Title: 陶庵夢憶
Author: Dai Zhang
Release date: May 9, 2008 [eBook #25401]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3, 2021
Language: Chinese
自 序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 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后人妝點語也。饑餓之余,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荐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种种罪案,從种种果報中見之。雞鳴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歲月,异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矣。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念無所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 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非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虫,又是一番夢囈。因歎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正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拓二王,以流傳后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鐘 山 鐘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紅紫間之,人言王气,龍蛻藏焉。高皇帝与劉誠意、徐中山、湯東甌定寢穴,各志其處,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門左有孫權 墓,請徙。太祖曰:“孫權亦是好漢子,留他守門。”及開藏,下為梁志公和尚塔。真身不坏,指爪繞身數匝。軍士輦之,不起。太祖親禮之,許以金棺銀槨,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靈谷寺塔之。今寺僧數千人,日食一庄田焉。陵寢定,閉外羡,人不及知。所見者,門三、饗殿一、寢殿一,后山蒼莽而已。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觀之。饗殿深穆,暖閣去殿三尺,黃龍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黃錦,孔雀翎織正面龍,甚華重。席地以氈,走其上必去舄輕趾。稍咳,內侍輒叱曰:“莫惊駕!”近閣下一座,稍前,為槓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妊為己子,事甚秘。再下,東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极簡陋。朱紅木簋、木壺、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鋏,黍數粒,東瓜湯一甌而已。暖閣上一几,陳銅爐一、小莇瓶二、杯棬二;下一大几,陳太牢一、少牢一而已。他祭或不同,岱所見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屬開犧牲所中門,導以鼓樂旗幟,牛羊自出,龍袱蓋之。至宰割所,以四索縛牛蹄。太常官屬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屬朝牲揖,揖未起,而牛頭已入燖所。燖已,舁至饗殿。次日五鼓,魏國至,主祀,太常官屬不隨班,侍立饗殿上。祀畢,牛羊已臭腐不堪聞矣。平常日進二膳,亦魏國陪祀,日必至云。戊寅,岱寓鷲峰寺。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沖入牛斗,百有余日矣。岱夜起視,見之。自是流賊猖獗,處處告警。壬午,朱成國与王應華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盡出為薪,發根,隧其下數丈,識者為傷地脈、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變,則寸斬應華亦不足贖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歲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麥飯,思之猿咽。 報 恩 塔 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報恩塔成于永樂初年,非成祖開國之精神、開國之物力、開國之功令,其膽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剛佛像千百億金身。一金身,琉璃磚十數塊湊砌成之,其衣折不爽 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須眉不爽忽,斗筍合縫,信屬鬼工。聞燒成時,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編號識之。今塔上損磚一塊,以字號報工部,發一磚補之,如生成焉。夜必燈,歲費油若干斛。天日高霽,霏霏靄靄,搖搖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煙燎繞,半日方散。永樂時,海外夷蠻重譯至者百有余國,見報恩塔必頂禮贊歎而去,謂四大部洲所無也。 天台牡丹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鵝黃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枝葉离披,錯出檐甃之上,三間滿焉。花時數十朵,鵝子、黃鸝、松花、蒸栗,萼樓穰吐,淋漓簇沓。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戲四五台,婆娑樂神。 有侵花至漂發者,立致奇祟。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而壽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蒔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瀕河构小軒三間,縱其趾于北,不方而長,設竹篱經其左。北臨街,筑土牆,牆內砌花欄護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欄,長丈余而稍狹。欄前以螺山石壘山披數折,有畫意。草木百余本,錯雜蒔之,濃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罌粟、虞美人為主,而山蘭、素馨、決明佐之。春老以芍藥為主,而西番蓮、土萱、紫蘭、山礬佐之。夏以洛陽花、建蘭為主,而蜀葵、烏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蘭佐之。秋以菊為主,而剪秋紗、秋葵、僧鞋菊、万壽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來紅、矮雞冠佐之。冬以水仙為主,而長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綠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牆頭屋角,以遮烈日。乳生弱質多病,早起,不盥不櫛,蒲伏階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葉底,雖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頭者火蟻,瘠枝者黑蚰,傷根者蚯蚓、蜒蝣,賊葉者象干、毛蝟。火蟻,以鯗骨、鱉甲置旁引出棄之。黑蚰,以麻裹莇頭捋出之。蜒蝣,以夜靜持燈滅殺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蝟,以馬糞水殺之。象干虫,磨鐵錢穴搜之。事必親歷,雖冰 龜其手,日焦其額,不顧也。青帝喜其勤,近產芝三本,以祥瑞之。 日 月 湖 宁波府城內,近南門,有日月湖。日湖圓,略小,故日之;月湖長,方廣,故月之。二湖連絡如環,中亙一堤,小橋紐之。日湖有賀少監祠。季真朝服拖紳,絕無黃冠气象。祠中勒唐玄宗《餞行》詩以榮之。季真乞鑒湖歸老,年八十余其 《回鄉》詩曰:“幼小离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儿孫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八十歸老,不為早矣,乃時人稱為急流勇退,今古傳之。季真曾謁一賣藥王老,求沖舉之術,持一珠貽之。王老見賣餅者過,取珠易餅。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慳吝未除,術何由得!”乃還其珠而去。則季真直一富貴利祿中人耳。《唐書》入之《隱逸傳》,亦不倫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愛,直抵南城。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圍湖岸,亦間植名花果木以縈帶之。湖中櫛比者皆士夫園亭,台榭傾圮,而松石蒼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縉紳,田宅及其子,園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園亭亦聊且為之,如傳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羅館亦僅存娑羅而已。所稱“雪浪”等石,在某氏園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橋小船不能大。城牆下趾稍廣,桃柳爛漫,游人席地坐,亦飲亦歌,聲存西湖一曲。 金山夜戲 崇禎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鎮江往兗。日晡,至北固,艤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气吸之,噀天為白。余大惊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採眼翳,翕然張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 怪、是鬼。 筠 芝 亭 筠芝亭,渾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盡,筠芝亭一山之事亦盡。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樓者、閣者、齋者,亦不及。總之,多一樓,亭中多一樓之礙;多一牆,亭中多一牆之礙。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內亦不設一檻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樹皆合抱,清樾輕嵐,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遠,眼界光明。敬亭諸山,箕踞麓下;溪壑縈回,水出松葉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僂背而立,頂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盤郁,曲出輔之,旋蓋如曲柄 葆羽。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意尤暢。 礄 園 礄園,水盤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頓之若無水者。壽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問台,以竹徑,則曲而長,則水之。內宅,隔以霞爽軒,以酣漱,以長廊,以小曲橋,以東篱,則深而邃,則水之。臨池,截以鱸香亭、梅花禪,則靜而遠,則水之。緣城,護以貞六居,以無漏庵,以菜園,以鄰居小戶,則閟而安,則水之用盡。而水之意色,指歸乎龐公池之水。龐公池,入棄我取,一意向園,目不他矚,腸不他回,口不他諾,龍山夔□,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顧。人稱礄園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大父在曰,園极華縟。有二老盤旋其中,一老曰: “竟是蓬萊閬苑了也!”一老咈之曰:“個邊那有這樣!” 葑門荷宕天啟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蘇州,見士女傾城而出,畢集于葑門外之荷花宕。樓船畫舫至魚艖小艇,雇覓一空。遠方游客,有持數万錢無所得舟,蟻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觀,一無所見。宕中以大船為經,小船為緯,游冶子弟,輕舟鼓吹,往來如梭。舟中麗人皆倩妝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紗。舟楫之胜以擠,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歊暑燂爍,靡沸終日而已。荷花宕經歲無人跡,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為恥。袁石公曰:“其男女之雜,燦爛之景,不可名狀。大約露幃則千花競笑,舉袂則亂云出峽,揮扇則星流月映,聞歌則雷輥濤趨。”蓋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閃,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越俗掃墓 越俗掃墓,男女袨服靚妝,畫船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幘船,男女分兩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輩謔之曰:“以結上文兩節之意。”后漸華靡,雖監門小戶,男女必用兩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歡呼暢飲。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園。鼓吹近城,必吹《海東青》、《獨行千里》,鑼鼓錯雜。酒徒沾醉,必岸幘囂嚎,唱無字曲,或舟中攘臂,与儕列廝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國,日日如之。乙酉方兵,划江而守,雖魚艖菱舠,收拾略盡。墳□數十里而遙,子孫數人挑魚肉楮 錢,徒步往返之,婦女不得出城者三歲矣。蕭索凄涼,亦物极必反之一。 奔 云 石 南屏石,無出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風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層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須不綴也。黃寓庸先生讀書其中,四方弟子千余人,門如市。余幼從大父訪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須,毛頰,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張口多笑。交際酬酢,八面應之。耳聆客言,目睹來牘,手書回札,口囑傒奴,雜沓于前,未嘗少錯。客至,無貴賤,便肉、便飯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書記往,頗穢惡,先生寢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至武林,亭榭傾圮,堂中窀先生遺蛻,不胜人琴之感。余見奔云黝潤,色澤不減,謂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門,坐臥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盜。”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長物則瓶粟与殘書數本而已。王弇州不曰: ‘盜亦有道也’哉?” 木 猶 龍 木龍出遼海,為風濤漱擊,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紋,常開平王得之遼東,輦至京。開平第毀,謂木龍炭矣。及發瓦礫,見木龍埋入地數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為龍。不知何緣出易于市,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進魯獻王,誤書“木龍”犯諱,峻辭之,遂留長史署中。先君子棄世,余載歸,傳為世寶。丁丑詩社,懇名公人賜之名,并賦小言詠之。周墨農字以“木猶龍”,倪鴻寶字以“木寓龍”,祁世培字以“海槎”,王士美字以“槎浪”,張毅儒字以“陸槎”,詩遂盈帙。木龍体肥痴,重千余斤,自遼之京、之兗、之濟,由陸。濟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蕭山、之山陰、之余舍,水陸錯。前后費至百金,所易价 不与焉。嗚呼,木龍可謂遇矣! 余磨其龍腦尺木,勒銘志之,曰:“夜壑風雷,騫槎化石;海立山崩,煙云滅沒;謂有龍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龍張子,尺木書銘;何以似之?秋濤夏云。” 天 硯 少年視硯,不得硯丑。徽州汪硯伯至,以古款廢硯,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盡。閱硯多,硯理出。曾托友人秦一生為余覓石,遍城中無有。山陰獄中大盜出一石,璞耳,索銀二斤。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持示燕客。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黃牙臭口,堪留支桌。”賺一生還盜。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硯伯制一天硯,上五小星一大星,譜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見,鏟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猶子比儿。”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馬肝,酥潤如玉,背隱白絲類瑪瑙,指螺細篆,面三星墳起如弩眼,著墨無聲而墨沉煙起,一生痴瘛,口張而不能翕。燕客屬余銘,銘曰:“女 媧煉天,不分玉石;鰲血蘆灰,烹霞鑄日;星河溷扰,參橫箕翕。” 吳中絕技 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勳、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 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藝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淺,濃淡疏密,适与后世賞鑒家之心力、目力針芥相投,是豈工匠之所能辦乎?蓋技也而進乎道矣。 濮仲謙雕刻 南京濮仲謙,古貌古心,粥粥若無能者,然其技藝之巧,奪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數刀,价以兩計。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盤根錯節,以不事刀斧為奇,則是經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仲謙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輒騰貴。三山街潤澤于仲謙之手者數十人焉,而仲謙赤貧自如也。于友人座間見有佳竹、佳犀,輒自為之。意偶不屬,雖勢劫之、利啖之, 終不可得。 孔 廟 檜 己巳,至曲阜謁孔廟,買門者門以入。宮牆上有樓聳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讀書處”,駭异之。進儀門,看孔子手植檜。檜歷周、秦、漢晉几千年,至晉怀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孫守之不毀,至隋恭帝義宁元年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榮。至金宣宗貞祐三年罹于兵火,枝葉俱焚,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一年, 元世祖三十一年再發。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發數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摩其干,滑澤堅潤,紋皆左紐,扣之作金石聲。孔氏子孫痤屭鈭a枯,以占世運焉。再進一大亭,臥一碑,書“杏壇”二字,党英筆也。亭界一橋,洙、泗水匯此。過橋,入大殿,殿壯麗,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案上列銅鼎三、一犧、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渾身翡翠,以釘釘案上。階下豎歷代帝王碑記,獨元碑高大,用風磨銅贔屭,高丈余。左殿三楹,規模略小,為孔氏家廟。東西兩壁,用小木匾書歷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廟中凡明朝封號,俱置不用,總以見其大也。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張、鳳陽朱而已。江西張,道士气;鳳陽朱,暴發人家,小家气。” 孔 林 曲阜出北門五里許,為孔林。紫金城,城之門以樓,樓上見小山一點,正對東南者,嶧山也。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過一橋,二水匯,泗水也。享殿后有子貢手植楷。楷大小千余本,魯人取為材、為棋枰。享殿正對伯魚墓,圣人葬其子得中气。由伯魚墓折而右,為宣圣墓。去數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為子思墓。數百武之內,父、子、孫三墓在焉。譙周云:“孔子死后,魯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曰‘孔里’。”《孔叢子》曰:“夫子墓塋方一里, 在魯城北六里泗水上”。諸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不可复識。 有碑銘三,獸碣俱在。《皇覽》曰:“弟子各以四方奇木來植,故多异樹不能名。一里之中未嘗產棘木、荊草。”紫金城外,環而墓者數千家,三千二百余年,子孫列葬不他徙,從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間,匾曰“子貢廬墓處”。蓋自兗州至曲阜道上,時官以木坊表識,有曰“齊人歸讙處”,有曰“子在川上處”,尚有義理;至泰山頂上,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處”,則不覺失笑矣。 燕 子 磯 燕于磯,余三過之。水勢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鉤挽鐵纜,蟻附而上。篷窗中見石骨棱層,撐拒水際,不喜而怖,不識岸上有如許境界。戊寅到京后,同呂吉士出觀音門,游燕子磯。方曉佛地仙都,當面蹉過之矣。登關王殿,吳頭楚尾,是侯用武之地,靈爽赫赫,須眉戟起。緣山走磯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觀音閣,度索上之。閣旁僧院,有峭壁千尋,碚礌如鐵;大楓數株,蓊以他樹,森森冷綠;小樓痴對,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閣,故故 背之,其心何忍?是年,余歸浙,閔老子、王月生送至磯,飲石壁下。 魯藩煙火 兗州魯藩煙火妙天下。煙火必張燈,魯藩之燈,燈其殿、燈其壁、燈其楹柱、燈其屏、燈其座、燈其宮扇傘蓋。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盡收為燈中景物。及放煙火,燈中景物又收為煙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煙火者,看煙火煙火外。未有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閃爍變幻,不知其為王宮內之煙火,亦不知其為煙火內之王宮也。殿前搭木架數層,上放“黃蜂出窠”、“撒花蓋頂”、“天花噴礡”。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許,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一大字。每字高丈許,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獅、象、橐駝之屬百余頭,上騎百蠻,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諸器,器中實“千丈菊”、“千丈梨”諸火器,獸足躡以車輪,腹內藏人。旋轉其下,百蠻手中瓶花徐發,雁雁行行,且陣且走。移時,百獸口出火,尻亦出火,縱橫踐踏。端門內外,煙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奪,屢欲狂易,琱漱漇糷均C昔者有一蘇州人,自夸其州中燈事之盛,曰:“蘇州此時有煙火,亦無處放,放亦不得上。”眾曰:“何也?”曰:“此時天上被煙火擠住, 無空隙處耳!”人笑其誕。于魯府觀之,殆不誣也。 朱云崍女戲 朱云崍教女戲,非教戲也。未教戲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蕭、管,鼓吹歌舞,借戲為之,其實不專為戲也。郭汾陽、楊越公、王司徒女樂,當日未必有此。絲竹錯雜,檀板清謳,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終之,反覺多事矣。 西施歌舞,對舞者五人,長袖緩帶,繞身若環,曾撓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藥。女官內侍,執扇葆璇蓋、金蓮寶炬、紈扇宮燈二十余人,光焰熒煌,錦繡紛疊,見者錯愕。云老好胜,遇得意處,輒盱目視客;得一贊語,輒走戲房,与諸姬道之,佹出佹入,頗极勞頓。且聞云老多疑忌,諸姬曲房密戶,重重封鎖,夜猶躬自巡歷,諸姬心憎之。有當御者,輒遁去,互相藏閃,只在曲房,無可覓處,必叱吒而罷。殷殷防護,日夜為勞,是無知老賤自討苦吃者也,堪為老年好色之戒。 紹興琴派 丙辰,學琴于王侶鵝。紹興存王明泉派者推侶鵝,學《漁樵回答》、《列子御風》、《碧玉調》、《水龍吟》、《搗衣環珮聲》等曲。戊午,學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靜觀吟》、《清夜坐鐘》、《烏夜詠》、《漢宮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滄江夜雨》、《庄周夢》,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圓靜,微帶油腔。余得其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遂稱合作。同學者,范与蘭、尹爾韜、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与蘭、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爾韜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与本吾、紫翔、爾韜取琴四張彈之,如出一手,听者駴服。后本吾而來越者,有張慎行、何明台,結實有余 而蕭散不足,無出本吾上者。 花石綱遺石 越中無佳石。董文簡齋中一石,磊塊正骨,窋吒數孔,疏爽明易,不作靈譎波詭,朱勉花石綱所遺,陸放翁家物也。文簡豎之庭除,石后种剔牙松一株,辟咡負劍,与石意相得。文簡軒其北,名“獨石軒”,石之軒獨之無异也。石簣先生讀書其中,勒銘志之。大江以南花石綱遺石,以吳門徐清之家一石為石祖。石高丈五,朱勉移舟中,石盤沉太湖底,覓不得,遂不果行。后歸烏程董氏,載至中流,船复覆。董氏破資募善入水者取之。先得其盤,詫异之,又溺水取石,石 亦旋起。時人比之延津劍焉。后數十年,遂為徐氏有。再傳至清之,以三百金豎之。石連底高二丈許,變幻百出,無可名狀。大約如吳無奇游黃山,見一怪石,輒瞋目叫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焦 山 仲叔守瓜州,余借住于園,無事輒登金山寺。風月清爽,二鼓,猶上妙高台,長江之險,遂同溝澮。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紆譎可喜。江曲渦山下,水望澄明,淵無潛甲。海豬、海馬,投飯起食,馴扰若豢魚。看水晶殿,尋瘞鶴銘,山無人雜,靜若太古。回首瓜州煙火城中,真如隔世。飯飽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處士祠。見其軒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儼然王者。蓋土人奉為土谷,以王禮祀之。是猶以杜十姨配伍髭須,千古不能正其非也。處士有 靈,不知走向何所? 表 胜 庵 爐峰石屋,為一金和尚結茅守土之地,后住錫柯橋融光寺。大父造表胜庵成, 迎和尚還山住持。命余作啟,啟曰:“伏以叢林表胜,慚給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禪,冀寶掌自五天飛錫。重來石塔,戒長老特為東坡;懸契松枝,万回師卻逢西向。去無作相,住亦隨緣。伏惟九里山之精藍,實是一金師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滯人間;久虛石屋之煙霞,應超塵外。譬之孤天之鶴,尚眷舊枝;想彼彌空之云,亦歸故岫。況茲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開堂之新范。 護門容虎,洗缽歸龍。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風味;香來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請大師試為標指;一片石正堪對語,听生公說到點頭。敬藉山靈,愿同石隱。倘靜念結遠公之社,定不攢眉;若居心如康樂之流,自難開口。立返山中之駕,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從大眾。” 梅花書屋 陔萼樓后老屋傾圮,余筑基四尺,造書屋一大間。旁廣耳室如紗幮,設臥榻。前后空地,后牆壇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牆上,歲滿三百余朵。壇前西府二樹,花時積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對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數峰。西溪梅骨古勁,滇茶數莖,嫵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蓮,纏繞如纓絡。窗外竹棚,密寶襄蓋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前后明窗,寶襄西府,漸作綠暗。余坐臥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輒入。慕倪迂“清閟”,又以“云林秘閣”名之。 不 二 齋 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牆西稍空,蜡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气不到。后窗牆高于檻,方竹數竿,瀟瀟洒洒,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云母,坐者琣b清涼世界。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設石床竹几,帷之紗幕,以障蚊虻;綠暗侵紗,照面成碧。夏日,建蘭、茉莉,薌澤浸人,沁入衣裾。重陽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層,高下列之,顏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則梧葉落,蜡梅開,暖日晒窗,紅爐毾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階趾。春時,四壁下皆山蘭,檻前芍藥半畝, 多有异本。余解衣盤礡,寒暑未嘗輕出,思之如在隔世。 砂罐錫注 宜興罐,以龔春為上,時大彬次之,陳用卿又次之。錫注,以王元吉為上,歸懋德次之。夫砂罐,砂也;錫注,錫也。器方脫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則是砂与錫与价,其輕重正相等焉,豈非怪事!一砂罐、一錫注,直躋之商彝、周 鼎之列而毫無慚色,則是其品地也。 沈 梅 岡 沈梅岡先生許相嵩,在獄十八年。讀書之暇,旁攻匠藝,無斧鋸,以片鐵日夕磨之,遂銛利。得香楠尺許,琢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鎖二;棕竹數片,為箑一,為骨十八,以筍、以縫、以鍵,堅密肉好,巧匠謝不能事。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持以為贄,文恭拜受之。銘其匣曰:“十九年,中郎節,十八年, 給諫匣;節邪匣邪同一轍。”銘其箑曰:“塞外氈,饑可餐;獄中箑,塵莫干;前蘇后沈名班班。”梅岡制,文恭銘,徐文長書,張應堯鐫,人稱四絕,余珍藏之。又聞其以粥煉土,凡數年,范為銅鼓者二,聲聞里許,胜暹羅銅。 岣嶁山房 岣嶁山房,逼山、逼溪、逼韜光路,故無徑不梁,無屋不閣。門外蒼松傲睨,蓊以雜木,冷綠万頃,人面俱失。石橋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橋下交 交牙牙,皆為竹節。天啟甲子,余鍵戶其中者七閱月,耳飽溪聲,目飽清樾。 山上下多西栗、邊筍,甘芳無比。鄰人以山房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獨無魚。乃瀦溪為壑,系巨魚數十頭。有客至,輒取魚給鮮。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園、飛來峰。一日,緣溪走看佛像,口口罵楊髡。見一波斯坐龍象,蠻女四五獻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諸蠻女,置溺溲處以報之。寺僧以余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為楊髡,皆歡喜贊歎。 三世藏書 余家三世積書三万余卷。大父詔余曰:“諸孫中惟爾好書,爾要看者,隨意攜去。”余簡太仆、文恭大父丹鉛所及有手澤者存焉,匯以請,大父喜,命舁去,約二千余卷。天啟乙丑,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諸弟、門客、匠指、臧獲、巢婢輩亂取之,三代遺書一日盡失。余自垂髫聚書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攜數簏隨行,而所存者,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煙,并舁至江干,籍甲內,擋箭彈,四十年所積,亦一日盡失。此吾家書運,亦复誰尤!余因歎古今藏書之富,無過隋、唐。隋嘉則殿分三品,有紅琉璃、紺琉璃、漆軸之异。殿垂錦幔,繞刻飛仙。帝幸書室,踐暗机,則飛仙收幔而上,櫥扉自啟;帝出,閉如初。隋之書計三十七万卷。唐遷內庫書于東宮麗正殿,置修文、著作兩院學士,得通籍出入。太府月給蜀都麻紙五千番,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歲給河間、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為筆,以甲、乙、丙、丁為次。唐之書計二十万八千卷。我明中秘書不可胜計,即《永樂大典》一書,亦堆積數庫焉。余書直 九牛一毛耳,何足數哉! 不 系 園 甲戌十月,攜楚生住不系園看紅葉。至定香橋,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東陽趙純卿,金壇彭天錫,諸暨陳章侯,杭州楊与民、陸九、羅三,女伶陳素芝。余留飲。章侯攜縑素為純卿畫古佛,波臣為純卿寫照,楊与民彈三弦子,羅三唱曲,陸九吹簫。与民复出寸許紫檀界尺,据小梧,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使人絕倒。是夜,彭天錫与羅三、与民串本腔戲,妙絕;与楚生、素芝串調腔戲,又复妙絕。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語。純卿笑曰:“恨弟無一長,以侑兄輩酒。”余曰:“唐裴將軍旻居喪,請吳道子畫天宮壁度亡母。道子曰:‘將軍為我舞劍一回,庶因猛厲以通幽冥。’旻脫縗衣,纏結,上馬馳驟,揮劍入云,高十數丈,若電光下射,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惊栗。道子奮袂如風,畫壁立就。章侯為純卿畫佛,而純卿舞劍,正今日事也。”純卿跳 身起,取其竹節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數纏,大噱而罷。 秦淮河房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際、便淫冶,房值甚貴,而寓之者無虛日。畫船蕭鼓,去去來來,周折其間。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欄綺疏,竹帘紗幔。夏月浴罷,露台雜坐。兩岸水樓中,茉莉風起動儿女香甚。女各團扇輕褲,緩鬢傾髻,軟媚著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競看燈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燈如聯珠,船首尾相銜,有連至十余艇者。船如燭龍火蜃,屈曲連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鈸星鐃,宴歌弦管,騰騰如沸。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燈殘,星星自散。鐘伯敬有《秦淮河燈船賦》, 備极形致。 兗州閱武 辛未三月,余至兗州,見直指閱武。馬騎三千,步兵七千,軍容甚壯。馬蹄 卒步,滔滔曠曠,眼与俱駛,猛掣始回。其陣法奇在變換,旍動而鼓,左抽右旋,疾若風雨。陣既成列,則進圖直指前,立一牌曰:“某陣變某陣”。連變十余陣,奇不在整齊而在便捷。扮敵人百余騎,數里外煙塵坌起。迾卒五騎,小如黑子,頃刻馳至,入轅門報警。建大將旗鼓,出奇設伏。敵騎突至,一鼓成擒,俘獻中軍。內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騎,荷旃被毳,繡袪魋結,馬上走解,顛倒橫豎,借騎翻騰,柔如無骨。樂奏馬上,三弦、胡撥、琥珀詞、四上儿、密失叉儿机、僸未兜离,罔不畢集,在直指筵前供唱,北調淫俚,曲盡其妙。是年,參將羅某,北人,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极姣麗,恐易人為之,未必能爾也。 牛首山打獵 戊寅冬,余在留都,同族人隆平侯与其弟勳衛、甥趙忻城,貴州楊愛生,揚州顧不盈,余友呂吉士、姚簡叔,姬侍王月生、顧眉、董白、李十、楊能,取戎 衣衣客,并衣姬侍。姬侍服大紅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馬,韝青骹,紲韓盧,統箭手百余人,旗幟棍棒稱是,出南門,校獵于牛首山前后,极馳驟縱送之樂。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貓狸七。看劇于獻花岩,宿于祖塋。次日午后獵歸,出鹿麂以饗士,复縱飲于隆平家。江南不曉獵較為何事,余見之圖畫戲劇,今身親為之,果稱雄快。然自須勳戚豪右為之,寒酸不辦也。 楊神廟台閣 楓橋楊神廟,九月迎台閣。十年前迎台圖,台閣而已;自駱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為之。扮馬上故事二三十騎,扮傳奇一本,年年換,三日亦三換之。其人与傳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時一指點為某似某,非人人絕倒者不之用。迎后,如扮胡槤者,直呼為胡槤,遂無不胡槤之,而此人反失其姓。人定,然后議扮法。必裂繒為之。果其人其袍鎧須某色、某緞、某花樣,雖匹錦數十金不惜也。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諸友中有能生造刻畫者,一月前禮聘至,匠意為之,唯其使。裝束備,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絕又不用。故一人一騎,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畫,勾一勒不得放過焉。土人有小小災祲,輒以小白旗一 面到廟禳之,所積盈庫。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長可七八里,如几百万白蝴蝶回翔盤礡在山坳樹隙。四方來觀者數十万人。市楓橋下,亦攤亦篷。台閣上馬上,有金珠寶石墮地,拾者,如有物憑焉不能去,必送還神前;其在樹叢田坎間者,問神,輒示其處,不或爽。 雪 精 外祖陶蘭風先生,倅壽州,得白騾,蹄跲都白,日行二百里,畜署中。壽州人病噎嗝,輒取其尿療之。凡告期,乞騾尿狀,常十數紙。外祖以木香沁其尿,詔百姓來取。后致仕歸,捐館,舅氏嗇軒解驂贈余。余豢之十年許,實未嘗具一日草料。日夜听其自出覓食,視其腹未嘗不飽,然亦不曉其何從得飽也。天曙,必至門祗候,進廄候驅策,至午勿御,仍出覓食如故。后漸跋扈難御,見余則馴服不動,跨鞍去如箭,易人則咆哮蹄嚙,百計鞭策之不應也。一日,与風馬爭道 城上,失足墮濠塹死,余命葬之,謚之曰“雪精”。 嚴 助 廟 陶堰司徒廟,漢會稽太守嚴助廟也。歲上元設供,任事者,聚族謀之終歲。凡山物粗粗(虎、豹、麋鹿、獾豬之類),海物噩噩(江豚、海馬、鱘黃、鯊魚之類),陸物痴痴(豬必三百斤,羊必二百斤,一日一換。雞、鵝、鳧、鴨之屬,不极肥不上貢),水物哈哈(凡蝦、魚、蟹、蚌之類,無不鮮活),羽物毨毨(孔雀、白鷴、錦雞、白鸚鵡之屬,即生供之),毛物毧毧(白鹿、白兔、活貂鼠之屬,亦生供之),洎非地(閩鮮荔枝、圓眼、北苹婆果、沙果、文官果之類)、非天(桃、梅、李、杏、楊梅、枇杷、櫻桃之屬,收藏如新擷)、非制(熊掌、猩唇、豹胎之屬)、非性(酒醉、蜜餞之類)、非理(云南蜜唧、峨眉雪蛆之類)、非想(天花龍蜓、雕鏤瓜棗、捻塑米面之類)之物,無不集。庭實之盛,自帝王宗廟社稷壇亹所不能比隆者。十三日,以大船二十艘載盤軨,以童崽扮故事,無甚文理,以多為胜。城中及村落人,水逐陸奔,隨路兜截,轉折看之,謂之“看燈頭”。五夜,夜在廟演劇,梨園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纏頭日數万 錢。唱《伯喈》、《荊釵》,一老者坐台下,對院本,一字脫落,群起噪之,又開場重做。越中有“全伯喈”、“全荊釵”之名起此。天啟三年,余兄弟攜南院王岑、老串楊四、徐孟雅、圓社河南張大來輩往觀之。到廟蹴術,張大來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球著足,渾身旋滾,一似粘麰有膠、提掇有線、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絕。劇至半,王岑汾李三娘,楊四扮火工竇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馬小卿十二歲,扮咬臍,串《磨房》、《撇池》、《送子》、《出獵》四出。科諢曲白,妙入筋髓,又复叫絕。遂解維歸。戲場气奪,鑼不得響,燈不得亮。 乳 酪 乳酪自駔儈為之,气味已失,再無佳理。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曉,乳花簇起尺許,用銅鐺煮之,瀹蘭雪汁,乳斤和汁四甌,百沸之。玉液珠膠,雪腴霜膩,吹气胜蘭,沁入肺腑,自是天供。或用鶴觴花露入甑蒸之,以熱妙;或用豆粉攙和,漉之成腐,以冷妙;或煎酥,或作皮,或縛餅,或酒凝,或鹽腌,或醋捉,無不佳妙。而蘇州過小拙和以蔗漿霜,熬之、濾之、鑽之、掇之、印之,為帶骨鮑螺,天下稱至味。其制法秘甚,鎖密房,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 二十四橋風月 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渡鈔關,橫亙半里許,為巷者九條。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節,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名妓匿不見人,非向導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礡于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諸妓掩映閃滅于其間,疤戾者帘,雄趾者閾。燈前月下,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游子過客,往來如梭,摩睛相覷,有當意者,逼前牽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肅客先行,自緩步尾之。至巷口,有偵伺者,向巷門呼曰:“某姐有客了!”內應聲如雷。火燎即出,一俱去,剩者不過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惟作呵欠,而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或發嬌聲,唱《擘破玉》等小 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余族弟卓如,美須髯,有情痴,善笑,到鈔關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樂,不減王公。”余曰:“何謂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數百,到晚耽耽望幸,當御者不過一人。弟過鈔關,美人數百人,目挑心招,視我如潘安,弟頤指气使,任意揀擇,亦必得一當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豈過我哉!”复大噱,余亦大噱。 世美堂燈 儿時跨蒼頭頸,猶及見王新建燈。燈皆貴重華美,珠燈料絲無論,即羊角燈亦描金細畫,纓絡罩之。懸燈百盞尚須秉燭而行,大是悶人。余見《水滸傳》“燈景詩”有云:“樓台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人看人。”已盡燈理。余謂燈不在多,總求一亮。余每放燈,必用如椽大燭,專令數人剪卸燼煤,故光迸重垣,無微不見。十年前,里人有李某者,為閩中二尹,撫台委其造燈,選雕佛匠,窮工极巧,造燈十架,凡兩年。燈成而撫台已物故,攜歸藏櫝中。又十年許,知余好燈,舉以相贈,余酬之五十金,十不當一,是為主燈。遂以燒珠、料絲、羊角、剔紗諸燈輔之。而友人有夏耳金者,剪采為花,巧奪天工,罩以冰紗,有煙籠芍藥之致。更用粗鐵線界划規矩,匠意出樣,剔紗為蜀錦,墁其界地,鮮艷出人。耳金歲供鎮神,必造燈一些,燈后,余每以善价購之。余一小傒善收藏,雖紙燈亦十年不得坏,故燈日富。又從南京得趙士元夾紗屏及燈帶數副,皆屬鬼工,決非人力。燈宵,出其所有,便稱胜事。鼓吹弦索,廝養臧獲,皆能為之。有蒼頭善制盆花,夏間以羊毛煉泥墩,高二尺許,筑“地涌金蓮”,聲同雷炮,花蓋畝余。不用煞拍鼓饒,清吹嗩吶應之,望花緩急為嗩吶緩急,望花高下為嗩吶高下。燈不演劇,則燈意不酣;然無隊舞鼓吹,則燈焰不發。余敕小傒串元劇四五十本。演元劇四出,則隊舞一回,鼓吹一回,弦索一回。其間濃淡繁簡松實之妙,全在主人位置。使易人易地為之,自不能爾爾。故越中夸燈事之盛,必曰“世美堂燈”。 宁 了 大父母喜豢珍禽:舞鶴三對、白鷴一對,孔雀二對,吐綬雞一只,白鸚鵡、鷯哥、綠鸚鵡十數架。一异鳥名“宁了”,身小如鴿,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語,絕不含糊。大母呼媵婢,輒應聲曰:“某丫頭,太太叫!”有客至,叫曰:“太太,客來了,看茶!”有一新娘子善睡,黎明輒呼曰:“新娘子,天明了,起來吧!太太叫,快起來!”不起,輒罵曰:“新娘子,臭淫婦,浪蹄子!”新娘子恨甚,置毒藥殺之。“宁了”疑即“秦吉了”,蜀敘州出,能人言。一日夷人買 去,惊死,其靈异酷似之。 張氏聲伎 謝太傅不畜聲伎,曰:“畏解,故不畜。”王右軍曰:“老年賴絲竹陶寫,畬ㄓI輩覺。”曰“解”,曰“覺”,古人用字深确。蓋聲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則自不能已,一覺則自不能禁也。我家聲伎,前世無之,自大父于万歷年間与范長白、鄒愚公、黃貞父、包涵所諸先生講究此道,遂破天荒為之。有“可餐班”,以張彩、王可餐、何閏、張福壽名;次則“武陵班”,以何韻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則“梯仙班”,以高眉生、李岕生、馬藍生名;再次則“吳郡班”,以王畹生、夏汝開、楊嘯生名;再次則“蘇小小班”,以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則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顧岕竹、應楚煙、楊騄駬名。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藝亦愈出愈奇。余歷年半百,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复小、小而复老 者,凡五易之。無論“可餐”、“武陵”諸人,如三代法物,不可复見;“梯仙”、“吳郡”間有存者,皆為佝僂老人;而“蘇小小班”亦強半化為异物矣;“茂苑班”則吾弟先去,而諸人再易其主。余則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別其妍丑。山中人至海上歸,种种海錯皆在其眼,請共舐之。 方 物 越中清饞,無過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則苹婆果、黃□、馬牙松;山東則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則福桔、福桔餅、牛皮糖、紅腐乳;江西則青根、丰城脯;山西則天花菜;蘇州則帶骨鮑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則馬交魚脯、陶庄黃雀;南京則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窩筍團、山查糖;杭州則西瓜、雞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筍、塘栖蜜桔;蕭山則楊梅、蓴菜、鳩鳥、青鯽、方柿;諸暨則香狸、櫻桃、虎栗;嵊則蕨粉、細榧、 龍游糖;臨海則枕頭瓜;台州則瓦楞蚶、江瑤柱;浦江則火肉;東陽則南棗;山陰則破塘筍、謝桔、獨山菱、河蟹、三江屯堅、白蛤、江魚、鰣魚、里河□。遠則歲致之,近則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為口腹謀,罪孽固重。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燹,寸寸割裂,錢塘衣帶水,猶不敢輕渡,則向之傳食四方,不可不謂之福德也。 祁止祥癖 人無癖不可与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与交,以其無真气也。余友祁止祥有書畫癖,有蹴鞠癖,有鼓鈸癖,有鬼戲癖,有梨園癖。壬午,至南都,止 祥出阿寶示余,余謂:“此西方迦陵鳥,何處得來?”阿寶妖冶如蕊女,而嬌痴無賴,故作澀勒,不肯著人。如食橄欖,咽澀無味,而韻在回甘;如吃煙酒,鯁詰無奈,而軟同沾醉。初如可厭,而過即思之。止祥精音律,咬釘嚼鐵,一字百磨,口口親授,阿寶輩皆能曲通主意。乙酉,南都失守,止祥奔歸,遇土賊,刀劍加頸,性命可傾,阿寶是寶。丙戌,以監軍駐台州,亂民鹵掠,止祥囊篋都盡,阿寶沿途唱曲,以膳主人。及歸,剛半月,又挾之遠去。止祥去妻子如脫屣耳,獨以孌童崽子為性命,其癖如此。 泰安州客店 客店至泰安州,不复敢以客店目之。余進香泰山,未至店里許,見驢馬槽房二三十間;再近,有戲子寓二十余處;再近,則密戶曲房,皆妓女妖冶其中。余謂是一州之事,不知其為一店之事也。投店者,先至一廳事,上簿挂號,人納店例銀三錢八分,又人納稅山銀一錢八分。店房三等:下客夜素早亦素,午在山上用素酒果核勞之,謂之“接頂”。夜至店,設席賀,謂燒香后求官得官,求子得子,求利得利,故曰賀也。賀亦三等:上者專席,糖餅、五果、十肴、果核、演 戲;次者二人一席,亦糖餅,亦肴核,亦演戲;下者三四人一席,亦糖餅、骨核,不演戲,用彈唱。計其店中,演戲者二十余處,彈唱者不胜計。庖廚炊灶亦二十余所,奔走服役者一二百人。下山后,葷酒狎妓惟所欲,此皆一日事也。若上山落山,客日日至,而新舊客房不相襲,葷素庖廚不相混,迎送廝役不相兼,是則不可測識之矣。泰安一州与此店比者五六所,又更奇。 范 長 白 范長白園在天平山下,万石都焉。龍性難馴,石皆笏起,旁為范文正墓。園外有長堤,桃柳曲橋,蟠屈湖面,橋盡抵園,園門故作低小,進門則長廊复壁,直達山麓。其繪樓幔閣、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見也。山之左為桃源,峭壁回湍,桃花片片流出。右孤山,种梅千樹。渡澗為小蘭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觴,件件有之。竹大如椽,明靜娟洁,打磨滑澤如扇骨,是則蘭亭所無也。地必古跡,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學問。但桃則溪之,梅則嶼之,竹則林之,盡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余至,主人出見。主人与大父同籍,以奇丑著。是日釋褐,大父嬲之曰:“丑不冠帶,范年兄亦冠帶了也。”人傳以笑。余亟欲一見。及出,狀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堊,顴頤猶殘缺失次也。冠履精洁,若諧謔談笑面目中不應有此。開山堂小飲,綺疏藻幕,備极華褥,秘閣請謳,絲竹搖颺,忽出層垣,知為女樂。飲罷,又移席小蘭亭,比晚辭去。主人曰:“寬坐,請看‘少焉’。”金不解,主人曰:“吾鄉有縉紳先生,喜調文袋,以《赤壁賦》有‘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句,遂字月為‘少焉’。頃言‘少焉’者,月也。”固留看月,晚景果妙。主人曰:“四方客來,都不及見小園雪,山石□岈,銀濤蹴起,掀翻五泄,搗碎龍湫,世上偉觀,惜不令宗子見也。”步月而出,至 玄墓,宿葆生叔書畫舫中。 于 園 于園在瓜州步五里舖,富人于五所園也。非顯者刺,則門鑰不得出。葆生叔同知瓜州,攜余往,主人處處款之。園中無他奇,奇在磥石。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數棵,緣坡植牡月、芍藥,人不得上,以實奇。后廳臨大池,池中奇峰絕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視蓮花,反在天上,以空奇。臥房檻外,一壑旋下如螺螄纏,以幽陰深邃奇。再后一水閣,長如艇子,跨小河,四圍灌木蒙叢,禽鳥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頹然碧窈。瓜州諸園亭,俱以假山顯,胎于石,娠于磥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園可無憾矣。儀真汪園,蓋石費至四五万,其所最加意者,為“飛來”一峰,陰翳泥泞,供人唾罵。余見其棄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闊二丈而痴,痴妙;一黑石,闊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得 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諸 工 竹与漆与銅与窯,賤工也。嘉興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蘇州姜華雨之□菉竹,嘉興洪漆之漆,張銅之銅,徽州吳明官之窯,皆以竹与漆与銅与窯名家起家,而 其人且与縉紳先生列坐抗禮焉。則天下何物不足以貴人,特人自賤之耳。 姚簡叔畫 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戊寅,簡叔客魏為上賓。余寓桃葉渡,往來者閔汶水、曾波臣一二人而已。簡叔無半面交,訪余,一見如平生歡,遂榻余寓。与余料理米鹽之事,不使余知。有空,則拉余飲淮上館,潦倒而歸。京中諸勳戚大 老、朋儕緇衲、高人名妓与簡叔交者,必使交余,無或遺者。与余同起居者十日,有蒼頭至,方知其有妾在寓也。簡叔塞淵不露聰明,為人落落難合,孤意一往,使人不可親疏。与余交不知何緣,反而求之不得也。訪友報恩寺,出冊葉百方,宋元名筆。簡叔眼光透入重紙,据梧精思,面無人色。及歸,為余仿蘇漢臣一圖:小儿方据澡盆浴,一腳入水,一腳退縮欲出;宮人蹲盆側,一手掖儿,一手為儿擤鼻涕;旁坐宮娥,一儿浴起伏其膝,為結繡裾。一圖,宮娥盛裝端立有所俟,雙鬟尾之;一侍儿捧盤,盤列二甌,意色向客;一宮娥持其盤,為整茶鍬,詳視端謹。复視原本,一筆不失。 爐 峰 月 爐峰絕頂,复岫回巒,斗聳相亂,千丈岩陬牙橫梧,兩石不相接者丈許,俯身下視,足震懾不得前。王文成少年曾趵而過,人服其膽。余叔爾蘊以氈裹体,縋而下,余挾二樵子,從壑底搜而上,可謂痴絕。丁卯四月,余讀書天瓦庵,午 后同二三友人絕頂,看落照。一友曰:“少需之,俟月出去。胜期難再得,縱遇虎,亦命也。且虎亦有道,夜則下山覓豚犬食耳,渠上山亦看月耶?”語亦有理。四人踞坐金簡石上。是日,月正望,日沒月出,山中草木都發光怪,悄然生恐。月白路明,相与策杖而下。行未數武,半山嘄呼,乃余蒼頭同山僧七八人,持火燎、靿刀、木棍,疑余輩遇虎失路,緣山叫喊耳。余接聲應,奔而上,扶掖下之。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數十把,大盜百余人,過張公岭,不知出何地?”吾輩匿笑不之語。謝靈運開山臨澥,從者數百人,太守王琇惊駴,謂是山賊,及知為靈運,乃安。吾輩是夜不以山賊縛獻太守,亦幸矣。 湘 湖 西湖,田也而湖之,成湖焉;湘湖,亦田也而湖之,不成湖焉。湖西湖者,坡公也,有意于湖而湖之者也;湖湘湖者,任長者也,不愿湖而湖之者也。任長者有湘湖田數百頃,稱巨富。有術者相其一夜而貧,不信。縣官請湖湘湖,灌蕭山田,詔湖之,而長者之田一夜失,遂赤貧如術者言。今雖湖,尚田也,不下插板,不筑堰,則水立涸;是以湖中水道,非熟于湖者不能行咫尺。游湖者堅欲去,必尋湖中小船与湖中識水道之人,溯十閼三,鯁咽不之暢焉。湖里外鎖以橋,里湖愈佳。蓋西湖止一湖心亭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亂插水面,四 圍山趾,棱棱礪礪,濡足入水,尤為奇峭。余謂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褻之;鑒湖如閨秀,可欽而不可狎;湘湖如處子,目氐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時也。此是定評,确不可易。 柳敬亭說書 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槃,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价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听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与本傳大异。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然又找截干淨,并不嘮叨。勃夬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閒中著色,細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听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听,不怕其不齰舌死也。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与 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 樊江陳氏桔 樊江陳氏,辟地為果園,枸菊圍之。自麥為蒟醬,自稱釀酒,酒香洌,色如淡金蜜珀,酒人稱之。自果自蓏,以螫乳醴之為冥果。樹謝桔百株,青不擷,酸不擷,不樹上紅不擷,不霜不擷,不連蒂剪不擷。故其所擷,桔皮寬而綻,色黃而深,瓤堅而脆,筋解而脫,味甜而鮮。第四門、陶堰、道墟以至塘栖,皆無其比。余歲必親至其園買桔,宁遲、宁貴、宁少。購得之,用黃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閱十日,草有潤气,又更換之。可藏至三月盡,甘脆如新擷者。 枸菊城主人桔百樹,歲獲絹百匹,不愧木奴。 治 沅 堂 占有拆字法。宣和間,成都謝石拆字,言禍福如響。欽宗聞之,書一“朝”字,令中貴人持試之。石見字,端視中貴人曰:“此非觀察書也。”中貴人愕然。石曰:“‘朝’字离之為‘十月十日’,乃此月此日所生之天人,得非上位耶?”一國駭异。吾越謝文正廳事名“保錫堂”,后易之他姓,主人至,亟去其匾,人問之,曰:“分明寫‘呆人易金堂’。”朱石門為文選署中額“典劇”二字,繼之者顧諸吏曰:“爾知朱公意乎?此二字离合言之,曰:‘曲處曲處,八刀八刀’耳。”歙許相國孫志吉為大理評事,受魏璫指,案賣黃山,勢張甚,當道媚之, 送一匾曰“大卜于門”。里人夜至,增減其筆划凡三:一曰“天下未聞”;一倒讀之曰“閹手下犬”;一曰“太平拿問”。后直指提問,械至太平,果如其言。凡此數者皆有義味。而吾鄉縉紳有名“治沅堂”者,人不解其義,問之,笑不答,力究之,繕紳曰:“無他意,亦止取‘三台三元’之義云耳!”聞者噴飯。 虎丘中秋夜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閒、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鵝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舖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舖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万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鑒隨之。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蕭一縷,哀澀清綿,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三鼓,月孤气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云,串度抑揚,一字一刻。听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使非 蘇州,焉討識者! 麋 公 万歷甲辰,有老醫馴一大角鹿,以鐵鉗其趾,設□韅其上,用籠頭銜勒,騎而走,角上挂葫蘆藥瓮,隨所病出藥,服之輒愈。家大人見之喜,欲售其鹿,老人欣然,肯解以贈,大人以三十金售之。五月朔日,為大父壽,大父偉碩,跨之走數百步,輒立而喘,常命小裾籠之,從游山澤。次年,至云間,解贈陳眉公。眉公羸瘦,行可連二三里,大喜。后攜至西湖六橋、三竺間,竹冠羽衣,往來于 長堤深柳之下,見者嘖嘖,稱為“謫仙”。后眉公复號“麋公”者,以此。 揚州清明 揚州清明日,城中男女畢出,家家展墓。雖家有數墓,日必展之。故輕車駿馬,簫鼓畫船,轉折再三,不辭往复。監門小戶亦攜肴核紙錢,走至墓所、祭畢,則席地飲胙。自鈔關南門、古渡橋、天宁寺、平山堂一帶,靚妝藻野,袨服縟川。隨有貨郎,路旁擺設古董古玩并小儿器具。博徒持小杌坐空地,左右舖衵衫半臂,紗裙汗帨,銅爐錫注,瓷甌漆奩,及肩彘鮮魚、秋梨福桔之屬,呼朋引類,以錢擲地,謂之“跌成”;或六或八或十,謂之“六成”“八成”“十成”焉。百十其處,人環觀之。是日,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咸集。長塘丰草,走馬放鷹;高阜平岡,斗雞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彈箏。浪子相扑,童稚紙鳶,老僧因果,瞽者說書,立者林林,蹲者蟄蟄。日暮霞生,車馬紛沓。宦門淑秀,車幕盡開,婢媵倦歸,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奪門而入。余所見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擬。然彼皆團簇一塊,如畫家橫披;此獨魚貫雁比,舒長且三十里焉,則畫家之手卷矣。南宋張擇端作《清明上河圖》, 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無夢想! 金山競渡 看西湖競渡十二三次,己巳競渡于秦淮,辛未競渡于無錫,壬午競渡于瓜州,于金山寺。西湖競渡,以看競渡之人胜,無錫亦如之。秦淮有燈船無龍船,龍船無瓜州比,而看龍船亦無金山寺比。瓜州龍船一二十只,刻畫龍頭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繡傘,取其絢;撞鉦撾鼓,取其節;艄后列軍器一架,取其鍔;龍頭上一人足倒豎,敁敪其上,取其危;龍尾挂一小儿,取其險。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畫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鎮江亦出。惊湍跳沫,群龍格斗,偶墮洄渦,則□捷捽,蟠委出之。金山上人團簇,隔江望 之,蟻附蜂屯,蠢蠢欲動。晚則万艓齊開,兩岸沓沓然而沸。 劉暉吉女戲 女戲以妖冶恕,以嘽緩恕,以態度恕,故女戲者全乎其為恕也。若劉暉吉則异是。劉暉吉奇情幻想,欲補從來梨園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宮》,葉法善作,場上一時黑魆地暗,手起劍落,霹靂一聲,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圓如規,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儀,桂樹吳剛,白兔搗藥。輕紗幔之,內燃“賽月明”數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躡月窟,境界神奇,忘其為戲也。其他如舞燈,十數人手攜一燈,忽隱忽現,怪幻百出,匪夷所思,令唐明皇見之,亦必目睜口開,謂氍毹場中那得如許光怪耶!彭天錫向余道:“女戲至劉暉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天錫曲中南、董,絕少許可,而獨心折暉吉家姬,其所 鑒賞,定不草草。 朱 楚 生 朱楚生,女戲耳,調腔戲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蓋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嘗与楚生輩講究關節,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劍》、《畫中人》等戲,雖昆山老教師細細摹擬,斷不能加其毫末也。班中腳色,足以鼓吹楚生者方留之,故班次愈妙。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性命于戲,下全力為之。曲白有誤,稍為訂正之,雖后數月,其誤處必改削如所語。楚生多坐馳,一往深情,搖颺無主。一日,同余在定香橋,日晡煙生,林木窅冥,楚生低頭不 語,泣如雨下,余問之,作飾語以對。勞心忡忡,終以情死。 揚州瘦馬 揚州人日飲食于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駔儈,咸集其門,如蠅附膻,撩扑不去。黎明,即促之出門,媒人先到者先挾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轉身。”轉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轉眼偷覷,眼出。曰:“姑娘几歲?”曰几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請回。”一人進,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金簪或釵一股插其鬢,曰“插帶”。看不中,出錢數百文,賞牙婆或賞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數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盡,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紅衫,千篇一律,如學字者,一字寫至百至千,連此字亦不認得矣。心与目謀,毫無把柄,不得不聊且遷就,定其一人。“插帶”后,本家出一紅單,上寫彩緞若干,金花若干,財禮若干,布匹若干,用筆蘸墨,送客點閱。客批財禮及緞匹如其意,則肅客歸。歸未抵寓,而鼓樂盤擔、紅綠羊酒在其門久矣。不一刻,而禮幣、糕果俱齊,鼓樂導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轎花燈、擎燎火把、山人儐相、紙燭供果牲醴之屬,門前環侍。廚子挑一擔至,則蔬果、肴饌湯點、花棚糖餅、桌圍坐褥、酒壺杯箸、龍虎壽星、撒帳牽紅、小唱弦索之類,又畢備矣。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轎及親送小轎一齊往迎,鼓樂燈燎,新人轎与親送轎一時俱到矣。新人拜堂,親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闐 熱鬧。日未午而討賞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
彭天錫串戲 彭天錫串戲妙天下,然出出皆有傳頭,未嘗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戲,延其人至家,費數十金者,家業十万緣手而盡。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紹興,到余家串戲五六十場,而窮其技不盡。天錫多扮丑淨,千古之奸雄佞幸,經天錫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錫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錫之口角而愈險。設身處地,恐紂之惡不如是之甚也。皺眉視眼,實實腹中有劍,笑里有刀,鬼气殺机,陰森可畏。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無地發泄,特于是發泄之耳。余嘗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桓子野見山水佳處, 輒呼“余何!奈何!” 真有無可奈何者,口說不出。 目 蓮 戲 余蘊叔演武場搭一大台,選徽州旌陽戲子剽輕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蓮,凡三日三夜。四圍女台百什座,戲子獻技台上,如度索舞緪、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壇蹬臼、跳索跳圈,竄火竄劍之類,大非情理。凡天神地祇、牛頭馬面、鬼母喪門、夜叉羅剎、鋸磨鼎鑊、刀山寒冰、劍樹森羅、鐵城血澥,一似吳道子《地獄變相》,為之費紙札者万錢,人心惴惴,燈下面皆鬼色。戲中套數,如《招五方惡鬼》、《劉氏逃棚》等劇,万余人齊聲吶喊。熊太守謂是海寇卒至,惊起,差衙官偵問,余叔自往复之,乃安。台成,叔走筆書二對。一曰:“果證幽明,看善善惡惡隨形答響,到底來那個能逃?道通晝夜,任生生死死換姓移名,下場去此人還在。”一曰:“裝神扮鬼,愚蠢的心下惊慌,怕當真也是如此。成佛作祖,聰明人眼底忽略,臨了時還待怎生?”真是以戲說法。 甘文台爐 香爐貴适用,尤貴耐火。三代青綠,見火即敗坏,哥、汝窯亦如之。便用便火,莫如宣爐。然近日宣銅一爐价百四五十金,焉能辦之?北鑄如施銀匠亦佳,但粗夯可厭。蘇州甘回子文台,其撥蜡范沙,深心有法,而燒銅色等分兩,与宣銅款致分毫無二,俱可亂真;然其与人不同者,尤在銅料。甘文台以回回教門不崇佛法,烏斯藏滲金佛,見即錘碎之,不介意,故其銅質不特与宣銅等,而有時實胜之。甘文台自言佛像遭劫已七百尊有奇矣。余曰:“使回回國別有地獄,則 可。” 紹興燈景 紹興燈景為海內所夸者無他,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故自庄逵以至窮檐曲巷,無不燈、無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過橋,中橫一竹,挂雪燈一,燈球六。大街以百計,小巷以十計。從巷口回視巷內,复迭堆垛,鮮妍飄洒,亦足動人。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燈一,俗曰“呆燈”,畫《四書》、《千家詩》故事,或寫燈謎,環立猜射之。庵堂寺觀以木架作柱燈及門額,寫“慶賞元宵”、“与民同樂”等字。佛前紅紙荷花琉璃百盞,以佛圖燈帶間之,熊熊煜煜。廟門前高台,鼓吹五夜。市廛如橫街軒亭、會稽縣西橋,閭里相約,故盛其燈,更于其地斗獅子燈,鼓吹彈唱,施放煙火,擠擠雜雜。小街曲巷有空地,則跳大頭和尚,鑼鼓聲錯,處處有人團簇看之。城中婦女多相率步行,往鬧處看燈;否則,大家小戶雜坐門前,吃瓜子、糖豆,看往來士女,午夜方散。鄉村夫婦多在白日進城,喬喬畫畫,東穿西走,曰“鑽燈棚”,曰“走燈橋”,天晴無日無之。万歷間,父叔輩于龍山放燈,稱盛事,而年來有效之者。次年,朱相國家放燈塔山。再次年,放燈蕺山。蕺山以小戶效顰,用竹棚,多挂紙魁星燈。有輕薄子作口號嘲之曰:“蕺山燈景實堪夸,葫篠芋頭挂夜叉。若問 搭彩是何物,手巾腳布神袍紗。” 由今思之,亦是不惡。 韻 山 大父至老,手不釋卷,齋頭亦喜書畫、瓶几布設。不數日,翻閱搜討,塵堆硯表,卷帙正倒參差。常從塵硯中磨墨一方,頭眼入于紙筆,潦草作書牛家蠅頭細字。日晡向晦,則攜卷出帘外,就天光爇燭,檠高光不到紙,輒倚几攜書就燈,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為疲。常恨《韻府群玉》、《五車韻瑞》寒儉可笑,意欲廣之。乃博采群書,用淮南“大小山”義,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語曰《小山》,事語已詳本韻而偶寄他韻下曰《他山》,膾炙人口者曰《殘山》,總名之曰《韻山》。小字襞積,煙煤殘楮,厚如磚塊者三百余本。一韻積至十余本,《韻府》、《五車》不啻千倍之矣。正欲成帙,胡儀部青蓮攜其尊人所出中秘書,名《永樂大典》者,与《韻山》正相類,大帙三十余本,一韻中之一字猶不盡焉。大父見而太息曰:“書囊無盡,精衛銜石填海,所得几何!”遂輟筆而止。以三十年之精神,使為別書,其博洽應不在王弇州、楊升庵下。今此書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縱成亦力不能刻。筆冢如山,只堪覆瓿,余深惜之。丙戌兵亂,余載 往九里山,藏之藏經閣,以待后人。 天童寺僧 戊寅,同秦一生詣天童訪金粟和尚。到山門,見万工池綠淨,可鑒須眉,旁有大鍋覆地,問僧,僧曰:“天童山有龍藏,龍常下飲池水,故此水芻穢不入。正德間,二龍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鐘鼓撼之,龍怒,掃寺成白地,鍋其遺也。”入大殿,宏麗庄嚴。折入方丈,通名刺。老和尚見人便打,曰“棒喝”。余坐方丈,老和尚遲遲出,二侍者執杖、執如意先導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又曰:“怎么行禮?”蓋官長見者皆下拜,無抗禮,余屹立不動,老和尚下行賓主禮。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余又屹立不動,老和尚肅余坐。坐定,余曰:“二生門外漢,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開示。勿勞棒喝,勿落机鋒,只求如家常白話,老實商量,求個下落。”老和尚首肯余言,導余隨喜。早晚齋方丈,敬禮特甚。余遍觀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鋸者、劈者、菜者、飯者,猙獰急遽,大似吳道子一幅 《地獄變相》。老和尚規矩嚴肅,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水 滸 牌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胄、古器械,章侯自寫其所學所問已耳。而輒呼之曰“宋江”,曰“吳用”,而“宋江”、“吳用”亦無不應者,以英雄忠義之气,郁郁芋芋,積于筆墨間也。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閱月而成。余為作緣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筆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嘔血之詩;蘭清寺中,僧秘開花之字。兼之力開畫苑,遂能目無古人,有索必酬,無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賈耘老之貧,畫《水滸》四十人,為孔嘉八口計,遂使宋江兄弟,复睹漢官威儀。伯益考著《山海》遺經,獸毨鳥氄皆拾為千古奇文;吳道子畫《地獄變相》,青面獠牙盡化作一團清气。收掌付雙荷葉,能月繼三石米,致二斗酒,不妨持贈;珍重如柳河東,必日灌薔薇露,薰玉蕤香,方許 解觀。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煙 雨 樓 嘉興人開口煙雨樓,天下笑之。然煙雨樓故自佳。樓襟對鶯澤湖,涳涳蒙蒙, 時帶雨意,長蘆高柳,能与湖為淺深。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載書畫茶酒,与客期于煙雨樓。客至,則載之去,艤舟干煙波縹緲。態度幽閒,茗爐相對,意之所安,經旬不返。舟中有所需,則逸出宣公橋、角里街,果蓏蔬鮮,法膳瓊蘇,咄嗟立辦,旋即歸航。柳灣桃塢,痴迷佇想,若遇仙緣,洒然言別,不落姓氏。間有倩女离魂,文君新寡,亦效顰為 之。淫靡之事,出以風韻,習俗之惡,愈出愈奇。 朱氏收藏 朱氏家藏,如“龍尾觥”、“合巹杯”,雕鏤鍥刻,真屬鬼工,世不再見。余如秦銅漢玉、周鼎商彝、哥窯倭漆、厂盒宣爐、法書名畫、晉帖唐琴,所畜之多,与分宜埒富,時人譏之。余謂博洽好古,猶是文人韻事,風雅之列,不黜曹瞞,鑒賞之家,尚存秋壑。詩文書畫未嘗不抬舉古人,畬ㄓl孫效尤,以袖攫石、攫金銀以賺田宅,豪奪巧取,未免有累盛德。聞昔年朱氏子孫,有欲賣盡“坐朝問道”四號田者,余外祖蘭風先生謔之曰:“你只管坐朝問道,怎不管垂拱平 章?” 一時傳為佳話。 仲叔古董 葆生叔少從渭陽游,遂精賞鑒。得白定爐、哥窯瓶、官窯酒匜,項墨林以五百金售之,辭曰:“留以殉葬。”癸卯,道淮上,有鐵梨木天然几,長丈六、闊三尺,滑澤堅潤,非常理。淮撫李三才百五十金不能得,仲叔以二百金得之,解維遽去。淮撫大恚怒,差兵躡之,不及而返。庚戌,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滌之,石罅中光射如鸚哥祖母,知是水碧,仲叔大喜。募玉工仿朱氏“龍尾觥”一,“合巹杯”一,享价三千,其余片屑寸皮,皆成异寶。仲叔贏資巨万,收藏日富。戊辰后,倅姑熟,倅姑蘇,尋令盟津。河南為銅藪,所得銅器盈數車,“美人觚”一种,大小十五六枚,青綠徹骨,如翡翠,如鬼眼青,有不可正視之者,歸之燕 客,一日失之。或是龍藏收去。 噱 社 仲叔善詼諧,在京師与漏仲容、沈虎臣、韓求仲輩結“噱社”,唼喋數言, 必絕纓噴飯。漏仲容為貼括名士,常曰:“吾輩老年讀書做文字,与少年不同。少年讀書,如快刀切物,眼光逼注,皆在行墨空處,一過輒了。老年如以指頭掐字,掐得一個,只是一個,掐得不著時,只是白地。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現成文字挂在天上,頃刻下來,刷入紙上,一刷便完。老年如惡心嘔吐,以手扼入齒噦出之,出亦無多,總是渣穢。”此是格言,非止諧語。一日,韓求仲与仲叔同宴一客,欲連名速之,仲叔曰:“我長求仲,則我名應在求仲前,但綴繩頭于如拳之上,則是細注在前,白文在后,那有此理!” 人皆失笑。沈虎臣出語尤尖巧。仲叔候座師收一帽套,此日嚴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頭;帽套一去不复返,此頭千載冷悠悠。”其滑稽多類此。 魯府松棚 報國寺松,蔓引嚲委,已入藤理。入其下者,蹣跚局蹐,气不得舒。魯府舊邸二松,高丈五,上及檐甃,勁竿如蛇脊,屈曲撐距,意色酣怒,鱗爪拿攫,義不受制,鬣起針針,怒張如戟。舊府呼“松棚”,故松之意態情理無不棚之。便殿三楹盤郁殆遍,暗不通天,密不通雨。魯憲王晚年好道,嘗取松肘一節,抱与 同臥,久則滑澤酣酡,似有血气。 一 尺 雪 “一尺雪”為芍藥异种,余于兗州見之。花瓣純白,無須萼,無檀心,無星星紅紫,洁如羊脂,細如鶴翮,結樓吐舌,粉艷雪腴。上下四旁方三尺,干小而弱,力不能支,蕊大如芙蓉,輒縛一小架扶之。大江以南,有其名無其种,有其种無其土,蓋非兗勿易見之也。兗州种芍藥者如种麥,以鄰以畝。花時宴客,棚于路、彩于門、衣于壁、障于屏、綴于帘、簪于席、茵于階者,畢用之,日費數 千勿惜。余昔在兗,友人日剪數百朵送寓所,堆垛狼藉,真無法處之。 菊 海 兗州張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園,盡其所為園者而折旋之,又盡其所不盡為園者而周旋之,絕不見一菊,异之。移時,主人導至一蒼莽空地,有葦厂三間,肅余入,遍觀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壇三層,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甌,無不球,無不甲,無不金銀荷花瓣,色鮮艷,异凡本,而翠葉層層,無一早脫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兗州縉紳家風气襲王府,賞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燈、其爐、其盤、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盤大觥、其壺、其幃、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樣,無不菊者。 夜燒燭照之,蒸蒸烘染,較日色更浮出數層。席散,撤葦帘以受繁露。 曹 山 万歷甲辰,大父游曹山,大張樂于獅子岩下。石梁先生戲作山君檄討大父,祖昭明太子語,謂若以管弦污我岩壑。大父作檄罵之,有曰:“誰云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石簣先生嗤石梁曰:“文人也,那得犯其鋒!不若自認,以‘殘山剩水’四字摩崖勒之。”先輩之引重如此。曹石宕為外祖放生池,積三十余年,放生几百千万,有見池中放光如万炬燭天,魚蝦荇藻附之而起,直達天河者。余少時從先宜人至曹山庵作佛事,以大竹篰貯西瓜四,浸宕內。須臾,大聲起岩下,水噴起十余丈,三小舟纜斷,顛翻波中,沖擊几碎。舟人急起視,見大魚如舟, 口欱四瓜,掉尾而下。 齊景公墓花樽 霞頭沈僉事宦游時,有發掘齊景公墓者,跡之,得銅豆三,大花樽二。豆朴素無奇。花樽高三尺,束腰拱起,口方而敞,四面戟楞,花紋獸面,粗細得款,自是三代法物。歸乾劉陽太公,余見賞識之,太公取与嚴,一介不敢請。及宦粵西,外母歸余齋頭,余拂拭之,為發异光。取浸梅花,貯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謝結子,大如雀卵。余藏之兩年,太公歸自粵西,稽复之,余恐傷外母意, 亟歸之。后為駔儈所啖,竟以百金售去,可惜!今聞在歙縣某氏家廟。 西湖香市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盡于端午。山東進香普陀者日至,嘉湖進香天竺者日至,至則与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進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墳,市于湖心亭,市于陸宣公祠,無不市,而獨湊集于昭慶寺。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异,皆集焉。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內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攤,節節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伢儿嬉具之類,無不集。此時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無留船,寓無留客,肆無留釀。袁石公所謂“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已畫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雜來,光景又別。士女閒都,不胜其村妝野婦之喬畫;芳蘭薌澤,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絲竹管弦,不 胜其搖鼓欱笙之聒帳;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馬之行情;宋元名畫,不胜其湖景佛圖之紙貴。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崇禎庚辰三月,昭慶寺火。是歲及辛巳、壬午洊饑,民強半餓死。壬午虜鯁山東,香客斷絕,無有至者,市遂廢。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時杭州劉太守夢謙,汴梁人,鄉里抽丰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詞饋送。有輕薄子改古詩誚之曰:“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 休。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實錄。 鹿苑寺方柿 蕭山方柿,皮綠者不佳,皮紅而肉糜爛者不佳,必樹頭紅而堅脆如藕者,方稱絕品。然間遇之,不多得。余向言西瓜生于六月,享盡天福;秋白梨生于秋,方柿、綠柿生于冬,未免失候。丙戌,余避兵西白山,鹿苑寺前后有夏方柿十數株。六月歊暑,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目為之明,但無法制之,則澀勒不可入口。土人以桑葉煎湯,候冷,加鹽少許,入瓮內,浸柿沒其頸,隔二宿取食, 鮮磊异常。余食蕭山柿多澀,請贈以此法。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樓船蕭鼓,峨冠盛筵,燈火优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變,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淨几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赶入胜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赶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复整妝,湖复□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气,拉与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 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夢甚愜。 及 時 雨 壬申七月,村村禱雨,日日扮潮神海鬼,爭唾之。余里中扮《水滸》,且曰:畫《水滸》者,龍眠、松雪近章侯,總不如施耐庵,但如其面勿黛,如其髭勿鬣,如其兜鍪勿紙,如其刀杖勿樹,如其傳勿杜撰,勿戈陽腔,則十得八九矣。于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面,尋歪頭,尋赤須,尋美髯,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須,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呵活,臻臻至至,人馬稱娖而行,觀者兜截遮攔,直欲看殺玠。五雪叔歸自廣陵,多購法錦宮緞,從以台閣者八:雷部六,大士一,龍宮一,華重美都,見者目奪气亦奪。蓋自有台閣,有其華無其重,有其美無其都,有其華重美都,無 其思致,無其文理。輕薄子有言:“不替他謙了,也事事精辦。” 季祖南華老人喃喃怪問余曰:“《水滸》与禱雨有何義味?近余山盜起,迎盜何為耶?”余俯首思之,果誕而無謂,徐應之曰:“有之。天罡盡,以宿太尉殿焉。用大牌六,書‘奉旨招安’者二,書‘風調雨順’者一,‘盜息民安’者 一,更大書‘及時雨’者二,前導之。”觀者歡喜贊歎,老人亦匿笑而去。 山 艇 子 龍山自巘花閣而西皆骨立,得其一節,亦盡名家。山艇子石,意尤孤孑,壁立霞剝,義不受土。大樟徙其上,石不容也,然不恨石,屈而下,与石相親疏。石方廣三丈,右坳而凹,非竹則盡矣,何以淺深乎石。然竹怪甚,能孤行,實不藉石。竹節促而虯葉毨毨,如蝟毛、如松狗尾,离离矗矗,捎捩攢擠,若有所惊 者。竹不可一世,不敢以竹二之。或曰:古今錯刀也。或曰:竹生石上,土膚淺,蝕其根,故輪囷盤郁,如黃山上松。山艇子樟,始之石,中之竹,終之樓,意長樓不得竟其長,故艇之。然傷于貪,特特向石,石意反不之屬,使去丈而樓壁出,樟出,竹亦盡出。竹石間意,在以 淡遠取之。 懸 杪 亭 余六歲隨先君子讀書于懸抄亭,記在一峭壁之下,木石撐距,不藉尺土,飛閣虛堂,延駢如櫛。緣崖而上,皆灌木高柯,与檐甃相錯。取杜審言“樹杪玉堂懸”句,名之“懸杪”,度索尋樟,大有奇致。后仲叔廬其崖下,信堪輿家言, 謂礙其龍脈,百計購之,一夜徒去,鞠為茂草。儿時怡寄,常夢寐尋往。 雷 殿 雷殿在龍山磨盤岡下,錢武肅王于此建蓬萊閣,有斷碣在焉。殿前石台高爽,喬木蕭疏。六月,月從南來,樹不蔽月。余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輩坐台上,乘涼風,攜肴核,飲香雪酒,剝雞豆,啜烏龍井水,水涼冽激齒。下午著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讎三伏。林中多鶻,聞人聲輒惊起,磔 磔云霄間,半日不得下。 龍 山 雪 天啟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許。晚霽,余登龍山,坐上城隍廟山門,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馬小卿、潘小妃侍。万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舉大觥敵寒,酒气冉冉,積雪欱之,竟不得醉。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三鼓歸寢。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 頭車,拖冰凌而歸。 龐 公 池 龐公池歲不得船,況夜船,況看月而船。自余讀書山艇子,輒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緣城至北海板,往返可五里,盤旋其中。山后人家,閉門高臥,不見燈火,悄悄冥冥,意頗凄惻。余設涼簟,臥舟中看月,小傒船頭唱曲,醉夢相雜,聲聲漸遠,月亦漸淡,嗒然睡去。歌終忽寤,含糊贊之,尋复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寢。此時胸中浩浩落 落,并無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品山堂魚宕 二十年前強半住眾香國,日進城市,夜必出之。品山堂孤松箕踞,岸幘入水。池廣三畝,蓮花起岸,蓮房以百以千,鮮磊可喜。新雨過,收葉上荷珠煮酒,香扑烈。門外魚宕,橫亙三百余畝,多种菱芡。小菱如姜芽,輒采食之,嫩如蓮實,香似建蘭,無味可匹。深秋,橘奴飽霜,非個個紅綻不輕下剪。季冬觀魚,魚艓千余艘,鱗次櫛比,□者夾之,罛者扣之,簎者罨之,罥者撒之,罩者抑之,罣者舉之,水皆泥泛,濁如土漿。魚入网者圉圉,漏网者圉圉,寸鯢纖鱗,無不畢出。集舟分魚,魚稅三百余斤,赤魚白肚,滿載而歸。約吾昆弟,烹鮮劇飲,竟 日方散。 松 花 石 松花石,大父舁自瀟江署中。石在江口神祠,土人割牲饗神,以毛血洒石上為恭敬,血漬毛毿,几不見石。大父舁入署,親自祓濯,呼為“石丈”,有《松花石紀》。今棄階下,載花缸,不稱使。余嫌其輪囷臃腫,失松理,不若董文簡家茁錯二松橛,節理槎枒,皮斷猶附,視此更胜。大父石上磨崖銘之曰:“爾昔鬣而鼓兮,松也;爾今脫而骨兮,石也;爾形可使代兮,貞勿易也;爾視余笑兮, 莫余逆也。”其見寶如此。 閏 中 秋 崇禎七年閏中秋,仿虎丘故事,會各友于蕺山亭。每友攜斗酒、五簋、十蔬果、紅氈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余床,衰童塌妓,無席無之。在席者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聲唱“澄湖万頃”,聲如潮涌,山為雷動。諸酒徒轟飲,酒行如泉。夜深客饑,借戒珠寺齋僧大鍋煮飯飯客,長年以大桶擔飯不繼。命小傒岕竹、楚煙于山亭演劇十余出,妙入情理,擁觀者千人,無蚊虻聲,四鼓方散。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腳下,前山俱失, 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見之。 愚 公 谷 無錫去縣北五里為銘山。進橋,店在左岸,店精雅,賣泉酒水壇、花缸、宜興罐、風爐、盆盎、泥人等貨。愚公谷在惠山右,屋半傾圮,惟存木石。惠水涓涓,由井之澗,由澗之溪,由溪之池、之廚、之湢,以滌、以濯、以灌園、以沐 浴、以淨溺器,無不惠山泉者,故居園者福德与罪孽正等。愚公先生交游遍天下,名公巨卿多就之,歌儿舞女、綺席華筵、詩文字畫,無不虛往實歸。名士清客至則留,留則款,款則餞,餞則贐。以故愚公之用錢如水,天下人至今稱之不少衰。愚公文人,其園亭實有思致文理者為之,磥石為垣,編柴為戶,堂不層不廡,樹不配不行。堂之南,高槐古朴,樹皆合抱,茂葉繁柯,陰森滿院。藕花一塘,隔岸數石,治而臥。土牆生苔,如山腳到澗邊,不記在人間。園東逼牆一台,外瞰寺,老柳臥牆角而不讓台,台遂不盡瞰,与他園花樹故故為亭、台意特特為園者不同。 定海水操 定海演武場在招寶山海岸。水操用大戰船、唬船、蒙沖、斗艦數千余艘,雜以魚艓輕艖,來往如織。舳艫相隔,呼吸難通,以表語目,以鼓語耳,截擊要遮,尺寸不爽。健儿瞭望,猿蹲桅斗,哨見敵船,從斗上擲身騰空溺水,破浪沖濤,頃刻到岸,走報中軍,又趵躍入水,輕如魚鳧。水操尤奇在夜戰,旌旗干櫓皆挂一小鐙,青布幕之,畫角一聲,万蜡齊舉,火光映射,影又倍之。招寶山憑檻俯視,如烹斗煮星,釜湯正沸。火炮轟裂,如風雨晦冥中電光翕焱,使人不敢正視; 又如雷斧斷崖石,下墜不測之淵,觀者褫魄。 阿育王寺舍利 阿育王寺,梵宇深靜,階前老松八九棵,森羅有古色。殿隔山門遠,煙光樹樾,攝入山門,望空視明,冰涼晶沁。右旋至方丈門外,有娑羅二株,高插霄漢。便殿供旃檀佛,中儲一銅塔,銅色甚古,万歷間慈圣皇太后所賜,藏舍利子塔也。舍利子常放光,琉璃五彩,百道迸裂,出塔縫中,歲三四見。凡人瞻禮舍利,隨人因緣現諸色相。如墨墨無所見者,是人必死。昔湛和尚至寺,亦不見舍利,而 是年死。屢有驗。次早,日光初曙,僧導余禮佛,開銅塔,一紫檀佛龕供一小塔,如筆筒,六角,非木非楮,非皮非漆,上下皸定,四圍鏤刻花楞梵字。舍利子懸塔頂,下垂搖搖不定,人透眼光入楞內,复目氐眼上視舍利,辨其形狀。余初見三珠連絡如牟尼串,煜煜有光。余复下頂禮,求見形相,再視之,見一白衣觀音小像,眉目分明,鬋鬘皆見。秦一生反复視之,訖無所見,一生遑邃,面發赤,出涕而去。一生果以是年八月死,奇驗若此。 過 劍 門 南曲中妓,以串戲為韻事,性命以之。楊元、楊能、顧眉生、李十、董白以戲名,屬姚簡叔期余觀劇。傒僮下午唱《西樓》,夜則自串。傒僮為興化大班,余舊伶馬小卿、陸子云在焉,加意唱七出,戲至更定,曲中大吒异。楊元走鬼房問小卿曰:“今日戲,气色大异,何也?”小卿曰:“坐上坐者余主人。主人精賞鑒,延師課戲,童手指千,傒僮到其家謂‘過劍門’,焉敢草草!”楊元始來物色余。《西樓》不及完,串《教子》。顧眉生:周羽,楊元:周娘子,楊能:周瑞隆。楊元膽怯膚栗,不能出聲,眼眼相覷,渠欲討好不能,余欲獻媚不得,持久之,伺便喝采一二,楊元始放膽,戲亦遂發。嗣后曲中戲,必以余為導師,余不至,雖夜分不開台也。以余而長聲价,以余長聲价之人、而后長余聲价者,多有之。 冰 山 記 魏璫敗,好事者作傳奇十數本,多失實,余為刪改之,仍名《冰山》。城隍廟揚台,觀者數万人,台址鱗比,擠至大門外。一人上,白曰:“某楊漣。”口 口誶(言察)曰:“楊漣!楊漣!” 聲達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怒气忿涌,噤斷嚄唶。至顏佩韋擊殺緹騎,嘄呼跳蹴,洶洶崩屋。 沈青霞縛橐人射相嵩,以為笑樂,不是過也。是秋,攜之至兗,為大人壽。一日,宴守道劉半舫,半舫曰:“此劇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內操菊宴、及逼靈犀与囊收數事耳。”余聞之,是夜席散,余填詞,督小傒強記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半舫大駭异,知余所构,遂詣大人,与余定交。 龍山放燈 万歷辛丑年,父叔輩張燈龍山,剡木為架者百,涂以丹雘,悅以文錦,一燈三之。燈不專在架,亦不專在磴道,沿山襲谷,枝頭樹杪無不燈者,自城隍廟門至蓬萊崗上下,亦無不燈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煬帝夜游,傾數斛螢火于山谷間,團結方開,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好事者賣酒,緣出席地坐。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男女看燈者,一入廟門,頭不得顧,踵不得旋,只可隨勢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听之而已。廟門懸禁條:禁車馬,禁煙火,禁喧嘩,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父叔輩台于大松樹下,亦席,亦聲歌,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十六夜,張分守宴織造太監于山巔星宿閣,傍晚至山下,見禁條,太監忙出輿笑曰:“遵他,遵他,自咱們遵他起!”卻隨役,用二丱角扶掖上山。夜半,星宿閣火罷,宴亦遂罷。燈凡四夜,山上下糟丘肉林,日掃果核蔗滓及魚肉骨蠡蛻,堆砌成高阜,拾婦女鞋挂樹上,如秋葉。相傳十五夜,燈殘人靜,當壚者正收盤核,有美婦六七人買酒,酒盡,有未開瓮者。買大罍一,可四斗許,出袖中瓜果,頃刻罄罍而去。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又一事:有無賴子于城隍廟左借空樓數楹,以姣童實之,為“帘子胡同”。是夜,有美少年來狎某童,剪燭殢酒,媟褻非理,解襦,乃女 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 王 月 生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決無其比也。面色如建蘭初開,楚楚文弱,纖趾一牙,如出水紅菱,矜貴寡言笑,女兄弟閒客多方狡獪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善楷書,畫蘭竹水仙,亦解吳歌,不易出口。南京勳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權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書帕,非十金則五金,不敢褻訂。与合巹,非下聘一二月前,則終歲不得也。好茶,善閔老子,雖大風雨、大宴會,必至老子家啜茶數壺始去。所交有當意者,亦期与老子家會。一日,老子鄰居有大賈,集曲中妓十數人,群誶嘻笑,環坐縱飲。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欄楯,目氐娗羞澀,群婢見之皆气奪,徙他室避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時對面同坐起,若無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寢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囁嚅動,閒客惊喜,走報公子曰:“月生開言矣!”哄然以為祥瑞,急走伺之,面赬,尋又止,公子力請再三,蹇澀出 二字曰:“家去。” 張東谷好酒 余家自太仆公稱豪飲,后竟失傳,余父余叔不能飲一蠡殼,食糟茄,面即發赬,家常宴會,但留心烹飪,庖廚之精,遂甲江左。一簋進,兄弟爭啖之立盡,飽即自去,終席未嘗舉杯。有客在,不待客辭,亦即自去。山人張東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謂家君曰:“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二語頗韻,有晉人風味。而近有傖父載之《舌華錄》,曰:“張氏兄弟賦性奇哉!肉不論美惡,只是吃;酒不論美惡,只是不吃。”字字板實,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點金成鐵手也。東谷善滑稽,貧無立錐,与惡少訟,指東谷為万金豪富,東谷忙忙走訴大父曰:“紹興人可惡,對半說謊, 便說我是万金豪富!”大父常舉以為笑。 樓 船 家大人造樓,船之;造船,樓之。故里中人謂船樓,謂樓船,顛倒之不置。是日落成,為七月十五,自大父以下,男女老稚靡不集焉。以木排數重搭台演戲,城中村落來觀者,大小千余艘。午后颶風起,巨浪磅礡,大雨如注,樓船孤危,風逼之几覆,以木排為戙索纜數千條,网网如織,風不能撼。少頃風定,完劇而散。越中舟如蠡殼,局蹐篷底看山,如矮人觀場,僅見鞋靸而已,升高視明,頗 為山水吐气。 阮圓海戲 阮圓海家优,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筆筆勾勒,苦心盡出,与他班鹵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錯認》、《摩尼珠》、《燕子箋》三劇,其串架斗筍、插科打諢、意色眼目,主人細細与之講明。知其義味,知其指歸,故咬嚼吞吐,尋味不盡。至于《十錯認》之龍燈、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戲,《燕子箋》之飛燕、之舞象、之波斯進寶,紙札裝束,無不盡情刻畫,故其出色也愈甚。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党,為士君子所唾棄,故 其傳奇不之著焉。如就戲論,則亦鏃鏃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巘 花 閣 巘花閣在筠芝亭松峽下,層崖古木,高出林皋,秋有紅葉。坡下支壑回渦,石拇棱棱,与水相距。閣不檻、不牖,地不樓、不台,意正不盡也。五雪叔歸自廣陵,一肚皮園亭,于此小試。台之、亭之、廊之、棧道之,照面樓之側,又堂之、閣之、梅花纏折旋之,未免傷板、傷實、傷排擠,意反局蹐,若石窟書硯。隔水看山、看閣、看石麓、看松峽上松,廬山面目反于山外得之。五雪叔屬余作 對,余曰:“身在襄陽袖石里,家來輞口扇圖中。”言其小處。 范 与 蘭 范与蘭七十有三,好琴,喜种蘭及盆池小景。建蘭三十余缸,大如簸箕。早舁而入,夜异而出者,夏也;早舁而出,夜舁而入者,冬也;長年辛苦,不減農事。花時,香出里外,客至坐一時,香襲衣裾,三五日不散。余至花期至其家, 坐臥不去,香气酷烈,逆鼻不敢嗅,第開口吞欱之,如流瀣焉。花謝,糞之滿箕,余不忍棄,与与蘭謀曰:“有面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奈何不食之也?”与蘭首肯余言。与蘭少年學琴于王明泉,能彈《漢宮秋》、《山居吟》、《水龍吟》三曲。后見王本吾琴,大稱善,盡棄所學而學焉,半年學《石上流泉》一曲,生澀猶棘手。王本吾去,旋亦忘之,舊所學又銳意去之,不复能記憶,究竟終無一字,終日撫琴,但和弦而已。所畜小景,有豆板黃楊,枝干蒼古奇妙,盆石稱之。朱樵峰以二十金售之,不肯易,与蘭珍愛,“小妾”呼之。余強借齋頭三月,枯其垂一干,余懊惜,急舁歸与蘭。与蘭惊惶無措,煮參汁澆灌,日夜摩之不置,一月后枯干复活。 蟹 會 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為蚶、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殼如盤大,墳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腳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腴雖八珍不及。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輩立蟹會,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從以肥腊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栗、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余杭白,漱以蘭雪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廚仙供,酒醉飯飽,慚愧 慚愧。 露 兄 崇禎癸酉,有好事者開茶館,泉實玉帶,茶實蘭雪,湯以旋煮,無老湯,器以時滌,無穢器,其火候、湯候,亦時有天合之者。余喜之,名其館曰“露兄”,取米顛“茶甘露有兄”句也。為之作《斗茶檄》,曰:“水淫茶癖,爰有古風;瑞草雪芽,素稱越絕。特以烹煮非法,向來葛灶生塵;更兼賞鑒無人,致使羽《經》積蠹。邇者擇有胜地,复舉湯盟,水符遞自玉泉,茗戰爭來蘭雪。瓜子炒豆,何須瑞草橋邊;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內。八功德水,無過甘滑香洁清涼;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鹽醬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齊名;七碗吃不得了,盧仝 茶不算知味。一壺揮塵,用暢清談;半榻焚香,共期白醉。” 閏 元 宵 崇禎庚辰閏正月,与越中父老約重張五夜燈,余作張燈致語曰:“兩逢元正,歲成閏于攝提之辰;再值孟陬,天假人以閒暇之月。《春秋傳》詳記二百四十二年事,春王正月,孔子未得重書;開封府更放十七、十八兩夜燈,乾德五年,宋祖猶煩欽賜。茲閏正月者,三生奇遇,何幸今日而當場;百歲難逢,須效古人而 秉燭。況吾大越,蓬萊福地,宛委洞天。大江以東,民皆安堵;遵海而北,水不揚波。含哺嬉兮,共樂太平之世界;重譯至者,皆言中國有圣人。千百國來朝,白雉之陳無算;十三年于茲,黃耇之說有征。樂圣銜杯,宜縱飲屠蘇之酒;較書分火,應暫輟太乙之藜。前此元宵,竟因雪妒,天亦知點綴丰年;后來燈夕,欲与月期,人不可蹉跎胜事。六警山立,只說飛來東武,使雞犬不惊;百獸室懸,毋曰下守海澨,唯魚鱉是見。笙簫聒地,竹椽出自柯亭;花草盈街,禊帖攜來蘭渚。士女潮涌,撼動蠡城;車馬雷殷,喚醒龍嶼。況時逢丰穰,呼庚呼癸,一歲自兆重登;且科際辰年,為龍為光,兩榜 必征雙首。莫輕此五夜之樂,眼望何時?試問那百年之人,躬逢几次?敢祈同志,勿負良宵。敬藉赫蹄,喧傳口號。” 合 采 牌 余作文武牌,以紙易骨,便于角斗,而燕客复刻一牌,集天下之斗虎、斗鷹、斗豹者,而多其色目、多其采,曰“合采牌”。余為之作敘曰:“太史公曰:‘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万則仆,物之理也。’古人以錢之名不雅馴,縉紳先生難道之,故易其名曰賦、曰祿、曰餉,天子千里外曰采。采者,采其美物以為貢,猶賦也。諸侯在天子之縣內曰采,有地以處其子孫亦曰采,名不一,其實皆谷也,飯食之謂也。周封建多采則胜,秦無采則亡。采在下無以合之,則齊桓、晉文起矣。列國有采而分析之,則主父偃之謀也。由是而亮采服采,好官不過多得采耳。充類至義之盡,竊亦采也,盜亦采也,鷹虎豹由此其選也。然則奚為而不禁?曰: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皋陶謨》 曰:‘載采采’,微哉、之哉、庶哉!” 瑞草溪亭 瑞草溪亭為龍山支麓,高与屋等。燕客相其下有奇石,身執蔓臿,為匠石先,發掘之。見土蓋土,見石甃石,去三丈許,始与基平,乃就其上建屋。屋今日成,明日拆,后日又成,再后日又拆,凡十七變而溪亭始出。蓋此地無溪也,而溪之,溪之不足,又瀦之、壑之,一日鳩工數千指,索性池之,索性闊一畝,索性深八尺。無水,挑水貯之,中留一石如案,回瀦浮巒,頗亦有致。燕客以山石新開,意不蒼古,乃用馬糞涂之,使長苔蘚,苔蘚不得即出,又呼畫工以石青石綠皴之。一日左右視,謂此石案焉可無天目松數棵盤郁其上,遂以重价購天目松五六棵,鑿石种之。石不受鍤,石崩裂,不石不樹,亦不复案,燕客怒,連夜鑿成硯山形,缺一角,又蓋一岩石補之。燕客性卞急,种樹不得大,移大樹种之,移种而死,又尋大樹補之。种不死不已,死亦种不已,以故樹不得不死,然亦不得即死。溪亭比舊址低四丈,運土至東多成高山,一畝之室,滄桑忽變。見其一室成,必多坐看之,至隔宿或即無有矣。故溪亭雖渺小,所費至巨万焉。燕客看小說:“姚崇夢游地獄,至一大厂,爐□千副,惡鬼數千,鑄瀉甚急,問之,曰:‘為燕國公鑄橫財。’后至一處,爐灶冷落,疲鬼一二人鼓橐,奄奄無力,崇問之,曰:‘此相公財庫也。’崇寤而歎曰:‘燕公豪奢,殆天縱也。’”燕客喜其事,遂號“燕客”。二叔業四五万,燕客緣手立盡。甲申,二叔客死淮安,燕客奔喪,所積薪俸及玩好幣帛之類又二万許,燕客攜歸,甫三月又輒盡,時人比之魚宏四盡焉。溪亭住宅,一頭造,一頭改,一頭賣,翻山倒水無虛日。有夏耳金者,制燈剪彩為花,亦無虛日。人稱耳金為“敗落隋煬帝”,稱燕客為“窮极秦始皇”, 可發一粲。 琅嬛福地 陶庵夢有夙因,常夢至一石厂,崢窅岩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雜以名花。夢坐其中,童子進茗果,積書滿架,開卷視之,多蝌蚪、鳥跡、霹靂篆文,夢中讀之,似能通其棘澀。閒居無事,夜輒夢之,醒后佇思,欲得一胜地仿佛為之。郊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礪,上多筠篁,偃伏園內。余欲造厂,堂東西向,前后軒之,后磥一石坪,植黃山松數棵,奇石峽之。堂前樹娑羅二,資其清樾。左附虛室,坐對山麓,磴磴齒齒,划裂如試劍,匾曰“一丘”。右踞厂 閣三間,前臨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讀書,匾曰“一壑”。緣山以北,精舍小房,絀屈蜿蜒,有古木,有層崖,有小澗,有幽篁,節節有致。山盡有佳穴,造生壙,俟陶庵蛻焉,碑曰“嗚呼有明陶庵張長公之壙”。壙左有空地畝許,架一草庵,供佛,供陶庵像,迎僧住之奉香火。大沼闊十畝許,沼外小河三四折,可納舟入沼。河兩崖皆高阜,可植果木,以橘、以梅、以梨、以棗,枸菊圍之。山頂可亭。山之西鄙,有腴田二十畝,可秫可粳。門臨大河,小樓翼之,可看爐峰、敬亭諸山。樓下門之,匾曰“琅嬛福地”。緣河北走,有 石橋极古朴,上有灌木,可坐、可風、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