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玉蟾記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玉蟾記

Author: Tongyuanzi

Release date: April 24, 2008 [eBook #25137]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玉蟾記 ***

Produced by Yu-Ren Su

第一回 恬淡人讀史問天

  〔先聲滿庭芳〕調
  詞曰:
  世途坦坦,人事悠悠。史載天心休咎。問天天不語,讀史史無愁。閑情最好歸恬淡,幾度春風幾度游。任勾留,腰纏十萬,騎鶴上揚州。
  老漢非士非農,半村半郭,乃維揚一個賣花的便是。家住傍花村裏,秋來種菊生涯,竹籬三徑客,茅屋一壺茶,因此得交文人學士,滿壁題詩。雖不能博古通今,卻也粗粗懂得幾句文義。那些看花的說:「你種菊,也是個雅人,何不吟詩和我們呢?」我說:「不嫌鄙俗,就效顰了。」
  詩曰:
  老圃偏饒晚節香,曾攜鴉嘴種花黃。
  清晨採菊新城賣,午後聽書到教場。
  信口而成,不歸詩律。見笑,見笑!眾人說這詩不減《揚州竹枝詞》,貼在壁上傳觀卻也有趣。還要請教聽的甚麼書。我說連日在教場聽得一部新書,叫做《十二緣玉蟾記》,結構玲瓏,波瀾起伏,真似碧海中蜃氣晨樓,濃蒸旭日,又如絳河內鵲毛夜渡,淡抹微雲。
  這書是通元子編成,恬淡人發刻傳出來的。那通元子本來是個仙家,這恬淡人不知何許人也,初號荷鋤子,後數十年來又以恬淡人為號。其人拙於謀生,家無長物。惟吟詠自娛而已。
  愛讀忠孝書,喜談節義事。與世無所忤,究亦不肯脂韋隨俗,每讀史偶有所得,輒筆之於書,不拾前人牙慧,務出己見以為論斷。自漢以下皆有史評。於漢惠帝因見「人彘」得疾而崩,斷曰:「呂后殺之。」於唐秦王玄武之變,骨肉相殘,斷曰:「高祖啟之。」於宋太宗燭影搖紅,千古疑案,斷曰:「必無此事。」於明建文帝「無使殺叔」溫語慰燕,斷曰:「徒有此言。」至於歷代忠奸,仇怨相尋,或忠臣彈勘太放,奸黨畏罪而陷害之。或功臣盛氣凌人,宴小不堪而中傷之。諸如此類,史鑒恆多。獨有兩件事不平,恬淡人常常嘆息痛恨說:「宋岳武穆王何礙於秦檜,明于忠肅公何礙於徐石,必欲殺之,是何道理?況兩家後嗣並無有能起而復仇者。天之報施善人何如哉?」誰知通元子早已安排過了。因前有《岳傳》,明說岳少保的果報,鑄像誅奸,完過宋朝一段公案。他復演出《玉蟾記》,隱寓于少保果報,配合姻緣,又完過明朝一段公案。
  到後來草堂閑話,黃石授書,恬淡人始信事由前定,天道無私,把他一腔子牢騷不平之氣,都化為烏有了。司空表聖云:「人淡如菊,惟我種菊人能知人之淡。不縈情於利祿,不役志於紛華,就是仙人。何用傳其姓氏。即以恬淡人作通元子觀,有何不可?」自從聽了這書,大約記得七、八分,又買了一部腳本看熟,說出來雖不合腔,卻不至有頭沒尾,諸位如不嫌聒耳,明日請來賞菊聽書。
  他們去後我就插幾瓶菊花,收拾幾間靜室,把這傍花村改作李龜年彈詞的所在。夜來謅成幾句小引,早起亦貼在壁間,等候那班學士文人來看。
  引曰:
  人間多幻境,頃刻變滄桑。隱逸淵明菊,只藏得一片寒光,偏引出眾仙同日詠《霓裳》。
  列位請了。今日來得這樣早法兒,童子獻茶,老漢把昨日所談新書演說一番。一來替恬淡人述懷,二來代通元子醒世,三來為座上客點綴秋光。就此獻醜了。

第二回 通元子安排果報

  〔先聲擬清平〕調
  詞曰:
  玉環宮裏彩雲開,笑倩三郎扶醉回。金殿傳呼傾斗酒,黑蠻書召謫仙來。
  沉香亭畔麝囊開,百媚君王一笑回。新譜《霓裳》歌未了,宮牆鐵笛李來。
  昨家御宴為誰開,不記早朝何日回。笑語深宮春旖旎,洗兒錢賜祿山來。
  丟卻唐朝故事,且說明嘉靖皇帝在位十八年以前,民歌醉飽,國慶靈長,真一派太平景象也。二十年以後,壟任嚴嵩通行賄賂;趙文華倚勢作威,肆行無忌,其子趙懌思仗父橫行,毫無忌憚。天既與以狡猾,陪堂護從惡少又只些才子佳人、英雄任俠、神仙鬼怪,釀成大戲一場,鬧得趙家煙消火滅。若不說明奪門果報,後人何由得知。今日無事,就把《十二緣評話》編次一番。
  詞曰:
  群山萬壑樹千叢,青牛文梓,白鹿貞松。五雲飛上碧霄宮,忽逢青鳥使,西下峨眉峰。蕭蕭蘆荻冷江楓,莫認做赤壁重游蘇長公。鶴夢空,羽衣橫過大江東。
  俺即通元子也。
  贊曰:
  羽扇綸巾似武侯,衣圖八卦繡雲樓。
  輕揮兩袖風生腋,仙骨珊珊道者流。
  貧道是屺橋黃石公,自從收了張子房為徒,結一茅庵,住在峨眉山下,改號通元子修真,又加二千餘年閱歷。漢五六朝洎乎唐宋元明,其間不平之事,果報無不顯然,獨有宋建炎年間秦檜以「莫須有」三字誣害岳少保,明景泰年間徐石等「此舉無名」四字誣害于少保,這兩件事情,教人不服。後來西湖邊上,岳王墓前,生鐵鑄成秦檜夫妻跪像,遺臭萬年,人心稍快。怎奈奪門一案殘殺忠良,全無報應。一月之前,有巡天御史太白李長庚過俺山頭,就請他奏聞玉帝。前日他奉玉帝旨來說:「徐石諸人同謀復辟,尚屬一念之差,非罪大惡極的奸臣可比,宜從寬赦。殺人之身,還人以身,定為十二姻緣,問他們個風流罪。可謂甘拜下風矣。」即命俺安排果報,俺已議定此案,遣判官發放回陽,好似情痴春燕子,一雄眾雌隨,好似夢幻花貓兒,一牡眾牝配。有詩為證:
  詩曰:
  休言天網漏恢恢,因果須知暗裏催。
  殺氣都從仇怨結,姻緣只為報施來。
  一腔碧血凝忠魄,十丈紅絲牽雋才。
  地府輪回歸掌握,震聾醒聵一聲雷。
  俺記得漢高祖十三年,在濟北谷城下再會張良,寂處深山,紅塵遠隔,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今奉玉旨,配定姻緣,不免再下山去指點一回。就在山前拾起十二塊石子,變成十二個玉蟾蜍,留與他們作聘禮。俺想此去必有殺機,先將隨身法寶帶了:一名金葫蘆,內藏十萬八千鐵錐金甲兵,在陣上放將出來,憑他三頭六臂,一錐即死;一名攝魂瓶,念起咒語來,雖有韓信之謀、霸王之勇,一攝真魂即入瓶內;一名捆妖索,陣中凡遇妖法,將此索撒去,霎時間妖將捆來。這三件法寶,後來都有用處。初次助陣,用的是金葫蘆、攝魂瓶。二次助陣,用的是捆妖索。
  正說之間,忽跳出四個夜叉來了。
  偈曰:
  五乘禪通,三元法妙。
  揭地大呼,飛天長嘯。
  慈慧其心,猙獰其貌。
  非鬼非妖,如來普照。
  怎生打扮?但見那四個夜叉:
  這個是紅髮直豎,紅筋突露,穿紅繡襖,著紅繡褲,腰圍藍虎皮,手執二銀錘。那兩個是藍髮直豎,藍筋突露,穿藍繡襖,著藍繡褲,腰圍紅虎皮,手執二金錘。這一個是黑髮直豎黑筋突露,穿黑繡襖,著黑繡褲,腰圍黃虎皮,左手持金剛鑽右手持八角錘。那一個是黃髮直豎,黃筋突露,穿黃繡襖,著黃繡褲,腰圍黑虎皮,左手持龍盾,右手持短斧。皆是獨角獠牙,獅頭龍嘴,兩耳繫大金環。奇形怪狀,莫可形容。欲知何故,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冥判官發放回陽

  〔先聲普賢歌〕調
  詞曰:
  海底冤沉實可嗟,天心巧消盡仇家。案斷題紅葉,春回發碧芽,一樹香團十二花。
  四夜叉惡狠狠押著王振、石彪二人,四鬼卒響嗆嗆牽著徐有貞等十二人,二仙童持幡引出少保于謙、御史王文。但見冷霧濛濛,陰風瑟瑟,那廂判官來也。贊曰:
  插帽紅榴火欲燒,戟髯倒豎蝟攢毛。
  靴寬帶緩皂袍飄,蒲劍鋒芒闢鬼妖。
  「俺乃玉皇大帝殿前掌案判官是也。前日通元子批下眾鬼魂配定姻緣十二,命俺遣放回陽。鬼卒們,可曾提來麼?」鬼卒說:「伺候多時。」判官升堂發落。
  詞曰:
  冤冤冤,冤殺這于少保。恨恨恨,恨殺那景泰、天順兩朝君無道,君無道,據國獨何心。奪門亦是盜標,虎牌提出原被告。幢幡雙引兵部老,後隨著披枷帶鎖的群奸一齊到。
  判官怒呼道:「王振,你這廝釀成土木之變,惡貫滿盈,罰你托生為趙文華之子,應該梟首示眾,眾犬分尸。」判官又呼道:「石彪,你係石亨之子,仗父作威,實屬可惡!罰你托生為胡宗憲之子,應該尸裂、火焚。」
  判官說御史王文:「你是忠臣,即托生為忠臣曹邦輔之子,與張昆同榜中武榜眼,後封英勇公,名叫曹昆。」答「是」。判官說:「那位是少保?」于大人答:「不敢,下官在此。」
  判官說:「上帝有旨,保護回陽,巧合良緣,消弭宿怨。忠臣仍作忠臣,後托生在總督尚書張經家為子,名喚張昆,中文武狀元。後封東浙王。請坐一邊,聽俺點名。」
  判官叫:「蕭維貞。」答:「有。」判官說:「你為甚麼迎合徐有貞之意,誣于少保謀逆之名?就是奸黨罪魁。罰你托生陳家為女,名喚素娥,身遭磨折,叫做魔緣。」答:「謝恩。」
  判官叫:「曹吉祥。」答:「有。」判官說:「你謀復英宗,皇城震動。罰你托生杜府為女,名喚金定。樓藏孕婢,叫做驚緣。」答:「謝恩。」
  判官叫:「徐有貞。」答:「有。」判官說:「你貪圖功賞,殘殺忠良。這等無恥,罰你托生貧家女,賣與杜府為婢,名喚玉蓮,暗合私奔,叫做逃緣。」答:「謝恩。」
  判官叫:「張輗。」答:「有。」判官說:「你只知謀復,上皇本無害于公之意。罰你托生張裁衣店為女,名喚鳳姐,香閨盟謔,叫做謔緣。」答:「謝恩。」
  判官叫:「石亨。」答:「有。」判官說:「你拜大將軍,為朝廷倚重,皆是于少保荐拔之力,怎麼南宮復辟密不與聞,反與徐有貞結黨,忘恩則甚。罰你托生蔡氏為女,名喚小妹,劫獄救夫,叫做恩緣。」答:「謝恩。」
  判官叫:「曹欽。」答:「有。」判官說:「你係曹吉祥的養子,忘卻本生父母,自享榮華。罰你魂入龍涎,化為女子,名喚仙姑,感氣而生,叫做幻緣。」答:「謝恩。」
  判官叫:「陳循。」答:「有。」判官說:「你不問明白,就為英宗草詔。罰你托生蔣家為女,名喚佩香,因訛樓會叫做誤緣。」答:「謝恩。」
  判官叫:「楊善。」答:「有。」判官說:「你惑于浮言,奪門隨眾。罰你托生高家為女,名喚玉英,仙人指點,叫作讖緣。」答:「謝恩。」
  判官叫:「張軏。」答:「有。」判官說:「你亦隨眾奪門,如夢未醒。罰你托生秦家為女,名喚彩鸞,秋闈奇遇,叫做夢緣。」答:「謝恩。」
  判官叫:「王鉉。」答:「有。」判官說:「你係石黨,武藝精能。罰你托生李家為女,名喚杜芳,膂力過人,叫做武緣。」答:「謝恩。」
  判官叫:「許彬。」答:「有。」判官說:「你既係老臣,為何不阻曹、石,反使他們謀于徐有貞,釀出殺機。罰你托生沈家為女,名喚蘭馨,助倭戰降,叫做殺緣。」答:「謝恩。」
  判官叫:「陳汝言。」答:「有。」判官說:「你倚勢貪婪,家資鉅萬。罰你托生趙文華為女,名喚麗貞,親見趙家敗亡,與眾美聚集,叫做會緣。」答:「謝恩。」
  判官說:「眾鬼魂聽者:
  詞曰:
  輪回定下姻緣局,自家罪還是自家贖。休哭,休哭,洞房花燭。到那時,也不要說羞答答、點污了清白。去罷。」
  眾鬼魂答:「是。」判官說:「王振,石彪,速去速去!」二人答:「是。」判官說:「于少保、王御史請便罷。」答:「是。某等告辭。」判官說:「俺回旨去也。」

第四回 趙與胡兩家鬼祟

  〔先聲香柳娘〕雙調
  詞曰:
  赫赫趙文華,居然通政家。如何堂上王振,魂來帶鎖枷。
  奸黨胡宗憲,亡靈夜半見,祖父嘆嗟石彪,竟把胡彪變。
  判官發放王振托生為趙文華之子,發放石彪托生為胡宗憲之子。為何怒言「速去,速去!」?只因他們兩人轉世仍為戾氣所鍾,是以有此不平之語,使他們比十二緣中諸人早出世五載,到那倚勢凌轢之時,閱歷有年,更無忌憚,正欲縱其惡,而殛之誅也。
  且說趙文華之妻孫氏、胡宗憲之妻褚氏俱已十月懷胎,臨蓐在即。這一日,趙文華坐在廳上無事,奸相嚴嵩差人送本章來,令他票判。又有大學士李本的擬本送來,請他代擬。所票判的、擬的無非欺罔皇上,羅織正人。
  廳上有許多官員伺侯,只聽二門外鐵索叮噹之聲,眾人抬頭一看,見有四個夜叉,牽著一個厲鬼,披枷帶鎖而來。內有一個夜叉右手執大錘一柄,左手執虎頭牌一面,上寫「奸閹王振之魂。」趙文華知是不祥之兆,大聲叱之,說:「王振,敢來作祟!」那夜叉就舉起大錘作擊文華之狀。文華連舌頭都嚇短了,跌在地。眾人見那四個夜叉押著王振,走到屏門後去。一會兒,文華蘇醒過來說:「嚇殺我也!」話言未了,後面走出一眾丫環,說:「恭喜大人,夫人生了公子。」
  文華嘆口氣說:「初生有此怪事,覆吾宗者必此子也。若是不舉,我年已四十纔有一兒,怎能捨得?只好留住,到後來再看何如?」
  可笑趙文華貪婪酷虐,作惡多端,今親見王振投胎,但知覆宗,不知悔過。世間大愚不靈之人,往往類此。
  再說胡宗憲之妻褚氏亦在腳下分娩,收生婆早已接在家中。胡宗憲就在書房宿歇。時當夜半,忽聞屋角隱隱如有鬼哭。家童胡元說:「老爺,窗外是甚麼聲音?」胡宗憲此時猶不介意,說:「開門看來。」家童纔開一扇格子,已有二鬼進來,都是玉帶紅袍,烏紗帽,粉底靴,走到室中。
  那白鬚者上坐,半白鬚者旁坐。胡宗憲認得是他祖父,站起身來說:「祖父辭世多年,今日回家有何見諭?」那二鬼說:「宗憲,你做官原果榮宗耀祖,誰教你媚事趙文華,求為嚴黨,雖倚勢作威不及趙甚,而內附奸人外邀美譽,陰險之心更甚於趙。天與爾罪十倍文華。昨日已罰王振投胎趙家,名叫趙懌思。今日又罰石彪投胎為你之子,叫做胡彪,名定於天,不可妄改。當初石彪之惡不及王振,到今生趙懌思所作所為皆是孽孫引誘,所以上帝定罪,但使趙懌思梟首示眾,胡彪後來焚骨揚灰,天誅更慘。」說畢,二鬼大哭。胡宗憲礙於祖父之尊,不敢叱退,但唯唯而已。
  此刻已近四更,掌家婆執著燈球走來說:「恭喜老爺,夫人生了相公。」二鬼聽了,長吁一聲而去。胡宗憲默坐書房,不出一語。
  人家生子莫不歡喜,趙、胡兩家反添煩惱。
  次日,胡宗憲不得不到趙文華家報喜,趙文華不得不到嚴嵩家報喜。嵩知道趙文華生子說:「文華是我乾兒子,他的兒子就是我乾孫子。明日奏聞聖上,代他討封。」嘉靖皇帝因是嚴嵩奏請,即日降旨禮部,奉上諭:「趙文華之子賜名懌思,雖在襁褓,朕嘉乃父之功,銜蔭錦衣衛千戶,欽此。」謝恩。
  嚴嵩送了許多賀禮到趙家,趙文華也送了許多賀禮到胡家。兩家漸漸忘卻鬼祟,作惡更甚從前,焉得不遭天譴。

第五回 趙文華納妹東樓

  〔先聲重翻新水令〕調
  詞曰:
  文華百計媚東樓,讀《易》能佔《歸妹》卦,且學鐘馗親送嫁。賠了夫人,笑他計出東吧下。嚴嵩有個兒子名世蕃,號東樓,才情敏捷,料事如神,嚴嵩惟東樓之言是聽。嵩每奏事無不稱嘉靖皇帝之旨者,皆東樓代為揣測,所以父子都得聖上歡心。
  趙文華既媚事嚴嵩,又思逢迎東樓之意。說:「東樓生性驕淫,平日幸姬愛妾已有數十百人,所居之室眾美人侍立兩旁,謂之『肉屏風』。或嗽痰欲吐,就有一美人迎上來張口接住,謂之『肉痰盂』。所御室女皆用白綾一幅,拂拭新紅。每年收拾床下,那新紅點污的白綾不計其數。若要投他所好,莫過進獻美人。我有胞妹,名喚窅娘,十分妖嬈。如果列在他姬妾之中,必然稱意。只是要個人為之先容纔好。有了,就煩胡宗憲去說合。」叫趙雄:「你去請胡老爺來。」答:「是。」少頃,趙雄回來稟:「胡老爺到了。」文華說:「請內堂相見。」
  胡宗憲走到花廳說:「銀臺大人有何委辦?」文華說:「我得心病多時,未知君可能醫?家有窅娘胞妹,欲送東樓為姬。」胡宗憲說:「我有一個妙方,醫到心病最良。今日開明對症,請君切記莫忘。」胡宗憲為何說這幾句話?因知窅娘年已二十,那些淫蕩事情無所不曉,文華平日本與通奸,欲借此詼諧嘲笑他一番,說:「醫生開方了。令妹用過川芎(芎字作兄字解),足下又要當歸(歸字作龜字解)。嚴府由來熟地(地字作路字解),不比他處人參(參字作生字解)。東樓況是鱉甲(鱉甲解作蹩腳),相好更得阿膠(膠字解作交情之交)。大棗只須一枚(大棗解作大早,枚字解作媒字),寶箸必入燕窩。窅娘不覺鉤藤(藤字作疼字解,)銀臺自然肉桂(桂字作貴字解)。此蓋養血調經之劑,於令妹亦宜。」文華說:「休得取笑。舍妹這件好事,都要仰著胡兄曲成。」答:「是。我就告辭,前往嚴府說合。」
  趙文華送胡宗憲出門而去,知道事在必成,回來預備賠奩。遂喚窅娘出來說:「我送你到嚴府服侍東樓。雖是舊店新開,你也要裝些外行樣子,纔瞞得過他。那東樓是個好色之徒,你還要格外獻些妖嬈媚態,迎合他的意思,撩起他興頭,他纔快活,他纔能照看我做哥哥的呢。」不講文華兄妹在此說些調戲褻語。
  再講胡宗憲到了嚴東樓面前,百般贊揚窅娘之美,道達文華奉承之意。東樓大喜,就允他收了。宗憲回到趙家,商議送嫁,先把陪奩發到嚴家,擺設起來。到了吉日,文華親送窅娘過門。胡宗憲算個媒人,跟隨在後。來至嚴府,東樓留住二人玩耍,酒後方歸。
  當夜東樓與窅娘成親。窅娘原是個解人,故意裝成弱不能勝之態,又獻出許多半推半就的神情。東樓因此縱淫一夜,心中甚是喜歡。次日,吩咐:「請趙大人、胡老爺來飲酒。」他二人聽得東樓來請,即刻相約同行,進了嚴府會見東樓,附勢趨炎,恬不為怪。東樓說:「聞趙大哥去年生了令郎,小弟也生一女,欲請胡兄做個月老,不知可能俯從?」宗憲說:「趙銀臺猶恐高攀不上,就是卑職做了小姐媒人,多大臉面!」席上換杯:「好極,好極!」暢飲而散。
  這趙文華原是個勢利小人,聽得嚴世蕃與他結兒女姻親,真個喜出望外。一則仰攀權貴,二則多得奩資。那唐朝白樂天有《秦中吟》詩云:
  富家女易嫁,嫁早輕其夫。
  貧家女難嫁,嫁晚孝于姑。
  這四句詩的道理,文華那能懂得?所以,到後來嚴氏不循婦道,忤逆翁姑,凌虐丈夫,皆文華之所自取也。日月如梭,懌思五歲入學。胡彪附從趙家,兩人一樣頑皮,後來皆為匪類。

第六回 于少保奉旨回陽

  〔先聲胡島練〕調
  詞曰:
  鴻入隊、鳳成對,鴟鴞幻作鴛鴦配。前身本是謫仙人,而今又插紅塵內。
  俺于謙奉旨回陽,托生張府。前世未曾雪恨,後來卻為張氏報仇,這也是劫數當然,不能勉強。
  詞曰:
  玉旨不敢違,忠魂轉世夢熊飛。飄緲仙雲臨繡閣,鏗鏘雅樂繞香閨。一腔熱血從何灑,都化做文經武緯。彩雲深處狀元歸。
  但見瑞靄凝眸,奇香噴鼻,兩個仙童持繡幡柄,兩個仙女執紅燈球,八個妙環吹打樂器,擁護于公,怎生打扮:
  毳冕垂旒,蟒袍玉帶。項帶銀圈金壓服,手執翡翠如意,環珮叮咚,委實好看。忠臣回陽,必然如此。
  又有四位仙姬,提爐焚香,引尋送生、催生、保生三位娘娘。三位娘娘皆是五色宮裝,迎風繚繞。
  詞曰:
  彩雲邊擁眾仙,霓裳舞奏鈞天。瑤島上明珠圓,藍田內寶玉堅。生貴子萬選錢。
  娘娘說:「來此已是。」按下雲頭,送入洞府。
  詞曰:
  萬朵祥雲繞九霄,異香靄靄仙樂飄飄,降下英豪。一日同生十二嬌,都包裹在文武狀元袍。
  那些眾女子應托生者,遣神送去,各處皆於三月初三日子時降生。更有曹昆亦是此日此時出世。曹昆所以同八字者,為下回大鬧西湖張本。然後纔演出大塊文章來呢。
  卻說兵部左侍郎張經,年近五旬,未曾生子,夫人梁氏去年代納崔姬,今已懷胎十月,尚未分娩。張爺望子甚切,常想道:「如天之福,生得一男,真張氏門中之幸也。」
  詞曰:
  吹面不寒楊柳風,春皇司令萬紫千紅。睨睆鶯聲調舍北,呢喃燕影過牆東。乾鵲當檐噪,喜氣融融。
  這一日,掌家婆稟老爺:「崔姨要分娩了。」張說:「快請穩當收生婆子來。」答:「是。」
  贊曰:
  果然生下嬰孩子,一定是張家掌上珠。

第七回 張總督出征倭寇

  〔先聲謁金門〕調
  詞曰:
  好嬰孩,何曾把人牽礙。貔貅擁出波濤外,門楣有倚賴。
  張說:「妙,妙!昨日崔姨幸生一子,延我宗支。謝天謝地!已差蒼頭張洪去覓乳娘,怎麼還不見來?」洪回來稟說:「乳娘有了。」張說:「吩咐他小心服侍。」答:「是。」三日洗兒後,張說:「乳娘,抱來我看。前日我兒生時,異香滿室。今看頭角崢嶸,雙眸炯炯,將來必有好處。好孩子!」起名張昆。
  詞曰:
  老蚌產明珠,愛惜藐姑酷似,碧海中鐵網珊瑚。眉清目秀頭角類吾,畢竟是擎天柱大丈夫。
  張洪說:「添丁又進爵,喜事正重重。稟老爺,聖旨下。」但見四個校尉,頭戴金勒黃緞帽,身穿黃緞馬褂、寶藍緞繡蟒袍,腰佩海魚皮鞘刀。老太監王勛
  頭戴倭緞盤金盔,身穿大紅緞繡蟒袍,項掛藍寶石串珠,手捧黃絹冊命。
  宣旨說:「張經匍匐聽命。江浙之間海倭猖獗,賜卿兵符,加卿總督尚書銜,帶領五萬人馬,協同應天總督曹邦輔亦領五萬兵,前去剿滅。即日起行。欽此。」謝恩,張跪說:「萬歲,萬歲,萬萬歲!」起身,說:「老公公請坐。」王說:「君命在身,不敢久留。告辭了。」張說:「恕不遠送。」吩咐開門,放了三通大炮,點齊五萬人馬,破站前來。
  晨興夜宿,軍令嚴明。到了江南境界,張說:「來此是揚州瓜步,長江天塹,萬頃茫然。東望金、焦,南瞻鐵壅。好一派江景也。」備了八百只渡船,泊到潤州登岸,扎下行營。
  贊曰:
  五萬精兵來,軍門已洞開。
  炮聲喧鼓角,威武表雄才。
  當發兵符令箭,差中軍官前往應天,調總督曹邦輔大人到蘇州會議。前行迅速,中軍官說:「得令。」張說:「倭寇冒犯天朝,首從俱要殲盡。為人臣子上報君恩,在此一舉。」這一日,張尚書眾兵先到蘇州,卻好曹總督帶領五萬兵亦到姑蘇,不知怎樣會議,下回分解。

第八回 曹邦輔海上從征

  〔先聲西江月〕調
  詞曰:
  不是獻寶龍王,卻是小丑跳梁。將軍奉命整戎行,海上旌旆飛揚。一派水色山光,宛築萬里城長。舳艫盤折走羊腸,直搗巢穴而亡。
  中軍官繼令說:「曹大人到。」張說:「請見。」中軍官說:「轅門打恭。」張說:「奉旨相招,共商軍務。」曹說:「隨帶三軍,聽候驅遣。卑將於三月上巳之期幸生一子,名喚曹昆。次日接到兵符,是以來遲。望大人恕罪。」張說:「吩咐三軍,就此起兵前往。」張元帥的軍容純是紅色,曹參謀的軍容純是白色,真個如荼如火,照耀長天。只聽得眾軍吶喊,好不威武驚人也。有古詩一首為證。
  歌曰:
  將軍飛出從天下,殺氣橫空山欲赭。
  黑漫漫處海門雲,此地乘船似乘馬。
  還如三箭薛征東,都是軍中水戰者。
  舵樓十萬擁貔貅,休言彼眾不我寡。
  這倭國在三韓東南大海中,凡百餘國。自漢武帝滅朝鮮,通於漢者三十許國,國皆稱王。其大國王居邪馬臺,去樂浪萬二千里,大約在會稽海東與珠崖儋耳近。其俗男子黥面文身,以其文左右大小,別尊卑之次。女人披髮,衣如單被,貫頭而著之。以蹲踞為恭敬人。性嗜酒,多壽。壽百餘歲者甚眾。國多女子。大人皆有四、五妻。其餘亦不減二、三。至漢桓、靈間,倭國大亂,歷年無主。有一女子名卑彌呼,年長不嫁,能以妖術惑眾,遂自立為王。女王滅後歷國。迄於元,地在東海之東,與日本、琉球兩邦接壤,沃野數千百里,雄兵數十萬人。
  洪武初年,輸誠納款稱臣,世未有二心。只因嘉靖朝奸相嚴嵩當國,征求無厭,且以奴隸待之,倭王大怒,遂舉兵,以清君側為名,隱懷奪取中原之意。卻也怪不得他。
  這倭王名叫麻圖阿魯蘇,武藝件件皆精,登舟如履平地。其妻名叫百花娘娘,能撒豆成兵,剪紙為馬,用的是雙劍,兩件法寶,一名黑二囊,放出來漫天黑霧,莫辨東西,一名紅焰囊,放出來熠天紅光,頃刻燒人。先鋒大將名叫鐵骨打,有萬夫不當之力,生擒上將如虎抓羊。看他三人怎生打扮:
  倭大王面如腐炭,圓睛突出,脣長四寸,紅如朱砂。頭戴烏金盔,拖貂狐尾,插雉雞毛,背後小黑旗四面,身穿黑鐵甲,足下烏皮靴,手執黑纓長槍。
  倭娘娘面不加脂粉,好似嬌滴滴一枝帶雨梨花。動如飛蝴蝶,靜似睡鴛鴦。出征海上不減水漫金山白娘子。
  倭先鋒赤髮散披,金腦箍上一朵紅絨球。身穿火浣布的氅衣,腰圍赤豹皮。臨陣脫去氅衣,就是赤條條一個精身,刀槍火炮不入。
  此三人各帶雄兵二萬,個個都如水怪、水妖。此時張元帥十萬兵臨海扎營,倭大王六萬兵扎在海東頭。兩軍下了戰書,約期開戰。是日張元帥調了四員華將,乘舟東下。倭王亦調四員番將,駕船來迎。三聲炮響,兩軍交兵,但見海面如五色游龍,一往一來,或東或西,自辰至酉,戰了四十五、六個回合。倭將漸漸要輸。張元帥初到洋面,恐有伏兵,遂鳴金罷戰。倭營亦收兵而回。

第九回 通元子初助破倭

  〔先聲雙句漿水令〕調
  詞曰:
  仙航載一帆風快,羽扇揮掃除蜂蠆。從今破了殺人戒,我軍臨、我軍臨,海上龍吟他兵敗,他兵敗,村邊犬吠。
  通元子說:「聞得倭國犯順,張元帥領兵抵敵。但倭營邪術勝人。此次會戰,張元帥定要損兵折將。貧道算明,必須破他妖法,方能取勝。無如趙文華奸賊忌賢害能,竟要將張、曹兩家屠戮。大劫天成,無從解救。只是趙文華那廝凶殘可恨。我且下山去走一遭。」
  且說張大人在中營與眾將說道:「前日雖勝倭營一陣,究竟未知他的虛實,何可造次進兵。古語云:『撼泰山易,撼岳家軍難。』言不輕動也。
  詩曰:
  大將行師審速遲,軍機豈是蠢夫知。
  無如督戰文書急,翻使英雄不自持。
  噯,趙文華,趙文華!你只知阿附嚴嵩,那裏知道軍務?
  羽書來催數次,兵若猝進,恐失機宜。若不進兵,彼必以養寇誣我。這便怎麼處?」
  中軍官稟說:「參謀曹大人進見。」曹說:「元帥,連日倭營罵陣甚急,都中督戰不休。卑將看來,宜與一戰,內以塞讒慝之口,外以脅敵人之心。」張說:「曹大人,勢處兩難,只好權宜從事。約定日期,與倭會戰便了。」
  那邊倭王說:「娘娘,華兵利害。今日出征須用法寶。孤家敵住張經,先鋒敵住曹邦輔。若不分勝負,娘娘上陣助戰,必然贏他。」正是:
  海上騰騰殺氣,陣中種種妖氛。
  贊曰:
  將軍雖猛虎,畢竟是凡夫。
  只為催兵急,妖謀得勝圖。
  倭營安排已定,放下五百號戰船,皆有水輪八個,行動如飛。每船桅檣十丈,三道蒲帆。船頂四圍雉堞,女牆洞中俱有西瓜滾水炮。水營中軍是麻圖阿魯蘇,左軍是鐵骨打,右軍是百花娘娘,乘風破浪、耀武揚威。
  這邊張元帥吩咐:「三軍小心迎戰,不可貪功。」只見張元帥以紅旗殺入倭王黑隊中,倭先鋒赤條條精身殺入曹軍白隊中,真如神龍戲海,四散水花。
  戰了許多時候,忽聽一聲炮響,百花娘娘出了陣門,二囊取出,口念真言,一霎時黑霧漫天,華船撞散數百號,頃刻間火焰薰天,華兵燒得焦頭爛額,損傷了大半將官。那西瓜炮又在黑霧紅焰中滾滾而來。
  張元帥是個小心謹慎人,看軍中不利,早早鳴金收兵。倭王得勝而回。又差探子遞下戰書。
  張元帥不得已,就掛起免戰牌來。誰料趙文華早已知道了,當日奏聞說:「張經、曹邦輔督軍海上,養寇失機,請以軍法從事。」
  怎奈嘉靖皇帝聽信讒言,又有嚴嵩從中構陷,傳旨:「將張、曹二人軍前梟首,籍其家,老幼男婦皆棄市。即著趙文華、胡宗憲領旨前去施行,代理軍機,進征倭寇。欽此欽遵。」
  事屬並行,書先交代那通元子說:「張、曹大劫難逃。俺欲救此二帥,何能逆天行事。若不助他一陣,豈不滅沒了二帥忠勇麼?來此已到軍門,俺且摘下免戰牌。」
  中軍稟報:「元帥,轅門外有個道士摘了免戰牌。」張說:「快去傳來。」只見通元子走入營中,張迎說:「遠軒仙師,三生有幸。但不知何以教本帥?」贊曰:
  瀟灑仙衫,瀟灑仙衫,知他道術定非凡。爐成九轉丹,修煉在雲岩。今日降妖伏怪,何須用短劍長鏟?
  通元子說:「貧道久知倭寇猖狂,特來助戰。他雖有妖法,破陣卻也無難。事不宜遲,來日即與會戰。」張元帥聽通元子之言甚喜,說:「探子速去下書。」答:「得令。」通元子因在海上做了《征倭賦》一篇:
  賦曰:
  若夫蜃闕回潮,鮫宮罷市。浪涌官營,波翻寇壘。騰殺氣以千層,靖妖氛於百里。燃犀普照,宜魑魅之皆潛。測蠡相窺,忽波濤之特起。爾乃參謀耀武,元帥稱雄。既秉旄而執鉞,復挾矢以張弓。來峨眉之仙客,塞海眼以神工。當年闢谷從游,赤松有子。此日征倭助戰,黃石名公。則見涉駭浪以來風,因洪濤而拾級。豈徒百而號千,無不一以當百。大纛星懸,總千山立裝束。似春三花貌,倭妃釵鈿皆兵,裸程如丈六金身。彎將斧戕不入。於是兩軍已會,一矢相遺。長帆風飽,巨艦星馳,彼呼鵝鸛,此策熊羆。酷似洞庭一軍飛來應楊么之語,渾如瀘水五月擒出降孟獲之師。無何,仙陣方陳寇兵已退,堞炮消聲輪舟亂隊。人不可以稱雄,壘何堪以相對。軍中女子知兵氣之不揚,閫外將軍卜敵營之必潰。孰知軍威敗敵,劫運消魂。朝內動如簧之舌,軍中亡挾纊之溫。捷紅旗於海宇,流碧血於轅門。平倭寇以三軍,已聞鐃歌奏凱。壞長城於萬里,徒使大將含冤。
  通元子賦畢,收在篋中,天機不敢漏泄。但隨張、曹二帥領兵而來。

第十回 兩奸賊攘功肆虐

  〔先聲撲燈蛾〕調
  詞曰:
  攘功真絕倫,那管壞方寸。只圖眼前榮,不顧陰曹對問。權奸倚勢自稱尊,面皮不厚纔三寸。只怕你,運退難終工部分
  通元子算出趙、胡毒計,急欲為張、曹立功,遂說:「元帥,出師斷不容遲。」華營安排已定,但見中軍虎皮交椅上坐著元帥,左邊虎皮交椅上坐著參謀,右邊大紅繡褥椅上坐著仙師 望見海東頭煙霧迷漫,知是倭兵出戰。
  通元子說:「倭船將到,不勞元帥、參謀,貧道願往。」張說:「既費仙師清心,隨帶多少兵將?」通元子說:「不消只要小舟一葉,舟子一名足矣。」通元子坐了小舟,迎上前去。船漸漸接著。仙舟左邊倭王坐船,右邊先鋒坐船,其余五百號輪舟依次而進,與仙師小舟離不到二丈。倭王呵呵大笑道:「人說張經為人謹慎,從不涉險好奇,怎麼用諸葛空城之計來賺孤家,你道好笑不好笑!」
  話言未了,通元子用羽扇一揮,兩只巨艦接起船頭,倭王與先鋒自己對面殺將起來。百花娘娘見了,口念真言,將船頭分開。正要廝殺,通元子又將羽扇一揮,那兩只船頭撥轉朝東,倒戈相殺。通元子略施小技,倭王已就如此顛倒錯亂。百花娘娘越發著急,念起咒語,船頭轉西,擂鼓大進。放出二囊法寶,被通元子羽扇兩揮,霧氣火光都已消散。通元子不慌不忙,取了金葫蘆,放出十萬八千鐵錐金甲兵,錐得那番兵個個被傷,人人叫苦。又取出攝魂瓶,揭開瓶口,用手一招,把倭王、先鋒的真魂一齊攝入,兩人肉身如山崩地裂跌倒船艙。嚇得百花娘娘面如死灰,隨即飛船搶回尸首。
  那巨艦何以不能行動?因曹參謀命三軍往眾山上把亂草長藤運到海邊,順流而下,那倭邦五百號大船的水輪都絆繞起來,何能行動?此時倭兵皆無鬥志,百花娘娘無計可施,只得寫了降書,面縛銜璧,跪在軍門請降。
  早有中軍官報知元帥,開了寨門,元帥親釋其縛。百花娘娘說:「倭王只因奸相逼反,非敢窺伺中原。求元帥請仙師放出君臣真魂,奴家願領敗兵回國,奉表請罪,代代稱臣。」元帥都准了他,送出轅門,就請通元子取瓶放出倭王、先鋒的真魂,口念真言,令自入竅。百花娘娘回到本營,看見甚喜。再說趙文華、胡宗憲奉旨已到,宣過上諭,就將張經、曹邦輔綁在軍門受刑。這張、曹二帥本是兩個忠臣,又是兩個純臣,知道奸賊害他,他雖死不忍怨君。那手下將官人人不服,皆有叛意。通元子說:「此是張、曹劫運,天意難回。爾等若是謀反,豈不貽忠良以不美之名?他們後來都有果報,貧道去也。」
  可恨趙、胡二賊殘殺忠良,橫尸海畔。左近居民感二帥之恩,私買棺木收殮,葬在海邊。十五年後,兩家報仇,重建墳塋,奉旨諭祭,後書自有交代。趙文華、胡宗憲商議說:「降倭之功,我兩人攘為己有,受些封賞。這等便宜之事何不討來?」一面具摺申聞,一面〔下有殘缺〕。「我到蘇州殺了張經全家,你到南京殺了曹邦輔全家,趕緊回旨便了。」

第十一回 三義人救主逃生

  〔先聲西地錦〕調
  詞曰:
  修真二千餘年,小試神通妙手。軍中無計救張、曹,速去替他存後。
  通元子說:「貧道雖然助戰有功,可憐親見張、曹受戮。趙賊你獨不顧將來果報麼?俺當初收張子房為徒,世與張姓有緣。這張昆亦是俺的弟子,駕起雲頭快去救他。來此已是。那廂有白髮老僕,與他講明。」因按下雲頭說:「老掌家,不好了。你快去報知梁氏夫人,你家老爺征倭有功,被奸臣陷害,冤戮軍前,還要殺張家一門。早晚趙文華就到。你速去救你小主人,逃到杭州府離城二十餘里,權在俺那草庵住下,就改叫洪昆罷。俺贈他玉蟾蜍十二個,為洪昆後來姻緣聘證,你替他收好,俺去了。」
  張洪嚇得魂飛魄散,叫苦聲聲,趕到後堂報知,那賢德梁氏夫人,與崔姨抱頭大哭,指著張昆向老家人張洪說:「你老爺受了冤枉,只剩得三歲孤兒一塊肉,你若救得他,我張家祖宗定要結草酬恩。」說了又哭。梁氏夫人與崔姨說:「我們何可受趙賊凌辱。」相約自縊樓中,留得兩人清白。夫人遂與崔姨自盡。後來收殮不提。
  忽然門外喧嘩,趙文華領兵早到,吩咐:「不得走脫一人。」
  此時已有三更時候,張洪在樓上頓足大哭說:「前門走不脫,後門開不及,這便怎麼好?有了,老漢抱起小主走樓牆頭跳下去罷。老天,老天!張家果能有後,保護公子,奮身一躍,安穩如常。不然就跌死老漢到也干淨。」
  說罷,手抱相公憑空而下,真如兩翼雙飛,輕輕落地。好在夜靜無人看見,躲在僻地,候到五鼓開城逃出,直奔杭州去了。趙文華走進張府,依旨而行,只不見公子張昆、家人張洪。吩咐蘇州知府限三日拿到,如違聽參。
  再講通元子到了蘇州,已差四值功曹往南京編成童謠,暗中使小伢子歌唱:
  謠曰:
  海空濛,起颶風,不殺賊,殺總戎。
  兩家共有三義士,當速去之保其宗。
  此時南京城裏,滿街滿巷四散童謠,曹府已有風聞,舉家號哭驚慌,不必贅說。只說曹府家將一名童喜、一名李忠,他二人聞得此信,眼中都哭出血來。李忠說:「徒哭無益,須想個計策救了小主人纔好。」童喜說:「我方寸已亂,計從何來?」李忠說:「我有一計,須要童兄始終如一,以全報主之心」童喜說:「敢不如命。」李忠說:「古有杵臼、程嬰故事,今日何不學他?我兒子也三歲,模樣與公子相同。我抱此子躲在棲霞山中,你將公子藏在深密處,反去報於胡宗憲知道,就說李忠同公子曹昆躲在棲霞山。胡賊必來捉我。那時,我父子替公子死了,你就好保護公子遠逃,可免尋拿,豈不甚妙!」
  童喜說:「只是苦了賢喬梓。」李忠說:「童哥既能秉義,愚父子在九泉都要保你二人。」商議行事已定,胡宗憲已領兵圍住曹府。前後左右,連雞犬都逃不出去。
  查點人口,少了公子曹昆。胡賊正在發躁,童喜跪稟說:「小的是曹家家將童喜,纔上卯半月,前日看見同伙的李忠,鬼頭鬼腦,瞞著小的,抱了公子曹昆,出太平門去了。不得遠遁,想必躲在棲霞山裏。小的見大人發躁,不敢不稟明。」
  胡宗憲說:「你畏罪出首,免你一死。」吩咐搜山,務獲曹昆要犯。不半日,鎖押李忠與三歲嬰孩來。胡宗憲說:「李忠,你為甚麼故違聖旨,抱了曹昆私逃。快快招來。」李說:「奸賊,我只望存了主人後代,將來報仇。誰料童喜狗才昧良負義,泄漏機謀,也是我主人該應要絕宗支。不必多言,快殺,快殺!」胡宗憲道:「牽去一同斬首。」有五言絕句詩一首為證:
  詩曰:
  屠岸賈重來,渾如趙氏災。
  一門忠義氣,父子赴陽臺。
  又有七言絕句詩一首為證:
  詩曰:
  古來杵臼與程嬰,慷慨存孤續趙卿。
  今日曹家忠義將,千秋青史載芳名。
  這曹邦輔大人本是個大富翁,家資有數百萬,此時胡宗憲抄出他銀兩,就隱瞞下來,暗暗差人送到杭州,埋在他自家花園太湖石下,連趙文華都不知道。趙、胡抄張、曹二家事畢,合摺回旨。吏部奉旨加封趙文華進爵工部尚書、胡宗憲加總督軍務銜。回他兩人冒了征倭軍功,所以有此特旨。

第十二回 烏金蕩埋名習武

  〔先聲重翻江兒水〕調
  詞曰:
  叱吒風雲壯,橫矛十決蕩。到如今隱姓埋名,不領楚王兵,穿著錦衣夜裏行。
  「俺童喜本是揚州府興化縣人氏,自從救出小主,逃歸故鄉,只因仕宦多年,聲音容貌人皆不識。唐賀知章有詩云: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此詩正合我今日景況也。且幸我主僕逃難情由,絕無一人曉得。人但知道我姓童,不知道小主人姓曹。是以認為父子,改名童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昆兒年已八齡,髮雖總角,膂力頗不猶人,門外大石卻能搬運。若不知他的年紀,都要認做偉然丈夫。或者皇天急欲使他報仇雪恨,所以生此魁武奇偉的形容。俺亦欲體天心,把全副武藝盡行傳他,不免喚他出來,把那奸臣陷害之事說與,心知激厲一番,然後傳授武藝。如果是有志氣的人,自然臥薪嘗膽,想個出頭日子了。昆兒那裏?」
  童昆說:「爹爹喚兒有何吩咐?」童喜說:「昆兒,你知道,你本名曹昆,你父親是應天總督曹邦輔,從張經征倭有功被奸賊趙文華、胡宗憲誣害,遂與張經同日受戮,至今未曾洗冤。那時曹、張全家遇害。曹府家將李忠與俺同伙,設了一法把他三歲嬰孩替了你死。你父子死後,俺纔得救你脫身,躲到此地。」童昆聽說,大叫一聲,昏倒在地。童喜連忙扶起來,用手大指撫著嘴脣說:「昆兒醒來!」叫家人取了滾水灌下,有一個時辰纔嘆了一口氣,罵道:「奸賊,奸賊!我誓不與你共戴天!」童喜說:「你小小年紀,何能報仇?須要用心習學武藝,成了壯丁,纔可替你父伸冤。我如今要教你拳棒,不知你肯學習否?」童昆說:「當此積怨深仇,若不發憤,是無人心。」童喜說:「好,有志氣。你去把門外大石搬來。」童昆只用一手舉來。童喜驚異說:「曹氏之仇定然可報。」又教他槍法、射法。學了一月,件件皆精。
  到了十三歲時候,童喜說:「昆兒,俺帶你逃出之時,曾聞張公子名昆的,也有一老僕夜半逾牆而下,竊負而逃。不知住在何處。他未必知道我們在這烏金蕩裏。欲要命你去訪他,你年纔舞象,何能放心讓你遠遊。且張公子未必有你如此武藝後來一個文弱書生何能誅奸殺賊?上天有靈,若使張公子來此俺也教他演習兵法,知道些虎略龍韜,異日也是你的一個幫手。」童昆說:「孩兒恨不得即刻尋他來呢。」童喜說:「茫茫天壤,何處跟尋?你既有此志氣,後會必有天緣。且安心在此。你既學成武藝,也不可不知文事。暇中還要讀書養氣,方不是一個粗莽武夫。」後來通元子指點訪友,纔知張昆改名洪昆,得他的茅庵消息。

第十三回 趙懌思忤父歸杭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奸黨應生不孝子,娶妻況是無鹽比。文華不敢忤東樓,甘受氣,只得送兒歸故里。
  趙懌思三日初生就蔭了錦衣衛千戶,後到十六歲成丁時,皇上又加他四品蔭官。胡彪也是十六歲未有出身,胡宗憲心中著急,適值欽命浙江全省提學道是胡宗憲進士同年,為人貪鄙性成,亦是嚴黨。胡宗憲就教胡彪回杭應試,寫了一卦密書,內夾一張銀票,計數一千兩,替他兒子買秀才,並不與胡彪知道。差了心腹家人,投了密書。
  學道收了銀票,先考仁和縣。諸童進院,胡彪亦應名歸號。
  學道封門出題,自子至午,諸童交卷紛紛。胡彪一字不得,出來說:「老胡子,你教我來考是把酸我擾,我何嘗會做文章。此刻弄得我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如何是好?有了,我領個出恭牌,到糞坑那邊,尋個狗洞鑽出去豈不妙哉。」胡彪走上堂來說:「童生屎到屁股門,要出恭呢。」值堂的人拿了出恭牌與他,胡彪捧著走到廁旁一望,連蜜蜂子都飛不出去。沒得法,回到堂上繳牌,領卷仍歸本號翻白眼,數屋椽。等到盡場時,交個白卷。跑出來說:「好了,有命了,升天了!」學道查到胡彪白卷,笑說:「胡年兄,你這樣兒子還要教他考,還要替他買,真個人莫知其子之惡了。但這一千兩銀子我卻捨不得退還。不如代他作文,代他寫卷,我就做個大包罷。」
  次日發案,胡彪進的第一名。門斗飛報而來,說:「胡相公恭喜,你進出案首來了。」胡彪大笑說:「昨日受了一天罪,今朝做個饞門會,妙極,妙極!白卷偏能騙秀才,出恭何必苦哀哀。世間這種便宜事,惟有胡彪做得來。」招覆這場也交白卷,又是學道代做。雖然用了一千兩銀子,卻好得意而回。
  自從胡彪回杭,趙懌思無人陪伴,沒頭沒腦,茶飯不思。孫氏溺愛,惟恐他弄出病來,就向趙文華說:「懌思連日毫無興趣,想是要娶妻了。何不與嚴親翁商議,擇吉完姻,以了兒女子的首尾。」趙文華本是個懼內的人,孫氏一言,奉如聖旨,即刻請媒人胡宗憲,到嚴家說親。東樓依允,定了吉期,娶嚴氏過門。
  誰知嚴氏驕傲慣了的,全不知盡婦道,既醜又悍,公婆無可如何。嫁來未有一月,河東獅吼已經數次,京中無人不知。趙懌思甚不喜歡,就要娶小。屢向孫氏說,孫氏亦屢向文華說。
  文華惟恐得罪新婦。新婦告訴他祖父,不但壞官,還有不測之禍。所以不准懌思納妾。
  這一日,趙懌思當面與文華說要娶小,文華又不准。懌思忿然而怒,說:「嚴東樓沒有三頭六臂,你怕他我不怕他。」文華連忙捂住懌思嘴說:「小畜生,了不得!這一句話,禍必滅門。」懌思更怒說:「你罵我小畜生,你是個老畜生了。就是滅門,也要娶小。」順舉一張太師椅子,認定文華打來。若不是家人接住,文華頭要打得粉碎。
  文華雖受一場惡氣,亦不敢聲張,遂與孫氏商議說:「逆子如此,京師傳說不成事體。況嚴氏媳又這等悍潑,倘他回家說我家如此光景,東樓偏聽其女之言,我們容身無地了。不若請夫人送兒媳回杭祭祖。有此名色,東樓也不好阻攔。住在杭州,嚴家耳目遠了,逆子就要娶小,惡媳就是吃醋,東樓一時不得知道。嚴氏在二、三千里之外,鞭長不及馬腹,他亦欲訴無從,庶幾可以免禍。」孫氏說:「我來京十有餘年,未曾歸里。一時想起家鄉風味,鱸魚炖菜,未免有情。今送他們回去原好,但惡媳不可一朝與居。回家保不得不吵不鬧。吵鬧起來,我就沒法了。」文華說:「夫人另住一處,不與相見,自然就免了口舌。」商議已定。
  次日,請胡宗憲到嚴東樓家,說:「趙尚書要送他令郎與令愛小姐雙雙回杭祭祖,托卑職特來稟明。」東樓初猶不允,胡宗憲受了趙文華重托,說了許多奉承的話。東樓又因趙家祭祖題目大了,纔允他回。教胡宗憲回復趙家。文華差人僱了騾轎,送家眷回杭。後來釀出許多禍事,都在此一舉。

第十四回 丑胡彪甘做陪堂

  〔先聲粉蝶兒〕調
  詞曰:
  形容渺小形容渺小,卻生了,三寸舌巧。能使俊佳人脂粉棄拋,能使痴公子夢魂顛倒。是與非有誰分曉,盡容咱一番嬉笑。
  胡彪說:「我父親名胡宗憲。因奪了張、曹軍功,聖上加了職銜,除卻趙老爺就是他為大。區區仗了老胡子大,幾根毛還未出肉,也就自大起來了。只是生得貌陋,難以言語形容。
  雖然自家說出,也覺臉皮通紅:身軀四尺兩頭尖,一見佳人笑隔簾,棗核釘名加綽號,西湖邊上慣趨炎。一向頑皮下流,終朝茶肆酒樓。筆墨未曾親熱,詩書真是寇仇。提到吟詩作對,醋滴腦子滿頭。去年那不知趣的老胡子鑽了宗師一條門路,替我納了一個秀才。雖然藍衫穿得搖搖擺擺,反被他拘束起來了。人說的歲卻歲不得我棗核釘,連那科都科不得,一本卷子寫不完,何能就去投考。且莫管他,考期尚遠,還讓我玩個快活。」
  此時胡宗憲告假在杭,督課胡彪。又思想在鄉試弄些手眼。
  忽有書童跑來說:「相公,不好了。老爺作怪,出下個甚麼春日詩題,請相公做成了方許出門。」彪說:「噯,老胡子冤家,如此好春光,叫我上起腦箍來則甚?有了,幼年念過幾首千家詩,有頭沒尾記得的抄抄,記不得的只好狗尾續貂。我記得千家詩第一首第一句詩曰:
  雲淡風輕近午天,
  噯呀,第二句記不得了,謅謅罷:
  尋花問柳贈頭錢。
  第三句記得呢:
  詩人不識予心樂,
  第四句又忘卻了,索興謅他起來:
  篾老行中一干員。
  書童,你拿去與老爺看。他若教我改,你就說我已出去了。
  」答:「曉得。」彪說:「今日尚早,去找趙懌思大爺談談,吃些無名酒食,騙些不義銀錢。這是陪堂本色。小胡何獨不然。
  去去行行,行行去去,門上大叔請了。」門官說:「我道是那個,原來是棗核釘胡相公。你來做甚麼?」彪說:「會你家大爺。煩大叔通報。」門官說:「平日來慣的,要通報甚麼。難道大爺還出來迎接你不曾?」彪說:「這也有理。」不免自家進去。門官說:「來來來。」彪說:「做甚麼?我是來慣的,難道還想我門包不曾?」門官說:「呸!那個想你門包?只是會見少說騙話,省得我們被罵。」彪說:「大叔休得取笑。」棗核釘進來不提。
  且說趙懌思坐在書齋甚是無聊,說:「我父親趨承嚴相國,那日想出絕妙的奉承法兒,打一把金尿壺,壺口刻了『趙文華』三字,送與相國。相國大喜,說:『文華,你就拜我為乾父做我的乾兒子罷。』我父親文華說:『相國賞了臉,沒說做乾兒子,就是做潮兒子都是情願的。』因此,冒了軍功,加了職銜。我趙懌思蔭了四品官。我若在京供職,何如在家閑散快活怎麼老彪不來走走。」彪聽說:「來了」。懌思說:「老彪,來得好。我正想你談談。」彪說:「韶媚春光,大爺曾看看西湖景致麼?」懌思說:「未曾。」彪說:「晚生昨日在西湖閑步,猛然抬頭,看見標標致致的一個娘娘,容貌纔可二八,豐神正欲破瓜。身穿著清清雅雅的幾件布服,頭戴著顫顫巍巍的幾枝絨花。腳踏金蓮,走了格格錚錚的幾個俏步。小喙櫻紅,說了輕輕巧巧的幾句乖話。縱是苧蘿溪邊浣紗女,陳思王賦中洛神女,都要欠他三分。那時晚生問路上行人,說此女姓陳名素娥,他父親名陳紳,本是個飽學生員,自幼教他讀書,能詩能文。後來他父親去世,就與喬氏孀母、弱弟陳保元同居。去此不遠,有麂眼圍籬密密,魚鱗疊瓦重重,便是他家。我就緩緩步他後塵,不覺已到門首。女子進去,我在那裏往來數次,只見桃梨百餘樹,榆柳兩三行,數椽塵外,頗似隱士山莊,門有宜春帖子,上聯是『閉門不管西湖景。』下聯是『得句還吟白屋詩。』晚生讀對句時,來了五旬以外一個老嫗,他說此對句是秦娥小娘子自做自寫的。大爺以為何如?」懌思說:「白屋對西湖,是宋元人巧對法。看來是個才女了。」彪說:「我又問老嫗:『此女曾受聘麼?』老嫗說:『尚未。』我又問:『此女可常出來游玩麼?』他說:『素娥小娘子是三月初三日生辰,每年此日同他母親、弱弟到岳王廟進香。平日從不出門,說罷,老嫗去了。我回來,那標致模樣還在晚生目中。」懌思說:「真個好標致,怎麼到我手裏?老彪,你替我想個妙計。」彪說:「我想上巳節甚近,正是大爺巧會機緣。何不預僱游湖船,到那日帶幾名打手,在湖上將素娥搶過船來。他孀母、弱弟,怎敢奈何大爺,豈不甚妙?」懌思說:「妙極,妙極!我這裏吩咐叫趙雄辦船預備。你初三日早來,不可失信。」彪說:「天明就到。告辭了。」懌思說:「不送。」有詩為證:
  詩曰:
  蜮本含沙喜射人,波濤不起但潛身。
  只因湖上游春日,惹出英雄鬧水濱。

第十五回 莽童昆大鬧西湖

  〔先聲川撥棹〕調   詞曰:   訪舊侶,得相逢,且暫娛。一帆到處與同居,一帆到處與同居。料蒼天不終困予。把從前愁盡驅,換了今朝名譽。   「俺乃曹昆是也。幸蒙家將童喜半夜救到栖霞山東北龍潭鎮,隱僻山村。後來逃至揚州府興化縣城外烏金蕩藏身。那時認為父子,改名童昆。恩父教習拳棒,武藝精通。又練成水火刀槍不入的子午神功罩。今年十六歲,卻有萬夫不當之膂力。只是困守湖鄉,何時纔有出頭日子?」正說之間,水上來了一只漁船,船上有一個老漁翁,打槳而歌張志和之曲:   歌曰: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歌畢,見童昆問道:「你莫非是曹昆麼?」曹昆聽了一驚說:「老漁翁何由得知?」漁翁說:「我剛纔遇一道士,名通元子。他說:『此地有個曹昆,煩你代俺指點他,說原任總督尚書張經,與原任應天總督曹邦輔,奉旨征倭,張經於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子名張昆,曹邦輔亦以是日生子名曹昆。兩家本有世誼。後來趙文華、胡宗憲陷害攘功,二子纔得三歲。那時通元子教義僕張洪救出張昆,逃到杭州府城外茅庵暫住,改名洪昆。家將童喜救出曹昆,逃在此地,改名童昆。今為我傳語於曹昆,教他速去訪張昆,以圖後日報仇之計。』此皆是通元子之言,命我傳於曹昆的。你果是曹昆,須切記著。」說畢,一道金光,漁翁不見,連漁船都沒有了。童昆跪謝說:「這就是通元子了。多謝仙師指點。弟子明日稟知恩父,起身前往便了。   贊曰:   蓬弧男子志,不肯守窮廬。   好友宜親訪,何勞犬寄書。   次日,童昆帶些盤纏,直起杭州而來。   且講庵裏洪昆,異鄉獨處,甚是淒涼,說:」俺張昆好命苦呀,多蒙仙師指點,義僕張洪救我到此,即以洪為姓,改叫洪昆。居住十有餘載。去年老家人病時,付我玉蟾蜍十二個,說:『是仙師留下的,道你姻緣在此。』言訖而逝。目下只剩俺一人。前日僱一短童服侍,今早著他進城買些用物,怎麼還不回來?我且溫習舊聞,以消春日便了。」   詩曰:   妙得好天姿,讀書總不痴。   全憑生宿慧,更勝有名師。   吐鳳才誠大,雕蟲技獨奇。   於今過十載,雪恨在何時?   那童昆一路訪來,已到杭州城外,說:「前面有一茅庵,幽閑頗似仙境。遙聞書聲朗朗,想是張仁兄住處。四望無人,俺且試他一試。」門外高叫:「張昆在此麼?」裏面聽了」張昆「二字,相公嚇得冷汗流身,真魂出體,只是聲聲叫苦,但看來人怎生打扮:   目秀眉清白如傅粉,頭戴繡花拖鬚的寶藍緞方巾,身穿元色緞袍。緊緊束了五彩鸞帶,足穿烏靴,腰繫寶刀。   威風抖抖走進庵來。又恐嚇壞了洪昆,因又高聲說道:」我是曹昆,即原任應天總督曹邦輔之子,改名童昆,特來訪問。仁兄不必驚慌。」洪昆聽得此言,神情稍定,說:「幾乎嚇殺小弟。」   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回。見那短童回來,絕口不提往事,只說訪友閑情。就是通元子指點的話,也只隱隱微露,不敢明言。   洪昆留住童昆,二人結盟兄弟。雖然年月日皆同,洪昆是子時上刻生,童昆是子時下刻生,所以洪昆為兄,童昆為弟。比那同胞骨肉還要親愛些。洪昆說:「明日是賢弟誕辰,又是愚兄賤辰,既蒙遠來枉顧,務必請到西湖一游。」因此一念之動,遂引出後面許多事來。童昆說:「小弟也要看看西湖真景,奉陪就是了。」到了次日,兩人僱船游玩不提。   且說陳素娥隨著母親,帶了保元弟,亦僱湖船到岳廟燒香。素娥坐在船上,看見水色春光,信口吟成駢體文四聯:   文曰:   拖去雙痕淺碧,燕剪裁波。望來十里濃陰,鶯梭織柳。亂山碧嶂深藏花外之樓,小市青簾爭覓林間之酒。萋萋芳草沒游騎之輕蹄,簇簇筠籃露採桑之纖手。鈴鴿聲中日暖,哨放誰家?紙鳶影裏風聲,絲偷阿母。   正說間,船已泊定。陳保元捧了香燭盤,陳母引了素娥登岸。見廟外一邊跪著秦檜、張俊的像,一邊跪著長舌王氏、萬俟的像,皆是生鐵鑄成。素娥兩邊看罷,說:「奸賊當日殺害忠良,也有今日麼?」廟門上白玉石碣刻的是「宋岳武穆王祠」六字,兩扇朱紅漆大門,左扇刻的是:「懷北朝二帝」,右扇刻的是:「號南海一人」對句。廟內大殿匾是:「精忠報國」四字,兩旁七字對聯,上聯是:「玉關地復三千里」,下聯是「金字魂消十二牌。」素娥在廟中口占七言絕句一首:   詩曰:   東窗最恨食柑時,長舌陰謀總莫知。   千古忠魂松柏上,至今猶有向南枝。   陳素娥燒香已畢,偕母、弟一同回船。開了不過半里路,對面來了一只大湖船。聽船上人說:「妙,妙!正遇著嫦娥游月宮。」素娥吃了一驚,看那船上,獐頭鼠目,皆非好人,叫」船家長,快些將我小船搖過去罷。」棗核釘就誇起嘴來說:」大爺可看得真麼?晚生這計策何如?快教家丁動手。」那班如狼似虎的惡僕用挽篙把小船搭住,跳上船來,將素娥搶過大船。   趙懌思說:「吩咐水手,掉轉船頭回去罷。」此時素娥大哭大罵說:「如此光天化日之中,膽敢硬搶良家女子,王法何在?天理何在?」棗核釘說:「這位是工部尚書趙文華大人的公子趙懌思大爺,天理也不管他,王法也要恕他。你休要哭罵從此享富貴,受榮華,何等福氣。」素娥聽是趙懌思,更罵更哭。   那陳奶奶母子,小船隨在後說:「趙家仗倚威勢搶我女兒岸上、湖中游春的英雄豪杰果能救得,沒世不忘!」那些游人都看新文,並無一人敢說個趙家不是。卻好來了洪昆、童昆的船,遠聞哭聲,游人傳說。童昆忿忿不平,要去救他。   洪昆攔住說:「賢弟游春,不必管他。且這趙家是不好惹的。」童昆是個性急的人,那裏忍耐得住,說得遲,來得快,兩船相去尚隔丈餘,童昆奮身一跳,上了大船搶過素娥,交了他母親船上,說:「你母女速速開船回去罷。」   童昆又回轉身來,上了大船,把棗核釘踩在腳下,把趙懌思捺在艙中。那班家丁齊來打童昆。童昆是練過罩門的,哪能打得到他,反被他一只手將眾人打得紛紛落水。棗核釘踩得尿屎直流,下半段已受重傷,不得動彈,童昆向趙懌思說:「我打下一拳,你就死了。且饒你一命,打兩個嘴頭子罷。」一邊一個,打得腫似灌過的豬肺,色似掛乾的豬肝。打了一會,自說道:「我不留名不成好漢。報不平者童昆是也。」過了小船,洪昆也不埋怨他,仍在湖中游玩。   趙家人垂頭喪氣,開船回家。棗核釘將童昆聽訛,當做洪昆,說:「洪昆是何等人,膽敢打我們鄉坤。寬一日候他就是了。」   陳素娥回家定定神氣,向陳奶奶說:「方纔壯士名叫童昆。他游船回來必過此地。母親門外伺候,務請來家謝謝。」此時夕陽西墜,游船盡歸。二位相公船遠遠來了。   陳奶奶望見,就跪在湖邊說:「壯士恩人,我母女泥首謝恩。船家長方便些,把船靠一靠。」童昆不肯。舟人說:「我看這老奶奶如此光景,實出誠心。相公不可執拗,拂他意思。」船就靠下陳奶奶請二位相公到家,說:「若非壯士搭救,我母女都死了「說著,與素娥倒身下拜。   童、洪二位說:「請起。」陳奶奶說:「小女是今日生辰,往岳廟進香。不料遭此大禍。」童昆說:「小子是江南揚州府人氏,前日來此訪洪仁兄,也是今日生辰,所以同游西湖。這也是令愛素秉清貞,該應不入虎狼之口,纔能如此湊巧。」童昆問陳奶奶:「令愛曾受聘否?」陳奶奶說:「尚未。恩人不棄,願奉箕帚。」   童昆連忙搖頭說:「非也。我若因此望報,便是小人。欲代令愛與洪兄聯為二姓之好,訂以百年之歡,未知尊意若何?」陳奶奶見童昆雖然年少,出言大義凜凜,所與交的定然也是個君子,就連聲依允,說:「突高攀很了。」素娥見洪昆如此美貌,面雖含羞,心中已十分肯了。洪昆聽得此言,兩眼淚流,說:「愚兄大願未遂何忍議婚。」童昆說:「仁兄差了。姻禮亦是大事。將來你我兩人豈有大願不遂之理!此事若成,現在你可免茅庵寂寞。陳奶奶令郎尚幼,得了仁兄為婿,一家俱有依靠。豈非兩全其美。仁兄不可推辭。」   陳奶奶說:「洪相公鵬程萬里,舍下暫羈驥足,老婦情願奉留。「洪昆向童昆說:「既蒙陳母大人雅意,就遵賢弟之命。」暗想道:「仙師吩咐玉蟾姻緣,正用得著了。」遂命拿出第一個玉蟾蜍,遞與素娥收好,以作聘儀。   童昆說:」好極。我們就此告辭。」陳奶奶與保元送二位相公上船,船家把船搖到碼頭住下。洪相公給過舟資,陪童相公登岸。回到庵中不提。

第十六回 陳素娥雪洞藏洪

  〔先聲新水令〕調
  詞曰:
  畫眉喜得風流婿,感慈雲把人私庇。雪洞本無梯,何處去,真令我,心中多詫異。
  素娥說:「母親,昨日簡慢洪郎與童相公,明日辦豐盛酒席請他。」陳奶奶說:「有理。來日我去約定日期,回來辦席罷。」
  且說洪昆陪著童昆來到草庵,書童服侍晚飯已畢,各人安息。次日,童昆說:「仁兄姻事已定,小弟放心負笈遠游。門閭倚望,今日要告別了。」洪昆說:「落難同情,何堪又別。無奈尊恩公在府盼望,不敢久留。書童辦早膳伺候。」書童說:「青〔現〕成。」兩人吃了早飯,收拾起行。
  贊曰:
  異姓如兄弟,他鄉共腹心。
  驪歌從此唱,雙鯉盼芳音。
  那十里長亭之上,才子英雄臨岐握別。兩人心事不敢明言,一種纏綿不忍捨之意,比尋常人送別越發可憐。童昆已去,洪昆站在亭子外,直望不見童昆時候,方纔回到茅庵。去後追思,自然更多嗟嘆了。
  話說陳奶奶次日親到茅庵,看見洪昆說:「賢婿,特來奉請,童相公呢?」洪昆說:「回去了。」陳奶奶說:「好不湊巧。就請賢婿罷。將應用書文、細軟物件,著書童挑好。鎖上庵門,到舍下多住幾日。」
  陳奶奶與洪相公同行,書童挑著包袱隨後,不多時到了門首,陳奶奶說:「賢婿請。」洪昆說:「不敢。岳母大人請。」兩人走進中堂,分賓主禮坐定。書童請了陳奶奶安,獻茶。陳保元與素娥亦出來奉陪。素娥與洪昆談古論今,彼此愛慕,各遂了才子佳人之願。陳奶奶收拾靜室與洪昆讀書。到晚間用了夜飯,就在書齋歇宿不提。
  且說棗核釘胡彪前日被打回來,不忘此恨,一瘸一跛來到趙家,說:「大爺吃虧了。晚生定要雪恥。我昨日著人四處訪問,洪昆是個何人。訪了一日,訪同確信,他就住在本城東門外茅庵裏。我想這小雜種十分利害,家丁皆不是他對手。打是打不過他。我想出一個妙計,毫不費力,就可以頃刻送他的命,大爺今日晚上差心腹家丁出城,躲在茅庵左近。等到三更時候,放一把無情火,燒得洪昆焚骨揚灰,連尸首都不留,豈不快哉。」棗核釘用此毒計,燒不到洪昆,倒把他自己後來結果的樣子預先說出了。
  趙懌思說:「老彪好毒計,好妙計!不要說人不知,連鬼都不覺。就差趙雄去。」棗核釘吩咐趙雄如此如此,趙雄領差而去。到了三更放起火來,茅庵一烘而盡。
  趙雄次日回復趙懌思。棗核釘說:「洪昆武藝雖好,怎禁得我火星菩薩一跳?不是我胡彪誇嘴,報效大爺的才情,也算得個妙手。」正說之間來了一個家人說:「小的午前在西湖邊過陳家門首,聽得旁人說:『前日那位洪相公救了素娥娘子,今日陳奶奶辦了酒席請來酬謝。這是該得的。』又聽得素娥娘子就許配了洪相公。」
  棗核釘聽此言說:「那裏又有個洪昆?除是洪昆會顯魂了。休得亂話!「家人說:「是真的。如不信,胡相公自去看來。」棗核釘說:「我就去看。」
  僱轎抬到陳家,躲在籬落之外竊聽,知道洪昆未曾燒死,住在陳家。棗核釘大怒,即刻抬轉趙家,見趙懌思說:「事更可恨!洪昆不但不曾燒死,那素娥並許配了這小雜種。現在陳家吃酒。我們多帶百十名打手,方能打得過他。將他打死,搶了素娥,方泄心中之恨。即刻就行。」趙懌思說:「我這臉上打得青腫難看,怎好出門?」棗核釘說:「今日打復仗,勝他就是臉面了。」趙懌思依了,跟棗核釘在前面行,後面隨帶百十名打手。
  離陳家兩箭多路,陳奶奶已聽得喧嚷之聲,慌忙出門一看認得棗核釘,轉身關好門說:「賢婿不好了,前日那搶女兒的對頭又來了!來人甚多。童相公又不在此,這朝怎麼好?」洪昆與素娥嚇得失色,素娥說:「母親,那班豺虎之僕遇見洪郎怎肯甘心?要藏起來纔好。」陳奶奶說:「請到後樓上,躲在雪洞裏,或者穩便亦未可知。」素娥同上樓,將洪昆藏在洞裏推上窗板。
  外面棗核釘已到,敲門甚急。陳奶奶故意問道:」甚麼人?」棗核釘答:「是趙大人公子來會洪昆的。」陳奶奶說:「那個洪昆?」棗核釘說:「不必裝腔。打開門來搜他。我棗核釘務要拔去眼中釘。眾打手們一齊動手!」棗核釘雖說硬話,前日被打怕了,心中還是發抖,腳朝前面走,頭向後面望,說:「打手快來同搜!」
  陳奶奶戰戰兢兢說:「搜不出來怎樣?」棗核釘說:「他還硬嘴。就先打這老婆子。」趙懌思說:「打他無益。我且搜人。」胡彪走到廚房,看見酒餚齊備,向陳奶奶說:「洪昆不在你家,這酒席是辦了趙公子吃的了。家丁捧出來,我陪大爺受用。你們去搜人。馬桶都要摟摟,搜得了領賞吃剩餚。「趙懌思狼吞虎咽,棗核釘揙拖帶叉。陳奶奶看見這樣光景,又氣又怕。
  一會兒,那些家丁回稟:「搜不到。」棗核釘說:「你們沒用,沒得二水吃。等我來搜。教打手站在門外伺候,不可遠離。裏面搜出就進來幫打。大爺,後面還有樓。我們一直搜進去。」
  到了樓下,趙懌思嘴疼,捧著嘴上樓。棗核釘腿疼,摩著腿上樓。陳奶奶隨後也就上了樓。素娥在樓上哭道:「這是那裏說起,何處有人?」棗核釘在樓上各處搜了一頓,又歇了一刻,棗核釘說:「家丁掌燈來,洪昆有了。」趙懌思問:「在那裏?」棗核釘說:「在這雪洞裏。家丁們一齊動手,推開板來,拈穩豆子。」
  陳奶奶一嚇,跌倒在樓板上,素娥號啕痛哭。洪昆聽了,不顧性命,在雪洞裏翻身向外一滾,跌下去了。
  家丁推開窗板,不見洪昆。這班惡人都覺掃興。趙懌思說:「就把素娥搶回。」棗核釘說:「大爺不可。這洪家小雜種必然躲在左近,我們搶了素娥,他定然拚命打來。我前被他一腳踩住,幾乎送命。帶來的人不是他對手。不如寬一天候他罷。」頃刻趙家人都散了。
  陳保元叫書童關好了門,趕到樓上說:「母親,洪姐夫到那裏去了?」此時陳奶奶與素娥哭說道:「明明躲在雪洞,不知何故不見。想必滾下去了。」欲要到雪洞外一望,已到一更時候。三月初五日新月落盡,夜色昏昏。陳奶奶說:「此時無處尋,明日再打聽罷。」

第十七回 美洪昆夜跌杜園

  〔先聲新制粉蝶兒〕調
  詞曰:
  一群豺虎,一群豺虎,張爪牙,要把要把人擒住。翻身跌得軟如酥,未知此地何處,未知此地何處。莫不是,一枕南柯春夢寤。
  洪昆跌下,驚魂稍定,說:「嚇殺俺也。此是甚麼所在?
  原來是個藤花架。俺且撥開花葉,抱著藤木系下去。明星歷歷天宮墜,黑夜漫漫地府游。面前好似一座亭子。這是人家花園。摸不著園門,怎得出去?」又走幾步,到了太湖石邊:「俺且躲在此處等候天明。」此時洪昆戴的玉色緞繡花方巾、桃紅綾窄擺杏黃鑲鞋,半邊躲在洞裏,半邊衣服拖在洞外。這且不言。
  再講這座花園,就是杜府。杜老爺官名維德,字之隅,現任禮部侍郎,告假在家。元配夫人陳氏只生金定小姐一人就辭世了。老爺買了一名丫環,叫做玉蓮,生得聰明伶俐,服侍小姐。小姐愛他如姊妹一般。後來老爺娶繼配馬氏,為人性情乖戾,與小姐、玉蓮甚不合式。老爺在家住了年餘,收拾開假,進京供職。
  臨行時囑馬氏說:「下官進京,家中一切事務總要借重夫人料理。」馬氏說:「老爺放心。這些事我都辦得來。」杜說:「下官還有一件奉托。我元配陳氏只生一女,愛若明珠,不幸八歲失母,蒙夫人撫養八年,愛如己出,下官都是心感。進京之後,夫人還要格外加恩。」馬氏聽說,頃刻變了臉色,說:「世上有多少晚娘磨打前妻兒女的,都是那班嚼舌根養漢養的誣栽這些話,要一個好也好不起來。你也要吩咐女兒孝順我纔是,怎麼只望著我說這些惹厭的話!「杜老爺忍著氣,站起來就動身去了。這馬氏在家,不囑托他還好些,囑托了這些話他更凌虐小姐與玉蓮。因後園素有妖怪,逼他二人住在園中後樓且說:「後園門戶若有疏虞,惟你兩人是問。」小姐不敢不從,每日著玉蓮持燈照料。
  這一日,玉蓮拿了燈球下樓,望園中直照到太湖石邊,剛到洞口,見地下拖著桃紅綾一塊,說:「小姐手帕怎麼失落在此?」用手一扯,洪昆就跌出洞來。玉蓮嚇一跳,勉強問道:「你是鬼還是妖?我是不怕你的噱。」洪昆說:「小娘子,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晚間游玩西湖,被狂風一陣飄落園中。你做好事放我出去罷。」玉蓮說:「園門鑰匙在馬氏夫人身邊,怎樣拿得出來?」洪昆說:「這便怎麼好?」玉蓮暗想:「他若是鬼必無影子。拿燈照他,如有影子定是個人。」舉燈一照,卻是有影子的,就不怕了。說:「相公姓甚名誰?」洪昆說:「小生姓洪名昆。」玉蓮說:「此地不是躲處,不如隨我上樓,暫躲一時,再為計較。」洪昆說:「多謝小娘子。」
  玉蓮說:「小姐在樓上。不望見太湖石背後。轉過身來,樓上就望見了。把燈吹熄,同你悄悄上樓。你在樓梯上略停一停,我先到小姐房中回話。你就捻著腳步走到西邊,就是我房中。」
  玉蓮上了樓,到小姐房裏說:「沒有疏虞。」小姐說:「你怎麼去了多時?」玉蓮說:「小婢子慢慢照到太湖石邊,被洞口一陣風把燈吹滅。小婢子就膽怯起來,腳下亂走,忽東忽西,越走越怕。高高喊了小姐一聲,小姐還該接應,仗仗小婢子膽纔是。」小姐說:「曾嚇了麼?」玉蓮說:「沒有。」小姐與玉蓮又說了幾句閑話,小姐說:「夜深了,你去睡罷。」
  玉蓮故意遲遲伺候小姐卸妝,入了羅帳,閉好了房門,方纔到自己房裏。
  洪相公已睡在玉蓮床上。玉蓮把帳門一掀,看見洪昆,他就悄悄笑起來了。洪昆亦悄悄說:「小娘子睡罷。」玉蓮解衣就寢,卻好露滴牡丹開,明珠入蚌胎,玉蓮就懷孕了。此乃前生果報也。玉蓮並不自知。次日晨起,將洪昆藏在大箱子內,來見小姐,照常服侍小姐。那裏知道每日三餐皆是玉蓮躲在房中與洪昆吃。小姐亦不介意。
  洪相公藏樓不止一日,將三月上巳生辰,湖上救娥一一說與玉蓮知道。兩情濃密,自春至夏,玉蓮把自己紗衣替洪相公穿起,裝成一個好女子,在樓上躲躲藏藏,小姐亦不得知。直到八月仲秋,玉蓮腰腹漸圓,小姐問玉蓮:「你怎麼體肥不是從前模樣?」玉蓮臉就紅了,說:「連日秋涼,加了衣服的。」小姐是個極聰明人,那能瞞得過,因此刻刻留神。
  一日,聽得玉蓮房中有兩人聲音,走來一看,見一美女子,疑是狐仙,問道:「這是何人?」玉蓮亦是個極聰明的人,做了一件極雷堆事,不敢不明告小姐。就說那日照後園門,如此如此。小姐說:「這便怎好?」玉蓮說:「小姐你看洪相公可像個真女子?」小姐說:「卻看不出假來。」玉蓮說:「小婢子有一計生出。我明日將相公男扮女妝,逃到表母舅家住幾個月,再作道理。」小姐說:「好極。」玉蓮說:「事有湊巧。
  如天定成。小婢子看洪相公豐神俊秀,不是凡夫。將來必是個大富貴人。我問他生辰,與小姐、小婢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豈非天定?小姐若許配終身,將來不愁做一位夫人。」小姐聽說紅了臉,說:「奈無媒證。」玉蓮說:「小婢子就是媒人。
  」洪昆大喜,遂把第二個玉蟾蜍遞在小姐手中,把第三個玉蟾蜍遞在玉蓮手中,說:「雙聘二位美人。」
  次日預備私逃。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巧玉蓮懷孕雙奔

  〔先聲金絡索〕調
  詞曰:
  妝娥姊妹行,巧若真模樣。只彀中人密語關疼癢。蟲糢入洞房,是小姐纔知夫妻合肚腸。歡同枕席心先暢,生不分離死也雙。秦闕上,豈徒夜半雞鳴走孟嘗,只為了腹內紫微郎。做一對蝴蝶飛揚,好消卻今生帳。
  早起玉蓮梳洗已畢,又代洪相公格外妝得像個女子些,大腳板女兒鞋久已做成,相公穿好了,兩人到小姐房中告辭。小姐喜的是洪郎裝得十分像,又怕的是敗露機關,說:「你們小心些。」玉蓮與洪相公說:「小姐保重。我們去了噱。」三人垂淚而別。
  玉蓮、洪昆收了淚痕,背著包袱下樓。此時家中人尚未起。直走到大門,門上杜保問道:「玉蓮姐,如此大早到那裏去?」玉蓮說:「奉小姐命,送花鈴姐姐回家。這包袱就是他的。」杜保說:「這位姐姐是幾時來的?」玉蓮說:「怪不得杜伯伯認不得,他就是你老人家那日告假不在門上時來的。後來常在小姐樓上,伯伯怎樣認得他?」杜保說:「玉蓮姐快些回來,恐夫人查問。」玉蓮說:「曉得。」兩人騙出大門,甚是歡喜。
  贊曰:
  雙龍從此游滄海,擺尾搖頭再不來。
  玉蓮與洪昆出了杜府,走進城門,街上店面尚未曾開,所以無人盤問他們。走到後街敲張成衣店門,張兆纔起來,問:「是那個?」玉蓮說:「是外甥女兒。」張兆連忙開門,看見玉蓮說:「甥女怎麼這等早法兒?後面又是那位娘子?」玉蓮說:「母舅,是甥女命苦。小姐待我與花鈴姐姐甚好,那馬氏夫人因不喜歡小姐,就不喜歡我們兩人,終日在家不是打就是罵。小姐向我說:『你們可有處去,且暫避幾日,我再著人來接你們。』我說:『只得張母舅家可住,但是手藝生理,不能養我們兩個閑人。』小姐就與我五十兩銀子,說:『與你母舅買些米,就在他家多住幾時罷。』」
  玉蓮說著,就把銀子拿出遞與張兆。張兆笑嘻嘻接了銀子說:「賢甥女,你們兩位姑娘就住在我家,請到後面與你妹子一同過日子罷。」玉蓮答:「是。」張兆送兩人到後面,叫:「鳳姐,來了兩個好朋友。快來迎接。」鳳姐梳洗未畢,握髮出見玉蓮,說:「姐姐怎麼到我家來玩玩,久不見你,越發標致。這位小娘子是誰?」
  張兆把他前番話說了一遍。鳳姐歡喜,敘了些寒溫。張兆仍到前面去了。
  鳳姐請玉蓮與花鈴用過早點心,說:「表姐,我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分不出長幼來。你比我胖些了,做姐姐罷。」玉蓮與花鈴都笑起來了。玉蓮說:「這花鈴姐姐亦是十六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辰,與我們表姊妹相同,更是奇事。我們三人何不同心結盟,拜成姊妹,更為親熱。」鳳姐說:「八月十五日是個團圓節最好。」因擺設香案,對天發誓,就如同胞一樣。
  洪昆見鳳姐這等標致,不減玉蓮,暗想道:「鳳姐亦與同庚,又是如此巧遇,定然是玉蟾中的人了。我住在這裏非止一日,必有機緣。且吟詩一首,看他何如。」
  詩曰:
  三朵芙蓉並蒂開,秋江誰為採花來?
  鴛鴦不肯成孤宿,休把閑情傍水隈。
  玉蓮曾陪杜小姐讀書,卻能歌詠,聽了洪昆這一首詩,知他意思,說:「花鈴姐姐,我奉和一首。」
  詩曰:
  月裏嫦娥折桂時,花胎結子落遲遲。
  劉郎又到天臺上,更折仙花第幾枝。
  鳳姐說:「小妹雖不會做詩,卻會評詩。花鈴姐姐的原唱已流於褻慢,玉蓮姐姐的和韻更欠莊重。且說出個郎字,非閨秀之詞,恐貽譏大雅。」洪昆說:「賢妹,詩中有香艷一體。唐時李義山、溫飛卿皆以此見長。愚姐不過偶然學步。」玉蓮說:「賢妹,詩要多情。我們三人在此密室之中,有誰知道?」鳳姐說:「玉蓮姐姐,原來你慣瞞著人做事的麼?」三人嬉笑了一回。此事暫且不提。

第十九回 龍仙姑騰空駭趙

  〔先聲香柳娘〕調
  詞曰:
  鱗角誰看慣,鱗角誰看慣,戀色心貪。憑空花貌,成虛幻。
  話說潤州鶴林寺在唐時有個仙人,名喚殷七七,頃刻能開五色杜鵑花。他說:「此花無香,多收龍涎,薰其氣味,所以他處杜鵑都不香,惟鶴林寺有香。」宋蘇東坡《游鶴林寺》詩云:「安得道人殷七七,不逢時節亦開花。」蓋指潤州也。當開元年間,有節度使周寶與殷道人友善,及移鎮浙江時,請殷七七住杭州少林寺。故杭州府少林寺杜鵑亦有香。後來留下一盒龍涎在佛龕內,直至明時無人敢開。
  誰知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犯順,訛言攻打杭州,城中驚慌,那些婦女進香許願,求免刀兵。是年三月初二日,有趙文華妻孫氏到少林寺進香,帶了許多家丁丫環進了寺門。
  各殿燒香已畢,看見佛龕內有個描金朱漆盒,封錮完好,就問寺僧:「盒中何物如此封錮?」寺僧說:「此是仙人殷七七留下一盒龍涎,千百餘年未曾開過。」孫氏說:「開了我看。」寺僧說:「恐有怪物。」孫氏說:「我偏要開。」教家丁:「取出開了。」家丁答:「是。」上來幾名家丁,將盒子捧出,用手揭起封條,方纔開了小半邊,那盒內先是一道紅光噴出,後來滿殿風雨,地黑天昏。這龍涎流在殿上,旋繞不定,孫氏已嚇呆了,吩咐打轎回去。眾人散了,寺僧亦不敢動他。
  到了半夜,正交三月初三日子時,那龍涎團在一處,變了個絕妙佳人,往後樓去了。不食煙火之食,時而露形,時而不露形。因此寺僧皆稱他為仙姑。
  一日,棗核釘胡彪到寺中玩耍,正仙姑露形之時。棗核釘看見,認做陳素娥,上前一揖說:「素娥小娘子怎麼到此?」仙姑說:「我非素娥,相公認錯了。我是唐時仙人殷七七封在盒內,由宋至明已經四世,卻好十六年前,有趙府孫夫人放我出來,住在樓上,不飢不寒,寺僧就以仙姑稱我。只是此處寂寞淒涼,全無依靠。」胡彪說:「仙姑既是趙夫人放出,何不就請到趙府熱鬧處去。」
  仙姑說:「卻也用得。」胡彪說:「明日著轎來請。」仙姑答:「就是。」棗核釘出了寺門,趕至趙府,來見趙懌思,說:「大爺,恭喜你!「趙懌思聽胡彪恭喜,說:「有何喜事?」胡彪說:「有天大的喜事。連晚生都覺快活。」趙懌思說:「快些講來。」
  胡彪說:「我適纔在少林寺玩,忽見一個女子,真是第二個陳素娥。我問他來由,他說:』是唐時殷七七封在盒內。十六年前趙府孫夫人放我出來,住在寺樓。皆稱仙姑。就是寂寞,無人依靠。我說:『既是趙府孫夫人放出,何不就依靠趙府。』他竟肯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麼?我准他明日著轎去請。」
  趙懌思大喜,吩咐預備大轎隨班,務要整齊。堂上熱鬧,棗核釘笑道:「任他萬事順便,不如兩相情願。明日做了新郎,媒人怎樣酬謝?我看仙姑樂從,不像陳素娥那樣費事。」趙懌思大笑起來說:「老彪,你今日就在我家歇宿,明日大早好行事。」彪答:「是。」
  當晚就收拾新娘房,花梨紫檀木器,錦繡綾綢鋪蓋,金珠古玩陳設,不必細說。
  次日晨起,大轎現成。棗核釘騎了馬,領了轎,來到寺門下馬,走進寺內說:「和尚,煩你去請仙姑。」寺僧說:「僧人十餘年來都是迴避的。相公自己去請罷。」
  棗核釘上樓,見仙姑說:「特來奉請。」仙姑說:「轎子齊備,就此起身。」棗核釘心中暗想說:「那有這等容易事?真是大爺的好福氣,又是小胡子的好運氣。」
  仙姑出了寺門上了轎,棗核釘騎馬前行。來到趙家門首,棗核釘下馬,吩咐長轎進內堂。仙姑下轎說:「孫夫人在那裏?我要拜謝。」棗核釘說:「夫人在正宅,此是副宅。先請仙姑住此一宿,明日夫人就來奉拜。」丫環扶仙姑進房,仙姑看見那些陳設都是新娘房內的樣子,心中暗想道:「此是趙賊動了淫念,我自有道理,嚇他一嚇。」
  棗核釘隨著趙懌思走進房來,說:「這位趙大爺就是仙姑依靠的人。」仙姑立起身來說:「請坐。」趙懌思此時神迷意亂,仙姑推為不知。彪說:「如今喜事,還少個贊禮的儐相。我小胡代勞了罷。儐相作揖,恭喜兩位貴人。請起,聽我六言八句,褲襠都要滴水。新娘一請就來,新郎且莫造次。洞房花燭何時,三更任你兒戲。」
  仙姑聽說大笑起來。棗核釘說:「世上原有厚臉新娘。仙姑臉厚不比尋常,纔聽儐相八句贊禮,就向新郎大笑若狂。必是深得此中妙趣,從前滋味定然先嘗。大爺請受用罷。儐相出去了。」
  趙懌思走到房門口說:「不送。明日早來。」說畢轉身進房,已有更許時候。眾丫環都去了。
  趙懌思掩上房門說:「仙姑請卸妝罷。」仙姑說:「且慢。」又停一會,趙懌思性急起來,親手替仙姑解衣。仙姑笑道:「相公先睡。奴家還要略坐一坐。」趙懌思脫了上蓋衣服,只穿著玉色綾小襖、大紅湖縐褲、元緞靴子,坐在床邊上等了一會,不見仙姑來睡,他就起來要摟抱仙姑上床。
  仙姑大怒,罵道:「奸黨賊子,你敢存妄想,辱我仙姑!」趙懌思聽罵,正要呼眾丫環持鞭來打,忽然眼花繚亂,看見一條五爪金龍,紅鬚綠角,掉尾昂頭,懸空盤繞,「噯呀!」一聲,嚇倒在地,口吐白沫。家人推開房門,那金龍騰空而去。
  家人救醒,趙懌思嚇成三瘧,延醫調治不提。早有通元子立在雲端說:「仙姑妙計驚嚇奸人,甚好。貧道特來指點你到西湖邊陳素娥家,依靠他母子罷。」仙姑說:「多謝仙師。」
  次日仙姑到陳素娥家,說明仙師指點的話,陳奶奶留在家中,非止一日,有詩為證。
  詩曰:
  自古好龍說葉公,葉公不解好真龍。
  況今花貌動鱗甲,何故洞房飄雨風。
  惡賊那堪稱快婿,良緣自得遇仙翁。
  非徒色怖聞談虎,親見飛騰向碧空。

第二十回 勇蔡飛救難酬恩

  〔先聲搗練子〕調
  詞曰:
  到如今,心自忖,悔落了紅塵境。雖是裁衣鋪可居,剪刀聲裏終難隱。直等到鐵勤奴至,鬧莊時又添出雲斬仙子。
  話說玉蓮帶了洪昆投住張兆店裏,與鳳姐同居。鳳姐說:「花鈴、玉蓮二位姐姐是客,小妹是主人,你們請在大床睡,我另鋪小床。」花鈴說:「如此有上下床之別了。」鳳姐說:「休得取笑。」安排宿歇。次日晨起,梳洗已畢,用了早膳,那張兆得了五十兩銀了,就到外面吃酒賭錢,不管家中事了。鳳姐說:「前日中秋佳節,我們結盟,就如同胞姊妹一般。都要甘苦共嘗,死生不變。」玉蓮說:「鳳賢妹,這兩句話切夫妻,不切姊妹。我有詩奉呈。」
  詩曰:
  姊妹雖然父母同,鴛鴦求匹各西東。
  他年貧富何能包,不及夫妻百歲終。
  花鈴說:「何不就訂夫妻之盟呢?」玉蓮知道洪昆之意,說:「花鈴姐姐是賓中賓,派他妝做丈夫。事有巧合,我前日包袱誤帶了男子衣服,取出來與花鈴姐穿,扮成新郎,可不是湊巧的事麼?」就把玉色繡花方巾、桃經綾窄擺、杏黃鑲鞋替洪昆依舊穿起來。玉蓮故意說:「我先結盟。」鳳姐看見花鈴這樣打扮,心中暗想道:「可惜是個女兒,若是真男子,與他為夫妻豈不妙極。」因向玉蓮說:「姐姐,你說花鈴姐是賓中賓,你陪他到我家來就是賓中主了。小妹反是主中賓,要讓我先與盟。」玉蓮暗笑道:「這小妮子動了春心了。就讓你先,我做賓相何如?」玉蓮扶持鳳姐與洪昆拜堂,三人笑謔一會,到一更時候,玉蓮笑說:「鳳妹既與花鈴妹夫拜堂,今日我睡小床,把大床讓你們睡。雖然假事,裝龍要像龍,裝虎要像虎「鳳姐說:「如此就得罪玉蓮姐了。」花鈴與鳳姐上了大床。玉蓮坐在小床邊好笑。二人各自解衣而睡。蝴蝶夢中對對,于是二人歸帳就寢。
  香閨初寂,蠟炬未殘,一會兒鳳姐喊叫起來,說:「不好了。上了玉蓮這臭蹄子當了。」此時仲秋天氣,輕暖輕寒,鳳姐一滾起來,不及穿裏衣,就赤身露體下了床邊。洪昆也就赤條條下床來,站在鳳姐面前。鳳姐說:「相公,你既係男子,因何女妝同玉蓮姐到我家來?」洪昆笑而不言。玉蓮假裝睡熟微學呼聲,心中暗想道:「我不驚他們,聽他們說些甚麼。」鳳姐說:「我既與相公同榻而眠,定然從一而終。此身即許相公了。然夫婦為人倫之始,禮重于歸,義無苟合。我今日知以夫婦之倫為重,相公他年必知以君臣之倫為重。奴家願守堅貞,留為相公異日之信。務望相公原情。」洪昆本是個天姿純厚的人,聽鳳姐這一番話,因說道:「鳳姐性情端正,小生亦非貪色之徒。豈容相強。」
  兩人遂穿好衣服說:「玉蓮姐未醒,他醒來必疑我們事已成了。看他怎樣說法。」玉蓮因暗暗自悔說:「我當初一念之差,遂成終身話柄。若不私奔,馬氏知道豈肯甘休。我不如鳳姐多矣。」豈知冥判官發放之時,已說明斷案,只因玉蓮回陽後昧了前因,但知今世懷孕含羞,已忘了前世貪功抱愧。諺語云:「欲知前世事,但看今生為。」此之謂也。且此案固是天譴,亦由天定。若無藏樓懷孕一事,後來誰能幻形救杜?又後來誰能變態擒倭?鳳姐固能守貞,玉蓮亦不可謂之淫也。此時雞聲初唱,月影猶明,鳳姐說:「玉蓮姐醒來。你何苦壞心,不肯說明。想你是個過來人了。」玉蓮說:「鳳賢妹,不必說了。你今是而我昨非。悔之無及。」就把墜洞藏樓,懷孕私奔的事,細細說了一番。玉蓮又說:「洪郎,把第四個玉蟾蜍拿出,與鳳姐做聘禮罷。」洪昆取出,遞在鳳姐手中。到了天明,仍妝了三個女子在家,漸漸不甚謹密。該應事要敗露,就有湊巧的事來。
  且說張兆得了五十兩銀子,把生意不當事,玩了三、五天,銀子賭輸干淨,時纔近午,帶怒而歸,想再與玉蓮借幾兩銀子好去撈本。他二人在家,萬不料張兆此刻回來,正在玩笑時,洪昆要小便,因無外人,就分開裙子,扯下褲子,站在天井溺尿。張兆走進來撞見,知花鈴不是女子,氣上加氣,走到廚房拿了一把亮霍霍的刀來,要殺他們三人。玉蓮說:「動也動不得。你白日無故殺死三人,罪該梟首。若殺我與洪相公,你是爭奸不從殺傷兩命,也是死罪。若殺鳳姐與洪相公,你是勒詐逼奸,殺傷二命,亦是死罪。」張兆聽說,殺星頓退,就來騙他銀子,說:「賢甥女,你算得個聰明伶俐的女子,不但活你們三命,連我的命都是你活了。我同你商議一件事:連日在賭錢場上把前日的銀子都輸了,還同你借銀三、五兩做做本錢。
  「玉蓮說:「我同洪相公來時只帶了五十兩銀子,此外沒有。
  「張兆見沒有銀子借,就來盤問他說:「你剛纔說洪相公,是那個洪相公?」玉蓮此時忙人無急智,就把西湖打趙懌思的洪昆說了一遍。張兆又轉過念頭來,自說:「趙府懸了賞單寫著:『有人拿住洪昆賞銀五百兩。』他到我家來,是個財神進門了。
  我暗中到趙府送信,那時領人來捉洪昆,籠裏雞、案上肉,連飛都飛不的。」想定主意,又強作笑臉,向玉蓮說:「你既沒銀子,我就到賭錢場上拈頭兒做賭本罷。你三人好好在家。」
  張兆出了門,他三人依舊玩耍。張兆在街上正走之時,遇見胡彪,張兆本來認得棗核釘,說:「胡相公,我同你去見趙懌思大爺去。」棗核釘說:「你要見他做甚麼?「張兆說:「到了他家你就曉得了。這件事也少不得你。」一同進了趙府,張兆見了趙懌思說:「小的特來領賞。洪昆現在我家。大爺速去拿人。」棗核釘說:「張師夫,你想獨來發財麼?要分些我呢。」張兆說:「我原說是少不得你。快去,快去!「棗核釘說:「大爺,這洪家小雜種本事大得很,不可輕視。」趙懌思說:「我家從前的打手皆敵不過他。請前日特聘來的那位馮教師帶領眾人去。即刻動身。」張兆引路。街上都鬧翻了。
  來到裁衣店門首,棗核釘先進去。洪昆認得他,說:「二位賢妹,我的對頭來了。事到其間,有死而已。」趙懌思走來看見三個女子,說:「洪昆在那裏?」張兆指著花鈴說:「這就是洪昆。他男扮女妝的。」懌思說:「家丁,去扯他的褲子看來。」家丁回稟:「果然是個男子。」趙懌思教馮師爺拿人馮教師一手擒起洪昆。趙懌思說:「且住,我看他力不能搏雞智不能脫兔。我這裏猛虎出山,他那裏死蛇掛樹。這是假洪昆若是真的何能這等容易捉住?放了他罷。張兆亂報冒賞,拿我帖兒,送到仁和縣打他五十板。」家丁扭住張兆。張兆說:「五百兩銀子換了五十個板子。這是那裏晦氣!窮人想發空頭財連菩薩都拿他玩。胡相公,有銀子同分,有板子同打。我到縣裏當堂咬你一嘴,你也不得干淨。」
  棗核釘說:「大爺,張兆不必打,他還算有功。」趙懌思說:「怎麼有功?」胡彪說:「他雖指鹿為馬,畢竟玉貌堪誇,大爺帶了回去,書房掃地、烹茶,前有玉杵一柄,還可後庭開花。」趙懌思說:「老彪之言有理。」彪說:「還有順便事。  索興僱兩乘小轎,連這兩個女孩子也帶了去。」頃刻僱轎來了,馮教師押著洪昆,家丁硬將二女扶上轎。街上人都看呆了,那個敢多一句嘴?對面來了一人,怎生打扮:
  頭戴隨風倒烏鬃帽,花布纏頭,黑多白少的花臉,身穿元緞小襖,大紅緞魚肚兜,包藍白布裹腿。腳踏鐵挺尖的薄底鞋,腰插兩柄短斧。
  大喝道:「趙懌思奸黨賊子休得橫行!俺蔡飛來也!「
  贊曰:
  一聲如虎嘯,谷應又山鳴。
  短斧剛纔動,杭城莫不驚。
  陪堂同鼠竄,武士直蛇行。
  救出洪公子,仙人計更生。
  此人本是忠義之將,趙文華要害他,前任總督尚書張經開活他罪,放出刑部牢。他就逃避臺州錦雞山落草為盜,所殺的都是貪官污吏,所劫的都是地棍土豪。專報不平,非同匪亂。
  何以來得湊巧呢?那日有通元子過他山頭說:「蔡飛,八月二十日,你恩人之子在杭州城南街有難,速去救他。我臨時駕雲而來。」
  這一日,卻好到了,先將馮教師打倒,救了洪昆,又把趙家人眾打散。棗核釘、趙懌思鑽人褲襠裏跑了。街上人抬頭一看,那兩乘小轎四個轎夫都在雲端,這就是通元子用的仙法,來救玉蓮、鳳姐去了。
  蔡飛救了洪昆,問道:「你父親是何人?」洪昆說:「我父親是有名的人,受冤而死,不敢明言。」蔡飛說:「仙人通元子教我救恩人之子,想必公子就是的了。我是曾總制銑的先鋒,嚴嵩與趙文華害了總制,把我囚在刑部獄中。多蒙張經大人釋放,連年暫寄綠林,專尚義氣,從不搶奪良善人家。前月有通元子教我來救相公。他說臨時駕雲而來,這雲端裹轎子,想是大仙妙法,但不知救的何人?」洪昆又把玉蓮、鳳姐說了一遍。蔡飛說:「相會,你可隨我上山麼?」洪昆說:「既蒙恩人救我,理當隨行。但有陳岳母在西湖邊,我去與他知道。
  然後同行。」蔡飛說:「我送你去。」二人來到陳家,見了陳奶奶。陳奶奶連忙去說與素娥、保元知道。素娥、保元、仙姑都來見洪昆。素娥說:「洪郎,自從雪洞受驚之後已經半載,不知何處容身?」洪昆把前事細細一說,問:「這位小娘子是誰?
  」素娥又把仙姑來歷說了一遍,又把同庚的話說與洪昆知道。
  洪昆說:「這都是與我有緣。」因取出第五個玉蟾蜍,交了仙姑。
  此事不提,再說下回。

第二十一回 棗核釘毒計栽誣

  〔先聲重翻江兒水〕調
  詞曰:
  毒計暗裏施,不與鬼神知。那洪、陳小書生一網打盡,全憑片紙寫虛詞。
  蔡飛救了洪昆,送到陳素娥家,即自去了。那棗核釘知道,就生了毒計,來見趙懌思說:「大爺,小洪與我們世仇。前日蔡強盜又送他到陳素娥家去。大爺具主報官出首,就說流匪洪昆交通海寇,恐貽大患。據實申明,暗中再拿大爺名帖到仁和縣,知縣滑大生是大人的門生,他一定是要辦的。」
  趙懌思說:「老彪,你就做呈子。」胡彪笑道:「小胡連字都認不全,何能做刀筆?我有個好朋友,姓魏名豹,他素行甚狂,帽子都戴在腦後,露出顛頂。人因加他個綽號叫做魏大頭。他的呈子百發百中,在浙江省中是第一枝好筆。」趙懌思說:「你就去請他來。」彪答:「是。」
  棗核釘出了趙家,走過兩條街,已到魏家門首。走進來看見魏豹,高叫道:「大頭兄請了。」魏豹回道:「棗核釘兄請坐。」兩人亂皮亂鬧一陣,魏豹說:「我有一小曲奉贈。
  曲曰:
  胡老彪真好瞧,身似橄欖核子雕了個猴兒曹。人說是連釘一條,我說是老鼠有屎藥裏調。(《本草》老鼠屎名「兩頭尖」)」
  胡彪說:「我也有一小曲奉答。
  曲曰:
  魏老豹真好笑,頭似渾圓金斗套了個壽星老。人說是肉頭雙料。我說是疝氣上沖醫無效。」
  兩人大笑一會,魏豹說:「言歸正傳。胡兄到此何幹?」胡彪說:「趙府公子有呈子事奉求,特來相請屈駕同行。」魏豹說:「筆資要二十兩紋銀。看你面上讓個八折。」胡彪說:「包管不得少。只要呈子做得好。」
  魏豹吩咐家人關上門,就同棗核釘往見趙懌思說:「公子呼喚,有何委辦?」棗核釘代說:「前由定要速辦。」趙懌思說:「用過午飯請教。」家童擺了酒席,魏豹賓位,胡彪陪位,趙懌思主位。飲酒之間,敘些寒溫。
  飲畢,撤過酒席,請到書齋,擺下文房四寶。魏豹拿起筆來,向趙懌思說:「小弟素畫南無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勸世,雖做呈詞,不肯十分狠話,總是問主人意思。」棗核釘說:「必要置小洪於死地,方泄胸中之忿。」魏豹說:「就是了。」遂鋪紙寫呈。
  呈曰:
  具稟仁和縣。四品蔭官趙懌思呈稟。
  抱稟趙雄年三十歲。
  為私結海倭,陰謀不軌事。切職居住憲治親仁里八鋪,風聞有流匪洪昆,魆藏土棍陳保元家,勾通海寇蔡飛,劫殺逞凶,非止一日。蔡則糾眾搶奪,洪則坐地分贓。左右居民屢遭諸毒害。又聞蔡飛在臺州錦雞山中招兵買馬,盤踞浙東,沿途燒劫,來搶杭州,約洪昆開門內應,約倭寇航海外援。若不斬除萌孽將來蔓草難圖,勢必百萬生靈無一能逃兵燹。為此據實稟呈,不獨自全軀命,且欲為國家除去腹心。非敢妄報機宜,亦欲為憲臺功參民社,伏乞老父臺大人差緝渠魁,以傾巢穴,著交黨羽,以剪根株。沐恩上稟。
  魏豹叫:「胡兄,呈子做完,送與公子看。」胡彪說:「費心了。」送來遞與趙懌思,懌思說:「我連日酒色過度,眼目昏花。老彪你念了我聽。」胡彪說:「有幾個懸路虎,念不下去。還請老魏念罷。」魏豹念過一遍,趙懌思說:「好極。小洪殺之不足,剮之有餘。不愧刀筆好手。」魏豹告辭,給了筆資十六兩紋銀。棗核釘送他出去,叫明九折,分了魏豹的一兩六錢銀子過來,拱手而別。拿了呈稿,來到詞篷,買了格式,教代書寫好帶回,明日早堂好〔投〕。

第二十二回 蔡小妹獄中雙救

  〔先聲浣溪沙〕調
  詞曰:
  既不類雍糾婦愚,又不似緹縈上書。突如其來,蔡小姑。望中輕燕飛囹圄,憑他黑索把人拘。雙雙救出父與夫。
  趙懌思叫趙雄說:「我有呈詞一紙,差你到仁和縣衙門去遞。再拿我的名帖。這位滑老爺是家老爺的門生。你說我拜上此案要速辦。」趙雄答:「是。」趙雄來到縣前,先將名帖送到門上說:「我家公子還有呈子一紙,要面呈太爺呢。」門上回明了,傳趙雄進內堂,遞上呈子,說:「家小主人拜上太爺,要請速辦。」滑知縣看完呈詞,說:「你回去拜上你家主人,我即刻差拿。」
  當下差四名快頭前往,到陳保元家,不由分說,把洪昆鎖起,說:「你是首犯。」素娥、仙姑不知何故,嚇得魂不附體放聲大哭。又要鎖陳保元。有個年老的快手說:「伙計們,我老頭子當了四十余年衙門,未曾見過十三、四歲的孩子會做強盜,一定是冤枉。我們做些好事,放了他罷。」那班捕快說:「王老爹說得有理。」放了陳保元。陳奶奶跪謝起來,眾捕快擁了洪昆,陳奶奶哭隨在後。進了衙門,滑知縣坐堂。原差跪稟:「洪昆當面。」洪昆跪在公堂,口稱:「冤枉。」滑知縣問原差:「還有陳保元呢?」原差稟:「大爺,陳保元聞信潛逃。」滑知縣說:「你們再去訪拿。」原差答:「是。」滑知縣說:「你就是洪昆。你是那裏人?父親是誰?怎麼結連海寇又與蔡飛同謀。從直招來。交出蔡飛,免得用刑。」洪相公聽得有蔡飛,纔知是趙懌思陷害。洪昆說:「小人父親名洪張,土著杭州,並非流匪。父親病故,依栖岳母,與妻弟陳保元讀書。不知甚麼海寇,不知甚麼蔡飛。定是趙懌思陷害。要求伸冤。」那滑知縣冷笑道:「我知道,用刑你纔招呢。」皂隸把鐵繩盤緊,將洪昆褪了襪子,跑在鐵繩上。著兩人扭提他耳,再用棍踩住他的膝彎。滑知縣說:「洪昆,看你招是不招?」
  可憐洪相公兩腿細皮白肉,那裏受得住這樣刑罰?一會兒又踩棍子。相公已昏迷不省人事。陳奶奶在衙門外放聲大哭。
  這連日蔡飛還在杭城未歸,聞得此信,怒罵道:「狗知縣,你阿附奸黨,刑求善人,相公那能吃得這虧?我不如親自投案免得相公受苦。」遂闖進衙門,大叫:「滑大生,俺蔡飛來也。好生放了洪昆,與他無干。」滑知縣卻吃了一驚,說「狗強盜做得好事!搬取大刑來!」蔡飛說:「狗知縣要大刑何用?俺實係強盜,也曾殺傷人命。殺的是污吏貪官之命。也曾搶奪貨財,奪的是橫征暴斂之財。卻不是你這狗知縣做不義之事,存無恥之心。」滑知縣冷笑說:「罵得好。我也不難為你。你畫供罷。」蔡飛畫了供。滑大生說:「洪昆,他已認了,你還不畫供麼?」洪昆說:「我無供可畫。」滑知縣說:「再踩起棍來。」蔡飛說:「相公,你不勝苦楚,就供認了罷。天或者不絕善人也未可知。」洪昆也認了供。滑知縣標兩面監牌,把兩人寄監,問成死罪。一面差人到趙家回復,一面申詳上司,專候斤詳。
  再說通元子推算神數,知道洪昆、蔡飛有難,用了縮地法來到錦雞山,指點蔡小妹說:「你日後與洪昆有姻緣之分,他現在與你父親都拘囚在杭州府仁和縣獄中。你速去救他兩人。
  先到西湖邊陳素娥家暫住一宿。次日施行。俺去了。」蔡小妹聽得仙師之言,不敢稍停,即刻前往。怎生打扮:
  梳了個孟光的椎髻,戴了個鏤金漁婆笠,四圍拖珠。穿了大紅繡花長襖,元色繡花十八瓣油肩。白綾繡花裙,兩傍插在腰帶。露出杏黃綾繡花褲。元色倭緞鑲邊大紅滿花三寸繡鞋。
  提了兩口寶劍。
  直奔杭州而來。到了西湖邊,正遇見陳奶奶送獄飯哭回。
  小妹說:「老奶奶,借問一聲陳素娥娘子住在那裏?」陳奶奶收了淚痕,把小妹一看,暗想道:「此女定非凡人。但不知怎樣曉得小女之名。我且問他。小娘子你何以知道陳素娥的?」
  小妹說:「仙師指點我來的。」陳奶奶就忍不住說:「好了,有命了。請小娘子到我家細談。」陳奶奶陪著小妹走進門來。
  素娥看見問道:「母親,這位小娘子何來的?」小妹就把通元子指點的話一一說明,舉家歡喜。次日,小妹午後妝束齊全,直到縣前,有詩為證。詩曰:
  錦雞山上劍揮來,不是當年詠絮才。
  殺氣千層沖犴獄,豐城石運為誰開。
  蔡小妹威風抖擻,花貌娉婷。杭州城內人人喝採。這個說是賣戲法的,那個說是美男子妝了玩的。都不介意是來劫獄的。
  卻跟了許多人看。走到衙門,飛身上屋。那些看閑的嚇倒了一大半。劈開牢門,殺了禁卒,將洪昆刑具打開。蔡飛見他女兒來,遂扭去刑具,駝著洪昆出獄。小妹提劍在手,無人敢攔。此時剛是一更時候,城裏纔會營拿人。小妹父女如飛出城,來到素娥家。素娥又喜又怕。蔡飛說:「此地都不能住了。我父女向南,相公向北,連夜起身。恐有人跟追。」一家灑淚,不忍離別。蔡飛說:「小女遵仙師之命,願奉箕帚。」洪昆說:「也是天定姻緣。」遂取出第六個玉蟾蜍,遞在小妹手中,就此拜別岳父,分路而去。

第二十三回 杜金定兩遭毒手

  〔先聲西江月〕調
  詞曰:
  急風驟雨浮槎,昏昏淚灑天涯。苦海無邊何處岸,禍來兆大嘴烏鴉。無端賣與豪家,可憐慘殺嬌娃。叫絕一聲誰救我,香閨飛出夜叉。
  自從玉蓮、洪昆辭樓去後,小姐懸掛在心。日光西墜,獨坐淒涼,不得已到繼母馬氏樓中說其辭,要乳娘作伴說:「母親萬福。」那馬氏做嘴做臉,大語冷言說:「豈敢。小姐姑娘,甚麼香風吹到為娘的樓上來玩玩?」小姐說:「今早小孩兒教玉蓮丫環去了,來稟明母親,請乳娘與孩兒作伴。」馬氏即刻變了臉罵道:「大膽的小賤人,發放總由你,全沒有為娘的在眼裏。秋香丫頭,取家法來!」小姐哭跪在樓板上,秋香說:「家法有了。」馬氏接在手中要打。乳娘跪求說:「小姐年幼,一時失于檢點。老婢子替打罷。」馬氏說:「本該打他一頓,看你老人家面上,饒了他。以後小心些。」乳娘說:「夫人息怒。老婢子送小姐到後樓,略做三兩日伴,就來服侍夫人。」
  馬氏說:「老人家,你快些帶他走,拔去我眼中釘。」小姐同乳娘下樓,走著哭著,進了後園門,放聲大哭說:「我杜金定好命苦呀。若是我親娘在,何能受這等凌辱?就是父親在家,也不得至此。」不料秋香隨後跟來,這秋香面醜如鬼,嘴快似水,馬氏腹心以他為最。秋香聽了,掣回頭就跑,到了馬氏樓上說:「小姐哭罵夫人,說甚麼親娘、晚娘。」馬氏大怒說:「來日大早,我定去打死他就是了。」此刻有黃昏時候,小姐哭上後樓,不用晚飯,和衣倒在床上。乳娘勸到三更,小姐說:「乳娘,你睡去罷。」乳娘又安慰幾句,說:「小姐保重些,我睡去了。」
  這一夜小姐何曾睡得熟。紗窗早有亮光。昨夜更深,乳娘忘卻關樓門,只聽得樓梯響聲甚急,乳娘問:「是何人?」秋香說:「夫人拿家法來了。」乳娘慌忙披起衣來,馬氏罵:「小賤人,把你親娘叫活了!你膽敢罵我,我特來送了你罵的。」氣沖沖走進小姐臥房,小姐說:「女孩兒何敢。」秋香說:「我昨晚聽得明白,小姐不必抵賴。」秋香是馬氏的小耳朵,又聽他這幾句話,真如火上澆油,氣上加氣,掀開帳門,不住手打了幾十板。小姐痛哭叫苦。乳娘連衣服都穿不全,跑過來跪在馬氏面前說:「夫人暫息雷霆。小姐已責罰過了。請回前樓罷。」馬氏忿忿叫:「秋香隨我來,吃過午飯再來打他一頓。
  」小姐直哭到午後,馬氏又來打了幾十板,說晚間還要來打:「定要打死他纔泄我恨。」
  此時連乳娘都哭起來了。因出去叫杜府吃工食的船戶周三,教他把船泊在後園門外伺候,又往鐵匠店裏打了把投得園門鎖的鑰匙回來。上了樓,見小姐還在這裏哭。勸了幾句,向晚下雨了,那馬氏冒雨又來打了一頓而去。小姐說:「我不如尋個死,省得這樣受苦。」乳娘一陣心酸,伏在小姐床邊大哭說:「小姐,我看這等光景,家中住不得了。我安排已定,船只現成,請小姐起來,送你到城南親外祖家去躲避躲避。這鑰匙能投得園門鎖就好了。」乳娘扶著小姐,來到後門,卻好開了門,走到湖邊,問周三船在那裏,周三說:「在這裏。」乳娘扶小姐上船,周三問小姐:「夜半往何處去?」乳娘說:「適纔城南陳府送信,說陳老夫人臨危,要小姐見見面。這船繞城一帶天明纔得到麼?」周三說:「要得很。」隨即開船。卻好天明泊到南門碼頭。乳娘說:「小姐請坐在船上,我進城到陳府著轎來接。周三,你小心伏侍小姐。」
  乳娘去了,周三站在岸上,正撞著棗核釘說:「胡相公怎這等早法?」胡彪說:「今日是趙懌思大爺常誕,我去道喜的。」這種壞人眼睛最快,看見船上坐了一位標致女子,說:「周三,你大早擺張銀票在船上做甚麼?」這周三原非好人,聽這一句話就會過意來,說:「賣古董的。」棗核釘說:「你想發財。要依我說,你去僱一乘小轎,把這古董抬到東門內趙府,任你要多少銀子都有的。我先去在趙府門首等你。你快些來。」周三大喜,僱了轎子,說明路徑。一會兒轎子到了碼頭,周三說:「小姐請上轎。乳娘走得慢,我們抬著轎去迎他。」小姐從未曾出過門,那裏知道奸計。上了轎子,轎夫抬進城,直向東門去了。乳娘跟著陳府大轎到了碼頭,看見空船一只,不見小姐,周三亦不見了。四處尋覓,毫無蹤跡。連忙回到陳府稟知陳太夫人,差人訪查不提。
  且說棗核釘到了趙家,拜過生日,說:「大爺,今日雙喜。」趙懌思問:「怎樣雙喜?」棗核釘說:「大爺拿出兩封銀子交我,稍遲一刻就明白了。」趙懌思吩咐取了銀子交過。棗核釘拿了銀子,走到大門外,那轎子已到。棗核釘說:「把轎子抬到大廳下轎罷。」便將銀子交了周三,開發轎錢。小姐不見乳娘,知道不是陳府,就跌出轎來,要撞死在階石上。轎夫連忙攔住,早有掌家婆走出說:「小娘子不要如此。」強八分扯到裏面去了。有詩為證。」詩曰:
  猶是米家書畫船,淒淒夜雨渡前川。
  誰知打槳驚飛起,誤買鴛鴦哭鄧錢。

第二十四回 小洪猛幻形救杜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危機纔脫又危機,疑是紅顏命薄時。恨殺仇家淚獨垂。小洪兒,真形變幻救仙姬。
  趙懌思看見掌家婆扶脅著一個美人走來,知道是胡彪替他買的,甚是歡喜。向棗核釘說:「容謝,容謝!」那知道他已賺過五十兩銀子上腰了。
  杜小姐進了房門,可憐如在夢中,連喉嚨都哭啞了。當晚大廳上酒席散完,棗核釘告辭。這杜小姐勞苦了兩夜兩天,無病也有病了。趙懌思走進房來,看見小姐帶病嬌容,衣冠不整,雖張桓侯的白描美人都沒有這樣豐神,說:「小娘子,我這裏是趙府,當朝工部趙文華就是我父親。你賣到我家來多大福氣。不必悲傷。」小姐聽得此言,如夢初醒。只疑惑乳娘與周三串賣的,罵道:「奸黨,你知我是何人?當朝禮部尚書侍郎杜維德是我父親。今遭惡僕騙賣,惟有一死。何肯與奸賊之子苟合貪生!」趙懌思先還不動氣,後來越罵越狠,就氣起來了,說:「你這等罵法兒,我就忍耐不得了。是要打你的。」小姐說:「就打死我也是要罵的。」趙懌思叫丫環取鞭來打。此是小姐難星未退,誤入虎蹊。
  再說通元子救了玉蓮、鳳姐,在雲端裏丟下轎子,轎夫又駕雲頭送二女到崆峒山中,交與西陵聖母。這聖母是誰?
  贊曰:
  有熊氏出,制衣裳、冠冕、垂旒,定帝王。在昔元妃宮奕奕,于今聖母廟堂堂。三盆繅手絲抽繭,四月楊枝葉採桑。此事相傳千萬載,家家都祭馬頭娘。
  乃是軒轅皇后,人身馬頭,所謂龍精也。其神管理紅蠶,後來養蠶人家都敬他。當日修真千萬餘年,所以通元子送二女來拜他為師。聖母收下。通元子又駕雲而去。聖母就教他二人仙法武藝。
  非止一日,又收拾靜室,與玉蓮分娩。玉蓮雖是凡胎,此時已歸仙境,直到臨產坐蓐之時,聖母念咒作法,只聽得呤的一聲落地,已成七尺身軀,足能履,口能言。聖母命名洪猛,就傳授他許多武藝,並傳他七十二樣變化神奇之法。
  一日,聖母在洞中推算神數,叫洪猛說:「你第二位母親在杭州府城東門趙文華家有難,速去救來,急急如令。」洪猛得令,起在雲端,直奔杭州。到了趙家內室,只聽裏面鞭響不停,哭聲淒楚。洪猛搖身變幻,但見:
  赤髮鬅鬙,青面獠牙,耳垂大金環,兩肩一邊一個虎頭,四臂四手。一手持弓,一手持箭,一手執盾,一手執矛,兩腋生車輪大的二翅,遍身藍毛,長有二三寸。腿生紅毛二寸長,小脛雞骨,雞筋雞爪。
  奇形怪狀不可勝言。狂風一陣,破窗而入,叫:「母親不要駭怕。俺洪猛奉仙師之命,特來救你。」就把杜金定裹在金翅中,對著趙懌思長嘯一聲,騰空而去。懌思嚇得昏死在地,家人扶起,慢慢蘇醒不提。
  洪猛救了金定回到崆峒山中,現了原形復命。金定見過聖母說:「弟子蒙仙師命洪猛救到此山,真再生父母了。情願皈依。」聖母說:「你先到後山會會玉蓮。」金定往後走,玉蓮同鳳姐已來。玉蓮見了小姐,倒身就拜。金定說:「賢妹何必如此。我且問你,洪郎在那裏?」玉蓮哭說:「自從樓上分別,我同洪郎到了鳳姐家住下。不料趙懌思奸賊將洪郎與我們兩人搶去。幸蒙通元子仙師救我們到聖母山中。洪郎不知消息。」指著鳳姐說:「這也是洪郎玉蟾中人。」說畢,三人大哭。
  玉蓮叫洪猛過來拜見母親。金定纔知是玉蓮懷孕而逃所生之子。心中暗想道:「此兒纔生一載,就如此偉然魁武,神通浩大,真聖母仙師所教。」金定因拜聖母為師,學習武藝,為後來用武的根由。

第二十五回 莽童昆義殺淫妻

  〔先聲魚家傲〕調
  詞曰:
  狙擊西湖船上賊,不平事報昭忠直。英雄何肯迷于色,卻不得,美人殺罷紅塵出。
  童昆自從救了素娥,次日回揚。已經一載,又思念洪昆,稟明義父來訪好友。那一日到了西湖邊,陳奶奶正在門首,叫:「童相公幾時來的?」童昆說:「小侄適纔到此。」陳奶奶就請童昆到家。素娥、仙姑、陳保元都來相見,滿眼不見洪昆,問道:「洪兄那裏去了?」舉家大哭起來。童昆不知何故,連忙問道:「為甚麼事,快些講。」素娥從頭至尾,直說到蔡小妹劫獄事,說畢,又哭。童昆也就掉下淚來,各各又勸了一番。
  陳奶奶要留童昆在家中住,童昆說:「理宜遵命,但伯母家中皆係女流,賢弟尚幼,小侄不便久住。我到城裏住寓,既可以訪問洪兄消息,又可以常來請安。」陳奶奶說:「如此不敢屈留。」用過午飯,童昆告別起行。
  陳奶奶說:「童相公常來走走。」童昆說:「就是。」童昆城內覓寓,走到街前,看見金字牌寫著」招商客寓「四字,童昆走進去,說明房飯錢,就住在此店。這開店的是誰?就是趙文華的從堂弟,趙懌思的堂叔。他仗了本家之勢開這飯店,其狠無比,人都叫做」趙老虎「。他娶了個妻子陶氏,二十歲,頗有幾分姿色,平日本不端莊,看見童昆雖係武士,卻是個美少年,就動了春心,常以言語挑動他。童昆是個君子,都不理他。
  那一日黃昏時候,走進童昆房內叫:「童客人睡了麼?」童昆說:「尚未。」陶氏說:「來早些了。」童昆說:「來此何干?」陶氏說:「恐童郎客居寂寞,特來陪伴宿歇。」童昆正色拒之說:「男女授受不親,何可夤夜私奔?俺童昆非好色的登徒子,曾在西湖拳打趙懌思,全陳素娥的名節。豈肯與你苟合?速速去罷。」陶氏被童昆說得滿面通紅,叫:「童郎如此美少年,何必定做魯男子。容日再來陪你。」一氣三、五日陶氏絕不出自己房門。
  童昆暗暗說道:「陶氏必然害羞,再沒臉面來了。」也就不甚防備。那一日陶氏出了房門,叫店小二:「今日客人甚多,拿幾扇房門備床。童客人房門結實,就用他的罷。」店小二來下房門,童昆卻不介意。用了晚飯,收拾安睡。
  此時五月,天氣漸暖。童昆周身脫去衣服,丟下帳門就睡熟了。直到二更時分,店內客人都睡下了。「趙老虎」亦往前店去睡。陶氏悄悄進來,只穿了元色羅褲,一條大紅紗繡花兜子,合項系著金索,媚態百生,手持紅燭燈照,走到童昆房內,低低叫一聲:「童郎。」童昆未應。陶氏走到床邊,掀開帳看看,見童昆睡在床上,如一塊雪白玉。陶氏自己褪下了褲子,他用手來摸童昆。童昆驚醒,跳下床來,穿起褲子,罵道:「無恥淫婦,俺前日已說明斷不肯苟合,你今日做出這等事,污辱我童昆,若不速去,我〔找〕你丈夫來罷了。」這陶氏實在無恥,他就赤身條條站在童昆面前,扭扭捏捏、扯扯拉拉。前店已打三更,更夫漸漸到後面來了。陶氏還在此糾纏不去。
  童昆著急了,說陶氏:「你與我也是一結,更夫若來看見你這光景,成何話說?」就走到床頭拿了刀來,陶氏說:「童郎,你就拿刀嚇我,我也是不去的。」童昆說:「一不做,二不休。」舉刀一揮,人頭落地。走到前店叫:「趙店家,你妻子陶氏夤夜私奔,被俺殺死了。你去報官。俺童昆是個大丈夫斷不逃走的。」
  趙老虎一嚇,起來看見童昆手中血淋淋一把大刀,不敢惹他。店中眾客也就起來,躲的躲跑的跑。有的說:「殺人償命。我們在此看看何妨。」趙老虎到趙家敲門,門上人問:「甚麼事如此著急?」趙說:「我趙虎的妻子被童昆殺死了。」門上人報到趙懌思說:「本家陶氏奶奶被童昆殺了。」趙懌思說:「那小洪兒怎會殺人?」家丁說:「大爺又聽錯了。不是洪昆是說的童昆。」趙懌思說:「你叫本家爺去鳴坊保,打個人命報呈,我隨後就來了。」家丁吩咐趙老虎去叫坊保。一會兒天明,趙老虎同坊保寫了報呈,到仁和縣裏報案。
  呈曰:
  具呈人趙虎跪稟:
  為強奸不從,殺傷人命事。切身開張客寓在憲治東街頭九鋪內。突于本月初六日,有異鄉人童昆住店投宿。見身妻陶氏年少,遂生歹心。數日窺探內室,勾引良婦。晦于今夜三更時分,知身在前店宿歇,童昆仗倚力大,膽敢走入身妻臥房,將陶氏赤身條條拖到客房強奸,身妻不從,因此殺死。童昆現在店內,不曾逃脫。為此據實鳴坊轉報。
  仁天太老爺賞差拘凶,伸冤抵命。沐恩上稟。
  嘉靖年月日報呈
  具稟東門九鋪保甲陳財跪稟
  太爺臺下:據鋪內開客寓人趙虎云,稱伊妻陶氏被住店異鄉人童昆因強奸不從殺死在地。身眼同看明,據實申稟。
  趙虎與陳財稟案。滑知縣隨即傳班檢驗。差了八名快手前來拿童昆。童昆在店內伺候。滑知縣驗過傷痕,帶了童昆、趙虎到衙門。復說那趙懌思與棗核釘早已坐在衙內。滑知縣排衙之後,進了內堂,會見趙懌思說:「是真殺人的。」趙懌思說:「這趙虎是小弟族叔。要煩父臺從重治罪。」滑知縣說:「敢不遵命。」吩咐帶凶犯童昆、尸親趙虎、同寓見證孫崇山聽審。
  童昆進了內堂,棗核釘向趙懌思說:「去年在西湖上打我們的就是這童昆。我們還錯認是洪昆。他今日也來送死了。快活,快活!「

第二十六回 通元子妙法救童

  〔先聲新水令〕調
  詞曰:
  英雄怒殺淫妻婦,縲紲中千般受苦。一旦法場來,誰救去,妙術仙師雲端久住。
  滑知縣坐堂,原差跪稟:「童昆當面。」滑知縣說:「你就是童昆,怎麼殺死陶氏?從直招來。」童昆說:「小人是江南揚州府人氏,來杭投親不遇,因暫住飯店。這趙虎之妻陶氏屢次調戲小人,小人都不理他。本月初七日黃昏時候,陶氏走到小人臥房,口出淫詞。小人就勸戒他一頓,催他出去。不料昨日他叫店小二將小人房門除去,當夜店中人睡靜,陶氏執燭到小人房內。小人已睡熟了。他就赤身條條上小人床來。小人驚醒,見陶氏如此光景,就跳下床來,羞辱他一頓。他只是不肯去。前面更夫漸近,小人著急,就拿出刀來。陶氏說:』就拿刀嚇我也是不去的。『小人動了氣,想道:這無恥淫婦生在世上敗壞風俗,因而殺死他是實。」
  滑知縣說:「趙虎,你告他強奸未免誣他。若是強奸就該殺死在陶氏房中。本縣驗明殺死在他客房中,又是條條赤身,褲子去在半邊,並無扯破形跡。這定是陶氏私奔,自已褪下褲子上床的了。」知縣叫:「見證孫崇山,你同寓在店,曾聽得陶氏喊叫麼?」孫說:「小的並未曾聽得喊叫之聲。」滑知縣說:「如童昆硬抱陶氏赤身露體走過兩進房子,何能一聲不出?顯係陶氏自己私奔。趙虎,因你是尸親,不坐你誣告之罪。童昆,你不該殺死他。殺人是要抵命的。」童昆說:「小人情願。」趙懌思坐在旁邊說:「父臺該用大刑。」童昆說:「俺已直招,何用大刑?你這奸黨的狗才,非案內之人,在此何為?俺童昆陽世無如你何,做厲鬼來追你命。」棗核釘說:「大爺,他到此地位還要嘴硬。」滑知縣標了監牌收禁。陳奶奶家中知道,眾人大哭。隨即到監中探問,已定死罪,申詳上司,案成起解。
  棗核釘拿了一百兩銀子來會解差王進,叫:「進兄,解童昆就是你麼?」王進說:「正是。」棗核釘說:「我送你老哥一百兩銀子,解童昆上路,一里打他一棍,二里打他兩棍,三里打他三棍。」王進笑道:「走一百里打他一百棍何如?」棗核釘說:「好極。還要每日如此。直要打得他像在西湖打我的樣子我纔快活。拜托,拜托。」棗核釘去了。王進收了銀子說:「我在路上不打童昆,他那裏知道?就白用這等惡人的銀子亦不為有過。」
  王進解童昆一直到按察司衙門,他都直招,不曾受刑。秋審後發回仁和縣收禁。那一日斤詳到了,滑知縣標了提監牌,提出童昆,在獄神堂原差動手綁了,押上大堂,賞了劊子手花紅酒肉,插了標子,上寫」斬犯一名童昆「。滑知縣用過朱筆,破鑼破鼓迎到街上。陳奶奶、素娥、仙姑哭到法場。
  陳保元因前有蔡飛一案,不敢出來,所以都是女人在此伺候收尸。陳奶奶說:「童相公蒙他救我女兒,我今日不能救你,我都恨死了,我都急死了!「童昆說:「伯母,這是小侄的劫數,亦無怨恨。所恨者洪兄不知下落,義父在家不知童昆遇難。我雖死亦不瞑目。」陳家眾婦女哭在一堆,那些看的人,有的都曉得陶氏淫妻的案情。這個說:「童昆是真英雄。」那個說:「童昆是奇男子。」這個說:「童昆是鐵漢。」那個說:「趙虎是毒龜。」素娥進前祭過,哭道:「童叔叔,奴家見你這捆綁樣子,萬箭鑽心,恨不得以身替死。」哭得語語傷心,言言痛骨。那些看的人也就人人墮淚,個個嘆嗟。連劊子手都心酸了。滑知縣已到法場,護送城守營武職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只等午時三刻放炮開刀。
  忽然狂風大作,走石飛沙,青天晝晦,目不見人。誰知通元子立在雲端作法,將童昆松了綁,起在空中。又幻出一百個童昆,照樣捆綁,二百個劊子手照樣摻著,一霎時風定日明,滑知縣嚇呆了。陳家眾人又苦又驚,不知何故。那些閑人說:「這是真冤枉。」滑知縣聽說冤枉,大怒道:「本縣檢尸明明是殺死的,又是童昆親口招認,親手畫供,怎是冤枉?不要說一百個童昆,就是一千個童昆本縣都是要殺盡了的。」吩咐放炮開刀。劊子手殺了一個童昆,又殺第二個童昆,那第一個頭安到第二個脖子上,第二個頭安到第一個脖子上。把一百個童昆殺完,個個頭都安好,談笑自如。滑知縣沒法,說:「這些童昆都收入禁中,明日申詳再為辦理。」次日獄中並無一個童昆了。那許多劊子手亦不知何處去了,仍剩了兩個真的。
  彼時通元子在雲端裏說:「童昆,你難星退了,速回揚州,來年洪昆到你家,一同進京入武闈。俺去了。」童昆拜謝仙師歸家,有五言古詩為證。詩曰:
  魏人有左慈,曹操不及知。
  幻入羊群裏,反謂其相欺,
  曰:「此乃妖術,為我速斬之。」
  斬左又一左,一左已稱奇,
  況今不可解,變幻更支離。
  一則化為百,百偽無一遺。
  仙師亦兒戲,縣官何說辭。

第二十七回 賣花叟借言警俗

  〔先聲水仙子〕調
  詞曰:
  忙裏偷閑學淵明,種菊闢地誅茅栗。裏間說的是,通元子清詞雪亮,談的是,恬淡人雅量波滿。這一而二、二而一,個中何必判仙凡。
  賣花叟說:「君子小人自古有之。宋時歐陽永叔《朋黨論》云:`君子以同道為朋,真朋也。小人以同利為朋,偽朋也。真朋則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偽朋則所好者利祿,所貪者貨財。'六一居士言之詳矣。這一部《玉蟾記》亦是分忠奸,辨邪正,寓言以醒世之書。彼趙、胡偽朋,依權藉壟,終自陷於敗亡,固不足恤。即張、曹兩世離合悲歡,死生不渝其志,是誠朋之真者。然猶不若通元子、恬淡人跳出紅塵,絕不為造化小兒所弄,此乃世外之真朋也。蓋通元子仙也,非凡也。恬淡人凡也,即不啻仙也。不有通元子,何以惕恬淡人之胸懷?不有恬淡人,何以傳通元子之措履?老漢已把通元子所著的書說過半部,百忙之中偷閑片刻,再把恬淡人所傳的話表白一番。他說:`人生得天地之中,為萬物之靈,安期三樂,誰不有之。唯能樂其樂者,乃能人其人。果然打破『酒色財氣』四字關頭,縱求斬殺三尸、丹成九轉,亦何患不為地上神仙?』有《四箴》為證。
  酒箴曰:
  惟酒伐性,養生宜禁。
  能飲不飲,消除百病。
  於是作《戒飲詩》。
  詩曰:
  不學佛時只學仙,當年曾掛杖頭錢。
  而今惡酒先刪頌,笑煞劉伶葬路邊。
  色箴曰:
  有女如玉,骷髏血肉。
  必知遏欲,命乃不促。
  於是作《戒淫詩》。
  詩曰:
  美人施粉又施朱,鑽穴相窺賤丈夫。
  獨有生平無二色,魯男原不學登徒。
  財箴曰:
  財原數定,貪夫所殉。
  守分安命,為真學問。
  於是作《戒貪詩》。詩曰:
  浮雲富貴聖人胸,陋巷簞瓢志與同。
  莫取一毫非所有,近今猶自說蘇公。
  氣箴曰:
  不忍小忿,大謀必紊。
  來逆受順,豈校尺寸。
  於是作《戒鬥詩》。
  詩曰:
  項羽當年力拔山,八千子弟戰征酣。
  鴻門宴後烏江敗,喚到虞兮事可嘆。
  通元子作《四箴詩》語意淺顯,只要喚醒世人,奈那班執迷不悟的俗子庸夫,竟無一個肯信。且有利欲薰心貪得無厭之徒,小則損人利己,立見銷亡,大則誤國殃民,旋遭殺戮,子孫流為匪類,鄉黨與以惡名,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罰他鋸的鋸磨的磨,骨肉齏粉,永無輪迴。縱或回陽,非變馬牛即為娼妓,豈不可怕?更有一種患得患失的鄙夫,僥倖得了科甲,遂誤認做功名,揚揚得意,勢壓鄉鄰,全不知何為科甲、何為功名。到後來,不過與草木同朽而已。請看我祖師大聖人孔夫子,是個不由科甲出身的,他的功為萬世師表,他的名稱至聖先師。士君子讀書,達有事功,兼善天下,窮有學問,獨善其身。不必皆是龍虎榜上人,但能有一善言、有一善行可以為一鄉一邑的師承,就是現在的功名了。若徒以高牙大纛為榮,桓土袞冕為貴,與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全沒相干,何能免尸位素餐之誚?如這一種人,不知將來作何究竟也。此中善惡果報惟局外人能知之,亦惟局外人能言之。於實事而虛言者,通元子不忘乎情也。於虛事而實言者,恬淡人必達乎理也。情理相通,可謂深人無淺語矣。一頓閑談,言歸正傳,我賣花老人仍把《玉蟾記》後半部交代清楚便了。」

第二十八回 棗核釘再搶素娥

  〔先聲胡搗練〕調
  詞曰:
  驚鴛鴦身固藏,怎知梟集又鴟張。雙爪攫擒春補裏,從今何日醒黃梁。
  趙懌思被洪猛嚇出大病一場,幾乎送命,近日纔好,胡彪來問候。趙懌思說:「棗核釘,你還是真同我相好還是假同我相好?若是假相好,你辦五個美人,實在教我心花兒都開了。若是真相好,我吃你的虧不少,第一次遇著童昆,打得我龜走鱉跑。第二次遇著蔡飛,即被一頓惡打,又仰視雲端二美,看得吃不得。第三次遇著金龍,嚇得我魂飛魄散。第四次遇著那個怪物,也不知是神也不知是鬼,我到今日還未知曾嚇死是沒有嚇死。」棗核釘說:「大爺,這都是你姻緣不湊巧。事要尋出個起禍根苗。我還去把陳素娥找來替你消遣何如?」趙懌思說:「好極了。」棗核釘說:「這事容易,只要兩、三人去就拈來了。我們去搶,你在家裏就鋪好床褥,當搶到家就行事,不要再生別故。」棗核釘帶了人,走到陳奶奶家,不由分說,搶著素娥就走。陳奶奶在後喊叫,旁人不敢多嘴。棗核釘說:「陳素娥,你今日沒處去了。」素娥大哭,一路行來不提。
  趙懌思在家收拾房屋,預備成親。早有丫頭秋蘭報知嚴氏大奶奶:「如此如此。」人說是醋缸,他真是個醋缸。索興標致,吃些醋還可,又奇醜奇陋,他的皮膚粗黑,搽了粉好是糝蕎麥面。痘風眼邊紅疤裏不時滴水。塌鼻子說話都不清楚。臉上扯麻子、拉麻子,通身一個整麻子。一張臭嘴,隔一丈遠就聞得臭了。一雙腳九寸長,妝了小腳,後跟拖了個大鴨蛋。只有一雙打老公手卻生得利害。聽秋蘭這句話,氣沖牛斗,叫:「秋蘭,捧了紅漆棒頭,隨我到小烏龜那邊去!」事有湊巧,棗核釘送素娥進來,大奶奶到了,看見素娥這等標致,羞慚更起妒心,罵棗核釘說:「你好大膽,瞞著我引誘小烏龜做這等事!」趙懌思聽得大奶奶來,嚇得一盒子抖,一盒子戰。奶奶說:「小烏龜出來,跪在中間。我大奶奶也不過醜,難道就不中你這小烏龜意麼?秋蘭取捧頭來。」趙懌思跪在地下磕頭說「活觀音菩薩,饒我小烏龜罷。」奶奶說:「你是願打願罰?」趙懌思說:「願罰。」奶奶說:「就罰他跪一夜。」叫:「棗核釘,你要願打就送你到仁和縣打五十板。願罰就罰你把天井裏這堆狗屎吃下去。」棗核釘心裏說:「趙懌思怕老婆是該的。我胡彪也是個生員,怎麼怕這個惡婆娘?有個緣故,他是嚴嵩的孫女,世蕃的女兒。我若違拗他,他只要一句就把我家老胡子的兵部侍郎、總督軍務都勾掉了。只好忍氣吞聲,把狗屎拈起來兩下去罷。」棗核釘吃了狗屎,嚴氏大笑,笑得痘風眼裏淚直淌,說:「饒你們罷。」叫:「秋蘭捧了棒頭,帶著這女子到我房裏來。」素娥自哭了一夜。
  次日,嚴氏起來說:「這丫頭收在我房裏頂好,但我一時要小烏龜到房裏來走走,設若瞞著我與丫頭偷個嘴,要惹我大奶奶又要作氣。」叫:「趙雄,到街上尋個破落戶賞了他去,省得在家中看守他。」趙雄領著去了。不一會,帶了那破落戶李蠻牛進來磕了嚴氏頭,嚴氏說:「你是李蠻牛麼?我這裏有個丫頭賞你帶去。」李蠻牛叩謝,帶了素娥出去,來到自己家中,忽然動了壞念頭,說:「我自家一身一口還養活不來,那裏禁得起又添個老婆吃飯?為今之計,騙他到院子裏去,賣出些銀錢,做做賭本。與其得美貌嬌妻,不若多得幾兩銀子受用。」此時李蠻牛虛情假意,問道:「小娘子,你是那裏人?」素娥將前事說了一遍。李蠻牛說:「有這等可惡的事。我送你回去。」素娥說:「大叔送我回家就是大恩人了。」便跪在地下磕頭。李蠻牛說:「我去僱轎。」說著轎子到了,請素娥上轎。素娥不知奸計,抬到桃花院門頭。李蠻牛走到轎前說:「小娘子,轎夫抬乏了,頓下來歇歇。我即刻就來。」李蠻牛走到院內,尋到院頭,講明身價,兌了銀子出來。把素娥抬進院去,素娥方知是奸計,大哭起來。院媽兒說:「女兒子你在院內替我尋些銀子,我就把你認做親生女了。」素娥說:「那是萬萬不能的噱。」媽兒說:「看你往哪裏飛?」此時人哄講說:「桃花院裏買了個出色姑娘。」一個傳十個,十個傳百個。
  那棗核釘是個下流不堪的東西,聽得這話,就帶了五十兩銀子到院交與媽兒,媽兒來向素娥說:「你不依我,我就打你。」素娥說:「就打死我也是不從的。」媽兒走出來說:「胡大爺,你硬到裏邊,他何敢不從?」棗核釘進來看見陳素娥說:「原來是你,怎樣到這裏來的?如今也沒有童昆來救你了,也沒有趙大奶奶來護你了。我那狗屎吃在肚了裏,到今日見你又回過味來了。」素娥看見棗核釘,心中恨極。忽然想道:「今日也是沒命了,與其徒死,不如假裝從他,房中將狗才刺死以泄我忿。」因笑向說道:「胡大爺,事到其間,也是與大爺有緣。只得順從了。」棗核釘說:「這纔是的。」吩咐:「媽兒備酒席。今晚替素娥纏頭。多買好酒來與我胡大爺開心。」素娥又暗想道:「只是手無寸鐵,如何刺得死這狗才?」讀者至此亦費躊躇,然素娥是個極聰明人,豈有想不出妙計來之理?
  且說他自西湖被搶之後,刻刻防身,衣服處處密縫。他就在這件事上想出奇計。因笑向媽兒說:「我今依你,從胡大爺只是我周身衣服縫得緊緊,晚間脫不下來。須得剪子拆開纔好。」媽兒說:「乖兒子,你既依我,沒說要剪子,就是要刀也是有的。」隨即到前面取了剪子,交素娥收好。媽兒辦酒席去了剛到黃昏時分,酒席捧來,上好暖酒,素娥執壺,棗核釘快活極了,放量痛飲。已有九分醉,素娥說:「敬大爺一大碗,這叫做齊眉酒,是要討吉利的。」棗核釘大笑,站起身來,接著大碗說:「我愛小娘子,小娘子也愛我。」把一大碗酒一口氣吃下去,就撐持不住,跌倒在地。
  素娥說:「此時不動手等待何時?」就取了那把快剪子,望棗核釘刺來。這素娥是文弱女子,那裏會殺人?剪子雖拿在手中,渾身都抖起來。頭一剪子戳在棗核釘腮上,棗核釘大叫一聲,用手捫著傷痕。第二剪戳在他大腿上,棗核釘又叫一聲酒醉爬不起來,還在地下亂滾。素娥欲要三戳,全無力氣,也就跌倒了。
  媽兒聽得後面喊叫,連忙趕來,推開房門,走進來看見他們兩人都跌倒在地,鮮血淋漓,嚇得魂都沒有,說:「陳素娥,你不做生意也就罷了,怎麼殺死嫖客,沖我家了。」素娥雖跌倒,心裏明白,說:「殺人償命,斷不連累你院中。」媽兒來看棗核釘,說:「造化,造化!雖受剪傷,尚不在制命穴道。」棗核釘被這兩戳,酒也醒了一大半,喊道:「了不得,了不得!婊子殺嫖客,千古未有的奇事!媽兒快送信我家,抬到仁和縣驗傷,把這賤人剁他萬刀。」頃刻胡家人就把棗核釘抬去報案了。

第二十九回 陳素娥落院刺胡

  〔先聲金絡索〕
  詞曰:
  啼腮少斷痕,病靨多重暈。一線殘軀,硬把三圖進。冤哉,此際身嚙如蚊,不怕夜來不露筋。災多勾了前生孽,劫盡堪為後世因。天已定,從來烈女似忠臣。忿極殺機新。今日事,為何人。
  棗核釘抬到仁和縣衙門驗傷,媽兒已帶素娥來伺候聽審。滑知縣驗過,叫書辦填寫傷單。
  傷單:
  浙江杭州府仁和縣正堂滑
  檢驗傷痕二處,開列于左:
  一剪口戳傷左腮,寬一寸一分,長一寸五分,深穿通腮。
  一剪口戳傷右腮面,寬一寸三分,長一寸五分,深二寸六分。
  驗明傷單是實。
  滑知縣用過朱印入卷。凶器寄庫。
  浙江仁和縣正堂滑
  剪傷二處,驗明提訊,事據生員胡彪稟云:稱在桃花院宿娼,被院妓陳素娥用剪戳傷等因。當堂驗明傷痕是實。仰原差持票即提人證質訊。限即日提到,無得玩延。速速須至票者。
  計開
  陳素娥(持剪人)胡彪(被傷人)
  尤氏(開院人)王升(坊保)
  年月日原差李貴
  張和
  原差李貴跪稟
  大爺臺下:陳素娥一案,身奉票提到。伏乞消票。
  批:午堂聽審,票消。
  滑知縣坐堂,叫原差帶陳素娥過來,答:「是。陳素娥當面。」滑知縣說:「陳素娥,你因何用剪戳傷胡彪?從直招來」素娥說:「是。難女子本有受聘之夫,誤落奸人之手,賣在桃花院裏。媽兒逼貞為妓,正遇仇人胡彪入室。」滑知縣說:「住了。你小小一個女子,怎麼就有仇人?」素娥聽滑知縣官問他,就大哭起來,說:「噯呀,爺爺,這胡彪綽號棗核釘,是個大惡人。去年在西湖上唆動趙懌思搶我過船,幸遇英雄救出虎口。今又搶我送到趙家。那趙家塚婦嚴氏把我賞了李蠻牛,李蠻牛賣我到院。難女子早辦一死,就將胡彪灌醉,用剪戳傷是實。情願領罪。」滑知縣說:「帶媽兒尤氏。」差答:「是尤氏當面。」滑知縣說:「尤氏,你為甚麼逼素娥為妓?」尤氏說:「陳素娥與胡彪飲酒為歡,情願接客的。」滑知縣說:「既是情願,又何以戳傷胡彪?你逼貞顯然,還在這裏抵賴。掌嘴!」尤氏說:「求太爺開恩。小婦人逼貞是實。」滑知縣說:「帶胡彪。」差答:「是。胡彪當面。」滑知縣說:「胡彪,你既是一個生員,怎麼不守臥碑,膽敢宿娼?身雖被傷,不端士行。本縣是要詳革的。」叫:「原差將陳素娥、尤氏交官媒收管。管押胡彪候詳發落。」滑知縣退堂,吩咐承行書辦速備詳文。棗核釘暗暗著人到趙懌思家說明案由,請他設法。
  趙懌思聽是陳素娥,即刻著家丁拿帖,到仁和縣,替棗核釘說情。又囑滑知縣拘押陳素娥,捺捺他的傲性,不可難為他。
  這滑知縣原是進士出身,甚屬精明,即如此案斷得頗公。
  只因是趙文華的門生,被趙懌思囑住,不敢不依他。就免了詳文,改了堂斷。
  卻來了一位新任杭州府,任應龍大老爺,為人清廉剛正,從不依附權奸。即日放告,陳保元當堂喊稟,補詞將案情敘明。任知府批親提究辦。胡彪著急,又來求趙懌思。趙懌思不敢到任知府衙門討情,只得在撫院衙門送了一千兩銀子,與管杭州府三書班,就把任大老爺與嘉興府知府對調。這嘉興府知府汪學金又是趙文華的門生,為人迥不如滑大生。雖照前批親提,把「究辦」二字改為「核證」,于此案中有上下其手之意了。
  這一日府審,汪知府堂斷說:「胡彪身受戳傷,從寬免究。媽兒尤氏不准開院。陳素娥身為標妓,膽敢用剪戳人,發官媒賣。陳保元年未成丁,姑寬免責釋放。結案。」
  此時胡彪傷痕已痊,來向趙懌思說:「陳素娥發官媒賣,大爺何不拿幾兩銀子買他家來。是當官的了,怕他敢不從?」
  趙懌思說:「就托老兄替我妥辦。」胡彪到官媒家兌了銀子,買素娥送到趙懌思家中。
  誰知素娥在官媒家受了些了污穢之氣,遍身起了疔瘡,流膿淌血,腥臭逼人。趙懌思看見素娥這等光景,他那邪心還未曾絕。說:「送他到後園空房內養息幾日。等到疔瘡全好,再放他家來。」家丁送素娥到後園去,早有丫環報知趙懌思之妹麗貞小姐。這麗貞小姐雖生在趙家,卻沒有他父兄氣習,說:
  「陳素娥與我素昧平生。我不知心中何以戀戀不舍。這也自奇了。乳娘你去為我致意陳姑娘,說:『小姐麗貞拜上,請放寬心,好好養病。暇中還要親來看你。』」乳娘到陳素娥床前,將小姐話一一說與素娥知道。素娥大哭,說:「乳娘奶奶,請你回復小姐,替我拜謝。後來倘有好處,沒世不忘小姐之恩。」此後飲食茶湯,皆是小姐命乳娘照管。
  那一日乳娘叫:「陳姑娘,我家小姐親來瞧你。」素娥說「小姐之恩三生難報。只是我房中味臭難當,請小姐回避罷。」小姐已進房來,叫:「陳姑娘受苦了。」素娥哭說:「小姐貴步到此,何以與難女有緣?」麗貞說:「陳姑娘,我一聞你的姓名心中就難舍。連我也不自知。」小姐坐在素娥床邊安慰他一番。素娥說:「小姐,這裏污穢不堪,有褻小姐,請便罷。」麗貞問乳娘:「你可聞得甚麼?」乳娘說:「有些腥臭。」麗貞說:「我絕無所聞。這是該因有緣了。陳姑娘,你可將從前受難原由說與我聽聽。」素娥就從岳廟進香說起,又將洪昆聘他的玉蟾蜍拿與麗貞看,說:「我剪戳胡彪專為洪郎守節。」麗貞聽說一陣心酸,也就垂下淚來了,說:「賢姐姐,你是個貞烈賢女,可敬,可敬!我欲與姐姐結盟為姊妹,未知肯允否?」素娥說:「難女何敢?」麗貞說:「你這樣節義之人我還高攀不起,務求俯允,不可過謙。」素娥說:「既蒙不棄,遵命就是。」寫了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辰的盟書,對天發誓。素娥在後園,幸賴麗貞調護,還是災星未退,疔瘡不愈一則阻趙懌思的淫念,一則除嚴氏的妒心。直等到洪昆復姓,十二緣遇全,榮婦大會,魔難方除。此都是通元子全貞保節的妙法神謀。

第三十回 美洪昆北游樓會

  〔先聲鮑老催〕調
  詞曰:
  豺門排闥,救出累囚。無處納,天臺誤入劉郎約。男多貌、女多才,紅繩縛,真如一對鴛鴦浴,但少銀河橋駕鵲。魚比目,淵難躍。
  小妹救出蔡飛、洪昆,連夜蔡飛與小妹南回臺州。洪昆一人向北行到蘇州。雖係故土,當日張洪帶他逃走時他三歲,那裏還記得家門?況又不敢明言往事,只得住在飯店,越覺淒涼。
  因閑步後院消悶,看見西邊高樓牆一座,窗內露出一美人,這是蔣府,美人是蔣佩香小姐。嬌女、俊郎上下相望,洪昆遂有愛憐之意。佩香亦生愛慕之情。彼此正在留連,忽聽樓上丫環說:「小姐用茶。」那美人用手推上窗板去了。洪昆念戀不舍,端立牆下等候。
  等到紅日西沉,一鉤月上,那樓上美人又開窗向下一望,見洪昆仍站在此,情意越覺依依。洪昆向樓窗作了一揖,低聲問:「小姐尊姓?」那美人搖頭不說話。豎二指,手一揮,又推上窗板而去。小姐搖頭者,心裏說:「不必問我姓。」豎二指者,說:「我兄弟心狠得很。」用手一揮者,說:「你到別處去罷。」洪昆就自會了意,心裏說:「搖頭者,教我不必住在客寓。豎二指者,約我二更時分相會。用手一揮者,叫我繞出店門,走他後門進去。多謝小姐。小生斷不失信。」說畢轉身到寓,用了晚飯。此時已有更余。吩咐店小二說:「我出去會個朋友,今就不回來了。」洪昆把要緊之物收在店中,走出店門,從前街繞到後街,卻好到了蔣府花園後門。見園丁吃過酒,去到混堂洗澡,就忘卻關門。洪昆到此,看見園門大開,更信是約他來的。直走進園中,彎彎曲曲來到蝴蝶廳邊。去小姐後樓不遠,只聽樓上琴聲傳出雅調欲流。洪昆情何不自禁。
  那佩香小姐自見洪昆之後,神情恍惚,如在目前。心中想道:「世上竟有此美少年。倘有結錞之好,也不辜負了此身。」因援琴而歌之。
  詩曰:
  花似六郎郎似花,翩翩濁世認誰家。
  公子有貌才何若,紅線牽時應不差。
  生當爐恥學卓文君,但有琴心孰與聞?
  此夜曲終人不見,恨無神力引氤氳。
  小姐彈琴甫畢,良夜興懷,無限深情,凝思默默。洪昆尋聲而至,已見樓門。捻著腳步上了樓梯,正值丫環垂頭而睡之時,小姐一人獨坐,情緒百端,那裏知道有人上樓來。猛然抬頭,忽見洪昆,吃了一驚。又定神再看,認得是日間在樓牆外之人,又喜又怕,又羞又疑,說:「相公從何處來的?」洪昆答道:「小生不敢爽約,從後園門來的。」佩香小姐紅了臉說「誰約你來?」洪昆說:「小姐在樓上窗中搖頭、豎指、揮手皆是約我的。不然何以園門洞開,全無阻擋呢?」小姐說:「噯喲!相公誤會意了。快些出去。奴家兄嫂不近人情,倘被他們知道,性命難全。」洪昆說:「小生已到此,萬望小姐救我若出去遇著人,就當賊打死。與其死在園中,不如死在樓上罷」小姐無可奈何,只得說:「也罷,相公且暫住一宴。明日定要設法出去的噱。」洪昆笑說:「這纔是倒屣迎賓之意如何下起逐客之令來麼?」小姐說:「此事也瞞不得丫環的。
  叫:「玉蘭醒來。」玉蘭打個呵欠說:「小姐還未曾安歇麼?」
  指著洪昆說:「這位相公那裏來的,難道是個姑爺不曾?」
  洪昆笑道:「全仗小娘子大力玉成之。」小姐就把前後事都說與玉蘭知道。玉蘭說:「看來此事真是錯中又錯,天定姻緣。
  小婢子看這位相公有如此美貌,必有妙才。小姐若把終身許他真個是鴛鴦比翼鳳凰同巢了。況大爺、大娘性情乖張,就代小姐擇婿,未必有此才貌雙全之人。小姐如許了,玉蘭情願做媒人,代寫庚帖。」小姐點點頭。玉蘭取了紅柬,寫成坤造在下首,洪昆看帖說:「妙極,妙極!小生生辰也是一樣。」因取筆寫乾造在上首:
  乾造男宮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建生。
  坤造女宮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建生。
  玉蘭取了庚帖,遞與洪昆,問:「相公尊姓大名?」洪昆說:「小生姓洪名昆。」玉蘭說:「洪姑爺可有聘禮麼?」洪昆說:「有。」因取出第七個玉蟾蜍,交與佩香小姐。洪昆又把他的事情說與小姐知道。
  此時已交四鼓,更夫來到樓下,聽得樓上有男子聲音,走來告知蔣大爺。那蔣大是個粗漢,聽得此事大怒,叫:「大娘子,我同你去將這賤人捉住捆起。」帶了數十個男婦家人,一直上樓。小姐聽是兄嫂來,嚇得魂不附體,說:「洪郎不好了!你我皆沒命了!」放聲大哭。
  那蔣大夫婦早到樓中。小姐跪在樓板哀求兄嫂。蔣大與佩香同胞兄妹,見他哀求,意遂軟幾分下來。這蔣大之妻性情十分殘毒,向蔣大說:「你妹子做這等無恥的事,把男人藏在樓上,你反消了氣。真是個此道了。」
  蔣大被他妻子一逼,叫:「家人快拿繩捆將起來。」開了後園門,兩人抬一個,直到溜水河邊,往下一丟。可憐佩香、洪昆二人,性命不知如何。

第三十一回 高玉英嘉偶受蟾

  〔先聲字字雙〕調
  詞曰:
  雙魚比目委波流,波流。順逆東西各自游,自游。豈有絲綸必上鉤,上鉤。脫淵得活已消愁,消愁。
  家丁將佩香小姐、洪昆相公投於溜水河中。洪昆逆流而上,佩香順流而下,真似洞庭水,風分來去帆。佩香淌了半里路,上游頭來了一只大官船,桅竿上扯了一面大藍綢旗,紅字寫:「原任戶部尚書「。這位大人姓劉名體乾,在任時,宮內供寢多費用,取太倉銀布、珍珠、黃綠玉諸物。體乾抗蔬諫爭,忤了嘉靖皇帝,旨意勒令休致。僱船歸裏。這一日有卯未辰初時候,同夫人戴氏坐在船中說:「下官與夫人年皆五旬以外,未生子女。而今歸家,雖有族中子侄,何能如親生兒子?」兩人談到苦處,不覺淚下。
  忽有隨班進艙稟:「大人,船旁有一女子浮在水面,尚未淹斃。」劉大人說:「速救起來。」答:「是。」少一會,兩水手將佩香抬進船艙,夫人吩咐:「解開捆繩,將我衣服替他換了。」丫環服侍換了濕衣,拜謝劉大人。問:「你是誰家女子,為何被捆,說與我兩人知道。」佩香說:「奴家姓蔣,父親是原任吏部左侍郎蔣暹。」劉大人說:「令尊翁是我進士同年。」佩香又說:「父母辭世,依栖兄嫂。兄嫂平日性情殘毒,昨夜硬將奴家捆綁起來投於河內。若有別情,斷無衣服齊全之理。」夫人說:「此言有理。這樣說來,是一位小姐了。」劉大人說:「蔣小姐年侄女,我老夫婦未曾生育,欲收你做義女不知你可肯麼?」佩香說:「年伯、年伯母二位大人不棄,情願膝下瞻依。父親、母親請上,受女孩兒百拜。」劉大人與夫人說:「我兒,罷了。」又問道:「兒年未及笄,曾受過聘麼?」佩香低頭未答,因暗想道:「若是說明樓會洪郎,殊非閨中雅事,只好隱瞞過去罷。」劉大人見佩香不答,向夫人說:「女孩兒害羞,想是未曾受過聘呢。」佩香在船上把玉蟾蜍暗暗藏在身邊。劉大人夫婦不知道此物,到後來拒媒之時,方纔說出受過洪郎之聘。此時丫環服侍夫人、小姐坐在房艙,劉大人吩咐開船不提。
  再說洪昆在水中反向上流頭淌,也淌了半里之路,正泊在高家門首。先是,一月之前通元子算明洪昆將遭水厄,駕了雲頭來到高家門首。擺下蒲團化緣。高奶奶出來說:「煉師化甚麼?」通元子看見高奶奶說:「貧道不化甚麼,只有詩讖一首奉贈。」
  詩曰:
  豈必浮槎日月邊,姮娥凌水笑嫣然。
  一釣釣得金鰲起,應受蟾蜍八洞天。
  通元子將詩遞與高奶奶,起身而去。高奶奶不解詩中之意拿與玉英瞧。玉英念畢,說:「前三句意可解,只是後一句『應受蟾蜍八洞天』意不得明白。留為後驗罷。」到了這一日早起,玉英隨母親到河邊浣紗,見逆流水淌一少年人來。母女將他救起,解去捆繩,請到家中換了衣服。洪昆把庚帖晒在天井凳上。高奶奶看見,粗識得幾字,見是男女庚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就呼玉英說:「好奇事,怎麼這庚帖上男女皆與你的生辰相同?」玉英說:「母親,你先問他來由。」高奶奶問道:「相公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怎樣人家,細細說與我聽。」洪昆說:「小生姓洪名昆,寄籍浙江,三歲時曾有一道士贈我十二個玉蟾蜍,他說我的姻緣都在這些玉蟾蜍上。」高奶奶向玉英說:「詩中『蟾蜍』二字莫不是應在此人身上麼?」玉英說:「『八洞天』始終不明白。」洪昆又把六美奇遇說出:「惟此次與蔣佩香小姐聯姻,小生實屬誤入桃源,丫環玉蘭代寫此庚帖。」高奶奶說:「可是原任吏部左侍郎蔣大人的小姐麼?」答:「正是。」高奶奶說:「佩香小姐也與相公聯姻了?」洪昆答:「是。不料他兄嫂無情,闖上樓來,將我們兩人捆起,投于大河。小生幸蒙奶奶救起,但不知佩香小姐何如。」高奶奶說:「既是天定姻緣,自然有救。連蔣小姐共成七美之義。」向玉英說:「詩中『八洞天』三字顯然在孩兒身上。」高奶奶取出詩讖遞與洪昆看,說:「相公姻緣皆是天定,看這詩讖小女想必亦在其列。老婦願以小女敬奉箕帚,未知相公可允否?」洪昆說:「既蒙不棄,敢不謹遵。」因取出第八個玉蟾蜍遞與玉英手中。高奶奶到廚中辦早膳去了,玉英陪洪昆談今論古,口若懸河。那端莊靜逸的性情,頗有大家風度。洪昆作詩一首贈之。
  詩曰:
  詠絮題紈擅妙才,居然鐘郝大家來。
  仙風更覺飄飄舉,應是吹簫弄玉臺。
  玉英說:「洪郎,尊作俊逸清新,直追庾鮑。奴家也有拙作奉和,謹步原韻。」
  詩曰:
  潘岳豐姿司馬才,藍橋不是尾生來。
  洞天第八春風好,次第依依玉鏡臺。
  洪昆說:「小娘子尊作,詩有仙心,不減李青蓮之句。」彼此唱和已畢,遂將二詩用花箋抄成。適高奶奶辦了早膳來,說:「請賢婿用飯。」高奶奶、玉英奉陪。正吃飯時,有許多惡少鬧進門來,說:「高奶奶,你家存留面生可疑之人。玉英與這個少年人坐在一桌吃飯,必有別情。我們扭他去稟官。不然就寫幾百兩銀子筆據纔能甘心。」高奶奶被這班惡少鬧得沒法,洪昆說:「我是浮水而來,那裏有銀子?」那些惡少說:「既沒有銀子,扯他去見官。」
  正鬧之間,驚動隔壁鄰居申老爺。這申老爺是翰林學士。丁艱在家。聽得高鄰吵鬧,走來問:「甚麼事?」高奶奶說:「申老爺,我家小婿洪昆在此吃飯,他們就訛詐。」申老爺勸這些惡少說:「列位不要鬧,他自家女婿有何官稟,可以散罷。」眾看見申老爺來,有些懼怕,也就不鬧了,說道:「申老爺吩咐,我們散罷。」申老爺看見洪昆天骨開張,豐神俊秀,又見桌上詩稿,知是洪昆與玉英唱和之作,說:「洪先生有此奇才,必是非常之人。請到舍下少坐片刻何如?」洪昆說:「晚生正要拜府。」二人同行,來到申府。見禮已畢,申老爺喚出公子申鴻漸相會洪昆。這申鴻漸是個聰明伶俐後生,纔十六歲,見過洪昆,甚是歡喜。申老爺說:「小兒年幼,學問文章要望先生指示。」洪昆說:「不敢。小侄就與令郎約為兄弟,奉陪讀書何如?」申老爺說:「好極了。」洪昆不時到岳家走走,平時都住在申府不提。

第三十二回 棗核釘考黜褫衿

  〔先聲月上海棠〕調
  詞曰:
  取齊牌歲考,專褫劣秀才。點名三炮響,驚心似雷嗐,謅出幾句文字,早把璧謝帖上。寫了個生員一枚,寂悄悄門斗跑來。請相公,發落轅門大門。
  「在下顧升,係仁和縣學世傳門斗的便是。昨日學憲行文到府,府行到學,擇于本月二十日取齊杭州府屬文武生童,行歲考事。伙計們刷印紅條,你們下鄉送信,我送信城裏。學院文書按臨,門斗兩腿不停。老師差催贄敬,相公都念詩雲。來此是棗核釘胡相公府上。先走進去送信。胡相公收拾補廩罷,本月二十日歲考取齊。」胡彪說:「不好了!我去年在西湖被童昆踩得尿屎直淌,今日聽歲考信,尿屎又淌出來了。」顧升笑道:「胡相公,你後門是通過的條熟路,該鬆的,怎麼前門也鬆?想是這歲考定要通門路的。告辭了。」
  棗核釘送他出去,轉過身來說:「老胡子,老胡子,何苦把白花花的銀子替我納這個酸不酸辣不辣的秀才!到如今教我摜也摜不的,摔又摔不的。偏偏遇著這個作孽的宗師,比五閻王還狠些。不准告病,不准告遊。錢是一文不要,只要我棗核釘去挨歲考。我吊起大腿來,連一滴黑墨水都沒有,如何是好?有了,剛纔顧升說歲考定要通門路的,這句話頗有滋味。我去與他商量。」走到學裏說:「老升在家?」顧升走到門外,見棗核釘說:「胡相公,學院不日就到,你不在家抱佛腳,來此何干?」棗核釘說:「我來抱老升的腳。」顧升笑道:「胡相公,你抱我的腳無益,何不去抱趙懌思大爺的粗腿?」胡彪說:「休得取笑。有要事相商。你在學當門斗多年,那個碗兒大、那個盤兒小你都知道。我棗核釘不會做文章,你是曉得的。煩你替我設個法,重重謝你。」顧升說:「胡相公,你拿出八百兩銀子來,我到硯房辦個割卷面法兒,包管你取一等第一名。」
  胡彪大喜說:「明日交銀不可誤事。」顧升一面妥辦去了。學憲上院相牌朱筆標「七月廿四日仁和縣學諸生齊集轅門聽點」。且說陳保元自洪昆去後,在家讀書,已入仁和縣學生員。這一日同胡彪進院考試,交卷硯房,就把陳保元的卷面割了,安在胡彪卷上。又把胡彪卷面割了,安在陳保元卷上。學院不知書班舞弊,憑文發案,廿六日,案貼在照壁牆上,取得仁和縣學一等第一名生員胡彪,又寫六等生員一名陳保元。案纔貼出,生童大嘩,都要鬧上轅門與學憲講理。老師再三勸諭說:「諸位年兄請散。我明日具稟申明就是了。」顧升出了案單說:「宗師昨日初開考,等第何妨任顛倒。門斗報條拿在手,直朝案首寓中跑。胡相公,你是一等第一名,先拿喜酒來吃。」棗核釘說:「盡你一醉。」此時寓中熱鬧,也有要喜酒吃的,也有討文稿看的。棗核釘暗想:「雖然是作弊出來,當下也要瞞過人纔好。文章原是假中假,羊代牛災羊更啞。縱使無才驕且吝,裝成狂態纔風雅。」「列位,我胡彪取了批首,尚非得意之文。前日在院信手一揮,先交喜卷。頭題做的是』若有一個臣斷斷』,次題做的是『斗筲之人也何足算』,詩題做的是『薄採其芹水思樂泮』。弄了些偷天換日的手段,騙了個一等第一的老大將來,舉人、進士都在我荷包裏面。纖纖案首何足為奇。」
  這胡彪本住城內,因去考棚甚遠,就近住了小寓。所以人都在寓中賀喜。再講老師寫了手本到轅投遞。
  手本:
  仁和縣教諭謝雍謹稟
  督學部院大人臺下:敬稟者,文章華國,才凝人林,德行淑身,品端士習。水鏡原無私照,門牆貴有清陰。伏以案發取名,士心不服。風聞街市,議論沸騰。雲稱:「胡彪不守臥碑宿娼有案,今乃列在一等一名。陳保元年少學優,力修士行,今乃黜為六等生員。」等語。卑學惟恐藻鑒不真,冰操自玷,一毫弊竇絕風清兩卷,文詞難雪亮,棄取多乖。輿情莫協,不得不據實申明。恭請
  大憲大人面試兩生,再分優劣。上稟。
  批:廿八日,仰該學傳諭胡彪、陳保元赴轅,先行發落,速速。
  次日,老師差門斗傳到兩生,在轅伺候。門開三炮,學院升堂,點名已畢,說:「今日出題復試胡、陳二生。」胡彪說:「朝廷公令,三年一次歲考。大人是要考二次了。生員不敢違旨遵命。」學院說:「兩生員把正場文字背了本部院聽。」陳保元應聲背出。學院說:「胡彪,怎麼你的正場文字陳保元背來?」胡彪說:「他把生員文稿要去念熟,所以一字無訛。生員不用背了。」學院說:「你不願復試,又不背文。吩咐提調官備卷二本。」書班呈卷,學院喚陳保元說:「你領卷一本,默寫正場文全篇。」喚胡彪說:「你領卷一本,並正場卷一本對抄來,好驗筆跡。」陳保元默寫交卷,胡彪說:「生員正場寫卷腕力用傷,今日手爪甚疼,不能動筆。」學院大怒說:「三件事你皆不遵,顯然作弊。取大刑過來!「皂隸們褫去胡彪衣衿,上了大刑。」快些招來!「胡彪說:「生員第一名是大人取定的,不知甚麼作弊。」學院吩咐:「收繩。」皂隸將繩一緊,棗核釘大叫說:「噯呀!疼得沒命了!求大人鬆繩,我直招就是了。」吩咐皂隸鬆了繩,棗核釘說:「生員交八百兩銀子與門斗顧升,他替我辦的。」學院隨即拿顧升。顧升跪稟說:「小的贓銀二百兩,送了六百兩銀子與硯房查銘,托他把陳保元、胡彪的卷面割了對換。這是實情。求恩。」查銘跪稟說:「書班該死,還求治罪。」學院說:「此案理當奏辦。本部院愛陳保元之才,不肯拖累他,就此處結。胡彪當堂笞革,拖下重責三十板。」打過放起,學院說:「怎麼立而不跪?」
  胡彪說:「《論語》有云:『三十而立』。」學院怒罵道:「侮聖人之言,無恥的狗才,趕出去!顧升革去門斗,查銘革去書班,每人重責四十板。仰提調官嚴追八百兩贓銀,給與陳保元以作膏火之費。顧、查二犯贓銀繳完,每人再責四十板,解交本縣收管結案。」

第三十三回 秦彩鸞游園入夢

  〔先聲小蓬萊〕調
  詞曰:
  綺閣香閨春夢,情深不是凰求鳳。枕上游仙,氤氳神送,染成病重。
  揚州府城東門內有一位秦朝棟老爺,他現任京畿道監察御史。夫人呂氏,生子寶玉,隨父在京。生女彩鸞,隨母在家,年已十七,尚未擇婿。這一日,是八月中秋,園中丹桂大開,夫人喚園丁打掃園亭,與小姐賞花玩月。廚中備了酒席。花園一路都擺的琉璃地照燈架,彎彎曲曲約有數百張。四名丫環提了大紅宮紗燈引導,夫人、小姐、鈴兒隨在後。來到桂花亭上燈燭輝煌,酒餚豐盛。四處亭臺廊榭,各樣燈球對過,聽秋館裏掛的五彩絡索玻璃燈,內有美女十六名,皆是仙姬打扮,蝶舞鶯歌,光明如晝,不減《霓裳羽衣》之曲,再見太真也。
  歌曰:
  月明如水浸中庭,參橫藻荇,只少紋流疊疊.韻發泠泠。
  遙見凌波仙子,幾認做鼓瑟湘靈。嫦娥今夜佳期夢,休要說是銀燭秋光冷畫屏,折桂人來呼殿撰,呼殿撰,蔦蘿松柏共長青。
  聽秋館裏歌舞已畢,小姐說:「母親,世傳後羿之妻竊藥奔月,又傳吳剛在月中斫桂,未知孰是?」夫人說:「這都是後人附會之詞。惟有李相國鄉試時吟詩云:『桂花香插少年頭』句,意味深長。」小姐說:「這句詩清華名貴,不減宋之王沂公《詠梅花詩》云:『而今未問和羹事,先向百花頭上開』的妙處。母親,夜深了,請回去罷。」夫人說:「孩兒隨我來。」丫環持了手照燈球,小姐送夫人上樓,少坐片時,談了幾句閑話。夫人喚丫環送小姐到後樓安歇。小姐告辭,來至後樓,丫環泡了茶來。小姐用茶,卸妝,收拾就寢。燈還未滅,雙眼矇矓,夢見一美少年走進樓房。小姐問道:「客從何來?」這位少年說:「小生洪昆,家住浙江杭州府,來此訪友,路經園外,聽得歷歷鶯喉,雖無李暮錢笛,也從牆外竊聞。月光皎潔,乘興而來,欲為小姐破寂。」小姐說:「多謝洪郎。奴家隨母在園賞花玩月,不知尊客到此,有失遠迎,伏乞如罪。洪郎頭戴桂花,奴家觸景興懷,適纔家母在園中述李相國詩云:『桂花香插少年頭』之句,頗覺有情。今即以此句為題,敢請洪郎作詩一首。」洪昆說:「小生下裏巴人之曲,何足吟詠高樓。」小姐說:「不必過謙。」洪昆說:「如此,就獻醜了。」
  詩曰:
  桂花香插少年頭,此夜蟾宮特地游。
  更有玉蟾持贈處,嫦娥含笑倚瓊樓。
  小姐說:「承教了。李謫仙之才不可多得。」洪昆說:「小生拋磚引玉,還望小姐俯賜和章。」彩鸞說:「奴家效顰,幸勿見哂。」
  詩曰:
  桂花香插少年頭,不是三郎月裏游。
  他日憑君拈筆手,天衢五鳳造成樓。
  洪昆說:「小姐尊作英姿颯爽,自是閨閣中丈夫。雖謝道蘊亦不能及。」彩鸞說:「過蒙獎譽了。」二人正欲再敘寒溫,忽聽樓下喧嚷之聲,有人高叫說:「洪老爺中了狀元,頭報領賞。」小姐一驚而醒,乃是一場佳夢。此時已交四更,彩鸞夢既驚回,那裏還睡得熟。直到紗窗露出晨光,即喚鈴兒起來,說:「我宿酒初醒,覺得口乾,你去取了茶來吃。」鈴兒取茶來說:「小姐請茶。」彩鸞說:「我又怕吃茶了。鈴兒,我精神欠爽,莫不是昨日在園中受些風露麼?你稟知夫人去。」鈴兒到夫人樓上說:「小姐今日欠安。」夫人說:「快去請徐先生診視。」這醫生姓徐名壽,世是秦府包在家中,一請即至。
  夫人隨即到小姐樓上。小姐梳洗已畢,徐先生上樓來,請過夫人安,就替小姐診脈,說:「小姐微有感冒,服發散藥一劑即愈。」方開人參敗毒散。徐先生告辭下樓,家人打藥煎好,捧來遞與鈴兒,鈴兒說:「小姐用藥。」小姐服藥後,蓋好了被,直睡到晚,出了一身汗,神氣較清。夫人說:「孩兒保重。我明日來看你。」小姐說:「母親放心,今夜若不添病,可保無虞。」到了次日天明,雖未添病,而神氣昏沉。夫人來看時,小姐請過安,語言就不甚倫類。夫人又吩咐請徐先生來診脈,開方服藥,病就不除,一連四、五日,只是飲食不思,迷迷昏睡,形容消瘦,不能起床。
  至二十一日病勢更重。夫人刻刻不離。小姐猛然驚醒,叫:「母親,孩兒有件心事要說明纔好。」欲言又止,兩眼淚流。夫人說:「兒呀,為娘的面前有何不可說的話?但說不妨。」小姐說:「母親,孩兒病難得愈,只好明說了。孩兒自中秋節在花園玩月而歸,夜間忽夢一美少年,頭戴桂花,玉色繡花方巾,桃紅綾窄擺鵝黃鑲鞋,來至樓中。孩兒問:『客從何來?』他說:『小生洪昆,家住杭州,來此訪友。因小姐玩月而回,特來為小姐破寂。』孩兒說:『多謝洪郎。』見他插著桂花,因記母親所述李相國詩云:『桂花香插少年頭』之句,即以此句為題,請洪作詩一首,孩兒和他一首。吟詠方終,忽聞樓下喧嚷之聲,有人高叫說:『洪老爺中了狀元,頭報領賞。』那時孩兒大喜驚醒,不見洪郎,乃是一場南柯幻夢,遂成此疾。至今眼中常有所見,夢中詩尚記得。想是前身未了之緣,孩兒所以知病不能夠了。」言畢大哭。夫人亦大哭說:「兒呀,不必悲傷,明日為娘的到華佗廟進香許願,替你求一仙方。且去訪洪昆消息。神醫賜藥,或者得好亦未可知。你還宜保重。」夫人到晚間說:「鈴兒,服侍小姐。再叫乳娘替你來做伴。我到前樓收拾明日進香。」小姐喚:「丫環,送夫人下樓。」便喚鈴兒說:「我與你雖是主婢,就同姊妹一般。纔間說與夫人的話你都聽得明白。這天長地久之恨何日能忘。洪郎,洪郎。我與你未了今世之緣,還要訂來生之約。鈴兒,我死之後,你把洪郎原唱之詩貼在柩前上首,把我和韻之詩貼在下首。就當做挽章罷。」說畢又哭。鈴兒說:「小姐,事必有因。既然夢見將來必結姻緣。」小姐把頭點了幾點,乳娘來問小姐說:「你連日病好些麼?」小姐說:「一天狠是一天,萬萬不得好了。只是你撫養之恩未曾報得。」又哭起來了。乳娘說:「吉人天相,小姐放心。還是保重要緊。」再說夫人回到前樓,叫丫環吩咐家丁預備香燭,次日大早到華佗廟進香。

第三十四回 華佗廟夢引宿因

  〔先聲卜算子〕調
  詞曰:
  秋浸月波涼,病似花枝瘦。極目煙中百尺樓,人在樓中否?氤氳引鏡魂,窈窕牽絲手。琥珀紅丸賦此情,情更濃于酒。
  洪昆在申府住了月餘,與申鴻漸據今考古,相得甚歡。這一日鴻漸有事不在書齋,他忽然想起童昆,自言自語說道:「賢弟,自從杭州分別,各遭磨難。必是張、曹二姓劫運未終,不知何年纔有個出頭日子?」因此垂淚。申公子走來看見,問:「先生何事悲傷?」洪昆說:「我有一盟弟叫做童昆,情同骨肉,別離二載,猛然想起,不覺心酸。我要去訪他消息,未知他能在家遇著?」申公子勸慰了一頓。
  又過了幾天,到八月初九日,洪昆向申老爺說:「小侄要往揚州訪友,特來告辭。」申老爺送他路費,又到高奶奶家說:「小婿有個好友住在揚州,要去訪他,且約他同往京都,共謀進步。」高奶奶說:「這是賢婿終身大事,老身不敢羈留。約在何日榮行?」說:「明日就要前往。」
  高奶奶擺下餞行酒席,母女二人奉陪。飲酒既畢,起身告辭。高奶奶送到門外說:「賢婿鵬程萬里,得意早歸。」玉英隨後叫聲:「洪郎。」欲言又住,兩目微紅,他是個極伶俐的人,隨即忍住淚痕,說:「相公,山路水路不可久羈,魚書雁書必須常寄。長安富貴致身早,切莫忘卻奴家。」洪昆說:「小娘子在家侍奉岳母,小生稍有進益即便回來。」說畢,來到申府宿歇,初十日起身,十四日到揚。
  他嫌客寓嘈雜,路過華佗廟,愛其清閑,走進來與廟僧接談,講明住日、房金。是夜住了一宿,就有氤氳使者引他之魂到秦府入了彩鸞夢中。次日醒來,殊覺奇幻,就留戀揚城,不急往興化了。
  再說呂氏夫人,到二十二日清晨,吩咐丫環傳齊家丁、轎夫伺候,用過早膳,上轎來至華佗廟。早有家丁前往報信,廟僧出山門外迎接。到客堂獻茶,道人點齊香燭,請夫人上殿禮拜。擂鼓撞鐘,夫人跪祝說:「秦門呂氏,生女彩鸞,今年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得病在本月十五日,幻夢而成沉疴至今不愈,特來求賜仙方。」取了簽筒搖了數十搖,不發一簽。丫環說:「夫人請起,稍停一刻再求罷。」
  洪昆站在階下,聽這祝詞,說:「這就奇了。怎麼也是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辰?」呂氏夫人抬頭一看,見他頭插桂花,衣服與彩鸞夢中相似,又聽他說的話觸景生情,因問廟僧說:「此人何來?」
  廟僧說:「這位相公姓洪名昆,來此訪友,寓在小庵三、五日了。」夫人聽得洪昆二字,就向廟僧說:「何不請來相見?」廟僧答:「是。洪相公,夫人有請。」
  洪昆走上殿來,向夫人一揖,說:「喚小生有何見諭?」夫人說:「適纔老身祝告,相公何故稱奇?」洪昆說:「小生聽到祝詞,知令愛貴庚十七歲,與小生八字相同。且小生初到此地,當夜夢一小姐,又與令愛同名。所以信口稱奇。唐突之至。」
  夫人說:「有這等奇事!是小女病有轉機了。就請洪相公到舍,替小女診脈。」洪昆笑道:「小生全不知醫,何能診脈?」夫人說:「就請相公代求仙方。」洪昆答應,跪在神前,取了簽筒,用手一搖,便得上上簽,方開琥珀安神丸。
  夫人大喜,說:「方甚對症。病必能痊。」吩咐家丁僱轎,請洪先生到府中。就在藥鋪中買了丸藥。兩乘大轎抬到秦府。洪昆先下轎,家人請到廳上坐。夫人直到後堂下轎,走到小姐樓上。小姐說:「母親,女孩兒今日病勢更沉重了。」夫人說:「不要緊。我請得一位先生,知道你的病原。定然是得好的。」
  夫人吩咐丫環,叫人買點心與洪先生吃過,就請上樓替小姐診脈。一會兒,洪相公拿了丸藥,來到樓上說:「這更奇了,怎麼經過之路皆似熟徑?」夫人迎上來說:「請先生替小女診視。老身引導進房。」
  洪昆走進房來,鈴兒掛起帳幔,洪昆向夫人說:「小生稟明,不必看脈,看看形症罷。」小姐聽了洪昆聲音,睜開雙目,吃了一驚,即刻遍體香汗欲流,精神陡爽。洪昆取出丸藥,說:「神醫賜藥與小姐和服的。」遂迴避下樓用飯。
  小姐說:「母親,這位先生與夢中洪郎十分相似。女孩兒見他驚出一身汗來,又服此藥,已覺病好了幾分。飯後請來問問原由。」夫人見小姐說話有精神,大為歡喜。午後又請洪昆上樓。
  小姐坐起披衣,倚在床上。見洪昆走房來,說:「先生請坐。敢問不診脈就能醫好了病,是何原故?」洪昆說:「小生本不會行醫,是來揚訪友的。那日初到揚州,寓華佗廟。夜夢佳人以『桂花香插少年頭』為題,彼此唱和。因有此夢,就留住廟中。今早聞令堂夫人求神祝告,知小姐年庚與小生八字相同,信口稱奇。夫人細問根由,就命小生代求仙方,同來診視。此藥是華佗神醫所賜。小生並不知醫,但覺樓中皆似熟境,即見小姐,亦似熟人,殊不可解。」
  夫人說:「此中必有天緣,小女如果托庇全愈,就憑老身許字先生。」洪昆起身打了一恭,說:「小生只是高攀了。」小姐說:「請問夢中原唱那『更有玉蟾持贈處』之句,奴家未解何因。」洪昆大笑道:「小姐連夢中原唱詩都記得,這更奇了。」因在懷中取出第九個玉蟾蜍來,遞與彩鸞手中,說:「這是仙人通元子贈小生的,他說:『洪昆,你的姻緣就在此玉蟾上。』」
  夫人說:「既然如此,孩兒收好了。就算賢婿的聘儀罷。自今以後兩家就是一家了。」叫:「家人秦安,到華佗廟把洪姑爺的行李發到書齋。多住幾日再去訪友。」秦安開發房錢、飯錢給與廟僧,叫腳夫挑了物件不提。
  當晚備了酒席在大廳上,有客眾奉陪。席散後洪相公謝過夫人,回到書房安息。次日大早,又隨夫人來問候小姐。洪昆說:「小姐病已減去大半,就是瘦弱些。調養幾日定然如常了。」

第三十五回 烏金蕩洪昆訪友

  〔先聲胡笳拍〕調
  詞曰:
  有功不加賞,痛先世魂銷海上。同是天涯淪落人,江南江北遙相望。烏金蕩蒲帆一片,乘風浪,此際良朋堪訪。
  洪昆住在秦府數日,彩鸞小姐病已十分好了。夫人說:「孩兒,你的命全是洪家女婿救轉來的。今日可到書齋,一來相謝,二來問他何處訪友,何日回來。」小姐聽說紅了臉。夫人說:「隨我去不妨。」夫人帶了小姐,來至書齋,鈴兒通報,洪相公連忙迎接,說:「岳母大人同小姐來此何幹?」夫人說「小女托庇轉安,皆是賢婿妙劑,特來奉謝。」洪昆說:「這是神醫之力,小婿何敢居功。」夫人說:「還要請問,何處訪友,何日回來。」洪昆說:「岳母,說起話長,敝友是小婿共患難之人,他曾救過……」夫人問:「救過那個?」洪昆不肯說明陳素娥之事,即刻轉口說:「救過我的。他住在興化縣城西北烏金蕩裏。我到那裏住幾日,還要同他上京。有些進步即便回來。」夫人說:「賢婿進京,老身有薄薄程儀奉贈,著二名家丁伺候。」洪昆說:「不敢消受。明日就要起身。」又說幾句閑話,夫人帶小姐回樓,預備銀兩,以作盤纏。
  洪昆次日告辭而去。僱船到邵伯鎮大碼頭,過了下河船,一夜順風,早到蕩裏,望見蕩東頭有一高墩,墩上一座村落。秋柳垂黃,四圍蘆荻,籬邊點綴幾顆秋色雁來紅。洪昆指著這莊上,向船家說:「那廂雅致,必有高人。把船泊到莊邊,我上岸問來。」洪昆登了岸,看見籬笆裏面有大石一塊,約五六百斤,兩旁有耳,知是考武之器。白蠟竿槍四根,檐下掛一排弓箭。門內走出一個五十餘歲老人來。洪昆上前拱手說:「請問莊翁,這裏有姓童的麼?」老人答禮說:「小客官,你問姓童的做甚麼?小莊只有一家,就是姓童。」洪昆說:「小生有一盟弟姓童名昆,特來訪他。」老人說:「小客官,你莫不是姓洪麼?」洪昆答:「正是。」這老人連忙請洪昆到家裏,說「童昆就是老漢的義子。他今日到城裏拜客,午後就回。洪世兄先開發了船家,我著人把行李挑上來。不嫌寂寞,等小兒返舍奉陪。」洪昆又拜見童喜,說:「正要相會令郎,既蒙老伯大人雅意,小侄遵命了。」
  午後童昆果然回來,看見洪昆,兩人抱頭大哭。童昆說:「仁兄從那裏來的?小弟二次往杭,訪問仁兄下落不得,遭了大禍,綁在法場,幸蒙通元子大仙搭救得免。」洪昆說:「愚兄別了賢弟,屢經磨折。近年稍得平安,刻刻掛念賢弟,所以買舟來訪。且欲約賢弟同往京師,謀個出頭日子。」童喜稱贊說:「賢侄志氣不凡,定遣小兒隨行。」童昆說:「仁兄稍住幾日再計行期。」洪昆住在童莊,賓主情深,款待豐盛。過了幾日,童喜說:「賢侄文採風流,當今名士。但千里遠行,須要學些武藝纔好。」童昆說:「仁兄何不就拜家君為師。我們兄弟同學,更有幫手。」洪昆遂拜了師,童喜先教他練太乙通天的罩門,然後教他槍法。洪昆雖是文弱之人,卻也心靈手敏。教了一月,件件精通。且他是個文曲星兼武曲星臨凡,後來中文、武狀元,封東浙王。所以武藝略為指點即能通曉,自然膂力過人的。
  怎麼叫做太乙通天罩門?他人練的罩門只在一處,童喜教洪昆是周身罩門,譬如蚺蛇膽,打在那處這罩門就提到那處。此法本是托塔李天王傳授的,連童昆都未曾學得,此刻傳了洪昆。童老翁得了這個伶俐的弟子,心中大悅,叫:「童昆,你們二人就在門外演武場上比比武藝。」二人答應,走到場邊。童喜坐在門外觀看。他們分開兩處,如二虎鬪爭合並,一時如雙龍纏繞,一個使槍如飛花滾雪,一個射箭如疾鳥乘風。馬上十八般,馬下十八般,真個功力悉敵,上下不分。
  到煞尾時,兩人要打罩門,童昆所學遜於洪昆,童喜高叫:「住手。」說:「你們二人勇力皆可稱為國手,總是自家人,不必爭勝了。」他二人聽說心中大喜,都住了手。洪昆謝過師父,向童昆說:「賢弟,如今若遇著趙懌思、棗核釘那班狗才,就是愚兄一人也能勝他了。」童昆說:「仁兄文武全才,真神人也。」
  童老翁在演武場看操,脫了衣服,感冒秋風,當晚就覺身子不爽。次日服了發散藥,未曾有汗,病勢沉重。童昆朝夕榻前服侍,洪昆也不放心北上。童昆到城裏請來有名的醫生,服藥不效,遷延數日,竟去世了。此中都是天定。若是一月之前老翁去世,這太乙通天的罩門必然失傳,洪昆怎能有此武藝?可見童老翁是專等洪昆來的了。
  洪昆住在莊上,幫著童昆辦完一切喪事。過了二七,童昆說:「仁兄,小弟本欲奉陪北上,不料家父去世,請仁兄先行幾日。小弟俟七終之後隨即來京相會。仁兄雖是獨行孤客,有此武藝,小弟卻也放心。」洪昆說:「愚兄坐擾月餘,諸蒙先師教導。本當伺候續禮,兄弟同行。但愚兄復仇之心刻刻不忘,若能為張氏復仇,即是為曹氏復仇了。愚兄就此告辭先去。在都中恭候行旌。」因口占一詩留別。
  詩曰:
  猿臂同開七札穿,射人射馬弟兄傳;
  書生畢竟終文弱,祖逖鞭非敢著先。
  洪昆吟詩既畢,取道而行。此時童昆在興化縣烏金蕩送洪昆,與洪昆去年在杭州府城外十里長亭送童昆又別是一種情緒了。

第三十六回 武洪昆獨打仇人

  〔先聲戲蝴蝶〕調
  詞曰:
  西湖惡打,洪、童莫辨真假。喪膽亡魂,在拳底腳下。當日成衣鋪聞名駭怕。今日黃河邊,真洪昆錯認假童昆,又打得東逃西竄如奔馬。
  棗核釘自從考了六等,當堂發落,褫革衣衿,打了板子,杭州城裏那班在學的朋友都不與他交接,他也沒臉面到街上來玩耍,在家又久坐不住。此時胡宗憲開假在京,他想到父親任上遮遮羞。
  這一日,寂悄悄跑到趙懌思家說:「大爺,一向少來候安。
  」趙懌思說:「老彪,你怎麼考取一等第一名,忽又降到六等,連底子都勾的了,還要打上三十大板?我不知的確,你把原由說來我聽。」棗核釘說:「大爺有所不知,晚生只為太要好了,反做出這不好的事來。正逢歲考年頭,弄些手眼,把陳保元的文章割去卷面,就算晚生的等第。被那該死的宗師察出弊竇,還說:『理當奏辦,從寬處結』,丟了個大醜。所以不好出門,遲到今日纔來談談。大爺,我若硬著頭皮去考真歲考,就是文理欠通也不過考列四等,還不得到老六。無奈李戴張冠,弄巧成拙。八百兩雪花銀用得可惜。三十個毛竹板打得生疼。這是自己作孽,也不怪人。我覺得倒有一件事替大爺不服。大爺是堂堂工部尚書的公子,做官是個四品京堂,一呼百諾,怎麼被童昆、洪昆兩次三番挫折,竟無可如何。外人說大爺好像個逍遙兒上的兔子,十點兒,呵著尾巴在家裏蹲。況童昆、洪昆一個是漏網強盜,一個是邪教妖人。聽說他們還要到京謀干。難道大爺反躲避這這兩個雜種不曾?世間伏路相逢之事頗多。若在京裏遇著他們更好復仇。」趙懌思說:「老彪說得有理,就要你同我去纔不寂寞。」棗核釘說:「晚生自然奉陪。大爺多帶盤纏,多帶打手。倘在路上遇著他們,就結果了性命,卻也不難。這九月十五日是個良辰,寅時起身最好。」
  棗核釘當晚回去,到十四日僱船,諸事齊備。十五日大早隨趙懌思登舟。路上行了二十余日,十月初旬到了王家營,僱定大車,正要渡黃,棗核釘忽見黃河邊上來了一人,向趙懌思說:「大爺,事有湊巧,前面走的好像小洪,溜下單來了。我高叫他一聲,如果是洪昆,他手無縛雞之力,在張成衣鋪裏馮教師一手就抓起來了。今日不必費大爺清心,我胡彪一人就結果他了。」棗核釘高叫道:「洪昆那裏走?找你多時。」洪昆回頭一看,認得是棗核釘,後面跟著多人。心中暗想道:「我如今那裏怕你?」佯為不知,仍向前走。棗核釘早已趕上打來洪昆不慌不忙,用手輕輕一格,棗核釘「勃通」跌倒,跌得冒頭驢子似的。爬起來就是一頭。洪昆閃開讓過,棗核釘一頭撞到空處,又跌個狗吃屎的筋斗,把門牙跌去,鮮血淋淋,跌得昏天黑地。忽然上前打一恭,說:「得罪客人,我錯認人了。
  原來你不是洪昆。冒昧,冒昧!」洪昆笑道:「你是棗核釘。
  我怎麼不是洪昆?」棗核釘聽叫他混名,吃了一驚,疑惑起來說:「既是洪昆怎麼有這等膂力?」往後招手叫:「大爺,帶家將一齊都來。」洪昆說:「我本不找你們,你們偏要來送死麼?」
  棗核釘勉強說道:「我不過腳下打了個滑踏,你就誇起嘴來。大爺,我們都動手,打死他罷。」趙懌思稍稍有幾著毛拳,帶了數十名打手,一齊上來。洪昆把那些家將打得紛紛落水,一手提起趙懌思向棗核釘身上摔來,兩人一撞,都倒在地。洪昆說:「饒你兩條狗命,快些去罷!」棗核釘說:「我們命裏該應少拳頭債,怎麼一手抓得起來的洪昆如今忽然就會打人?
  今日不要命了!快些爬起來,一定與他見個誰勝誰敗。」那些家將在河裏爬起,好似些水鴨子一般,不敢向前。趙懌思聽棗核釘的逼話,不得不來幫他,兩人又動手打來。洪昆把棗核釘踩在腳下,把趙懌思抓在手中,左右開弓打嘴。棗核釘叫饒道:「洪爹爹,洪祖宗!饒你兩個孫子罷,以後再不敢惹洪爹爹、洪祖宗了!」
  這一打,與童昆在西湖上相似。洪昆撒手放了趙懌思,松腳放了棗核釘。兩人站起面面相窺。
  棗核釘說:「奇怪,奇怪!童昆威振西湖中,洪昆武耀黃河外。打手一腳直利害。晚生這裏尿屎直流,大爺那裏齒牙敲壞。問家將何在,只剩我兩人還他拳頭債。」棗核釘指著河船說:「大爺,勢頭不好,還是快跑。」兩人渡過河,見那些家將先過河來,棗核釘說:「你們太沒用了。我與大爺還被得住他幾拳。」有詩為證。
  詩曰:
  變幻離奇事可疑,武夫文士不同時。
  只因誤聽洪昆字,錯認英雄總不知。
  趙、胡渡過河去,洪昆站在黃河邊岸上說:「今日若無童老伯先師傳授武藝,必遭毒手。謝天謝天,兼謝先師。」

第三十七回 沈蘭馨拜師習武

  〔先聲最高樓〕調
  詞曰:
  長安道不見馬蹄驕,春風姊妹路迢迢。一個是桃花雨濕,一個是柳絮風飄。銅雀臺問誰敢鎖二喬。
  也莫向奩匣慢描雲,也莫向鏡臺空對月。猛回頭,秦關曉。不是出籠雙鸚鵡,卻是沖天鶚與雕。弓襪小,那怕他太行遙。
  百花娘娘自從海上敗兵,未曾雪恥,刻刻不忘。又自知道行不及通元子,因想起師傅聖姑姑來,要到太華山上去請他。稟明倭王,即日起身。
  路上行來非止一日,到了陝西省西安府城西落鄉,有個沈家村,員外沈宗仁所生一女,名喚蘭馨,真個是似玉如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雖是個女流,卻有些英雄氣概。這位姑娘年纔十七歲,是三月初三日子時生辰。員外最鍾愛他,每年上已凡遇晴明天氣,必同他游春。這一日正逢佳節,父女用過上頓飯,纔出莊門,正遇著百花娘娘,怎生打扮:
  頭上梳了雙鳳蟠龍髻,套了一圓番帽,邊有五寸寬,皆鏤金嵌翠,邊下穿的珍珠圍約四寸長。大紅線須銀紅湖縐繡花襖元色結線油肩,珍珠嵌寶石的領,白綾繡花裙,腰間系著五雲飄帶,背後插了兩口雙刀。
  走到員外面前叉手問道:「老公公,此去太華山還有多少路?」員外說:「有三百餘里。」蘭馨說:「太華山中人跡罕到,娘子問及此山有何貴干?」百花娘娘說:「去見師傅。」
  蘭馨聽說去見師父,知他必是仙人,說:「路途不甚遙遠,娘子何不留住小莊歇息幾日?」百花娘娘說:「萍水相逢,怎好輕造?」蘭馨說:「猝然相遇,即是天假之緣。奴家正要與娘子盤桓,就是西土質朴簡慢不恭。」百花娘娘說:「既蒙雅愛,不敢過辭。」員外也甚歡喜,說:「孩兒,請娘子到家中先用便飯。明日款待。」蘭馨邀百花娘娘到後堂,各道姓名,共敘寒溫。
  住了一宿,次日兩人更為濃密。百花娘娘說:「我欲與小娘子拜盟姊妹,不知可能俯從?」蘭馨說:「奴家也有此意。
  」因喚丫環擺了香案,二人跪在中堂,對天發誓。蘭馨說:「小妹有志習武,姐姐韜略必精,何不指點一、二。」百花娘娘說:「遵命。」就舞起雙刀,真如兩條白龍,一團白玉。蘭馨喝彩不已。百花娘娘舞畢,說:「太華山有師傅聖姑姑,他的武藝精通,愚姐正要去多學幾件兵法回來。」蘭馨說:「我知道姐姐必是仙姬。不知凡人可能學習?」百花娘娘說:「只要心虔都能學得。」蘭馨說:「我亦欲拜聖姑姑為師,務望姐姐引進。」百花娘娘說:「賢妹肯與愚姐同去,妙極,妙極!」
  次日,稟明員外,員外說:「兒呀,你未出閨門之女何能行此遠路?」蘭馨說:「不妨,有盟姐同行,父親可以放心。」員外准他去習武,擇日動身。
  那聖姑姑在洞中定神一算,早知百花娘娘因兵敗前來求法,並同沈蘭馨來此拜師。因說道:「沈蘭馨乃是十二玉蟾中人,後日破倭有功,奉旨完姻。這倭王麻圖阿魯蘇與百花娘娘被洪昆捉住,都是蘭馨解救,所以今日巧遇同來,數由天定。蘭馨到此,我即收他為徒。」
  這一日,百花娘娘同沈蘭馨來到山上,走進洞門,聖姑姑坐在蓮花寶座上閉目運神。百花娘娘說:「師傅,女弟子回山拜謁。」聖姑姑睜目一看,說:「百花賢娣,你莫非兵敗求救的麼?」百花娘娘答:「是。」聖姑姑問道:「後面何人?」百花娘娘說:「他是西安府沈員外之女,名喚蘭馨。虔心慕教,特來拜師。」蘭馨在階下拜了四拜,聖姑姑下了寶座,說:「二位賢娣後山用膳。隨我到演武廳操演。」二人同聲答應。聖姑姑早已到花園裏,吩咐仙童預備法寶。一會兒,百花、蘭馨都到。聖姑姑說:「百花賢娣,從前傳你的紅黑囊都被通元子破了,我再傳你法寶。」取出一根金槍,一條鐵網,遞在百花娘娘手中,念了咒語,把金槍飛在天上,頃刻化為千萬根金槍若攢在戰將身上,百無一生,名為金槍破陣法。把鐵網撒在海中,頃刻化為千萬條鐵網,若兜住戰船底下,百無一脫,名為鐵網吞舟法。百花娘娘謝過師傅。又教蘭馨許多武藝,取出兩個朱漆小盒,一個方的,內盛碧毛活猿猴,名為解語猿,變化無窮,能入敵營探知虛實。一個圓的,內盛金粉活蝴蝶,有五彩色,名為通情蝶,往來不離,能引敵將聯合恩情。聖姑姑曰:「蘭馨與洪昆有姻緣之分,於征倭之時,教他放出這兩件活東西,把兩情聯合起來。破倭得功,成就姻緣之事。」演武既畢蘭馨拜謝了。聖姑姑又留他們住在山上,直等趙懌思與倭寇通謀,那時纔發放下山。

第三十八回 奇男子法傳洪昆

  〔先聲臨江仙〕調
  詞曰:
  一帆風送艾陵舟,霎時間嘯貔貅。依然儒雅舊風流。驪歌終一曲,餘夢在揚州。英雄何處無儔匹,仙人指點來由。拋槍妙法為誰留。此地班荊坐,薪傳許狀頭。
  棗核釘同趙懌思過了黃河,洪昆說:「窮寇勿追,讓他們去遠些我再渡河。」至次日午後,方纔過渡。一路行來,到了山東省東昌府,行路之間遇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子,與六個大漢廝殺。這男子手中槍忽然落地,往下一伏,那六個大漢一齊上前,用槍來戳。這男子一轉身把六根槍都拋了幾丈遠。六個大漢跌在地下亂滾。洪昆在旁喝彩聲聲,但見六個大漢怎生打扮:
  頭戴隨風倒的硬鬃帽,花布纏頭。身穿元色緞軟襖,胸前排的金鈕扣。大紅綾魚肚兜包,元色緞褲。青白布打腿,鐵挺尖薄底鞋。
  是綠林響馬強盜,被這男子打倒在地,口稱:「後面車上銀子奉送,饒我們性命罷。」這男子放他們起來,抱頭鼠竄而去。且說車上的銀子來由,是奸相嚴嵩貪贓財貨,陸續寄回。此次約有二百萬兩,裝了十輛大車,差了十名家將、四十名兵丁護送。到江西,每車上插小黃旗,寫「東閣大學士嚴府」,所以知是嚴嵩的贓銀。嚴嵩恃壞作威,無人敢奏,故彰明較著。
  如此路過山東,遇著六個強盜,殺死兵將,劫了車銀,使數百嘍羅要推上山寨去。又遇著這少年男子擋住去路,知道他槍法利害,有神出鬼沒之奇,不敢與爭,丟下銀子,各逃性命去了。
  洪昆迎著這男子,拱手說:「壯士何以放去六個強盜?」男子說:「客官,他們雖係強盜,所劫銀子卻是奸相嚴嵩的贓物,罪有可原。所以放走。但此不義之財我亦不取。丟在山澗中留為後日兵餉之費。」洪昆說:「壯士如此去消,定非凡人。請問尊姓大名。」
  男子說:「賤姓汪,名大鏞,江西府人。五、六歲時父母俱不在了,隨嫡叔度日。到了十二歲,遇一光仙說:『汪大鏞,你異日必立征倭之功。待你長大十六歲,在東昌府遇洪昆,即將此槍法傳他。以擒倭王、倭將。間只留銀正為此事。將纔跌強人的名為落槍擒將法。敵將見槍落必來擒我,我翻轉身來把他擒住。全憑手緊眼快,是第一神槍法。世人皆不識。但不知何時得遇洪昆。』」
  洪昆說:「小弟就是洪昆。敢煩壯士傳授妙法。」汪大鏞說:「我年卻是十六歲,就得遇洪兄,豈非天定。我們何不結盟兄弟,生死不渝。」洪昆說:「賢弟既有此意,愚兄越發情願了。」二人撮土為香,對天立誓。
  汪大鏞說:「此地卻也僻靜,就把槍法授于仁兄。」洪昆說:「好極了。」洪昆是極聰明人,先已見過一次,這時汪大鏞又舞一回,洪昆都會了,就舞了把,大鏞看一絲不差。二人甚喜。汪大鏞說:「此去敝府不遠,請仁兄到舍下住幾日,以表寸情」洪昆說:「愚兄禮當拜府,但有一盟弟童昆,約在都中相會恐有羈留,他必狐疑。定要先去等他纔是。明年二月,新例奉旨准天下武士應選,愚兄進京正為此事。童盟弟相約亦為此而來。汪賢弟何不趕到都中同應武選?若是三人俱中鼎甲,豈非一時之盛事?」汪大鏞說:「仁兄要會童兄就請先行,小弟隨後就來。」
  二人分別,汪大鏞回萊州,洪昆北上,就把東昌府遇汪大鏞傳授槍法的事寫明安信,寄與童昆,又囑他來京定要迂道過萊,訪問汪弟,同來京都相會。
  再講童老翁七終已到,十一月初旬,童昆收拾起身,過了黃河,來到山東,記起洪昆安信,就迂道到萊州,問到汪大鏞無人不知,便把行李發到汪莊,汪大鏞正在晒場操演,童昆看見十五、六歲的男子,知道是汪大鏞,就上前拱手說:「汪兄,小弟童昆因盟兄洪昆寄書,命小弟前來奉拜,約定一同進京。」汪大鏞聽說甚喜,把童昆請到廳上,賓主各敘寒溫。
  汪大鏞說:「童兄既與洪兄盟過的,也就是盟兄了。住在小莊稍寬幾日,擇吉同行。」到了十一月中旬,二人收拾動身上京。來至彰儀門,進了外城,各處尋覓洪昆的寓所,總問不出來。童昆說:「難道洪仁兄尚未來京麼?汪賢弟可寫明姓名、寓所,貼在彰儀門外總口,若是洪兄來,他就看見知道了。」汪大鏞即取了筆硯紅紙,寫:「山東萊州府汪大鏞寓外城馬市胡同張存仁客寓,門首有帖,安寓已定。」汪、童二人住在都中,專候洪昆來京。有詩為證。
  詩曰:
  富貴長安早致身,人三為眾倍相親。
  威加海內誰能敵,選武場中得第新。
  此時洪昆過了東昌,到德州地界,又遇著奇緣。所以來在汪、童之後了。

第三十九回 打擂臺巧遇桂芳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擂臺渾似坦東床,擇婿烏衣巷裏王。此日雙雙蓮並蒂,戲鴛鴦,擒將何曾試落槍。
  洪昆別過汪大鏞,行至德州地界,聽路旁人說:「離此二十餘里有一擂臺,是李員外的兩女,長名桂芳,次名蘭芳,設此擂臺擇婿的。」洪昆問道:「列位不知曾有人勝過他麼?」那些人說:「臺已設了一個多月,來打的不過一二回合就跌下臺來。這李姑娘姊妹二人,姐姐今年十七歲,是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妹妹十六歲,是五月初五日午時生,年庚八字雖寫明,貼在臺上,都以武藝為先。」
  洪昆正要遍訪英雄,聽有此武藝女子,長女又與同庚,便覺心中歡喜,趕向前來。但見擂臺匾對寫得分明,臺口掛的是大紅緞泥金字對,上聯寫:「臺前武藝居人上」,下聯寫:「天下英雄入彀中」。臺中間掛的大紅緞泥金字匾,寫四個大字:「先聲奪人」。見臺上貼的庚帖,心中暗想說:「這莫非又是通元子安排定的麼?」臺下看的人紛紛,那摩拳擦掌的人也不少。一會兒李桂芳、蘭芳姊妹走出臺來,怎生打扮:
  李桂芳梳的墜馬髻,左邊戴的翠鳳珠圍花,右邊戴的金龍嵌紅寶石花。元色十八瓣繡花油肩,大紅珍珠領。穿玉色湖縐繡花襖,元色湖縐百摺裙。兩邊插起分開,露出大紅湖縐繡花褲。足下三寸花鞋。
  李蘭芳梳的丹鳳朝陽髻,兩邊也戴金翠珠花。元色結線油肩,大紅珠領。穿茄皮紫綾繡花襖,白綾百摺裙,蘭花綠綾繡花褲。足下三寸大紅繡花鞋。姊妹齊聲高叫說:「誰敢上臺?」臺下來了一個句容老說:「歪,好兩個標致人兒歪。我把這雙染布手溜他兩拳看看歪。」爬上臺來,被李桂芳用手一指,就跌個面磕地的筋斗,爬起來又奔桂芳,說:「我們再來玩玩看。」被桂芳一手舉起,摔下臺來,摸著屁股說:「不好了,要害娘娘歪,再也不敢惹他了歪。」又有個山西老說:「老子要上去打,怕受不住這一跌。」又有個揚州江都縣沙保子說:「你家(土音)沒有用,讓我家(土音)去打他。」上了臺纔動手李桂芳把身子一閃,繞到他背後,扭住他手,跪下來磕頭,說「少姑娘鬆了手,我家再不想你家這沒核棗吃了。讓我家好好爬下臺去,不要跌殺我家。」那班看的人個個大笑。臺下一轟如雷。
  洪昆此時技癢,一個飛腳跳上臺來。桂芳看見洪昆一表人才,美如冠玉,問道:「壯士何處人氏?」洪昆說:「小生浙江杭州府人,姓洪名昆。今年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
  洪昆來打擂,何為說出年庚八字?只因李桂芳早把年庚貼在臺口,故說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看桂芳如何。桂芳聽洪昆年庚相同,心中已有幾分愛他的意思。洪昆說:「久慕娘子大名,特來請教。」桂芳說:「如此就奉陪。」兩人卷袖動手。桂芳愛洪昆,不肯十分用力,洪昆愛桂芳,也不肯十分用力。
  打了數十回合的油拳,臺下人個個喝彩。蘭芳在旁認得是打的油拳,知道兩人意思,說:「姐姐少歇,待小妹與他打。」桂芳說:「愚姐不要幫手,定要與他分個輸贏。」蘭芳說:「這樣打法兒,就打到明日也沒有輸贏。」那些看的人也知道兩人意思,皆說:「大姑娘得了好姑爺,二姑娘該著急了。」蘭芳說:「姐姐,你聽見臺下人嚷莫麼?」桂芳說:「賢妹,我們設臺原為此事,何必禁人嘲笑。我與洪郎武藝不分上下,也不願更有他求。必候賢妹得一佳婿,方撤此臺。」洪昆說:「既蒙娘子不棄,小生就說明來由。我本不知武,前在揚州遇異人教習一番。後在山東東昌府又遇異人教習一番。今日娘子未盡所長,小生也未盡所長。看來是成敵手,且小生前有通元子所贈玉蟾蜍,說姻緣在此。仙師前定,擂臺乃是巧遇機緣。」遂將第十個玉蟾蜍遞在桂芳手中。桂芳收了。臺下人都看呆了,都聽呆了,人人說道:「真如一對天仙配合,一絲不差。」
  洪昆又說:「令妹自然武藝精通。小生願為媒證。」桂芳說:「舍妹也要比武自選。」洪昆說:「我有一個盟弟,姓童名昆,年亦十七歲。武藝與小生一樣。令妹若肯俯從,將來會面時定然如願。」桂芳說:「貴友現在何處?」洪昆說:「小生在揚時已約他進京相會,此時約已在京。小生到都中說與他知,他亦不能違拗小生。我們兩人皆是進京與武選的。如果有了寸進,來年就出京,斷不教賢姊妹盼望。」桂芳、蘭芳同聲說道:「遵命就是了。」
  三人下臺回到李莊,吩咐家人撤臺,不必交代。看的人各散。桂芳把擂臺上遇洪昆的事稟明員外,洪昆上前拜這岳丈。員外大喜,留在莊上數日。暇中把童昆與蘭芳聯姻亦稟明員外。這一日洪昆告辭進京,員外贈了程儀。一路行來,到了彰儀門,看見汪大鏞的帖子大喜,說:「汪賢弟已到了,但不知童賢弟曾同來呢?」進了城直奔到張存仁客寓,走進店來。汪大鏞、童昆正在那裏用上頓飯,洪昆高叫道:「二位賢弟,愚兄洪昆來遲得很了。」二人抬頭看見洪昆,如半天見月一樣,同聲問道:「仁兄何故來遲?」洪昆把打擂遇緣與做媒的事細細說了一遍。童昆也把遇汪大鏞事說明。三人各自歡喜。住在寓中專候來年武選。

第四十回 劉尚書文武興闈

  〔先聲鷓鴣天〕調
  詞曰:
  鸞書飛下長安道,金殿傳宣知制誥。一毫關節不通風,真才那恨遺珠抱。文龍吟,武虎嘯,怎如一個門生好?朝廷預備棟梁材,豈獨老夫身倚靠?
  此時嘉靖皇帝升遐,隆慶皇帝即位,奸相嚴嵩陰謀敗露,已經剎籍。其子世蕃正了典刑,趙文華、胡宗憲都革職解回原籍。那趙懌思、胡彪疾轉還鄉不提。再說隆慶皇帝想起原任戶部尚書劉體乾因奏內用煩多,勒令休致。知他是個忠臣,召他來京供職。劉大人在家接旨,即日同夫人、義女蔣佩香來京。水陸兼程,二月初一日到京,初二日陛見謝恩。皇帝慰藉他一番說:「本月初八日特恩召天下武士應選,卿雖文臣,為人忠正,即著卿監臨考試。」劉體乾領旨謝恩。皇上又想起前征倭冤殺總督尚書張經、南京總督曹邦輔,也是兩個忠臣,諭禮部特加恤典,恩賜褒忠。再確查張、曹二臣後裔,加恩優恤。洪昆、童昆聞此旨意,喜出望外。各具呈到禮部衙門,叩恩轉奏
  呈曰:
  具求呈人張昆,現年十八歲,係原任總督尚書征倭冤殺臣張經之子。自從籍沒,寄食他鄉,顛沛流離,備嘗艱苦。今奉旨確查優恤,不揣冒昧,開明三代腳色,投呈禮部,迫叩轉奏是實。
  呈曰:
  具求呈人曹昆,現年十八歲,係原任應天總督征倭冤殺臣曹邦輔之子。自從籍沒,寄食他鄉,回思往事,血淚俱流。李忠以子替死,童喜護庇逃生。曹氏孤忠幸存一線。今奉旨確查優恤,不揣冒昧,開明三代腳色,投呈禮部,迫叩轉奏是實。
  禮部尚書宋宗璟跪奏:為奉旨旌忠錄裔優恤事。切臣部於本年二月初二日蒙諭確查原任總督尚書張經、原任應天總督曹邦輔後裔,加恩優恤。今據張經之子張昆、曹邦輔之子曹昆具呈前來,開明三代腳色,與伊等亡父被冤事實。並無旁支假冒,亦非虛捏邀恩等情。臣不敢蒙蔽,抄呈轉奏,恭懇睿鑒。於褒忠典外,是否加恩優恤後人。為此據實奏聞,謹奏。奉上諭:准禮部奏,加恩優恤忠裔。如張昆、曹昆曾經習武,即著投考武闈。欽此。
  次日禮部傳諭張昆、曹昆午門謝恩,錄送冊名投考。到初八日武闈監臨,劉大人升堂,天下武士挨次應名,就在教場中豎一大旗竿,竿上掛一金錢,令武士各帶弓箭,射中金錢孔中者即高中頭名。那班武士也有射中旗竿者,也有射中金錢孔外者。只見張昆扯弓搭箭,颼的一聲,那箭正中金錢孔中。校衛將箭取下,張昆又射,連中四箭。演武廳上齊聲喝採。曹昆射中三箭,汪大鏞射中二箭。三日後放榜,第一甲第一名張昆,第一甲第二名曹昆,第一甲第三名汪大鏞。其餘分二甲、三甲進士。
  次日,劉大人帶領三丁甲引見,天顏大喜。看見曹昆、汪大鏞英武之氣,闢易千人,看見張昆雖系武臣裝束卻有儒雅風流氣度,說:「三人之中,張昆溫文爾雅,可惜考武了。」曹昆即面奏道:「臣與張昆幼年同學,知張昆文章更勝於武藝。臣等皆不及。」
  聖上說:「張昆既能文,即著於三月初八日再入文闈考試。」三人謝恩。張昆又獨行謝恩。禮畢退班而出。
  本年是會試之期,各省舉人皆來禮部投文。浙江省解元陳保元,江南蘇州府舉人申鴻漸亦來京會試。張昆奉旨特入文闈。到了三月初八日,與眾舉人進頭場。一連九日,三場考畢,對月放榜。第一名會元就是張昆。陳保元、申鴻漸俱中了進士。聖上又命劉體乾閱殿試卷,榜發,第一甲第一名張昆,第一甲第二名陳保元,第一甲第三名申鴻漸,又是劉大人帶領引見。聖上大喜,說:「張昆中文武狀元,是我朝盛事。就在皇城內建立文武狀元坊。」三人謝恩。張昆又獨行謝恩,禮畢退班而去。
  劉大人心中歡喜,說:「我得此文武全才的門生,不愧我一生忠直。我向曾收得義女佩香,年將及笄,若得此文武狀元女婿,將來我老夫婦倚靠他終身。我看他是個少年義氣之人,定然依允的。」因說道:「三位賢弟,明早都請到敝寓一敘。」三人齊聲應道:「隨老師大人赴公館謝恩,何敢遲至明日?」劉大人說:「如此老夫先行一步,靜候就是了。」

第四十一回 蔣佩香錯中得偶

  〔先聲重翻蝶戀花〕調
  詞曰:
  真情未露誤中又誤。最難得,狀元夫婿,況是能文兼武,問拒媒何故?老夫人疑,老大人怒。百巧千奇。蔣佩香到此際,玉蟾稟阿父。庚帖翻無據。直到覿面,相逢如夢。
  劉大人到了府中,隨後三貴人都到。遞過手本,門官稟報。劉大人吩咐:「請會。」三人同進中堂,謝過師恩,分主賓長幼坐了。三人說:「門生薄質樗材,蒙老師大人提拔,鰲戴三山,恩難罄報。」劉大人說:「這皆是三位賢弟福命。老夫何功之有?」獻過茶後,劉大人喚內使:「請張老爺書廳少坐,我與陳、申二位老爺有幾句心談。」皆站起身來,張昆隨內使到書廳上去。劉大人又請陳、申二位坐了,說:「老夫年逾六十,只生一女,年十八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欲請二位賢弟同做冰人,致意張生,聯為朱陳之好,秦晉之歡。」陳、申二人說:「大人見委,門生敢不遵示。想張年兄定然依允的。」
  劉大人說:「就請二位到書廳與張生面談。老夫在此候信。」
  陳、申二人走到書廳,把劉大人之意轉達張昆,張昆允了。三人同來大廳上見劉大人,陳、申二人說:「門生等已將尊意說與張年兄知道。」張昆說:「門生久失怙恃,影只形單。蒙大人不棄,願為半子,膝下瞻依。」劉大人聽說,歡喜之至,留三人用了午飯,告辭而去。
  劉大人轉入後堂,請出夫人說:「我兩老人未曾得子,幸有義女朝夕相依。來京時蒙聖恩命典試文武兩闈,得一門生張昆,雙中狀元。老夫今日已央他同年陳、申二門生做媒,將佩香孩兒許字與他。夫人意思何如?」夫人說:「老爺擇婿甚佳但未知那位狀元可曾依允?」劉大人說:「他已面允了。」夫人甚喜,說:「喚孩兒出來與他知道。丫環請小姐講話。」答「是。」一會兒小姐出來,說:「父親、母親萬福。呼喚女孩兒有何見諭?」夫人說:「兒呀,你父親奉旨典試文武兩闈,得了文武狀元門生張昆。已央媒將你終身許配與他。你是女流,得此快婿,我兩老人有所倚靠,豈不甚妙?」
  佩香一聽,雙目淚流。夫人說:「兒呀,這是你的喜事,怎麼反悲苦起來?」佩香說:「女孩兒蒙父母兩大人于水中活命,沒世不忘,情願常依膝下,不忍別議婚姻。」劉大人說:「兒呀,那張生父母早亡,別無親丁。我把他招贅在家,你亦不至離我們膝下。」佩香垂淚說:「女孩兒幼無撫育,兄嫂不容,本來是個苦命,那有福分配得文武狀元。此事斷難遵命。」
  劉大人就含了怒意,說:「三從四德,女子賢名,你知道在家從父的道理麼?」佩香見劉大人動怒,提出一個「從」字,是自己缺禮了。若說明往事或可挽回。佩香向劉大人、夫人哭道:「女孩兒有件隱情未曾稟出。當年本生父母將佩香許字洪昆,交過庚帖。現有聘物玉蟾蜍在此,呈上請看。諺語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張昆與江昆名同姓不同,孩兒是萬萬不能從的噱。」說畢就大哭起來。兩老家愛小姐如掌上明珠,見他大哭,都沒法了。夫人說:「兒呀,斷不相強。容日商議。」劉大人說:「我已面許張生,這便怎麼處?」夫人說:「這件糊涂事要放在我身上。老爺明日請那張昆來,說:』老夫從前在京供職,內人在家已將小女庚帖發過,受了玉蟾蜍的聘禮。後來因此人遠出,賤內就未曾說與老夫知道。昨日之言冒昧實甚,望賢弟見恕老邁之罪。『也就把玉蟾與他一看為憑。老爺也不為失信。」劉大人即刻吩咐內使:「拿我名帖,去請三位新貴人相見。」次日早都到,請至大廳,說了幾句閑話,劉大人陪著笑臉,說:「昨日奉請執柯,自慚唐突。」就把夫人任過的話說了一遍。陳保元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師雖如此說,門生如何對得住張年兄?且以文武狀元為婿也不過于玷辱了令愛小姐。」劉大人被陳保元說得滿面通紅,不得已就取出玉蟾蜍遞在張昆手中,說:「賢弟不信,此物為憑。」
  張昆見了玉蟾蜍,也就兩目流淚。劉大人心中詫異,問道:「賢弟為甚事也垂淚呢?」張昆說:「此是門生敝友洪昆之物敝友去年落水淹斃,今見此物如見洪昆。不覺一陣心酸,流下淚來。」劉大人說:「賢弟此言果足為信麼?」張昆說:「門生何敢誑言。」劉大人暗想道:「如是假話,他何以知道洪昆二字?」說:「三位賢弟少坐片刻,老夫即刻就來奉陪。」劉大人接過玉蟾蜍向後堂來,對夫人、小姐說:「夫人,你知道洪昆是誰?就是張昆好友。張昆見這玉蟾蜍,旋即垂淚下來。說:『此是門生敝友洪昆之物。洪昆去年落水淹斃,今見此物如見亡友,所以垂淚。』下官再四審問,他說並非誑語。兒呀,你可以從為父之命,不必執拗了。」佩香聽得此言說:「女孩兒萬不能從。有死無二。」站起身來大哭,認定階石上一頭撞去,幸有僕婦齊來扶起,口中只剩得冷氣。夫人也哭起來了,說:「快取滾水來灌。」灌了滾水,慢慢蘇醒,說:「爹爹,女孩兒生為洪家婦,死為洪家鬼。洪郎既死,女孩兒永賦柏舟,替他守節。」劉大人聽佩香此語,知道他志堅,遂仍到廳前,將佩香來由並守貞的話說了一遍。聽張昆口中稱贊小姐貞烈,心中知小姐性激,恐有投繯自盡的事。因明言前事,說:「小姐必不是大人親生之女,今日既如此烈性,門生不得不直說了,張昆即是洪昆。因先父征倭被冤,全家籍沒。門生三歲時家人張洪抱與私逃,改名洪昆。後來誤入佩香小姐樓上,親贈玉蟾蜍面定。送庚帖。他兄嫂暴虐,把我兩人硬捆丟在水中不死,小生遇高姓救起,小姐不知如何到大人府上。至今奉旨優恤忠裔,仍復原名張昆。前日武榜眼忠裔曹昆亦是童昆更復原名的。」一面吩咐隨班到寓所,速將書箱取來,一會兒書箱取到,張昆開了,取出庚帖。那庚帖上水痕宛在,遞在劉大人手中說:「大人將此帖與小姐一看,立見分明。」劉大人就把帖子拿了,又到後堂說:「孩兒,奇事,奇事!你知道張昆即是洪昆麼?」即以帖子與佩香看。
  佩香見寫的真庚帖,說:「這卻是女孩兒的真庚帖。但不知張昆甚麼人,安知不是洪郎沒後,此帖落在張昆手中,而今亦不足為憑了。」夫人說:「老爺,孩兒將信將疑,何不請張昆到後堂,孩兒在帷中一見,辨個真假。若是假的,就責備張昆一番,為孩兒出氣。如果是真,孩兒自然依允。」劉大人說:「此言有理。」又到前廳說:「賢弟,小女連此庚帖亦生出疑團,恐是誤落賢弟手中,不足為憑。」張昆說:「門生親往後堂與小姐識認何如?」劉大人說:「賤內亦是此意。」陳、申二位說:「如此極妙。張年兄就隨大人往後堂去。」劉大人引張狀元來至後堂,小姐與夫人在帷中看見說:「母親,真是洪郎,想更復原姓必是實事。」夫人帶小姐出帷相見,彼此嗚咽,卻忍不住悲傷,放聲大哭。劉大人、夫人再三勸解方止。張昆將從前改名,後來復姓的原由告明小姐,小姐轉悲為喜,劉大人、夫人甚是喜歡。張昆拜了岳父、岳母聯為婚姻。劉大人帶了張昆到大廳上來謝媒人。兩媒人稱贊小姐,賀劉大人、張狀元喜。劉大人備了酒餚,留住三人飲宴。
  後來奉旨完姻,下回自有交代。

第四十二回 倭王妃入海起兵

  〔先聲青玉案〕調
  詞曰:
  太行山下無牽礙,就裏丹砂、輕粉黛。只一點雄心未退。
  師也仙姑,弟也仙姑,已被塵緣累。窄路新聯雙姊妹,六符丁甲隨身佩。從今不作嬌憨態,成也倭王,敗也倭王,又整胭脂隊。
  百花娘娘與沈蘭馨姑娘拜別聖姑姑,下山一路,不日到了浙江臺州府,僱了海船,揚帆東去,直奔倭王。那一日到了國中,訊兵報到,倭王迎接,說:「娘娘回來了,更覺英武莫當,這一位娘子何人?」百花娘娘把西安相遇、同拜師傅演習武藝事,一一說明。指著說:「這是沈蘭馨賢妹。神通廣大,萬夫莫敵。」倭王大喜,說:「今日又得一員大將,何患不能奪取中華?」當晚擺宴接風,席上就議定起兵日期。
  次日,先鋒鐵骨打稟見,請娘娘的安,又見過沈蘭馨女將共相商議,約定四月起兵,直搶杭州。那趙文華、胡宗憲因嚴嵩奸謀敗露,革職歸家。他們原是小人,雖然回來亦不能安靜,暗中著人通信倭王,約為內應。陰謀已定,到了四月初旬五日,大東南風,倭王領了戰船數千餘號,兵將數萬餘人,直抵杭州海口。城中武營全未預備,再有趙、胡二賊開城納寇,麻圖阿魯蘇帥領眾將早已搶了府城。那些文武官員也有陣亡的,也有盡節的,也有投降的。浙閩總督發了八百里馬遞,飛摺奏聞,請兵剿賊。聖上得摺,急召六部大臣議事。劉體乾兼理兵部尚書保奏武狀元張昆為大將軍,武榜眼曹昆為左將軍,武探花汪大鏞為右將軍,即日領大兵前往征倭。古禮吉行日五十里,軍行日三十里。此刻軍行緊急,兼程並進,行了數十日,到了嘉興府境界,安了大寨,查了孤虛旺相,生而不克的日期,寫了戰書,差人遞到倭營。兩軍相峙,倭中軍是麻圖阿魯蘇,敵大將軍張昆。右軍百花娘娘,敵左將軍曹昆。左軍鐵骨打,敵右將軍汪大鏞。就把杭州城外做了戰場。兩下廝殺,自辰至未,倭兵少卻,鳴金罷戰。次日倭先鋒鐵骨打單騎出營,張大將軍迎戰,約有二十回合,張昆故意丟個破綻,手中槍已落地,墮下馬來。這種槍法常人那裏知道?鐵骨打見他墜馬,就把全付力氣都用在槍上,來戳張昆。剛剛一槍戳來,張昆一個鷂子翻身,接住鐵骨打的槍,轉勢回槍,正中鐵骨打咽喉。倭兵搶去氣已絕了。倭營見損了先鋒大將,軍中大亂。倭王再三安撫始定。兩軍收兵,倭王失了先鋒,大哭一場,因與百花娘娘商議說:「華將槍法利害,速速差人去請聖姑姑來助戰。」百花娘娘說:「數千里路程,鞭長不及。師傅神算,必來解圍。明日先請蘭馨賢妹破陣,定然成功。」商議已定,到了次日,倭王發了令箭,交中軍副將傳女將沈蘭馨轅門聽遣。蘭馨裝速齊備怎生打扮:
  頭戴女金盔,玉貂冠纓。雙雉尾有五尺多長,左右分開。白綾盤金肩,旗插了四柄。身穿白綾繡花軟甲,腰繫五彩鳳尾裙,兩邊分插,大紅湖縐繡花褲。三寸滿花鞋,手執紅纓白蠟槍。
  來見倭王,領了軍令。到陣前討戰。華營中擂鼓三通。張昆出馬來迎。兩人武藝敵手相逢,張昆見了蘭馨贊道:「好一員女將!」蘭馨見了張昆,也暗暗喝彩說:「好個少年英雄!」兩人雖是交鋒,早已互相傾慕。戰了數十合,皆不肯十分廝殺。蘭馨取出小圓盒,口念真言,放出一雙金粉蝶,在張昆馬前飛繞。張昆越發動情。又戰了數十余合,蘭馨把眼珠一轉,舉槍戳來,故意喝道:「看槍!」張昆會意,假裝破綻,勒馬敗回。蘭馨收了飛蝶,策馬趕了十余里。倭營鳴金收兵,蘭馨回營,稟倭王說:「華將槍法雖好,終不破綻,大王不必過慮,女將可以擒他。」倭王說:「女將軍果能立功,定有重賞。」
  正在議事,小校報道:「稟大王,軍門外有一女仙求見。」百花娘娘說:「定是師傅來了。」百花與蘭馨迎接,請入中軍,見過倭王,說:「女道在山算定,特來解圍。」倭王說:「全仗聖姑法力。」聖姑姑說:「明日定然破陣。」倭王大喜。
  早有崆峒山中西陵聖母算明倭寇再叛,遂喚玉蓮、鳳姐、洪猛、杜金定上殿,說:「你們可曉得倭寇叛華,聖上差了張昆做大將軍。這張昆就是洪昆,更復原姓中文武狀元的,前來征倭。我今差你們四人速去助他。」四人領了法旨,即日起行。再講通元子駕雲來到臺州錦雞山中,吩咐蔡飛與蔡小妹說:「張昆即是洪昆,此時奉旨在浙省征倭,你父女務要前去助他。俺隨後就到。」說畢又駕雲到嘉興府,因仙姑避倭遷居于此,就喚仙姑說:「你丈夫在大營征倭,速去助他。」又駕雲到山東德州李莊,喚李桂芳說:「你丈夫奉旨征倭,速去助戰。曹昆亦在軍中,你同蘭芳去,後來賜第完姻,與你無異。」通元子四處送信,各女將都聚集營中,與張昆相見,各敘別離之情不必多贅。

第四十三回 眾女將大戰聖姑

  〔先聲阮郎歸〕調
  詞曰:
  秦塞西風送女將,妙常冠飄颺。一陣娘子軍相抗,難把鐃歌唱。倭妃驕,倭王妄,軍容沒海浪。小紅盒子贈蘭馨,仍歸太行上。
  倭王請聖姑姑商議軍機,擇期交戰。
  這一日聖姑姑得了軍令,隨帶法寶,手中仗劍來至陣前。眾女將相戒說:「此人根行甚深,不可輕敵。我們一齊戰他。」杜金定、李桂芳在左,玉蓮、鳳姐在右,蔡小妹、仙姑、李蘭芳在中,敵住聖姑姑。洪猛敵住麻圖阿魯蘇。十員勇將大戰一場。
  戰到八十個回合,洪猛搖身一變,體長八丈,腰大十圍,現出奇形怪狀,口目鼻耳噴出火光,火光中皆有五、六尺長金龍張牙舞爪。倭王一見,早已嚇回本寨。
  聖姑姑見倭王敗走,取出法寶,狀如一管鐵笛,吹氣有聲。旋即一孔中奔出十個神獸,內有一個金毛獅子,張口來吞仙姑。仙姑現出真形,化了一條金龍,飛在空中。洪猛救了蔡小妹、李蘭芳回營。李桂芳是個凡人,見了神獸也就敗回。惟杜金定等三人是仙師傳授的法,那神獸不敢近身。聖姑姑收了法寶,又與杜金定戰了幾十合。天色已晚,兩下鳴金。
  聖姑姑回營見倭王,倭王慰勞一番,說:「請到左軍安歇,明日再藉重罷。」
  聖姑姑來到沈蘭馨營中,說:「我算張、曹二姓劫運已終。你的姻緣將要配合。通元子必來助陣。倭王與百花賢弟全仗你解救。此事是玉帝久已安排過了。到了趙、胡二賊敗露奸謀,聖上加封張昆,賜第完姻,就了公案。我明日辭倭王回山去,你把庚帖寫成,交碧毛猿送到張昆營中,令他把玉蟾蜍交付仙猿帶回。你在陣上就趁勢殺入華營,先行歸順便了。」
  次日聖姑姑來辭倭王,再四留他不住,只得送出軍門。
  再講通元子駕了雲頭來至華營,見了張大將軍說:「將軍大功將成,俺特來解圍。速下戰書,不必稽延。」於是華倭約戰,定了日期。
  沈蘭馨遵聖姑姑命,早放出仙猿,拿了庚帖,送到華營。張昆見庚帖上寫:「坤造十八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旁寫:「沈蘭馨奉上。」另寫一行小字:「奉師傅聖姑姑鈞旨,著仙猿來取玉蟾蜍以為聘禮。」張昆說:「大是奇事。既是聖姑姑算定,即將第十一個玉蟾蜍交付。」仙猿回到倭營,送與蘭馨,仍收小盒不提。
  到了戰期,通元子持羽扇來至陣前討戰。倭王先遣沈蘭馨出陣,張大將軍披甲提槍前來迎敵。鬥了十餘合,張昆敗走。這是蘭馨約定的,假意叫道:「休走,我追來了。」直追到華營,下馬歸順。倭王大怒,直取通元子。通元子不慌不忙,羽扇一揮,那倭王退下半里多路。
  百花娘娘來取通元子,眾女將說:「不勞仙師,我等一齊戰他。」兩邊各顯神通,五員女將共戰百花娘娘一人。百花是聖姑姑的首徒,武藝件件精通,卻能戰過五人。此時沈蘭馨出陣說:「諸位女將軍少歇,蘭馨自有話講。」來到陣前叫道:「百花姐姐,小妹在此勸你。古人有言:『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聖姑姑師傅早已算定,所以回山去了。姐姐可勸倭王早早納款輸誠,不失封王之貴,姐姐仍是娘娘,何苦損兵折將,故違天心?」
  百花娘娘聽說大怒,說:「我同你到太華山拜師,誰料今日如此背義。我念姊妹之情,不與你戰。速速退去。」又來戰五女將。百花娘娘取出金槍祭在空中,那槍化作千萬道金光,直刺五將。
  杜金定五人皆吃一驚。通元子口念真言,起了一陣大西風,把他萬根金槍都飄到東洋大海去了。百花娘娘見法寶已破,又來取通元子,他仍把羽扇揮動,百花娘娘總不得近他身邊。
  兩人鬥了許多時候,通元子取了捆妖索撒在空中,那一條索化為千萬條繩,緊緊套著百花娘娘昏迷在陣。倭王見勢不好,遣了十員倭將趕來,把百花娘娘搶回。當日聖姑姑只傳他解繩法,未傳他破繩法,所以既捆之後,纔能解去。通元子與眾將掩殺過來,倭兵大敗,棄城而逃,仍歸海島。
  通元子復了杭州城池,收兵回營。奏聞聖上,加封張昆為元帥,掛了金印,再議滅倭之計。
  通元子神算已定,說:「倭寇逃歸必不遠去,陸地路徑他已熟悉,定有詭計前來偷營劫寨。將我們精兵埋伏遠山背後,等倭兵來時,齊放號炮,四面圍住。那時倭寇夫婦定然就擒。這是空城計,古人用過的。」軍機已定,各處提防。

第四十四回 通元子再助平倭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杭城八面兵埋伏,能使倭王夫婦哭。天譴趙、胡遭殺戳。
  黃石公,總為張經仇必復。
  張元帥用通元子空城計,把大營撤到嘉興府境上,留下杭州一座空城。通元子與仙姑、洪猛三人住在城中,每門遣八員神將、八百神兵把守。元帥在大營持印登臺,中軍官傳齊眾將同候差遣。元帥發令箭。一枝交左將軍曹昆,領五千兵埋伏在南山後。又發令箭一枝交右將軍汪大鏞,領五千兵埋伏在北山後。又發令箭一枝交副將軍蔡飛,領五千兵埋伏在西山後。又發令箭三枝,交杜金定、李桂芳、蔡小妹各領五千兵埋伏在東北、西南、西北三隅山後。張元帥吩咐:「眾將聽令:只到夜半雲中炮響,各領兵圍住杭州城外,不得放走倭寇一人。」又發令箭一枝交沈蘭馨、玉蓮二將,領水師營兵五千人、戰船一百號,由曲港而出,繞在倭營背後,截斷歸路。各處埋伏已定
  再講百花娘娘搶因海島,神氣稍定,把聖姑姑傳他的解繩法用了,那身上套索鬆開,忽然不見。此繩原是法寶,仍歸舊主去了。百花娘娘說:「通元子法術利害,我們正道難以取勝,今夜偷營劫寨,制以奇兵方能勝他。」遂與倭王商議,點了數十名勇將,分成三隊,戰船三百號。人馬銜枚,軍聲悄悄,直抵海口,人馬登岸前行,暗暗到了杭州城下。倭王大笑道:「誰說通元子神機妙算,今日全無預備,用法終疏。」三軍吶喊攻打。東門城中八員神將、八百神兵故意奔逃。倭王與百花娘娘統眾兵直入城中。此時通元子早差仙姑在雲中放炮,伏兵一齊擁出,火炬燈球明如白晝。早有洪猛攔住倭王廝殺。倭王中計,已經破膽,又見三頭六臂怪狀奇形,更嚇得手慌腳亂,欲逃不得逃。那些倭將無心戀戰。從南門出者,聽一聲炮響,來了曹昆、杜金定擋住。從北門出者,聽一聲炮響,來了汪大鏞,李桂芳擋住。從西門出者,聽一聲炮響,來了蔡飛、蔡小妹擋住。數十名倭將皆被圍住。百花娘娘奮力殺出東門,喜無伏兵,單人獨騎趕到倭船,揚帆東去。行不到三十余里,前面一聲炮響,只見海上戰船一字排開,當先二員女將,就是沈蘭馨、玉蓮擋住。蘭馨說:「姐姐不聽愚妹之言,逆天行事,致有今日之敗。趁早歸順投降,尚能解救。」百花娘娘大怒說:「你這忘恩負義的賤人,若不是我引你拜師,怎能有此武藝?乃不知報我之恩,反與我為仇。看槍!」兩人水戰,玉蓮擊鼓進兵。戰了二十回合,百花娘娘取了鐵網撒在海中,欲將蘭馨戰船沉于海底。誰知聖姑姑已將解網法傳授蘭馨。百花娘娘撒出這網,他就口念真言,把那鐵網條條解散。
  百花娘娘見法寶已破,越發作急,把淮陽龜山腳下的巫支祁放出,水驟長五丈,直灌杭城。這巫支祁就是大禹治水時的水怪,善應對言語,形若獮猴,縮鼻高顙,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間視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烏木田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鴟脾桓胡、水魅山靈、木妖石怪奔號聚繞以幾千數,庚辰持戟逐去,頸鎖大索,鼻穿金鈴,沉于龜山腳下以塞海眼,數千百年。被百花娘娘放出,欲淹沒杭城。曹昆有子午神工罩,能入水不濡,卻不能取勝。通元子算到,說:「此怪非庚辰不能制。」即用符咒遣神將去請庚辰。頃刻庚辰到海,把巫支祁仍鎖歸原處。水亦平了。百花娘娘又遣水母來趁水勢,欲壓倒杭城。
  張元帥出陣,看見這水母形大如山,有肉有血,以蝦為目。元帥差五千兵,乘快船用利刀割他的皮。誰知這水母是有神通之怪,不是尋常蜇皮可比。越割越大,直奔元帥。幸張昆有太乙通天罩。提出丹田元氣,一口吹出,那水母終是妖怪,敵不住這口大元氣,遂沉于海底。百花娘娘心中暗想:「倭王陷在重圍,吉凶未卜。」又殺向西來,登岸入城。蘭馨追趕,亦舍舟登岸。
  再講洪猛攔住倭王,戰了數十回合,搖身又變,幻出十個三頭六臂奇形怪狀的大將,皆像洪猛。倭王兩臂酸疼,不能抵敵,被洪猛生擒活捉過來。百花娘娘見倭王被擒,激得目眦欲裂。後面沈蘭馨又追趕來了,轉身就刺蘭馨。蘭馨用槍架住,說:「姐姐,倭王被擒,大勢已去,你縱不念姊妹之義,獨不念夫妻之情?趁早投誠還能解救。若是執拗,不測之禍即在目前。」百花娘娘嘆了一口氣,說:「賢妹,我不怨你。只怨師傅聖姑姑,既以法寶傳我,怎麼又教你破法?」蘭馨說:「聖姑姑豈不知師弟之情?他說『倭王秉性桀驁,若預先勸降必不肯從。定要到勢窮力竭之時他纔心服。』此是師傅應天順人之理。勢已至此,姐姐何不歸順受封?」百花娘娘說:「賢妹能救得我夫婦,即從尊諭,面見元帥,歸附朝廷。」于是下馬就縛。
  沈蘭馨押著百花娘娘,洪猛現了原形,押著倭王,出了杭州城。隨帶數千兵丁向嘉興府大營而來。通元子在杭州城內坐中軍帳裏,聽得城外四處殺聲振地,說:「俺助張元帥征倭,此刻城外交鋒,必多殺傷。雖然大劫,實干天和。」因取出乾坤袋交與仙姑,吩咐:「如此如此行事。」仙姑拿了袋子來到南門外,見曹昆殺退水上倭兵,又來助杜金定圍住倭將,無隙可逃。仙姑口念真言,用手一招,那些倭將裝入袋中。西、北兩門依次裝來,卻未曾損一人之命。那埋伏諸將到元帥大營繳令,仙姑到通元子帳中繳令已畢。再講洪猛、沈蘭馨押著倭王夫婦來見元帥,蘭馨把聖姑姑之言稟明元帥。元帥親解其縛,慰勞一番,留住客館。一面差蘭馨往海島搜查餘寇。搜出趙文華、胡宗憲連名約倭內應的私書,飛報元帥。元帥傳喚倭王,示以私書。倭王說:「小國自上年納款,歲歲來朝,原無叛意。後因趙、胡私約,一時動了念頭,致有犯順之舉。此書是實,望元帥恕罪。」元帥說:「倭王既是舉國歸心,自應從寬赦免奏聞請封。至于趙、胡,我書不敢隱匿,亦必奏聞,請旨定奪便了。」此時通元子把乾坤袋內裝的那些倭將也就放出,送交倭王,倭王都帶到客館,暫住候旨。

第四十五回 張元帥奏捷勘奸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乾坤袋裏納倭兵,報捷紅旗入帝京。搜出私書得賊情。武功成,凱歌聲動滿杭城。
  元帥得了私書,吩咐眾將:「不得泄露軍機,致使奸人生變。如有違令者,定以軍法從事。」即日發八百里馬遞,紅旗報捷,就將趙、胡私書約倭情事密奏朝廷。
  奏章:
  征倭大將軍掛印元帥臣張昆跪奏:
  為受降轉奏,請旨誅奸事。臣蒙恩委任,統眾征倭,水陸交綏,百戰百勝。先是槍刺倭先鋒鐵骨打,後又招降倭女將沈蘭馨。大營中有仙師通元子算定,倭寇乘夜偷營,計用空城奇兵埋伏。雖張元夕之燈,非狄青關何能奪;縱集蔡州之雪,非裴度陣不能攻。所以麻圖阿魯蘇與其妻百花先後就擒。臣遣兵搜其羽黨,搗其窠巢,遂得前罷歸禮部尚書趙文華、兵部侍郎胡宗憲連名通訊,約寇獻城私書一封。奸人叵測,李貓、丁狗何嘗有此陰謀,司馬、令狐未必如斯毒計。既黨奸於前,復通寇於後,若定二人之罪,宜加三族之誅。倭國雖雄,本無心於犯順,杭城欲獻,因有約而起兵。胡為禍首,趙亦罪魁。寇舉國以輸誠,猶有自新之路。奸開門以納賊,實無可赦之條。臣因案情重大,不敢擅專,據實奏聞,請旨定奪。再,此次軍需未糜國帑,係右將軍汪大鏞微時在山東東昌府路獲賊盜六人,所劫奸相嚴嵩贓銀二百萬兩,預存山澗之中,以備兵行之用,一並奏明。所有從征諸將,臣另書清單,附片具奏。誅罪賞功,統憑聖鑒。臣昆誠惶誠恐,昧死瀆呈。
  批:候部議
  吏戶禮兵四部奉
  上諭:爾等征倭,奮勇可嘉。大將軍掛印元帥張昆雪父之仇,紓君之難,忠孝義勇,朕實嘉賴。著進爵東浙王,食邑千戶。妻封王后。左將軍曹昆忠孝兩全,文闈保荐,篤于友誼,朕實嘉之。著進爵英勇公,食邑八百戶,妻封德妃。右將軍汪大鏞不取非義,預備軍需,智廉忠勇,朕實嘉之,著進爵海澄侯,食邑五百戶,妻封淑妃。副將洪猛幼年出陣,奇勇立功,伊父張昆自陳改姓原由,不年可洪姓張,即繼張洪之後,用報義僕之恩,情既可憫,志亦可嘉,著進爵忠義伯,食邑三百戶,妻封夫人。參將蔡飛義勇可嘉,著進爵征倭將軍,賜粟二千石,妻封夫人。欽此欽遵。
  刑部奉
  上諭:趙文華、胡宗憲身受國恩,不思圖報,膽敢連名通倭,賣國求榮,元惡大憝,萬無可赦。即著東浙王張昆將趙、胡二賊斬首軍前,籍其家財入官,夷其三族,無男婦少長皆棄市。欽此欽遵。
  兵部發了八百里火牌令箭,飛遞到杭。東浙王張昆跪接聖旨。天使讀上諭,進爵、賜邑、封妻、賜粟等因,一一宣畢。張昆率領眾將謝恩。又將抄斬趙、胡密旨交于東浙王。王爺吩咐諸將各回本營,留英勇公曹大人大營議事。送了天使回京,諸將皆散,王爺與公爺同到帳中,將聖旨取出共看,如此如此。張昆說:「當日二賊攘功,兩家被害。我父親與年伯尊大人冤戮海濱。大仇今日纔報。明日愚兄領三千兵圍住趙文華家,賢弟領三千兵圍住胡宗憲家,不得放走一人。」商議已定。
  次日清晨,轅門放了三通大炮,張昆、曹昆各領三千兵,分路而行。城中人皆不知何事。曹昆到了胡家,圍住前後門。此時胡宗憲與伊子棗核釘胡彪纔知是來抄家的。正要逃脫,早被曹昆一手一個揪住。棗核釘說:「曹爺爺大人不記小事,饒我父子的狗命罷。」曹昆那裏睬他,吩咐上了刑具,解送轅門,按籍查拿三族,家資入官。且說趙文華在家,得了抄家查拿的信,卻待要逃,早被官兵圍住宅子,走不脫了。他就躲在馬房,伏在馬屎堆中。趙懌思跑到花園,問丫環:「小姐呢?」丫環說:「在陳姑娘屋裏。」趙懌思連忙跑來說:「賢妹不好了,張昆就是張經之子,他如今封了王,奉旨報仇,領兵來滅我三族,如何是好?」麗貞小姐說:「哥哥,你同父親倚著奸相嚴嵩,做出許多不法之事,我曾切諫不聽,到如今嚴嵩何在?誰來護庇你?我們有死無二。」陳素娥說:「我屢次遭磨,幾瀕於死,蒙恩妹救活。今日還同死一處。」兩人各取二丈長的大紅湖縐汗巾,繫在床欄杆上,正纔投繯,王爺已到,吩咐拿人。兵校把趙懌思拿住,上了刑具。王爺說:「這兩個女子在此自盡,還是有志氣的人。氣還未絕,快喚女使解下來,問他明白」女使解他們下來,陳姑娘說:「我陳素娥好命苦呀!」王爺聽了「陳素娥」三字,叫女使:「快快扶起來看。」素娥睜眼一覷,有幾分認得是洪昆,大叫一聲:「王爺,你莫非是三年前與童叔叔在西湖上的洪昆麼?」張昆細看也認得素娥,問道「小娘子因何在此?」素娥放聲大哭,說:「自從洪郎別後,屢遭磨折,誤入趙氏,惡瘡遍體,幸保全身。更蒙恩妹護持,得延殘喘。」王爺指著麗貞問道:「這個女子是誰?」素娥說「奴家若無恩妹,久赴黃泉。此乃趙文華之女麗貞。是一位賢德小姐,與他父兄迥不相同。他今年十八歲,也是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待奴家如同胞姊妹一般。看來也是天定姻緣。王爺何不奏聞朝廷,請旨赦他一人之罪。」張昆說:「當日通元子贈我十二個玉蟾蜍,尚餘一個未有著落,想是聘趙之物。」因取出遞與麗貞。趙懌思見素娥是張昆之妻,又聘他妹子,就大喊起來說:「陳姑太太、陳祖太太,從前的事都是棗核釘指使,請你在王爺駕前替我求情。」又喊道:「賢妹姑太太,賢妹祖太太,我如今是王爺的內親,王爺是我的嫡嫡親親妹婿,姑大人也替我求求情纔好。」張昆把聖旨收錄忠臣之後、復了張姓、中了文武狀元、奉旨征倭,有功封王、妻封王后的事一一說明。素娥說:「今日劫運纔終,復見天日了。」他身上那些疔瘡忽然全愈,連疤痕都沒有了。張昆說:「二位娘子且住在此,候我奏聞聖上,請旨完姻,具禮迎娶。」又吩咐兵校各處搜拿趙文華。四處尋覓,到了馬房,見有人伏在馬糞堆中。拖將出來,臭氣難當。即稟王爺說:「趙文華躲在馬糞中,搜得了。」王爺吩咐上了刑具,將他父子解送轅門,與胡宗憲父子一齊發落。趙、胡兩姓只留麗貞小姐一人,與陳素娥住在趙家。另有丫環僕婦伏侍。張、曹領兵回營,吩咐提趙、胡二賊訊鞫。兵校押趙文華、胡宗憲跪在帳前,王爺說:「趙文華,聖上何負于你,你為何與倭寇通謀?從直招來!」趙文華說:「犯官無此事。」王爺說:「有私書為據,你還抵賴?打嘴!「兵校扭過頭來,打了四十個掌嘴,文華認了供,王爺罵道:「你這無恥的狗才,諂媚嚴嵩,刻『趙文華』三字于金尿壺口,以胞妹送嚴世蕃為肉痰盂,全無羞惡之心,已屬可惡。怎麼又攘功貪爵,殘害忠良?我父親與曹年伯十余年冤死海濱,今蒙聖恩洗冤理枉,你罪何逃?胡宗憲又諂事文華,更屬舐痔吮癰的無賴。」王爺亦叫掌嘴四十,吩咐仁和縣知縣滑大生道:「趙、胡父子著你收獄嚴禁,無任預死逃刑。倘有疏虞,該縣抵死。」滑大生答應領去收監。當堂標了監牌,因對趙文華說:「老師大人,今日之事門生不敢廢公義而全私恩。當日世兄氣焰薰人,門生亦知不能久恃。但未料榮辱之殊如此之速。老師暫屈,或可生全。」
  再講張王爺與曹公爺說:「趙文華、胡宗憲二賊是我們殺父的仇人,定要奏聞聖上,剮心祭墓,方慰先靈。趙懌思、胡彪倚父作威,橫行鄉裏,一死不足蔽辜。先將趙、胡三族依旨施行,留此四凶再候發落。」商議已定,次日發摺表奏朝廷。

第四十六回 舊功臣追贈洗冤

  〔先聲憶秦娥〕調
  詞曰:
  紫泥封,天街雨露浙西東。浙西東,忠魂慰否,一王一公。
  血灑海濱斧鑕中,身前冤殺身後榮。身後榮,九泉含笑,十五年終。
  張昆向曹昆說:「當日趙文華圍住我家,胡宗憲圍住你家,幾乎一網打盡。幸有義僕張洪救我潛逃;義將李忠與子替死,義將童喜救出賢弟。今日封王封公。愚兄奉旨查抄趙家,賢弟查抄胡家。罪人斯獲,得復父仇。此真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者也。
  我們如今連名奏請,將趙、胡二賊剮心瀝血,祭墓復仇。聖上以孝教天下,必然准行。並將義僕張洪、義將李忠、童喜、三歲李兒請旨旌揚,以報撫育之恩。賢弟以為何如?」曹昆說:「小弟正有此意。仁兄若奏聞聖上,情願連名。」遂與張昆列名具摺。
  奏章:
  東浙王臣張昆、英勇公臣曹昆跪奏:
  為請復父仇,剮心祭墓事。臣等查拿國賊,謹遵諭旨施行。臣等伏思趙文華、胡宗憲約寇獻城,幾僨國事,理宜旨下立誅,豈容暫活?但臣父張經、臣父曹邦輔前此征倭效力,二賊攘功海濱冤戮,至今未報深仇。臣等哀吁聖恩,欽賜諭葬,重建墓塋,剮出二賊之心血和祭酒,用泄終天之忿,隱慰忠魂,庶使臣等得盡人子之餘哀,永荷聖人之大德。伊子趙懌思、伊子胡彪,倚父作威,橫行鄉裏,種種不法,一死不足以蔽辜。臣請准情定罪,重懲奸頑。又有瀆者:二賊欺罔先帝,殘害忠良。當戮臣父之時,臣等甫三歲,幸有義僕張洪救出臣張昆。義將李忠與子替死,義將童喜因此得救臣曹昆,艱難撫育,恩等再生。臣等跪乞天恩,欽與旌揚,以彰忠義,以厲人心。臣張昆臣曹昆謹奏。
  批:候部議
  奏章:
  東浙王臣張昆跪奏:
  為剖晰忠奸,從寬宥罪事。臣奉旨剿滅趙、胡二賊,夷其三族,無少長男婦皆棄市等因。臣當即委臣曹昆領兵前往,拿獲胡宗憲並三族人等。臣親領兵拿獲趙文華並三族人等。臣見趙家居室僭擬王儀,督工拆毀。及查至後園,見二女,一名陳素娥,係臣微時聘妻,被趙懌思強娶,為伊妻嚴氏拘囚別室,賴懌思之妹趙麗貞百計維持,得免污辱。且伊父文華、伊兄懌思奸謀詭計,麗貞苦口切諫,無如伊父、兄皆係大惡,一女雖忠不能挽回奸計。伏思素娥幽困趙家,實非趙黨,麗貞雖為趙女,亦不同謀。忠奸既屬殊途,功罪自當異致。是否一並處斬抑或從寬免刑,臣不敢擅專,請旨定奪。臣昆謹奏。
  批:候部議
  刑工二部奉
  上諭:東浙王張昆、英勇公曹昆父仇必報,忠孝可嘉,准其改葬伊等父墓,用王公儀制,宏敞規模。張經賜謚忠愍,妻梁氏追贈一品夫人,謚貞烈,側室崔氏追贈一品夫人,謚義烈,俱晉封王後。曹邦輔賜謚忠襄,妻追贈夫人,晉封德妃。均給銀一百兩,春秋致祭。即將趙文華、胡宗憲綁跪墓門,剮心致奠。義僕張洪賜謚貞靖,義將李忠賜謚英烈,童喜賜謚武成,並三歲李兒俱准擇地營墳,建坊旌獎,各給銀五十兩,春秋官祭,每年俱在藩庫支銷,欽此欽遵。
  禮部奉
  上諭:陳素娥既係東浙王張昆微時聘妾,禮宜正位王后。
  趙麗貞既不與伊父兄同謀,又能救護素娥以全恩義,實屬可嘉,即賜與東浙王為妻,無分妾媵,俱受王后之封。欽此欽遵。
  工部奉
  上諭:趙文華叛產,所有僭擬宮室制度,不必拆毀,即賜東浙王張昆開府。胡宗憲叛產即賜英勇公曹昆開府。欽此欽遵。
  兵部發火牌令箭,飛報到杭,張、曹同接聖旨謝恩。張昆又接賜姻聖旨,謝恩已畢,料理營建諭葬事件,竣工限十五日告成。

第四十七回 復父仇剮心祭墓

  〔先聲望江南〕調
  詞曰:
  剮心祭墓門,怎污碧血痕。海風蕭瑟痛忠魂,千古孝思存。
  王爺、公爺傳仁和縣滑大生說:「你前日聽信趙懌思、胡彪,誣栽我為賊匪,用刑苦逼,皆是趙、胡情囑,這已怪不得你。今日奉旨營葬,煩你監工,就在海濱筑成高阜,建兩座墳塋。每塋五里長,三里寬,一用王制,一用公制。白石圍牆,碧玉欄杆,石人石馬,獅象鹿,翁仲華表等物,瑪瑙牌坊用天藍字,一寫:『追封東浙王忠愍張王之墓』,一寫:『追封英勇公忠襄曹公之墓』。兩塋之中建立雙忠祠,每塋左右立大石牌,下用青石刻成贔屭,一刻祭文,一刻墓志銘。又于正塋之旁建小塋四座,皆立白石牌坊,用金字,一寫:『貞靖張公洪之墓』,一寫:『武成童公喜之墓』,一寫:『英烈李公忠之墓』,一寫:『李氏三歲兒之墓』。每塋立祭文碑一座,俱限十五日告竣。」又差官役各處起柩。至蘇州,李忠父子無處尋覓墳地,後在海濱用衣冠招魂葬了。滑知縣遵示辦工傳刻石匠勒碑八座,一刻:「東浙王賜謚忠愍張王墓志銘。大學士李春芳拜撰」;一刻「英勇公賜謚忠襄曹公墓志銘。都察院左都御史海瑞拜撰」。
  御制祭文
  賜原任總督尚書征倭大經略張經。其詞曰:文炳蘭臺,武成虎帳,名震寰中,功成海上。印掛總戎,戈揮上將。倭寇魂銷,華兵氣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痛恨賊臣,趙、胡無狀倚勢攘功,讒言虛妄,構害忠良,雷驚七鬯。冤戮海濱,血浮碧漲。眾庶知冤,哭聲相向。收舍余骸,筑塋以葬。有子封王功勛獨創。奏請復仇,剮心剖臟。碎截墳前,不須鑄像。罪甚奸秦,人情益暢。以享以祀,慰茲幽壙。尚饗。
  御制祭文
  賜原任應天總督征倭副將軍曹邦輔。(其詞略可)。
  東浙王張昆撰文致祭于張公洪之墓。詞曰:
  遭家不造,昆甫三齡。賊臣趙文華領兵圍宅,凡室中男婦少長,無一人得脫。賴有七旬義僕張洪,翼昆墜牆夜遁,逃竄浙東。老弱二人,零丁孤苦,撫昆十二年,以老病終。營葬杭城東鄉。昆後數年流離顛沛,艱苦備嘗,以致墓前久缺拜掃,蓬棵蔽塚,狐狸晝眠。每逢忌日,昆實心悲。今蒙聖恩封王東浙,正昆報德之年。特奏請謚貞靖,營葬先王墓旁,永昭節義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嗚呼尚饗。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於武成童公喜之墓。其詞略同。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於英烈李公忠之墓。其詞曰:
  古有存趙氏之孤者,杵臼獨為其易而委其難于程嬰。嗚呼程嬰固難矣,而杵臼亦豈易哉。不愛其身並不愛其子,即以其子代趙氏嬰兒之死,忠義之氣充塞天地。今豈異于古所云耶?
  曹氏之難甚于趙氏,李君之義同乎杵臼。以其三歲子替昆死,陰存曹氏之裔。方其囑童君之時,已不知有其身,並不知有其子,此誠人之所難能,而李君所獨能者也。昆生於童君,實生於李君。乃得童君之柩而葬之,而不得李君父子之尸而葬之。
  衣冠招魂,慟哉,慟哉。今蒙聖恩,封昆英勇公,得報父仇,剮心祭墓,亦即分賊余胾以祭李君。則李君之忠義昭然,雖死猶生矣。薄奠時羞,神來尚饗。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英烈李公三歲子殤童之墓。其詞大約憫其幼而嘉其忠云。
  敕賜雙忠祠後殿,串樓一進,內寢一進,饗堂一進,大殿一進,塑的張、曹二忠臣像,兩邊塑從征諸臣配饗。前殿一進,二門樓一座,大門樓一座,八字牆開府,皆是王者宮殿款式。
  四圍黃粉牆,王色流雲,神仙洞廬。大紅瑪瑙石枕一對,有四尺高白石獅子一對,八尺高,六尺圍圓大旗杆一對,七丈高黃綾旗一對。寫:「敕賜雙忠祠」五個大字。滑知縣奉委不敢遲延,聚集工匠數萬餘人,果然半月各式齊備,具稟告竣。王爺差委員看工,記了滑知縣的功。各路差人起柩到墓,只有李忠父子尸骸不得,繳令候示。張昆、曹昆擇定吉期安葬。聖上差王公大臣八大代祭。祭筵二抬。四方觀者不下數萬人,徹天鼓樂,蔽日旌旗,好不威嚴熱鬧。王爺吩咐滑知縣提出獄中趙、胡父子四犯,捆綁押來伺候。護送兵丁八百名,劊子手穿的大紅軟甲,綠綾圍腰,頭插雉尾,左右分開,肩扛大砍刀,一路喊道:「閑人站開!破鑼破鼓迎來。」事事齊備,放了六通大炮。兵役把張忠愍王、曹忠襄公之柩抬入新塋,又放了六通大炮。登位安葬,又放了十二通大炮。張、童二柩安葬,李氏父子招魂。安葬已畢,又放了二九十八個大炮。擺御賜祭,十八位大人行禮。張昆、曹昆謝過聖恩,又謝欽差大人。然後行家祭禮。滑知縣提齊趙、胡四犯,眾兵役吶喊一聲,驚天動地。
  張塋前跪的趙文華,旁跪著趙懌思。文華說:「早知有今日,當初何不做個好人?」懌思說:「悔不聽麗貞妹之言。」曹塋前跪的胡宗憲,旁跪著棗核釘。胡彪說:「鼓樂喧天,炮聲震地,如此光景,玩卻好玩,就是一刀難挨。」王爺、公爺吩咐開刀,一邊一聲炮響。張塋這邊,劊子手把刀刺入趙文華心坎裏,往下一劃,五臟俱出。趙懌思在旁邊閉目發戰。劊子手割出心來,和酒獻上。張昆跪在墓前,說:「爹爹十五年冤沉海底,孩兒時時恨入骨髓。今日剮心致祭,庶慰先靈。」說畢放聲大哭。觀者人人墮淚。曹塋這邊,劊子手把刀刺入胡宗憲心坎裏往下一劃,五臟俱出。棗核釘說:「老胡子等等,我小胡子自作自受,天理當然。」劊子手割出心來和酒獻祭。曹昆跪在墓前痛哭,亦如張昆。那班看的人贊嘆不已,都說:「生子如此,纔算得光前。」王爺、公爺又吩咐把趙、胡二老賊切成肉臠和祭酒,供於張、童、李與李兒四墓。王爺、公爺又到四墓獻酒跪拜,痛哭言情。起來謝滑知縣說:「貴縣辦事有功,我等保奏超升知府。」滑大生謝恩說:「多蒙二位大人提拔。」
  王爺、公爺就在墓前送了欽差回京復命,另摺謝恩。各回中軍帳。滑知縣仍押回趙懌思、胡彪收禁,再候發落。軍民人等俱已四散。有詩為證。
  詩曰:
  張曹父子謫仙人,劫運方終順運新。
  瀝血剖心消隱恨,奸雄從此化灰塵。

第四十八回 送捷音眾美歸杭

  〔先聲西江月〕調
  詞曰:
  盼佳音何時到,盼佳音何時到?三年來魚沉雁杳。相思有誰知道?聽平地一聲雷,聽平地一聲雷。文武狀元列上臺,香閨蓮步齊來。
  十二緣中,陳素娥、趙麗貞現在趙宅,杜金定、玉蓮、鳳姐、蔡小妹、仙姑、李桂芳、沈蘭馨現在軍前。只蔣佩香隨劉大人在京,高玉英在蘇,秦彩鸞在揚。劉大人已奏明,送女歸嫁,早有信來。王爺差官送信,到蘇報喜。當先申府家信,寫明洪昆後姓張昆,中了文武狀元,高奶奶與玉英姑娘早已知道。
  此時得了封王的喜信,高奶奶說:「孩兒呀,如今是大貴人了。王爺差人來接你,擇日起行。我送你去。」
  玉英說:「仙人讖詩實為靈驗,這固是女孩兒的姻緣,亦是母親的大福。定請親送孩兒同享富貴。」差官備辦船只,請大夫人高王后求輿登舟。
  船上頭牌「肅靜回避」四面,「文武狀元」牌二面,「東浙王」牌二面,曲柄黃傘在船頂上,門旗六柄。船尾大纛旗一竿,令箭旗八枝。奏樂升炮,鳴鑼開船。又差官到揚州送往秦府。
  秦朝棟老爺雖在京做官,知道張昆中文武狀元,不知道就是洪昆,事屬度外。所以家中夫人、小姐都不曉可。至於征倭封王更不介意。這一日門上報進來說:「東浙王差了委員二位,兵丁數十人,丫環僕婦八名,迎接小姐做王后。有書信呈上。」
  秦夫人大驚說:「此話怎講?甚是糊塗。我家只有一位小姐,已許字洪姑爺,怎麼又來接小姐?秦貴你去回他,恐是誤投書信。」秦貴對差官說了,差官說:「王爺當堂吩咐,的確之至,斷不是誤投。」秦貴又進來稟,夫人大怒說:「我家老爺雖不敵他王爵,也是堂堂御史,女兒也是一位小姐。他怎麼這等無禮,倚仗威權逼娶已聘之女。清天世界那有此事!」小姐哭說「母親,爹爹雖是御史,終不敵他爵位,設不依允,他自然行勢了。豈不是為女孩兒連累父母麼?為今之計,女孩兒只有一死謝彼權奸。」說畢便入房中欲尋自盡。夫人趕到房中扯住,母女哭做一團,全無主意。這纔是忙人無急智呢。家人秦貴拿書信在手,也沒有法了。早有一個伶俐丫環鈴兒看見書信外封上字,說:「夫人、小姐且不要哭,小婢子看這書信面子上寫的字好似洪姑爺的筆跡。拆開來一看就明白了。」夫人說:「我們都忘卻此書,鈴兒說得有理。快取書信來看。」秦貴呈上書信,夫人開看來,上寫著:
  門下婿張昆百叩謹稟:
  岳父母大人膝下萬安。
  彩鸞小姐閣下:敬稟者昆,自去年九月初別後,在興化縣界烏金蕩莊上遇見童盟弟,住了一月,學習武藝,先行進京。在山東又遇汪大鏞盟弟教習槍法。歲暮到京,蒙聖恩收錄忠良之後,昆父係原任總督尚書張諱經,從前征倭,被趙、胡二賊陷害。昆因此復了原姓。先中武狀元,後中文狀元。今年奉旨征倭寇,加封東浙王爵,改葬報仇,謝恩已畢,特遣官役人等到府,迎接太夫人、小姐來杭相會。佇望佇望。前曾差人到御史公衙門報喜,此時想已到京。順稟。
  慈安恭候
  蓮興謹稟
  夫人看畢說:「孩兒,天下竟有此奇事。這是孩兒造化奇逢,天緣注定。我替你擇定吉期,一同前往。」差官也就僱備船只,一切儀制都照高王后船上辦理。那劉大人出京的前站牌已到杭州,按站行來,船已到杭境地。報馬遞信,王爺吩咐擺齊執事前來迎接,一行迎了四十餘里,迎接到了。王爺過了船請過聖安,又請劉老大人、老夫人的安。見了蔣佩香小姐,皆大歡喜,各敘寒溫,順風行快,已到碼頭。早有兵役收拾趙家舊宅,請暫與趙麗貞小姐、陳素娥姑娘同住。秦彩鸞與小姐、高奶奶與玉英姑娘先後到杭,亦與同住。已把舊宅改為王府,同了七位女將軍來到府中,見過劉老大人、老夫人、秦老夫人高老太太,又見過各位王后,共成十二緣,聚會一堂,各人拿出玉蟾蜍觀看,一齊說道:「通元子仙師贈此玉蟾,天定姻緣」這十二位皆是賢德之人,毫無妒意。一本大書都聚在趙麗貞小姐家,所以名做「會緣」了。此固是明誅趙文華今世之奸,亦是暗誅王振隔世之罪,可以知通元子罰王振托生為趙懌思之意,微而顯矣。張王甚喜,具摺謝恩,並將通元子贈十二玉蟾蜍,聘十二美人的事,又將通元子助戰征倭之功,一一奏聞。
  戶禮工三部奉
  上諭:東浙王張昆征倭有功,復仇祭父,非尋常戰將可比且天定姻緣,一堂聚會。前已降旨,著趙文華居宅賜與張昆開府,再加恩賜黃金二百四十錠,每錠重百兩,夜明珠十二顆,玉如意十二柄,紫蟒、彩裙、玉帶十二副,與十二王后為合巹之儀。欽此欽遵。
  禮部奉
  上諭:仙人通元子助戰征倭,不矜殺戮,無損天和,封為護國仙師通天教主。欽此欽遵。

第四十九回 李蘭芳于歸曹府

  〔先聲長相思〕調
  詞曰:
  劉郎知,阮郎知,天臺何必到同時。僚婿鎮相宜。
  訂佳期,逢佳期,桂蘭芳訊兩相思。恩拜鳳凰池。
  洪昆疊受賞賜,兵部又發火牌令箭,飛報曹昆,奉
  上諭:曹昆奮勇征倭,以公進爵,所有胡宗憲舊宅即賜曹昆開府。准以李蘭芳配封為德妃。
  欽此。
  當日洪昆在擂臺已代童昆聘定李蘭芳。張、曹復姓得第,奉旨征倭,李桂芳從征,蘭芳亦隨他娘娘來營效力,每奏戰功皆敘出曹昆聘妻李蘭芳名字。聖上久已知道,所以特賜完姻。那仁和縣知縣滑大生因曹昆亦保舉他超升知府,就在此伺候,差了許多工匠修理胡家舊宅,煥然一新。張王爺擺了鑾駕,來到曹府。門官通報,曹公爺出來迎接,到了中堂,上坐獻茶。張昆說:「賢弟,你奉旨完姻,弟媳現在他桂芳娘娘軍營中,可以擇吉行禮。」曹昆說:「仁兄奉旨在前,禮宜先舉。小弟隨後不遲。」張昆說:「愚兄本擬遵旨先行,但二凶現在獄中未正典刑,俟將趙、胡依律處死回旨,然後舉行婚禮。」當即傳滑知縣說:「是月初五上好吉期,貴縣可代辦妝奩禮物,預備英勇公曹大人花燭之喜,所用若干銀兩,帳開發還,貴縣不必賠辦。」滑知縣答應下去,即刻傳買班,吩咐依公爺制度,服飾、器用俱要富麗堂皇,三日內辦成,以便行禮。到了初五日,各式皆齊。簇新彩轎一乘,轎夫八名,全班執事色色皆新。
  此時蘭芳住在王府,所以彩轎鼓樂卻迎到王府來了。秦老夫人是個全福的人,替新人簪花上頭。午後發轎。街坊開鑼放炮,鼓樂喧天,旌旗蔽日。迎到曹府,贊禮相迎,新貴人入洞房,讀贊詞。
  詞云:
  銀州祝福,絳縣書元。曉策六鰲,朝吟雙鳳。夫婦齊眉,兒孫繞膝。富貴壽考,合巹交杯。
  這曹昆雖是個武榜眼,卻也美如冠玉,蘭芳雖不及桂芳,卻也豐致嫣然。他兩人坐在紅燭光中,真如天仙臨凡。洞房安寢不提。次日劉大人到曹府賀喜,公爺迎接中堂,行賓主禮畢。
  公爺吩咐請張王爺、劉老夫人、秦老夫人、高老夫人與十二位娘娘,十幾乘大轎,街坊人人爭看,一齊進了曹府。新貴人曹公爺、李德妃迎接眾賓,女客到內堂,男客在中堂。門官報:「汪大人、洪大人、蔡大人親來賀喜。」曹昆又迎接中堂行禮眾賓相見,結彩張燈,開場演戲。前廳擺男席,後廳擺女席,席散之後吹打送客。燈球車馬,填塞街衢。曹公爺與李德妃回到後堂,忽然跳出一個青面獠牙似鬼似神的人來,左手執黃金一錠,右手執彩筆一支,仿佛俗畫魁星之像。曹昆夫婦追趕到後園太湖石旁,那人向地下一鑽,就不見了。曹昆叫家丁用鋤一,見一大缸元寶。又,又見共有十大缸。此銀何來?當日曹邦輔大人在南京本是個大富翁,後來胡宗憲抄他家,把這些家資隱瞞下來,暗暗搬運自己家中,就埋在後園。到此時財歸舊主,理所當然。曹昆把十大缸元寶收在庫房,那神又跳出來說道:「上帝命俺在此監守十五年,今照數交清,吾神去也」

第五十回 五美人報仇雪恨

  〔先聲菩薩蠻〕調
  詞曰:
  騰騰殺氣怒沖冠,思往事幾陣心酸。欲將刀寸切,痛飲仇人血。掩鼻惡腥聞,快哉骨盡焚。恨到無恨處,灰被風飄去。
  這一日王爺升殿,吩咐:「傳仁和縣滑大生。」兵役奉命傳到,仁和縣知縣進了王府,請過安,王爺說:「那胡彪、趙懌思監禁已久,貴縣明日將二凶提牢,押赴法場伺候。」滑大生答應而去。王爺退殿,請十二位娘娘到中堂議事。陳素娥領袖眾美,說:「妾等接奉鈞旨前來,有何見諭?」王爺說:「前蒙聖恩遷塋賜祭,截賊剮心,父仇已報。今趙懌思、胡彪監禁縣牢,未加國法。我已吩咐滑知縣,明日綁到法場伺候。這二賊是陳娘娘、玉娘娘、鳳娘娘、杜娘娘、仙姑娘娘的仇人。明日請在監斬廳目睹加刑,以泄忿恨。」
  五美人齊聲說:「多謝王爺。」王爺說:「其餘眾位娘娘亦請去看看。」當日吩咐兵丁打掃法場,把監斬廳外再搭大棚一座,務容多人。兵校領命,辦理齊全。
  次日王爺擺全副鑾駕,護從兵丁,滑知縣標了監牌,提出二賊,在獄中綁起。原差押著,城守營游擊府帶了三千兵護送。
  到了法場,王爺即刻也到。那些鑾輿鳳輦隨後到了監斬廳。這五位娘娘怎生打扮:陳素娥是文姬裝束,玉蓮、鳳姐、仙姑、杜金定是武將裝束,其餘七位有文有武,裝束不同,都坐在廳東西兩邊。王爺坐在廳中。仁和縣滑老爺走上廳來,請王爺、眾娘娘安。此時法場有數萬人來看。那些兵丁弓上弦刀出鞘,絕無喧嘩之聲。王爺吩咐押趙、胡二賊跪在土墩。趙懌思向胡彪說:「棗核釘,我把你這狗才!我好端端坐在家裏,哪知道甚麼美人,都是你引誘連累我的。」棗核釘說:「小趙,我只說你父親護得住我們的,誰知他是二郎老爺被狗咬,連自身都難保。你罵我狗才,你難道不是狗才?我如今也不篾你了。」趙懌思瞥見陳素娥娘娘,他就亂叫道:「陳姑太太、陳祖太太,我前日求你,你不准情,今日望你發慈悲心罷!」胡彪亦在那裏亂叫。陳娘娘站起身來,稟王爺道:「這棗核釘為罪之魁首,妾恨不得親手斬他萬斷。」杜金定四人都站起來說:「我們若不是仙師救護,那得再見王爺?斷不可饒他。」棗核釘大哭說:「好狠心的五個媽媽。」趙懌思說:「棗核釘,前我們兩人陪綁,今日你是首惡,我或是陪綁也未可知。」棗核釘說:「小趙你就不公氣。一樣作惡,你想僥幸,天理何能容你?」趙、胡在此亂說,陰陽官報:「午時初到了。」棗核釘說:「古來有個揮戈止日之法,把戈一揮,那日光就留住不過去了。劊子手爹爹,請你把刀指著日,不讓日光過去,我就多挨個時辰了。」
  陰陽官報:「午時二刻了。」棗核釘大叫一聲說:「頸項脖子疼得很呢。」陰陽官報:「午時三刻。」王爺吩咐開刀。仁和縣帶著劊子手到廳前驗刀。仁和縣同劊子手走下去,一聲大炮,趙懌思頭已落地。王爺吩咐就梟首,法場示眾。餘尸眾犬爭食,碎分百塊。那王振死于瓦剌,尸不得還。英宗詔復其官刻香木為振形,招魂以葬。到今世回陽為趙懌思,眾犬分尸,果報自應如此。棗核釘說:「小趙大人到妄想,你望陪綁的。我如今在你後,或可以是陪綁了。」一聲大炮,劊子手把刀在棗核釘小腹下向上一劃,王爺說:「留住刀口。我且問他。」說:「棗核釘,你作惡多端,可曾知罪嗎?」人心未死,口尚能言,他說:「知罪了。求王爺開恩,誅了心罷。免得受罪。」王爺吩咐:「剮心斬首,焚骨揚灰便了。」五美人眼看趙、胡受刑,心中泄忿,同謝王爺。那七位娘娘也來恭賀。王爺吩咐擺道回府,那城守營、滑知縣隨駕送至王府不提。
  再講通元子早知群奸盡誅,已經果報,因駕雲頭來到杭城。下回自有分解。

第五十一回 通元子指點前因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桃花洞口弄芳春,誤入武陵有幾人?十二玉蟾盡返真。指迷津,方知此境是紅塵。
  高老夫人、秦老夫人差人往中軍帳,請王爺講話。王爺到府,見過二位老夫人。二位老夫人說:「公議私說,今皆報答。人倫之重夫婦為先,賢婿可以舉行婚禮。」王爺說:「前日奏聞,聖旨就在目前要到。接了聖旨即行。」正說之間,門官來稟道:「府門外有一道士坐在蒲團上,他說『不化別物,只化十二玉蟾蜍補峨眉山頂。』」王爺聽說,知是通元子仙師來了,即刻出來迎接,請至中堂,行禮已畢,王爺謝過大仙,把前番事說了一遍。通元子說:「貧道在漢朝有張子房拜俺為師。今貴王姓張,亦是有緣。」
  王爺說:「仙師不棄凡夫,弟子情願踵子房之後。」就拜跪在地,求師收錄。通元子說:「賢弟,你們十二玉蟾之緣因果,可知道麼?」張昆說:「弟子不知,望仙師明示。」通元子說:「二十五年前,俺囑巡天御史太白李長庚把景泰、天順年間奪門一案奏明玉皇,玉皇旨下,酌量眾人功罪,發放回陽。那太監王振是土木的魁首,罰他為趙文華之子趙懌思,作惡不悛,梟首示眾。那石亨之子石彪,罰他托生為胡宗憲之子胡彪,父子諂事文華,助惡為虐,彪尤誘引懌思,良心喪盡,罰他焚骨揚灰。惡人惡報,理所宜然。那少保于謙有大功而遭冤殺。其子冕,後雖開口天官,終未能為父報仇。上帝憫之,送謙托生為總督張經之子,就是賢弟,報大仇於隔世,泄宿恨於及身。御史王文,送他托生為曹邦輔之子曹昆,亦為曹氏報仇。」
  張昆說:「弟子蒙仙師指點,如夢初醒。但不知這十二女子又是何人轉世?」通元子說:「這十二人前生都是奪門案內害于少保的。賢弟喚他們出來,當面指點一番。」王爺吩咐:「請十二位娘娘來見仙師。」隨班侍者丫環領旨,請十二位娘娘。
  少頃一齊來至中殿,拜見通元子,侍立兩旁。通元子說:「十二女弟子聽俺道來。奪門案內徐、石諸人,上帝說他們殘殺忠良,存心雖忍,猶是因公起見,不同罪大惡極的奸人。但罰為女子身,配合姻緣,以了一段公案。
  那蕭維貞迎合徐有貞之意,首誣少保為罪之魁,罰他托生陳家為女,叫做魔緣,疊遭磨折,就是女弟子陳素娥。那曹吉祥謀復英宗,皇城震動。罰他托生杜家為女,叫做驚緣,就是女弟子杜金定。那徐有貞貪圖功賞,殘殺忠良,罰他托生為貧家女,賣身為婢,叫做逃緣,就是女弟子玉蓮。那張輗只知謀復上皇,本無害于之意,罰他托生張家為女,叫做謔緣,就是女弟子張鳳姐。那石亨為少保荐拔,反與徐有貞結黨,忘恩則甚,罰他托生蔡家為女,叫做恩緣,就是女弟子蔡小妹。那曹欽係曹吉祥養子,忘了本生父母,與奸為黨,罰他魂入龍涎,化為女子,叫做幻緣,就是女弟子仙姑。那陳循不問明白就為英宗草詔,罰他托生蔣家為女,叫做誤緣,就是女弟子蔣佩香。那楊善惑于浮言,奪門隨眾,罰他托生高家為女,叫做讖緣,就是女弟子高玉英。那張輗亦隨眾奪門,如夢未醒,罰他托生秦家為女,叫做夢緣,就是女弟子秦彩鸞。那王鉉身為石黨,武藝精能,罰他托生李家為女叫做武緣,就是女弟子李桂芳。那許彬不阻曹、石,釀出殺機,罰他托生沈家為女,叫做殺緣,就是女弟子沈蘭馨。那陳汝言倚勢貪婪,家資鉉萬,罰他托生為趙文華之女,親見敗亡,眾美相聚,叫做會緣,就是女弟子趙麗貞。」
  說畢,十二位娘娘齊聲說:「弟子們都懺悔了。」通元子又說:「你們十二人皆經劫運,俺替你們解結。」因一一喚至面前,用手在各人髻上解去一結,說「爾等從此夫婦和諧就是了。」張昆同十二女子都跪在殿上說「蒙仙師解結,我們情願皈依,謝卻紅塵,永隨仙界。」
  通元子說:「上帝發放輪迴,早定下百年歡樂,皈依不在此時。你們先將十二玉蟾蜍交還俺帶去補峨眉山石。候富貴榮華,同享百年之後,那時俺來度你們不遲。」
  說畢,他們呈上十二個玉蟾,通元子收好,起身下殿,腳踏祥雲,騰於空際。張昆率領眾娘娘羅拜在地,送了仙師,回到後堂,說與劉老大人、老夫人各親眷知道。
  劉體乾說:「姻緣天定,完結前因,賢婿擇吉行禮,仰荷天恩。」張昆說:「謹遵岳父之命。」早已吩咐家人辦理十二洞房應用物件,諸事齊備了。

第五十二回 東浙王歸第完姻

  〔先聲如夢令〕調   詞曰:   誰撰催妝詩賦,金冊飛從天府。試看簪花人,卻在洞房深處。低語,低語,笑問前生是汝?   倭王麻圖阿魯蘇與百花娘娘在軍前已住了兩、三個月,張王爺奏明聖上,准其歸國。倭王拜表謝恩,情願歲歲來朝,年年納貢。   王爺差了兵校,封大海船十只,送他回倭。何以要許多船?那些倭將、倭兵一齊歸國,所以用兩只大船做倭王、倭妃的乘座,四只大船裝跟隨兵將。張王爺送他許多中華禮物,裝在四只大船上,擇日餞行。   飲酒之際,倭王說:「天朝大皇帝威德服人,俺不敢再生妄念。只是王爺武藝未得全窺,今日返國,務要請教。」王爺說:「筵散奉陪,小試末技。望大王指示。」   倭王因陣上皆是仙法,欲試張昆真本事。張王爺也要把些武藝他看,以折服倭王之心。   飲畢就同到軍前。倭王與張王爺比武。馬上馬下皆是張王爺得勝。英勇公曹昆說:「俺亦奉陪。」倭王就與曹昆比武。倭王不知道他有子午神工罩,鬥了許多回合,只是打到曹昆罩門,倭王遍體反酥軟了。   倭王說:「曹公爺武藝高能,小王拜服。」張王爺也把太乙通天罩提起說:「倭王,我與你裸鬥何如?」倭王說:「遵命。」兩人脫去衣服,張王爺說:「倭王可用刀砍我,看我迎法。」倭王暗想道:「張昆你太藐視人了。你赤身條條,俺拿刀斫你,若是一刀斫死,中國何足畏哉!」倭王就用刀斫來,張昆這罩門是托塔李天王傳授下來的,如蚺蛇膽全身都走得到,任倭王斫了幾百刀,都無一點破皮。   倭王說:「王爺如此神通,倭國無人能敵。小王更心服了。」遂與百花娘娘告辭。東浙王張昆、英勇公曹昆、海澄侯汪大鏞、忠襄伯張猛、征倭將軍蔡飛領五千兵送到海口。沈蘭馨王后亦來送百花娘娘。倭王夫婦登舟,放三大炮,奏樂開船,揚帆東去。岸上王公以下諸大人領眾回營。   即日聖旨遙臨,天使奉冊到王府下馬。王爺得信,飛馬而來,接讀上諭:「東浙王張昆奉旨歸第完姻。欽此欽遵。」謝恩,王爺留天使款待。次日送行回旨。張昆拜表謝恩。   再講王爺傳旨,諭十二位王后上殿。王爺說:「眾位娘娘昨日奉旨歸第完姻,皆封王后,不分妻妾。以受聘先後為次序。」十二位娘娘說,到他家謹遵王命。於是擇定十二個吉日,王府中張燈結彩,鼓樂喧天。相禮官日日伺候,按定吉期迎新貴人進洞房,皆是一樣儀注。城內外鄉宦,各地方官員都來賀喜。曹公爺以下各位大人,早已在府指示家丁替王爺料理喜事,依次完姻。   這一日王爺妝束新郎,四名彩女提著六角珠圍大紅宮紗燈,送入洞房。王爺作催妝詞一調。   詞曰:   銀燭高燒,畫屏孔雀,春風起,紗廚幕美,眉上橫雙翠。簾卷斜陽,瓊花開玉蕊,香旖旎,畫樓十二,有個人同倚。   右調寄《點絳脣》   王爺裁花箋寫成十二張,分送那十二位王后,皆作詩答謝。   陳王后詩曰:   花箋珍重貯香奩,記得峨眉第一蟾。   茶苦蓫辛都歷盡,欣逢張敞畫眉尖。   杜王后詩曰:   小樓一夜兩廉纖,持贈仙師第二蟾。   應是紅顏非薄命,至今比翼類鶼鶼。   玉王后詩曰:   慚愧藏樓未避嫌,洪郎曾贈第三蟾。   香巢此日栖雙燕,猶記當年夜卷簾。   張王后此時也學會吟詩,詩曰:   開籠鸚鵡夜雙潛,笑語聲中第四蟾。   試看連城清白玉,有無一點玷纖纖。   仙王后詩曰:   金龍變幻出重檐,跡寄西湖第五蟾。   當日從征雲裏炮,於今蘭閣鳳鳴佔。   蔡王后詩曰:   女郎何必掛髭髯,救出兒夫第六蟾。   不是梅花三娘子,報恩隔世雨膏沾。   蔣王后詩曰:   花園誤入臉紅添,樓上情深第七蟾。   只為波中鳧泛泛,拒媒聲色至今嚴。   高王后詩曰:   遇郎卻傍浣紗澗,八洞天中第八蟾。   多謝仙師詩讖在,狀元歸去數郵簽。   秦王后詩曰:   華佗廟裏擲靈簽,琥珀九歸第九蟾。   一枕黃梁香夢醒,是曾含笑桂花拈。   李王后詩曰:   英雄年少四方瞻,打擂臺前第十蟾。   金屋風流識才子,文元即以武元兼。   沈王后詩曰:   降帆一二海波漸,小碧猿第十一蟾。   不有太行傳妙法,香閨那得樂無厭。   趙王后詩曰:   桑田滄海變涼炎,數定緣歸十二蟾。   權勢消歸何處去,只餘弱息守閭閻。   十二吉期行禮已畢,皆是夫唱婦隨,關睢之詠,麟趾之歌,家庭和順,毫無間言。王爺既有大福,必有大德,所以十二位王后端莊靜壹,漱慎可風。後來富貴榮華,人人壽考。男女期頤,子孫千億。福與郭汾陽王相等。奪門公案果報無私,此固是天心所定,亦是通元子勸善懲惡,留為後人警醒的一片婆心也。

第五十三回 恬淡人草堂閑話

  〔先聲賀新郎〕調
  詞曰:
  顛倒何為者,試問他、滄海桑田,幾經變也?想當日核計陰謀,多少心猿意馬。猛回頭,都成虛假。胡季河山空一夢,剔銀燈絮語淒涼夜。將舊事,重新寫。
  性情恬淡真風雅,有一番警智憐愚震聾啞。惡冤家是好姻緣,暗裏紅絲牽下。更休憶奸雄面赭,千秋鐵案未消磨。讀來時那禁淚盈把。瑣事總歸爐冶。
  通元子這一日從黃花嶺上過,俯視門河橋西有座山莊,莊上東偏有座草堂,但見桐陰覆屋,靜噪一蟬,竹障編籬間栖雙鶴。其中朗朗書聲達于戶外。塵世間有此境界,何異仙居。因按下雲頭,叩扉來訪,問那候門童子,童子說:「吾師恬淡人無心名利,隱居于此。」
  通元子走進草堂,見一六旬以外老人,拱手說:「貧道路過尊齋,聞吟詠之聲,知此中必有高人,特來相見。」恬淡人說:「老生讀書數十年,任天而動,以無欲為懷。雖陋巷簞瓢,卻不為心累。」因請通元子坐在書齋,呼童煮茗,彼此暢談,情深知己。恬淡人即出其平生著作,呈于通元子評閱。
  通元子賞識一番,說:「文宗漢魏,詩擬王韋。與古為徒,非時下人所能企及。」恬淡人說:「老生處今世,淡然無所求。惟思往古,頗有不平于心。曾作《讀史問天》之說。」因述其所說以語通元子。
  通元子說:「今人、古人,總以不失此心為主。凡人能無愧于心,即處境有順逆之分,亦克全為人之理。不然,靦然人面,與禽獸何殊?貧道閱歷人世,頗見天心。試看今世少年科甲的人,必是前世老宿名儒不肯自壞心術的人。今世老宿名儒不肯自壞心術的人,必是來世少年科甲的人。世有祖宗功德甚厚者,本人前生三有宿學,到今世擢巍科,登顯仕,卻能持盈保泰,教子孫以義方。如漢之萬石君,唐之柳公權、婁師德,此是最上一等人。又有暴貴任情,所至無惡不為。祖宗功德及身而斬。此是最下一等人。還有祖宗功德甚厚者,本人前生無大好處,到今世僅成一老學究,卻能不失祖宗功德,子孫必有達人大振家聲。更有積德修行之儒生子不能一正,有的能孝能友,必恭必敬,做個好人,有的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甘為人役。譬如一株大樹,枝葉叢生,其自能條達者可以為棟、為梁;其自甘戕賊者,或朽或腐,竟成壞木。栽者培之,傾者覆之。木固如此,人亦同然。此一定之天心,萬世不易之理也。翁言不平乃在于少保事,貧道久已安排過了。」
  將所編《十二緣玉蟾記》拿出來,遞與恬淡人看,就把恬淡人《讀史問天》一段故事編在卷端。恬淡人從頭至尾細讀一遍,因向通元子說道:「仙師乃漢之黃石公,弟子不識仙師,多多得罪。這一部書,其中甘幻離奇,實有妙理。判斷功罪至公無私,配合姻緣錐兩悉稱。由此以觀,可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即此奪門公案,已足以平弟子不平之心矣。弟子素不接仙佛,仙師所言奇而能執于正,虛而不流于誕,與我有心心相印之機。欲從師學仙,未知能收錄否?」
  通元子說:「仙人本自有仙骨,學仙之說終荒唐。人但知神仙,不知那富貴而不驕淫者,即是神仙。人但知神仙,不知那貧賤而不著辱者即是神仙。翁能世外逍遙,安貧樂道,究與神仙何異?何必練汞成丹乃為可貴乎?」
  恬淡人聽說,更覺心曠神怡,萬慮皆空,何仙何月,似二似一,于是恬淡人與通元子締一人交。通元子有時歸山,亦有時在草堂。仙乎,仙乎,見恬淡人之即知通元子矣。這是老漢賣花時,在教場聽的一部新書。以此作恬淡人述懷可也。以此代通元子醒世可也。即以此為座上客點綴秋光亦無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