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戲中戲
Author: Aiyuezhuren
Release date: January 10, 2008 [eBook #24225]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Yan-Jie Chen
Produced by Yan-Jie Chen
第一回 譚楚玉遠游吳越 劉藐姑屈志梨園
詩曰:
無事年來操不律,古今到處搜奇跡。
戲在戲中尋不出,教人枉費探求力。
這四句詩,只為人生在世,最大者莫過於人倫,最重者莫過於夫婦。男婚女 配,是人間一件大事。佳人才子偏於其中,做出多少奇文,許多異事。 且說本傳中一人,家住襄陽,姓譚,名士珩,字楚玉。萬有在腦,一貧徹骨。 雖叨世冑,恥說華宗;盡有高親,羞為仰俯。襁褓識過人,曾噪神童之譽;髫齡 遊泮水,便騰國瑞之名。夙慧未忘,讀異書如逢故物;天才獨擅,操弱管似運神 機。不幸早喪二親,終鮮兄弟。只因世態炎涼,那些故鄉的親友,見他一貧如洗, 未免罷肉眼相看,不能知重,故此離了故土,遨遊四方。學太史公讀書之法,借 名山大川,做良師益友,使筆底無局促之形,胸中有活潑之氣。一向擔簦負笈, 往來吳越之間,替坊間選些詩藝,又帶便賣些詩文。那些潤筆之資,也可餬口。 只是年已弱冠,還不曾聘家室,未免伶仃孤寂。盡有那不解的事,只說他手內空 乏,不能婚娶;那裏知道才人的妻子,不是有了錢鈔,就容易娶得來的。正合著 古語兩句:「若非兩間之尤物,怎配一代之奇人。」這段姻緣好難遇。 譚生一日想道:「我今來到三衢地方,聞得這邊女旦極多,演的都是戲臺。 今早有幾個朋友約我一同去看。我有些筆債未完,叫他先去。如今文字完了,不 免去走一遭。」及至譚生走到中途,那些看戲的人都回來了。譚生道:「也罷, 我且立在路旁,待他們過去,我自有道理。」話猶未了,只見那些人,也有老的, 也有少的;也有禿的,也有瞎的;也有俗人,也有和尚。正行之間,有一婦人高 聲叫云:「誰人拾了我的鞋去了?若拿出來便罷,若不拿出來,我就叫他背了我 家去。」叫罷,眾人都不理,惟有一個四五十歲的一個和尚,微微的冷笑。旁人 說:「一定是你這個禿驢拾去了。」和尚不肯拿出,眾人上去一搜,果然藏在和 尚袖裏。眾人說:「給我一齊動手!」和尚說:「不要如此,我所以藏這支鞋的 緣故,我實有用他處。」眾人說:「你用他做甚?」和尚說:「別無用處,待我 面壁九年之後,將來掛在杖上,做一雙履西歸。」眾人大笑之間,和尚一溜而去。 又見女旦前行,背後那些沒皮的人,挨肩擦背,眼邪腳歪,就像推車的一般。 譚生云:「這些男子婦人,好沒要緊。那戲有甚麼好處,就這等的挨挨擠擠,弄 出這許多的醜態來!」正說之間,見那約他的兩個朋友,也在其中。遂上前問說: 「這戲有甚麼好處呢?」二人答云:「這戲名為舞霓班,一班之中個個都好。最 難得的又有那個女旦,叫做劉絳仙。那聲容不必說了,我若說出她的容貌,兄就 是老道學,恐亦難於不動心了。有幾句現成的批語,你且聽我道來:施粉則太白, 施朱則太紅,加之一寸則太高,損之一寸則太短。」譚生云:「恐怕將譽過實。」 二人說:「兄若不信,遲一兩日,還有臺戲要演,親來觀看就是了。」譚生云: 「如此最妙。」遂口唱數語云:「
國色從來不易逢,休將花眼辨花容。 饒伊此際施高論,眼到花前自解庸。」
話說劉絳仙丈夫,名喚劉文卿,也在班中做戲。自從得了絳仙,遂掙起一分 大家私。如今世上做女旦的極多,都不能夠致富,為甚的獨他一個偏會掙錢?只 因他的姿色原好,又虧二郎神保佑。走上臺去,就像仙女臨凡一般,另是一種體 態。又兼他的記性極高,當初學戲的時節,把生旦的腳本都念熟了,一到登場, 不拘做甚麼腳色,要他妝男就做生,要他妝女就做旦,做來的戲又與別人不同。 老實的看了,也要風流起來;慳吝的遇了,也要撒漫起來。況且揀那極肯破鈔的 人相與幾個,到那樁事上,其風流更不必說了。所以多則分她半股家私,少則也 得他數年的積蓄。不上十年,掙起許多家產,也夠得發了。誰想生個女兒出來, 名叫藐姑,年方一十四歲。他的容顏記性,又在他母親之上。止教他讀書,還不 曾學戲。那些文詞翰墨之事,早已件件精通,將來做起戲來,還不知怎麼樣得利。 絳仙一日無事,將他喚出,不過是要傳授他掙錢的秘訣,動人的方法。絳仙 說:「我兒,你今年十四歲,也不小了。你爹爹要另合新班,同你一齊學戲,那 些歌容舞態,不愁你演習不來。只是做女旦的人,另有個掙錢的法子,不在戲文 裏面,須要自小學會方好。」藐姑說:「母親,做婦人的只該學些女工針指,也 盡可度日,這演戲不是女人的本事,孩兒不願學他。就要孩兒學戲,也只好在戲 文裏面,趁些本分錢財罷了。若要我喪了廉恥,壞了名節,去做別樣的事,那是 斷斷不能的。」 絳仙說:「做爹娘的,要在你身上掙起一分大家私,你倒這等迂拙起來。我 們這樣婦人,顧甚麼名節,惜甚麼廉恥,只要把主意拿定了,與男子相交的時節, 只當也是做戲一般。他便認真,我只當假,把雲雨繆綢之事,看得淡些。一則身 子不受虧;二則這就是守節了,何須恁般拘執呢!古語說的好:煙花門第怎容拘 泥,拚著些假意虛情,去換他真財實惠。把鳳衾鴛被,都認做戲場餘地。我做娘 的,也不叫你十分濫交,逢人就接,遇人就睡。有三句秘訣,傳授與你。你若肯 依計而行,還你名實兼收,賢愚共賞,一生受用不盡。聽我道來:叫做許看不許 吃,許名不許實,許謀不許得。」 藐姑說:「怎麼叫做許看不許吃呢?」絳仙云:「做戲的時節,渾身上下沒 有一處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戲的時節,也一般與人玩耍,一般與人調情。只有 這香噴噴的一盤美包子,不許他到口。這就叫做許看不許吃。」藐姑道:「那許 名不許實?」絳仙道:「若有富貴大賈、公子王孫,要與我做實事的,我口便許 他,只是你故延捱,不使到手。這叫做許名不許實。」藐姑道:「那許謀不許得 呢?」絳仙道:「若遇那些癡心子弟,與我們相厚了,要出大塊銀子,買我從良, 我便極口應允,使他終日圖謀,不惜納交之費。到了後日,只當做場春夢,決不 肯把身子嫁他,這叫做許謀不許得。」藐姑云:「既捨不得身子,為甚麼不直言 回他,定要做這許多圈套呢?」絳仙道:「我兒,你不知道,但凡男子相與婦人, 那種真情實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後,卻在眉來眼去之時,就像饞人遇著酒肉,只 可使他聞香,不可使他到口。若一到口,他的心事就完了,那有這種垂涎咽唾的 光景,來得熱鬧。」 他二人正說之間,劉文卿來到門內說:「合的小班,今已十有八九,要起個 班名纔好。我兒,你是極聰明的,想出兩個字來。」藐姑說:「既是小班,取個 方盛未艾的意思,叫做『玉筍』班罷。」文卿說:「兩字甚好,只是班中尚少一 個腳色。待我寫個招帖,貼在門首,自然有人來做。」上寫云:「本家新合玉筍 班,名色俱備,只少淨腳一名,願入班者,速來賜教。」藐姑說:「既要孩兒學 戲,孩兒不敢不依。只是一件,但凡忠孝節義,有關名教的戲文,孩兒便學。那 些淫詞艷曲,做來要壞廉恥,喪名節的,孩兒斷不學他。」文卿說:「這是容易 的。」藐姑口雖不言,心內暗想云:「那個做正生的,不知是怎生一個人物?倘 是俊俏的,也就是我的福了。」遂作詩一首。詩曰:
玉筍佳名確不易,小班更比大班奇。 饒伊擅盡當場巧,究竟原非婦所宜。
要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傾城貌風前露秀 概世才戲場安身
卻說譚楚玉自從那日聽了二位誇美劉絳仙的好處,時刻在心。兩三日後,二 位朋友說:「今日有戲,不知老兄可出去看看否?」譚生云:「如此,妙,妙!」 三人遂攜手而行。及至到了戲場臺上,還不曾有人。其友云:「想是梨園子弟未 到,我們且在這總路口上,站上一會,等劉絳仙走過的時節,先把他凌波俏步, 領略一番,然後跟他去看戲,有何不可。且是那些做戲的婦人,臺上的風姿與臺 下的顏色判然不同。我和你立在此處,倒可以識別真才。」譚生說:「同是一個 人,怎麼有兩樣姿色。」其友云:「這種道理也有些難解,場上那床氈條,最是 一件作怪的東西,極會凌醜婦、幫佳人。醜陋的走上去,愈加醜陋;標致的走上 去,分外標致。兄若不信,請驗一番就是了。」說話之間,見一夥人擁擠而至。 譚生云:「所謂劉絳仙者,就是前面那一位麼?」其友云:「正是。小弟的說話, 可也贊的不差?」譚生云:「也不過如此。」其友云:「婦人的姿色,到這般地 步,也夠得緊了,難道還有好似他的不成!」 譚生云:「方纔在後面的那個垂髫女子,難道不是天香國色?為甚麼對了人 間至寶,全不賞鑒,倒把尋常的姿色,那般抬舉起來。」其友云:「那是他的親 生女兒,叫做藐姑,帶在身邊學戲的。據小弟看來,好便是好,也未必在他母親 之上。」譚生心內想道:「這位女子,就像胎裏的明珠、璞中的美玉,全然不曾 琢磨的。非具別眼的人,那能識認得出!這種道理,不但他們不知道,也不可使 他們知道。若使見知於人,則天下之寶,我必不能獨得矣。也罷,我且依他說個 不好,自己肚裏明白就是了。雖如此說,既要結識他,須是在未曾破瓜的時節, 相與起頭纔好。我且隨眾人看戲,待他戲完之後,回去的時節,尾在後面,看他 家住那裏,然後好想個進身之法。」遂轉身云:「畢竟是兄識貨,方纔那個女子, 初見便好,過後想來他沒有甚麼回味。還去看戲要緊,不要耽擱了戲。」這正是:
當場一刻勝千金,莫把閑詞誤寸陰。
其友也口號一絕云:
拉友觀場破寂寥,評聲論色興偏饒。 非關舉世無明眼,天與忽然秘阿嬌。
及至到了戲場,早本已開演的是《西施歸湖》,接的是《挑簾成衣》。真個 是人人的誇好,個個稱強。只是譚生心中,別有所屬,所以唱的雖好,也恨他不 一時散場,早些歸家。到了殺戲的時節,譚生擠在人空裏,一直送他到家,還覺 餘興未盡,亦唯贊嘆而已。及歸到下處,飲了幾杯悶酒,用了幾杯悶茶,心即欲 睡,那裏一時睡的著。這正所謂:「不見可好,不動所欲。」遂自嘆云:「我自 遇劉藐姑,不覺神魂飛越。此等尤物,不但近來罕有,只怕自古及今,也未曾生 得幾個。我是個種情人,怎肯交臂而失之?日間送他回去,認了所住的地方,又 訪問他鄰人,知道此女出身雖賤,志願頗高,學戲之事,也非其本念。若是遇了 小生,不怕不是個夫人之料。只是一件,聞得他的父母,雖然教他學戲,又防閑 得極嚴,不是顧名節,單為蓄錢財。韞櫝而藏之心,正為待價而沽之地。我也曾 千方百計,要想個進身之階,再沒有一條門路。止得一計可以進身,又嫌他是條 下策,非是我讀書人所為。他門上貼著紙條,要招一名淨腳。若肯投入班中,與 他一同學戲,那姻緣之事,就可以拿定九分了。只是這樁營業,豈是我們做得的!」 輾轉久之,祇覺捨此別無可圖之機。「也罷,學戲之事,雖有妨於名教;鍾 情之語,昔見諒於前人,我如今說不得了。且從入班去,或者戲還不曾學成,把 好事先弄上手。得了把柄,即使抽身,連花臉都不消塗得,也未可知。」竟收拾 前去罷。
枳棘原非鳳所棲,求凰因使路途迷。 生前結下姻緣債,借口賢人賦簡兮。
卻說劉文卿一向要合小班,只少一名淨腳。前日貼了招帖,也不見有人來應 允。文卿與絳仙道:「我已約了一位名師,定於今日開館,等不的腳色齊備,先 把有的教習起來。等做淨的到了,補上也未遲。叫孩子們把三牲祭禮,備辦起來。 等先生與眾人來了,好燒紙,我且在門首站之。」說罷,遂走出門來觀望,正值 譚楚玉。譚生上前拱手云:「此位就是劉師傅麼?小生姓譚名楚玉。聞得府上新 合小班少一名淨腳,特來相投。」文卿聽說,喜不自勝,答道:「怎麼,你是一 位斯文朋友,竟肯來學戲?這等說,真小班之福也。既然如此,等眾人來了,一 同開館就是了。你且在裏邊請坐。」 少頃,眾人俱到,大家見過了禮,師父也來了。文卿說:「叫孩子們,一面 請姑娘出來,拜見師父;一面取三牲祭禮,好祭二郎神。」譚生云:「甚麼叫做 二郎神?」文卿說:「你不知道,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做戲的 祖宗,我們這位先師,極是靈顯的。不像儒釋道的教主,都有囗眷,不記人的小 過。凡是班內有些暗昧不明之事,他就會覺察出來。不是降災降禍,就是生病生 瘡。你都記在心中,切不可犯他的忌諱。」譚生說:「這等忌的是甚麼事?求師 傅略道幾件。」文卿云:「最忌的是同班之人,不守規矩,做那不端之事。或是 以長戲幼,或是以男謔女,這是他極計較的。」譚生聽了,心中想道:「這等說 起來,我的門路又走錯了。如今來到這邊,又轉不去了,卻怎麼處?」 正在愁悶之際,見文卿從內領出藐姑來,說:「我兒,這是你師傅,朝上行 禮。」又指著眾人說:「這是你同班兄弟,都過來見了。」藐站一見譚生,不覺 驚訝道:「這是一位書生,前日在路上遇見的,他怎麼也來學戲?詎非足件異事。」 既而見楚玉,不時將他暗窺,遂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雖是如此,只因 奴家一人,遂將這辱身賤行之事,不惜躬親。叫奴家心中,如何承當的起。」二 人眉睫之間,自不必說。 且說文卿對師父云:「腳色已竟派定,老師請將腳本散於他們。我從今日起, 把他們的坐位也派定了。各人坐在一處,不許交頭接耳。若有犯規的,要求先生 責治。」藐姑與楚玉各自心中禱告說:「我若與他坐在一塊,就便易多少了。」 誰知眾腳色裏面,獨有生旦的戲多,又不時要登答問對,須要坐在一處,其餘卻 是任意派定。藐姑是個旦角,楚玉是個武角,他心雖勉強,如何能到一處。及至 派定,先生隨意拈曲一隻,眾取箸作板,唱了一隻同場曲子。文卿說:「小弟今 日備了一杯薄酒,請一同進來飲了。一則是敬先生,二則是會同窗。」正是:
同班兄弟似天倫,男女何嘗隔不親。 須識戲房無內外,關防自有二郎神。
到了散席之後,藐姑歸到繡房,心中想云:「我看這位書生,不但儀容俊雅, 又且氣度從容,豈是個尋常人物!決沒有無故入班,來學戲之理。那日在途間, 他十分顧盼我。今日此來,一定是為我了。譚郎,你但知香脆之可親,不覺倡優 之為賤。欲得同堂以肄業,甘為花面而不辭。這等看來,竟是從古及今,第一個 種情人了,我如何辜負的你。奴家遇了這等的爺娘,又做了這般的營業,料想不 能出頭。不如認定了他,做個終身之靠罷。今日這一拜,只當是暗締姻親,預拜 天地;那些眾人,權當是催妝姻戚,扶拜的梅香。是便是了,你既有心學戲,就 該做個正生。我與你夫婦相稱,這些口角的便宜,也不該別人討去,為甚麼做起 花面來?」這正是:
莫怪姻緣多錯配,戲場生旦也參差。
「我從來是心勁的人,今日一見了他,不覺神情恍惚,至今不能成寐,這便如何 是好?也罷,我且把那雲雨的風境,繆綢的衷情,枕邊的言語,床上的鴛鴦,想 像他一番。雖不能飢食渴飲,亦未必不望梅止渴。等明日見了他的時節,再作道 理。」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定姻緣曲詞傳簡 改正生戲房調情
藐姑思念楚玉,自是不必說的了。楚玉也自想道:「我為著劉藐姑,不但把 功名富貴丟過一邊,並棄終身的名節。只道入班之後,就與至親骨肉一般,內外 也可以不分,嫌也可以不避,誰想戲房裏面的規矩,更比人家不同。極渾雜之中, 又有極分別去處。但凡做女旦的,普天下之人,都可以調戲的,獨有同班弟兄, 倒調戲不得。這個陋習,不知甚麼人創起。又說有個二郎神,單管這些閑事,一 發荒唐可笑。所以這學戲裏面,不但有先生拘束,父母提防,連那同班的人,都 要互相稽察。小生入班一月,莫說別樣的事難行,就是寒暄,也不曾敘得一句。 只好借眉眼傳情,規模示意罷了。這刻刻相見的想思,更比那不見面的難害。」 且說這班人,除譚生之外,俱是本處後生,凡兩餐與夜間俱各回家,惟有楚 玉自從入班之後,晝夜俱在館內。楚玉與藐姑,雖是面目相關,其實話也不曾說。 一日早飯後,藐姑到了館內,恰值別的俱各未來,惟有楚玉一身。楚玉一見,又 喜又懼。迎著藐姑道:「這可怎麼樣呢?」藐姑捏著楚玉的手,楚玉也攀著藐姑 的臂,雖是兩口相親,卻無一言相對,正合著古語二句:「滿懷盡是心腹事,及 至相逢半句無。」藐姑道:「這屋後有閑房半間,雖是茸茅不堪,卻是人跡罕到。 你我到彼,略償素願何如?」楚玉說:「如此最好。」 二人足方出門,忽聞戶外有人進來,遂各慌忙上位。藐姑桃腮添朱,楚玉手 足無措。畢竟是個小小的丑兒,那些事全然未曉,所以不曾看出馬腳。一步三趨, 進門來道:「噯喲!我說我來早,還有早行人。咱三個趁之師父未到,想個法兒 玩玩罷。若師父來,又要受他的拘束了。」藐姑道:「做麼玩呢?」丑說:「背 趟趟罷。」楚玉有些不肯,藐姑以目視之,楚玉道:「如此妙極!誰先背誰呢?」 丑說:「你先背我。」楚玉道:「你先背我。」二人爭論不已。 藐姑道:「你二人各先背我一趟,我再各背你們一趟,就均勻了。」藐姑心 裏雖是立意要佔他們的便宜,其實還別有所思,小丑那裏知道。遂推楚玉說:「你 先背他。」楚玉說:「你先背他。」藐姑道:「論長幼,該譚兄先背我。」楚玉 說:「如此,你就上在西頭椅子上,我背到你東頭,回來還送在你椅子上,就算 一趟。」丑說:「我也是如此,叫我多背一步也不能。」藐姑遂將一雙小小的金 蓮撓起,又把兩支摻摻的柔荑,搭在楚玉的膀臂上。先摸他嘴,繼摸他喉。楚玉 遂笑不能止,丑亦歡天呼地。那楚玉的兩手,在藐姑臀下,亦自不必說了。 誰想到東頭,尚未及轉身,先生來了。聞的館內呼喚不相,遂咳嗽了一聲。 他三人就像迷窩的老鼠一般,各自尋位坐定。先生進來道:「你三個為何這等的 喧嘩?快些與我說來!」小丑說:「我三個在這裏念的是腳本,並沒胡鬧。」先 生道:「且自由你,待明日背不會腳本,我再與你們算賬!」自此以後,任他兩 個欲火熾盛,聽的先生咳嗽一聲,就如倒傾北海的一般,將那火兒滅的乾乾淨淨。 所以將近三月,並不從相續片時。 楚玉想道:「我如今沒奈何,只得把入班的苦心,求婚的私意,寫下一封密 札,團作一個紙團。等到念腳本的時節,趁著眾人不見,丟在他懷裏去。他看見 了,自然有個回音。只是一件,萬一被眾人拾了,卻怎麼處!也罷,我有道理, 這一班蠢才,字雖識得幾個,都是不通文理的。我如今把書中的詞意,放深奧些, 多寫幾個難字在裏面,莫說眾人看見全然不解,就是拿住真贓,送與他的父母, 只怕也尋不出破綻來。我想有心學戲,自然該學做正生。一來冠裳齊整,還有些 儒者氣象;二者就使前世無緣,不能與他配合,也在戲臺上面,借題說法,兩下 裏訴訴衷腸。我叫一聲『妻』,他叫一聲『夫』,應破了這場春夢也是好的。只 可恨腳色定了,改換不得。我今把這個意思也寫在上面,求在他令尊面前,說個 方便,把我改做正生,或者邀天之幸,依了他也不可知。」
將書縮做丸,不但傳幽秘。 聊當結同心,稍示團圓意。
到了次日飯後,一班俱到。生對眾人說:「我們這一班兄弟,學了個把月戲 文,還不曾會得一兩本。誰想做旦的劉藐姑,與做淨的譚楚玉,他兩個記性極好。 如今念熟了許多,我們只是趕他不上。師父昨日說,今日要考較我們,大家都要 仔細。」丑說:「都是淨、旦兩個不好,他倆個要賣弄聰明,故此顯得我們不濟。 藐姑是師父的女兒,不好打他,小譚那個畜生,斷然放他不過。我今日不受打便 罷,若受了打,定要拿他出氣。」生說:「別樣也還可恕,最惱他戴了方巾,要 充個斯文的模樣。我和你一齊動手,定要扯他的下來。師父來了,我們各人上位。」 正說之間,先生來了。說道:「你們把念的腳本,都拿上來,待我提你一提, 提一句,就要背到底。背得出就罷,背不出的,都要重打。」藐姑與楚玉是昨日 背過的了。叫末說:「拿你的來。」末說:「學生只念得一本。」先生說:「他 們極不濟的,也有兩本,你只得一本,這等且拿來。『提云風塵暗四郊』這是那 一本上的。」答云:「這是《紅拂記》上的牌名,叫做節節高。」先生說:「且 饒你,下次務期多念幾本。」又叫淨云:「拿你的來。」淨答云:「我的極熟, 不用背罷。」先生云:「胡說,快拿來。」淨暗叫楚玉說:「我若背不出,煩你 提一提,我有酬謝你的去處。」小丑方纔說:「都是你賣弄聰明,顯得他不濟, 要拿你出氣哩!你若肯提我,我就幫你打他﹔你若不肯,我就幫他打你。」楚玉 說:「你放心去背,我提你就是了。」先生提云:「寄命托孤經,史載。」楚玉 低聲對丑云:「這是《金丸記》上的牌名,叫做三學士。」丑遂高聲背下。師父 又叫正生說:「拿你的來背。」正生說:「他央人提得,我難道央人提不得麼? 藐姑於我坐在一處,不免央她。」對藐姑說:「好姐姐,央你提一提,我明日買 汗巾送你。」藐姑說:「使得。」正生遂將腳本送上。先生提云:「嘆雙親把兒 指望。」正生對藐姑做眼色,藐姑背笑說:「我恨得打死這個狗才,好把譚郎頂 替,為甚麼肯提他。」先生打正生頭云:「怎麼全不則聲。」正生說:「曲子是 爛熟的,只有牌名不記得。先生說:「這等免背牌名,只背曲子罷。」正生遂將 嘆雙親句唱了一遍。先生說:「怎麼我提一句,你也只背一句,難道有七個字的 曲子麼?」正生說:「我原是爛熟的,只因說了幾句話,就打斷了。」先生說: 「如此再提你幾句:教兒讀古聖文章。」正生也只將二句高唱一遍。先生說:「往 下背。」正生說:「我念念再背就熟了。」先生怒說:「有這等蠢才,做正生的 人,一句曲子也說不得。譚楚玉是個花面,這等聰明,只怕連你的曲子,他也記 得哩。譚楚玉與我背來。」楚玉答云:「這是《浣紗記》上的牌名,叫做江兒水。」 先生說:「好!記又記得清,唱又唱的好。你聽了羞也不羞?如今起來領打!」 遂將他打了十餘下說:「以後再背不出,活活的打死你。快去念來!」 先生說:「我出去拜客就來,不要吝氣,也不可交頭接耳,說甚閑話。」眾 人說:「曉得。」遂拂衣而出。正生下位,對丑:「先時說的話,你都記的麼?」 丑說:「記得。」心中想云:「他要打小譚,叫我做個幫手,我想小譚提我的曲 子,怎麼好打他?也罷,口便幫他罵幾句,待他交手的時節,我把拳頭幫著小譚, 著實捶他一頓,豈不是個兩全之法。」對正生說:「我幫你就是了。」正生遂向 楚玉說:「你學你的戲,我學我的戲,為甚麼在師父面前,弄這樣聰明,帶累我 吃打?」譚生說:「是師父叫我唱來,與我何干?」正生說:「就是師父叫你唱, 你該回他不記得罷了。為甚麼當真唱起來!」遂以手拉楚玉的方巾說:「你既然 學戲,自然該像我們,也帶一頂帽子。為甚麼頂了這個龜蓋?難道你識幾個字, 就比我們兩樣麼?眾位快動手。」淨說:「大家捶這狗頭。」 三人打在一團。淨口裏罵的是楚玉,手裏打的卻是正生,三轉兩扭,遂將正 生撲在地下,藐姑心下想道:「我假意去拉勸,一來捏住譚郎的手,與他粘一粘 皮肉,也是好的﹔二來幫著譚郎,也捶他幾下,替譚郎出口氣兒。」上前捏住譚 生的手,譚生會意,遂將藐姑一拉,藐姑遂將身一就,趁著眾人不防,雖未能盡 情如意,亦不免兩口相親。淨按著正生的頭,楚玉一手拉著藐姑,一手去打正生。 副淨在旁解勸,正生在地下哭罵。 外說:「勸他們不住,待我假裝師父的聲口,吆喝他幾聲,他們自然驚散。」 遂到門外,大聲叫云:「是那幾個畜生,在裏面胡吵,快些開門!待我進來。」 果然驚散,各坐原位,去念各人的腳本。外遂並手搖擺而上。方纔囉唣的那幾個, 教人好不生氣。眾人見不是師父,又各吵鬧起來。外說:「當真待來了,大家念 幾句罷。」藐姑上位,心中說:「方纔勸他的時節,譚郎遞一件東西與我,不知 甚麼物件,待我看來。」及至看了一遍,遂點頭云:「原來如此,我有心寫一回 字,又沒法遞與他。也罷,我看這一班蠢才,都是沒竅的,待我把回他的話,編 做一隻曲子,高聲唱與他聽,眾人只說念腳本,他們那裏知道。」遂對眾人說: 「這兩隻曲子倒有些意味,待我唱他一遍:『
金絡索來緘,意太微。知是防奸宄,兩下裏,似鎖鑰相投,有甚的難猜 迷。心兒早屬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相依。 你為我無端屈志,增憔悴,好教我難為意!將他改作伊,正合奴心意。 欲勸爹行,又怕生疑忌。我細思,有妙機,告君知,會合的機關在別離,這成群 鷙鳥不忌唳!』」
楚玉聽道:「有這等聰明女子,竟把回書對了眾人高聲朗誦起來。只有小生 明白,那些愚人,如在夢中一般。這等看來,他的聰明還在小生之上。前面那一 隻,是許我的婚姻﹔後面那一隻,是叫我改淨為生之法。說這一般之中,只有我 好,其餘都是沒幹的。教我在他父親面前,只說不肯做淨。要辭他回去,不怕不 留我做生,果然是個妙法。等師父回來,依計而行便了。」 他師父回來道:「
出訪戲朋友,歸教戲門人。 般般都是戲,只有撰錢真。
問你們的功課都做完了麼?」眾人說:「做完了。」先生云:「你們都去罷。」 惟有楚玉端然不動。先生說:「你為何不走?」楚玉說:「有話要講,所以不去, 求先生喚東家出來。」文卿出來道:「
西席呼聲急,東家愁悶深。 不因催節禮,定是索束金。
先生叫弟,有何商意?」 先生云:「這個學生,叫我請你。他說拜別師父,叩謝主人,明日要家去哩。」 文卿說:「如今學會了戲,正要出做生意,怎麼倒要回去呢?」楚玉說:「我初 來的時節,只說做大淨的,不是扮關云長,就是扮楚伯王。雖然圖幾筆臉,做到 慷慨激烈之處,還不失英雄本色。誰想十本戲裏面,止有一兩本做君子,其餘都 做小人,一毫體面也沒有,豈是人做的事!」先生說:「你既不肯做花面,就該 明說,為甚麼要走呢?」文卿說:「既然如此,你就揀一個腳色就是了,正旦是 我兒,移動不得,老旦認一腳色罷。」楚玉說:「把個鬚眉男子,扮做巾幗婦人, 豈不失了丈夫之體?」文卿說:「做小生何如?」楚玉說:「這個腳色,還將就 得,只是一件,那戲文裏面的小生,不是因人成事,就是助人功名,再不見他自 立門戶,也不像我做的。」先生云:「這等說起來,他的意思,明明要做正生了, 我看他的喉嚨身段,倒是個做生的材料。不如依了他罷。」文卿說:「眾腳色裏 面,惟有生、旦最苦。上場的時節多,下場的時節少,沒有一隻大曲子不是他唱, 只怕你讀書之人,受不得這般勞碌。」楚玉說:「不將辛苦意,難取世間財。只 要令嬡受的就受的,我和他有苦同受,有福同享,就是了。」文卿說:「把那做 生的與你調過來,你做正生,他做花面,再沒得說了。」楚玉說:「既然如此, 只得勉強從下。我老實對你說罷,起先入班還是假的,如今倒要弄假成真了。」
從來淨腳由生改,今日生由淨腳升。 欲借戲場風仕局,莫將資格限才能。
楚玉自從改淨以後,學戲的時節,與藐姑坐位相連﹔唱曲的時節,與藐姑夫 妻相稱,雖未能同衾共枕,較視從前,也就便宜多少了。欲知他二人的故事,且 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一鄉人共尊萬貫 用千金強圖藐姑
楚玉與藐站以手示意,以目傳情,向是不必說了。且說埠鎮上,有一個財主 鄉宦,名喚錢萬貫。他家金銀堆積如山,穀米因陳似土。良田散滿在各邑,納不 盡東西南北的錢糧。資財放遍在人頭,收不了春夏秋冬的利息。用豪奴,使狠僕, 叫做「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爪牙始驚人。」娶美妾,蓄妖姬,叫做「乞食齊人 尚有家,富人怎不驕妾妻!」這也還是件小事。自古道:「財旺生官。」就是中 了舉人、進士,也要破幾兩少鈔。做紗帽的鋪戶,不曾見他白送與人。又聽得官 高必險,反不若他異路前程。做不到十分顯職,卷地皮的典史,不曾見有特本參 他。這等看將起來,他這一位大大的財主,小小的鄉紳,也甚做得過。所以他出 門則頂其肚皮而搖擺,居然員外氣象﹔在家則高其聲而吆喝,宛然官府排場。 一日,對眾人說:「我錢萬貫自從納粟以後,選在極富庶的地方,做了一任 縣佐。趁了無數的銀子,做了未滿三年,就被我急流勇退,告了終身的假,急急 的衣錦還鄉。如今凡拜縣官,都用治生帖子,他一般也來回拜。那些租戶、債戶 見了,嚇的毛骨悚然。欠了一升一合,一錢一分,就要寫帖子送他,誰敢不來還 納!看來不虧別樣,虧我這個住處住的好,不在城而在鄉,若還住在城市之中, 那舉人、進士,多不過我這個小路前程,如何能充人呢!只是住在鄉間,也有一 件不好,那些公祖父母,無故不肯下鄉。我這些威風,一年之中裝不上一兩次, 白白的把一頂紗帽,一件圓領,都收舊了。今日聞得本縣三衙要巡歷各鄉,清查 牌甲。少不得一到本處,就要來拜我。地方上辦了酒席,少不得請我去陪他,這 場威風又使得著了。叫家僮,你乘此機會,把一應田租賬目清理一番,有拖欠的, 不免開送三衙,求他追比起來。一則清理今年的賬目,多得些利錢;二則借此示 眾,免的與我淘氣。」 說話之間,見十數個身穿藍布粗衣,頭帶卷邊氈帽的鄉裏人,都跪下道:「我 們是地方總甲。只因本縣三衙要來清查牌甲,其實往年的舊規不過要些常例錢, 少不得出在這裏中。如今都斂齊了,只是我們送他,恐怕客多嫌少,不肯就接。 要求錢爺,發個名帖,然後送,覺得有體有面些。從來官府下鄉,定有一桌下馬 飯。我們也預備下了,要請錢爺做個陪客。凡有不周之處,官府計較起來,都要 求錢爺方便一聲。」萬貫說:「我的帖子,是從來不肯輕發的。況且身子有些不 受用,陪不得酒,你們去另請別人罷。」眾人說:「我這鎮上,只有你一位鄉紳, 那裏還有第二個。」萬貫說:「就是你們自己罷了,何必定要鄉紳。」眾人說: 「錢爺取笑了,我們做百姓的,如何敢用帖子,如何敢做陪客。」萬貫說:「哦! 原來官民二字,也有些分辨麼。既然如此,你們平日為何大模大樣,全不放我在 眼裏?」眾人說:「我們尊敬的是錢爺,怎麼倒說我不敬呢?」旁邊一個家人, 跪下稟道:「這些人不是租戶就是債戶,個個都有些賬目不曾清楚。」萬貫道: 「如何?你們既然尊敬我,為甚麼不肯還賬?我如今正要開送三衙,叫他當面追 比,恨不得打斷你們的狗筋,還肯管你這樣閑事!」眾人聽說,魂不附體。說道: 「不消送官,待我們還就是了。」 萬貫說:「既然如此,我看地方面上,替你們裝個體面,把斂來的銀子,都 放在這邊,待我替送。請官的筵席,要齊正些。必有一兩樣海味纔好,那些俗菜, 是用不得的。且是我這兩日懶待出門赴席,也要抬到這邊來。地方上面,就有些 不到之處,我也替你們說個方便。只是以後知事些,你們這些人,莫說別樣放肆, 就是稱呼之間,也有些欠通。難道錢爺兩個字,是生漆粘住的。那錢字下面,爺 字上面,就夾不得一個字眼進去麼?」眾人說:「這是我們不知事,自今以後, 加上一個字眼,叫錢老爺就是了。」萬貫說:「既然如此,你們就多叫幾聲,補 了以前的數。」眾人連叫了幾聲,萬貫連應了幾聲。眾人叫的緊,萬貫應的也緊。 及至叫完,萬貫將大頭點了數點,笑道:「這纔是個道理。你們說的話,都完了 麼?你老爺身困倦,要進去睡了。你們有事者奏來,無事者退班。」眾人說:「還 有一件大事,要稟告錢老爺。那平浪侯晏公,是本境的香老。這位神道,極有靈 驗的。每年十月初三,是他的聖誕,一定要演戲上壽。請問錢老爺,該定那一班 戲?你分付一聲,小的們好去辦。」萬貫說:「往年的戲都是舞霓班做。那女旦 名叫劉絳仙,又與我相厚,待我差人去接他便了。」眾人各唯唯而退。 萬貫見 眾人散了,隨將雙膝一拍,笑道:「妙,妙,妙!我錢萬貫的威勢,不拿來恐嚇 鄉人,叫我到那裏去使!明日官到的時節,拿他們的銀子、酒席,裝自家的體面 威風,何等不妙!還有一件上門的生意,不可錯過,等他拿了銀子來,待我取下 一半,只拿一半送官,且做個小小的抽豐,再做道理。叫家僮,你打聽舞霓班的 戲子,在哪裏做戲,好著人去喚他。」家僮道:「稟老爺!舞霓班雖好,還不如 玉筍班,更有名聲。近來的戲,都是他做。」萬貫說:「我不單為做戲,要借這 個名色,與絳仙敘敘舊情,你那裏知道。」家僮說:「玉筍班也有個女旦,就是 絳仙的女兒,名叫藐姑。他的姿色,比他母親更強十分。況且絳仙為照管女兒, 近日離了大班,也在小班裏面。」萬貫說:「是他有個絕標致的女兒,我從前見 過他的,如今也出來做戲了?既然如此,你速速去接。待我央他母親做牽頭,也 和他相與和與。」 僕說:「但聞姊妹同歸,不見娘兒並嫁。」 萬貫:「阿婿就是阿爹,一身兼充二夫!」 欲知後事,觀下回便明。 第五回 劉絳仙將身代女 錢二衙巧說情人
話說劉絳仙自從女兒出臺,又喜又惱。喜的是藐姑姿色概世,惱的是藐姑矢 志不淫。一日,絳仙想道:「我劉絳仙苦了半世,只生得一個女兒,實望他強宗 勝祖,挈帶父母,誰料戲便做得極好,當不得性子異樣,動不動要惜廉恥、顧名 節。見了男子莫說別樣事不肯做,就是一顰一笑,也不肯假借與人。如今來到這 鄉鎮之間,搬演神戲。那為首的是個財主,別處雖然慳吝,在我們身上,倒肯撒 漫使錢。是我的舊相識,見了我的女兒,豈有不勸喜的!只是我兒性子如此,恐 也不能趁他的銀子。」 及至到了鎮上,見那座廟坐北向南,離廟五十餘步,有一道急湍沙河。那臺 子的後臺,在南岸上。前臺一半,搭在水裏,生板是正對廟口。你說這是為何? 只因是臺女戲,若不搭在水裏,那些沒皮虎,就弄出多少事來。將臺子如此一搭, 臺子在水裏,離看戲的約有四五尺,使他只能遠看,不能近前,倒也甚妙,誰知 竟為藐姑與楚玉的便宜之地呢!及至吃了早飯,搭起浮橋,令戲子上臺,上完了, 遂將浮橋撤去。先唱了三出參神的戲,然後開了本戲。及至藐姑出臺,真個如海 上的仙女,令人可望而不可即。未及唱到半本,那些看的人,愚魯的俱各口呆目 邪﹔那些風流的,俱各手舞足蹈。真是人人誇強,個個稱好! 再說那錢萬貫,心中想道:「我嫖了一世的婊子,見過多少婦人,只說劉絳 仙的姿色,是人中第一了。誰想生個女兒出來,比他更強十分。看了他半本戲, 將我的魂也消出了一半,這便如何是好。」又想道:「他如今雖是臺上的,到晚 間,不過多加幾兩銀子,就是我懷中之物了。此處難道還有掙我的不成!是便是 了,怎奈我欲火熾盛,如何等的到晚上呢?也罷,等他下臺用飯的時節,不免先 調戲他一番,再作道理。」誰知到了飯時,別的俱各下臺,目中惟少藐姑。那藐 姑自從唱演以來,只在臺上點心點心,就到黑方纔下來,今日也是如此。所以萬 貫願望甚急,至此不覺情興索然,雖是威振一方,卻也無可奈何。因此罷劉絳仙 也無心與他親熱了。 及至吃飯,上臺演過晚本。萬貫道:「家僮把絳仙叫來,我看他說些甚麼, 再作道理。」家僮道:「絳仙到了。」萬貫叫他進來,絳仙見了萬貫,一手摸著 萬貫的鬍子,說道:「是你老人家,我二人一年沒見,如今你反少面起來了。總 是財主人家養的好,真真令人可愛。」萬貫道:「你可好嘛?」絳仙答道:「我 可好從何來呢?日子不如那二年,生意又不濟,孩子又不聽說,那像你老人家這 等的受用呢。可是咱二人一年不見,不知你老人家也想我不?」萬貫道:「不惟 常常的想你,就是夜日也還想你。到了今日,卻一毫也不想了。」絳仙說:「見 了面還想個甚麼呢?」萬貫道:「卻不是如此,我從前只說你的容貌世間無雙, 所以放你不下。自從今日見了令嬡,誰知更比你來俊俏,我一見,就把愛你的心 腸,移在令嬡身上去了,所以夜日還想你,今日一毫也不想了。不知你還念往日 舊交,把令嬡也送來,教我享受享受不?」絳仙心中想道:「我若說不能,今夜 就不能趁他的銀子了。也罷,我自有道理。」對萬貫道:「他的皮味與我不同, 雖是一樣接客,他偏要嫌好道歹,像你老人家,自然是不嫌的。但自今晚也驟然 叫他就來,卻是斷然不能的。你老人家若果不嫌他,待我明日合他細細的商議, 再來回說。」萬貫見這番光景,不覺動起興來了,叫家僮:「對他班內人說聲, 不用等他,今夜在我這裏睡罷。」絳仙說:「如此,又在這裏打攪你了。」萬貫 說:「你若不要錢,我情願叫你常常的打攪。」絳仙說:「爺們相厚,誰合你要 錢來。」萬貫說:「跟我借的糧食也是錢。」兩個遂各寬衣裳,同入帳內。其中 的情景聲音,自是不必說了。 到了次日起來,萬貫說:「今日是餘賬未了一齊清楚罷。」絳仙遂起身而去。 及至演戲的時節,萬貫左右不離,又是一天。到晚來想道:「我也曾千方百計去 勾搭,他一毫也不理。想來沒有別的意思,一定是不肯零賣,要揀個有錢的主人, 成堆發兌的了。我如今拚著一主大鈔,娶他回來做小,他母親是極喜我的,也未 必十分拒絕。自古道:見錢眼開。我兌下一千兩銀子,與他說話的時節,就拿來 排在面前。他見了自然動火,我又有許多好話到他,不怕他不允。叫梅香與我暖 起酒來伺候。」 見了絳仙道:「我前夜把令嬡的事,再三托你,為甚麼不見回音?」絳仙道: 「不要說起,都是前世不修,生出這個怪物來,終日裏與我淘氣。我幾次要對他 講,他見我幾次要張口,就走開去了。料想那沒福的東西,受你培植不起,如今 還是我來替他罷。」萬貫道:「我有句好話,和你商議,不知你肯不肯?若肯了, 不但送你一場富貴,還替你省下許多是非,只怕你沒有這般造化!你令嬡不肯接 人,也是有志氣的所在。無非是立意從良,要嫁個好丈夫的意思。你何不依了他, 多接些銀子,打發他去!把銀子買了婦人,教起戲來,一般好做生意。你莫怪我 說,做女旦的人,若單靠做戲,那掙來的家私,也看得見。只除非像你一般,真 戲也做,假戲也做,臺上的戲也做,臺下的戲也做,方纔趁的些銀子。若像你令 嬡那樣性情,要想他趁人家的銀子,只怕也是件難事。」絳仙說:「倒也說得不 差。」萬貫說:「他趁不得銀子來,也還是小事,只怕連你趁來的銀子還要被他 送了去。把人家敗的淨光,然後賣到他身上。那賣來的銀子,又沒得買人,只夠 還債。這件生意,就要做不成了。」絳仙說:「雖則如此,也還不到這般地位。」 萬貫說:「你還不知道哩!有多少王孫公子,都是有才有力的人。說他大模大樣, 不理人也罷了,又私意動人的風景,弄的人有面皮沒處放,起了火沒水潑,都要 生法送你到官,出他的醜,不到散班地步不止哩!」絳仙聽了道:「這等說起來, 是一定該嫁的了。但不知甚麼樣人家纔好打發他去呢?」 萬貫說:「富貴二字,是決要的了。只是一件,富也不要大富,貴也不要大 貴,若富貴到極處,一來怕有禍不能夠享福到頭﹔二來怕他做起官勢來,得意便 好,若不得意,就苦了令嬡一生。須是不大不小的財主,半高半低的鄉宦,像我 這樣人家,纔是他的主顧。」絳仙說:「這等說起來,是你要娶他了。」萬貫拱 手答云:「不敢,頗有些意,只是不敢自專。你若肯荐賢,少也不好出手,竟是 一千兩聘金。」叫梅香:「把我兌下的財禮,抬將出來。」指著銀子道:「這是 五十兩一封,共二十封,都是粉邊細繫,一厘潮的也沒有。」絳仙心說:「他起 先那些話,說得一字不差。我若有了這些銀子,極少也買他十個婦人,就教得一 般女戲,個個趁起錢來。我這分人家,哪裏發積得了?為甚麼留下這個東西,終 日與他淘氣。」對萬貫道:「就依了,只是嫁過門來,須要好生看待。」萬貫說: 「擱在頭上過日子,決不敢輕漫他。」 萬貫見他說准了,滿心歡喜。遂將絳仙摟在懷中,要與如此如此。絳仙說: 「起先無乎不可,如今我是老長親了,你不得無禮。」萬貫說:「只此一遭,下 不為例。明日做丈母,今日為夫妻,有何不可呢。」兩個不覺又做起舊日的營生 來了。頃刻之間,雲收雨止。萬貫道:「幾時過門呢?我好預備預備。」絳仙說: 「晏公的壽戲,只落明日一本了。等做完之後,就送他過來。」 未知藐姑果嫁萬貫不曾,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賴婚姻堂前巧辯 受財禮誓不回心
卻說那日戲完之後,藐姑自己想道:「奴家自與譚郎定約之後,且喜委身得 人,將來料無失所。又喜得他改淨為生,合著奴家的私心。別的戲的,怕的是上 場,喜的是下場,上場要費力,下場好粹悚的緣故。我和他兩個,卻與別人相反, 喜的是上場,怕的是下場。下場要避嫌疑,上場好做夫妻的緣故。一到登場的時 節,他把我認做真妻子,我把他認做真丈夫,沒有一句話兒不說得鑽心刺骨。別 人看了是戲文,我和他做的是實事。戲文當了實事做,又且樂此不疲,焉有不登 峰造極之理!所以這玉筍班的名頭,一日添似一日。是便是了,戲場上的夫妻, 究竟當不得實事。須要生個計策,做真了纔好。幾次要對母親說,只是不好開口。 如今也顧不得了,早晚之間,要把真情吐露出來,方結果了這件心事。」 看見絳仙回來,道:「母親,你往那裏去來?為何至今方回?這箱子裏面可 是甚麼東西?」絳仙道:「我心是極明白的,你且猜上一猜。」藐姑猜道:「是 添的新行頭?」「不是!」「是母親清歌換來的詩千首?」「不是!」「如此孩 兒知道了,但自說不出口來。」絳仙道:「你既然猜著,就明說何妨。」「莫不 是母親遇著好事的財主,因此送來這些物件麼?」「都不是!我對你說了罷,這 皮箱裏頭的物件,就是你的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不用你了。」藐姑說:「怎 麼,不用孩兒做戲了,這等謝天謝地。」絳仙道:「我生你一場,我只說與我一 樣。誰料你動不動要顧廉恥,要惜名節,所以如今弄出這件事來。」藐姑說:「母 親說的話,孩兒一些也不懂,倒求你明白講了罷。」絳仙說:「我老實對你說, 你這樣心性,料想不是個掙錢的,將來還要招災惹禍。不如做個良家的婦人,吃 幾碗現成飯罷。這邊有個錢鄉宦,他是這塊的一個大財主,從前也做過一任子官, 如今告終養回家。年紀也不甚大,做人又極慷慨。他一眼看上你,要娶你做個二 房夫人。等你過了門的時節,不惟你卻奴使婢,受用一輩子,就是做娘的,也就 托你的福了!你說好不好?做娘的已經許下他了。這箱子裏面,就是他的財禮。 明日戲完之後,就要送你過去了。」 藐姑聽說,大驚道:「呀!有這等的奇事!我是有了丈夫的,怎麼如今又許 旁人?烈女不更二夫,我豈有改嫁之理!」絳仙驚問道:「你有甚麼丈夫?難道 做爹娘的不曾許人,你竟自家做主,許了那一個不成?」藐姑道:「孩兒怎敢自 家做主,這頭親事,是爹娘一同許下的。難道因他沒有財禮,就悔了親事不成。」 絳仙大驚道:「我何曾許甚麼人家,只怕是你見了鬼了!既然如此,你且說我許 的是那一家?那一個?你且講來。」藐姑說:「就是那做生的譚楚玉,難道你忘 了麼?」絳仙道:「這一發奇了!我何曾許他來呢?」藐姑說:「他是個宦門之 子,現今身列學宮,負了概世之才,取功名易如反掌。為甚麼肯來學戲?只因看 上了孩兒,不能夠親近,所以借學戲二字,做個進身之階。又怕花面與正旦配合 不來,故此要改做正生。這明明白白是句求親的話,不好直講,做一個啞謎兒與 人猜的意思,爹爹與母親都曾做過生旦,也是兩位個中人,豈有解不出的道理! 既然不許婚姻,就不該留他學戲;就留他學戲,也不該許他改淨為生。既然兩件 都依,分明是允從之意了。為甚麼到了如今,忽然又改變起來?這也覺得沒理。」 絳仙說:「好,好,好!好一個賴法!這等說起來,只消這幾句巧話,就把你的 身子被他賴去不成!且是婚姻大事,不論貧富,都有個媒人。就是告當官,也要 有個干證。你說你的媒人是誰?你的干證是誰?」藐姑道:「你說我沒有干證麼? 那些看戲的人,誰不說我與他,是天配的姻緣呢?且是我和他,交杯酒也不知吃 過多少,夫妻也不知叫過多少,難道還不是真的麼?」絳仙說:「你看這個孩子, 癡又不癡,乖又不乖,說的都是些夢話!那有戲場上的夫妻,是做得准的呢?自 古來做戲的甚多,你見誰做生的與旦作儔,做旦的把生認做真夫呢?」藐姑說: 「天下事,別的都戲的,惟有婚姻戲不的。既要弄假,就要成真。我不像別個女 旦,夜間睡的是一個,白日叫的又是一個。一些廉恥也不惜,也不顧名節是何物! 孩兒是個惜廉恥、顧名節的人,不敢把戲場上的婚姻,當做假事。這個丈夫是一 定要嫁的。」絳仙說:「好罵!好罵!這等說起來,我是不惜廉恥,不顧名節的 了?我既然不惜廉恥,不顧名節,還有甚麼母子之情呢?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 甚麼奇事!我且進去睡覺,待明日戲完了,我再同你講話。難道我的貨,倒由不 的我麼?不怕你飛上天去。」
任你百口撓婚約, 還我千金作枕頭。
藐姑道:「你看他竟自進去了!譚郎,譚郎!我和你同心苦守,指望守個出 頭的日子,誰想到了半途,忽然生出這樣事來!我那母親見了這些銀子,就如饞 猴遇果,飢犬聞腥的一般。既然吞在口裏,那裏還肯吐將出來!這場劫數,是斷 不能逃的了!也罷,譚郎如今現在外邊,我不免將我的軟細東西,收拾收拾,跟 他夤夜逃走。明日意在一個幽密去隨,連日奔往別處,再作道理。」及至到了二 門,已被上了鎖了。又不敢高聲叫,又不能越牆而過。站了半日,回到自己房中, 嘆道:「譚郎,譚郎!我今既不能生隨你身,我豈肯負了你的心麼?罷,罷,罷! 惟有一死相報了。」遂將繫腰的帶兒解下,繫在梁頭以上。又搬了一個杌子,將 身一竦立在上面。此時死與未死,再聽下回便知。 第七回 借戲文臺前辱罵 守節義夫婦偕亡
話說藐姑將帶兒掛在頸下,意在必死。心中怒轉道:「且住!做烈婦的人, 既要拚這一條性命,就該對了眾人,把不肯改節的心事,明明白白訴說一番。一 來使情人見了,也好當面招魂;二來使文人墨士聞之,也好做幾首詩文,留個不 朽!為甚麼死得不明不白,做起啞節婦來!畢竟用個甚麼死法纔好?有了,我們 這段姻緣是在戲場上做起,就該在戲場上死節。那晏公的廟宇,恰好對著大溪, 後半個戲臺,雖在岸上,前半個卻在水裏。不如揀一出死節的戲,認真做將起來。 做到其間,忽然跳下水去,豈不是自古及今,烈婦死難之中,第一件奇事麼!有 理,有理。」
阿母親操逐女戈,人倫欲變待如何? 一宵緩死非無見,留取芳名利益多。
卻說次日,楚玉聞知此事,心中想道:「我為劉藐姑,受盡千般恥辱,指望 守些機會,出來成就了這樁心事。誰想他的母親,竟受了千金聘禮,要賣與錢家 為妾!聞得今日戲完之後,就要過門,難道我和他這段姻緣,就是這等罷了不成! 豈有此理。他當初念腳本的時節,親口對我唱道:『心兒早屬伊,暗相期,不怕 天人不肯依!』這三句話,何等的決烈!難道天也不怕,單單怕起人來?他畢竟 有個主意,莫說親事不允,連今日這本戲,只怕還不肯做哩。定要費許多凌逼, 方得他上臺。我且先到臺上伺候,看他走到的時節,是個甚麼面容,就知道了。」 正是:
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
藐姑道:「奴家昨日要尋短計,只因不曾別得譚郎,還要見他一面;二來要 把滿腔的心事,對眾人暴白一番。所以,挨到今日,被我一夜不睡,把一出舊戲 文,改了新關目。先到戲房等候,待眾人一到,就好搬演。只是一件,我在眾人 面前,若露出一點愁容,要被人識破,就死也死不成了。須要舉動如常,倒裝個 歡喜的模樣,纔是個萬全之策。」正是:
忠臣視死無難色,烈婦臨危有笑容。
話說眾人見藐姑上臺,齊道:「劉大姐,聞得你有了人家,今日就要恭喜了。」 藐姑笑道:「正是!我學了一場戲,只落了今日一天,明日要做,不能夠了。全 仗列位扶持,大家用心做一做,好結我終身之局,未知列位意下如何?」眾人說: 「我們的意思,也要如此,有何不可呢。」楚玉心中暗氣道:「怎麼天地之間, 竟有這樣寡情的女子,有這樣無恥的婦人!一些也不煩惱,也就去不得了,還虧 他有這張厚臉,說出這樣話來!我當初早知如此,豈肯辱身賤行,學這個營生來 呢!再想到,是我差矣!獨不思做女旦的,名為戲子,其實無異於娼婦。娼婦如 何能養出貞節女子來,豈不叫人後悔無及!又想他,或者心上煩惱,怕人看出破 綻來,故意裝出這等笑容,說出這樣言語,也不可知。」遠遠望見那姓錢的來了, 自古道:「仇人相見,分外眼明。」且看他如何相待。 萬貫到了臺下,指著藐姑道:「他如今比往常不同,是我的渾家了。你們就 是做戲,也都要離開些。別了挨挨擠擠,不像個體面。」藐姑說:「我今日戲完 之後,就要到你家來了。我的意思,還要盡心竭力做幾出好戲,別了眾人的眼睛, 你肯容我做麼?」萬貫說:「正要如此,有甚麼不容。」藐姑說:「這等有兩件 事,要依我。第一件,不演全本,要做零戲;第二件,不許點戲,要隨我自做, 纔得盡其所長。」萬貫說:「這等,你意思要做那幾出呢?」藐姑說:「我最得 意的,是那《荊釵記》上,有一出『抱石投江』,是我新近改造的,與舊本不同。 要開手就演,其餘的戲,隨意再做。」萬貫說:「領教就是,只求你早些上臺。」 楚玉聽了道:「這等看起來,竟是安心樂意,要嫁了他了?是我這瞎眼的, 不是當初錯認了人,如今悔不及了,任他去罷。」藐姑說:「列位快敲鑼鼓,好 待我上臺。」又叫楚玉云:「譚大哥,你不用懮愁,用心看我做。」楚玉答云: 「我是瞎眼的人,看你不見。」藐姑也不做聲。對眾人云:「天已將午,可開戲 了。」只見萬貫身穿絲服,頭戴一頂藍色氈帽,取一把交椅,在臺子近前坐定。 看戲人,兩旁挨擠。藐姑扮錢玉蓮上場。
唱道: 遭折挫,受禁持,不由人不垂淚。無由洗恨,無由遠恥,事到臨危,拚 死在黃泉作怨鬼。 白: 奴家錢玉蓮是也!只因孫汝權那個賊子,暗施鬼計,套寫休書。又遇著 狠心的繼母,把假事當做真情,逼奴改嫁。我想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 焉有再事他人之理!千休萬休,不如死休!只得前往江邊投水而死。此時已是黃 昏,只索離生門,去尋死路。我錢玉蓮,好苦命也! 唱: 心痛苦,難分訴,我那夫呵!一從往帝都,終朝望你偕夫婦。誰想今朝, 拆散中途。我母親信讒言,將奴誤。娘呵!你一心貪戀他豪富,把禮義綱常全然 不顧! 白: 來此已是江邊,喜得有石塊在此,不免抱在懷中,跳下水去。且住!我 既然拼了一死,也該把胸中不平之氣,發泄一場。逼我改嫁的人,是天倫父母, 不好傷他。那套寫休書的賊子,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為甚麼不罵他一場,出口 氣了好死!(指著萬貫道)待我把這江邊的頑石,權當了他。指他一指,罵他一 句,直罵到頑石點頭的時節,我方纔住口! 唱: 真切齒難容!(怒指萬貫道)壞心的賊子,你是個不讀書,不通道理的 人。不與你講綱常節義,只勸你到江水旁邊,照一照面孔,看是何等的模樣,要 配我這絕世的佳人?幾曾見鴟鴞做了夫,把嬌鸞彩鳳強為婦? 唱: (又指道)狠心的強盜,你只圖自已快樂,拆散別個的夫妻。譬如你的 妻子,被人強娶了去,你心下何如?勸你自發良心,將胸比肚,為甚的騁淫蕩, 恃驕奢,將人誤! 唱: (又指道)無恥的烏龜,自古道,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你在明中 奪人的妻子,焉知你的妻子,不在暗中被人奪去?別人的妻子,不肯為你失節, 情願投江而死。只怕你的妻子,沒有這般烈性哩!勸伊家回首,回自把閨門顧。 只怕你前去尋狼,後邊失兒。
萬貫點頭,高叫道:「罵得好,罵得好!這些關目,都是從前沒有的,果然 改的妙。」藐姑道:「既然頑石點頭,我只得要住口了。如今抱了石頭,自尋去 路罷。」抱石回頭,對楚玉云:「我那夫呵!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 今日不能如願,只得投江而死!你須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說罷,遂 跳下臺去。萬貫見了,喊道:「快來撈人!」眾人也喧噪起來。楚玉跑到臺邊, 高叫道:「劉藐姑不是別人,是我譚楚玉的妻子!今日之死,不是誤傷,是他有 心死節了。這樣水之中,料想打撈不著他。既做了烈婦,我也要做義夫了!」向 水中叫道:「我那妻呀!你慢些去,等我一等!」 說罷,遂也跳下水去了,要知端底,再聽下部書(比目魚)分解。
End of Project Gutenberg's Shi Jung Shi, by Ai Yue Ju Ren Ai Yue and Hu Shi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