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Author: Jianren Wu
Release date: January 1, 2008 [eBook #24099]
Language: Chinese
Produced by Che-Wei Hsu
第一回 楔子
上海地方,為商賈麇集之區,中外雜處,人煙稠密,輪舶往來,百貨輸轉。加以蘇揚各地之煙花,亦都圖上海富商大賈之多,一時買棹而來,環聚於四馬路一帶,高張豔幟,炫異爭奇。那上等的,自有那一班王孫公子去問津;那下等的,也有那些逐臭之夫,垂涎著要嘗鼎一臠。於是乎把六十年前的一片蘆葦灘頭,變做了中國第一個熱鬧的所在。唉!繁華到極,便容易淪於虛浮。久而久之,凡在上海來來往往的人,開口便講應酬,閉口也講應酬。人生世上,這「應酬」兩個字,本來是免不了的;爭奈這些人所講的應酬,與平常的應酬不同。所講的不是嫖經,便是賭局,花天酒地,鬧個不休,車水馬龍,日無暇晷。還有那些本是手頭空乏的,雖是空著心兒,也要充作大老官模樣,去逐隊嬉游,好像除了徵逐之外,別無正事似的。所以那「空心大老官」,居然成為上海的土產物。這還是小事。還有許多騙局、拐局、賭局,一切希奇古怪,夢想不到的事,都在上海出現。於是乎又把六十年前民風淳樸的地方,變了個輕浮險詐的逋逃藪。
這些閒話,也不必提,內中單表一個少年人物。這少年也未詳其為何省何府人氏,亦不詳其姓名。到了上海,居住了十餘年。從前也跟著一班浮蕩子弟,逐隊嬉游。過了十餘年之後,少年的漸漸變做中年了,閱歷也多了;並且他在那嬉游隊中,狠狠的遇過幾次陰險奸惡的謀害,幾乎把性命都送斷了。他方才悟到上海不是好地方,嬉游不是正事業,一朝改了前非,迴避從前那些交遊,惟恐不迭,一心要離了上海,別尋安身之處。只是一時沒有機會,只得閉門韜晦,自家起了一個別號,叫做「死裡逃生」,以志自家的悼痛。一日,這死裡逃生在家裡坐得悶了,想往外散步消遣,又恐怕在熱鬧地方,遇見那徵逐朋友。思量不如往城裡去逛逛,倒還清淨些。遂信步走到邑廟豫園,遊玩一番,然後出城。正走到甕城時,忽見一個漢子,衣衫襤褸,氣宇軒昂,站在那裡,手中拿著一本冊子,冊子上插著一枝標,圍了多少人在旁邊觀看。那漢子雖是昂然拿著冊子站著,卻是不發一言。死裡逃生分開眾人,走上一步,向漢子問道:「這本書是賣的麼?可容借我一看?」那漢子道:「這書要賣也可以,要不賣也可以。」死裡逃生道:「此話怎講?」漢子道:「要賣便要賣一萬兩銀子!」死裡逃生道:「不賣呢?」那漢子道:「遇了知音的,就一文不要,雙手奉送與他!」死裡逃生聽了,覺得詫異,說道:「究竟是甚麼書,可容一看?」那漢子道:「這書比那《太上感應篇》、《文昌陰騭文》、《觀音菩薩救苦經》,還好得多呢!」說著,遞書過來。死裡逃生接過來看時,只見書面上黏著一個窄窄的簽條兒,上面寫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翻開第一頁看時,卻是一個手抄的本子,篇首署著「九死一生筆記」六個字。不覺心中動了一動,想道:「我的別號,已是過於奇怪,不過有所感觸,借此自表;不料還有人用這個名字,我與他可謂不謀而合了。」想罷,看了幾條,又胡亂翻過兩頁,不覺心中有所感動,顏色變了一變。那漢子看見,便拱手道:「先生看了必有所領會,一定是個知音。這本書是我一個知己朋友做的。他如今有事到別處去了,臨行時親手將這本書托我,叫我代覓一個知音的人,付托與他,請他傳揚出去。我看先生看了兩頁,臉上便現了感動的顏色,一定是我這敝友的知音。我就把這本書奉送,請先生設法代他傳揚出去,比著世上那印送善書的功德還大呢!」說罷,深深一揖,揚長而去。一時圍看的人,都一哄而散了。
死裡逃生深為詫異,惘惘的袖了這本冊子,回到家中,打開了從頭至尾細細看去。只見裡面所敘的事,千奇百怪,看得又驚又怕。看得他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冷時便渾身發抖,熱時便汗流浹背;不住的面紅耳赤,意往神馳,身上不知怎樣才好。掩了冊子,慢慢的想其中滋味。從前我只道上海的地方不好,據此看來,竟是天地雖寬,幾無容足之地了。但不知道九死一生是何等樣人,可惜未曾向那漢子問個明白;否則也好去結識結識他,同他做個朋友,朝夕談談,還不知要長多少見識呢。
思前想後,不覺又感觸起來,不知此茫茫大地,何處方可容身,一陣的心如死灰,便生了個謝絕人世的念頭。只是這本冊子,受了那漢子之托,要代他傳播,當要想個法子,不負所托才好。縱使我自己辦不到,也要轉托別人,方是個道理。眼見得上海所交的一班朋友,是沒有可靠的了;自家要代他付印,卻又無力。想來想去,忽然想著橫濱《新小說》,銷流極廣,何不將這冊子寄到新小說社,請他另闢一門,附刊上去,豈不是代他傳播了麼?想定了主意,就將這冊子的記載,改做了小說體裁,剖作若干回,加了些評語,寫一封信,另外將冊子封好,寫著「寄日本橫濱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新小說社」。走到虹口蓬路日本郵便局,買了郵稅票黏上,交代明白,翻身就走。一直走到深山窮谷之中,絕無人煙之地,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去了。
第二回 守常經不使疏逾戚 睹怪狀幾疑賊是官
新小說社記者接到了死裡逃生的手書及九死一生的筆記,展開看了一遍,不忍埋沒了他,就將他逐期刊布出來。閱者須知,自此以後之文,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筆,及死裡逃生的批評了。
我是好好的一個人,生平並未遭過大風波、大險阻,又沒有人出十萬兩銀子的賞格來捉我,何以將自己好好的姓名來隱了,另外叫個甚麼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來應世的二十年中,回頭想來,所遇見的只有三種東西: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二十年之久,在此中過來,未曾被第一種所蝕,未曾被第二種所啖,未曾被第三種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過去,還不算是九死一生麼?所以我這個名字,也是我自家的紀念。
記得我十五歲那年,我父親從杭州商號裡寄信回來,說是身上有病,叫我到杭州去。我母親見我年紀小,不肯放心叫我出門。我的心中是急的了不得。迨後又連接了三封信說病重了,我就在我母親跟前,再四央求,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父親。我母親也是記掛著,然而究竟放心不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姓尤,表字雲岫,本是我父親在家時最知己的朋友,我父親很幫過他忙的,想著托他伴我出門,一定是千穩萬當。於是叫我親身去拜訪雲岫,請他到家,當面商量。承他盛情,一口應允了。收拾好行李,別過了母親,上了輪船,先到上海。那時還沒有內河小火輪呢,就趁了航船,足足走了三天,方到杭州。兩人一路問到我父親的店裡,那知我父親已經先一個時辰咽了氣了。一場痛苦,自不必言。
那時店中有一位當手,姓張,表字鼎臣,他待我哭過一場,然後拉我到一間房內,問我道:「你父親已是沒了,你胸中有甚麼主意呢?」我說:「世伯,我是小孩子,沒有主意的,況且遭了這場大事,方寸已亂了,如何還有主意呢?」張道:「同你來的那位尤公,是世好麼?」我說:「是,我父親同他是相好。」張道:「如今你父親是沒了,這件後事,我一個人擔負不起,總要有個人商量方好。你年紀又輕,那姓尤的,我恐怕他靠不住。」我說:「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張道:「我雖不懂得風鑒,卻是閱歷多了,有點看得出來。你想還有甚麼人可靠的呢?」我說:「有一位家伯,他在南京候補,可以打個電報請他來一趟。」張搖頭道:「不妙,不妙!你父親在時最怕他,他來了就囉唣的了不得。雖是你們骨肉至親,我卻不敢與他共事。」我心中此時暗暗打主意,這張鼎臣雖是父親的相好,究竟我從前未曾見過他,未知他平日為人如何;想來伯父總是自己人,豈有辦大事不請自家人,反靠外人之理?想罷,便道:「請世伯一定打個電報給家伯罷。」張道:「既如此,我就照辦就是了。然而有一句話,不能不對你說明白:你父親臨終時,交代我說,如果你趕不來,抑或你母親不放心,不叫你來,便叫我將後事料理停當,搬他回去;並不曾提到你伯父呢。」我說:「此時只怕是我父親病中偶然忘了,故未說起,也未可知。」張歎了一口氣,便起身出來了。
到了晚間,我在靈牀旁邊守著。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尤雲岫走來,悄悄問道:「今日張鼎臣同你說些甚麼?」我說:「並未說甚麼。他問我討主意,我說沒有主意。」尤頓足道:「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個素不相識的人,你父親沒了,又沒有見著面,說著一句半句話兒,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來監督著他。以後他再問你,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說著去了。
過了兩日,大殮過後,我在父親房內,找出一個小小的皮箱。打開看時,裡面有百十來塊洋錢,想來這是自家零用,不在店帳內的。母親在家寒苦,何不先將這筆錢,先寄回去母親使用呢!而且家中也要設靈掛孝,在處都是要用錢的。想罷,便出來與雲岫商量。雲岫道:「正該如此。這裡信局不便,你交給我,等我同你帶到上海,托人帶回去罷,上海來往人多呢!」我問道:「應該寄多少呢?」尤道:「自然是愈多愈好呀。」我入房點了一點,統共一百三十二元,便拿出來交給他。他即日就動身到上海,與我寄銀子去了。可是這一去,他便在上海耽擱住,再也不回杭州。
又過了十多天,我的伯父來了,哭了一場。我上前見過。他便叫帶來的底下人,取出煙具吸鴉片煙。張鼎臣又拉我到他房裡問道:「你父親是沒了,這一家店,想來也不能再開了。若把一切貨物盤頂與別人,連收回各種帳目,除去此次開銷,大約還有萬金之譜。可要告訴你伯父嗎?」我說:「自然要告訴的,難道好瞞伯父嗎?」張又歎口氣,走了出來,同我伯父說些閒話。那時我因為刻訃帖的人來了,就同那刻字人說話。我伯父看見了,便立起來問道:「這訃帖底稿,是哪個起的呢?」我說道:「就是姪兒起的。」我的伯父拿起來一看,對著張鼎臣說道:「這才是吾家千里駒呢。這訃聞居然是大大方方的,期、功、緦麻,一點也沒有弄錯。」鼎臣看著我,笑了一笑,並不回言。伯父又指著訃帖當中一句問我道:「你父親今年四十五歲,自然應該作『享壽四十五歲』,為甚你卻寫做『春秋四十五歲』呢?」我說道:「四十五歲,只怕不便寫作『享壽』。有人用的是『享年』兩個字。姪兒想去,年是說不著享的;若說那『得年』、『存年』,這又是長輩出面的口氣。姪兒從前看見古時的墓志碑銘,多有用『春秋』兩個字的,所以借來用用,倒覺得籠統些,又大方。」伯父回過臉來,對鼎臣道:「這小小年紀,難得他這等留心呢。」說著,又躺下去吃煙。
鼎臣便說起盤店的話。我伯父把煙槍一丟,說道:「著,著!盤出些現銀來,交給我代他帶回去,好歹在家鄉也可以創個事業呀。」商量停當,次日張鼎臣便將這話傳將出來,就有人來問。一面張羅開弔。過了一個多月,事情都停妥了,便扶了靈柩,先到上海。只有張鼎臣因為盤店的事,未曾結算清楚,還留在杭州,約定在上海等他。我們到了上海,住在長發棧。尋著了雲岫。等了幾天,鼎臣來了,把帳目、銀錢都交代出來。總共有八千兩銀子,還有十條十兩重的赤金。我一總接過來,交與伯父。伯父收過了,謝了鼎臣一百兩銀子。過了兩天,鼎臣去了。臨去時,執著我的手,囑咐我回去好好的守制識禮,一切事情,不可輕易信人。我唯唯的應了。
此時我急著要回去。怎奈伯父說在上海有事,今天有人請吃酒,明天有人請看戲。連雲岫也同在一處,足足耽擱了四個月。到了年底,方才扶著靈柩,趁了輪船回家鄉去,即時擇日安葬。過了殘冬,新年初四五日,我伯父便動身回南京去了。
我母子二人,在家中過了半年。原來我母親將銀子一齊都交給伯父帶到上海,存放在妥當錢莊裡生息去了,我一向未知。到了此時,我母親方才告訴我,叫我寫信去支取利息,寫了好幾封信,卻只沒有回音。我又問起托雲岫寄回來的錢,原來一文也未曾接到。此事怪我不好,回來時未曾先問個明白,如今過了半年,方才說起,大是誤事。急急走去尋著雲岫,問他緣故。他漲紅了臉說道:「那時我一到上海,就交給信局寄來的,不信,還有信局收條為憑呢。」說罷,就在帳箱裡、護書裡亂翻一陣,卻翻不出來。又對我說道:「怎麼你去年回來時不查一查呢?只怕是你母親收到了用完了,忘記了罷。」我道:「家母年紀又不很大,哪裡會善忘到這麼著。」雲岫道:「那麼我不曉得了。這件事幸而碰到我,如果碰到別人,還要罵你撒賴呢!」我想想這件事本來沒有憑據,不便多說,只得回來告訴了母親,把這事擱起。
我母親道:「別的事情且不必說,只是此刻沒有錢用。你父親剩下的五千銀子,都叫你伯父帶到上海去了,屢次寫信去取利錢,卻連回信也沒有。我想你已經出過一回門,今年又長了一歲了,好歹你親自到南京走一遭,取了存摺,支了利錢寄回來。你在外面,也覷個機會,謀個事,終不能一輩子在家裡坐著吃呀。」
我聽了母親的話,便湊了些盤纏,附了輪船,先到了上海。入棧歇了一天,擬坐了長江輪船,往南京去。這個輪船,叫做元和。當下晚上一點鐘開行,次日到了江陰,夜來又過了鎮江。一路上在艙外看江景山景,看的倦了,在鎮江開行之後,我見天陰月黑,沒有什麼好看,便回到房裡去睡覺。
睡到半夜時,忽然隔壁房內,人聲鼎沸起來,把我鬧醒了。急忙出來看時,只見圍了一大堆人,在那裡吵。內中有一個廣東人,在那裡指手畫腳說話。我便走上一步,請問甚事。他說這房裡的搭客,偷了他的東西。我看那房裡時,卻有三副鋪蓋。我又問:「是哪一個偷東西呢?」廣東人指著一個道:「就是他!」我看那人時,身上穿的是湖色熟羅長衫,鐵線紗夾馬褂;生得圓圓的一團白面,唇上還留著兩撇八字鬍子,鼻上戴著一副玳瑁邊墨晶眼鏡。我心中暗想,這等人如何會偷東西,莫非錯疑了人麼?心中正這麼想著,一時船上買辦來了,帳房的人也到了。
那買辦問那廣東人道:「捉賊捉贓呀,你捉著贓沒有呢?」那廣東人道:「贓是沒有,然而我知道一定是他;縱使不見他親手偷的,他也是個賊伙,我只問他要東西。」買辦道:「這又奇了,有甚麼憑據呢?」此時那個人嘴裡打著湖南話,在那裡「王八」、「窯子」的亂罵。我細看他的行李,除了衣箱之外,還有一個大帽盒,都黏著「江蘇即補縣正堂」的封條;板壁上掛著一個帖袋,插著一個紫花印的文書殼子。還有兩個人,都穿的是藍布長衫,像是個底下人光景。我想這明明是個官場中人,如何會做賊呢?這廣東人太胡鬧了。
只聽那廣東人又對眾人說道:「我不說明白,你們眾人一定說我錯疑了人了;且等我說出來,大眾聽聽呀。我父子兩人同來。我住的房艙,是在外南,房門口對著江面的。我們已經睡了,忽聽得我兒子叫了一聲:『有賊!』我一咕嚕爬進來看時,兩件熟羅長衫沒了;衣箱面上擺的一個小鬧鐘,也不見了;衣箱的鎖,也幾乎撬開了。我便追出來,轉個彎要進裡面,便見這個人在當路站著……」買辦搶著說道:「當路站著,如何便可說他做賊呢?」廣東人道:「他不做賊,他在那裡代做賊的望風呢。」買辦道:「晚上睡不著,出去望望也是常事。怎麼便說他望風?」廣東人冷笑道:「出去望望,我也知道是常事;但是今夜天陰月黑,已經是看不見東西的了。他為甚還戴著墨晶眼鏡?試問他看得見甚麼東西?這不是明明在那裡裝模做樣麼?」
我聽到這裡,暗想這廣東人好機警,他若做了偵探,一定是好的。只見那廣東人又對那人說道:「說著了你沒有?好了,還我東西便罷。不然,就讓我在你房裡搜一搜。」那人怒道:「我是奉了上海道的公事,到南京見制臺的,房裡多是要緊文書物件,你敢亂動麼!」廣東人回過頭來對買辦道:「得罪了客人,是我的事,與你無干。」又走上一步對那人道:「你讓我搜麼?」那人大怒,回頭叫兩個底下人道:「你們怎麼都同木頭一樣,還不給我攆這王八蛋出去!」那兩個人便來推那廣東人,那裡推得他動,卻被他又走上一步,把那人一推推了進去。廣東人彎下腰來去搜東西。此時看的人,都代那廣東人捏著一把汗,萬一搜不出贓證來,他是個官,不知要怎麼辦呢!
只見那廣東人,伸手在他牀底下一搜,拉出一個網籃來,七橫八豎的放著十七八桿鴉片煙槍,八九枝銅水煙筒。眾人一見,一齊亂嚷起來。這個說:「那一枝煙筒是我的。」那個說:「那根煙槍是我的。今日害我吞了半天的煙泡呢。」又有一個說道:「那一雙新鞋是我的。」一霎時都認了去。細看時,我所用的一枝煙筒,也在裡面,也不曾留心,不知幾時偷去了。此時那人卻是目瞪口呆,一言不發。當下買辦便沉下臉來,叫茶房來把他看管著。要了他的鑰匙,開他的衣箱檢搜。只見裡面單的夾的,男女衣服不少;還有兩枝銀水煙筒,一個金荳蔻盒,這是上海倌人用的東西,一定是贓物無疑。搜了半天,卻不見那廣東人的東西。廣東人便喝著問道:「我的長衫放在那裡了?」那人到了此時,真是無可奈何,便說道:「你的東西不是我偷的。」廣東人伸出手來,狠狠的打了他一個巴掌道:「我只問你要!」那人沒法,便道:「你要東西跟我來。」此時,茶房已經將他雙手反綁了。眾人就跟著他去。只見他走到散艙裡面,在一個牀鋪旁邊,嘴裡嘰嘰咕咕的說了兩句聽不懂的話。便有一個人在被窩裡鑽出來,兩個人又嘰嘰咕咕著問答了幾句,都是聽不懂的。那人便對廣東人說道:「你的東西在艙面呢,我帶你去取罷。」買辦便叫把散艙裡的那個人也綁了。大家都跟著到艙面去看新聞。只見那人走到一堆篷布旁邊,站定說道:「東西在這個裡面。」廣東人揭開一看,果然兩件長衫堆在一處,那小鐘還在那裡的得的得走著呢。到了此時,我方才佩服那廣東人的眼明手快,機警非常。
自回房去睡覺。想著這個人扮了官去做賊,卻是異想天開,只是未免玷辱了官場了。我初次單人匹馬的出門,就遇了這等事,以後見了萍水相逢的人,倒要留心呢。一面想著,不覺睡去。到了明日,船到南京,我便上岸去,昨夜那幾個賊如何送官究治,我也不及去打聽了。
上得岸時,便去訪尋我伯父;尋到公館,說是出差去了。我要把行李拿進去,門上的底下人不肯,說是要回過太太方可。說著,裡面去了。半晌出來說道:「太太說:姪少爺來到,本該要好好的招呼;因為老爺今日出門,係奉差下鄉查辦案件,約兩三天才得回來,太太又向來沒有見過少爺的面,請少爺先到客棧住下,等老爺回來時,再請少爺來罷。」我聽了一番話,不覺呆了半天。沒奈何,只得搬到客棧裡去住下,等我伯父回來再說。
只這一等,有分教:家庭違骨肉,車笠遇天涯。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再記。
第三回 走窮途忽遇良朋 談仁路初聞怪狀
卻說我搬到客棧裡住了兩天,然後到伯父公館裡去打聽,說還沒有回來。我只得耐心再等。一連打聽了幾次,卻只不見回來。我要請見伯母,他又不肯見,此時我已經住了十多天,帶來的盤纏,本來沒有多少,此時看看要用完了,心焦的了不得。這一天我又去打聽了,失望回來,在路上一面走,一面盤算著:倘是過幾天還不回來,我這裡莫說回家的盤纏沒有,就是客棧的房飯錢,也還不曉得在那裡呢!
正在那裡納悶,忽聽得一個人提著我的名字叫我。我不覺納罕道:「我初到此地,並不曾認得一個人,這是那一個呢?」擡頭看時,卻是一個十分面熟的人,只想不出他的姓名,不覺呆了一呆。那人道:「你怎麼跑到這裡來?連我都不認得了麼?你讀的書怎樣了?」我聽了這幾句話,方才猛然想起,這個人是我同窗的學友,姓吳,名景曾,表字繼之。他比我長了十年,我同他同窗的時候,我只有八九歲,他是個大學生,同了四五年窗,一向讀書,多承他提點我。前幾年他中了進士,榜下用了知縣,掣簽掣了江寧。我一向未曾想著南京有這麼一個朋友,此時見了他,猶如嬰兒見了慈母一般。上前見個禮,便要拉他到客棧裡去。繼之道:「我的公館就在前面,到我那裡去罷。」說著,拉了我同去。
果然不過一箭之地,就到了他的公館。於是同到書房坐下。我就把去年至今的事情,一一的告訴了他。說到我伯父出差去了,伯母不肯見我,所以住在客棧的話,繼之愕然道:「哪一位是你令伯?是甚麼班呢?」我告訴了他官名,道:「是個同知班。」繼之道:「哦,是他!他的號是叫子仁的,是麼?」我說:「是。」繼之道:「我也有點認得他,同過兩回席。一向只知是一位同鄉,卻不知道就是令伯。他前幾天不錯是出差去了,然而我好像聽見說是回來了呀。還有一層,你的令伯母,為甚又不見你呢?」我說:「這個連我也不曉得是甚麼意思,或者因為向來未曾見過,也未可知。」繼之道:「這又奇了,你們自己一家人,為甚沒有見過?」我道:「家伯是在北京長大的,在北京成的家。家伯雖是回過幾次家鄉,卻都沒有帶家眷。我又是今番頭一次到南京來,所以沒有見過。」繼之道:「哦,是了。怪不得我說他是同鄉,他的家鄉話卻說得不像的很呢,這也難怪。然而你年紀太輕,一個人住在客棧裡,不是個事,搬到我這裡來罷。我同你從小兒就在一起的,不要客氣,我也不許你客氣。你把房門鑰匙交給了我罷,搬行李去。」
我本來正愁這房飯錢無著,聽了這話,自是歡喜。謙讓了兩句,便將鑰匙遞給他。繼之道:「有欠過房飯錢麼?」我說:「棧裡是五天一算的,上前天才算結了,到今天不過欠得三天。」繼之便叫了家人進來,叫他去搬行李,給了一元洋銀,叫他算還三天的錢,又問了我住第幾號房,那家人去了。我一想,既然住在此處,總要見過他的內眷,方得便當。一想罷,便道:「承大哥過愛,下榻在此,理當要請見大嫂才是。」繼之也不客氣,就領了我到上房去,請出他夫人李氏來相見。繼之告訴了來歷。這李氏人甚和藹,一見了我便道:「你同你大哥同親兄弟一般,須知住在這裡,便是一家人,早晚要茶要水,只管叫人,不要客氣。」此時我也沒有甚麼話好回答,只答了兩半「是」字。坐了一會,仍到書房裡去。家人已取了行李來,繼之就叫在書房裡設一張榻牀,開了被褥。又問了些家鄉近事。從這天起,我就住在繼之公館裡,有說有笑,免了那孤身作客的苦況了。
到了第二天,繼之一早就上衙門去。到了向午時候,方才回來一同吃飯。飯罷,我又要去打聽伯父回來沒有。繼之道:「你且慢忙著,只要在藩臺衙門裡一問就知道的。我今日本來要打算同你打聽,因在官廳上面,談一樁野雞道臺的新聞,談了半天,就忘記了。明日我同你打聽來罷。」我聽了這話,就止住了,因問起野雞道臺的話。繼之道:「說來話長呢。你先要懂得『野雞』兩個字,才可以講得。」我道:「就因為不懂,才請教呀。」繼之道:「有一種流娼,上海人叫做野雞。」我詫異道:「這麼說,是流娼做了道臺了?」繼之笑道:「不是,不是。你聽我說:有一個紹興人,姓名也不必去提他了,總而言之,是一個紹興的『土老兒』就是。這土老兒在家裡住得厭煩了,到上海去謀事。恰好他有個親眷,在上海南市那邊,開了個大錢莊,看見他老實,就用了他做個跑街……」我不懂得跑街是個甚麼職役,先要問明。繼之道:「跑街是到外面收帳的意思。有時到外面打聽行情,送送單子,也是他的事。這土老兒做了一年多,倒還安分。一天不知聽了甚麼人說起『打野雞』的好處,……」我聽了,又不明白道:「甚麼打野雞?可是打那流娼麼?」繼之道:「去嫖流娼,就叫打野雞。這土老兒聽得心動,那一天帶了幾塊洋錢,走到了四馬路野雞最多的地方,叫做甚麼會香裡,在一家門首,看見一個『黃魚』。」我聽了,又是一呆道:「甚麼叫做黃魚?」繼之道:「這是我說錯南京的土談了,這裡南京人,叫大腳妓女做黃魚。」我笑道:「又是野雞,又是黃魚,倒是兩件好吃的東西。」
繼之說:「你且慢說笑著,還有好笑的呢。當下土老兒同他兜搭起來,這黃魚就招呼了進去。問起名字,原來這個黃魚叫做桂花,說的一口北京話。這土老兒化了幾塊洋錢,就住了一夜。到了次日早晨要走,桂花送到門口,叫他晚上來。這個本來是妓女應酬嫖客的口頭禪,並不是一定要叫他來的。誰知他土頭土腦的,信是一句實話,到了晚上,果然走去,無聊無賴的坐了一會就走了。臨走的時候,桂花又隨口說道:『明天來。』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又裝了一個『乾濕』。」
我正在聽得高興,忽然聽見「裝乾濕」三個字,又是不懂。繼之道:「化一塊洋錢去坐坐,妓家拿出一碟子水果,一碟子瓜子來敬客,這就叫做『裝乾濕』。當下土老兒坐了一會,又要走了,桂花又約他明天來。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桂花留他住下,他就化了兩塊洋錢,又住了一夜。到天明起來,桂花問他要一個金戒指。他連說:『有有有,可是要過兩三天呢。』過了三天,果然拿一個金戒指去。當下桂花盤問他在上海做甚麼生意,他也不隱瞞,一一的照直說了。問他一月有多少工錢,他說:『六塊洋錢。』桂花道:『這麼說,我的一個戒指,要去了你半年工錢呀!』他說:『不要緊,我同帳房先生商量,先借了年底下的花紅銀子來兑的。』問他一年分多少花紅,他說:『說不定的,生意好的年分,可以分六七十元;生意不好,也有二三十元。』桂花沉吟了半晌道:『這麼說,你一年不過一百多元的進帳?』他說:『做生意人,不過如此。』桂花道:『你為甚麼不做官呢?』土老兒笑道:『那做官的是要有官運的呀。我們鄉下人,哪裡有那種好運氣!』桂花道:『你有老婆沒有?』土老兒歎道:『老婆是有一個的,可惜我的命硬,前兩年把他剋死了。又沒有一男半女,真是可憐!』桂花道:『真的麼?』土老兒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作甚!』桂花道:『我勸你還是去做官。』土老兒道:『我只望東家加我點工錢,已經是大運氣了,哪裡還敢望做官!況且做官是要拿錢去捐的,聽見說捐一個小老爺,還要好幾百銀子呢!』桂花道:『要做官頂小也要捐個道臺,那小老爺做他作甚麼!』土老兒吐舌道:『道臺!那還不曉得是個甚麼行情呢!』桂花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包有個道臺給你做。』土老兒道:『莫說這種笑話,不要折煞我。若說依你的事,你且說出來,依得的無有不依。』桂花道:『只要你娶了我做填房,不許再娶別人。』土老兒笑道:『好便好,只是我娶你不起呀,不知道你要多少身價呢!』桂花道:『呸!我是自己的身子,沒有甚麼人管我,我要嫁誰就嫁誰,還說甚麼身價呀!你當是買丫頭麼!』土老兒道:『這麼說,你要嫁我,我就發個咒不娶別人。』桂花道:『認真的麼?』土老兒道:『自然是認真的,我們鄉下人從來不會撒謊。』桂花立刻叫人把門外的招牌除去了,把大門關上,從此改做住家人家。又交代用人,從此叫那土老兒做老爺,叫自己做太太。兩個人商量了一夜。
「到了次日,桂花叫土老兒去錢莊裡辭了職役。土老兒果然依了他的話。但回頭一想,恐怕這件事不妥當,到後來要再謀這麼一件事就難了。於是打了一個主意,去見東家,先撒一個謊說:『家裡有要緊事,要請個假回去一趟,頂多兩三個月就來的。』東家准了。這是他的意思,萬一不妥當,還想後來好回去仍就這件事。於是取了鋪蓋,直跑到會香裡,同桂花住了幾天。桂花帶了土老兒到京城裡去,居然同他捐了一個二品頂戴的道臺,還捐了一枝花翎,辦了引見,指省江蘇。在京的時候,土老兒終日沒事,只在家裡悶坐。桂花卻在外面坐了車子,跑來跑去,土老兒也不敢問他做甚麼事。等了多少日子,方才出京,走到蘇州去稟到。桂花卻拿出一封某王爺的信,叫他交與撫臺。撫臺見他土形土狀的,又有某王爺的信,叫好好的照應他。這撫臺是個極圓通的人,雖然疑心他,卻不肯去盤問他。因對他說道:『蘇州差事甚少,不如江寧那邊多,老兄不如到江寧那邊去,分蘇分寧是一樣的。兄弟這裡只管留心著,有甚差事出了,再來關照罷。』土老兒辭了出來,將這話告訴了桂花。桂花道:『那麼咱們就到南京去,好在我都有預備的。』於是乎兩個人又來到南京,見制臺也遞了一封某王爺的信。制臺年紀大了,見屬員是糊裡糊塗的,不大理會;只想既然是有了闊闊的八行書,過兩天就好好的想個法子安置他就是了。不料他去見藩臺,照樣遞上一封某王的書。
「這個藩臺是旗人,同某王有點姻親,所以他求了這信來。藩臺見了人,接了信,看看他不像樣子,莫說別的,叫他開個履歷,也開不出來;就是行動、拜跪、拱揖,沒有一樣不是礙眼的。就回明了制臺,且慢著給他差事,自己打個電報到京裡去問,卻沒有回電;到如今半個多月了,前兩天才來了一封墨信,回得詳詳細細的。原來這桂花是某王府裡奶媽的一個女兒,從小在王府裡面充當丫頭。母女兩個,手上積了不少的錢,要想把女兒嫁一個闊闊的闊老,只因他在那闊地方走動慣了,眼眶子看得大了,當丫頭的不過配一個奴才小子,實在不願意。然而在京裡的闊老,那個肯娶一個丫頭?因此母女兩個商量,定了這個計策:叫女兒到南邊來揀一個女婿,代他捐上功名,求兩封信出來謀差事。不料揀了這麼一個土貨!雖是他外母代他連懇求帶蒙混的求出信來,他卻不爭氣,誤盡了事!前日藩臺接了這信,便回過制臺,叫他自己請假回去,免得奏參,保全他的功名。這桂花雖是一場沒趣,卻也弄出一個誥封夫人的二品命婦了。只這便是野雞道臺的歷史了,你說奇不奇呢?」
我聽了一席話,心中暗想,原來天下有這等奇事,我一向坐在家裡,哪裡得知。又想起在船上遇見那扮官做賊的人,正要告訴繼之。只聽繼之又道:「這個不過是桂花揀錯了人,鬧到這般結果。那桂花是個當丫頭的,又當過婊子的,他還想著做命婦,已經好笑了。還有一個情願拿命婦去做婊子的,豈不更是好笑麼?」我聽了,更覺得詫異,急問是怎樣情節。繼之道:「這是前兩年的事了。前兩年制臺得了個心神彷彿的病。年輕時候,本來是好色的;到如今偌大年紀,他那十七八歲的姨太太,還有六七房,那通房的丫頭,還不在內呢。他這好色的名出了,就有人想拿這個巴結他。他病了的時候,有一個年輕的候補道,自己陳說懂得醫道。制臺就叫他診脈。他診了半晌說:『大帥這個病,卑職不能醫,不敢胡亂開方;卑職內人怕可以醫得。』制臺道:『原來尊夫人懂得醫理,明日就請來看看罷。』到了明日,他的那位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了。診了脈,說是:『這個病不必吃藥,只用按摩之法,就可以痊癒。』制臺問哪裡有懂得按摩的人。婦人低聲道:『妾頗懂得。』制臺就叫他按摩。他又說他的按摩與別人不同,要屏絕閒人,炷起一爐好香,還要念甚麼咒語,然後按摩。所以除了病人與治病的人,不許有第三個人在旁。制臺信了他的話,把左右使女及姨太太們都叫了出去。有兩位姨太太動了疑心,走出來在板壁縫裡偷看。忽看出不好看的事情來,大喝一聲,走將進去,拿起門閂就打。一時驚動了眾多姨太,也有拿門閂的,也有拿木棒的,一擁上前,圍住亂打。這一位夫人嚇得走頭無路,跪在地下,抱住制臺叫救命。制臺喝住眾人,叫送他出去。這位夫人出得房門時,眾人還跟在後面趕著打,一直打到二門,還叫粗使僕婦,打到轅門外面去。可憐他花枝招展的來,披頭散髮的去。這事一時傳遍了南京城。你說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那麼說,這位候補道,想來也沒有臉再住在這裡了?」繼之道:「哼,你說他沒有臉住這裡麼?他還得意得很呢!」我詫異道:「這還有甚麼得意之處呢?」繼之不慌不忙的說出他的得意之處來。
正是:不怕頭巾染綠,須知頂戴將紅。要知繼之說出甚麼話來,且待下文再記。
第四回 吳繼之正言規好友 苟觀察致敬送嘉賓
卻說我追問繼之:「那一個候補道,他的夫人受了這場大辱,還有甚麼得意?」繼之道:「得意呢!不到十來天工夫,他便接連著奉了兩個札子,委了籌防局的提調以及山貨局的會辦了。去年還同他開上一個保舉。他本來只是個鹽運司銜,這一個保舉,他就得了個二品頂戴了。你說不是得意了嗎?」我聽了此話,不覺呆了一呆道:「那麼說,那一位總督大帥,竟是被那一位夫人……」我說到此處,以下還沒有說出來,繼之便搶著說道:「那個且不必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他這位夫人被辱的事,已經傳遍了南京,我不妨說給你聽聽。至於內中曖昧情節,誰曾親眼見來,何必去尋根問底!不是我說句老話,你年紀輕輕的,出來處世,這些曖昧話,總不宜上嘴。我不是迷信了那因果報應的話,說甚麼談人閨閫,要下拔舌地獄,不過談著這些事,叫人家聽了,要說你輕薄。兄弟,你說是不是呢?」
我聽了繼之一番議論,自悔失言,不覺漲紅了臉。歇了一會,方把在元和船上遇見扮了官做賊的一節事,告訴了繼之。繼之歎了一口氣,歇了一歇道:「這事也真難說,說來也話長。我本待不說,不過略略告訴你一點兒,你好知道世情險詐,往後交結個朋友,也好留一點神。你道那個人是扮了官做賊的麼?他還是的的確確的一位候補縣太爺呢,還是個老班子。不然,早就補了缺了,只為近來又開了個鄭工捐,捐了大八成知縣的人,到省多了,壓了班。再是明年要開恩科,榜下即用的,不免也要添幾個。所以他要望補缺,只好叫他再等幾年的了。不然呢,差事總還可以求得一個,誰知他去年辦鎮江木釐,因為勒捐鬧事,被木商聯名來省告了一告,藩臺很是怪他,馬上撤了差,記大過三次,停委兩年。所以他官不能做,就去做賊了。」我聽了這話,不覺大驚道:「我聽見說還把他送上岸來辦呢,但不知怎麼辦他?」繼之搖搖頭歎道:「有甚麼辦法!船上人送他到了巡防局,船就開行去了。所有偷來的贓物,在船上時已被各人分認了。他到了巡防局,那局裡委員終是他的朋友,見了他也覺難辦。他卻裝做了滿肚子委屈,又帶著點怒氣,只說他的底下人一時貪小,不合偷了人家一根煙筒,叫人家看見了,趕到房艙裡來討去;船上買辦又仗著洋人勢力,硬來翻箱倒篋的搜了一遍,此時還不知有失落東西沒有。那委員聽見他這麼說,也就順水推船,薄薄的責了他的底下人幾下就算了。你們初出來處世的,結交個朋友,你想要小心不要?他還不止做賊呢,在外頭做賭棍、做騙子、做拐子,無所不為,結交了好些江湖上的無賴,外面仗著官勢,無法無天的事,不知幹了多少的了。」
我聽了繼之一席話,暗暗想道:「據他說起來,這兩個道臺、一個知縣的行徑,官場中竟是男盜女娼的了,但繼之現在也在仕路中,這句話我不便直說出來,只好心裡暗暗好笑。雖然,內中未必盡是如此。你看繼之,他見我窮途失路,便留我在此居住,十分熱誠,這不是古誼可風的麼?並且他方才勸戒我一番話,就是自家父兄,也不過如此,真是令人可感。」一面想著,又談了好些處世的話,他就有事出門去了。
過了一天,繼之上衙門回來,一見了我的面,就氣忿忿的說道:「奇怪,奇怪!」我看見他面色改常,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連一些頭路也摸不著,呆了臉對著他。只見他又率然問道:「你來了多少天了?」我說道:「我到了十多天了。」繼之道:「你到過令伯公館幾次了?」我說:「這個可不大記得了,大約總有七八次。」繼之又道:「你住在甚麼客棧,對公館裡的人說過麼?」我說:「也說過的;並且住在第幾號房,也交代明白。」繼之道:「公館裡的人,始終對你怎麼說?」我說:「始終都說出差去了,沒有回來。」繼之道:「沒有別的話?」我說:「沒有。」繼之氣的直挺挺的坐在交椅上。半天,又歎了好幾口氣說道:「你到的那幾天,不錯,是他差去了,但不過到六合縣去會審一件案,前後三天就回來了。在十天以前,他又求了藩臺給他一個到通州勘荒的差使,當天奉了札子,當天就稟辭去了。你道奇怪不奇怪?」我聽了此話,也不覺呆了,半天沒有話說。繼之又道:「不是我說句以疏間親的話,令伯這種行徑,不定是有意迴避你的了。」
此時我也無言可答,只坐在那裡出神!
繼之又道:「雖是這麼說,你也不必著急。我今天見了藩臺,他說此地大關的差使,前任委員已經滿了期了,打算要叫我接辦,大約一兩天就可以下札子。我那裡左右要請朋友,你就可以揀一個合式的事情,代我辦辦。我們是同窗至好,我自然要好好的招呼你。至於你令伯的話,只好慢慢再說,好在他終久是要回來的,總不能一輩子不見面。」我說道:「家伯到通州去的話,可是大哥打聽來的,還是別人傳說的呢?」繼之道:「這是我在藩署號房打聽來的,千真萬真,斷不是謠言。你且坐坐,我還要出去拜一個客呢。」說著,出門去了。
我想起繼之的話,十分疑心,伯父同我骨肉至親,哪裡有這等事!不如我再到伯父公館裡去打聽打聽,或者已經回來,也未可知。想罷了,出了門,一直到我伯父公館裡去。到門房裡打聽,那個底下人說是:「老爺還沒有回來。前天有信來,說是公事難辦得很,恐怕還有幾天耽擱。」我有心問他說道:「老爺還是到六合去,還是到通州去的呢?」那底下人臉上紅了一紅,頓住了口,一會兒方才說道:「是到通州去的。」我說:「到底是幾時動身的呢?」他說道:「就是少爺來的那天動身的。」我說:「一直沒有回來過麼?」他說:「沒有。」我問了一番話,滿腹狐疑的回到吳公館裡去。
繼之已經回來了,見了我便問:「到那裡去過?」我只得直說一遍。繼之歎道:「你再去也無用。這回他去勘荒,是可久可暫的,你且安心住下,等過一兩個月再說。我問你一句話:你到這裡來,寄過家信沒有?」我說:「到了上海時,曾寄過一封;到了這裡,卻未曾寄過。」繼之道:「這就是你的錯了,怎麼十多天工夫,不寄一封信回去!可知尊堂伯母在那裡盼望呢。」我說:「這個我也知道。因為要想見了家伯,取了錢莊上的利錢,一齊寄去,不料等到今日,仍舊等不著。」繼之低頭想了一想道:「你只管一面寫信,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寄回去。你信上也不必提明是借來的,也不必提到未見著令伯,只糊裡糊塗的說先寄回五十兩銀子,隨後再寄罷了;不然,令堂伯母又多一層著急。」
我聽了這話,連忙道謝。繼之道:「這個用不著謝。你只管寫信,我這裡明日打發家人回去,接我家母來,就可以同你帶去。接辦大關的札子,已經發了下來,大約半個月內,我就要到差。我想屈你做一個書啟,因為別的事,你未曾辦過,你且將就些。我還在帳房一席上,掛上你一個名字。那帳房雖是藩臺薦的,然而你是我自家親信人,掛上了一個名字,他總得要分給你一點好處。還有你書啟名下應得的薪水,大約出息還不很壞。這五十兩銀子,你慢慢的還我就是了。」當下我聽了此言,自是歡喜感激。便去寫好了一封家信,照著繼之交代的話,含含糊糊寫了,並不提起一切。到了明日,繼之打發家人動身,就帶了去。此時,我心中安慰了好些,只不知我伯父到底是甚麼主意,因寫了一封信,封好了口,帶在身上,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交代他門房,叫他附在家信裡面寄去。叮囑再三,然後回來。
又過了七八天,繼之對我道:「我將近要到差了。這裡去大關很遠,天天來去是不便當的;要住在關上,這裡又沒有個人照應。書啟的事不多,你可仍舊住在我公館裡,帶著照應照應內外一切,三五天到關上去一次。如果有緊要事,我再打發人請你。好在書啟的事,不必一定到關上去辦的。或者有時我回來住幾天,你就到關上去代我照應,好不好呢?」我道:「這是大哥過信我、體貼我,我感激還說不盡,那裡還有不好的呢。」當下商量定了。
又過了幾天,繼之到差去了。我也跟到關上去看看,吃過了午飯,方才回來。從此之後,三五天往來一遍,倒也十分清閒。不過天天料理幾封往來書信。有些虛套應酬的信,我也不必告訴繼之,隨便同他發了回信,繼之倒也沒甚說話。從此我兩個人,更是相得。
一日早上,我要到關上去,出了門口,要到前面僱一匹馬。走過一家門口,聽見裡面一疊連聲叫送客,「呀」的一聲,開了大門。我不覺立定了腳,擡頭往門裡一看。只見有四五個家人打扮的,在那裡垂手站班。裡面走出一個客來,生得粗眉大目;身上穿了一件灰色大布的長衫,罩上一件天青羽毛的對襟馬褂;頭上戴著一頂二十年前的老式大帽,帽上裝著一顆硨磲頂子;腳上蹬著一雙黑布面的雙梁快靴,大踏步走出來。後頭送出來的主人,卻是穿的棗紅寧綢箭衣,天青緞子外褂,褂上還綴著二品的錦雞補服,掛著一副像真像假的蜜蠟朝珠;頭上戴著京式大帽,紅頂子花翎;腳下穿的是一雙最新式的內城京靴,直送那客到大門以外。那客人回頭點了點頭,便徜徉而去,也沒個轎子,也沒匹馬兒。再看那主人時,卻放下了馬蹄袖,拱起雙手,一直拱到眉毛上面,彎著腰,嘴裡不住的說:「請,請,請!」直到那客人走的轉了個彎看不見了,方才進去,「呀」的一聲,大門關了。我再留心看那門口時,卻掛著一個紅底黑字的牌兒,像是個店家招牌。再看看那牌上的字,卻寫的是「欽命二品頂戴,賞戴花翎,江蘇即補道,長白苟公館」二十個宋體字。不覺心中暗暗納罕。
走到前面,僱定了馬匹,騎到關上去,見過繼之。
這天沒有甚麼事,大家坐著閒談一會。開出午飯來,便有幾個同事都過來,同著吃飯。這吃飯中間,我忽然想起方才所見的一樁事體,便對繼之說道:「我今天看見了一位禮賢下士的大人先生,在今世只怕是要算絕少的了!」繼之還沒有開口,就有一位同事搶著問道:「怎麼樣的禮賢下士?快告訴我,等我也去見見他。」我就將方才所見的說了一遍。繼之對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說道:「你總是這麼大驚小怪似的。」
繼之這一句話,說的倒把我悶住了。
正是:禮賢下士謙恭客,猶有旁觀指摘人。要知繼之為了甚事笑我,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回 珠寶店巨金騙去 州縣官實價開來
且說我當下說那位苟觀察禮賢下士,卻被繼之笑了我一笑,又說我少見多怪,不覺悶住了。因問道:「莫非內中還有甚麼緣故麼?」繼之道:「昨日揚州府賈太守有封信來,薦了一個朋友,我這裡實在安插不下了,你代我寫封回信,送到帳房裡,好連程儀一齊送給他去。」我答應了,又問道:「方才說的那苟觀察,既不是禮賢下士……」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繼之便道:「你今天是騎馬來的,還是騎驢來的?」我聽了這句話,知道他此時有不便說出的道理,不好再問,順口答道:「騎馬來的。」以後便將別話岔開了。
一時吃過了飯,我就在繼之的公事桌上,寫了一封回書,交給帳房,辭了繼之出來,仍到城裡去。路上想著寄我伯父的信,已經有好幾天了,不免去探問探問。就順路走至我伯父公館,先打聽回來了沒有,說是還沒有回來。我正要問我的信寄去了沒有,忽然擡頭看見我那封信,還是端端正正的插在一個壁架子上,心中不覺暗暗動怒,只不便同他理論,於是也不多言,就走了回來。細想這底下人,何以這麼膽大,應該寄的信,也不拿上去回我伯母。莫非繼之說的話當真不錯,伯父有心避過了我麼?又想道:「就是伯父有心避過我,這底下人也不該擱起我的信;難道我伯父交代過,不可代我通信的麼?」想來想去,總想不出個道理。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個丫頭走來,說是太太請我,我便走到上房去,見了繼之夫人,問有甚事。繼之夫人拿出一雙翡翠鐲子來道:「這是人家要出脫的,討價三百兩銀子,不知值得不值得,請你拿到祥珍去估估價。」當下我答應了,取過鐲子出來。
原來這家祥珍,是一家珠寶店,南京城裡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店家。繼之與他相熟的,我也曾跟著繼之,到過他家兩三次,店裡的人也相熟了。當時走到他家,便請他掌櫃的估價,估得三百兩銀子不貴。
未免閒談一會。只見他店中一個個的伙計,你埋怨我,我埋怨你;那掌櫃的雖是陪我坐著,卻也是無精打采的。我看見這種情形,起身要走。掌櫃道:「閣下沒事,且慢走一步,我告訴閣下一件事,看可有法子想麼?」我聽了此話,便依然坐下,問是甚事。堂櫃道:「我家店裡遇了騙子……」我道:「怎麼個騙法呢?」掌櫃道:「話長呢。我家店裡後面一進,有六七間房子,空著沒有用,前幾個月,就貼了一張招租的帖子。不多幾天,就有人來租了,說是要做公館。那個人姓劉,在門口便貼了個『劉公館』的條子,帶了家眷來住下。天天坐著轎子到外面拜客,在我店裡走來走去,自然就熟了。晚上沒有事,他也常出來談天。有一天,他說有幾件東西,本來是心愛的,此刻手中不便,打算拿來變價,問我們店裡要不要。『要是最好;不然,就放在店裡寄賣也好。』我們大眾伙計,就問他是甚麼東西。他就拿出來看,是一尊玉佛,卻有一尺五六寸高;還有一對白玉花瓶;一枝玉鑲翡翠如意;一個班指。這幾件東西,照我們去看,頂多不過值得三千銀子,他卻說要賣二萬;倘賣了時,給我們一個九五回用。我們明知是賣不掉的,好在是寄賣東西,不犯本錢的;又不很占地方,就拿來店面上作個擺設也好,就答應了他。擺了三個多月,雖然有人問過,但是聽見了價錢,都嚇的吐出舌頭來,從沒有一個敢還價的。有一天來了一個人,買了幾件鼻煙壺、手鐲之類,又買了一掛朝珠,還的價錢,實在內行;批評東西的毛病,說那東西的出處,著實是個行家。過得兩天,又來看東西。如此鬼混了幾天。忽然一天,同了兩個人來,要看那玉佛、花瓶、如意。我們取出來給他看。他看了,說是通南京城裡,找不出這東西來。贊賞了半天,便問價錢。我們一個伙計,見他這麼中意,就有心同他打趣,要他三萬銀子。他說道:『東西雖好,哪裡值到這個價錢,頂多不過一個折半價罷了。』閣下,你想,三萬折半,不是有了一萬五千了嗎?我們看見他這等說,以為可以有點望頭了,就連那班指拿出來給他看,說明白是人家寄賣的。他看了那班指,也十分中意。又說道:『就是連這班指,也值不到那些。』我們請他還價。他說道:『我已說過折半的了,就是一萬五千銀子罷。』我們一個伙計說:『你說的萬五,是那幾件的價;怎麼添了這個班指,還是萬五呢?』他笑了笑道:『也罷,那麼說,就是一萬六罷。』講了半天,我們減下來減到了二萬六,他添到了一萬七,未曾成交,也就走了。他走了之後,我們還把那東西再三細看,實在看不出好處,不知他怎麼出得這麼大的價錢。自家不敢相信,還請了同行的看貨老手來看,也說不過值得三四千銀子。然而看他前兩回來買東西,所說的話,沒有一句不內行,這回出這重價,未必肯上當。想來想去,總是莫明其妙。到了明天,他又帶了一個人來看過,又加了一千的價,統共是一萬八,還沒有成交。以後便天天來,說是買來送京裡甚麼中堂壽禮的,來一次加一點價,後來加到了二萬四。我們想連那姓劉的所許九五回用,已穩賺了五千銀子了,這天就定了交易。那人卻拿出一張五百兩的票紙來,說是一時沒有現銀,先拿這五百兩作定,等十天來拿。又說到了十天期,如果他不帶了銀子來拿,這五百兩定銀,他情願不追還;但十天之內,叫我們千萬不要賣了,如果賣了,就是賠他二十四萬都不答應。我們都應允了。他又說交易太大,恐怕口說無憑,要立個憑據。我們也依他,照著所說的話,立了憑據,他就去了。等了五六天不見來,到了第八天的晚上,忽然半夜裡有人來打門。我們開了門問時,卻見一個人倉倉皇皇問道:『這裡是劉公館麼?』我們答應他是的。他便走了進來,我們指引他進去。不多一會,忽然聽見裡面的人號啕大哭起來。嚇得連忙去打聽,說是劉老爺接了家報,老太太過了。我們還不甚在意。到了次日一早,那姓劉的出來算還房錢,說即日要帶了家眷,奔喪回籍,當夜就要下船,向我們要還那幾件東西。我們想明天就是交易的日期,勸他等一天。他一定不肯。再四相留,他執意不從,說是我們做生意人不懂規矩,得了父母的訃音,是要星夜奔喪的,照例昨夜得了信,就要動身,只為收拾行李沒法,已經耽擱了一天了。我們見他這麼說,東西是已經賣了,不能還他的,好在只隔得一天,不如兑了銀子給他罷。於是扣下了一千兩回用,兑了一萬九千銀子給他。他果然即日動身,帶著家眷走了。至於那個來買東西的呢,莫說第十天,如今一個多月了,影子也不看見。前天東家來店查帳,曉得這件事,責成我們各同事分賠。閣下,你想那姓劉的,不是故意做成這個圈套來行騙麼?可有個甚麼法子想想?」
我聽了一席話,低頭想了一想,卻是沒有法子。那掌櫃道:「我想那姓劉的說甚麼丁憂,都是假話,這個人一定還在這裡。只是有甚法子,可以找著他?」我說道:「找著他也是無用。他是有東西賣給你的,不過你自家上當,買貴了些,難道有甚麼憑據,說他是騙子麼?」那掌櫃聽了我的話,也想了一想,又說道:「不然,找著那個來買的人也好。」我道:「這個更沒有用。他同你立了憑據,說十天不來,情願憑你罰去定銀,他如今不要那定銀了,你能拿他怎樣?」那掌櫃聽了我的話,只是歎氣。我坐了一會,也就走了。
回去交代明白了手鐲,看了一回書,細想方才祥珍掌櫃所說的那樁事,真是無奇不有。這等騙術,任是甚麼聰明人,都要入彀;何況那做生意人,只知謀「利」,哪裡還念著有個「害」字在後頭呢。又想起今日看見那苟公館送客的一節事,究竟是甚麼意思,繼之又不肯說出來,內中一定有個甚麼情節,巴不能夠馬上明白了才好。
正在這麼想著,繼之忽地裡回到公館裡來。方才坐定,忽報有客拜會。繼之叫請,一面換上衣冠,出去會客。我自在書房裡,不去理會。歇了許久,繼之才送過客回了進來,一面脫卸衣冠,一面說道:「天下事真是愈出愈奇了!老弟,你這回到南京來,將所有閱歷的事,都同他筆記起來,將來還可以成一部書呢。」我問:「又是什麼事?」繼之道:「向午時候,你走了,就有人送了一封信來。拆開一看,卻是一位制臺衙門裡的幕府朋友送來的,信上問我幾時在家,要來拜訪。我因為他是制臺的幕友,不便怠慢他,因對來人說:『我本來今日要回家,就請下午到舍去談談。』打發來人去了,我就忙著回來。坐還未定,他就來了。我出去會他時,他卻沒頭沒腦的說是請我點戲。」我聽到這裡,不覺笑起來,說道:「果然奇怪,這老遠的路約會了,卻做這等無謂的事。」繼之道:「哪裡話來!當時我也是這個意思,因問他道:『莫非是哪一位同寅的喜事壽日,大家要送戲?若是如此,我總認一個份子,戲是不必點的。』他聽了我的話,也好笑起來,說不是點這個戲。我問他到底是甚戲。他在懷裡掏出一個折子來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面開著江蘇全省的縣名,每一個縣名底下,分注了些數目字,有注一萬的,有注二三萬的,也有注七八千的。我看了雖然有些明白,然而我不便就說是曉得了,因問他是甚意思。他此時炕也不坐了,拉了我下來,走到旁邊貼擺著的兩把交椅上,兩人分坐了,他附著了我耳邊,說道:『這是得缺的一條捷徑。若是要想哪一個缺,只要照開著的數目,送到裡面去,包你不到十天,就可以掛牌。這是補實的價錢。若是署事,還可以便宜些。』」我說:「大哥怎樣回報他呢?」繼之道:「這種人哪裡好得罪他!只好同他含混了一會,推說此刻初接大關這差,沒有錢,等過些時候,再商量罷。他還同我胡纏不了,好容易才把他敷衍走了。」我說:「果然奇怪!但是我聞得賣缺雖是官場的慣技,然而總是藩臺衙門裡做的,此刻怎麼鬧到總督衙門裡去呢?」繼之道:「這有甚麼道理!只要勢力大的人,就可以做得。只是開了價錢,具了手折,到處兜攬,未免太不像樣了!」我說道:「他這是招徠生意之一道呢。但不知可有『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字樣沒有?」說的繼之也笑了。
大家說笑一番。我又想起寄信與伯父一事,因告訴了繼之。繼之歎道:「令伯既是那麼著,只怕寄信去也無益;你如果一定要寄信,只管寫了交給我,包你寄到。」我聽了,不覺大喜。
正是:意馬心猿縈夢寐,河魚天雁托音書。要知繼之有甚法子可以寄得信去,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回 徹底尋根表明騙子 窮形極相畫出旗人
卻說我聽得繼之說,可以代我寄信與伯父,不覺大喜。就問:「怎麼寄法?又沒有住址的。」繼之道:「只要用個馬封,面上標著『通州各屬沿途探投勘荒委員』,沒有個遞不到的;再不然,遞到通州知州衙門,托他轉交也可以使得。」我聽了大喜道:「既是那麼著,我索性寫他兩封,分兩處寄去,總有一封可到的。」
當下繼之因天晚了,便不出城,就在書房裡同我談天。我說起今日到祥珍估鐲子價,被那掌櫃拉著我,訴說被騙的一節。繼之歎道:「人心險詐,行騙乃是常事。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你今日聽了那掌櫃的話,只知道外面這些情節,還不知內裡的事情。就是那掌櫃自家,也還在那裡做夢,不知是哪一個騙他的呢。」我驚道:「那麼說,大哥是知道那個騙子的了,為甚不去告訴了他,等他或者控告,或者自己去追究,豈不是件好事?」繼之道:「這裡面有兩層:一層是我同他雖然認得,但不過是因為常買東西,彼此相熟了,通過姓名,並沒有一些交情,我何若代他管這閒事;二層就是告訴了他這個人,也是不能追究的。你道這騙子是誰?」繼之說到這裡,伸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就是這祥珍珠寶店的東家!」我聽了這話,吃了一大嚇,頓時呆了。歇了半晌,問道:「他自家騙自家,何苦呢?」繼之道:「這個人本來是個騙子出身,姓包,名道守。人家因為他騙術精明,把他的名字讀別了,叫他做包到手。後來他騙的發了財了,開了這家店。去年年下的時候,他到上海去,買了一張呂宋彩票回來,被他店裡的掌櫃、伙計們見了,要分他半張;他也答應了,當即裁下半張來。這半張是五條,那掌櫃的要了三條;餘下兩條,是各小伙計們公派了。當下銀票交割清楚。過得幾天,電報到了,居然叫他中了頭彩,自然是大家歡喜。到上海去取了六萬塊洋錢回來:他占了三萬,掌櫃的三條是一萬八,其餘萬二,是眾伙計分了。當下這包到手,便要那掌櫃合些股分在店裡,那掌櫃不肯。他又叫那些小伙計合股,誰知那些伙計們,一個個都是要摟著洋錢睡覺,看著洋錢吃飯的,沒有一個答應。因此他懷了恨了,下了這個毒手。此刻放著那玉佛、花瓶那些東西,還值得三千兩。那姓劉的取去了一萬九千兩,一萬九除了三千,還有一萬六,他咬定了要店裡眾人分著賠呢。」
我道:「這個圈套,難為他怎麼想得這般周密,叫人家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繼之道:「其實也有一點破綻,不過未曾出事的時候,誰也疑心不到就是了。他店裡的後進房子,本是他自己家眷住著的,中了彩票之後,他才搬了出去。多了幾個錢,要住舒展些的房子,本來也是人情。但騰出了這後進房子,就應該收拾起來,招呼些外路客幫,或者在那裡看貴重貨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呀,為甚麼就要租給別人呢?」我說道:「做生意人,本來是處處打算盤的,租出幾個房錢,豈不是好?並且誰料到他約定一個騙子進來呢?我想那姓劉的要走的時候,把東西還了他也罷了。」繼之道:「唔,這還了得!還了他東西,到了明天,那下了定的人,就備齊了銀子來交易,沒有東西給他,不知怎樣索詐呢!何況又是出了筆據給他的。這種騙術,直是妖魔鬼怪都逃不出他的網羅呢。」
說到這裡,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吃過晚飯,繼之到上房裡去,我便寫了兩封信。恰好封好了,繼之也出來了,當下我就將信交給他。他接過了,說明天就加封寄去。我兩個人又閒談起來。
我一心只牽記著那苟觀察送客的事,又問起來。繼之道:「你這個人好笨!今日吃中飯的時候你問我,我叫你寫賈太守的信,這明明是叫你不要問了,你還不會意,要問第二句。其實我那時候未嘗不好說,不過那些同桌吃飯的人,雖說是同事,然而都是甚麼藩臺咧、首府咧、督署幕友咧。這班人薦的,知道他們是甚麼路數。這件事雖是人人曉得的,然而我犯不著傳出去,說我講制臺的醜話。我同你呢,又不知是甚麼緣法,很要好的,隨便同你談句天,也是處處要想教導呢,我是不敢說;不過處處都想提點你,好等你知道些世情。我到底比你癡長幾年,出門比你又早。」
我道:「這是我日夕感激的。」繼之道:「若說感激,你感激不了許多呢。你記得麼?你讀的四書,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時候要看閒書,又不敢叫先生曉得,有不懂的地方,都是來問我。我還記得你讀《孟子.動心章》:『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那幾句,讀了一天不得上口,急的要哭出來了,還是我逐句代你講解了,你才記得呢。我又不是先生,沒有受你的束脩,這便怎樣呢?」此時我想起小時候讀書,多半是繼之教我的。雖說是從先生,然而那先生只知每日教兩遍書,記不得只會打,哪裡有甚麼好教法。若不是繼之,我至今還是隻字不通呢。此刻他又是這等招呼我,處處提點我。這等人,我今生今世要覓第二個,只怕是難的了!想到這裡,心裡感激得不知怎樣才好,幾乎流下淚來。因說道:「這個非但我一個人感激,就是先君、家母,也是感激的了不得的。」此時我把苟觀察的事,早已忘了,一心只感激繼之,說話之中,聲音也咽住了。
繼之看見忙道:「兄弟且莫說這些話,你聽苟觀察的故事罷。那苟觀察單名一個才字,人家都叫他狗才……」我聽到這裡,不禁「撲嗤」一聲,笑將出來。繼之接著道:「那苟才前兩年上了一個條陳給制臺,是講理財的政法。這個條陳與藩臺很有礙的,叫藩臺知道了,很過不去,因在制臺跟前,狠狠的說了他些壞話,就此黑了。後來那藩臺升任去了,換了此刻這位藩臺,因為他上過那個條陳,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連兩三年沒有差使,窮的吃盡當光了。」
我說道:「這句話,只怕大哥說錯了。我今天日裡看見他送客的時候,莫說穿的是嶄新衣服,底下人也四五個,哪裡至於吃盡當光。吃盡當光,只怕不能夠這麼樣了。」繼之笑道:「兄弟,你處世日子淺,哪裡知道得許多。那旗人是最會擺架子的,任是窮到怎麼樣,還是要擺著窮架子。有一個笑話,還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訴我的,我告訴了這個笑話給你聽,你就知道了。這底下人我此刻還用著呢,就是那個高升。這高升是京城裡的人,我那年進京會試的時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對我說一件事:說是從前未投著主人的時候,天天早起,到茶館裡去泡一碗茶,坐過半天。京城裡小茶館泡茶,只要兩個京錢,合著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帶了茶葉去呢,只要一個京錢就夠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館裡,看見一個旗人進來泡茶,卻是自己帶的茶葉,打開了紙包,把茶葉盡情放在碗裡。那堂上的人道:『茶葉怕少了罷?』那旗人『哼』了一聲道:『你哪裡懂得!我這個是大西洋紅毛法蘭西來的上好龍井茶,只要這麼三四片就夠了。要是多泡了幾片,要鬧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了。高升聽了,以為奇怪,走過去看看,他那茶碗裡間,飄著三四片茶葉,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說沒有紅色,連黃也不曾黃一黃,竟是一碗白冷冷的開水。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後來又看見他在腰裡掏出兩個京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在那裡撕著吃,細細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個指頭兒,蘸些唾沫,在桌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高升心中很以為奇,暗想這個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館裡還背臨古帖呢!細細留心去看他寫甚麼字。原來他那裡是寫字,只因他吃燒餅時,雖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餅上的芝麻,總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頭舐了,拿手掃來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見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裡假裝著寫字蘸來吃。看他寫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顆也沒有了。他又忽然在那裡出神,像想甚麼似的。想了一會,忽然又像醒悟過來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寫字。你道為甚麼呢?原來他吃燒餅的時候,有兩顆芝麻掉在桌子縫裡,任憑他怎樣蘸唾沫寫字,總寫他不到嘴裡,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記的樣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樣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來,他再做成寫字的樣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我聽了這話,不覺笑了。說道:「這個只怕是有心形容他罷,哪裡有這等事!」繼之道:「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道,只是還有下文呢。他燒餅吃完了,字也寫完了,又坐了半天,還不肯去。天已向午了,忽然一個小孩子走進來,對著他道:『爸爸快回去罷,媽要起來了。』那旗人道:『媽要起來就起來,要我回去做甚麼?』那孩子道:『爸爸穿了媽的褲子出來,媽在那裡急著沒有褲子穿呢。』那旗人喝道:『胡說!媽的褲子,不在皮箱子裡嗎?』說著,丟了一個眼色,要使那孩子快去的光景。那孩子不會意,還在那裡說道:『爸爸只怕忘了,皮箱子早就賣了,那條褲子,是前天當了買米的。媽還叫我說:屋裡的米只剩了一把,喂雞兒也喂不飽的了,叫爸爸快去買半升米來,才夠做中飯呢。』那旗人大喝一聲道:『滾你的罷!這裡又沒有誰給我借錢,要你來裝這些窮話做甚麼!』那孩子嚇的垂下了手,答應了幾個『是』字,倒退了幾步,方才出去。那旗人還自言自語道:『可恨那些人,天天來給我借錢,我哪裡有許多錢應酬他,只得裝著窮,說兩句窮話。這些孩子們聽慣了,不管有人沒人,開口就說窮話;其實在這茶館裡,哪裡用得著呢。老實說,咱們吃的是皇上家的糧,哪裡就窮到這個份兒呢。』說著,立起來要走。那堂上的人,向他要錢。他笑道:『我叫這孩子氣昏了,開水錢也忘了開發。』說罷,伸手在腰裡亂掏,掏了半天,連半根錢毛也掏不出來。嘴裡說:『欠著你的,明日還你罷。』那個堂上不肯。爭奈他身邊認真的半文都沒有,任憑你扭著他,他只說明日送來,等一會送來;又說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你大爺可是欠人家錢的麼?』那堂上說:『我只要你一個錢開水錢,不管你甚麼大爺二爺。你還了一文錢,就認你是好漢;還不出一文錢,任憑你是大爺二爺,也得要留下個東西來做抵押。你要知道我不能為了一文錢,到你府上去收帳。』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邊掏出一塊手帕來抵押。那堂上抖開來一看,是一塊方方的藍洋布,上頭齷齪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約有半年沒有下水洗過的了。因冷笑道:『也罷,你不來取,好歹可以留著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脫身去了。你說這不是旗人擺架子的憑據麼?」我聽了這一番言語,笑說道:「大哥,你不要只管形容旗人了,告訴了我狗才那樁事罷。」繼之不慌不忙說將出來。
正是:盡多怪狀供談笑,尚有奇聞說出來。要知繼之說出甚麼情節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回 代謀差營兵受殊禮 吃倒帳錢儈大遭殃
當下繼之對我說道:「你不要性急。因為我說那狗才窮的吃盡當光了,你以為我言過其實,我不能不將他們那旗人的歷史對你講明,你好知道我不是言過其實,你好知道他們各人要擺各人的架子。那個吃燒餅的旗人,窮到那麼個樣子,還要擺那麼個架子,說那麼個大話,你想這個做道臺的,那家人咧、衣服咧,可肯不擺出來麼?那衣服自然是難為他弄來的。你知道他的家人嗎?有客來時便是家人;沒有客的時候,他們還同著桌兒吃飯呢。」我問道:「這又是其麼緣故?」繼之道:「這有甚麼緣故,都是他那些甚麼外甥咧、表姪咧,聞得他做了官,便都投奔他去做官親;誰知他窮下來,就拿著他們做底下人擺架子。我還聽見說有幾家窮候補的旗人,他上房裡的老媽子、丫頭,還是他的丈母娘、小姨子呢。你明白了這個來歷,我再告訴你這位總督大人的脾氣,你就都明白了。這位大帥,是軍功出身,從前辦軍務的時候,都是仗著幾十個親兵的功勞,跟著他出生入死。如今天下太平了,那些親兵,叫他保的總兵的總兵,副將的副將,卻一般的放著官不去做,還跟著他做戈什哈。你道為甚麼呢?只因這位大帥,念著他們是共過患難的人,待他們極厚,真是算得言聽計從的了,所以他們死命的跟著,好仗著這個勢子,在外頭弄錢。他們的出息,比做官還好呢。還有一層:這位大帥因為辦過軍務,與士卒同過甘苦,所以除了這班戈什哈之外,無論何等兵丁的說話,都信是真的。他的意思,以為那些兵丁都是鄉下人,不會撒謊的。他又是個喜動不喜靜的人,到了晚上,他往往悄地裡出來巡查,去偷聽那些兵丁的說話,無論那兵丁說的是甚麼話,他總信是真的。久而久之,他這個脾氣,叫人家摸著了,就借了這班兵丁做個謀差事的門路。譬如我要謀差使,只要認識了幾個兵丁,囑托他到晚上,覷著他老人家出來偷聽時,故意兩三個人談論,說吳某人怎樣好怎樣好,辦事情怎麼能幹,此刻卻是怎樣窮,假作歎息一番,不出三天,他就是給我差使的了。你想求到他說話,怎麼好不恭敬他?你說那苟觀察禮賢下士,要就是為的這個。那個戴白頂子的,不知又是那裡的什長之類的了。」我聽了這一番話,方才恍然大悟。
繼之說話時,早來了一個底下人,見繼之話說的高興,閃在旁邊站著。等說完了話,才走近一步,回道:「方才鐘大人來拜會,小的已經擋過駕了。」繼之問道:「坐轎子來的,還是跑路來的?」底下人道:「是衣帽坐轎子來的。」繼之「哼」了一聲道:「功名也要快丟了,他還要來晾他的紅頂子!你擋駕怎麼說的?」底下人道:「小的見晚上時候,恐怕老爺穿衣帽麻煩,所以沒有上來回,只說老爺在關上沒有回來。」繼之道:「明日到關上去,知照門房,是他來了,只給我擋駕。」到底下人答應了兩個「是」字,退了出去。我因問道:「這又是甚麼故事,可好告訴我聽聽?」繼之笑道:「你見了我,總要我說甚麼故事,你可知我的嘴也說乾了。你要是這麼著,我以後不敢見你了。」我也笑道:「大哥,你不告訴我也可以,可是我要說你是個勢利人了。」繼之道:「你不要給我胡說!我怎麼是個勢利人?」我笑道:「你才說他的功名要快丟了,要丟功名的人,你就不肯會他了,可不是勢利嗎?」
繼之道:「這麼說,我倒不能不告訴你了。這個人姓鐘,叫做鐘雷溪……」我搶著說道:「怎麼不『鐘靈氣』,要『鐘戾氣』呢?」繼之道:「你又要我說故事,又要來打岔,我不說了。」嚇得我央求不迭。繼之道:「他是個四川人,十年頭裡,在上海開了一家土棧,通了兩家錢莊,每家不過通融二三千銀子光景;到了年下,他卻結清帳目,一絲不欠。錢莊上的人眼光最小,只要年下不欠他的錢,他就以為是好主顧了。到了第二年,另外又有別家錢莊來兜搭了。這一年只怕通了三四家錢莊,然而也不過五六千的往來,這年他把門面也改大了,舉動也闊綽了。到了年下,非但結清欠帳,還些少有點存放在裡面。一時錢莊幫裡都傳遍了,說他這家土棧,是發財得很呢。過了年,來兜搭的錢莊,越發多了。他卻一概不要,說是我今年生意大了,三五千往來不濟事,最少也要一二萬才好商量。那些錢莊是相信他發財的了,都答應了他。有答應一萬的,有答應二萬的,統共通了十六七家。他老先生到了半年當中,把肯通融的幾家,一齊如數提了來,總共有二十多萬。到了明天,他卻『少陪』也不說一聲,就這麼走了。土棧裡面,丟下了百十來個空箱,伙計們也走的影兒都沒有。銀莊上的人吃一大驚,連忙到會審公堂去控告,又出了賞格,上了新聞紙告白,想去捉他。這卻是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捉得他著!你曉得他到哪裡去了?他帶了銀子,一直進京,平白地就捐上一個大花樣的道員,加上一個二品頂戴,引見指省,來到這裡候補。你想市儈要入官場,那裡懂得許多。從來捐道員的,哪一個捐過大花樣?這道員外補的,不知幾年才碰得上一個,這個連我也不很明白。聽說合十八省的道缺,只有一個半缺呢。」
我說道:「這又奇了,怎麼有這半個缺起來?」繼之道:「大約這個缺是一回內放,一回外補的,所以要算半個。你想這麼說法,那道員的大花樣有甚用處?誰還去捐他?並且近來那些道員,多半是從小班子出身,連捐帶保,迭起來的;若照這樣平地捐起來,上頭看了履歷,就明知是個富家子弟,哪裡還有差事給他。所以那鐘雷溪到了省好幾年了,並未得過差使,只靠著騙拐來的錢使用。上海那些錢莊人家,雖然在公堂上存了案,卻尋不出他這個人來,也是沒法。到此刻,已經八九年了。直到去年,方才打聽得他改了名字,捐了功名,在這裡候補。這十幾家錢莊,在上海會議定了,要問他索還舊債,公舉了一個人,專到這裡,同他要帳。誰知他這時候擺出了大人的架子來,這討帳的朋友要去尋他,他總給他一個不見:去早了,說沒有起來;去遲了,不是說上衙門去了,便說拜客去了;到晚上去尋他時,又說赴宴去了。累得這位討帳的朋友,在客棧裡耽擱了大半年,並未見著他一面。沒有法想,只得回到上海,又在會審公堂控告。會審官因為他告的是個道臺,又且事隔多年,便批駁了不准。又到上海道處上控。上海道批了出來,大致說是控告職官,本道沒有這種權力,去移提到案。如果實在係被騙,可到南京去告。云云。那些錢莊幫得了這個批,猶如喚起他的睡夢一般,便大家商量,選派了兩個能幹事的人,寫好了稟帖,到南京去控告。誰知衙門裡面的事,難辦得很呢,況且告的又是二十多萬的倒帳,不消說的原告是個富翁了,如何肯輕易同他遞進去。鬧的這兩個幹事的人,一點事也不曾幹上,白白跑了一趟,就那麼著回去了。到得上海,又約齊了各莊家,匯了一萬多銀子來,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然後把呈子遞了上去。這位大帥卻也好,並不批示,只交代藩臺問他的話,問他有這回事沒有:『要是有這回事,早些料理清楚;不然,這裡批出去,就不好看了。』藩臺依言問他,他卻賴得個一乾二淨。藩臺回了制軍,制軍就把這件事擱起了。這位鐘雷溪得了此信,便天天去結交督署的巡捕、戈什哈,求一個消息靈通。此時那兩個錢莊幹事的人,等了好久,只等得一個泥牛入海,永無消息,只得寫信到上海去通知。過了幾天,上海又派了一個人來,又帶了多少使費,並且帶著了一封信。你道這封是甚麼信呢?原來上海各錢莊多是紹興人開的,給各衙門的刑名師爺是同鄉。這回他們不知在那裡請出一位給這督署刑名相識的人,寫了這封信,央求他照應。各錢莊也聯名寫了一張公啟,把鐘雷溪從前在上海如何開土棧,如何通往來,如何設騙局,如何倒帳捲逃,並將兩年多的往來帳目,抄了一張清單,一齊開了個白折子,連這信封在一起,打發人來投遞。這人來了,就到督署去求見那位刑名師爺,又遞了一紙催呈。那刑名師爺光景是對大帥說明白了。前日上院時,單單傳了他進去,叫他好好的出去料理,不然,這個『拐騙巨資』,我批了出去,就要奏參的。嚇的他昨日去求藩臺設法。這位藩臺本來是不大理會他的,此時越發疑他是個騙子,一味同他搭訕著。他光景知道我同藩臺還說得話來,所以特地來拜會我,無非是要求我對藩臺去代他求情。你想我肯同他辦這些事麼?所以不要會他。兄弟,你如何說我勢利呢?」我笑道:「不是我這麼一激,哪裡聽得著這段新聞呢。但是大哥不同他辦,總有別人同他辦的,不知這件事到底是個怎麼樣結果呢?」繼之道:「官場中的事,千變萬化,哪裡說得定呢。時候不早了,我們睡罷。明日大早,我還要到關上去呢。」說罷,自到上房去了。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早起,繼之果然早飯也沒有吃,就到關上去了。我獨自一個人吃過了早飯,閒著沒事,踱出客堂裡去望望。只見一個底下人,收拾好了幾根水煙筒,正要拿進去,看見了我,便垂手站住了。我擡頭一看,正是繼之昨日說的高升。因笑著問他道:「你家老爺昨日告訴我,一個旗人在茶館裡吃燒餅的笑話,說是你說的,是麼?」高升低頭想道:「是甚麼笑話呀?」我說道:「到了後來,又是甚麼他的孩子來說,媽沒有褲子穿的呢。」高升道:「哦!是這個。這是小的親眼看見的實事,並不是笑話。小的生長在京城,見的旗人最多,大約都是喜歡擺空架子的。昨天晚上,還有個笑話呢。」
我連忙問是甚麼笑話。高升道:「就是那邊苟公館的事。昨天那苟大人,不知為了甚事要會客。因為自己沒有大衣服,到衣莊裡租了一套袍褂來穿了一會。誰知他送客之後,走到上房裡,他那個五歲的小少爺,手裡拿著一個油麻團,往他身上一摟,把那嶄新的衣服,鬧上了兩塊油跡。不去動他,倒也罷了;他們不知那個說是滑石粉可以起油的,就糝上些滑石粉,拿熨斗一熨,倒弄上了兩塊白印子來了。他們恐怕人家看出來,等到將近上燈未曾上燈的時候,方才送還人家,以為可以混得過去。誰知被人家看了出來,到公館裡要賠。他家的家人們,不由分說,把來人攆出大門,緊緊閉上;那個人就在門口亂嚷,惹得來往的人,都站定了圍著看。小的那時候,恰好買東西走過,看見那人正抖著那外褂兒,叫人家看呢。」我聽了這一席話,方才明白吃盡當光的人,還能夠衣冠楚楚的緣故。
正這麼想著,又看見一個家人,拿一封信進來遞給我,說是要收條的。我接來順手拆開,抽出來一看,還沒看見信上的字,先見一張一千兩銀子的莊票,蓋在上面。
正是:方才悟徹玄中理,又見飛來意外財。要知這一千兩銀子的票是誰送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回 隔紙窗偷覷騙子形 接家書暗落思親淚
卻說當下我看見那一千兩的票子,不禁滿心疑惑。再看那信面時,署著「鐘緘」兩個字。然後檢開票子看那來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兩三行字。寫的是:
屢訪未晤,為悵!僕事,諒均洞鑒。乞在方伯處,代圓轉一二。附呈千金,作為打點之費。尊處再當措謝。今午到關奉謁,乞少候。雲泥兩隱。
我看了這信,知道是鐘雷溪的事。然而不便出一千兩的收條給他,因拿了這封信,走到書房裡,順手取過一張信紙來,寫了「收到來信一件,此照,吳公館收條」十三個字,給那來人帶去。歇了一點多鐘,那來人又將收條送回來,說是:「既然吳老爺不在家,可將那封信發回,待我們再送到關上去。」當下高升傳了這話進來。我想,這封信已經拆開了,怎麼好還他。因叫高升出去交代說:「這裡已經專人把信送到關上去了,不會誤事的,收條仍舊拿了去罷。」
交代過了,我心下暗想:這鐘雷溪好不冒昧,面還未見著,人家也沒有答應他代辦這事,他便輕輕的送出這千金重禮來。不知他平日與繼之有甚麼交情,我不可耽擱了他的正事,且把這票子連信送給繼之,憑他自己作主。要想打發家人送去,恐怕還有甚麼話,不如自己走一遭,好在這條路近來走慣了,也不覺著很遠。想定了主意,便帶了那封信,出門僱了一匹馬,上了一鞭,直奔大關而來。
見了繼之,繼之道:「你又趕來做甚麼?」我說道:「恭喜發財呢!」說罷,取出那封信,連票子一並遞給繼之。繼之看了道:「這是甚麼話!兄弟,你有給他回信沒有?」我說:「因為不好寫回信,所以才親自送來,討個主意。」遂將上項事說了一遍。繼之聽了,也沒有話說。
歇了一會,只見家人來回話,說道:「鐘大人來拜會,小的擋駕也擋不及。他先下了轎,說有要緊話同老爺說。小的回說,老爺沒有出來,他說可以等一等。小的只得引到花廳裡坐下,來回老爺的話。」繼之道:「招呼煙茶去。交代今日午飯開到這書房裡來。開飯時,請鐘大人到帳房裡便飯。知照帳房師爺,只說我沒有來。」那家人答應著,退了出去。我問道:「大哥還不會他麼?」繼之道:「就是會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會兒;不然,他來了,我也到了,哪裡有這等巧事,豈不要犯他的疑心。」於是我兩個人,又談些別事。繼之又檢出幾封信來交給我,叫我寫回信。
過了一會,開上飯來,我兩人對坐吃過了,繼之方才洗了臉,換上衣服,出去會那鐘雷溪。我便跟了出去,閃在屏風後面去看他。
只見繼之見了雷溪,先說失迎的話,然後讓坐,坐定了,雷溪問道:「今天早起,有一封信送到公館裡去的,不知收到了沒有?」繼之道:「送來了,收到了。但是……」繼之這句話並未說完,雷溪道:「不知簽押房可空著?我們可到裡面談談。」繼之道:「甚好,甚好。」說著,一同站起來,讓前讓後的往裡邊去。我連忙閃開,繞到書房後面的一條夾衖裡。這夾衖裡有一個窗戶,就是簽押房的窗戶。我又站到那裡去張望。好奇怪呀!你道為甚麼,原來我在窗縫上一張,見他兩個人,正在那裡對跪著行禮呢!
我又側著耳朵去聽他。只聽見雷溪道:「兄弟這件事,實在是冤枉,不知哪裡來的對頭,同我頑這個把戲。其實從前舍弟在上海開過一家土行,臨了時虧了本,欠了莊上萬把銀子是有的,哪裡有這麼多,又拉到兄弟身上。」繼之道:「這個很可以遞個親供,分辯明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裡好憑空捏造。」雷溪道:「可不是嗎!然而總得要一個人,在制軍那裡說句把話,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方伯跟前,伸訴伸訴,求方伯好歹代我說句好話,這事就容易辦了。」繼之道:「這件事,大人很可以自己去說,卑職怕說不上去。」雷溪道:「老哥萬不可這麼稱呼,我們一向相好。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過來,我們換了帖就是兄弟,何必客氣!」繼之道:「這個萬不敢當!卑職……」雷溪搶著說道:「又來了!縱使我仰攀不上換個帖兒,也不可這麼稱呼。」繼之道:「藩臺那裡,若是自己去求個把差使,許還說得上;然而卑職……」雷溪又搶著道:「噯!老哥,你這是何苦奚落我呢!」繼之道:「這是名分應該這樣。」雷溪道:「我們今天談知己話,名分兩個字,且擱過一邊。」繼之道:「這是斷不敢放肆的!」雷溪道:「這又何必呢!我們且談正話罷。」繼之道:「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職也不曾自己去求過,向來都是承他的情,想起來就下個札子。何況給別人說話,怎麼好冒冒昧昧的去碰釘子?」雷溪道:「當面不好說,或者托托旁人,衙門裡的老夫子,老哥總有相好的,請他們從中周旋周旋。方才送來的一千兩銀子,就請先拿去打點打點。老哥這邊,另外再酬謝。」繼之道:「裡面的老夫子,卑職一個也不認得。這件事,實在不能盡力,只好方命的了。這一千銀子的票子,請大人帶回去,另外想法子罷,不要誤了事。」雷溪道:「藩臺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曉得的。老哥肯當面去說,我看一定說得上去。」繼之道:「這個卑職一定不敢去碰這釘子!論名分,他是上司;論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又是父執。萬一他擺出老長輩的面目來,教訓幾句,那就無味得很了。」雷溪道:「這個斷不至此,不過老哥不肯賞臉罷了。但是兄弟想來,除了老哥,沒有第二個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繼之道:「人多著呢,不要說同藩臺相好的,就同制軍相好的人也不少。」雷溪道:「人呢,不錯是多著。但是誰有這等熱心,肯鑒我的冤枉。這件事,兄弟情願拿出一萬、八千來料理,只要求老哥肯同我經手。」繼之道:「這個……」說到這裡,便不說了。歇了一歇,又道:「這票子還是請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子。卑職這裡能盡力的,沒有不盡力。只是這件事力與心違,也是沒法。」雷溪道:「老哥一定不肯賞臉,兄弟也無可奈何,只好聽憑制軍的發落了。」說罷,就告辭。
我聽完了一番話,知道他走了,方才繞出來,仍舊到書房裡去。
繼之已經送客回進來了。一面脫衣服,一面對我說道:「你這個人好沒正經!怎麼就躲在窗戶外頭,聽人家說話?」我道:「這裡面看得見麼,怎麼知道是我?」繼之道:「面目雖是看不見,一個黑影子是看見的,除了你還有誰!」我問道:「你們為甚麼在花廳上不行禮,卻跑到書房裡行禮起來呢?」繼之道:「我哪裡知道他!他跨進了門閬兒,就爬在地下磕頭。」我道:「大哥這般回絕了他,他的功名只怕還不保呢。」繼之道:「如果辦得好,只作為欠債辦法,不過還了錢就沒事了;但是原告呈子上是告他棍騙呢。這件事看著罷了。」我道:「他不說是他兄弟的事麼?還說只有萬把銀子呢。」繼之道:「可不是嗎。這種飾詞,不知要哄哪個。他還說這件事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旋,我當時就想駁他,後來想犯不著,所以頓住了口。」我道:「怎麼駁他呢?」繼之道:「他說是他兄弟的事,不過萬把銀子,這會又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旋這件事。有了一萬或八千,我想萬把銀子的老債,差不多也可以將就了結的了,又何必另外斡旋呢?」
正在說話間,忽家人來報說:「老太太到了,在船上還沒有起岸。」繼之忙叫備轎子,親自去接。又叫我先回公館裡去知照,我就先回去了。到了下午,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來了。繼之夫人迎出去,我也上前見禮。這位老太太,是我從小見過的。當下見過禮之後,那老太太道:「幾年不看見,你也長得這麼高大了!你今年幾歲呀?」我道:「十六歲了。」老太太道:「大哥往常總說你聰明得很,將來不可限量的,因此我也時常記掛著你。自從你大哥進京之後,你總沒有到我家去。你進了學沒有呀?」我說:「沒有,我的工夫還夠不上呢。況且這件事,我看得很淡,這也是各人的脾氣。」老太太道:「你雖然看得淡,可知你母親並不看得淡呢。這回你帶了信回去,我才知道你老太爺過了。怎麼那時候不給我們一個訃聞?這會我回信也給你帶來了,回來行李到了,我檢出來給你。」我謝過了,仍到書房裡去,寫了幾封繼之的應酬信。
吃過晚飯,只見一個丫頭,提著一個包裹,拿著一封信交給我。我接來看時,正是我母親的回信。不知怎麼著,拿著這封信,還沒有拆開看,那眼淚不知從哪裡來的,撲簌簌的落個不了。展開看時,不過說銀子已經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體的話。又寄了幾件衣服來,打開包裹看時,一件件的都是我慈母手中線。不覺又加上一層感觸。這一夜,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並不曾到書房裡來。我獨自一人,越覺得煩悶,睡在牀上,翻來覆去,只睡不著。想到繼之此時,在裡面敘天倫之樂,自己越發難過。坐起來要寫封家信,又沒有得著我伯父的實信,這回總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因此又擱下了筆。順手取過一疊新聞紙來,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此時,只有兩種新聞紙:一種是《申報》,一種是《字林滬報》。在南京要看,是要隔幾天才寄得到的。此時正是法蘭西在安南開仗的時候。我取過來,先理順了日子,再看了幾段軍報,總沒有甚麼確實消息。只因報上各條新聞,總脫不了「傳聞」、「或謂」、「據說」、「確否容再探尋」等字樣,就是看了他,也猶如聽了一句謠言一般。看到後幅,卻刊上許多詞章。這詞章之中,豔體詩又占了一大半。再看那署的款,卻都是連篇累牘,猶如徽號一般的別號,而且還要連表字、姓名一齊寫上去,竟有二十多個字一個名字的。再看那詞章,卻又沒有甚麼驚人之句。而且豔體詩當中,還有許多輕薄句子,如《詠繡鞋》有句云:「者番看得渾真切,胡蝶當頭茉莉邊。」又《書所見》云:「料來不少芸香氣,可惜狂生在上風。」之類,不知他怎麼都選在報紙上面。據我看來,這等要算是誨淫之作呢。
因看了他,觸動了詩興,要作一兩首思親詩。又想就這麼作思親詩,未免率直,斷不能有好句。古人作詩,本來有個比體,我何妨借件別事,也作個比體詩呢。因想此時國家用兵,出戍的人必多。出戍的人多了,戍婦自然也多。因作了三章《戍婦詞》道:
喔喔籬外雞,悠悠河畔碪。雞聲驚妾夢,碪聲碎妾心。妾心欲碎未盡碎,可憐落盡思君淚!妾心碎盡妾悲傷,游子天涯道阻長。道阻長,君不歸,年年依舊寄征衣!
嗷嗷天際雁,勞汝寄征衣。征衣待禦寒,莫向他方飛。天涯見郎面,休言妾傷悲;郎君如相問,願言尚如郎在時。非妾故自諱,郎知妾悲郎憂思。郎君憂思易成病,妾心傷悲妾本性。
圓月圓如鏡,鏡中留妾容。圓明照妾亦照君,君容應亦留鏡中。兩人相隔一萬里,差幸有影時相逢。烏得妾身化妾影,月中與郎談曲衷?可憐圓月有時缺,君影妾影一齊沒!
作完了,自家看了一遍,覺得身子有些困倦,便上牀去睡。此時天色已經將近黎明了。正在朦朧睡去,忽然耳邊聽得有人道:「好睡呀!」
正是:草堂春睡何曾足,帳外偏來擾夢人。要知說我好睡的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回 詩翁畫客狼狽為奸 怨女癡男鴛鴦並命
卻說我聽見有人喚我,睜眼看時,卻是繼之立在牀前。我連忙起來。繼之道:「好睡,好睡!我出去的時候,看你一遍,見你沒有醒,我不來驚動你;此刻我上院回來了,你還不起來麼?想是昨夜作詩辛苦了。」我一面起來,一面答應道:「作詩倒不辛苦,只是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要快亮了,方才睡著的。」披上衣服,走到書桌旁邊一看,只見我昨夜作的詩,被繼之密密的加上許多圈,又在後面批上「纏綿悱惻,哀豔絕倫」八個字。因說道:「大哥怎麼不同我改改,卻又加上這許多圈?這種胡謅亂道的,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我同你有甚麼客氣,該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個字呢?我自從入了仕途,許久不作詩了。你有興致,我們多早晚多約兩個人,唱和唱和也好。」我道:「正是,作詩是要有興致的。我也許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見報上的詩,觸動起詩興來,偶然作了這兩首。我還想謄出來,也寄到報館裡去,刻在報上呢。」繼之道:「這又何必。你看那報上可有認真的好詩麼?那一班斗方名士,結識了兩個報館主筆,天天弄些詩去登報,要借此博個詩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個杜甫不死,李白復生的氣概。也有些人,常常在報上看見了他的詩,自然記得他的名字;後來偶然遇見,通起姓名來,人自然說句久仰的話,越發慣起他的狂燄逼人,自以為名震天下了。最可笑的,還有一班市儈,不過略識之無,因為豔羨那些斗方名士,要跟著他學,出了錢叫人代作了來,也送去登報。於是乎就有那些窮名士,定了價錢,一角洋錢一首絕詩,兩角洋錢一首律詩的。那市儈知道甚麼好歹,便常常去請教。你想,將詩送到報館裡去,豈不是甘與這班人為伍麼?雖然沒甚要緊,然而又何必呢。」
我笑道:「我看大哥待人是極忠厚的,怎麼說起話來,總是這麼刻薄?何苦形容他們到這份兒呢!」繼之道:「我何嘗知道這麼個底細,是前年進京時,路過上海,遇見一個報館主筆,姓胡,叫做胡繪聲,是他告訴我的,諒來不是假話。」我笑道:「他名字叫做繪聲,聲也會繪,自然善於形容人家的了。我總不信送詩去登報的人,個個都是這樣。」繼之道:「自然不能一網打盡,內中總有幾個不這樣的,然而總是少數的了。還有好笑的呢,你看那報上不是有許多題畫詩麼?這作題畫詩的人,後幅告白上面,總有他的書畫仿單,其實他並不會畫。有人請教他時,他便請人家代筆畫了,自己題上兩句詩,寫上一個款,便算是他畫的了。」我說道:「這個於他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他的仿單非常之貴:畫一把扇子,不是兩元,也是一元。他叫別人畫,只拿兩三角洋錢出去,這不是『尚亦有利哉』麼?這是詩家的畫。還有那畫家的詩呢:有兩個隻字不通的人,他卻會畫,並且畫的還好。倘使他安安分分的畫了出來,寫了個老老實實的上下款,未嘗不過得去。他卻偏要學人家題詩,請別人作了,他來抄在畫上。這也還罷了。那個稿子,他又謄在冊子上,以備將來不時之需。這也罷了。誰知他後來積的詩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別人了,隨便畫好一張,就隨便抄上一首,他還要寫著『錄舊作補白』呢。誰知都被他弄顛倒了,畫了梅花,卻抄了題桃花詩;畫了美人,卻抄了題鐘馗詩。」
我聽到這裡,不覺笑的肚腸也要斷了,連連擺手說道:「大哥,你不要說罷。這個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哪裡有這種不通的人呢!」繼之道:「你不信麼?我念一首詩給你聽,你猜是甚麼詩?這首詩我還牢牢記著呢。」因念道:「
隔簾秋色靜中看,欲出籬邊怯薄寒。隱士風流思婦淚,將來收拾到毫端。
「你猜,這首詩是題甚麼的?」我道:「這首詩不見得好。」繼之道:「你且不要管他好不好,你猜是題甚麼的?」我道:「上頭兩句泛得很;底下兩句,似是題菊花、海棠合畫的。」繼之忽地裡叫一聲:「來!」外面就來了個家人。繼之對他道:「叫丫頭把我那個湘妃竹柄子的團扇拿來。」不一會,拿了出來。繼之遞給我看。我接過看時,一面還沒有寫字;一面是畫的幾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樹底下站著一個美人,美人手裡拿著把扇子,上頭還用淡花青烘出一個月亮來。畫筆是不錯的,旁邊卻連真帶草的寫著繼之方才念的那首詩。我這才信了繼之的話。繼之道:「你看那方圖書還要有趣呢。」我再看時,見有一個一寸多見方的壓腳圖書打在上面,已經不好看了。再看那文字時,卻是「畫宗吳道子,詩學李青蓮」十個篆字,不覺大笑起來,問道:「大哥,你這把扇子哪裡來的?」繼之道:「我慕了他的畫名,特地托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塊洋錢潤筆求來的呀。此刻你可信了我的話了,可不是我說話刻薄,形容人家了。」
說話之間,已經開出飯來。我不覺驚異道:「呀!甚麼時候了?我們只談得幾句天,怎麼就開飯了?」繼之道:「時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來得遲了些。」我趕忙洗臉漱口,一同吃飯。飯罷,繼之到關上去了。
大凡記事的文章,有事便話長,無事便話短,不知不覺,又過了七八天,我伯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說是知道我來了,不勝之喜。刻下要到上海一轉,無甚大耽擱,幾天就可回來。我得了此信,也甚歡喜,就帶了這封信,去到關上,給繼之說知,入到書房時,先有一個同事在那裡談天。這個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農,上海人氏。當下我先給繼之說知來信的話,索性連信也給他看了。
繼之看罷,指著述農說道:「這位也是詩翁,你們很可以談談。」於是我同述農重新敘話起來,述農又讓我到他房裡去坐,兩人談的入彀。我又提起前幾天繼之說的斗方名士那番話。述農道:「這是實有其事。上海地方,無奇不有,倘能在那裡多盤桓些日子,新聞還多著呢。」我道:「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兩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為的是丁憂,還在熱喪裡面,不便出來逛逛。這回我過上海時,偶然看見一件奇事,如今觸發著了,我才記起來。那天我因為出來寄家信,順路走到一家茶館去看看,只見那吃茶的人,男女混雜,笑謔並作的,是甚麼意思呢?」述農道:「這些女子,叫做野雞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館的,這是洋場上的風氣。有時也施個禁令,然而不久就開禁的了。」我道:「如此說,內地是沒有這風氣的了?」述農道:「內地何嘗沒有?從前上海城裡,也是一般的女子們上茶館的,上酒樓的,後來被這位總巡禁絕了。」我道:「這倒是整頓風俗的德政。不知這位總巡是誰?」述農道:「外面看著是德政,其實骨子裡他在那裡行他那賊去關門的私政呢!」我道:「這又是一句奇話。私政便私政了,又是甚麼賊去關門的私政呢?倒要請教請教。」
述農道:「這位總巡,專門仗著官勢,行他的私政。從前做上海西門巡防局委員的時候,他的一個小老婆,受了他的委屈,吃生鴉片煙死了。他恨的了不得,就把他該管地段的煙館,一齊禁絕了。外面看著,不是又是德政麼?誰知他內裡有這麼個情節,至於他禁婦女吃茶一節的話,更是醜的了不得。他自己本來是一個南貨店裡學生意出身,不知怎麼樣,被他走到官場裡去。你想這等人家,有甚麼規矩?所以他雖然做了總巡,他那一位小姐,已經上二十歲的人了,還沒有出嫁,卻天天跑到城隍廟裡茶館裡吃茶。那位總巡也不禁止他。忽然一天,這位小姐不見了。偏偏這天家人們都說小姐並不曾出大門,就在屋裡查察起來。誰知他公館的房子,是緊靠在城腳底下,曬臺又緊貼著城頭,那小姐是在曬臺上搭了跳板,走過城頭上去的。惱得那位總巡立時出了一道告示,勒令沿城腳的居民將曬臺拆去,只說恐防宵小,又出告示,禁止婦女吃茶。這不是賊去關門的私政麼?」
我道:「他的小姐走到哪裡去的呢?」述農道:「奇怪著呢!就是他小姐逃走的那一天,同時逃走了一個轎班。」我道:「這是事有湊巧罷了,哪裡就會跟著轎班走呢?」述農道:「所以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外的,那位總巡因為出了這件事,其勢不得不追究,又不便傳播出去,特地請出他的大舅子來商量,因為那個轎班是嘉定縣人,他大舅子就到嘉定去訪問,果然叫他訪著了,那位小姐居然是跟他走的,他大舅子就連夜趕回上海,告訴了底細。他就寫了封信,托嘉定縣辦這件事,只說那轎班拐了丫頭逃走。嘉定縣得了他的信,就把那轎班捉將官裡去。他大舅子便硬將那小姐捉了回來。誰知他小姐回來之後,尋死覓活的,鬧個不了,足足三天沒有吃飯,看著是要絕粒的了,依了那總巡的意思,憑他死了也罷了。但是他那位太太愛女情切,暗暗的叫他大舅再到嘉定去,請嘉定縣尊不要把那轎班辦的重了,最好是就放了出來。他大舅只得又走一趟。走了兩天,回來說:那轎班一些刑法也不曾受著,只因他投在一家鄉紳人家做轎班,嘉定鄉紳是權力很大的,地方官都是仰承他鼻息的,所以不到一天,還沒問過,就給他主人拿片子要了去了。那位太太就暗暗的安慰他女兒。過了些時,又給他些銀子,送他回嘉定去。誰知到得嘉定,又鬧出一場笑話來。」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一陣亂嚷,跑進來了兩個人,就打斷了話頭。
正是:一夕清談方入彀,何處閒非來擾人?要知外面嚷的是甚事,跑進來的是甚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回 老伯母強作周旋話 惡洋奴欺凌同族人
原來外面扦子手查著了一船私貨,爭著來報。當下述農就出去察驗,耽擱了好半天。我等久了,恐怕天晚入城不便,就先走了。從此一連六七天沒有事。
這一天,我正在寫好了幾封信,打算要到關上去,忽然門上的人,送進來一張條子,即接過來一看,卻是我伯父給我的,說已經回來了,叫我到公館裡去。我連忙袖了那幾封信,一逕到我伯父公館裡相見。我伯父先說道:「你來了幾時了?可巧我不在家,這公館裡的人,卻又一個都不認得你,幸而聽見說你遇見了吳繼之,招呼著你。你住在那裡可便當麼?如果不很便當,不如搬到我公館裡罷。」我說道:「住在那裡很便當。繼之自己不用說了,就是他的老太太,他的夫人,也很好的,待姪兒就像自己人一般。」伯父道:「到底打攪人家不便。繼之今年只怕還不曾滿三十歲,他的夫人自然是年輕的,你常見麼?你雖然還是個小孩子,然而說小也不小了,這嫌疑上面,不能不避呢。我看你還是搬到我這裡罷。」我說道:「現在繼之得了大關差使,不常回家,托姪兒在公館裡照應,一時似乎不便搬出來。」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伯父就笑道:「怎麼他把一個家,托了個小孩子?」我接著道:「姪兒本來年輕,不懂得甚麼,不過代他看家罷了,好在他三天五天總回來一次的。現在他書啟的事,還叫姪兒辦呢。」伯父好像吃驚的樣子道:「你怎麼就同他辦麼?你辦得來麼?」我說道:「這不過寫幾封信罷了,也沒有甚麼辦不來。」伯父道:「還有給上司的稟帖呢,夾單咧、雙紅咧,只怕不容易罷。」我道:「這不過是駢四儷六裁剪的工夫,只要字面工整富麗,那怕不接氣也不要緊的,這更容易了。」伯父道:「小孩子們有多大本事,就要這麼說嘴!你在家可認真用功的讀過幾年書?」我道:「書是從七歲上學,一直讀的,不過就是去年耽擱下幾個月,今年也因為要出門,才解學的。」伯父道:「那麼你不回去好好的讀書,將來巴個上進,卻出來混甚麼?」我道:「這也是各人的脾氣,姪兒從小就不望這一條路走,不知怎麼的,這一路的聰明也沒有。先生出了題目,要作『八股』,姪兒先就頭大了。偶然學著對個策,做篇論,那還覺得活潑些。或者作個詞章,也可以陶寫陶寫自己的性情。」
伯父正要說話,只見一個丫頭出來說道:「太太請姪少爺進去見見。」伯父就領了我到上房裡去。我便拜見伯母。伯母道:「姪少爺前回到了,可巧你伯父出差去了。本來很應該請到這裡來住的,因為我們雖然是至親,卻從來沒有見過,這裡南京是有名的『南京拐子』,希奇古怪的光棍撞騙,多得很呢,我又是個女流,知道是冒名來的不是,所以不敢招接。此刻聽說有個姓吳的朋友招呼你,這也很好。你此刻身子好麼?你出門的時刻,你母親好麼?自從你祖老太爺過身之後,你母親就跟著你老人家運靈柩回家鄉去,從此我們妯娌就沒有見過了。那時候,還沒有你呢。此刻算算,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你此刻打算多早晚回去呢?」我還沒有回答,伯父先說道:「此刻吳繼之請了他做書啟,一時只怕不見得回去呢。」伯母道:「那很好了,我們也可以常見見,出門的人,見個同鄉也是好的,不要說自己人了。不知可有多少束脩?」我說道:「還沒有知道呢,雖然辦了個把月,因為……」這裡我本來要說,因為借了繼之銀子寄回去,恐怕他先要將束脩扣還的話,忽然一想,這句話且不要提起的好,因改口道:「因為沒有甚用錢的去處,所以姪兒未曾支過。」伯父道:「你此刻有事麼?」我道:「到關上去有點事。」伯父道:「那麼你先去罷。明日早起再來,我有話給你說。」我聽說,就辭了出來,騎馬到關上去。
走到關上時,誰知簽押房鎖了,我就到述農房裡去坐。問起述農,才知道繼之回公館去了。我道:「繼翁向來出去是不鎖門的,何以今日忽然上了鎖呢?」述農道:「聽見說昨日丟了甚麼東西呢。問他是甚麼東西,他卻不肯說。」說著,取過一迭報紙來,檢出一張《滬報》給我看,原來前幾天我作的那三首《戍婦詞》,已經登上去了。我便問道:「這一定是閣下寄去的,何必呢!」述農笑道:「又何必不寄去呢!這等佳作,讓大家看看也好。今天沒有事,我們擬個題目,再作兩首,好麼?」我道:「這會可沒有這個興致,而且也不敢在班門弄斧,還是閒談談罷。那天談那位總巡的小姐,還沒有說完,到底後來怎樣呢?」述農笑道:「你只管歡喜聽這些故事,你好好的請我一請,我便多說些給你聽。」說著,用手在肚子上拍了一拍道:「我這裡面,故事多著呢。」我道:「幾時拿了薪水,自然要請請你。此刻請你先把那未完的卷來完了才好,不然,我肚子裡怪悶的。」述農道:「呀!是呀。昨天就發過薪水了,你的還沒有拿麼?」說著,就叫底下人到帳房去取。去了一會,回來說道:「吳老爺拿進城去了。」述農又笑道:「今天吃你的不成功,只好等下次的了。」我道:「明後天出城,一定請你,只求你先把那件事說完了。」述農道:「我那天說到甚麼地方,也忘記了,你得要提我一提。」我道:「你說到甚麼那總巡的太太,叫人到嘉定去尋那個轎班呢,又說出了甚麼事了。」述農道:「哦!是了。尋到嘉定去,誰知那轎班卻做了和尚了。好容易才說得他肯還俗,仍舊回到上海,養了幾個月的頭髮,那位太太也不由得總巡做主,硬把這位許小姐配了他。又拿他自家的私蓄銀,托他給舅爺,同他女婿捐了個把總。還逼著那總巡,叫他同女婿謀差事。那總巡只怕是一位懼內的,奉了閫令,不敢有違,就同他謀了個看城門的差事,此刻只怕還當著這個差呢。看著是看城門的一件小事,那『東洋照會』的出息也不少呢。這件事,我就此說完了,要我再添些出來,可添不得了。」
我道:「說是說完了,只是甚麼『東洋照會』我可不懂,還要請教。」述農又笑道:「我不合隨口帶說了這麼一句話,又惹起你的麻煩。這『東洋照會』是上海的一句土談。晚上關了城門之後,照例是有公事的人要出進,必須有了照會,或者有了對牌,才可以開門;上海卻不是這樣,只要有了一角小洋錢,就可以開得。卻又隔著兩扇門,不便彰明較著的大聲說是送錢來,所以嘴裡還是說照會;等看門的人走到門裡時,就把一角小洋錢,在門縫裡遞了進去,馬上就開了。因為上海通行的是日本小洋錢,所以就叫他作『東洋照會』。」我聽了這才明白。因又問道:「你說故事多得很,何不再講些聽聽呢?」述農道:「你又來了。這沒頭沒腦的,叫我從哪裡說起?這個除非是偶然提到了,才想得著呀。」我說道:「你只在上海城裡城外的事想去,或者官場上面,或者外國人上面,總有想得著的。」述農道:「一時之間,委實想不起來。以後我想起了,用紙筆記來,等你來了就說罷。」我道:「我總不信一件也想不起,不過你有意吝教罷了。」述農被我纏不過,只得低下頭去想。一會道:「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想得起來!」我道:「我想那轎班忽然做了把總,一定是有笑話的。」述農拍手道:「有的!可不是這個把總,另外一個把總。我就說了這個來搪塞罷。有一個把總,在吳淞甚麼營裡面,當一個甚麼小小的差事,一個月也不過幾兩銀子。一天,不知為了甚麼事,得罪了一個哨官。這哨官是個守備。這守備因為那把總得罪了他,他就在營官面前說了他一大套壞話,營官信了一面之詞,就把那把總的差事撤了。那把總沒了差事,流離浪蕩的沒處投奔。後來到了上海,恰好巡捕房招巡捕,他便去投充巡捕,果然選上了,每月也有十元八元的工食,倒也同在營裡差不多。有一天,冤家路窄,這一位守備,不知為了甚麼事到上海來了,在馬路上大聲叫『東洋車』。被他看見了,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正要想法子尋他的事,恰好他在那裡大聲叫車,便走上去,用手中的木棍,在他身上狠狠的打了兩下,大喝道:『你知道租界的規矩麼?在這裡大呼小叫,你只怕要吃外國官司呢!』守備回頭一看,見是仇人,也耐不住道:『甚麼規矩不規矩!你也得要好好的關照,怎麼就動手打人?』巡捕道:『你再說,請你到巡捕房去!』守備道:『我又不曾犯法,就到巡捕房裡怕甚麼!』巡捕聽說,就上前一把辮子,拖了要去。那守備未免掙扎了幾下。那巡捕就趁勢把自己號衣撕破了一塊,一路上拖著他走。又把他的長衫,褫了下來,摔在路旁。到得巡捕房時,只說他在當馬路小便,我去禁止,他就打起人來,把號衣也撕破了。那守備要開口分辯,被一個外國人過來,沒得沒腦的打了兩個巴掌。你想,外國人又不是包龍圖,況且又不懂中國話,自然中了他的『膚受之朔』了。不由分說,就把這守備關起來。恰好第二天是禮拜,第三天接著又是中國皇帝的萬壽,會審公堂照例停審,可憐他白白的在巡捕房裡面關了幾天。好容易盼到那天要解公堂了,他滿望公堂上面,到底有個中國官,可以說得明白,就好一五一十的伸訴了。誰知上得公堂時,只見那把總升了巡捕的上堂說了一遍。仍然說是被他撕破號衣。堂上的中國官,也不問一句話,便判了打一百板,押十四天。他還要伸說時,已經有兩個差人過來,不由分說,拉了下去,送到班房裡面。他心中還想道:『原來說打一百板,是不打的,這也罷了。』誰知到了下午三點鐘時候,說是坐晚堂了,兩個差人來,拖了就走,到得堂上,不由分說的,劈劈拍拍打了一百板,打得鮮血淋漓;就有一個巡捕上來,拖了下去,上了手銬,押送到巡捕房裡,足足的監禁了十四天;又帶到公堂,過了一堂,方才放了。你說巡捕的氣燄,可怕不可怕呢!」我說道:「外國人不懂話,受了他那『膚受之朔』,且不必說。那公堂上的問官,他是個中國人,也應該問個明白,何以也這樣一問也不問,就判斷了呢?」述農道:「這裡面有兩層道理:一層是上海租界的官司,除非認真的一件大事,方才有兩面審問的;其餘打架細故,非但不問被告,並且連原告也不問,只憑著包探、巡捕的話就算了。他的意思,還以為那包探、巡捕是辦公的人,一定公正的呢,哪裡知道就有這把總升巡捕的那一樁前情後節呢。第二層,這會審公堂的華官,雖然擔著個會審的名目,其實猶如木偶一般,見了外國人就害怕的了不得,生怕得罪了外國人,外國人告訴了上司,撤了差,磕碎了飯碗,所以平日問案,外國人說甚麼就是甚麼。這巡捕是外國人用的,他平日見了,也要帶三分懼怕,何況這回巡捕做了原告,自然不問青紅皂白,要懲辦被告了。」
我正要再往下追問時,繼之打發人送條子來,叫我進城,說有要事商量。我只得別過述農,進城而去。
正是:適聞海上稱奇事,又歷城中傀儡場。未知進城後有甚麼要事,且待下回再說。
第十一回 紗窗外潛身窺賊跡 房門前瞥眼睹奇形
當下我別過述農,騎馬進城。路過那苟公館門首,只見他大開中門,門外有許多馬匹;街上堆了不少的爆竹紙,那爆竹還在那裡放個不住。心中暗想,莫非辦甚麼喜事,然而上半天何以不見動靜?繼之家本來同他也有點往來,何以並未見有帖子?一路狐疑著回去,要問繼之,偏偏繼之又出門拜客去了。從日落西山,等到上燈時候,方才回來。一見了我,便說道:「我說你出城,我進城,大家都走的是這條路,何以不遇見呢,原來你到你令伯那裡去過一次,所以相左了。」我道:「大哥怎麼就知道了?」繼之道:「我回來了不多一會,你令伯就來拜我,談了好半天才去。我恐怕明日一早要到關上去,有幾天不得進城,不能回拜他,所以他走了。我寫了個條子請你進城,一面就先去回拜了他,談到此刻才散。」我道:「這個可謂長談了。」繼之道:「他的脾氣同我們兩樣,同他談天,不過東拉拉,西拉拉罷了。他是個風流隊裡的人物,年紀雖然大了,興致卻還不減呢。這回到通州勘荒去,你道他怎麼個勘法?他到通州只住了五天,拜了拜本州,就到上海去玩了這多少日子。等到回來時,又攏那裡一攏,就回來了,方才同我談了半天上海的風氣,真是愈出愈奇了。大凡女子媚人,總是借助脂粉,誰知上海的婊子,近來大行戴墨晶眼鏡。你想這杏臉桃腮上面,加上兩片墨黑的東西,有甚麼好看呢?還有一層,聽說水煙筒都是用銀子打造的,這不是浪費得無謂麼。」
我道:「這個不關我們的事,也不是我們浪費,不必談他。那苟公館今天不知有甚麼喜事?我們這裡有帖子沒有?要應酬他不要?」繼之道:「甚麼喜事!豈但應酬他,而且錢也借去用了。今日委了營務處的差使,打發人到我這裡來,借了五十元銀去做札費。我已經差帖道喜去了。」我道:「札費也用不著這些呀。」繼之道:「雖然未見得都做了札費,然而格外多賞些,摔闊牌子,也是他們旗人的常事。」我道:「得個把差使就這麼張揚,放那許多爆竹,也是無謂得很。今天我回來時,幾乎把我的馬嚇溜了,幸而近來騎慣了,還勒得住。」繼之道:「這放爆竹是湖南的風氣,這裡湖南人住的多了,這風氣就傳染開來了。我今天急於要見你,要托你暗中代我查一件事。可先同你說明白了:我並不是要追究東西,不過要查出這個家賊,開除了他罷了。」我道:「是呀。今天我到關上去,聽說大哥丟了甚麼東西。」繼之道:「並不是甚麼很值錢的東西,是失了一個龍珠表。這表也不知他出在那一國,可是初次運到中國的,就同一顆水晶球一般,只有核桃般大。我在官廳上面,見同寅的有這麼一個,我就托人到上海去帶了一個來,只值十多元銀子,本來不甚可惜。只是我又配上一顆雲南黑銅的表墜,這黑銅雖然不知道值錢不值錢,卻是一件希罕東西。而且那工作十分精細,也不知他是雕的還是鑄的,是杏仁般大的一個彌勒佛像,鬚眉畢現的,很是可愛。」我道:「彌勒佛沒有鬚的。」繼之道:「不過是這麼一句話,說他精細罷了,你不要挑眼兒取笑。」我道:「這個不必查,一定是一個饞嘴的人偷的。」繼之怔了一怔道:「怎見得?」我道:「大哥不說麼,表像核桃,表墜像杏仁,那錶鏈一定像粉條兒的了。他不是饞嘴貪吃,偷來做甚麼呢。」繼之笑了笑道:「不要只管取笑,我們且說正經話。我所用的人,都是舊人,用上幾年的了,向來知道是靠得住的。只有一個王富,一個李升,一個周福,是新近用的,都在關上。你代我留心體察著,看是哪一個,我好開除了他。」我想了一想道:「這是一個難題目。我查只管去查,可是不能限定日子的。」繼之道:「這個自然。」
正說著話時,門上送進來一分帖子,一封信。繼之只看了看信面,就遞給我。我接來一看,原來是我伯父的信。拆開看時,上面寫著明日申刻請繼之吃飯,務必邀到,不可有誤云云。繼之對我道:「令伯又來同我客氣了。」我道:「吃頓把飯也不算甚麼客氣。」繼之道:「這麼著,我明日索性不到關上去了,省得兩邊跑。明日你且去一次,看有甚麼動靜沒有。」我答應了。
繼之就到上房裡去,拿了一根鑰匙出來。交給我道:「這是簽押房鑰匙,你先帶著,恐怕到那邊有甚麼公事。」又拿過一封銀子來道:「這裡是五十兩:內中二十兩是我送你的束脩;賬房裡的贏餘,本來是要到節下算的,我恐怕你又要寄家用,又要添補些甚麼東西,二十兩不夠,所以同他們先取了三十兩來,付了你的賬,到了節下再算清賬就是了。你下次到關上去,也到賬房裡走走,不要掛了你的名字,你一到也不到。」我道:「我此刻用不了這些,前回借大哥的,請先扣了去。」繼之道:「這個且慢著。你說用不了這些,我可也還不等這個用呢。」我道:「只是我的脾氣,欠著人家的錢,很不安的。」繼之道:「你欠了人家的錢,只管去不安;欠了我的錢,用不著不安。老實對你說:同我彀不上交情的,我一文也不肯借;彀得上交情的,我借了就當送了,除非那人果然十分豐足了,有餘錢還我。我才受呢。」我聽了,不便再推辭,只得收過了。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梳洗過後,我就帶了鑰匙,先到伯父公館裡去。誰知還沒有起來。我在客堂裡坐等了好半天,才見一個丫頭出來,說太太請姪少爺。我進去見過伯母,談了些家常話。等到十點多鐘,我實在等不及了,恐怕關上有事,正要先走,我伯父卻醒了,叫我再等一等,我只得又留住。等伯父起來,洗過了臉,吃了一會水煙,又吃了點心,叫我同到書房裡去,在煙牀睡下。早有家人裝好了一口煙,伯父取過來吸了,方慢慢的起來,在書桌抽屜裡面,取出一包銀子道:「你母親的銀子,只有二千存在上海,五釐週息,一年恰好一百兩的利錢,取來了。我到上海去取,來往的盤纏用了二十兩。這裡八十兩,你先寄回去罷。還有那三千兩,是我一個朋友王俎香借了去用的,說過也是五釐週息。但是俎香現在湖南,等我寫信去取了來,再交給你罷。」我接過了銀子,告知關上有事,要早些去。伯父問道:「繼之今日來麼?」我道:「來的。今天他不到關上去,也是為的晚上要赴這個席。」伯父道:「這也是為你的事,他照應了你,我不能不請請他。你有事先去罷。」
我就辭了出來,急急的僱了一匹馬,加上幾鞭,趕到關上,午飯已經吃過了,我開了簽押房門,叫廚房再開上飯來,一面請文述農來談天。誰知他此刻公事忙,不得個空。我吃過了飯,見沒有人來回公事。因想起繼之托我查察的事情,這件事沒頭沒腦的,不知從哪裡查起。想了一會法子,取出那八十兩銀子,放在公事桌上,把房門虛掩起來。繞到簽押房後面的夾衖裡後窗外面,立在一個裡面看不見外面,外面卻張得見裡面的地方,在那裡偷看。這也不過是我一點妄想,想看有人來偷沒有。看了許久,不見有人來偷。我想這樣試法,兩條腿都站直了,只怕還試不出來呢。
正想走開,忽聽得「砉」的一聲門響,有人進去了。我留心一看,正是那個周福。只見他走進房時,四下裡一望,嘴裡說道:「又沒有人了。」一回頭看見桌上那一包銀子,拿在手裡顛了一顛,把舌頭吐了一吐。伸手去開那抽屜,誰知都是鎖著的;他又去開了書櫃,把那一包銀子,放在書櫃裡面,關好了;又四下裡望了一望,然後出去,把房門倒掩上了。我心中暗暗想道:「起先見他的情形很像是賊,誰知倒不是賊。」於是繞了出來,走過一個房門口,聽見裡面有人說話。這個房住的是一個同事,姓畢,表字鏡江。我因為聽見說話聲音,無意中往裡面一望,只見鏡江同著一個穿短衣赤腳的粗人,在那裡下象棋。那粗人手裡,還拿著一根尺把長的旱煙筒,在那裡吸著煙。我心中暗暗稱奇。不便去招呼他,順著腳步,走回簽押房。只見周福在房門口的一張板凳上坐著,見我來了,就站起來,說道:「師爺下次要出去,請把門房鎖了,不然,丟了東西是小的們的干紀。」他一面說,我一面走到房裡,他也跟進來。又說道:「丟了東西,老爺又不查的,這個最難為情。」我笑道:「查不查有甚麼難為情?」周福道:「不是這麼說。倘是丟了東西,馬上就查,查明白了是誰偷的,就懲治了誰,那不是偷東西的,自然心安了。此刻老爺一概不查,只說丟了就算了,這自然是老爺的寬洪大量。但是那偷東西的心中,暗暗歡喜;那不是偷東西的,倒懷著鬼胎,不知主人疑心的是誰。並且同事當中,除了那個真是做賊的,大家都是你疑我,我疑你,這不是不安麼?」我道:「查是要查的,不過暗暗的查罷了。並且老爺雖然不查,你們也好查的;查著了真賊,還有得賞呢。」周福道:「賞是不敢望賞,不過查著了,可以明明心跡罷了。」我道:「那麼你們凡是自問不是做賊的,都去暗暗的查來,但是不可張揚,把那做賊的先嚇跑了。」周福答了兩個「是」字,要退出去;又止住了腳步,說道:「小的剛才進來,看見書桌上有一封銀子,已經放在書櫃裡面了。」我道:「我知道了。畢師爺那房裡,有一個很奇怪的人,你去看看是誰。」周福答應著去了。
恰好述農公事完了,到這裡來坐。一進房門便道:「你真是信人,今天就來請我了。」我道:「今天還來不及呢,一會兒我就要進城了。」述農笑道:「取笑罷了,難道真要你請麼?」我道:「我要求你說故事,只好請你。」剛說到這裡,周福來了,說道:「並沒有甚麼奇怪人,只有一個挑水夫阿三在那裡。」我問道:「在那裡做甚麼?」周福道:「好像剛下完了象棋的樣子,在那裡收棋子呢。」說完,退了出去。述農便問甚麼事,我把畢鏡江房裡的人說了。述農道:「他向來只同那些人招接。」我道:「這又為甚麼?」述農道:「你算得要管閒事的了,怎麼這個也不知道?」我道:「我只喜歡打聽那古怪的事,閒事是不管的。你這麼一說,這裡面一定又有甚麼蹺蹊的了,倒要請教請教。」述農道:「這也沒有甚麼蹺蹊,不過他出身微賤,聽說還是個『王八』,所以沒有甚人去理他,就是二爺們見了他也避的,所以他只好去結交些燒火挑水的了。」我道:「繼翁為甚用了這等人?」述農道:「繼翁何嘗要用他,因為他弄了情面薦來的,沒奈何給他四弔錢一個月的乾脩罷了。他連字也不識,能辦甚麼事要用他!」我道:「他是誰薦的?」述農道:「這個我也不甚了利,你問繼翁去。你每每見了我,就要我說故事,我昨夜窮思極想的,想了兩件事:一件是我親眼看見的實事,一件是相傳說著笑的,我也不知是實事還是故意造出來笑的。我此刻先把這個給你說了,可見得我們就這大關的事不是好事,我這當督扦的,還是眾怨之的呢。」我聽了大喜,連忙就請他說。述農果然不慌不忙的說出兩件事來。
正是:過來人具廣長古,揮塵間登說法臺。未知述農說的到底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二回 查私貨關員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風
且說我當下聽得述農沒有兩件故事,要說給我聽,不勝之喜,便凝神屏息的聽他說來,只聽他說道:「有一個私販,專門販土,資本又不大,每次不過販一兩隻,裝在罈子裡面,封了口,黏了茶食店的招紙,當做食物之類,所過關卡,自然不留心了。然而做多了總是要敗露的。這一次,被關上知道了,罰他的貨充了公。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的了。過了幾天,他又來了,依然帶了這麼一罈,被巡丁們看見了,又當是私土,上前取了過來,他就逃走了。這巡丁捧了罈子,到師爺那裡去獻功。師爺見又有了充公的土了,正好拿來煮煙,歡歡喜喜的親手來開這罈子。誰知這回不是土了,這一打開,裡面跳出了無數的蚱蜢來,卻又臭惡異常。原來是一罈子糞水,又裝了成千的蚱蜢。登時鬧得臭氣熏天,大家躲避不及。這蚱蜢又是飛來跳去的,鬧到滿屋子沒有一處不是糞花。你道好笑不好笑呢?」我道:「這個我也曾聽見人家說過,只怕是個笑話罷了。」
述農道:「還有一件事,是我親眼見的,幸而我未曾經手。唉!真是人心不古,詭變百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盡多著呢。那年我在福建,也是就關上的事,那回我是辦帳房,生了病,有十來天沒有起牀。在我病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眼線,報說有一宗私貨,明日過關。這貨是一大宗珍珠玉石,卻放在棺材裡面,裝做扶喪模樣。燈籠是姓甚麼的,甚麼銜牌,甚麼職事,幾個孝子,一一都說得明明白白。大家因為這件事重大,查起來是要開棺的,回明了委員,大眾商量。那眼線又一口說定是私貨無疑,自家肯把身子押在這裡。委員便留住他,明日好做個見證。到了明天,大家終日的留心,果然下午時候,有一家出殯的經過,所有銜牌、職事、孝子、燈籠,就同那眼線說的一般無二。大家就把他扣住了,說他棺材裡是私貨。那孝子又驚又怒,說怎見得我是私貨。此時委員也出來了,大家圍著商量,說有甚法子可以察驗出來呢?除了開棺,再沒有法子。委員問那孝子:『棺材裡到底是甚麼東西?』那孝子道:『是我父親的屍首。』問此刻要送到哪裡去?說要運回原籍去。問幾時死的?說昨日死的。委員道:『既是在這作客身故,多少總有點後事要料理,怎麼馬上就可以運回原籍?這裡面一定有點蹺蹊,不開棺驗過,萬不能明白。』那孝子大驚道:『開棺見屍,是有罪的。你們怎麼仗著官勢,這樣模行起來!』此時大眾聽了委員的話,都道有理,都主張著開棺查驗。委員也喝叫開棺。那孝子卻抱著棺材,號啕大哭起來。內中有一個同事,是極細心的,看那孝子嘴裡雖然嚷著像哭,眼睛裡卻沒有一點眼淚,越發料定是私貨無疑。當時巡丁、扦子手,七手八腳的,拿斧子、劈柴刀,把棺材劈開了。一看,嚇得大眾面無人色:那裡是甚麼私貨,分明是直挺挺的睡著一個死人!那孝子便走過來,一把扭住了委員,要同他去見上官,不由分說,拉了就走,幸得人多攔住了。然而大家終是手足無措的。急尋那眼線的,不提防被他逃走去了。這裡便鬧到一個天翻地覆。從這天下午起,足足鬧到次日黎明時候,方才說妥當了,同他另外買過上好棺材,重新收殮,委員具了素服祭過,另外又賠了他五千兩銀子,這才了事。卻從這一回之後,一連幾天,都有棺材出口。我們是個驚弓之鳥,哪裡還敢過問。其實我看以後那些多是私貨呢。他這法子想得真好,先拿一個真屍首來,叫你開了,鬧了事,吃了虧,自然不敢再多事,他這才認真的運起私貨來。」我道:「這個人也太傷天害理了!怎麼拿他老子的屍首暴露一番,來做這個勾當?」述農道:「你是真笨還是假笨?這個何嘗是他老子,不知他在那裡弄來一個死叫化子罷了。」
當下又談了一番別話,我見天色不早了,要進城去。剛出了大門,只見那挑水阿三,提了一個畫眉籠子走進來。我便叫住了問道:「這是誰養的?」阿三道:「剛才買來的。是一個人家的東西,因為等錢用,連籠子兩弔錢就買了來;到雀子鋪裡去買,四弔還不肯呢。」我道:「是你買的麼?」阿三道:「不是,是畢師爺叫買的。」說罷,去了。我一路上暗想,這個人只賺得四弔錢一月,卻拿兩弔錢去買這不相干的頑意兒,真是嗜好太深了。
回到家時,天已將黑,繼之已經到我伯父處去了,留下話,叫我回來了就去。我到房裡,把八十兩銀子放好,要水洗了臉才去。到得那邊時,客已差不多齊了。除了繼之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首府的刑名老夫子,叫做酈士圖;一個是督署文巡捕,叫做濮固修。大家相讓,分坐寒暄,不必細表。
又坐了許久。家人來報苟大人到了。原來今日請的也有他。只見那苟才穿著衣冠,跨了進來,便拱著手道:「對不住,對不住!到遲了,有勞久候了!兄弟今兒要上轅去謝委,又要到差,拜同寅,還要拜客謝步,整整的忙了一天兒。」又對繼之連連拱手道:「方才親到公館裡去拜謝,那兒知道繼翁先到這兒來了。昨天費心得很!」繼之還沒有回答他,他便回過臉來,對著固修拱手道:「到了許久了!」又對士圖道:「久違得很,久違得很!」又對著我拱著手,一連說了六七個「請」字,然後對我伯父拱手道:「昨兒勞了駕,今兒又來奉擾,不安得很!」伯父讓他坐下,大眾也都坐下。送過茶,大眾又同聲讓他寬衣。就有他的底下人,拿了小帽子過來;他自己把大帽子除下,又卸了朝珠。寬去外褂,把那腰帶上面滴溜打拉佩帶的東西,卸了下來;解了腰帶,換上一件一裹圓的袍子,又束好帶子,穿上一件巴圖魯坎肩兒。在底下人手裡,拿過小帽子來;那底下人便遞起一面小小鏡子,只見他對著鏡子來戴小帽子;戴好了,又照了一照,方才坐下。便問我伯父道:「今兒請的是幾位客呀?我簡直的沒瞧見知單。」我伯父道:「就是幾位,沒有外客。」苟才道:「呀!咱們都是熟人,何必又鬧這個呢。」我伯父道:「一來為給大人賀喜;二來因為……」說到這裡,就指著我道:「繼翁招呼了舍姪,借此也謝謝繼翁。」苟才道:「哦!這位是令姪麼?英偉得很,英偉得很!你臺甫呀?今年貴庚多少了?繼翁,你請他辦甚麼呢?」繼之道:「辦書啟。」苟才道:「這不容易辦呀!繼翁,你是向來講究筆墨的,你請到他,這是一定高明的了。真是『後生可畏』!」又捋了捋他的那八字鬍子道:「我們是『老大徒傷』的了。」又扭轉頭來,對著我伯父道:「子翁,你不要見棄的話,怕還是小阮賢於大阮呢!」說著,又呵呵大笑起來。
當下滿座之中,只聽見他一個人在那裡說話,如瓶瀉水一般。他問了我臺甫、貴庚,我也來不及答應他。就是答應他,他也來不及聽見,只管嘮嘮叨叨的說個不斷。一會兒,酒席擺好了,大眾相讓坐下。我留心打量他,只見他生得一張白臉,兩撇黑鬚,小帽子上綴著一塊蠶豆大的天藍寶石,又拿珠子盤了一朵蘭花,燈光底下,也辨不出他是真的,是假的。只見他問固修道:「今天上頭有甚麼新聞麼?」固修道:「今天沒甚事。昨天接著電報,說馭遠兵船在石浦地方遇見敵船,兩下開仗,被敵船打沉了。」苟才吐了吐舌頭道:「這還了得!馬江的事情,到底怎樣?有個實信麼?」固修道:「敗仗是敗定了,聽說船政局也毀了。但是又有一說,說法蘭西的水師提督孤拔,也叫我們打死了。此刻又聽見說福建的同鄉京官,聯名參那位欽差呢。」
說話之間,酒過三巡,苟才高興要豁拳。繼之道:「豁拳沒甚趣味,又傷氣。我那裡有一個酒籌,是朋友新製,送給我的,上面都是四書句,隨意掣出一根來,看是甚麼句子,該誰吃就是誰吃,這不有趣麼?」大家都道:「這個有趣,又省事。」繼之就叫底下人回去取了來。原來是一個小小的象牙筒,裡面插著幾十枝象牙籌。繼之接過來遞給苟才道:「請大人先掣。」苟才也不推辭,接在手裡,搖了兩搖,掣了一枝道:「我看該敬到誰去喝?」說罷,仔細一看道:「呀,不好,不好!繼翁,你這是作弄我,不算數,不算數!」繼之忙在他手裡拿過那根籌來一看,我也在旁邊看了一眼,原來上面刻著「二吾猶不足」一句,下面刻著一行小字道:「掣此簽者,自飲三杯。」繼之道:「好個『二吾猶不足』!自然該吃三杯了。這副酒籌,只有這一句最傳神,大人不可不賞三杯。」苟才只得照吃了,把籌筒遞給下首酈士圖。士圖接過,順手掣了一根,念道:「『刑罰不中』,量最淺者一大杯。」座中只有濮固修酒量最淺,凡乎滴酒不沾的,眾人都請他吃。固修搖頭道:「這酒籌太會作弄人了!」說罷,攢著眉頭,吃了一口,眾人不便勉強,只得算了。士圖下首,便是主位。我伯父掣了一根,是「『不亦樂乎』,合席一杯」。繼之道:「這一根掣得好,又合了主人待客的意思。這裡頭還有一根合席吃酒的,卻是一句『舉疾首蹙頞』,雖然比這個有趣,卻沒有這句說的快活。」說著,大家又吃過了,輪到固修製籌。固修拿著筒兒搖了一搖道:「籌兒籌兒,你可不要叫我也掣了個『二吾猶不足』呢!」說著,掣了一根,看了一看,卻不言語,拿起筷子來吃菜。我問道:「請教該誰吃酒?是一句甚麼?」固修就把籌遞給我看。我接來一看,卻是一句「子歸而求之」,下面刻著一行道:「問者即飲。」我只得吃了一杯。下來便輪到繼之。繼之掣了一根是「將以為暴」,下注是「打通關」三個字。繼之道:「我最討厭豁拳,他偏要我豁拳,真是豈有此理!」苟才道:「令上是這樣,不怕你不遵令!」繼之只得打了個通關。我道:「這一句隱著『今之為關也』一句,卻隱得甚好。只是繼翁正在辦著大關,這句話未免唐突了些。」繼之道:「不要多說了,輪著你了,快掣罷。」我接過來掣了一根,看時,卻是「王速出令」一句,下面注著道「隨意另行一小令」。我道:「偏到我手裡,就有這許多周折!」苟才拿過去一看道:「好呀!請你出令呢。快出罷,我們恭聽號令呢。」
我道:「我前天偶然想起俗寫的『時』字,都寫成日字旁一個寸字。若照這個『時』字類推過去,『討』字可以讀做『詩』字,『付』字可以讀做『侍』字。我此刻就照這個意思,寫一個字出來,那一位認得的,我吃一杯;若是認不得,各位都請吃一杯。好麼?」繼之道:「那麼說,你就寫出來看。」我拿起筷子,在桌上寫了一個「汉」字。苟才看了,先道:「我不識,認罰了。」拿起杯子,「咕嘟」一聲,乾了一杯。士圖也不識,吃了一杯。我伯父道:「不識的都吃了,回來你說不出這個字來,或是說的沒有道理,應該怎樣?」我道:「說不出來,姪兒受罰。」我伯父也吃了一口。固修也吃了一口。繼之對我道:「你先吃了一杯,我識了這個字。」我道:「吃也使得,只請先說了。」繼之道:「這是個『漢』字。」我聽說,就吃了一杯。我伯父道:「這怎麼是個『漢』字?」繼之道:「他是照著俗寫的『難』字化出來的,俗寫『難』字是個『又』字旁,所以他也把這『又』字替代了『堇』字,豈不是個『漢』字?」我道:「這個字還有一個讀法,說出來對的。大家再請一杯,好麼?」大家聽了,都覺得一怔。
正是:奇字盡堪供笑謔,不須載酒問楊雄。未知這個字還有甚麼讀法,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三回 擬禁煙痛陳快論 睹贓物暗尾佳人
當下我說這「汉」字還有一個讀法,苟才便問:「讀作甚麼?」我道:「俗寫的『雞』字,是『又』字旁加一個『鳥』字;此刻借他這『又』字,替代了『奚』字,這個字就可以讀作『溪』字。」苟才道:「好!有這個變化,我先吃了。」繼之道:「我再讀一個字出來,你可要再吃一杯?」我道:「這個自然。」繼之道:「照俗寫的『觀』字算,這個就是『灌』字。」我吃了一杯。苟才道:「怎麼這個字有那許多變化?奇極了!呀,有了!我也另讀一個字,你也吃一杯,好麼?」我道:「好,好!」苟才道:「俗寫的『對』字,也是又字旁,把『又』字替代了『丵』字,是一個……呀!這是個甚麼字?……呸!這個不是字,沒有這個字,我自己罰一杯。」說著,「咕嘟」的又乾了一杯。固修道:「這個字竟是一字三音,不知照這樣的字還有麼?」我道:「還有一個『卩』字。這個字本來是古文的『節』字,此刻世俗上,可也有好幾個音,並且每一個音有一個用處:書舖子裡拿他代『部』字,銅鐵鋪裡拿他代『磅』字,木行裡拿他代『根』字。」士圖道:「代『部』字,自然是單寫一個偏旁的緣故,怎麼拿他代起『磅』字、『根』字來呢?」我道:「『磅』字,他們起先圖省筆,寫個『邦』字去代,久而久之,連這『邦』字也單寫個偏旁了;至於『根』字,更是奇怪,起先也是單寫個偏旁,寫成一個『艮』字,久而久之,把那一撇一捺也省了,帶草寫的就變了這麼一個字。」說到這裡,忽聽得苟才把桌子一拍道:「有了!」眾人都嚇了一跳,忙問道:「有了甚麼?」苟才道:「這個『卩』字,號房裡掛號的號簿,還拿他代老爺的『爺』字呢。我想叫認得古文的人去看號簿,他還不懂老卩是甚麼東西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此時又該輪到苟才掣酒籌,他拿起筒兒來亂搖了一陣道:「可要再抽一個自飲三杯的?」說罷,掣了一根看時,卻是「則必饜酒肉而後反」,下注「合席一杯完令」。我道:「這一句完令雖然是好,卻有一點不合。」苟才道:「我們都是既醉且飽的了,為甚麼不合?」我道:「那做酒令的借著《孟子》的話罵我們,當我們是叫化子呢。」說得眾人又笑了。繼之道:「這酒籌一共有六十根,怎麼就偏偏掣了完令這根呢?」固修道:「本來酒也夠了,可以收令了,我倒說這根掣得好呢。不然,六十根都掣了,不知要吃到甚麼時候呢。」我道:「然而只掣得七『節』,也未免太少。」我伯父道:「這酒籌怎麼是一節一節的?」繼之笑道:「他要借著木行裡的『根』字,讀作古音呢。這個還好,不要將來過『節』的時候,你卻寫了個古文,叫銅鐵鋪裡的人看起來,我們都要過『磅』呢。」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一面大家乾了門面杯,吃過飯,散坐一會,士圖、固修先辭去了;我也辭了伯父,同繼之兩個步行回去。 我把今日在關上的事,告訴了繼之。繼之道:「這個只得慢慢查察去,一時哪裡就查得出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我有一件事,懷疑了許久,要問大哥,不知怎樣,得到見面的時候就忘記了;今天同席遇了酈士圖,又想起來了。我好幾次在路上碰見過那位江寧太守,見他坐在轎子裡,總是打磕睡的。這個人的精神,怎麼這麼壞法?」繼之道:「你說他磕睡麼?他在那裡死了一大半呢!」我聽了,越發覺得詫異,忙問:「何以死了一大半?」繼之道:「此刻這位總督大帥,最恨的是吃鴉片煙,大凡有煙癮的人,不要叫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現任的撤任,有差的撤差,那不曾有差事的,更不要望求得著差事。只有這一位太守,煙癮大的了不得,他卻又有本事瞞得過。大帥每天起來,先見藩臺,第二個客就是江寧府。他一早在家先過足了癮,才上衙門;見了下來,煙癮又大發了,所以坐在轎子裡,就同死了一般。回到衙門,轎子一直擡到二堂,四五個丫頭,把他扶了出來,坐在醉翁椅上,擡到上房裡去。他的兩三個姨太太,早預備好了,在牀上下了帳子,兩三個人先在裡面吃煙,吃的煙霧騰天的,把他扶到裡面,把煙燻他,一面還吸了煙噴他。照這樣鬧法,總要鬧到二十幾分鐘時候,他方才回了過來,有氣力自己吸煙呢。」 我道:「這又奇了!那位大帥見客的時候,或者可以有一定;然而回公事的話,不能沒有多少,比方這一天公事回的多,或者上頭問話多,那就不能不耽擱時候了,那煙癮不要發作麼?」繼之道:「這就難說了。據世俗的話,都說他官運亨通,不應該壞事的,所以他的煙癮,就猶如懂人事的一般,碰了公事多的那一天,時候耽擱久了,那煙癮也來得遲些,總是他運氣好之故。依我看來,哪裡是甚麼運氣不運氣,那煙癮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他回公事的時候,如果工夫耽擱久了,那癮未嘗不發作,只因他懾於大帥的威嚴,恐怕露出馬腳來,前程就保不住了,只好勉強支持,也未嘗支持不住;等到退了出來,坐上轎子,那時候是惟我獨尊的了,任憑怎樣發作,也不要緊了,他就不肯去支持,憑得他癱軟下來,回到家去,好歹有人伏伺。至於回到家去,要把煙燻、拿煙噴的話,我看更是故作偃蹇的了。」 我笑道:「大哥這話,才是『如見其肺肝焉』呢。這位大帥既然那麼恨鴉片煙,為甚麼不禁了他?」繼之道:「從前也商量過來,說是加重煙土煙膏的稅,伸一個不禁自禁之法:後來不知怎樣,就沉了下來,再也不提起了。依我看上去,一省兩省禁,也不中用,必得要奏明立案,通國一齊禁了才好。」我道:「通國都禁,談何容易!」繼之道:「其實不難,只要立定了案,凡係吃煙的人,都要抽他的吃煙稅,給他注了煙冊,另外編成一份煙戶;凡係煙戶的人,非但不准他考式、出仕,並且不准他做大行商店。那吃煙的人,自然不久就斷絕了。我還有一句最有把握的話:大凡政事,最怕的是擾民;只有這禁煙一項,正不妨拿出強硬手段去禁他,就是騷擾他點,也不要緊。那些鴉片鬼,任是怎樣激怒他,他也造不起反來,究竟吃煙槍不能作洋槍用,煙泡不能作大炮用。就是刻薄得他死了,也不足惜;而且多死一個鴉片鬼,世上便少一個傳染惡疾的人。如此說來,非但死不足惜,而且還是早死為佳呢。怎奈此時官場中人,十居其九是吃煙的,那一個肯建這個政策作法自斃呢?時候不早了,睡罷,明天再談。」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繼之到關上去了。此時我想著要寄家信,拿出銀子來,秤了一百兩,打算要寄回去。又想買點南京的土貨,順便寄去。吃過午飯,就到街上去買。順著腳步走去,走到了城隍廟裡,隨意遊玩。忽見有兩名督轅的親兵,叱喝而來;後面跟著一頂洋藍呢中轎,上著轎簾,想來裡面坐的,定是一位女太太。那兩名親兵,走到大殿上,把燒香的人趕開,那轎子就在廊下停住。旁邊一個老媽子過來,把轎簾揭下,扶出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打扮得珠圍翠繞,錦簇花團,蓮步姍姍的走上殿去。我一眼瞥見他襟頭下掛著核桃大的一顆水晶球,心下暗吃一驚道:「莫非繼之失的龍珠表,到了他手裡麼?」忽又回想道:「這是有得賣的東西,雖不知他是甚麼人,然而看他那舉動闊綽,自然他也是買來的,何必一定是繼之那個呢。」一面想著,只見他上到殿上,拈香膜拜。我忽然又想起,龍珠表雖是有一般的,但是那黑銅表墜不是常有的東西。可惜離的遠,看他不清楚,怎樣能夠走近他身邊一看就好。躊躇了一會,想起女子入廟燒香,一定要拜觀音菩薩的,何妨去碰他一碰。想著,就走到旁邊的觀音殿去等他。等了許久,還不見來,以為他去了,仍舊走出來,恰好迎面同他遇著。留神一看,不禁又吃了一驚,他穿的是白灰色的衣裳,滾的是月白邊,那一顆水晶球似的東西雖然已經藏在襟底,那一根鏈條兒還搭在外面,分明直顯出一顆杏仁大的黑表墜來。這東西有九分九是繼之的失贓了。但是他是甚麼人,總要設法先打聽著了,才可以再查探是甚麼人賣給他的。遂想了個法子,走到正殿上,同香火道人買了些香燭,胡亂燒了香;又隨意取過籤筒來,搖了幾搖,搖出一根籤來,看了號碼,又到香火道人那裡去買簽,故意多給他幾文錢,問他討一碗茶來吃,略略同他談兩句,乘機就問他方才燒香的女子是甚麼人。香火道人道:「聽說是制臺衙門裡面甚麼人的內眷,我也不知道底細。他每月總來燒幾回香的。」我聽了,仍是茫無頭緒的,敷衍了兩句就走了,不覺悶悶不樂。我雖然不是奉西教的,然而向來也不拜偶像。今天破了我的成例,不過為的是打聽這件事;誰知例是破了,事情卻打聽不出來。當面見了真贓,勢不能不打聽個明白,站在廟門外面,呆呆的想法子。 只見他的轎子已經出來了。恰好有個馬夫牽著一匹馬走過,我便賃了他騎上了,遠遠的跟著那轎子去,要看他住在那裡。誰知他並不回家,又到一個甚麼觀音廟裡燒香去了。我好不懊惱!不便再進去碰他,只騎了馬在左近地方跑了一會。等的我心也焦了,他方才出來,我又遠遠的跟著。他卻又到一個關神廟去燒香。我不覺發煩起來,要想不跟他了,卻又捨不得當面錯過,只得按轡徐行,走將過去。只見同他做開路神的兩名督轅親兵,一個蹲在廟門外面,一個從裡面走出來,嘴裡打著湖南口音說:「噲!伙計,不要氣了,大王廟是要到明天去了。」一個道:「我們找個茶舖子歇歇罷,嘴裡燥得很響。」一個道:「不必罷。這裡菩薩少,就要走了,等回去了我們再歇。」我聽了這話,就走到街頭等了一會,果然見他坐著轎子出來了。我再遠遠的跟著他,轉彎抹角,走了不少的路,走到一條街上,遠遠的看見他那轎子擡進一家門裡去,那兩名親兵就一直的去了。我放開轡頭,走到他那門口一看,只見一塊朱紅漆牌子,上刻著「汪公館」三個大字。我撥轉馬頭要回去,卻已經不認得路了。我到南京雖說有了些日子,卻不甚出門;南京城裡地方又大,那裡認得許多,只得叫馬夫在前面引著走。心裡原想順路買東西,因為天上起了一片黑雲,恐怕要下雨,只得急急的回去。 今天做了他半天的跟班,才知道他是一個姓汪的內眷,累得我東西也買不成功。但不知他帶的東西,到底是繼之的失贓不是。如果是的,還不枉這一次的做跟班;要是不是的,那可真冤枉了。想了一會,拿起筆來,先寫好了一封家信,打算明天買了東西,一齊寄去。誰知這一夜就下起個傾盆大雨來,一連三四天,不曾住點。到第五天,雨小了些,我就出去買東西。打算買了回來,封包好了,到關上去問繼之,有便人帶去沒有;有的最好,要是沒有,只好交信局寄去的了。回到家時,恰好繼之已經回來了,我便同他商量,他答應了代我托人帶去。當下,我便把前幾天在城隍廟遇見那女子燒香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繼之。繼之聽了,凝神想了一想道:「哦!是了,我明白了。這會好得那個家賊就要走了。」 正是:迷離倘仿疑團事,打破都從一語中。未知繼之明白了甚麼,那家賊又是誰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窮官自縊 烽煙渺渺兵艦先沈
話說繼之聽了我一席話,忽然覺悟了道:「一定是這個人了。好在他兩三天之內,就要走的,也不必追究了。」我忙問:「是甚麼人?」繼之道:「我也不過這麼想,還不知道是他不是。我此刻疑心的是畢鏡江。」我道:「這畢鏡江是個甚麼樣人?大哥不提起他,我也要問問。那天我在關上,看見他同一個挑水夫在那裡下象棋,怎麼這般不自重!」繼之說:「他的出身,本來也同挑水的差不多,這又何足為奇!他本來是鎮江的一個龜子,有兩個妹子在鎮江當娼,生得有幾分姿色,一班嫖客就同他取起渾名來:大的叫做大喬,小的叫做小喬。那大喬不知嫁到哪裡去了;這小喬,就是現在督署的文案委員汪子存賞識了,娶了回去作妾。這畢鏡江就跟了來做個妾舅。子存寵上了小老婆,未免『愛屋及烏』,把他也看得同上客一般。爭奈他自己不爭氣,終日在公館裡,同那些底下人鬼混。子存要帶他在身邊教他,又沒有這個閒工夫;因此薦給我,說是不論薪水多少,只要他在外面見識見識。你想我那裡用得他著?並且派他上等的事,他也不會做;要是派個下等事給他,子存面上又過不去。所以我只好送他幾弔錢的乾脩,由他住在關上。誰料他又會偷東西呢!」
我道:「這麼說,我碰見的大約就是小喬了?」繼之道:「自然是的。這宗小人用心,實在可笑。我還料到他為甚麼要偷我這表呢。半個月以前,子存就得了消息,將近奉委做蕪湖電報局總辦。他恐怕子存丟下他在這裡,要叫他妹子去說,帶了他去。因為要求妹子,不能不巴結他,卻又無從巴結起,買點甚麼東西去送他,卻又沒有錢,所以只好偷了。你想是不是呢?」我道:「大哥怎麼又說他將近要走了呢?莫非汪子存真是委了蕪湖電報局了麼?」繼之道:「就是這話。聽說前兩天札子已經到了。子存把這裡文案的公事交代過了,就要去接差。他前天喜孜孜的來對我說,說是子存要帶他去,給他好事辦呢。可不是幾天就要走了麼?」我道:「這個也何妨追究追究他?」繼之道:「這又何苦!這到底是名節攸關的。雖然這種人沒有甚麼名節,然而追究出來,究竟與子存臉上有礙。我那東西又不是很值錢的;就是那塊黑銅表墜,也是人家送我的。追究他做甚麼呢。」
正在說話之間,只見門上來回說:「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子,都是穿重孝的,要來求見;說是姓陳,又沒有個片子。」繼之想了一想,歎一口氣道:「請進來罷,你們好好的招呼著。」門上答應去了。不一會,果然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都是渾身重孝的,走了進來。看他那形狀,愁眉苦目,好像就要哭出來的樣子。見了繼之,跪下來就叩頭;那小孩子跟在後面,也跪著叩頭。我看了一點也不懂,恐怕他有甚麼礙著別人聽見的話,正想迴避出去,誰知他站起了來,回過身子,對著我也叩下頭去;嚇得我左不是,右不是,不知怎樣才好。等他叩完了頭,我倒樂得不迴避,聽聽他說話了。繼之讓他坐下。那婦人就坐下開言道:「本來在這熱喪裡面,不應該到人家家裡來亂闖。但是出於無奈,求吳老爺見諒!」繼之道:「我們都是出門的人,不拘這個。這兩天喪事辦得怎樣了?此刻還是打算盤運回去呢,還是暫時在這裡呢?」那婦人道:「現在還打不定主意,萬事都要錢做主呀!此刻鬧到帶著這孩子,拋頭露面的……」說到這裡,便咽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那眼淚便從眼睛裡直滾下來,連忙拿手帕去揩拭。繼之道:「本來怪不得陳太太悲痛。但是事已如此,哭也無益,總要早點定個主意才好。」那婦人道:「舍間的事,吳老爺盡知道的,先夫咽了氣下來,真是除了一個棕榻、一條草蓆,再無別物的了。前天有兩位朋友商量著,只好在同寅裡面告個幫,為此特來求吳老爺設個法。」說罷,在懷裡掏出一個梅紅全帖的知啟來,交給他的小孩,遞給繼之。
繼之看了,遞給我。又對那婦人說道:「這件事不是這樣辦法。照這個樣子,通南京城裡的同寅都求遍了,也不中用。我替陳太太打算,不但是盤運靈柩的一件事要用錢,就是孩子們這幾年的吃飯、穿衣、唸書,都是要錢的。」那婦人道:「哪裡還打算得那麼長遠!吳老爺肯替設個法,那更是感激不盡了!」繼之道:「待我把這知啟另外謄一份,明日我上衙門去,當面求藩臺飲助些。只要藩臺肯了,無論多少,只要他寫上一個名字就好了。人情勢利,大抵如此,眾人看見藩臺也解囊,自然也高興些,應該助一兩的,或者也肯助二兩、三兩了。這是我這麼一個想法,能夠如願不能,還不知道。藩臺那裡,我是一定說得動的,不過多少說不定就是了。我這裡送一百兩銀子,不過不能寫在知啟上,不然,拿出去叫人家看見,不知說我發了多大的財呢。」那婦人聽了,連忙站起來,叩下頭去,嘴裡說道:「妾此刻說不出個謝字來,只有代先夫感激涕零的了!」說著,聲嘶喉哽,又掉下淚來。又拉那孩子過來道:「還不叩謝吳老伯!」那孩子跪下去,他卻在孩子的腦後,使勁的按了三下,那孩子的頭便嘣嘣嘣的碰在地上,一連磕了三個響頭。繼之道:「陳太太,何苦呢!小孩子痛呀!陳太太有事請便,這知啟等我抄一份之後,就叫人送來罷。」那婦人便帶著孩子告辭道:「老太太、太太那裡,本來要進去請安,因為在這熱喪裡面,不敢造次,請吳老爺轉致一聲罷。」
說著,辭了出去。
我在旁邊聽了這一問一答,雖然略知梗概,然而不能知道詳細,等他去了,方問繼之。繼之歎道:「他這件事鬧了出來,官場中更是一條危途了。剛才這個是陳仲眉的妻子。仲眉是四川人,也是個榜下的知縣,而且人也很精明的。卻是沒有路子,到了省十多年,不要說是補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當過幾個。近來這幾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算過,足足七年沒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盡當光,窮的不得了!前幾天忽然起了個短見,居然吊死了!」這句話,把我嚇了一大跳道:「呀!怎麼吊死了!救得回來麼?」繼之道:「你不看見他麼?他這一來,明明是為的仲眉死了,出來告幫,哪裡還有救得活的話!」我道:「任是怎樣沒有路子,何至於七八年沒有差事,這也是一件奇事!」繼之歎道:「老弟,你未曾經歷過宦途,哪裡懂得這許多!大約一省裡面的候補人員,可以分做四大宗:第一宗,是給督撫同鄉,或是世交,那不必說是一定好的了;第二宗,就是藩臺的同鄉世好,自然也是有照應的;第三宗,是頂了大帽子,挾了八行書來的。有了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夠安插?除了這三宗之外,騰下那一宗,自然是絕不相干的了,不要說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盡長著,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沒有人想著他呢。這回鬧出仲眉這件事來,豈不是官場中的一個笑話!他死了的時候,地保因為地方上出了人命,就往江寧縣裡一報,少不免要來相驗。可憐他的兒子又小,又沒有個家人,害得他的夫人,拋頭露面的出來攔請免驗,把情節略略說了幾句。江寧縣已把這件事回了藩臺,聞得藩臺很歎了兩口氣,所以我想在藩臺那裡同他設個法子。此刻請你把這知啟另寫一個,看看有不妥當的,同他刪改刪改,等我明天拿去。」
我聽了這番話,才曉得這宦海茫茫,竟與苦海無二的。翻開那知啟重新看了一遍,詞句尚還妥當,不必改削的了,就同他再謄出一份來。翻到末頁看時,已經有幾個寫上飲助的了,有助一千錢的,也有助一元的,甚至於有助五角的,也有助四百文的,不覺發了一聲歎。回頭來要交給繼之,誰知繼之已經出去了。我放下了知啟,也踱出去看看。
走到堂屋裡,只見繼之拿著一張報紙,在那裡發睖。我道:「大哥看了甚麼好新聞,在這裡出神呢?」繼之把新聞紙遞給我,指著一條道:「你看我們的國事怎麼得了!」我接過來,依著繼之所指的那一條看下去,標題是「兵輪自沉」四個字,其文曰:
馭遠兵輪自某處開回上海,於某日道出石浦,遙見海平線上,一縷濃煙,疑為法兵艦。管帶大懼,開足機器,擬速逃竄。覺來船甚速,管帶益懼,遂自開放水門,將船沉下,率船上眾人,乘舢舨渡登彼岸,捏報倉卒遇敵,致被擊沉云。刻聞上峰將徹底根究,並箚上海道,會商製造局,設法前往撈取矣。
我看了不覺咋舌道:「前兩天聽見濮固修說是打沉的,不料有這等事!」繼之歎道:「我們南洋的兵船,早就知道是沒用的了,然而也料想不到這麼一著。」我道:「南洋兵船不少,豈可一概抹煞?」繼之道:「你未從此中過來,也難怪你不懂得。南洋兵船雖然不少,叵奈管帶的一味知道營私舞弊,哪裡還有公事在他心上。你看他們帶上幾年兵船,就都一個個的席豐履厚起來,哪裡還肯去打仗!」我道:「帶一個兵船,哪裡有許多出息?」繼之道:「這也一言難盡。剋扣一節,且不要說他;單只領料一層,就是了不得的了。譬如他要領煤,這裡南京是沒有煤賣的,照例是到支應局去領價,到上海去買。他領了一百噸的煤價到上海去,上海是有一家專供應兵船物料的鋪家,彼此久已相熟的,他到那裡去,只買上二三十噸。」我唶道:「那麼那七八十噸的價,他一齊吞沒了!」繼之道:「這又不能。他在這七八十噸價當中,提出二成賄了那鋪家,叫他帳上寫了一百噸;恐怕他與店裡的帳目不符,就教他另外立一個暗記號,開支了那七八十噸的價銀就是了。你想他們這樣辦法,就是弔了店家帳簿來查,也查不出他的弊病呢。有時他們在上海先向店家取了二三十噸煤,卻出他個百把噸的收條,叫店家自己到支應局來領價,也是這麼辦法。你說他們發財不發財呢!」
我道:「那許多兵船,難道個個管帶都是這麼著麼?而且每一號兵船,未必就是一個管帶到底。頭一個作弊罷了,難道接手的也一定是這樣的麼?」繼之道:「我說你到底沒有經練,所以這些人情世故一點也不懂。你說誰是見了錢不要的?而且大眾都是這樣,你一個人卻獨標高潔起來,那些人的弊端,豈不都叫你打破了?只怕一天都不能容你呢!就如我現在辦的大關,內中我不願意要的錢,也不知多少,然而歷來相沿如此,我何犯著把他叫穿了,叫後來接手的人埋怨我;只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來舞弊,就算是個好人了。」
我道:「歷來的督撫難道都是睡著的,何以不徹底根查一次?」繼之道:「你又來了!督撫何曾睡著,他比你我還醒呢。他要是將一省的弊竇都釐剔乾淨,他又從哪裡調劑私人呢?我且現身說法,說給你聽:我這大關的差事,明明是給藩臺有了交情,他有心調劑我的,所以我並未求他,他出於本心委給了我;若是沒有交情的,求也求不著呢。其餘你就可以類推了。」正說話時,忽報藩臺著人來請,繼之便去更衣。
繼之這一去,有分教:大善士奇形畢現,苦災黎實惠難沾。未知藩臺請繼之去有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五回 論善士微言議賑捐 見招貼書生談會黨
當下繼之換了衣冠,再到書房裡,取了知啟道:「這回只怕是他的運氣到了。我本來打算明日再去,可巧他來請,一定是單見的,更容易說話了。」說罷,又叫高升將那一份知啟先送回去,然後出門上轎去了。
我左右閒著沒事,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望望。誰知我伯母病了,伯父正在那裡納悶,少不免到上房去問病。坐了一會,看著大家都是無精打采的,我就辭了出來。在街上看見一個人在那裡貼招紙,那招紙只有一寸來寬,五六寸長,上面寫著「張大仙有求必應」七個字,歪歪的貼在牆上。我問貼招紙的道:「這張大仙是甚麼菩薩?在哪裡呢?」那人對我笑了一笑,並不言語。我心中不覺暗暗稱奇。只見他走到十字街口,又貼上一張,也是歪的。我不便再問他,一逕走了回去。
繼之卻等到下午才回來,已經換上便衣了。我問道:「方伯那裡有甚麼事呢?」繼之道:「說也奇怪,我正要求他寫捐,不料他今天請我,也是叫我寫捐,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們今天可謂交易而退了。」說到這裡,跟去的底下人送進帖袋來,繼之在裡面抽出一本捐冊來,交給我看。我翻開看時,那知啟也夾在裡面,藩臺已經寫上了二十五兩,這五字卻像是塗改過的。我道:「怎麼寫這幾個字,也錯了一個?」繼之道:「不是錯的,先是寫了二十四兩,後來檢出一張二十五兩的票子來,說是就把這個給了他罷,所以又把那『四』字改做『五』字。」我道:「藩臺也只送得這點,怪不得大哥送一百兩,說不能寫在知啟上了,寫了上去,豈不是要壓倒藩臺了麼?」繼之道:「不是這等說,這也沒有甚麼壓倒不壓倒,看各人的交情罷了。其實我同陳仲眉並沒有大不了的交情,不過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但是寫了上去,叫別人見了,以為我舉動闊綽,這風聲傳了出去,那一班打抽豐的來個不了,豈不受累麼?說也好笑,去年我忽然接了上海寄來的一包東西,打開看時,卻是兩方青田石的圖書,刻上了我的名號。一張白折扇面,一面畫的是沒神沒彩的兩筆花卉,一面是寫上幾個怪字,都是寫的我的上款。最奇怪的是稱我做『夫子大人』。還有一封信,那信上說了許多景仰感激的話,信末是寫著『門生張超頓首』六個字。我實在是莫名其妙,我從哪裡得著這麼一個門生,連我也不知道,只好不理他。不多幾天,他又來了一封信,仍然是一片思慕感激的話,我也不曾在意。後來又來了一封信,訴說讀書困苦,我才悟到他是要打把勢的,封了八元銀寄給他,順便也寫個信問他為甚這等稱呼。誰知他這回卻連回信也沒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今年同文述農談起,原來述農認得這個人,他的名字是沒有一定的,是一個讀書人當中的無賴,終年在外頭靠打把勢過日子的。前年冬季,上海格致書院的課題是這裡方伯出的,齊了卷寄來之後,方伯交給我看,我將他的卷子取了超等第二。我也忘記了他卷上是個甚麼名字了。自從取了他超等之後,他就改了名字,叫做『張超』。然而我總不明白他,為甚這麼神通廣大,怎樣知道是我看的卷,就自己願列門牆,叫起我老師來?」我道:「這個人也可以算得不要臉的了!」繼之歎道:「臉是不要的了,然而據我看來,他還算是好的,總算不曾下流到十分。你不知道現在的讀書人,專習下流的不知多少呢!」
說話時我翻開那本捐冊來看,上面黏著一張紅單帖,印了一篇小引,是募捐山西賑款的,便問道:「這是請大哥募捐的,還是怎樣?」繼之道:「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這幾年裡面,新出了一位大善士,叫做甚麼史紹經,竭盡心力的去做好事。這回又寄了二百份冊子來,給這裡藩臺,要想派往各州縣募捐。你想這江蘇省裡,連海門廳算在裡面,統共只有八府、三州、六十八州縣,內中還有一半是蘇州那邊藩臺管的,哪裡派得了一百冊?只好省裡的同寅也派了開來,只怕還有得多呢。」
我道:「這位先生可謂勇於為善的了。」繼之笑了一笑道:「豈但勇於為善,他這番送冊子來,還要學那古之人與人為善呢。其實這件事我就很不佩服。」我詫異道:「做好事有甚麼不佩服?」繼之道:「說起來,這句話是我的一偏之見。我以為這些善事,不是我們做的。我以為一個人要做善事,先要從切近地方做起,第一件,對著父母先要盡了子道,對著弟兄要盡了弟道,對了親戚本族要盡了親誼之道,夫然後對了朋友要盡了友道。果然自問孝養無虧了,所有兄弟、本族、親戚、朋友,那能夠自立,綽然有餘的自不必說,那貧乏不能自立的,我都能夠照應得他妥妥帖帖、無憂凍餒的了,還有餘力,才可以講究去做外面的好事。所以孔子說:『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不信現在辦善事的人,果然能夠照我這等說,由近及遠麼?」我道:「倘是人族大的,就是本族、親戚兩項,就有上千的人,還有不止的,究的總要占了一半,還有朋友呢,怎樣能都照應得來?」繼之道:「就是這個話。我舍間在家鄉雖不怎麼,然而也算得是一家富戶的了。先君在生時,曾經捐了五萬銀子的田產做贍族義田,又開了幾家店舖,把那窮本家都延請了去,量材派事。所以敝族的人,希冀可以免了饑寒。還有親戚呢,還是照應不了許多呀,何況朋友呢。試問現在的大善士,可曾想到這一著?」
我道:「碰了荒年,也少不了這班人。不然,鬧出那鋌而走險的,更是不得了了。」繼之道:「這個自然。我這話並不是叫人不要做善事,不過做善事要從根本上做起罷了。現在那一班大善士,我雖然不敢說沒有從根中做起的,然而沽名釣譽的,只怕也不少。」我道:「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夠從行善上沽個名譽也罷了。」繼之道:「本來也罷了,但還不止這個呢。他們起先投身入善會,做善事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光蛋;不多幾年,就有好幾個甲第連雲起來了。難道真是天富善人麼?這不是我說刻薄話,我可有點不敢相信的了。」我指著冊子道:「他這上面,不是刻著『經手私肥,雷殛火焚』麼?」繼之笑道:「你真是小孩子見識。大凡世上肯拿出錢來做善事的,哪裡有一個是認真存了仁人惻隱之心,行他那民胞物與的志向!不過都是在那裡邀福,以為我做了好事,便可以望上天默佑,萬事如意的。有了這個想頭,他才肯拿出錢來做好事呢。不然,一個銅錢一點血,他哪裡肯拿出來。世人心上都有了這一層迷信,被那善士看穿了,所以也拿這迷信的法子去堅他的信,於是乎就弄出這八個字來。我恐怕那雷沒有閒工夫去處處監督著他呢。」我道:「究竟他收了款,就登在報上,年年還有徵信錄,未必可以作弊。」繼之道:「別的我不知,有人告訴我一句話,卻很在理上。他說,他們一年之中,吃沒那無名氏的錢不少呢。譬如這一本冊子,倘是寫滿了,可以有二三百戶,內中總有許多不願出名的,隨手就寫個『無名氏』。那捐的數目,也沒有甚麼大上落,總不過是一兩元,或者三四元,內中總有同是無名氏,同是那個數目的。倘使有了這麼二三十個無名氏同數目的,他只報出六七個或者十個八個來。就捐錢的人,只要看見有了個無名氏,就以為是自己了,那個肯為了幾元錢,去追究他呢。這個話我雖然不知道是真的,是偽的,然而沒有一點影子,只怕也造不出這個謠言來。還有一層:人家送去做冬賑的棉衣棉褲,只要是那善士的親戚朋友所用的轎班、車夫、老媽子,那一個身上沒有一套,還有一個人占兩三套的。雖然這些也是窮人,然而比較起被災的地方那些災黎,是那一處輕,那一處重呢?這裡多分了一套,那裡就少了一套,況且北邊地方,又比南邊來得冷,認真是一位大善士,是拿人家的賑物來送人情的麼?單是這一層,我就十二分不佩服了。」
我道:「那麼說,大哥這回還捐麼?還去勸捐麼?」繼之道:「他用大帽子壓下來,只得捐點;也只得去勸上十戶八戶,湊個百十來元錢,交了卷就算了。你想我這個是受了大帽子壓的才肯捐。還有明日我出去勸捐起來,那些捐戶就是講交情的了。問他的本心實在不願意捐,因為礙著我的交情,好歹化個幾元錢。再問他的本心,他那幾元錢,就猶如送給我的一般的了。加了方才說的希冀邀福的一班人,共是三種。行善的人只有這三種,辦賑捐的法子也只有這三個,你想世人那裡還有個實心行善的呢?」說罷,取過冊子,寫了二十元;又寫了個條子,叫高升連冊子一起送去。他這是送到那一位朋友處募捐,我可不曾留心了。
又取過那知啟來,想了一想,只寫上五兩。我笑道:「送了一百兩,只寫個五兩,這是個倒九五呢。」繼之道:「這上頭萬不能寫的太多,因為恐怕同寅的看見我送多了,少了他送不出,多了又送不起,豈不是叫人家為難麼。」說著,又拿鑰匙開了書櫃,在櫃內取出一個小拜匣,在拜匣裡面,翻出了三張字紙,拿火要燒。我問道:「這又是甚麼東西?」繼之道:「這是陳仲眉前後借我的二百元錢。他一定要寫個票據,我不收,他一定不肯,只得收了。此刻還要他做甚麼呢。」說罷,取火燒了。又對我說道:「請你此刻到關上走一次罷。天已不早了,因為關上那些人,每每要留難人家的貨船,我說了好幾次,總不肯改。江面又寬,關前面又沒有好好的一個靠船地方,把他留難住了,萬一晚上起了風,叫人家怎樣呢!我在關上,總是監督著他們,驗過了馬上就給票放行的。今日你去代我辦這件事罷。明日我要在城裡跑半天,就是為仲眉的事,下午出城,你也下午回來就是了。」
我答應了,騎馬出城,一逕到關上去。發放了幾號船,天色已晚了,叫廚房裡弄了幾樣菜,到述農房裡同他對酌。述農笑道:「你這個就算請我了麼?也罷。我聽見繼翁說你在你令伯席上行得好酒令,我們今日也行個令罷。」我道:「兩個人行令乏味得很,我們還是談談說說罷。我今日又遇了一件古怪的事,本來想問繼翁,因為談了半天的賑捐就忘記了,此刻又想起來了。」述農道:「甚麼事呢?到了你的眼睛裡,甚麼事都是古怪的。」我就把遇見貼招紙的述了一遍。述農道:「這是人家江湖上的事情,你問他做甚麼。」我道:「江湖上甚麼事?倒要請教,到底這個張大仙是甚麼東西?」述農道:「張大仙並沒有的,是他們江湖上甚麼會黨的暗號,有了一個甚麼頭目到了,住在哪裡,恐怕他的會友不知道,就出來滿處貼了這個,他們同會的看了就知道了。只看那條子貼的底下歪在那一邊,就往那一邊轉彎;走到有轉彎的地方,留心去看,有那條子沒有,要是沒有,還得一直走;但見了條子,就照著那歪的方向轉去,自然走到他家。」我道:「哪裡認得他家門口呢?」述農道:「他門口也有記認,或者掛著一把破蒲扇,或者掛著一個破燈籠,甚麼東西都說不定。總而言之,一定是個破舊不堪的。」我道:「他這等暗號已經被人知道了,不怕地方官拿他麼?」述農道:「拿他做甚麼!到他家裡,他原是一個好好的人,誰敢說他是會黨。並且他的會友到他家去,打門也有一定的暗號,開口說話也有一定的暗號,他問出來也是暗號,你答上去也是暗號,樣樣都對了他才招接呢。」我道:「他這暗號是甚麼樣的呢?你可……」我這一句話還不曾說完,忽聽得「轟」的一聲,猶如天崩地塌一般,跟著又是一片澎湃之聲,把門裡的玻璃窗都震動了,桌上的杯箸都直跳起來,不覺嚇了一跳。
正是:忽來霹靂轟天響,打斷紛披屑玉談。未知那聲響究竟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六回 觀演水雷書生論戰事 接來電信游子忽心驚
這一聲響不打緊,偏又接著外面人聲鼎沸起來,嚇得我吃了一大驚。述農站起來道:「我們去看看來。」說著,拉了我就走。一面走,一面說道:「今日操演水雷,聽說一共試放三個,趕緊出去,還望得見呢。」我聽了方才明白。原來近日中法之役,尚未了結;這幾日裡,又聽見臺灣吃了敗仗,法兵已在基隆地方登岸,這裡江防格外吃緊,所以制臺格外認真,吩咐操演水雷,定在今夜舉行。我同述農走到江邊一看,是夜宿雨初晴,一輪明月自東方升起,照得那浩蕩江波,猶如金蛇萬道一般,吃了幾杯酒的人,到了此時,倒也覺得一快。只可惜看演水雷的人多,雖然不是十分擠擁,卻已是立在人叢中的了。忽然又是轟然一聲,遠響四應。那江水陡然間壁立千仞。那一片澎湃之聲,便如風捲松濤。加以那山鳴谷應的聲音,還未斷絕。兩種聲音,相和起來。這裡看的人又是哄然一響。我生平的耳朵裡,倒是頭一回聽見。接著又是演放一個。雖不是甚麼「心曠神怡」的事情,也可以算得耳目一新的了。 看罷,同述農回來,洗盞更酌。談談說說,又說到那會黨的事。我再問道:「方才你說他們都有暗號,這暗號到底是怎麼樣的?」述農道:「這個我哪裡得知,要是知道了,那就連我也是會黨了。他們這個會黨,聲勢也很大,內裡面戴紅頂的大員也不少呢。」我道:「既是那麼說,你就是會黨,也不辱沒你了。」述農道:「罷,罷,我彀不上呢。」我道:「究竟他們辦些甚麼事呢?」述農道:「其實他們空著沒有一點事,也不見得怎麼為患地方,不過聲勢浩大罷了。倘能利用他呢,未嘗不可借他們的力量辦點大事;要是不能利用他,這個養癰遺患,也是不免的。」 正在講論時,忽然一個人闖了進來,笑道:「你們吃酒取樂呢!」我回頭一看,不覺詫異起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繼之,還穿著衣帽呢。我道:「大哥不說明天下午出城麼?怎麼這會來了?」繼之坐下道:「我本來打算明天出城,你走了不多幾時,方伯又打發人來說,今天晚上試演水雷,制臺、將軍都出城來看,叫我也去站個班。我其實不願意去獻這個慇懃,因為放水雷是難得看見的,所以出來趁個熱鬧。因為時候不早了,不進城去,就到這裡來。」我道:「公館裡沒有人呢。」繼之道:「偶然一夜,還不要緊。」一面說著,卸去衣冠道:「我到帳房裡去去就來,我也吃酒呢。」述農道:「可是又到帳房裡去拿錢給我們用呢?」繼之笑了一笑,對我道:「我要交代他們這個。」說罷,彎腰在靴統裡,掏出那本捐冊來道:「叫他們到往來的那兩家錢舖子裡去寫兩戶,同寅的朋友,留著辦陳家那件事呢。」說罷,去了。歇了一會又過來。我已經叫廚房裡另外添上兩樣菜,三個人借著吃酒,在那裡談天。因為講方才演放水雷,談到中法戰事。繼之道:「這回的事情,糜爛極了!臺灣的敗仗,已經得了官報了。那一位劉大帥,本來是個老軍務,怎麼也會吃了這個虧?真是難解!至於馬江那一仗,更是傳出許多笑話來。有人說那位欽差,只聽見一聲炮響,嚇得馬上就逃走了,一隻腳穿著靴子,一隻腳還沒有穿襪子呢。又有人說不是的,他是坐了轎子逃走的,轎子後面,還掛著半只火腿呢。剛才我聽見說,督署已接了電諭,將他定了軍罪了。前兩天我看見報紙上有一首甚麼詞,詠這件事的。福建此時總督、船政,都是姓何,藩臺、欽差都是姓張,所以我還記得那詞上兩句是:『兩個是傅粉何郎,兩個是畫眉張敞。』」我道:「這兩句就俏皮得很!」繼之道:「俏皮麼?我看輕薄罷了。大凡譏彈人家的話,是最容易說的;你試叫他去辦起事來,也不過如此,只怕還不及呢。這軍務的事情,何等重大!一旦敗壞了,我們旁聽的,只能生個恐懼心,生個憂憤心,哪裡還有工夫去嬉笑怒罵呢?其實這件事情,只有政府擔個不是,這是我們見得到,可以譏彈他的。」述農道:「怎麼是政府不是呢?」繼之道:「這位欽差年紀又輕,不過上了幾個條陳,究竟是個紙上空談,並未見他辦過實事,怎麼就好叫他獨當一面,去辦這個大事呢?縱使他條陳中有可採之處,也應該叫一個老於軍務的去辦,給他去做個參謀、會辦之類,只怕他還可以有點建設,幫著那正辦的成功呢。像我們這班讀書人裡面,很有些聽見放鞭爆還嚇了一跳的,怎麼好叫他去看著放大炮呢?就像方才去看演放水雷,這不過是演放罷了,在那裡伺候同看的人,聽得這『轟』的一聲,就很有幾個抖了一抖,吐出舌頭的,還有舉起雙手,做勢子去擋的。」我同述農不覺笑了起來。繼之又道:「這不過演放兩三響已經這樣了,何況炮火連天,親臨大敵呢,自然也要逃走了。然而方才那一班吐舌頭、做手勢的,你若同他說起馬江戰事來,他也是一味的譏評謾罵,試問配他罵不配呢?」當下一面吃酒,一面談了一席話,酒也夠了,菜也殘了,撤了出去,大家散坐。又到外面看了一回月色,各各就寢。 到了次日,我因為繼之已在關上,遂進城去,賃了一匹馬,按轡徐行。走到城內不多點路,只見路旁有一張那張大仙的招紙,因想起述農昨夜的話,不知到底確不確,我何妨試去看看有甚麼影跡。就跟著那招紙歪處,轉了個彎,一路上留心細看,只見了招紙就轉彎,誰知轉得幾轉,那地方就慢慢的冷落起來了。我勒住馬想道:「倘使迷了路,便怎麼好?」忽又回想道:「不要緊,我只要回來時也跟著那招紙走,自然也走到方才來的地方了。」忽聽得那馬夫說了幾句話,我不曾留心,不知他說甚麼,並不理他,依然向前而去。那馬夫在後面跟著,又說了幾句,我一些也聽不懂,回頭問道:「你說甚麼呀?」他便不言語了。我又向前走,走到一處,擡頭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這南京城裡,怎麼有這麼大的一片荒地! 正走著,只見路旁一株紫楊樹上,也黏了這麼一張。跟著他轉了一個彎,走了一箭之路,路旁一個茅廁,牆上也有一張。順著他歪的方向望過去時,那邊一帶有四五十間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前面就是一片空地,那裡還憩著一乘轎子。恰好看見一家門首有人送客出來,那送客的只穿了一件斗紋布灰布袍子,並沒有穿馬褂,那客人倒是衣冠楚楚的。我一面看,一面走近了,見那客人生的一張圓白臉兒,八字鬍子,好生面善,只是想不起來。那客上了那乘轎時,這裡送客的也進去了。我看他那門口,又矮又小,暗想這種人家,怎樣有這等闊客。猛擡頭看見他簷下掛著一把破掃帚,暗想道:「是了,述農的話是不錯的了。」騎在馬上,不好只管在這裡呆看,只得仍向前行。行了一箭多路,猛然又想起方才那個客人,就是我在元和船上看見他扮官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人。又想起他在船上給他伙伴說的話,嘰嘰咕咕聽不懂的,想來就是他們的暗號暗話,這個人一定也是會黨。猛然又想起方才那馬夫同我說過兩回話,我也沒有聽得出來,只怕那馬夫也是他們會黨裡人,見我一路上尋看那招紙,以為我也是他們一伙的,拿那暗話來問我,所以我兩回都聽得不懂。 想到這裡,不覺沒了主意。暗想我又不是他們一伙,今天尋訪的情形,又被他看穿了,此時又要撥轉馬頭回去,越發要被他看出來,還要疑心我暗訪他們做甚麼呢。若不回馬,只管向前走,又認不得那條路可以繞得回去,不要鬧出個笑話來?並且今天不能到家下馬,不要叫那馬夫知道了我的門口才好。不然,叫他看見了吳公館的牌子,還當是官場裡暗地訪查他們的蹤跡,在他們會黨裡傳播起來,不定要鬧個甚麼笑話呢。思量之間,又走出一箭多路。因想了個法子,勒住馬,問馬夫道:「我今天怎麼走迷了路呢?我本來要到夫子廟裡去,怎麼走到這裡來了?」馬夫道:「怎麼,要到夫子廟?怎不早點說?這冤枉路才走得不少呢!」我道:「你領著走罷,加你點馬錢就是了。」馬夫道:「撥過來呀。」說著,先走了,到那片大空地上,在這空地上橫截過去,有了幾家人家,彎彎曲曲的走過去,又是一片空地。走完了,到了一條小衖,僅僅容得一人一騎。穿盡了小街,便是大街。到了此地,我已經認得了。此處離繼之公館不遠了,我下了馬說道:「我此刻要先買點東西,夫子廟不去了,你先帶了馬去罷。」說罷,付了馬錢,又加了他幾文,他自去了,我才慢慢的走了回去。我本來一早就進城的,因為繞了這大圈子,鬧到十一點鐘方才到家,人也乏了,歇息了好一會。 吃過了午飯,因想起我伯母有病,不免去探望探望,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我伯父也正在吃飯呢,見了我便問道:「你吃過飯沒有?」我道:「吃過了,來望伯母呢,不知伯母可好了些?」伯父道:「總是這麼樣,不好不壞的。你來了,到房裡去看看他罷。」我聽說就走了進去。只見我伯母坐在牀上,牀前安放一張茶几,正伏在茶几上啜粥。牀上還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在那裡捶背。我便問道:「伯母今天可好些?」我伯母道:「姪少爺請坐。今日覺著好點了。難得你惦記著來看看我。我這病,只怕難得好的了。」我道:「那裡來的話。一個人誰沒有三天兩天的病,只要調理幾天,自然好了。」伯母道:「不是這麼說。我這個病時常發作,近來醫生都說要成個癆病的了。我今年五十多歲的人了,如果成了癆病,還能夠耽擱得多少日子呢!」我道:「伯母這回得病有幾天了?」伯母道:「我一年到頭,那一天不是帶著病的!只要不躺在牀上,就算是個好人。這回又躺了七八天了。」我道:「為甚不給姪兒一個信,也好來望望?姪兒直到昨天來了才知道呢。」伯母聽了歎一口氣,推開了粥碗,旁邊就有一個傭婦走過來,連茶几端了去。我伯母便躺下道:「姪少爺,你到牀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們談談罷。」我就走了過去坐下。 歇了一歇,我伯母又歎了一口氣道:「姪少爺,我自從入門以後,雖然生過兩個孩子,卻都養不住,此刻是早已絕望的了。你伯父雖然討了兩個姨娘,卻都是同石田一般的。這回我的病要是不得好,你看可憐不可憐?」我道:「這是甚麼話!只要將息兩天就好了,那醫生的話未必都靠得住。」伯母又道:「你叔叔聽說有兩個兒子,他又遠在山東,並且他的脾氣古怪得很,這二十年裡面,絕跡沒有一封信來過。你可曾通過信?」我道:「就是去年父親亡故之後,曾經寫過一封信去,也沒有回信。並且姪兒也不曾見過,就只知道有這麼一位叔叔就是了。」伯母道:「我因為沒有孩子,要想把你叔叔那個小的承繼過來,去了十多封信,也總不見有一封信來。論起來,總是你伯父窮之過,要是有了十萬八萬的家當,不要說是自己親房,只怕那遠房的也爭著要承繼呢。你伯父常時說起,都說姪少爺是很明白能幹的人,將來我有個甚麼三長兩短,姪少爺又是獨子,不便出繼,只好請姪少爺照應我的後事,兼祧過來。不知姪少爺可肯不肯?」我道:「伯母且安心調理,不要性急,自然這病要好的,此刻何必耽這個無謂的心思。做姪兒的自然總盡個晚輩的義務,伯母但請放心,不要胡亂耽心思要緊。」一面說話時,只見伯母昏昏沉沉的,像是睡著了。牀上那小丫頭,還在那裡捶著腿。我便悄悄的退了出來。 伯父已經吃過飯,往書房裡去了,我便走到書房裡去。只見伯父躺在煙牀上吃煙,見了我便問道:「你看伯母那病要緊麼?」我道:「據說醫家說是要成癆病,只要趁早調理,怕還不要緊。」伯父站起來,在護書裡面檢出一封電報,遞給我道:「這是給你的。昨天已經到了,我本想叫人給你送去,因為我心緒亂得很,就忘了。」我急看那封面時,正是家鄉來的,吃了一驚。忙問道:「伯父翻出來看過麼?」伯父道:「我只翻了收信的人名,見是轉交你的,底下我就沒有翻了,你自己翻出罷。」我聽得這話。心中十分忙亂,急急辭了伯父,回到繼之公館,手忙腳亂的,檢出《電報新編》,逐字翻出來。誰知不翻猶可,只這一翻,嚇得我: 魂飛魄越心無主,膽裂肝摧痛欲號!要知翻出些甚麼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七回 整歸裝游子走長途 抵家門慈親喜無恙
你道翻出些甚麼來?原來第一個翻出來是個「母」字,第二個是「病」字;我見了這兩個字已經急了,連忙再翻那第三個字時,禁不得又是一個「危」字。此時只嚇得我手足冰冷!忙忙的往下再翻,卻是一個「速」字,底下還有一個字,料來是個「歸」字、「回」字之類,也無心去再翻了。連忙懷了電報,出門騎了一匹馬,飛也似的跑到關上,見了繼之,氣也不曾喘定,話也說不出來,倒把繼之嚇了一跳。我在懷裡掏出那電報來,遞給繼之道:「大哥,這會叫我怎樣!」繼之看了道:「那麼你趕緊回去走一趟罷。」我道:「今日就動身,也得要十來天才得到家,叫我怎麼樣呢!」繼之道:「好兄弟,急呢,是怪不得你急,但是你急也沒用。今天下水船是斷來不及了,明天動身罷。」我呆了半晌道:「昨天托大哥的家信,寄了麼?」繼之道:「沒有呢,我因為一時沒有便人,此刻還在家裡書桌子抽屜裡。你令伯知道了沒有呢?」我道:「沒有。」繼之道:「你進城去罷。到令伯處告訴過了,回去拿了那家信銀子,仍舊趕出城來,行李鋪蓋也叫他們給你送出來。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裡住了,明日等下水船到了,就在這裡叫個划子划了去,豈不便當?」
我聽了不敢耽擱,一匹馬飛跑進城,見了伯父,告訴了一切,又到房裡去告訴了伯母。伯母歎道:「到底嬸嬸好福氣,有了病,可以叫姪少爺回去;像我這個孤鬼……」說到這裡,便咽住了。憩了一憩道:「姪少爺回去,等嬸嬸好了,還請早點出來,我這裡很盼個自己人呢。今天早起給姪少爺說的話,我見姪少爺沒有甚麼推托,正自歡喜,誰知為了嬸嬸的事,又要回去。這是我的孤苦命!姪少爺,你這回再到南京,還不知道見得著我不呢!」我正要回答,伯父慢騰騰的說道:「這回回去了,伏伺得你母親好了,好歹在家裡,安安分分的讀書,用上兩年功,等起了服,也好去小考。不然,就捐個監去下場。我這裡等王俎香的利錢寄到了,就給你寄回去。還出來鬼混些甚麼!小孩子們,有甚麼脾氣不脾氣的!前回你說甚麼不歡喜作八股,我就很想教訓你一頓,可見得你是個不安分、不就範圍的野性子。我們家的子姪,誰像你來!」我只得答應兩個「是」字。伯母道:「姪少爺,你無論出來不出來,請你務必記著我。我雖然沒有甚麼好處給你,也是一場情義。」我方欲回答,我伯父又問道:「你幾時動身?」我道:「今日來不及了,打算明日就動身。」伯父道:「那麼你早點去收拾罷。」
我就辭了出來,回去取了銀子。那家信用不著,就撕掉了。收拾過行李,交代底下人送到關上去。又到上房裡,別過繼之老太太以及繼之夫人,不免也有些珍重的話,不必細表。當下我又騎了馬,走到大關,見過繼之。繼之道:「你此刻不要心急,不要在路上自己急出個病來!」我道:「但我所辦的書啟的事,叫哪個接辦呢?」繼之道:「這個你盡放心,其實我抽個空兒,自己也可辦了,何況還有人呢。你這番回去,老伯母好了,可就早點出來。這一向盤桓熟了,倒有點戀戀不捨呢。」我就把伯父叫我在家讀書的話,述了一遍。繼之笑了一笑,並不說話。憩了一會,述農也來勸慰。
當夜我晚飯也不能下咽,那心裡不知亂的怎麼個樣子。一夜天翻來覆去,何曾合得著眼!天還沒亮就起來了,呆呆的坐到天明。走到簽押房,繼之也起來了,正在那裡寫信呢。見了我道:「好早呀!」我道:「一夜不曾睡著,早就起來了。大哥為甚麼也這麼早?」繼之道:「我也替你打算了一夜。你這回只剩了這一百兩銀子,一路做盤纏回去,總要用了點。到了家,老伯母的病,又不知怎麼樣,一切醫藥之費,恐怕不夠,我正在代你躊躇呢。」我道:「費心得很!這個只好等回去了再說罷。」繼之道:「這可不能。萬一回去真是不夠用,那可怎麼樣呢?我這裡寫著一封信,你帶在身邊。用不著最好,倘是要用錢時,你就拿這封信到我家裡去。我接我家母出來的時候,寫了信托我一位同族家叔,號叫伯衡的,代我經管著一切租米。你把這信給了他,你要用多少,就向他取多少,不必客氣。到你動身出來的時候,帶著給我匯五千銀子出來。」我道:「萬一我不出來呢?」繼之道:「你怎麼會不出來!你當真聽令伯的話,要在家用功麼?他何嘗想你在家用功,他這話是另外有個道理,你自己不懂,我們旁觀的是很明白的。」說罷,寫完了那封信,又打上一顆小小的圖書,交給我。又取過一個紙包道:「這裡面是三枝土朮,一枝肉桂,也是人家送我的,你也帶在身邊,恐怕老人家要用得著。」我一一領了,收拾起來。此時我感激多謝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不知怎樣才好。一會梳洗過了,吃了點心。繼之道:「我們也不用客氣了。此時江水淺,漢口的下水船開得早,恐怕也到得早,你先走罷。我昨夜已經交代留下一隻巡船送你去的,情願搖到那裡,我們等他。」於是指揮底下人,將行李搬到巡船上去。述農也過來送行。他同繼之兩人,同送我到巡船上面,還要送到洋船,我再三辭謝。繼之道:「述農恐怕有事,請先上岸罷。我送他一程,還要談談。」述農所說就別去了。繼之一直送我到了下關。等了半天,下水洋船到了,停了輪,巡船搖過去。我上了洋船,安置好行李。這洋船一會兒就要開的,繼之匆匆別去。
我經過一次,知道長江船上人是最雜的,這回偏又尋不出房艙,坐在散艙裡面,守著行李,寸步不敢離開。幸得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了上海了,由客棧的伙伴,招呼我到洋涇浜謙益棧住下。這客棧是廣東人開的,棧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我托他打聽幾時有船。他查了一查,說道:「要等三四天呢。」我越發覺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沒法的事,成日裡猶如坐在針氈上一般,只得走到外面去散步消遣。
卻說這洋涇浜各家客棧,差不多都是開在沿河一帶,只有這謙益棧是開在一個巷子裡面。這巷子叫做嘉記衖。這嘉記衖,前面對著洋涇浜,後面通到五馬路的。我出得門時,便望後面踱去。剛轉了個彎,忽見路旁站著一個年輕男子,手裡抱著一個鋪蓋,地下還放著一個鞋籃。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那裡哭。我不禁站住了腳,見那男子只管惡狠狠的望著那婦人,一言不發。我忍不住,便問是甚麼事。那男子道:「我是蘇州航船上的人。這個老太婆來趁船,沒有船錢。他說到上海來尋他的兒子,尋著他兒子,就可以照付的了。我們船主人就趁了他來,叫我拿著行李,同去尋他兒子收船錢。誰知他一會又說在甚麼自來水廠,一會又說在甚麼高昌廟南鐵廠,害我跟著他跑了二三十里的冤枉路,哪裡有他兒子的影兒!這會又說在甚麼客棧了,我又陪著他到這裡,家家客棧都問過了,還是沒有。我哪裡還有工夫去跟他瞎跑!此刻只要他還了我的船錢,我就還他的行李。不然,我只有拿了他的行李,到船上去交代的了。你看此刻已經兩點多鐘了,我中飯還沒有吃的呢。」我聽了,又觸動了母子之情,暗想這婦人此刻尋兒子不著,心中不知怎樣的著急,我母親此刻病在牀上,盼我回去,只怕比他還急呢。便問那男子道:「船錢要多少呢?」那男子道:「只要四百文就夠了。」我就在身邊取出四角小洋錢,交給他道:「我代他還了船錢,你還他鋪蓋罷。」那男子接了小洋錢,放下鋪蓋。我又取出六角小洋錢,給那婦人道:「你也去吃頓飯。要是尋你兒子不著,還是回蘇州去罷,等打聽著了你兒子到底在那裡,再來尋他未遲。」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受了。我便不顧而去。
走到馬路上逛逛,繞了個圈子,方才回棧。胡乙庚迎著道:「方才到你房裡去,誰知你出去了。明天晚上有船了呢。」我聽了不勝之喜,便道:「那麼費心代我寫張船票罷。」乙庚道:「可以,可以。」說罷,讓我到帳房裡去坐。只見他兩個小兒子,在那裡唸書呢,我隨意考問了他幾個字,甚覺得聰明。便閒坐給乙庚談天,說起方才那婦人的事。乙庚道:「你給了錢他麼?」我道:「只代他給了船錢。」乙庚道:「你上了他當了!他那兩個人便是母子,故意串出這個樣兒來騙錢的。下次萬不要給他!」我不覺呆了一呆道:「還不要緊,他騙了去,也是拿來吃飯,我只當給了化子就是了。但是怎麼知道他是母子呢?」乙庚道:「他時常在這些客棧相近的地方做這個把戲,我也碰見過好幾次了。你們過路的人,雖然懂得他的話,卻辨不出他的口音。像我們在這裡久了,一一都聽得出來的。若說這婦人是從蘇州來尋兒子的,自然是蘇州人,該是蘇州口音,航船的人也是本幫、蘇幫居多。他那兩個人,可是一樣的寧波口音,還是寧波奉化縣的口音。你試去細看他,面目還有點相像呢,不是母子是甚麼?你說只當給了化子,他總是拿去吃飯的,可知那婦人並未十分衰頹,那男子更是強壯的時候,為甚麼那婦人不出來幫傭,那男子不做個小買賣,卻串了出來,做這個勾當!還好可憐他麼?」此時天氣甚短,客棧裡的飯,又格外早些,說話之間,茶房已經招呼吃飯。我便到自己房裡去,吃過晚飯,仍然到帳房裡,給乙庚談天,談至更深,方才就寢。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我便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伯父的,一封給繼之的,拿到帳房,托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問幾時下船。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開船。這裡動身的人,往往看了夜戲才下船呢。」我道:「太晚了也不便當。」乙庚道:「太早了也無謂,總要吃了晚飯去。」我就請他算清了房飯錢,結過了帳,又到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這一天。
到了晚上,動身下船,那時船上還在那裡裝貨呢,人聲嘈雜得很,一直到了十點鐘時候,方才靜了。我在房艙裡沒事,隨意取過一本小說看看,不多一會,就睡著了。及至一覺醒來,耳邊只聽得一片波濤聲音,開出房門看看,只見人聲寂寂,只有些鼾呼的聲音。我披上衣服,走上艙面一看,只見黑的看不見甚麼;遠遠望去,好像一片都是海面,看不見岸。舵樓上面,一個外國人在那裡走來走去。天氣甚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就退了下來。此時卻睡不著了,又看了一回書,已經天亮了。我又帶上房門,到艙面上去看看,只見天水相連,茫茫無際;喜得風平浪靜,船也甚穩。
從此天天都在艙面上,給那同船的人談天,倒也不甚寂寞。內中那些人姓甚名誰,當時雖然一一請教過,卻記不得許多了。只有一個姓鄒的,他是個京官,請假出來的,我同他談的天最多。他告訴我:「這回出京,在張家灣打尖,看見一首題壁詩,內中有兩句好的,是『三字官箴憑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我便把這兩句,寫在日記簿上。又想起繼之候補四宗人的話,越見得官場上面是一條危途,並且裡面沒有幾個好人,不知我伯父當日為甚要走到官場上去,而且我叔叔在山東也是候補的河同知。幸得我父親當日不走這條路,不然,只怕我也要入了這個迷呢。
閒話少提,卻說輪船走了三天,已經到了,我便僱人挑了行李,一直回家。入得門時,只見我母親同我的一位堂房嬸娘,好好的坐在家裡,沒有一點病容,不覺心中大喜。只有我母親見了我的面,倒頓時呆了,登時發怒。
正是:天涯游子心方慰,坐上慈親怒轉加。要知我母親為了甚事惱煩起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八回 恣瘋狂家庭現怪狀 避險惡母子議離鄉
我見母親安然無恙,便上前拜見。我母親吃驚怒道:「誰叫你回來的,你接到了我的信麼?」我道:「只有吳家老太太帶去的回信是收到的,並沒有接到第二封信。」我母親道:「這封信發了半個月了,怎麼還沒有收到?」我此時不及查問寄信及電報的事,拜見過母親之後,又過來拜見嬸娘。我那一位堂房姊姊也從房裡出來,彼此相見。原來我這位嬸娘,是我母親的嫡堂妯娌,族中多少人,只有這位嬸娘和我母親最相得。我的這位叔父,在七八年前,早就身故了。這位姊姊就是嬸娘的女兒,上前年出嫁的,去年那姊夫可也死了。母女兩人,恰是一對寡婦。我母親因為我出門去了,所以都接到家裡來住,一則彼此都有個照應,二則也能解寂寞。表過不提。
當下我一一相見已畢,才問我母親給我的是甚麼信。我母親歎道:「這話也一言難盡。你老遠的回來,也歇一歇再談罷。」我道:「孩兒自從接了電報之後,心慌意亂……」這句話還沒有往下說,我母親大驚道:「你接了誰的電報?」我也吃驚道:「這電報不是母親叫人打的麼?」母親道:「我何嘗打過甚麼電報!那電報說些甚麼?」我道:「那電報說的是母親病重了,叫孩兒趕快回來。」我母親聽了,對著我嬸娘道:「嬸嬸,這可又是他們作怪的了。」嬸娘道:「打電報叫他回來也罷了,怎麼還咒人家病重呢!」母親問我道:「你今天上岸回來的時候,在路上有遇見甚麼人沒有?」我道:「沒有遇見甚麼人。」母親道:「那麼你這兩天先不要出去,等商量定了主意再講。」
我此時滿腹狐疑,不知究竟為了甚麼事,又不好十分追問,只得搭訕著檢點一切行李,說些別後的話。我把到南京以後的情節,一一告知。我母親聽了,不覺淌下淚來道:「要不是吳繼之,我的兒此刻不知流落到甚麼樣子了!你此刻還打算回南京去麼?」我道:「原打算要回去的。」我母親道:「你這一回來,不定繼之那裡另外請了人,你不是白回去麼?」我道:「這不見得。我來的時候,繼之還再三叫我早點回去呢。」我母親對我嬸娘道:「不如我們同到南京去了,倒也乾淨。」嬸娘道:「好是好的,然而姪少爺已經回來了,終久不能不露面,且把這些冤鬼打發開了再說罷。」我道:「到底家裡出了甚麼事?好嬸嬸,告訴了我罷。」嬸娘道:「沒有甚麼事,只因上月落了幾天雨,祠堂裡被雷打了一個屋角,說是要修理。這裡的族長,就是你的大叔公,倡議要眾人分派,派到你名下要出一百兩銀子。你母親不肯答應,說是族中人丁不少,修理這點點屋角,不過幾十弔錢的事,怎麼要派起我們一百兩來!就是我們全承認了修理費,也用不了這些。從此之後,就天天鬧個不休。還有許多小零碎的事,此刻一言也難盡述。後來你母親沒了法子想,只推說等你回來再講,自從說出這句話去,就安靜了好幾天。你母親就寫了信去知照你,叫你且不要回來。誰知你又接了甚麼電報。想來這電報是他們打去,要騙你回來的,所以你母親叫你這幾天不要露面,等想定了對付他們的法子再講。」我道:「本來我們族中人類不齊,我早知道的。母親說都到了南京去,這也是避地之一法。且等我慢慢想個好主意,先要發付了他們。」我母親道:「憑你怎麼發付,我是不拿出錢去的。」我道:「這個自然。我們自己的錢,怎麼肯胡亂給人家呢。」嘴裡是這麼說,我心裡早就打定了主意。先開了箱子,取出那一百兩銀子,交給母親。母親道:「就只這點麼?」我道:「是。」母親道:「你先寄過五十兩回來,那五千銀子,就是五釐週息,也有二百五十兩呀。」我聽了這話,只得把伯父對我說,王俎香借去三千的話,說了一遍。
我母親默默無言。歇了一會,天色晚了,老媽子弄上晚飯來吃了。掌上燈,我母親取出一本帳簿來道:「這是運靈柩回來的時候,你伯父給我的帳。你且看看,是些甚麼開銷。」我拿過來一看,就是張鼎臣交出來的盤店那一本帳,內中一柱一柱列的很是清楚。到後來就是我伯父寫的帳了。只見頭一筆就付銀二百兩,底下注著代應酬用;以後是幾筆不相干的零用帳;往下又是付銀三百兩,也注著代應酬用;像這麼的帳,不下七八筆,付去了一千八百兩。後來又有一筆是付找房價銀一千五百兩。我莫名其妙道:「甚麼找房價呢?」母親道:「這個是你伯父說的,現在這一所房子是祖父遺下的東西,應該他們弟兄三個分住。此刻他及你叔叔都是出門的人,這房子分不著了,估起價來,可以值得二千多銀子,他叫我將來估了價,把房價派了出來,這房子就算是我們的了,所以取去一千五百銀子,他要了七百五,還有那七百五是寄給你叔叔的。」我道:「還有那些金子呢?」母親道:「哪裡有甚麼金子,我不知道。」只這一番回答,我心中猶如照了一面大鏡子一般,前後的事,都了然明白,眼見得甚麼存莊生息的那五千銀子,也有九分靠不住的了。家中的族人又是這樣,不如依了母親的話,搬到南京去罷。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忽聽得外面有人打門,「砰訇砰訇」的打得很重。小丫頭名叫春蘭的,出去開了門,外面便走進一個人來。春蘭翻身進來道:「二太爺來了!」我要出去,母親道:「你且不要露面。」我道:「不要緊,醜媳婦總要見翁姑的。」說著出去了。母親還要攔時,已經攔我不住。我走到外面,見是我的一位嫡堂伯父,號叫子英的,不知在那裡吃酒吃的滿臉通紅,反背著雙手,躄蹩著進來,向前走三步,往後退兩步的,在那裡朦朧著一雙眼睛。一見了我,便道:「你……你……你回來了麼?幾……幾時到的?」我道:「方才到的。」子英道:「請你吃……」說時遲,那時快,他那三個字的一句話還不曾說了,忽然舉起那反背的手來,拿著明晃晃的一把大刀,劈頭便砍。我連忙一閃,春蘭在旁邊「哇」的一聲,哭將起來。子英道:「你……你哭,先完了你!」說著提刀撲將過去,嚇得春蘭哭喊著飛跑去了。
我正要上前去勸時,不料他立腳不穩,「訇」的一聲,跌倒在地,「叮噹」一響,那把刀已經跌在二尺之外。我心中又好氣,又好惱。只見他躺在地下,亂嚷起來道:「反了,反了!姪兒子打伯父了!」此時我母親、嬸娘、姊姊,都出來了。我母親只氣得面白唇青,一句話也沒有,嬸娘也是徬徨失措。我便上前去攙他起來,一面說道:「伯父有話好好的說,不要動怒。」我姊姊在旁道:「伯父起來罷,這地下冷呢。」子英道:「冷死了,少不了你們抵命!」一面說,一面起來。我道:「伯父到底為了甚麼事情動氣?」子英道:「你不要管我,我今天輸的狠了,要見一個殺一個!」我道:「不過輸了錢,何必這樣動氣呢?」子英道:「哼!你知道我輸了多少?」我道:「這個姪兒哪裡知道。」子英忽地裡直跳起來道:「你賠還我五兩銀子!」我道:「五兩只怕不夠了呢。」子英道:「我不管你夠不夠,你老子是發了財的人!你今天沒有,就拚一個你死我活!」我連忙道:「有,有。」隨手在身邊取出一個小皮夾來一看,裡面只剩了一元錢,七八個小角子,便一齊傾了出來道:「這個先送給伯父罷。」他伸手接了,拾起那刀子,一言不發,起來就走。我送他出去,順便關門。他卻回過頭來道:「姪哥,我不過借來做本錢,明日贏了就還你。」說著去了。我關好了門,重複進內。我母親道:「你給了他多少?」我道:「沒有多少。」母親道:「照你這樣給起來,除非真是發了財;只怕發了財,也供應他們不起呢!」我道:「母親放心,孩兒自有道理。」母親道:「我的錢是不動的。」我道:「這個自然。」當下大家又把子英拿刀拚命的話,說笑了一番,各自歸寢。
一夜無話。明日我檢出了繼之給我的信,走到繼之家裡,見了吳伯衡,交了信。伯衡看過道:「你要用多少呢?」我道:「請先借給我一百元。」伯衡依言,取了一百元交給我道:「不夠時再來取罷。繼之信上說,盡多盡少,隨時要應付的呢。」我道:「是,是,到了不夠時再來費心。」辭了伯衡回家,暗暗安放好了,就去尋那一位族長大叔公。此人是我的叔祖,號叫做借軒。我見了他,他先就說道:「好了,好了!你回來了!我正盼著你呢。上個月祠堂的房子出了毛病,大家說要各房派了銀子好修理,誰知你母親一毛不拔,耽擱到此刻還沒有動工。」我道:「估過價沒有?到底要多少銀子才夠呢?」借軒道:「價是沒有估。此刻雖是多派些,修好了,餘下來仍舊可以派還的。」我道:「何妨叫了泥水木匠來,估定了價,大家公派呢?不然,大家都是子孫,誰出多了,誰出少了,都不好。其實就是我一個人承認修了,在祖宗面上,原不要緊;不過在眾兄弟面上,好像我一個人獨佔了面子,大家反為覺得不好看。老實說,有了錢,與其這樣化的吃力不討好,我倒不如拿來孝敬點給叔公了。」借軒拊掌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你出了一回門,怎麼就練得這麼明白了?我說非你回來不行呢。尤雲岫他還說你純然是孩子氣,他那雙眼睛不知是怎麼生的!」我道:「不然呢,還不想著回來。因為接了母親的病信,才趕著來的。」借軒沉吟了半晌道:「其實呢,我也不應該騙你;但是你不回來,這祠堂總修不成功,祖宗也不安,就是你我做子孫的也不安呀,所以我設法叫你回來。我今天且給你說穿了,這電報是我打給你的,要想你早點回來料理這件事,只得撒個謊。那電報費,我倒出了五元七角呢。」
我道:「費心得很!明日連電報費一齊送過來。」
說罷,辭了回家,我並不提起此事,只商量同到南京的話。母親道:「我們此去,丟下你嬸嬸、姊姊怎麼?」我道:「嬸嬸、姊姊左右沒有牽掛,就一同去也好。」母親道:「幾千里路,誰高興跟著你跑!知道你到外面去,將來混得怎麼樣呢?」嬸娘道:「這倒不要緊,橫豎我沒有掛慮。只是我們小姐,雖然沒了女婿,到底要算人家的人,有點不便就是了。」姊姊道:「不要緊。我明日回去問過婆婆,只要婆婆肯了,沒有甚麼不便。我們去住他幾年再回來,豈不是好?只是伯母這裡的房子,不知托誰去照應?」我對母親說道:「孩兒想,我們在家鄉是斷斷不能住的了,只有出門去的一個法子。並且我們今番出門,不是去三五年的話,是要打算長遠的。這房子同那幾畝田,不如拿來變了價,帶了現銀出去,覷便再圖別的事業罷。」母親道:「這也好。只是一時被他們知道了,又要來訛詐。」我道:「有孩兒在這裡,不要怕他,包管風平浪靜。」母親道:「你不要只管說嘴,要小心點才好。」我道:「這個自然。只是這件事要辦就辦,在家萬不能多耽擱日子的了。此刻沒事,孩兒去尋尤雲岫來,他做慣了這等中人的。」說罷,去尋雲岫,告明來意。雲岫道:「近來大家都知你父親剩下萬把銀子,這會為甚麼要變起產來?莫不是裝窮麼?」我道:「並不是裝窮,是另外有個要緊用處。」雲岫道:「到底有甚麼用處?」我想雲岫不是個好人,不可對他說實話,且待我騙騙他。因說道:「因為家伯要補缺了,要來打點部費。」雲岫道:「呀!真的麼?補哪一個缺?」我道:「還是借補通州呢。」雲岫道:「你老人家剩下的錢,都用完了麼?」我道:「哪裡就用完了,因為存在匯豐銀行是存長年的,沒有到日子,取不出來罷了。」雲岫道:「你們那一片田,當日你老人家置的時候,也是我經手,只買得九百多銀子,近來年歲不很好,只怕值不到那個價了呢。我明日給你回信罷。」我聽說便辭了回家。入得門時,只見滿座都擠滿了人,不覺嚇了一跳。
正是:出門方欲圖生計,入室何來座上賓?要知那些都是甚麼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來滿座歡聲 變田產惹出一場惡氣
及至定睛一看時,原來都不是外人,都是同族的一班叔兄弟姪,團坐在一起。我便上前一一相見。大眾喧嘩嘈雜,爭著問上海、南京的風景,我只得有問即答,敷衍了好半天。我暗想今天眾人齊集,不如趁這個時候,議定了捐款修祠的事。因對眾人說道:「我出門了一次,迢迢幾千里,不容易回家;這回不多幾天,又要動身去了。難得今日眾位齊集,不嫌簡慢,就請在這裡用一頓飯,大家敘敘別情,有幾位沒有到的,索性也去請來,大家團敘一次,豈不是好?」眾人一齊答應。我便打發人去把那沒有到的都請了來。借軒、子英,也都到了。眾人紛紛的在那裡談天。
我悄悄的把借軒邀到書房裡,讓他坐下,說道:「今日眾位叔兄弟姪,難得齊集,我的意思,要煩叔公趁此議定了修祠堂的事,不知可好?」借軒縐著眉道:「議是未嘗不可以議得,但是怎麼個議法呢?」我道:「只要請叔公出個主意。」借軒道:「怎麼個主意呢?」我看他神情不對,連忙走到我自己臥房,取了二十元錢出來,輕輕的遞給他道:「做姪孫的雖說是出門一次,卻不曾掙著甚錢回來,這一點點,不成敬意的,請叔公買杯酒吃。」借軒接在手裡,顛了一顛,笑容可掬的說道:「這個怎好生受你的?」我道:「只可惜做姪孫的不曾發得財,不然,這點東西也不好意思拿出來呢。只求叔公今日就議定這件事,就感激不盡了!」借軒道:「你的意思肯出多少呢?」我道:「只憑叔公吩咐就是了。」
正說話時,只聽得外面一迭連聲的叫我。連忙同借軒出來看時,只見一個人拿了一封信,說是要回信的。我接來一看,原來是尤雲岫送來的,信上說:「方才打聽過,那一片田,此刻時價只值得五百兩。如果有意出脫,三兩天裡,就要成交;倘是遲了,恐怕不及……」云云。我便對來人說道:「此刻我有事,來不及寫回信,你只回去,說我明天當面來談罷。」那送信的去了,我便有意把這封信給眾人觀看。內中有兩個便問為甚麼事要變產起來。我道:「這話也一言難盡,等坐了席,慢慢再談罷。」登時叫人調排桌椅,擺了八席,讓眾人坐下,暖上酒來,肥魚大肉的都搬上來。借軒又問起我為甚事要變產,我就把騙尤雲岫的話,照樣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眉飛色舞道:「果然補了缺,我們都要預備著去做官親了。」我道:「這個自然。只要是補著了缺,大家也樂得出去走走。」內中一個道:「一個通州的缺,只怕容不下許多官親。」一個道:「我們輪著班去,到了那裡,經手一兩件官司,發他一千、八百的財,就回來讓第二個去,豈不是好!」又一個道:「說是這麼說,到了那個時候,只怕先去的賺錢賺出滋味來了,不肯回來,又怎麼呢?」又一個道:「不要緊。他不回來,我們到班的人到了,可以提他回來。」滿席上說的都是這些不相干的話,聽得我暗暗好笑起來。借軒對我歎道:「我到此刻,方才知道人言難信呢。據尤雲岫說,你老子身後剩下有一萬多銀子,被你自家伯父用了六七千,還有五六千,在你母親手裡。此刻據你說起來,你伯父要補缺,還要借你的產業做部費,可見得他的話是靠不住的了。」我聽了這話,只笑了一笑,並不回答。
借軒又當著眾人說道:「今日既然大家齊集,我們趁此把修祠堂的事議妥了罷。我前天叫了泥水木匠來估過,估定要五十弔錢,你們各位就今日各人認一分罷。至於我們族裡,貧富不同,大家都稱家之有無做事便了。」眾人聽了,也有幾個贊成的。借軒就要了紙筆,要各人簽名捐錢。先遞給我。我接過來,在紙尾上寫了名字,再問借軒道:「寫多少呢?」借軒道:「這裡有六十多人,只要捐五十弔錢,你隨便寫上多少就是了。難道有了這許多人,還捐不夠麼?」我聽說,就寫了五元。借軒道:「好了,好了!只這一下筆,就有十分之一了。你們大家寫罷。」一面說話時,他自己也寫上一元。以後挨次寫去,不一會都寫過了。拿來一算,還短著兩元七角半。借軒道:「你們這個寫的也太瑣碎了,怎麼鬧出這零頭來?」我道:「不要緊,待我認了就是。」隨即照數添寫在上面。眾人又復暢飲起來,酣呼醉舞了好一會,方才散坐。
借軒叫人到家去取了煙具來,在書房裡開燈吃煙。眾人陸續散去,只剩了借軒一個人。他便對我說道:「你知道眾人今日的來意麼?」我道:「不知道。」借軒道:「他們一個個都是約會了,要想個法子的,先就同我商量過,我也阻止他們不住。這會見你很客氣的,請他們吃飯,只怕不好意思了。加之又聽見你說要變產,你伯父將近補缺,當是又改了想頭,要想去做官親,所以不曾開口。一半也有了我在上頭鎮壓住,不然,今日只怕要鬧得個落花流水呢。」
正說話間,只見他所用的一個小廝,拿了個紙條兒遞給他。他看了,叫小廝道:「你把煙傢伙收了回去。」我道:「何不多坐一會呢?」借軒道:「我有事,去見一個朋友。」說著把那條子揣到懷裡,起身去了。我送他出門,回到書房一看,只見那條子落在地下,順手撿起來看看,原來正是尤雲岫的手筆,叫他今日務必去一次,有事相商。看罷,便把字條團了,到上房去與母親說知,據雲岫說,我們那片田只值得五百兩的話。母親道:「哪裡有這個話!我們買的時候,連中人費一切,也化到一千以外,此刻怎麼只得個半價?若說是年歲不好,我們這幾年的租米也不曾缺少一點。要是這個樣子,我就不出門去了。就是出門,也可以托個人經管,我斷不拿來賤賣的。」我道:「母親只管放心,孩兒也不肯胡亂就把他賣掉了。」當夜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個主意。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便去訪吳伯衡,告知要賣田的話,又告知雲岫說年歲不好,只值得五百兩的話。伯衡道:「當日買來是多少錢呢?」我道:「買來時是差不多上千銀子。」伯衡道:「何以差得到那許多呢?你還記得那圖堡四至麼?」我道:「這可有點糊塗了。」伯衡道:「你去查了來,待我給你查一查。」我答應了回來,檢出契據,抄了下來,午飯後又拿去交給伯衡,方才回家。忽然雲岫又打發人來請我。我暗想這件事已經托了伯衡,且不要去會他,等伯衡的回信來了再商量罷。因對來人說道:「我今日有點感冒,不便出去,明後天好了再來罷。」那來人便去了。
從這天起,我便不出門,只在家裡同母親、嬸娘、姊姊,商量些到南京去的話,又談談家常。過了三天,雲岫已經又叫人來請過兩次。這一天我正想去訪伯衡,恰好伯衡來了。寒暄已畢,伯衡便道:「府上的田,非但沒有貶價,還在那裡漲價呢。因為東西兩至都是李家的地界,那李氏是個暴發家,他嫌府上的田把他的隔斷了,打算要買了過去連成一片,這一向正打算要托人到府上商量……」正說到這裡,忽然借軒也走了進來,我連忙對伯衡遞個眼色,他便不說了。借軒道:「我聽見說你病了,特地來望望你。」我道:「多謝叔公。我沒有甚麼大病,不過有點感冒,避兩天風罷了。」當下三人閒談了一會。伯衡道:「我還有點事,少陪了。」我便送他出去,在門外約定,我就去訪他。然後入內,敷衍借軒走了。我就即刻去訪伯衡,問這件事的底細。伯衡道:「這李氏是個暴發的人,他此刻想要買這田,其實大可以向他多要點價,他一定肯出的。況且府上的地,我已經查過,水源又好,出水的路又好,何至於貶價呢。還有一層:繼之來信,叫我盡力招呼你,你到底為了甚麼事要變產,也要老實告訴我,倘是可以免得的就免了,要用錢,只管對我說。不然叫繼之知道了,要怪我呢。」我道:「因為家母也要跟我出門去,放他在家裡倒是個累,不如換了銀子帶走的便當。還有我那一所房屋,也打算要賣了呢。」伯衡道:「這又何必要賣呢。只要交給我代理,每年的租米,我拿來換了銀子,給你匯去,還不好麼!就是那房子,也可以租給人家,收點租錢。左右我要給繼之經管房產,就多了這點,也不費甚麼事。」我想伯衡這話,也很有理,因對他說道:「這也很好,只是太費心了。且等我同家母商量定了,再來奉復罷。」
說罷,辭了出來。因想去探尤雲岫到底是甚麼意思,就走到雲岫那裡去。雲岫一見了我便道:「好了麼?我等你好幾天了。你那片田,到底是賣不賣的?」我道:「自然是賣的,不過價錢太不對了。」雲岫道:「隨便甚麼東西,都有個時價。時價是這麼樣,哪裡還能夠多賣呢。」我道:「時價不對,我可以等到漲了價時再賣呢。」雲岫道:「你伯父不等著要做部費用麼?」我道:「那只好再到別處張羅,只要有了缺,京城裡放官債的多得很呢。」雲岫低頭想了一想道:「其實賣給別人呢,連五百兩也值不到。此刻是一個姓李的財主要買,他有的是錢,才肯出到這個價。我再去說說,許再添點,也省得你伯父再到別處張羅了。」我道:「我這片地,四至都記得很清楚。近來聽說東西兩至,都變了姓李的產業了,不知可是這一家?」雲岫道:「正是。你怎麼知道呢?」我道:「他要買我的,我非但照原價絲毫不減,並且非三倍原價我不肯賣呢。」雲岫道:「這又是甚麼緣故?」我道:「他有的是錢,既然要把田地連成一片,就是多出幾個錢也不為過。我的田又未少收過半粒租米,怎麼乘人之急,希圖賤買,這不是為富不仁麼!」雲岫聽了,把臉漲的緋紅。歇了一會,又道:「你不賣也罷。此刻不過這麼談談,錢在他家裡,田在你家裡,誰也不能管誰的。但是此刻世界上,有了銀子,就有面子。何況這位李公,現在已經捐了道銜,在家鄉裡也算是一位大鄉紳。他的兒子已經捐了京官,明年是鄉試,他此刻已經到京裡去買關節,一旦中了舉人,那還了得,只怕地方官也要讓他三分!到了那時,怕他沒有法子要你的田!」我聽了,不覺冷笑道:「難道說中了舉人,就好強買人家東西了麼?」雲岫也冷笑道:「他並不要強買你的,他只把南北兩至也買了下來,那時四面都是他的地方,他只要設法斷了你的水源,只怕連一文也不值呢。你若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銀子、面子、功名,你抗得過他麼?」我聽了這話,不由的站起來道:「他果然有了這個本事,我就雙手奉送與他,一文也不要!」
說著,就別了出來。一路上氣忿忿的,卻苦於無門可訴,因又走到伯衡處,告訴他一遍。伯衡笑道:「哪裡有這等事!他不過想從中賺錢,拿這話來嚇唬你罷了。那麼我們繼之呢,中了進士了,那不是要平白地去吃人了麼?」我道:「我也明知沒有這等事,但是可恨他還當我是個小孩子,拿這些話來嚇唬我。我不念他是個父執,我還要打了他的嘴巴,再問他是說話還是放屁呢!」說到這裡,我又猛然想起一件事來。
正是:聽來惡語方奇怒,念到奸謀又暗驚。要知想起的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回 神出鬼沒母子動身 冷嘲熱謔世伯受窘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道:「他日這姓李的,果然照他說的這麼辦起來,雖然不怕他強橫到底,但是不免一番口舌,豈不費事?」伯衡道:「豈有此理!那裡有了幾個臭銅,就好在鄉里上這麼橫行!」我道:「不然,姓李的或者本無此心,禁不得這班小人在旁邊唆擺,難免他利令智昏呢。不如仍舊賣給他罷。」伯衡沉吟了半晌道:「這麼罷,你既然怕到這一著,此刻也用不著賣給他,且照原價賣給這裡。也不必過戶,將來你要用得著時,就可照原價贖回。好在繼之同你是相好,沒有辦不到的。這個辦法,不過是個名色,叫那姓李的知道已經是這裡的產業,他便不敢十分橫行。如果你願意真賣了,他果然肯出價,我就代你賣了。多賣的錢,便給你匯去。你道好麼?」我道:「這個主意很好。但是必要過了戶才好,好叫他們知道是賣了,自然就安靜些。不然,等他橫行起來,再去理論,到底多一句說話。」伯衡道:「這也使得。」我道:「那麼就連我那所房子,也這麼辦罷。」伯衡道:「不必罷,那房子又沒有甚麼姓李不姓李的來謀你,留著收點房租罷。」我聽了,也無可無不可。
又談了些別話,便辭了回家,把上項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母親。母親道:「這樣辦法好極了!難得遇見這般好人。但是我想這房子,也要照田地一般辦法才好。不然,我們要走了,房子說是要出租,我們族裡的人,那一個不爭著來住。你要想收房租,只怕給他兩個還換不轉一個來呢。雖然吳伯衡答應照管,那裡照管得來!說起他,他就說我們是自家人住自家人的房子,用不著你來收甚麼房租,這麼一撒賴,豈不叫照管的人為難麼?我們走了,何苦要留下這個閒氣給人家去淘呢。」我聽了,覺得甚是有理。
到了次日,依然到伯衡處商量,承他也答應了。便問我道:「這房子原值多少呢?」我道:「去年家伯曾經估過價,說是值二千四五百銀子。要問原值時,那是個祖屋,不可查考的了。」伯衡道:「這也容易,只要大家各請一個公正人估看就是了。」我道:「這又何必!這個明明是你推繼之的情照應我的,我也不必張揚,去請甚公正人,只請你叫人去估看就是了。」伯衡答應了。到了下午,果然同了兩個人來估看,說是照樣新蓋造起來,只要一千二百銀子,地價約摸值到三百兩,共是一千五百兩。估完就先去了。伯衡便對我說道:「估的是這樣,你的意思是怎樣呢?」我道:「我是空空洞洞的,一無成見。既然估的是一千五百兩,就照他立契就是了。我只有一個意見,是愈速愈好,我一日也等不得,哪一天有船,我就哪一天走了。」伯衡道:「這個容易。你可知道幾時有船麼?」我道:「聽說後天有船。我們好在當面交易,用不著中保,此刻就可以立了契約,請你把那房價、地價,打了匯單給我罷。還有繼之也要匯五千去呢,打在一起也不要緊。」伯衡答應了。我便取過紙筆,寫了兩張契約,交給伯衡。
忽然春蘭走來,說母親叫我。我即進去,母親同我如此這般的說了幾句話。我便出來對伯衡說道:「還有舍下許多木器之類,不便帶著出門,不知尊府可以寄放麼?」伯衡道:「可以,可以。」我道:「我有了動身日子,即來知照。到了那天,請你帶著人來,等我交割房子,並點交東西。若有人問時,只說我連東西一起賣了,方才妥當。」伯衡也答應了。又搖頭道:「看不出貴族的人竟要這樣防範,真是出人意外的了。」談了一會,就去了。
下午時候,伯衡又親自送來一張匯票,共是七千兩,連繼之那五千也在內了。又將五百兩折成鈔票,一齊交來道:「恐怕路上要零用,所以這五百兩不打在匯票上了。」我暗想真是會替人打算。但是我在路上,也用不了那許多,因取出一百元,還他前日的借款。伯衡道:「何必這樣忙呢,留著路上用,等到了南京,再還繼之不遲。」我道:「這不行!我到那裡還他,他又要推三阻四的不肯收,倒弄得無味,不如在這裡先還了乾淨,左右我路上也用不了這些。」伯衡方才收了別去。
我就到外面去打聽船期,恰好是在後天。我順便先去關照了伯衡,然後回家,忙著連夜收拾行李。此時我姊姊已經到婆家去說明白了,肯叫他隨我出門去,好不興頭!收拾了一天一夜,略略有點頭緒。到了後天的下午,伯衡自己帶了四個家人來,叫兩個代我押送行李,兩個點收東西。我先到祖祠裡拜別,然後到借軒處交明了修祠的七元二角五分銀元,告訴他我即刻就要動身了。借軒吃驚道:「怎麼就動身了!有甚麼要事麼?」我道:「因為有點事要緊要走,今天帶了母親、嬸嬸、姊姊,一同動身。」借軒大驚道:「怎麼一起都走了!那房子呢?」我道:「房子已經賣了。」借軒道:「那田呢?」我道:「也賣了。」借軒道:「幾時立的契約?怎麼不拿來給我簽個字?」我道:「因為這都是祖父、父親的私產,不是公產,所以不敢過來驚動。此刻我母親要走了,我要去招呼,不能久耽擱了。」
說罷,拜了一拜,別了出來。
借軒現了滿臉悵惘之色。我心中暗暗好笑,不知他悵惘些甚麼。回到家時,交點明白了東西,別過伯衡,奉了母親、嬸娘、姊姊上轎,帶了丫頭春蘭,一行五個人,逕奔海邊,用划子划到洋船上,天已不早了。洋船規例,船未開行是不開飯的,要吃時也可以到廚房裡去買。當下我給了些錢,叫廚房的人開了晚飯吃過。伯衡又親到船上來送行,拿出一封信,托帶給繼之,談了一會去了。
忽然尤雲岫慌慌張張的走來道:「你今天怎麼就動身了?」我道:「因為有點要緊事,走得匆忙,未曾到世伯那裡辭行,十分過意不去,此刻反勞了大駕,益發不安了。」雲岫道:「聽說你的田已經賣了,可是真的麼?」我道:「是賣了。」雲岫道:「多少錢?賣給誰呢?」我有心要嘔他氣惱,因說道:「只賣了六百兩,是賣給吳家的。」雲岫頓足道:「此刻李家肯出一千了,你怎麼輕易就把他賣掉?你說的是哪一家吳家呢?」我道:「就是吳繼之家。前路一定要買,何妨去同吳家商量;前路既然肯出一千,他有了四百的賺頭,怕他不賣麼!」雲岫道:「吳繼之是本省數一數二的富戶,到了他手裡,哪裡還肯賣出來!」我有心再要嘔他一嘔,因說道:「世伯不說過麼,只要李家把那田的水源斷了,那時一文不值,不怕他不賣!」只這一句話,氣的雲岫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句話也沒有,只瞪著雙眼看我。我又徐徐的說道:「但只怕買了關節,中了舉人,還敵不過繼之的進士;除非再買關節,也去中個進士,才能敵個平手;要是點了翰林,那就得法了,那時地方官非但怕他三分,只怕還要怕到十足呢。」雲岫一面聽我說,一面氣的目定口呆。歇了一會,才說道:「產業是你的,憑你賣給誰,也不干我事。只是我在李氏面前,誇了口,拍了胸,說一定買得到的。你想要不是你先來同我商量,我哪裡敢說這個嘴?你就是有了別個受主,也應該問我一聲,看這裡我肯出多少,再賣也不遲呀。此刻害我做了個言不踐行的人,我氣的就是這一點。」我道:「世伯這話,可是先沒有告訴過我;要是告訴過我,我就是少賣點錢,也要成全了世伯這個言能踐行的美名。不是我誇句口,少賣點也不要緊,我是銀錢上面看得很輕的,百把銀子的事情,從來不行十分追究。」雲岫搖了半天的頭道:「看不出來,你出門沒有幾時,就歷練的這麼麻利了!」我道:「我本來純然是一個小孩子,那裡夠得上講麻利呢,少上點當已經了不得了!」雲岫聽了,歎了一口氣,把腳頓了一頓,立起來,在船上踱來踱去,一言不發。踱了兩回,轉到外面去了。我以為他到外面解手,誰知一等他不回來,再等他也不回來,竟是溜之乎也的去了。
我自從前幾天受了他那無理取鬧嚇唬我的話,一向胸中沒有好氣,想著了就著惱;今夜被我一頓搶白,罵的他走了,心中好不暢快!便到房艙裡,告知母親、嬸娘、姊姊,大家都笑著,代他沒趣。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氣了,但是細想起來,也是無謂得很。氣雖然叫他受了,你從前上他的當,到底要不回來。」母親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義。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兒寡婦養命的產業上賺錢,這種人還不罵他幾句麼!」姊姊道:「伯娘,不是這等說。你看兄弟在家的時候,生得就同閨女一般,見個生人也要臉紅的;此刻出去歷練得有多少日子,就學得這麼著了。他這個才是起頭的一點點,已經這樣了。將來學得好的,就是個精明強幹的精明人;要是學壞了,可就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強幹同尖酸刻薄,外面看著不差甚麼,骨子裡面是截然兩路的。方才兄弟對雲岫那一番話,固然是快心之談。然而細細想去,未免就近於刻薄了。一個人嘴裡說話是最要緊的。我也曾讀過幾年書,近來做了未亡人,無可消遣,越發甚麼書都看看,心裡比從前也明白多著。我並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話,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個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後總要拿著這個主意,情願他忠厚些,萬萬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萬人切齒,到處結下冤家。這個於處世上面,很有關係的呢!」我母親叫我道:「你聽見了姊姊的話沒有?」我道:「聽見了。我心裡正在這裡又佩服又慚愧呢。」母親道:「佩服就是了,又慚愧甚麼?」我道:「一則慚愧我是個男子,不及姊姊的見識;二則慚愧我方才不應該對雲岫說那番話。」姊姊道:「這又不是了。雲岫這東西,不給他兩句,他當人家一輩子都是糊塗蟲呢。只不過不應該這樣旁敲側擊,應該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礙著他是個父執,想來想去,沒法開口。」姊姊道:「是不是呢,這就是精明的沒有到家之過;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說甚麼就說甚麼。」正說話時,忽聽得艙面人聲嘈雜,帶著起錨的聲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開行了。時候已經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
到了次日,已經出了洋海,喜得風平浪靜,大家都還不暈船。左右沒事,閒著便與姊姊談天,總覺著他的見識比我高得多著,不覺心中暗喜。我這番同了姊姊出門,就同請了一位先生一般。這回到了南京,外面有繼之,裡面又有了這位姊姊,不怕我沒有長進。我在家時,只知道他會做詩詞小品,卻原來有這等大學問,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因此終日談天,非但忘了離家,並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誰知走到了第三天,忽然遇了大風,那船便顛簸不定,船上的人,多半暈倒了。幸喜我還能支持,不時到艙面去打聽甚麼時候好到,回來安慰眾人。這風一日一夜不曾息,等到風息了,我再去探問時,說是快的今天晚上,遲便明天早起,就可以到了。於是這一夜大家安心睡覺。只因受了一日一夜的顛簸,到了此時,困倦已極,便酣然濃睡。睡到天將亮時,平白地從夢中驚醒,只聽得人聲鼎沸,房門外面腳步亂響。
正是:鼾然一覺邯鄲夢,送到繁華境地來。要知為甚事人聲鼎沸起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一回 作引線官場通賭棍 嗔直言巡撫報黃堂
當時平白無端,忽聽得外面人聲鼎沸,正不知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驚。連忙起來到外面一看,原來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碼頭,一班挑夫、車夫,以及客棧裡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攬生意,所以人聲嘈雜。一時母親、嬸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喜歡,都忙著起來梳洗。我便收拾起零碎東西來。過了一會,天已大亮了,遇了謙益棧的伙計,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給他,只剩了隨身幾件東西,留著還要用。他便招呼同伴的來,一一點交了帶去。我等母親、嬸嬸梳洗好了,方才上岸,叫了一輛馬車,往謙益棧裡去,揀了兩個房間,安排行李,暫時安歇。
因為在海船上受了幾天的風浪,未免都有些困倦,直到晚上,方才寫了一封信,打算明日發寄,先通知繼之。拿到帳房,遇見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給他,托他等信局來收信時,交他帶去。乙庚道:「這個容易。今晚長江船開,我有伙計去,就托他帶了去罷。」又讓到裡間去坐,閒談些路上風景,又問問在家耽擱幾天。略略談了幾句,外面亂烘烘的人來人往,不知又是甚麼船到了,來了多少客人。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不便久坐,即辭了回房。對母親說道:「孩兒已經寫信給繼之,托他先代我們找一處房子,等我們到了,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要住客棧,繼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館裡去。一則怕地方不夠;二則年近歲逼的,將近過年了,攪擾著人家也不是事。」母親道:「我們在這裡住到甚麼時候?」我道:「稍住幾天,等繼之回了信來再說罷。在路上辛苦了幾天,也樂得憩息憩息。」
嬸娘道:「在家鄉時,總聽人家說上海地方熱鬧,今日在車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寬,但不知可有甚麼熱鬧地方,可以去看看的?」我道:「姪兒雖然在這裡經過三四次,卻總沒有到外頭去逛過;這回喜得母親、嬸娘、姊姊都在這裡,憩一天,我們同去逛逛。」嬸娘道:「你姊姊不去也罷!他是個年輕的寡婦,出去拋頭露面的作甚麼呢!」姊姊道:「我倒並不是一定要去逛,母親說了這句話,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拋頭露面』這句話,我向來最不相信。須知這句話是為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的,並不是為正經女子說的。」嬸娘道:「依你說,拋頭露面的倒是正經女子?」姊姊道:「那裡話來!須知有一種不自重的女子,專歡喜塗脂抹粉,見了人,故意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的,他卻又不好好的認真躲藏,偏要拿眼梢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輕薄男人,言三語四的,豈不從此多事?所以要切戒他拋頭露面。若是正經的女子,見了人一樣,不見人也是一樣,舉止大方,不輕言笑的,那怕他在街上走路,又礙甚麼呢。」
我母親說道:「依你這麼說,那古訓的『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也用不著的了?」姊姊笑道:「這句話,向來讀書的人都解錯,怪不得伯母。那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並不是泛指一句說話,他說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內外:閫以內之政,女子主之;閫以外之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揮家人做事,不過是閫以內之事;至於閫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政,用不著女子說話了。這就叫『內言不出於閫』。若要說是女子的說話,不許閫外聽見,男子的說話,不許閫內聽見,那就男女之間,永遠沒有交談的時候了。試問把女子關在門內,永遠不許他出門一步,這是內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遠也不許他到內室,不然,到了內室,也硬要他裝做啞子了。」一句話說的大家笑了。我道:「我小時候聽蒙師講的,卻又是一樣講法:說是外面粗鄙之言,不傳到裡頭去;裡面猥褻之言,不傳出外頭來。」姊姊道:「這又是強作解人。這『言』字所包甚廣,照這所包甚廣的言字,再依那個解法,是外言無不粗鄙,內言無不猥褻的了。」
我道:「七年,男女不同席,這總是古訓。」姊姊道:「這是從形跡上行教化的意思,其實教化萬不能從形跡上施行的。不信,你看周公制禮之後,自當風俗不變了,何以《國風》又多是淫奔之詩呢?可見得這些禮儀節目,不過是教化上應用的傢伙,他不是認真可以教化人的。要教化人,除非從心上教起;要從心上教起,除了讀書明理之外,更無他法。古語還有一句說得豈有此理的,說甚麼『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這句話是有所為而言的,後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豈不是誤盡了天下女子麼?」我道:「何所為而言呢?」姊姊道:「大抵女子讀了書,識了字,沒有施展之處,所以拿著讀書只當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識了幾個字,便不肯再求長進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兩部彈詞,就算是才女;甚至於連彈詞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賣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詞俚曲,鬧得他滿肚皮的佳人才子,贈帕遺金的故事,不定要從這個上頭鬧些笑話出來,所以才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一句話。這句話,是指一人一事而言;若是後人不問來由,一律的奉以為法,豈不是因噎廢食了麼?」我母親笑道:「依你說,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姊姊道:「初讀書的時候,便教他讀了《女誡》、《女孝經》之類,同他講解明白了,自然他就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礎;然後再讀正經有用的書,哪裡還有喪德的事幹出來呢。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今天撒一句村話,像我們這種人,叫我們偷漢子去,我們可肯幹麼?」嬸娘笑道:「呸!你今天發了瘋了,怎麼扯出這些話來!」姊姊道:「可不要這麼說。倘使我們從小就看了那些淫詞豔曲,也鬧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風流故事,此刻我們還不知幹甚呢。這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了。」嬸娘笑的說不上話來,彎了腰,忍了一會,才說道:「這丫頭今天越說越瘋了!時候不早了,姪少爺,你請到你那屋裡去睡罷,此刻應該外言不入於閫了。」說罷,大家又是一笑。
我辭了出來,回到房裡。因為昨夜睡的多了,今夜只管睡不著。走到帳房裡,打算要借一張報紙看看。只見胡乙庚和一個衣服襤褸的人說話,唧唧噥噥的,聽不清楚。我不便開口,只在旁邊坐下。一會兒,那個人去了,乙庚還送他一步,說道:「你一定要找他,只有後馬路一帶棧房,或者在那裡。」那人逕自去了。乙庚回身自言自語道:「早勸他不聽,此刻後悔了,卻是遲了。」我便和他借報紙,恰好被客人借了去,乙庚便叫茶房去找來。一面對我說道:「你說天下竟有這種荒唐人!帶了四五千銀子,說是到上海做生意,卻先把那些錢輸個乾淨,生意味也不曾嘗著一點兒!」我道:「上海有那麼大的賭場麼?」乙庚道:「要說有賭場呢,上海的禁令嚴得很,算得一個賭場都沒有;要說沒有呢,卻又到處都是賭場。這裡上海專有一班人靠賭行騙的,或租了房子冒稱公館,或冒稱什麼洋貨字號,排場闊得很,專門引誘那些過路行客或者年輕子弟。起初是吃酒、打茶圍,慢慢的就小賭起來,從此由小而大,上了當的人,不到輸乾淨不止的。」我道:「他們拿得准贏的麼?」乙庚道:「用假骰子、假牌,哪裡會不贏的!」我道:「剛才這個人,想是貴友?」乙庚道:「在家鄉時本來認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這裡。那時候我棧裡也住了一個賭棍,後來被我看破了,回了那賭棍,叫他搬到別處去。誰知我這敝友,已經同他結識了,上了賭癮,就瞞了我,只說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搬到那裡,後來就輸到這個樣子。此刻來查問我起先住在這裡那賭棍搬到那裡去了。我那裡知道呢!並且這個賭棍神通大得很,他自稱是個候選的郎中,筆底下很好,常時作兩篇論送到報館裡去刊登,底下綴了他的名字,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個讀書人。他卻又官場消息極為靈通,每每報紙上還沒有登出來的,他早先知道了,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場中的紅人。他同這班賭棍通了氣,專代他們作引線。譬如他認得了你,他便請你吃茶吃酒,拉了兩個賭棍來,同你相識;等到你們相識之後,他卻避去了。後來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裝不知,始終他也不來入局,等你把錢都輸光了,他卻去按股分贓。你想,就是找著他便怎樣呢?」我道:「同賭的人可以去找他的,並且可以告他。」乙庚道:「那一班人都是行蹤無定的,早就走散了,那裡告得來!並且他的姓名也沒有一定的,今天叫『張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內中還有兩個實缺的道、府,被參了下來,也混在裡面鬧這個頑意兒呢。若告到官司,他又有官面,其奈他何呢!」此時茶房已經取了報紙來,我便帶到房裡去看。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我方才起來梳洗,忽聽得隔壁房內一陣大吵,像是打架的聲音,不知何事。我就走出來去看,只見兩個老頭子在那裡吵嘴,一個是北京口音,一個是四川口音。那北京口音的攢著那四川口音的辮子,大喝道:「你且說你是個甚麼東西,說了饒你!」一面說,一面提起手要打。那四川口音的說道:「我怕你了!我是個王八蛋,我是個王八蛋!」北京口音的道:「你應該還我錢麼?」四川口音的道:「應該,應該!」北京口音的道:「你敢欠我絲毫麼?」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來就送來。」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維你是個名士,你想拿著名士來欺我!我看著你不過這麼一件東西,叫你認得我。」
當下我在房門外面看著,只見他那屋裡羅列著許多書,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包好的,還有不曾裝訂好的,便知道是個販書客人。順腳踱了進去,要看有合用的書買兩部。選了兩部京版的書,問了價錢,便同他請教起來。說也奇怪,就同那作小說的話一般,叫做「無巧不成書」,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我的一位姻伯,姓王,名顯仁,表字伯述。說到這裡,我卻要先把這位王伯述的歷史,先敘一番。
看官們聽著:這位王伯述,本來是世代書香的人家。他自己出身是一個主事,補缺之後,升了員外郎,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府。為人十分精明強幹。到任之後,最喜微服私行,去訪問民間疾苦。生成一雙大近視眼,然而帶起眼鏡來,打鳥槍的準頭又極好。山西地方最多雕,他私訪時,便帶了鳥槍去打雕。有一回,為了公事晉省。公事畢後,未免又在省城微行起來。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遇了一個人,大家談起地方上的事,那個人便問他:「現在這位撫臺的德政如何?」伯述便道:「他少年科第出身,在京裡不過上了幾個條陳,就鬧紅了,放了這個缺。其實是一個白面書生,幹得了甚麼事!你看他一到任時,便鋪張揚厲的,要辦這個,辦那個,幾時見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說的是禁煙。這鴉片煙我也知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說禁煙,出告示也說禁煙,下札子也說禁煙,卻始終不曾說出禁煙的辦法來。總而言之,這種人坐言則有餘,至於起行,他非但不足,簡直的是不行!」說罷,就散了。
哈哈!真事有湊巧,你道他遇見的是什麼人?卻恰好是本省撫臺。這位撫臺,果然是少年科第,果然是上條陳上紅了的,果然是到了山西任上,便盡情張致。第一件說是禁煙,卻自他到任之後,吃鴉片煙的人格外多些。這天忽然高興,出來私行察訪,遇了這王伯述,當面搶白了一頓,好生沒趣!且慢,這句話近乎荒唐,他兩個,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雖不是常常見面,然而回起公事來,見面的時候也不少,難道彼此不認得的麼?誰知王伯述是個大近視的人,除了眼鏡,三尺之外,便僅辨顏色的了。官場的臭規矩,見了上司是不能戴眼鏡的,所以伯述雖見過撫臺,卻是當面不認得。那撫臺卻認得他,故意試試他的,誰知試出了這一大段好議論,心中好生著惱!一心只想參了他的功名,卻尋不出他的短處來,便要吹毛求疵,也無處可求;若是輕輕放過,卻又嚥不下這口惡氣,就和他無事生出事來。
正是:閒閒一席話,引入是非門。不知生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二回 論狂士撩起憂國心 接電信再驚游子魄
原來那位山西撫臺,自從探花及第之後,一帆風順的,開坊外放,你想誰人不奉承他。並且向來有個才子之目,但得他說一聲好,便以為榮耀無比的,誰還敢批評他!那天憑空受了伯述的一席話,他便引為生平莫大之辱。要參他功名,既是無隙可乘,又嚥不下這口惡氣。因此拜了一折,說他「人地不宜,難資表率」,請將他「開缺撤任,調省察看」。誰知這王伯述信息也很靈通,知道他將近要下手,便上了個公事,只說「因病自請開缺就醫」。他那裡正在辦撤任的折子,這邊稟請開缺的公事也到了,他倒也無可奈何,只得在附片上陳明。王伯述便交卸了大同府篆。這是他以前的歷史,以後之事,我就不知道了。因為這一門姻親隔得遠,我向來未曾會過的,只有上輩出門的伯叔父輩會過。
當下彼此談起,知是親戚,自是歡喜。伯述又自己說自從開了缺之後,便改行販書。從上海買了石印書販到京裡去,倒換些京板書出來,又換了石印的去,如此換上幾回,居然可以賺個對本利呢。我又問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頭子。伯述道:「他麼,他是一位大名士呢!叫做李玉軒,是江西的一個實缺知縣,也同我一般的開了缺了。」我道:「他欠了姻伯書價麼?」伯述道:「可不是麼!這種狂奴,他敢在我跟前發狂,我是不饒他的。他狂的撫臺也怕了他,不料今天遇了我。」我道:「怎麼撫臺也怕他呢?」伯述道:「說來話長。他在江西上藩臺衙門,卻帶了鴉片煙具,在官廳上面開起燈來。被藩臺知道了,就很不願意,打發底下人去對他說:『老爺要過癮,請回去過了癮再來,在官廳上吃煙不像樣。』他聽了這話,立刻站了起來,一直跑到花廳上去。此時藩臺正會著幾個當要差的候補道,商量公事。他也不問情由,便對著藩臺大罵說:『你是個甚麼東西,不准我吃煙!你可知我先師曾文正公的簽押房,我也常常開燈。我眼睛裡何曾見著你來!你的官廳,可能比我先師的簽押房大……』藩臺不等說完,就大怒起來,喝道:『這不是反了麼!快攆他出去!』他聽了一個『攆』字,便把自己頭上的大帽子摘了下來,對準藩臺,照臉摔了過去。嘴裡說道:『你是個甚麼東西,你配攆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頂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臺臉上。藩臺喝叫拿下他來。當時底下人便圍了過去,要拿他。他越發了狂,猶如瘋狗一般,在那裡亂叫。虧得旁邊幾個候補道把藩臺勸住,才把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門,也不等後任來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動身走了。藩臺當日即去見了撫臺,商量要動詳文參他。那撫臺倒說:『算了罷!這種狂士,本來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個人去接他的任罷。』藩臺見撫臺如此,只得隱忍住了。他到了上海來,做了幾首歪詩登到報上,有兩個人便恭維得他是甚麼姜白石、李青蓮,所以他越發狂了。」我道:「想來詩總是好的?」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記得他《詠自來水》的一聯是『灌向甕中何必井,來從湖上不須舟』,這不是小孩子打的謎謎兒麼?這個叫做姜白石、李青蓮,只怕姜白石、李青蓮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我道:「這兩句詩果然不好。但是就做好了,也何必這樣發狂呢?」伯述道:「這種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來,簡直是一個無恥小人!他那一種發狂,就同那下婢賤妾,恃寵生驕的一般行徑。凡是下婢賤妾,一旦得了寵,沒有不撒嬌撒癡的。起初的時候,因他撒嬌癡,未嘗不惱他;回頭一想,已經寵了他,只得容忍著點,並且叫人家聽見,只道自己不能容物。因此一次兩次的隱忍,就把他慣的無法無天的了。這一班狂奴,正是一類,偶然作了一兩句歪詩,或起了個文稿,叫那些督撫貴人點了點頭,他就得意的了不得,從此就故作偃蹇之態去驕人。照他那種行徑,那督撫貴人何嘗不惱他!只因為或者自己曾經賞識過他的,或者同僚中有人賞識過他的,一時同他認起真來,被人說是不能容物,所以才慣出這種東西來。依我說,把他綁了,賞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還敢發狂!就如那李玉軒,他罵了藩臺兩句『甚麼東西』,那藩臺沒理會他,他就到處都拿這句話罵人了。他和我買書,想賴我的書價,又拿這句話罵我,被我發了怒,攢著他的辮子,還問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認了是個『王八蛋』。你想這種人還有絲毫骨氣麼?孔子說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女子便是那下婢賤妾,小人正是指這班無恥狂徒呢。還有一班不長進的,並沒有人賞識過他,也學著他去瞎狂,說什麼『貧賤驕人』。你想,貧賤有什麼高貴,卻可以拿來驕人?他不怪自己貧賤是貪吃懶做弄出來的,還自命清高,反說富貴的是俗人。其實他是眼熱那富貴人的錢,又沒法去分他幾個過來,所以做出這個樣子。我說他竟是想錢想瘋了的呢!」說罷,呵呵大笑。
又歎一口氣道:「遍地都是這些東西,我們中國怎麼了哪!這兩天你看報來沒有?小小的一個法蘭西,又是主客異形的,尚且打他不過,這兩天聽說要和了。此刻外國人都是講究實學的,我們中國卻單講究讀書。讀書原是好事,卻被那一班人讀了,便都讀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門裡公案上面還是飲酒賦詩,你想,地方那裡會弄得好?國家那裡會強?國家不強,那裡對付那些強國?外國人久有一句說話,說中國將來一定不能自立,他們各國要來把中國瓜分了的。你想,被他們瓜分了之後,莫說是飲酒賦詩,只怕連屁他也不許你放一個呢!」我道:「何至於這麼利害呢?」伯述方要答話,只見春蘭丫頭過來,叫我吃飯。伯述便道:「你請罷,我們飯後再談。」
我於是別了過來,告知母親,說遇見伯述的話。我因為剛才聽了伯述的話,很有道理,吃了飯就要去望他,誰知他鎖了門出去了,只得仍舊回房去。只見我姊姊拿著一本書看,我走近看時,卻畫的是畫,翻過書面一看,始知是《點石齋畫報》。便問那裡來的。姊姊道:「剛才一個小孩子拿來賣的,還有兩張報紙呢。」說罷,遞了報紙給我。我便拿了報紙,到我自己的臥房裡去看。
忽然母親又打發春蘭來叫了我去,問道:「你昨日寫繼之的信,可曾寫一封給你伯父?」我道:「沒有寫。」母親道:「要是我們不大耽擱呢,就可以不必寫了;如果有幾天耽擱,也應該先寫個信去通知。」我道:「孩兒寫去給繼之,不過托他找房子,三五天裡面等他回信到了,我們再定。」母親道:「既是這麼著,也應該寫信給你伯父,請伯父也代我們找找房子。單靠繼之,人家有許多工夫麼?」我答應了,便去寫了一封信,給母親看過,要待封口,姊姊道:「你且慢著。有一句要緊話你沒有寫上,須得要說明了,無論房子租著與否,要通知繼之一聲;不然,倘使兩下都租著了,我們一起人去,怎麼住兩起房子呢。」我笑道:「到底姊姊精細。」遂附了這一筆,封好了,送到帳房裡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來,我又同到他房裡談天。伯述在案頭取過一本書來遞給我道:「我送給你這個看看。看了這種書,得點實用,那就不至於要學那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我接過來謝了。看那書面是《富國策》,便道:「這想是新出的?」伯述道:「是日本人著的書,近年中國人譯成漢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勢,倘使不把讀書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說十年以後的事了。我常常聽見人家說中國的官不好,我也曾經做過官來,我也不能說這句話不是。但是仔細想去,這個官是什麼人做的呢?又沒有個官種像世襲似的,那做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這樣,就可以說那句話了。做官原是要讀書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讀書人不好了。上半天說的那種狂士,不要說了;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人,這裡上海有一句土話,叫甚麼『書毒頭』,就是此邊說的『書呆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書,叫他們讀了,便受了毒,變了『呆子』,這將來還能辦事麼?」
我道:「早上姻伯說的瓜分之後,連屁也不能放一個,這是甚麼道理?」伯述歎道:「現在的世界,不能死守著中國的古籍做榜樣的了。你不過看了《廿四史》上,五胡大鬧時,他們到了中國,都變成中國樣子,歸了中國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國人,然而入關三百年來,一律都歸了中國教化了;甚至於此刻的旗人,有許多並不懂得滿洲話的了,所以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國人滅人的國,還是這樣嗎?此時還沒有瓜分,他已經遍地的設立教堂,傳起教來,他倒想先把他的教傳遍了中國呢;那麼瓜分以後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山西的時候,認得一個外國人,這外國人姓李,是到山西傳教去的,常到我衙門裡來坐。我問了他許多外國事情,一時也說不了許多,我單說俄羅斯的一件故事給你聽罷。俄羅斯滅了波蘭,他在波蘭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許波蘭人說波蘭話,還不許用波蘭文字。」我道:「那麼要說甚話,用甚文字呢?」伯述道:「要說他的俄羅斯話,用他的俄羅斯文字呢!」我道:「不懂的便怎樣呢?」伯述道:「不懂的,他押著打著要學。無論在甚麼地方,他聽見了一句波蘭話,他就拿了去辦。」我道:「這是甚麼意思呢?」伯述道:「他怕的是這些人只管說著故國的話,便起了懷想故國之念,一旦要光復起來呢。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蘭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馬路當中。」我道:「這個意思更難解了。」伯述道:「我雖不是波蘭人,說著也代波蘭人可恨!他說波蘭人都是賤種,個個都是做賊的,走了路旁,恐怕他偷了店舖的東西。」說到這裡,把桌子一拍道:「你說可恨不可恨!」
我聽了這話,不覺毛骨悚然。呆了半晌,問道:「我們中國不知可有這一天?倘是要有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伯述道:「只要上下齊心協力的認真辦起事來,節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虛糜,認真辦起海防、邊防來就是了。我在京的時候,曾上過一個條陳給堂官。到山西之後,聽那李教士說他外國的好處,無論那一門,都有專門學堂。我未曾到過外國,也不知他的說話,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細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為甚要造出這種謠言來呢。那時我又據了李教士的話,攙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個條陳給本省巡撫,誰知他只當沒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們乾著急,那有權辦事的,卻只如此。自從丟了官之後,我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幾次,看著那些讀書人,又只如此。我所以別的買賣不幹,要販書往來之故,也有個深意在內。因為市上的書賈,都是胸無點墨的,只知道甚麼書銷場好,利錢深,卻不知什麼書是有用的,什麼書是無用的。所以我立意販書,是要選些有用之書去賣。誰知那買書的人,也同書賈一樣,只有甚麼《多寶塔》、《珍珠船》、《大題文府》之類,是他曉得的。還有那石印能做夾帶的,銷場最利害。至於《經世文編》、《富國策》,以及一切輿圖冊籍之類,他非但不買,並且連書名也不曉得;等我說出來請他買時,他卻莫名其妙,取出書來,送到他眼裡,他也不曉得看。你說可歎不可歎!這一班混蛋東西,叫他僥倖通了籍,做了官,試問如何得了!」我道:「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南京住了幾時,官場上面的舉動,也見了許多,竟有不堪言狀的。」伯述道:「那捐班裡面,更不必說了,他們哪裡是做官,其實也在那裡同我此刻一樣的做生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買賣的還利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類,便是彼類,天下事如何得了!」我道:「姻伯既抱了一片救世熱心,何不還是出身去呢?將來望升官起來,勢位大了,便有所憑借,可以設施了。」伯述笑道:「我已是上五十歲的人了,此刻我就去銷病假,也要等坐補原缺;再混幾年,上了六十歲,一個人就有了暮氣了,如何還能辦事!說中國要亡呢,一時只怕也還亡不去。我們年紀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沒用的了。所望你們英年的人,巴巴的學好,中國還有可望。總而言之,中國不是亡了。便是強起來;不強起來,便亡了;斷不會有神沒氣的,就這樣永遠存在那裡的。然而我們總是不及見的了。」正說話時,他有客來,我便辭了去。從此沒事時,就到伯述那裡談天,倒也增長了許多見識。
過得兩天,叫了馬車,陪著母親、嬸娘、姊姊到申園去逛了一遍。此時天氣寒冷,遊人絕少。又到靜安寺前看那湧泉,用石欄圍住,刻著「天下第六泉」。我姊姊笑道:「這總是市井之夫做出來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沒盡了!這種混濁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泉,屈他居第幾呢?」逛了一遍,仍舊上車回棧。剛進棧門,胡乙庚便連忙招呼著,遞給我一封電報。我接在手裡一看是南京來的,不覺驚疑不定。
正是:無端天外飛鴻到,傳得家庭噩耗來。不知此電報究竟是誰打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遺言囑兼祧 師兄弟挑燈談換帖
當下拿了電報,回到房裡,卻沒有《電報新編》,只得走出來,向胡乙庚借了來翻,原來是伯母沒了,我伯父打來的,叫我即刻去。我母親道:「隔別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滿打算今番可以見著,誰知等我們到了此地,他卻沒了!」說著,不覺流下淚來。我道:「本來孩兒動身的時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辭行,伯母還說恐怕要見不著了,誰知果然應了這句話。我們還是即刻動身呢,還是怎樣呢?但是繼之那裡,又沒見有回信。」嬸娘道:「既然有電報叫到你,總是有甚麼事要商量的,還是趕著走罷。」母親也是這麼說。我看了一看表,已經四下多鐘了,此時天氣又短,將近要斷黑了,恐怕碼頭上不便當,遂議定了明天動身,出去知照乙庚。晚飯後,又去看伯述,告訴了他明天要走的話,談了一會別去。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伯述送來幾份地圖,幾種書籍,說是送給我的。又補送我父親的一份奠儀,我叩謝了,回了母親。大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先發了行李出去,然後眾人下船,直到半夜時,船才開行。
一路無話。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棧,安頓好眾人,我便騎了馬,加上幾鞭,走到伯父公館裡去,見過伯父,拜過了伯母。伯父便道:「你母親也來了?」我答道:「是。」伯父道:「病好了?」我只順口答道:「好了。」又問道:「不知伯母是幾時過的?」伯父道:「明天就是頭七了。躺了下來,我還有個電報打到家裡去的,誰知你倒到了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所以再打電叫你。此刻耽擱在那裡?快接了你母親來,我有話同你母子商量。」我道:「還有嬸嬸、姊姊,也都來了。」伯父愕然道:「是那個嬸嬸、姊姊?」我道:「是三房的嬸嬸。」伯父道:「他們來做甚麼?」我道:「因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姪兒的意思,接了出來,一則他母女兩個在家沒有可靠的,二則也請來給我母親做伴。」伯父道:「好沒有知識的!在外頭作客,好容易麼?拉拉扯扯的帶了一大堆子人來,我看你將來怎麼得了!我滿意你母親到了,可以住在我這裡;此刻七拉八扯的,我這裡怎麼住得下!」我道:「姪兒也有信托繼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沒有。」伯父道:「繼之那裡住得下麼?」我道:「並非要住到繼之那裡,不過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母親來,我和他商量事情。」我答應了出來,仍舊騎了馬,到繼之處去。繼之不在家,我便進去見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他兩位知道我母親和嬸嬸、姊姊都到了,不勝之喜。老太太道:「你接了繼之的信沒有?他給你找著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處,地方本來很好,是個公館排場,只是離我這裡太遠了,我不願意。難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貼隔壁找出一處來。那裡本來是人家住著的,不知他怎麼和人家商量,貼了幾個搬費,叫人家搬了去,我便硬同你們做主,在書房的天井裡,開了一個便門通過去,我們就變成一家了。你說好不好?此刻還收拾著呢,我同你去看來。」說罷,扶了丫頭便走。繼之夫人也是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從此我們家熱鬧起來了!從前兩年我婆婆不肯出來,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過那沒趣的日子,幸得婆婆來了熱鬧些;不料你老太太又來了,還有嬸老太太、姑太太,這回只怕樂得我要發胖了!」一面說,一面跟了他同走。老太太道:「阿彌陀佛!能夠你發了胖,我的老命情願短幾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憐!」繼之夫人道:「這麼說,媳婦一輩子也不敢胖了!除非我胖了,婆婆看著樂,多長幾十年壽,那我就胖起來。」老太太道:「我長命,我長命!你胖給我看!」
一面說著,到了書房,外面果然開了一個便門。大家走過去看,原來一排的三間正屋,兩面廂房,西面另有一大間是廚房。老太太便道:「我已經代你們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東面一間;那西面一間把他打通了廂房,做個套間,你嬸太太、姑太太,可以將就住得了;你就屈駕住了東面廂房;當中是個堂屋,我們常要來打吵的;你要會客呢,到我們那邊去。要謹慎的,索性把大門關了,走我們那邊出進更好。」我便道:「伯母佈置得好,多謝費心!我此刻還要出城接家母去。」老太太道:「是呀。房子雖然沒有收拾好,我們那邊也可以暫時住住。不嫌委屈,我們就同榻也睡兩夜了,沒有住客棧的道理,叫人家看見笑話,倒像是南京沒有一個朋友似的。」我道:「等兩天房子弄好了再來罷,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裡去,有話商量的。」老太太道:「是呀。你令伯母聽說沒了,不知是甚麼病,怪可憐的。那麼你去罷。」我辭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著。你接了你老太太來時,難道還送出城去?倘使不去時,又丟你嬸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棧裡,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來罷。」說罷,叫丫頭出去叫了兩個家人來,叫他先僱兩乘小轎來,叫兩個老媽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僱了馬,跟我出城。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棧,對母親說知,便收拾起來。我親自騎了馬,跟著轎子,交代兩個家人押行李,一時到了,大家行禮廝見。我便要請母親到伯父家去。老太太道:「你這孩子好沒意思!你母親老遠的來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那邊去!須知到得那邊去,見了靈柩,觸動了妯娌之情,未免傷心要哭,這是一層;第二層呢,我這裡婆媳兩個,寂寞的要死了,好容易來了個遠客,你就不容我談談,就來搶了去麼?」我便問母親怎樣。母親道:「既然這裡老太太歡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罷;只說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話對你說,也是一樣的。我明天再過去罷。」
我便逕到伯父那裡去,只說母親病了。伯父道:「病了,須不曾死了!我這裡死了人,要請來商量一句話也不來,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時候,為甚麼又巴巴的打電報叫我,還帶著你運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們就擺架子了!」一席話說的我不敢答應。歇了一歇,伯父又道:「你伯母臨終的時候,說過要叫你兼祧;我不過要告訴你母親一聲,盡了我的道理,難道還怕他不肯麼。你兼祧了過來,將來我身後的東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兒子,你也是個長子了。我將來得了世職,也是你襲的。你趕著去告訴了你母親,明日來回我的話。」我聽一句,答應一句,始終沒說話。
等說完了,就退了出來,回到繼之公館裡去,只對母親略略說了兼祧的話,其餘一字不提。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當了。」老太太道:「這是你們家事,你們到了晚上慢慢的細談。我已經打發人趕出城去叫繼之了。今日是我的東,給你們一家接風。我說過從此之後,不許迴避,便是你和繼之,今日也要圍著在一起吃。我才給你老太太說過,你肯做我的乾兒子,我也叫繼之拜你老太太做乾娘。」我道:「我拜老太太做乾娘是很好的,只是家母不敢當。」母親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這句話,可見我方剛不是瞎客氣了。」我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豈但是乾兒子,我看親兒子也不過如此呢。」當時大家說說笑笑,十分熱鬧。
不一會,已是上燈時候,繼之趕回來了,逐一見禮。老太太先拉著我姊姊的手,指著我道:「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快來見了。以後不要迴避,我才快活;不然,住在一家,鬧的躲躲藏藏的嘔死人!」繼之笑著,見過禮道:「孩兒說一句斗膽的話:母親這麼歡喜,何不把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個乾女兒呢?況且我又沒個親姊姊、親妹妹。」老太太聽說,歡喜的摟著我姊姊道:「姑太太,你肯麼?」姊姊道:「老太太既然這麼歡喜,怎麼又這等叫起女兒來呢?我從沒有聽見叫女兒做姑太太的。」老太太道:「是,是,這怪我不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動氣,我老糊塗了。」一面又叫擺上酒席來。繼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姊姊搶著也幫幫手。老太太道:「你們都不許動。一個是初來的遠客;一個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還嚷肚子痛。都歇著罷,等丫頭們去弄。」一會擺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席間又談起乾兒子乾娘的事,無非說說笑笑。
飯罷,我和繼之同到書房裡去。只見我的鋪蓋,已經開好了。小丫頭送出繼之的煙袋來,繼之叫住道:「你去對太太說,預備出幾樣東西來,做明日我拜乾娘,太太拜乾婆婆的禮。」丫頭答應著去了。我道:「大哥認真還要做麼?」繼之道:「我們何嘗要幹這個,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過老人家歡喜,我們也應該湊個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戲彩尚且要做,何況這個呢。論起情義來,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沒了情義的,便親的便怎麼。」這一句話觸動了我日間之事,便把兩次到我伯父那裡的話,一一告訴了繼之。繼之道:「後來那番話,你對老伯母說了麼?」我道:「沒有說。」繼之道:「以後不說也罷,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見。這兼祧的話,我看你只管糊裡糊塗答應了就是。不過開弔和出殯兩天,要你應個景兒,沒有甚麼道理。」我不覺歎道:「這才是彼以偽來,此以偽應呢!」繼之道:「這不叫做偽,這是權宜之計。倘使你一定不答應,一時鬧起來,又是個笑話。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過是為的開弔、出殯兩件事,要有個孝子好看點罷了。」又歎道:「我旁觀冷眼看去,你們骨肉之間,實在難說!」我道:「可不是嗎!我看著有許多朋友講交情的,拜個把子,比自己親人好的多著呢。」
繼之道:「你說起拜把子,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半個月前,那時候恰好你回去了,這裡鹽巡道的衙門外面,有一個賣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鋪了一大張出賣帖子的訴詞,上寫著:從某年某月起,識了這麼個朋友;那時大家在困難之中,那個朋友要做生意,他怎麼為難,借給他本錢,誰知虧折盡了。那朋友又要出門去謀事,缺了盤費,他又怎麼為難,借給他盤費,才得動身。因此兩個換了帖,說了許多貧賤相為命,富貴毋相忘的話。那朋友一去幾年,絕跡不回來,又沒有個錢寄回家,他又怎麼為難,代他養家。像這麼亂七八糟的寫了一大套,我也記不了那許多了。後頭寫的是:那朋友此刻闊了,做了道臺,補了實缺了;他窮在家鄉,依然如故。屢次寫信和那朋友借幾個錢,非但不借,連信也不回,因此湊了盤費,來到南京衙門裡去拜見;誰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見不著,可見那朋友嫌他貧窮,不認他是換帖的了。他存了這帖也無用,因此情願把那帖子拿出來賣幾文錢回去。你們有錢的人,盡可買了去,認一位道臺是換帖;既是有錢的人,那道臺自然也肯認是個換帖朋友云云。末後攤著一張帖子,上面寫的姓名、籍貫、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誰?就是那一位現任的鹽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麼?」我道:「後來便怎麼了?」繼之道:「賣了兩天,就不見了。大約那位觀察知道了,打發了幾個錢,叫他走了。」
我道:「虧他這個法子想得好!」繼之道:「他這個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個總辦,是廣東人。他有一個兄弟,很不長進,吃酒、賭錢、吃鴉片煙、嫖,無所不為。屢屢去和他哥哥要錢,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幾百元。要了過來,就不見了他了,在外面糊裡糊塗的化完了,卻又來了。如此也不知幾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沒法。一天他又來要錢,他哥哥恨極了,給了他一弔銅錢。他卻並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買上一個爐子,幾斤炭,再買幾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棧房門口擺個攤子,賣起煨山芋來。」我道:「想是他改邪歸正了?」繼之道:「什麼改邪歸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棧房,棧房的人,那個不認得他是總辦的兄弟;見他蓬頭垢面那副形狀,那個不是指前指後的;傳揚出去,連那推車扛擡的小工都知道了,來來往往,必定對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氣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罵。他反說道:『我從前嫖賭,你說我不好也罷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樣才好呢?』氣得他哥哥回答不上來。好容易請了同鄉出來調停,許了他多少銀,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結據,才把他打發回廣東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我道:「這兩件事雖然有點相像,然而負心之人不同。」繼之道:「本來善抄藍本的人,不過套個調罷了。」
我道:「朋友之間,是富貴的負心;骨肉之間,倒是貧窮的無賴。這個只怕是個通例了。」繼之道:「倒也差不多。只是近來很有拿交情當兒戲的,我曾見兩個換帖的,都是膏粱子弟,有一天鬧翻了臉,這個便找出那份帖子來,『嗤』的撕破了,拿個火燒了,說:『你不配同我換帖!』」說到這裡,母親打發春蘭出來叫我,我就辭了繼之走進去。
正是:蓮花方燦舌,蘐室又傳呼。不知進去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四回 臧獲私逃釀出三條性命 翰林伸手裝成八面威風
當下我到裡面去,只見已經另外騰出一間大空房,支了四個牀鋪,被褥都已開好。老太太和繼之夫人,都不在裡面,只有我們的一家人。問起來,方知老太太酒多了,已經睡了。
繼之夫人有點不好過,我姊姊強他去睡了。
當下母親便問我今天見了伯父,他說甚麼來。我道:「沒說甚麼,不過就說是叫我兼祧,將來他的家當便是我的;縱使他將來生了兒子,我也是個長子。這兼祧的話,伯母病的時候先就同我說過,那時候我還當他是病中心急的話呢。」姊姊道:「只怕不止這兩句話呢。」我道:「委實沒有別的話。」姊姊道:「你不要瞞,你今日回來的時候,臉上顏色,我早看出來了。」母親道:「你不要為了那金子銀子去淘氣,那個有我和他算帳。」我道:「這個孩兒怎敢!其實母親也不必去算他,有的自然伯父會還我們,沒有的,算也是白算。只要孩兒好好的學出本事來,那裡希罕這幾個錢!」姊姊道:「你的志氣自然是好的,然而老人家一生勤儉積攢下來的,也不可拿來糟蹋了。」我笑道:「姊姊向來說話我都是最佩服的,今日這句話,我可要大膽駁一句了。這錢,不錯,是我父親一生勤儉積下來的,然而兄弟積了錢給哥哥用了,還是在家裡一般,並不是叫外人用了,這又怕甚麼呢。」母親道:「你便這麼大量,我可不行!」我道:「這又何苦!算起帳來,未免總要傷了和氣,我看這件事暫時且不必提起。倒是兼祧這件事,母親看怎樣?」母親便和姊姊商量。姊姊道:「這個只得答應了他。只是繼之這裡又有事,必得要商量一個兩便之法方好。」母親對我說道:「你聽見了,明日你商量去。」我答應了,便退了出來,繼之還在那裡看書呢。我便道:「大哥怎麼還不去睡?」繼之道:「早呢。只怕你路上辛苦,要早點睡了。」我道:「在船上沒事只是睡,睡的太多了,此刻倒也不倦。」兩個人又談了些家鄉的事,方才安歇。
一宿無話。次日,我便到伯父那裡去,告知已同母親說過,就依伯父的辦法就是了。只是繼之那裡書啟的事丟不下,怕不能天天在這裡。伯父道:「你可以不必天天在這裡,不過空了的時候來看看;到了開弔、出殯那兩天,你來招呼就是了。」因為今天是頭七,我便到靈前行過了禮,推說有事,就走了回來,去看看匠人收拾房子。進去見了母親,告知一切。母親正在那裡料理,要到伯父那裡去呢。我問道:「嬸嬸、姊姊都去麼?」姊姊道:「這位伯娘,我們又不曾見過面的,他一輩子不回家鄉,我去他靈前叩了頭,他做鬼也不知有我這個姪女,倒把他鬧糊塗了呢,去做甚麼!至於伯父呢,也未必記得著這個弟婦、姪女,不消說,更不用去了。」一時我母親動身,出來上轎去了。我便約了姊姊去看收拾房子,又同到書房裡看看。姊姊道:「進去罷,回來有客來。」我道:「繼之到關上去了,沒有客;就是有客,也在外面客堂裡,這裡不來的。我有話和姊姊說呢。」姊姊坐下,我便把昨日兩次見伯父說的話,告訴了他。姊姊道:「我就早知道的,幸而沒有去做討厭人。伯娘要去,我娘也說要去呢,被我止住了;不然,都去了,還說我母子沒處投奔,到他那裡去討飯吃呢。」說著,便進去了。將近吃飯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我等吃過飯,便騎了馬到關上去拜望各同事,彼此敘了些別後的話。傍晚時候,仍舊趕了入城。過得一天,那邊房子收拾好了,我便置備了些木器,搬了過去。老太太還忙著張羅送蠟燭鞭炮,雖不十分熱鬧,卻也大家樂了一天。下半天繼之回來了,我便把那匯票交給他,連我那二千,也叫他存到莊上去。
晚上仍在書房談天。我想起一事,因問道:「昨日家母到家伯那邊去回來,說著一件奇事:家伯那邊本有兩個姨娘,卻都不見了。家母問得一聲,家伯便回說不必提了。這兩個姨娘我都見過來,不知到底怎麼個情節?」繼之道:「這件事我本來不知道,卻是酈士圖告訴我的。令伯那位姨娘,本來就是秦淮河的人物,和一個底下人幹了些曖昧的事,只怕也不是一天的事了。那天忽然約定了要逃走,他便叫那底下人僱一隻船在江邊等著,卻把衣服、首飾、箱籠偷著交給那底下人,叫他運到船上去。等到了晚上,自己便偷跑了出來。到得江邊,誰知人也沒了,船也沒了,不必說,是那底下人撇了他,把東西拐走了。到了此時,他卻又回去不得,沒了主意,便跳到水裡去死了。你令伯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知道丟了人,查點東西,卻也失了不少,連忙著人四處找尋。到了下午,那救生局招人認屍的招帖,已經貼遍了城廂內外,令伯叫人去看看,果然是那位姨娘。既然認了,又不能不要,只得買了一口薄棺,把他殮了。令伯母的病,本來已漸有起色,出了這件事,他一氣一個死,說這些當小老婆的,沒有一個好貨。那時不是還有一個姨娘麼?那姨娘聽了這話,便回嘴說:『別人幹了壞事,偷了東西,太太犯不著連我也罵在裡面!』這裡頭不知又鬧了個怎麼樣的天翻地覆,那姨娘便吃生鴉片煙死了。夫妻兩個,又大鬧起來。令伯又偏偏找了兩件偷不盡的首飾,給那姨娘陪裝了去。令伯母知道了,硬要開棺取回,令伯急急的叫人擡了出去。夫妻兩個,整整的鬧了三四天,令伯母便倒了下來。這回的死,竟是氣死的!」我聽了心中暗暗慚愧,自己家中出了這種醜事,叫人家拿著當新聞去傳說,豈不是個笑話!因此默默無言。
繼之便用別話岔開,又談起那換帖的事。我便追問下去,要問那燒了帖子之後便怎樣。繼之道:「這一個被他燒了帖子,也連忙趕回去,要拿他那一份帖子也來燒了。誰知找了半天,只找不著,早就不知那裡去了。你道這可沒了法了罷,誰知他卻異想天開,另外弄一張紙燒了,卻又拿紙包起,叫人送去還他。」我笑道:「法子倒也想得好。只是和人家換了帖,卻把人家的帖子丟了,就可見得不是誠心相好的了。」繼之道:「丟了算甚麼!你還不看見那些新翰林呢,出京之後,到一處打一處把勢,就到一處換一處帖,他要存起來,等到衣錦還鄉的時候,還要另外僱人擡帖子呢。」我道:「難道隨處丟了?」繼之道:「豈敢!我也不懂那些人騙不怕的,得那些新翰林同他點了點頭,說了句話,便以為榮幸的了不得。求著他一副對子,一把扇子,那就視同拱壁,也不管他的字好歹。這個風氣,廣東人最利害。那班洋行買辦,他們向來都是羨慕外國人的,無論甚麼,都說是外國人好,甚至於外國人放個屁也是香的。說起中國來,是沒有一樣好的,甚至連孔夫子也是個迂儒。他也懂得八股不是槍炮,不能仗著他強國的,卻不知怎麼,見了這班新翰林,又那樣崇敬起來,轉彎托人去認識他,送錢把他用,請他吃,請他喝,設法同他換帖,不過為的是求他寫兩個字。」我道:「求他寫字,何必要換帖呢?」繼之道:「換了帖,他寫起上下款來,便是如兄如弟的稱呼,好誇耀於人呢。最奇怪的:這班買辦平日都是一錢如命的,有甚麼窮親戚、窮朋友投靠了他,承他的情,薦在本行做做西崽,賺得幾塊錢一個月,臨了在他帳房裡吃頓飯,他還要按月算飯錢呢。到見了那班新翰林,他就一百二百的濫送。有一位廣東翰林,叫做吳日升,路過上海時,住了幾個月,他走了之後,打掃的人在他牀底下掃出來兩大籮帖子。後來一個姓蔡的,也在上海住了幾時,臨走的時候,多少把兄把弟都送他到船上。他卻把一個箱子扔到黃浦江裡去,對眾人說:『這箱子裡都是諸君的帖,我帶了回去沒處放,不如扔了的乾淨。』弄得那一班把兄把弟,一齊掃興而去。然而過得三年,新翰林又出產了,又到上海來了,他們把前事卻又忘了。你道奇怪不奇怪!」
我道:「原來點了翰林可以打一個大把勢,無怪那些人下死勁的去用功了。可惜我不是廣東人,我若是廣東人,我一定用功去點個翰林,打個把勢。」繼之笑道:「不是廣東人何嘗不能打把勢。還有一種靠著翰林,週遊各省去打把勢的呢。我還告訴你一個笑話:有一個廣東姓梁的翰林,那時還是何小宋做閩浙總督,姓梁的是何小宋的晚輩親戚,他仗著這個靠山,就跑到福州去打把勢。他是制臺的親戚,自然大家都送錢給他了。有一位福建糧道姓謝,便送了他十兩銀子。誰知他老先生嫌少了,當時雖受了下來,他卻換了一個封筒的簽子,寫了『代茶』兩個字,旁邊注上一行小字,寫的是:『翰林院編修梁某,借糧道庫內贏餘代賞。』叫人送給糧道衙門門房。門房接著了,不敢隱瞞,便拿上去回了那位謝觀察。那位謝觀察笑了一笑,收了回來,便傳伺候,即刻去見制臺,把這封套銀子請制臺看了,還請制臺的示,應該送多少。何小宋大怒,即刻把他叫了來一頓大罵,逼著他親到糧道衙門請罪;又逼著他把滿城文武所送的禮都一一退了,不許留下一份。不然,你單退了糧道的,別人的不退,是甚麼意思。他受了一場沒趣,整整的哭了一夜。明日只得到糧道那邊去謝罪,又把所收的禮,一一的都退了,悄悄的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道:「這件事自然是有的,然而內中恐怕有不實不盡之處。」繼之道:「怎麼不實不盡?」我道:「他整整的哭了一夜,是他一個人的事,有誰見來?這不是和那作小說的一般,故意裝點出來的麼?」繼之道:「那時候他就住在總督衙門裡,他哭的時候,還有兩個師爺在旁邊勸著他呢,不然人家怎麼會知道。你原來疑心這個。」
我道:「這個人就太沒有骨氣了!退了禮,不過少用幾兩銀子罷了,便是謝罪一層,也是他自取其辱,何必哭呢?」繼之道:「你說他沒有骨氣麼?他可曾經上折子參過李中堂。誰知非但參不動他,自己倒把一個翰林幹掉了。折子上去,皇上怒了,說他末學新進,妄議大臣,交部議處,部議得降五極調用。」我道:「編修降了五級,是個什麼東西?」繼之道:「那裡還有甚麼東西!這明明是部裡拿他開心罷了。」我屈著指頭算道:「降級是降正不降從的,降一級便是八品,兩級九品,三級未入流,四級就是個平民。還有一級呢?哦,有了!平民之下,還有娼、優、隸、卒四種人,也算他四級。他那第五級剛剛降到娼上,是個婊子了。」繼之道:「沒有男婊子的。」我道:「那麼就是個王八。」繼之道:「你說他王八,他卻自以為榮耀得很呢,把這『降五級調用』的字樣做了銜牌,豎在門口呢。」我道:「這有甚麼趣味?」繼之道:「有甚麼趣味呢,不過故作偃蹇,鬧他那狂士派頭罷了。其實他又不是真能狂的。他得了處分回家鄉去,那些親戚朋友有來慰問他的,他便哭了,說這件事不是他的本意,李中堂那種闊佬,巴結他也來不及,那裡敢參他。只因住在廣州會館,那會館裡住著有狐仙,長班不曾知照他,他無意中把狐仙得罪了,那狐仙便迷惘了他,不知怎樣幹出來的。」我道:「這個人倒善哭。」
我因為繼之說起「狂士」兩個字,想起王伯述的一番話,遂逐一告訴了他。繼之道:「他是你的令親麼?我雖不認得他,卻也知道這個人,料不到倒是一位有心人呢。」我道:「大哥怎麼知道他呢?」繼之道:「他前年在上海打過一回官司,很奇怪的,是我一個朋友經手審問,所以知道詳細,又因為他太健訟了,所以把這件案當新聞記著。後來那朋友到了南京,我們談天就談起來。我的朋友姓竇,那時上海縣姓陸。你那位令親有三千兩的款子,存在莊上。也不是存的,是在京裡匯出來,已經照過票,不過暫時沒有拿去。誰知這一家錢莊恰在這一兩天內倒閉了,於是各債戶都告起來,他自然也告了。他告時,卻把一個知府藏起來,只當一個平民。上海縣斷了個七成還帳。大家都具了結領了,他也具結領了。人家領去了沒事;他領了去,卻到松江府上控,告的是上海縣意存偏袒。府裡自然仍發到縣裡來再問。這回上海縣不曾親審,就是我那朋友姓竇的審的。官問他:『你為甚告上海縣意存偏袒?怎麼叫做偏袒?』他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可見得不中之謂偏了。』問:『何以見得不中?』他道:『若要中時,便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交給他三千銀子,為甚麼只斷他還我二千一呢?』問道:『你既然不服,為甚又具結領去?』他道:『我本來不願領,因為我所有的就是這一筆銀子,我若不領出來,客店裡、飯店裡欠下的錢沒得還,不還他們就要打我,只得先領了來開發他們。』問道:『你既領了,為甚又上控?』他道:『斷得不公,自然上控。』官只得問被告怎樣。被告加了個八成。官再問他。他道:『就是加一成也好,我也領的;只是領了之後,怨不得我再上控。』官倒鬧得沒法,判了個交差理楚,卒之被他收了個十足。差人要向他討點好處,他倒滿口應承,卻伸手拉了差人,要去當官面給,嚇得那差人縮手不迭。後來打聽了,才知道他是個開缺的大同府,從前就在上海公堂上,開過頑笑的。」
正是:不怕狼官兼虎吏,卻來談笑會官司。不知王伯述從前又在上海公堂上開過甚麼頑笑,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五回 引書義破除迷信 較資財釁起家庭
我聽說王伯述以前曾在上海公堂上開過一回頑笑,便急急的追問。繼之道:「他放了大同府時,往山西到任,路過上海,住在客棧裡。一天鄰近地方失火。他便忙著搬東西,匆忙之間,和一個棧裡的伙計拌起嘴來,那伙計拉了他一把辮子。後來火熄了,客棧並沒有波累著。他便頂了那知府的官銜,到會審公堂去告那伙計。問官見是極細微的事,便判那伙計罰洋兩元充公。他聽了這種判法,便在身邊掏出兩塊錢,放在公案上道:『大老爺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請大老爺下來,也叫他拉一拉辮子,我代他出了罰款。』那問官出其不意的被他這麼一頂,倒沒了主意,反問他要怎麼辦。他道:『這一座法堂,權不自我操,怎麼問起我來!』問官沒了法,便把那伙計送縣,叫上海縣去辦。卻寫一封信知照上海縣,說明原告的出身來歷,又是怎麼個刁鑽古怪。上海縣得了信,便到客棧去拜訪他,問他要怎樣辦法。他道:『我並非要十分難為他,不過看見新衙門判得太輕描淡寫了,有意和他作難;誰知他是個膿包,這一點他就擔不起了。隨便怎樣辦一辦就是了。』上海縣回去,就打了那伙計一百小板,又把他架到客棧門口,示了幾天眾,這才罷了。他是你令親,怎樣這些事都不知道?」我道:「從前我並不出門,這門姻親遠得很,不常通信,不是先君從前說過,我還不知道呢。這個人在公堂上又能掉文,又能取笑,真是從容不迫。」繼之道:「掉文一層,還許是早先想好了主意的;這馬上拿出兩塊錢來,叫他也下來受辱,這個倒是虧他的急智。」我又把他在山西的一段故事,告訴了繼之。
此時夜色已深,安排歇息。過了幾天,伯父那邊定了開弔、出殯的日子,又租定了殯房,趕著年內辦事。又請了母親去照應裡面事情。到了日子,我便去招呼了兩天。繼之這邊,又要寫多少的拜年信,家裡又忙著要過年,因此忙了些時。到了新年上,方才空點,繼之老太太又起了忙頭,要請春酒;請了不算,還叫繼之夫人又做東請了一回,又要叫繼之再請;我母親、嬸娘,也分著請過。老太太又提起乾娘、乾兒子的事情,說去年白說了這句話,因為事情忙,沒有辦到,此刻大家空了,要擇日辦起來了。於是辦這件事又忙了兩天,已是過了元宵,我便到關上去。此時家中人多了,熱鬧起來,不必十分照應,我便在關上盤桓幾天。
一天晚上,有兩個同事,約著扶乩。這天繼之進城去了,我便約了述農,看他們鬼混。只見他們香花燈燭的供起來,在那裡叩頭膜拜;拜罷,又在那裡書符念咒。鬼混已畢,便一人一面的用指頭扶起那乩,憩了半天,乩動起來,卻只在乩盤內畫大圈子,鬧了半夜,不曾寫出一個字來。我便拉了述農回房,議論這件事。我道:「這都是虛無縹緲的事,那裡有甚麼神仙鬼怪!我卻向來不信這些。還有一說,最可笑的,說甚麼『信則有,不信則無』。照這樣說起來,那鬼神的有無,是憑人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兩個同在這屋裡,這屋裡還是有鬼神呢,還是沒鬼神呢?」述農道:「這個我看將來必有一個絕世聰明的人,去考求出來的。這件事我是不敢斷定,因為我看見了幾件希奇古怪的事。那年我在福建,幾個同事也歡喜頑這個,差不多天天晚上弄。請了仙來,卻同作詩唱和的,從來不談禍福。」我道:「這個我也會。不信,我到外面扶起來,我只要自己作了往上寫,我還成了個仙呢。」述農道:「這倒不盡然。那回扶乩的兩個人,一個是做買賣出身,只懂得三一三十一的打算盤,那裡會作詩;一個是秀才,卻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韻詩來,連平仄都鬧不明白的。」我道:「那麼他那裡能進學?」述農道:「他到了考場時,是請人槍替做的,他卻情願代人家作兩股去換。你想這麼個人,那裡能作古、近體詩呢。並且作出來很有些好句子,內中也有不通的,他們都抄起來,訂成本子。我看見有兩首很好,也抄了下來。」我道:「抄的是甚麼詩,可否給我看看?」述農道:「抄的是《簾鉤》詩,我只謄在一張紙上,不知道可還找得出來。」說罷,取過護書,找了一遍沒有;又開了書櫥,另取出一個護書來,卻撿著了,交給我看。只見題目是「簾鉤」二字,那詩是:
銀蒜雙垂碧戶中,櫻桃花下約簾櫳。樓東乙字初三月,亭北丁當廿四風。翡翠倒含春水綠,珊瑚返掛夕陽紅。雙雙燕子驚飛處,鸚鵡無言倚玉籠。
綠楊深處最關情,十二紅樓界碧城。似我勾留原有約,殢人消息久無聲。帶三分暖收丁字,隔一重紗放午晴。卻是太真含笑入,釵光鬢影可憐生。
丫叉扶上碧樓闌,押住爐煙玳瑁斑。四面有聲珠落索,一拳無力玉彎環。攀來桃竹招紅袖,罥去楊花上翠環。記得昨宵踏歌處,有人連臂唱刀鐶。
曲瓊猶記楚人詞,落日偏宜子美詩。一樣書空摹蠆尾,三分月影卻蛾眉。玲瓏腕弱嬌無力,宛轉繩輕風不知。玉鳳半垂釵半墮,簪花人去未移時。
我看了便道:「這幾首詩好像在哪裡見過的。」述農道:「奇怪!人人見了都說是好像見過的,就是我當時見了,也是好像見過的,卻只說不出在哪裡見過。有人說在甚麼專集上,有人說有《隨園詩話》上。我想《隨園詩話》是人人都看見過的,不過看了就忘了罷了。這幾首詩也許是在那上頭,然而誰有這些閒工夫,為了他再去把《隨園詩話》念一遍呢。」我一面聽說,一面取過一張紙來,把這四首詩抄了,放在衣袋裡。述農也把原搞收好。
我道:「像這種當個頑意兒,不必問他真的假的,倒也無傷大雅。至於那一種妄談禍福的,就要不得。」述農道:「那談禍福的還好,還有一種開藥方代人治病的,才荒唐呢!前年我在上海賦閒時,就親眼看見一回壞事的。一個甚麼洋行的買辦,他的一位小姐得了個乾血癆的毛病,總醫不好。女眷們信了神佛,便到一家甚麼『報恩堂』去扶乩,求仙方。外頭傳說得那報恩堂的乩壇,不知有多少靈驗;及至求出來,卻寫著『大紅柿子,日食三枚,其病自愈』云云。女眷們信了,就照方給他吃。吃了三天之後,果然好了。」我道:「奇了!怎麼真是吃得好的呢?」述農道:「氣也沒了,血也冷了,身子也硬了,永遠不要再受癆病的苦了,豈不是好了麼!然而也有靈的很奇怪的。我有一個朋友叫倪子枚,是行醫的,他家裡設了個呂仙的乩壇。有一天我去看子枚,他不在家,只有他的兄弟子翼在那裡。我要等子枚說話,便在那裡和子翼談天。忽然來了一個鄉下人,要請子枚看病,說是他的弟媳婦肚子痛的要死。可奈子枚不在家。子翼便道:『不如同你扶乩,求個仙方罷。』那鄉下人沒法,只得依了。子翼便扶起來,寫的是:『病雖危,莫著急;生化湯,加料吃。』便對那鄉下人道:『說加料吃,你就撮兩服罷。那生化湯是藥店裡懂得的。』鄉下人去了。我便問這扶乩靈麼。子翼道:『其實這個東西並不是自己會動,原是人去動他的,然而往往靈驗得非常,大約是因人而靈的。我看見他那個慌張樣子,說弟婦肚痛得要死。我看女人肚子痛得那麼利害,或者是作動要生小孩子,也未可知,所以給他開了個生化湯。』我聽了,正在心中暗暗怪他荒唐。恰好子枚回來,見爐上有香,便道:『扶乩來著麼?』子翼道:『方才張老五來請你看病,說他的弟婦肚痛得要死,他又不在家,我便同他扶乩,寫了兩服生化湯。』子枚大驚道:『怎麼開起生化湯來?』子翼道:『女人家肚痛得那麼利害,怕不是生產,這正是對症發藥呢。』子翼跌足道:『該死,該死!他兄弟張老六出門四五年了,你叫他弟婦拿甚麼去生產!』子翼呆了一呆道:『也許他是血痛,生化湯未嘗不對。』子枚道:『近來外面鬧絞腸痧鬧得利害呢,你倒是給他點痧藥也罷了。』說過這話,我們便談我們的事。談完了,我剛起來要走,只見方才那鄉下人怒氣沖天,滿頭大汗的跑了來,一屁股坐下,便在那裡喘氣。我心中暗想不好了,一定闖了禍了,且聽他說甚麼。只見他喘定了,才說道:『真真氣煞人!今天那賤人忽然嚷起肚子痛來,嚷了個神嚎鬼哭,我見他這樣辛苦,便來請先生。偏偏先生不在家,二先生和我扶了乩,開了個甚麼生化湯來。我忙著去撮了兩服,趕到家裡,一氣一個死,原來他的肚子痛不是病,趕我到了家時,他的私孩子已經下地了!』這才大家稱奇道怪起來。照這一件事看起來,又怎麼說他全是沒有的呢。」我的心裡本來是全然不信的,被述農這一說,倒鬧得半疑半信起來。
當下夜色已深,各各安歇。次日繼之出來,我便進城去。回到家時,卻不見了我母親,問起方知是到伯父家去了。我吃驚便問:「怎麼想著去的?」嬸娘道:「也不知他怎麼想著去的,忽然一聲說要去,馬上就叫打轎子。」我聽了好不放心,便要趕去。姊姊道:「你不要去!好得伯娘只知你在關上,你不去也斷不怪你。這回去,不定是算賬,大家總沒有好氣,你此刻趕了去,不免兩個人都要拿你出氣。」我問:「幾時去的?」姊姊道:「才去了一會。等一等再不來時,我代你請伯娘回來。」
我只得答應了,到繼之這邊上房去走了一遍。
此時乾娘、大嫂子、乾兒子、叔叔的,叫得分外親熱。坐了一會,回到自己家去,把那四首詩給姊姊看。姊姊看了,便問:「那裡來的?這倒像是閨閣詩。」我道:「不要褻瀆了他,這是神仙作的呢。」姊姊又問:「端的那裡來的?」我就把扶乩的話說了一遍。姊姊又把那詩看了再看,道:「這是神仙作的,也說不定。」我道:「姊姊真是奇人說奇話,怎麼看得出來呢?」妹道道:「這並不奇。你看這四首詩,錬字鍊句及那對仗,看著雖像是小品,然而非真正作手作不出來。但是講究詠物詩,不重在描摹,卻重在寄托。是一位詩人,他作了四首之多,內中必有幾聯寫他的寄托的,他這個卻是絕無寄托,或者仙人萬慮皆空,所以用不著寄托。所以我說是仙人作的,也說不定。」
我不覺歎了一口氣。姊姊道:「好端端的為甚麼歎氣?」我道:「我歎婦人女子,任憑怎麼聰明才幹,總離不了『信鬼神』三個字。天下那裡有許多神仙!」姊姊笑道:「我說我信鬼神,可見你是不信的了。我問你一句,你為甚麼不信?」我道:「這是沒有的東西,我所以不信。」姊姊道:「怎見得沒有?也要還一個沒有的憑據出來。」我道:「只我不曾看見過,我便知道一定是沒有的。」姊姊道:「你這個又是中了宋儒之毒,甚麼『六合之外,存而勿論』,凡自己眼睛看不見的,都說是沒有的。天上有個玉皇大帝,你是不曾看見過的,你說沒有;北京有個皇帝,你也沒有見過,你也說是沒有的麼?」我道:「這麼說,姊姊是說有的了?」姊姊道:「惟其我有了那沒有的憑據,才敢考你。」我連忙問:「憑據在那裡?」姊姊道:「我問你一句書,『先王以神道設教』,怎麼解?」我想了一想道:「先王也信他,我們可以不必談了。」姊姊道:「是不是呢,這樣粗心的人還讀書麼!這句書重在一個『設』字,本來沒有的,比方出來,就叫做設。猶如我此刻沒有死,要比方我死了,行起文來,便是『設我死』,或是『我設死』,人家見了,就明知我沒有死了。所以神道本來是沒有的,先王因為那些愚民有時非王法所能及,並且王法只能治其身,不能治其心,所以先王設出一個神道來,教化愚民。我每想到這裡就覺得好笑,古人不過閒閒的撒了一個謊,天下後世多少聰明絕頂之人,一齊都叫他瞞住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呢。我再問你這個『如』字怎麼解?」我道:「如,似也,就是俗話的『像』字,如何不會解?」姊姊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兩句,你解解看。」我想了一想,笑道:「又像在,又像神在,可見得都不在,這也是沒有的憑據了。」姊姊道:「既然沒有,為甚麼孔子還祭呢?兩個『祭』字,為甚麼不解?」我道:「這就是神道設教的意思了,難道還不懂麼。」姊姊道:「又錯了!兩個『祭』字是兩個講法:上一個『祭』字是祭祖宗,是追遠的意思;鬼神可以沒有,祖宗不可沒有,雖然死了一樣是沒有的,但念我身之所自來,不敢或忘,祖宗雖沒了,然而孝子慈孫,追遠起來,便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下一個『祭』字是祭神,那才是神道設教的意思呢。」我不禁點頭道:「我也不敢多說了,明日我送一份門生帖子來拜先生罷。」姊姊道:「甚麼先生門生!我這個又是誰教的,還不是自己體會出來。大凡讀書,總要體會出古人的意思,方不負了古人作書的一番苦心。」
講到這裡,姊姊忽然看了看表,道:「到時候了,叫他們打轎子罷。」我驚問甚事,姊姊道:「我直對你說罷:伯娘是到那邊算帳去的,我死活勸不住,因約了到了這個時候不回來我便去,倘使有甚爭執,也好解勸解勸。談談不覺過了時候了,此刻不知怎樣鬧呢。」我道:「還是我去罷。」姊姊道:「使不得!你去白討氣受。伯娘也說過,你回來了,也不叫你去。」說罷,匆匆打轎去了。
正是:要憑三寸蓮花舌,去勸爭多論寡人。不知此去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六回 乾嫂子色笑代承歡 老捕役潛身拿臬使
當下我姊姊匆匆的上轎去了。忽報關上有人到,我迎出去看時,原來是帳房裡的同事多子明。到客堂裡坐下,子明道:「今日送一筆款到莊上去,還要算結去年的帳。天氣不早了,恐怕多耽擱了,來不及出城,所以我先來知照一聲,倘來不及出城,便到這裡寄宿。」我道:「謹當掃榻恭候。」子明道:「何以忽然這麼客氣?」大家笑了一笑。子明便先到莊上去了。
等了一會,母親和姊姊回來了。只見母親面帶怒容。我正要上前相問,姊姊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不開口。只見母親一言不發的坐著,又沒有說話好去勸解。想了一會,仍退到繼之這邊,進了上房,對繼之夫人道:「家母到家伯那邊去了一次回來,好像發了氣,我又不敢勸,求大嫂子代我去勸勸如何?」繼之夫人聽說,立起來道:「好端端的發甚麼氣呢?」說著就走。忽然又站著道:「沒頭沒腦的怎麼勸法呀!」低了頭一會兒,再走到裡間,請了老太太同去。我道:「怎麼驚動了乾娘?」繼之夫人忙對我看了一眼,我不解其意,只得跟著走。繼之夫人道:「你到書房去憩憩罷!」我就到書房裡看了一回書。憩了好一會,聽得房外有腳步聲音,便問:「那個?」外面答道:「是我。」這是春蘭的聲音。我便叫他進來,問作甚麼。春蘭道:「吳老太太叫把晚飯開到我們那邊去吃。」我問:「此刻老太太做甚麼?」春蘭道:「打牌呢。」我便走過去看看,只見四個人圍著打牌,姊姊在旁觀局;母親臉上的怒氣,已是沒有了。
姊姊見了我,便走到母親房裡去,我也跟了進來。姊姊道:「乾娘、大嫂子,是你請了來的麼?」我道:「姊姊怎麼知道?」姊姊道:「不然那裡有這麼巧?並且大嫂子向來是莊重的,今天走進來,便大說大笑,又倒在伯娘懷裡,撒嬌撒癡的要打牌。這會又說不過去吃飯了,要搬過來一起吃,還說今天這牌要打到天亮呢。」我道:「這可來不得!何況大嫂子身體又不好。」姊姊道:「說說罷了,這麼冷的天氣,誰高興鬧一夜!」我道:「姊姊到那邊去,到底看見鬧的怎麼樣?」姊姊道:「我也不知道。我到那裡,已經鬧完了。一個在那裡哭,一個在那裡嚇眉唬眼的。我勸住了哭,便拉著回來。臨走時,伯父說了一句話道:『總而言之,我不曾提挈姪兒子升官發財,是我的錯處。』」我道:「這個奇了,那裡鬧出這麼一句蠻話來?」姊姊道:「我那裡得知。我教你,你只不要向伯娘問起這件事,只等我便中探討出來告訴你,也是一樣的。」說話之間,外面的牌已收了,點上燈,開上飯,大家圍坐吃飯。繼之夫人仍是說說笑笑的。吃過了飯,大家散坐。
忽見一個老媽子,抱了一個南瓜進來。原來是繼之那邊用的人,過了新年,便請假回去了幾天,此刻回來,從鄉下帶了幾個南瓜來送與主人,也送我這邊一個。母親便道:「生受你的,多謝了!但是大正月裡,怎麼就有了這個?」繼之夫人道:「這還是去年藏到此刻的呢。見了他,倒想起一個笑話來:有一個鄉下姑娘,嫁到城裡去,生了個兒子,已經七八歲了。一天,那鄉下姑娘帶了兒子,回娘家去住了幾天。及至回到夫家,有人問那孩子:『你到外婆家去,吃些甚麼?』孩子道:『外婆家好得很,吃菜當飯的。』你道甚麼叫『吃菜當飯』?原來鄉下人苦得很,種出稻子都賣了,自己只吃些雜糧。這回幾天,正在那裡吃南瓜,那孩子便鬧了個吃菜當飯。」說的眾人笑了。
他又道:「還有一個城裡姑娘,嫁到鄉下去,也生下一個兒子,四五歲了。一天,男人們在田裡擡了一個南瓜回來。那南瓜有多大,我也比他不出來。婆婆便叫媳婦煮了吃。那媳婦本來是個城裡姑娘,從來不曾煮過;但婆婆叫煮,又不能不煮,把一個整瓜,也不削皮,也不切開,就那麼煮熟了。婆婆看見了也沒法,只得大家圍著那大瓜來吃。」說到這裡,眾人已經笑了。他又道:「還沒有說完呢。吃了一會,忽然那四五歲的孩子不見了,婆婆便吃了一驚,說:『好好同在這裡吃瓜的,怎麼就丟了?』滿屋子一找,都沒有。那婆婆便提著名兒叫起來。忽聽得瓜的裡面答應道:『奶奶呀,我在這裡磕瓜子呢。』原來他把瓜吃了一個窟窿,扒到瓜瓤裡面去了。」說的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老太太道:「媳婦今天為甚這等快活起來?引得我們大家也笑笑。我見你向來都是沉默寡言的,難得今天這樣,你只常常如此便好。」繼之夫人道:「這個只可偶一為之,代老人家解個悶兒;若常常如此,不怕失了規矩麼!」老太太道:「哦!原來你為了這個。你須知我最恨的是規矩。一家人只要大節目上不錯就是了,餘下來便要大家說說笑笑,才是天倫之樂呢。處處立起規矩來,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卻鬧得同極生的生客一般,還有甚麼樂處?你公公在時,也是這個脾氣。繼之小的時候,他從來不肯抱一抱。問他時,他說《禮經》上說的:『君子抱孫不抱子。』我便駁他:『莫說是幾千年前古人說的話,就是當今皇帝降的聖旨,他說了這句話,我也要駁他。他這個明明是教人父子生疏,照這樣辦起來,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汨滅了麼!』這樣說了,他才抱了兩回。等得繼之長到了十二三歲,他卻又擺起老子的架子來了,見了他總是正顏厲色的。我同他本來在那裡說著笑著的,兒子來了,他登時就正其衣冠,尊其瞻視起來。同兒子說起活來,總是呼來喝去的,見一回教訓一回。兒子見了他,就和一根木頭似的,挺著腰站著,除了一個『是』字,沒有回他老子的話。你想這種規矩怎麼能受?後來也被我勸得他改了,一般的和兒子說說笑笑。」我道:「這個脾氣,虧乾娘有本事勸得過來。」老太太道:「他的理沒有我長,他就不得不改。他每每說為人子者,要色笑承歡。我只問他:『你見了兒子,便擺出那副閻王老子的面目來;他見了你,就同見了鬼一般,如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罵他沒規矩,那倒變了色笑逢怒了,那裡是承歡呢?古人斑衣戲彩,你想四個字當中,就著了一個戲字;倘照你的規矩,雖斑衣而不能戲,那只好穿了斑衣,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許動,那不成了廟裡的菩薩了麼?』」說的眾人都笑了。老太太又道:「男子們只要在那大庭廣眾之中,不要越了規矩就是了。回到家來,仍然是這般,怎麼叫做父子有恩呢,那父子的天性,不要叫這臭規矩磨滅盡了麼?何況我們女子,婆媳、妯娌、姑嫂團在一處,第一件要緊的是和氣,其次就要大家取樂了。有了大事,當了生客,難道也叫你們這般麼!」姊姊道:「乾娘說的是和氣,我看和氣兩個字最難得。這個肯和,那個不肯和,也是沒法的事。所以家庭之中,不能和氣的十居八九。像我們這兩家人家,真是十中無一二的呢。」老太太道:「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過,能把道理解說給他聽了,自然就好了。」
姊姊道:「我也曾細細的考究過來,不懂道理,固然不錯,然而還是第二層,還有第一層的講究在裡頭。大抵家庭不睦,總是婆媳不睦居多。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我才敢說這句話:人家聽說婆媳不睦,總要派媳婦的不是。據我看來,媳婦不是的固然也有,然而總是婆婆不是的居多。大抵那個做婆婆的,年輕時也做過媳婦來,做媳婦的時候,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氣,罵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捱了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等到自己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他就想這是我出頭之日了,把自己從前所受的,一一拿出來向媳婦頭上施展。說起來,他還說是應該如此的,我當日也曾受過婆婆氣來。你想叫那媳婦怎樣受?哪裡還講甚麼和氣?他那媳婦呢,將來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所以天下的家庭,永遠不會和睦的了。除非把女子叫來,一齊都讀起書來,大家都明了理,這才有得可望呢。我常說過一句笑話: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說是不睦,只當他是報仇,不過報非其人,受在上代,報在下代罷了。」
我笑道:「姊姊的婆婆,有報仇沒有?」姊姊道:「我的婆婆,我起先當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到這裡來,見了乾娘,恰是一對。自從我寡了,他天天總對我哭兩三次,卻並不是哭兒子,哭的是我,只說怪賢德的媳婦,年紀又輕,怎麼就叫他做了寡婦。其實我這麼個人,少點過處就了不得了,哪裡配稱到『賢德』兩個字!若是那個報仇的婆婆,一個寡媳婦,哪裡肯放他常回娘家,還跟著你跑幾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裡,做一個出氣的傢伙麼!」我道:「這報仇之說,不獨是女子,男子也是這樣。我聽見大哥說,凡是做官的,上衙門碰了上司釘子,回家去卻罵底下人出氣呢。」姊姊道:「我這個不過是通論,大約是這樣的居多罷了,怎麼加得上『凡是』兩個字,去一網打盡!」
說到這裡,繼之的家人來回說:「關上的多師爺又來了,在客堂裡坐著。」我取表一看,已經亥正了。暗想何以此刻才來,一面對姊姊道:「這個你明日問大哥去,不是我要一網打盡的。」說著出來,會了子明,讓到書房裡坐。子明道:「還沒睡麼?」我道:「早呢。你在哪裡吃的晚飯?」子明道:「飯是在莊上吃的。倒是弄擰了一筆帳,算到此刻還沒有鬧清楚,明日破天亮就要出城去查總冊子。」我道:「何必那麼早呢?」子明道:「還有別的事呢。」我道:「那麼早點睡罷,時候不早了。」子明道:「你請便罷。我有個毛病,有了事在心上,要一夜睡不著的。我打算看幾篇書,就過了這一夜了。」我道:「那麼我們談一夜好麼?」子明道:「你又何必客氣呢,只管請睡罷。」我道:「此刻我還不睡,我和你談到要睡時,自去睡便了。我和繼之談天,往往談到十二點、一點,不足為奇的。」子明笑道:「我也聽繼之、述農都說你歡喜嬲人家說新聞故事。」我道:「你倘是有新聞故事和我說,我就陪你談兩三夜都可以。」子明道:「哪裡有許多好談!」我道:「你先請坐,我去去再來。」說罷,走到我那邊去,只見老太太們已經散了,大家也安排睡覺。便對姊姊道:「我們家可有乾點心,弄點出去,有個同事來了,說有事睡不著,在那裡談天,恐怕半夜裡要飯呢。」姊姊道:「有。你去陪客罷,就送出來。」
我便回到書房,扯七扯八的和子明談起來,偶然說起我初出門時,遇見那扮官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那個人來。子明道:「區區一個候補縣,有甚麼希奇!還有做賊的現任臬臺呢。」我道:「是那個臬臺?幾時的事?」子明道:「事情是好多年了,只怕還是初平『長髮軍』時的事呢。你信星命不信?」我道:「奇了,怎麼憑空岔著問我這麼一句?」子明道:「這件事因談星命而起,所以問你。」我道:「你只管談,不必問我信不信。」子明道:「這個人本來是一個飛簷走壁的賊。有一天,不知哪裡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說是靈得很,他也去算。那先生把他八字排起來,開口便說:『你是個賊。』他倒吃了一驚,問:『怎樣見得?』那先生道:『我只據書論命。但你雖然是個賊,可也還官星高照,你若走了仕路,可以做到方面大員。只是你要記著我一句話:做官到了三品時,就要急流勇退,不然就有大禍臨頭。』他聽了那先生的話,便去偷了一筆錢,捐上一個大八成知縣,一樣的到省當差,然而他還是偷。等到補了缺,他還是偷。只怕他去偷了治下的錢,人家來告了,他還比差捉賊呢。可憐那差役倒是被賊比了,你說不是笑話麼!那時正是有軍務的時候,連捐帶保的,升官格外快。等到他升了道臺時,他的三個兒子,已經有兩個捐了道員、知府出身去了。那捐款無非是偷來的。後來居然放了安徽臬臺。到任之後,又想代第三的兒子捐道員了。只是還短三千銀子,要去偷呢。安慶雖是個省城,然而兵燹之後,元氣未復,哪裡有個富戶,有現成的三千銀子給他偷呢。他忽然想著一處好地方,當夜便到藩庫裡偷了一千兩。到得明天,庫吏知道了,立刻回了藩臺,傳了懷寧縣,要立刻查辦。懷寧縣便傳了通班捕役,嚴飭查拿。誰知這一天沒有查著,這一夜藩庫裡又失了一千銀子。藩臺大怒,又傳了首縣去,立限嚴比。首縣回到衙門,正要比差,內中一個老捕役稟道:『請老爺再寬一天的限,今夜小人就可以拿到這賊。』知縣道:『莫非你已經知道他蹤跡了麼?』捕役道:『蹤跡雖然不知,但是這賊前夜偷了,昨夜再偷,一定還在城內。這小小的安慶城,盡今天一天一夜,總要查著了。』官便准了一天限。誰知這老捕役對官說的是假話,他那裡去滿城查起來,他只料定他今夜一定再來偷的。到了夜靜時,他便先到藩庫左近的房子上伏定了。到了三更時,果然見一個賊,飛簷走壁而來,到藩庫裡去了。捕役且不驚動他,連忙跑在他的來路上伏著。不一會,見他來了,捕役伏在暗處,對準他臉部,『颼』的飛一片碎瓦過來。他低頭一躲,恰中在額角上,仍是如飛而去。捕役趕來,忽見他在一所高大房子上,跳了下去。捕役正要跟著下去時,低頭一看,吃了一驚。」
正是:正欲投身探賊窟,誰知足下是官衙。不知那捕役驚的甚麼,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七回 管神機營王爺撤差 升鎮國公小的交運
「那老捕役往下一看,賊不見了,那房子卻是臬臺衙門,不免吃了一驚,不敢跟下去,只得回來。等到了散更時,天還沒亮,他就請了本官出來回了,把昨夜的事,如此這般的都告訴了。又說道:『此刻知道了賊在臬署。老爺馬上去上衙門,請臬臺大人把闔署一查,只要額上受了傷的,就是個賊,他昨夜還偷了銀子。老爺此刻不要等藩臺傳,先要到藩臺那裡去回明了,可見得我們辦公未嘗怠慢。』知縣聽得有理,便連忙梳洗了,先上藩臺衙門去,藩臺正在那裡發怒呢。知縣見了,便把老捕役的話說了一遍。藩臺道:『法司衙門裡面藏著賊,還了得麼!趕緊去要了來!』知縣便忙到了臬署。只見自己衙門裡的通班捕役,都升布在臬署左右,要想等有打傷額角的出來捉他呢。知縣上了官廳,號房拿了手版上去,一會下來,說:『大人頭風發作,不能見客,擋駕!』知縣只得仍回藩署裡去,回明藩臺。藩臺怒不可遏,便親自去拜臬臺。知縣嚇得不敢回署,只管等著。等了好一會,藩臺回來了,也是見不著。便叫知縣把那老捕役傳了來,問了幾句話,便上院去,叫知縣帶著捕役跟了來。到得撫院,見了撫臺,把上項事回了一遍。撫臺大怒,叫旗牌官快快傳臬司去,說無論甚麼病,必要來一次,不然,本部院便要親到臬署查辦事件了。幾句話到了臬署,闔署之人,都驚疑不定。那臬臺沒法,只得打轎上院去。到得那裡時,只見藩臺以下,首道、首府、首縣,都在那裡,還有保甲局總辦、委員,黑壓壓的擠滿一花廳。眾官見他來,都起立相迎。只見他頭上紮了一條黑帕,說是頭風痛得利害,紮上了稍為好些。眾官都信以為實。撫臺便告訴了以上一節,他便答應了馬上回去就查。只見那老捕役脫了大帽,跑上來對著臬臺請了個安道:『大人的頭風病,小人可以醫得。』臬臺道:『莫非是個偏方?』捕役道:『是一個家傳的秘方。只求大人把帕子去了,小人看看頭部,方好下藥。』臬臺聽了,顏色大變,勉強道:『這個帕子去不得的,去了痛得利害。』捕役道:『只求大人開恩,可憐小人受本官比責的夠了!』臬檯面無人色的說道:『你說些甚麼,我不懂呀!』當下眾官聽見他二人一問一答,都面面相覷。那捕役一回身,又對首縣跪下稟道:『小人該死!昨夜飛瓦打傷的,正是臬憲大人!』首縣正要喝他胡說,那臬臺早倉皇失措的道:『你……你……你可是瘋了!』說著也不顧失禮,立起來便想踢他。當時首道坐在他下手,便攔住道:『大人貴恙未痊,不宜動怒。』那位藩臺見了這副情形,也著實疑心。撫臺只是呆呆的看著,在那裡納悶。捕役又過來對他說道:『好歹求大人把昨夜的情形說了,好脫了小人干係;不然,眾位大人在這裡,莫怪小人無禮!』臬臺又驚,又慌,又怒道:『你敢無禮!』捕役走近一步道:『小人要脫干係,說不得無禮也要做一次!』說時便要動手。眾官一齊喝住。首縣見他這般鹵莽,更是手足無措,連連喝他,卻只喝不住。捕役回身對撫臺跪下道:『求大人請臬臺大人升一升冠,露一露頭部,倘沒有受傷痕跡,小人死而無怨。』此時藩臺也有九分信是臬臺做的了。失了庫款,責罰非輕,不如試他一試。倘使不是的,也不過同寅上失了禮,罪名自有捕役去當;倘果然是他,今日不驗明白,過兩天他把傷痕養好了,豈不是沒了憑據。此時捕役正對撫臺跪著回話,藩臺便站起來對臬臺道:『閣下便升一升冠,把帕子去了,好治他個誣攀大員的重罪!』臬臺正待支吾,撫臺已吩咐家人,代臬憲大人升冠。一個家人走了過來,嘴裡說:『請大人升冠!』卻不動手。此時官廳上亂烘烘的,鬧了個不成體統。捕役便乘亂溜到臬臺背後,把他的大帽子往前一掀,早掉了,乘勢把那黑帕一扯,扯了下來。臬臺不知是誰,忙回過頭來看,恰好把那額上所受一寸來長的傷痕,送到捕役眼裡。捕役揚起了黑帕,走到當中,朝上跪下,高聲稟道:『盜藩庫銀子的真賊已在這裡,求列位大人老爺作主!』一時撫臺怒了,藩臺樂了,首道、首府驚的呆了,首縣卻一時慌的沒了主了。那位臬臺卻氣得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嘴裡只說:『罷了!罷了!』一時之間,倒弄得人聲寂然,大家面面相覷。卻是藩臺先開口,請撫臺示下辦法。撫臺便叫傳中軍來,先看管了他。一時之間,中軍到了。那捕役等撫臺吩咐了話,便搶上一步,對中軍稟道:『臬臺大人飛簷走壁的工夫很利害,請大人小心!』那臬臺頓足道:『罷了!不必多說了!待我當堂直供了,你們上了刑具罷!』於是跪下來,把自從算命先生代他算命供起,一直供到昨夜之事,當堂畫了供,便收了府監。撫臺一面拜折參辦。這位臬臺辦了個盡法不必說,兩個兒子的功名也就此送了,還不知得了個甚麼軍流的罪。你說天下事不是無奇不有麼。」
此時已響過三炮許久,我正要到裡面催點心,回頭一看,那點心早已整整的擺了四盤在那裡,還有雞鳴壺燉上一壺熱茶,便讓子明吃點心。兩個對坐下來,子明問道:「近來這城裡面,晚上安靖麼?」我道:「還沒聽見甚麼。你這問,莫非城外有甚麼事?」子明道:「近來外面賊多得很呢。只因和局有了消息,這裡便先把新募的營勇,遣散了兩營。」我道:「要用就募起來,不用就遣散了,也怨不得那些散勇作賊。其實平時營裡的缺額只要補足了,到了要用時,只怕也夠了。」子明道:「哪裡會夠!他倒正想借個題目招募新勇,從中沾些光呢。莫說補足了額,就是溢出額來,也不夠呢。」
我笑道:「不缺已經好了,那裡還有溢額的?」子明道:「你真是少見多怪!外面的營裡都是缺額的,差不多照例只有六成勇額。到了京城的神機營,卻一定溢額的,並且溢的不少,總是溢個加倍。」我詫道:「那麼這糧餉怎樣呢?」子明笑道:「糧餉卻沒有領溢的。但是神機營每出起隊子來,是五百人一營的,他卻足足有一千人,比方這五百名是槍隊,也是一千桿槍,」我道:「怎麼軍器也有得多呢?」子明道:「凡是神機營當兵的,都是黃帶子、紅帶子的宗室,他們闊得很呢!每人都用一個家人,出起隊來,各人都帶著家人走,這不是五百成了一千了麼。」我道:「軍器怎麼也加倍呢?」子明道:「每一個家人,都代他老爺帶著一桿鴉片煙槍,合了那五百枝火槍,不成了一千了麼。並且火槍也是家人代拿著,他自己的手裡,不是拿了鵪鶉囊,便是臂了鷹。他們出來,無非是到操場上去操。到了操場時,他們各人先把手裡的鷹安置好了,用一根鐵條兒,或插在樹上,或插在牆上,把鷹站在上頭,然後肯歸隊伍。操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是望著自己的鷹;偶然那鐵條兒插不穩,掉了下來,那怕操到要緊的時候,他也先把火槍撂下,先去把他那鷹弄好了,還代他理好了毛,再歸到隊裡去。你道這種操法奇麼?」我道:「那帶兵的難道就不管?」子明道:「那裡肯管他!帶兵的還不是同他們一個道兒上的人麼。那管理神機營的都是王爺。前年有一位郡王奉旨管理神機營,他便對人家說:『我今天得了這個差使,一定要把神機營整頓起來。當日祖宗入關的時候,神機營兵士臨陣能站在馬鞍上放箭的,此刻鬧得不成樣子了;倘再不整頓,將來不知怎樣了!』旁邊有人勸他說:『不必多事罷,這個是不能整頓的了。』他不信。到差那一天,就點名閱操,揀那十分不像樣的,照營例辦了兩個。這一辦可不得了,不到三天,那王爺便又奉旨撤去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了。你道他們的神通大不大!」
我道:「他們既然是宗室,又是王爺都幹得下來,那麼大的神通,何必還去當兵?」子明道:「當兵還是上等的呢。到了京城裡,有一種化子,手裡拿一根香,跟著車子討錢。」我道:「討錢拿一根香作甚麼?」子明道:「他算是送火給你吃煙的。這種化子,你可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時,他馬上把外面的衣服一撂,裡邊束著的不是紅帶子,便是黃帶子,那就被他訛一個不得了!」我道:「他的帶子何以要束在裡層呢?」子明道:「束在裡層,好叫人家看不見,得罪了他,他才好訛人呀;倘使束在外層,誰也不敢惹他了。其實也可憐得很,他們又不能作買賣,說是說得好聽得很,『天潢貴冑』呢,誰知一點生機都沒有,所以就只能靠著那帶子上的顏色去行詐了。他們詐到沒得好詐的時候,還裝死呢。」我道:「裝死只怕也是為的訛人?」子明道:「他們死了,報到宗人府去,照例有幾兩殯葬銀子。他窮到不得了,又沒有法想的時候,便裝死了,叫老婆、兒子哭喪著臉兒去報。報過之後,宗人府還派委員來看呢。委員來看時,他便直挺挺的躺著,老婆、兒子對他跪著哭。委員見了,自然信以為真,哪個還伸手去摸他,仔細去驗他呢,只望望是有個躺著的就算是了。他領了殯葬銀,登時又活過來。這才是個活僵屍呢。」我道:「他已經騙了這回,等他真正死了的時候,還有得領沒有呢?」子明道:「這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道:「他們雖然定例是不能作買賣,然而私下出來幹點營生,也可以過活,宗人府未必就查著了。」子明道:「這一班都是好吃懶做的人,你叫他幹甚麼營生!只怕趕車是會的,京城裡趕車的車夫裡面,這班人不少;或者當家人也有的。除此之外,這班人只怕幹得來的,只有訛詐討飯了。所以每每有些謠言,說某大人和車夫換帖,某大老和底下人認了乾親家,起先聽見,總以為是糟蹋人的話,誰知竟是真的。他們闊起來也快得很,等他闊了,認識了大人先生,和他往來,自然是少不免的,那些人卻把他從前的事業提出來作個笑話。」我道:「他們怎麼又很闊得快呢?」子明道:「上一科我到京裡去考北闈,住在我舍親宅裡。舍親是個京官,自己養了一輛車,用了一個車夫,有好幾年了,一向倒還相安無事。我到京那幾天,恰好一天舍親要去拜兩個要緊的客,叫套車,卻不見了車夫,遍找沒有,不得已僱了一輛車去拜客。等拜完了客回來,他卻來了,在門口站著。舍親問他一天到哪裡去了。他道:『今兒早起,我們宗人府來傳了去問話,所以去了大半天。』舍親問他問甚麼話。他道:『有一個鎮國公缺出了,應該輪到小的補,所以傳了去問話。』舍親問此刻補定了沒有。他道:『沒有呢,此刻正在想法子。』問他想甚麼法子。他道:『要化幾十兩銀子的使費,才補得上呢。可否求老爺賞借給小的六十兩銀子,去打點個前程,將來自當補報。』說罷,跪下去就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舍親正在沉吟,他又左一個安,右一個安的亂請,嘴裡只說求老爺的恩典。舍親被他纏不過,給了他六十兩銀子。喜歡得他連忙叩了三個響頭,嘴裡說謝老爺的恩典,並求老爺再賞半天的假,舍親道:『既如此,你趕緊去打點罷。』他歡歡喜喜的去了。我還埋怨我舍親太過信他了,那裡有窮到出來當車夫的,平白地會做鎮國公起來。舍親對我說:『這是常有的事。』我還不信呢。到得明天,他又歡歡喜喜的來了說:『一切都打點好了,明天就要謝恩。』並且還帶了一個車夫來,說是他的朋友,『很靠得住的,薦給老爺試用用罷。』舍親收了這車夫,他再是千恩萬謝的去了。到了明天,他車也有了,馬也有了,戴著紅頂子花翎,到四處去拜客。到了舍親門口,他不好意思遞片子進來,就那麼下了車進來了。還對舍親請了個安說:『小的今天是鎮國公了!老爺的恩典,永不敢忘!』你看這不是他們闊得很快麼?」我道:「這麼一個鎮國公,有多少俸銀一年呢?」子明道:「我不甚了了,聽說大約三百多銀子一年。」我笑道:「這個給我們就館的差不多,闊不到哪裡去。」子明道:「你要知道他得了鎮國公,那訛人的手段更大了。他天天跑到西苑門裡去,在廊簷底下站著,專找那些引見的人去嚇唬。那嚇唬不動的,他也沒有法子。他那嚇唬的話,總是說這是甚麼地方,你敢亂跑。倘使被他嚇唬動了,他便說:『你今日幸而遇了我,還不要緊,你謹慎點就是了。』這個人自然感激他,他卻留著神看你是第幾班第幾名,記了你的名字,打聽了你的住處,明天他卻來拜你,向你借錢。」我道:「鎮國公天天要到裡面的麼?」子明道:「何嘗要他們去,不過他們可以去得。他去了時,遇見值年旗王大臣到了,他過去站一個班,只算是他來當差的。」我道:「他們雖是天潢貴冑,卻是出身寒微得很,自然不見得多讀書的了,怎麼會當差辦事?」子明道:「他們雖不識字,然而很會說話,他們那黃帶子,都是四品宗室,所以有人送他們一副對聯是:『心中烏黑嘴明白,腰上鵝黃頂暗藍。』」我道:「對仗倒很工的。」
說話之間,外面已放天明炮,子明便要走。我道:「太早了,洗了臉去。」便到我那邊,叫起老媽子,燉了熱水出來,讓子明盥洗,他匆匆洗了便去。
正是:一夕長談方娓娓,五更歸去太匆匆。未知子明去後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八回 辦禮物攜資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師
我送子明去了,便在書房裡隨意歪著,和衣稍歇,及至醒來,已是午飯時候。自此之後,一連幾個月,沒有甚事。忽然一天在轅門抄上,看見我伯父請假赴蘇。我想自從母親去過一次之後,我雖然去過幾次,大家都是極冷淡的,所以我也不很常去了。昨天請了假,不知幾時動身,未免去看看。走到公館門前看時,只見高高的貼著一張招租條子,裡面闃其無人。暗想動身走了,似乎也應該知照一聲,怎麼悄悄的就走了。回家去對母親說知,母親也沒甚話說。
又過了幾天,繼之從關上回來,晚上約我到書房裡去,說道:「這兩天我想煩你走一次上海,你可肯去?」我道:「這又何難。但不知辦甚麼事?」繼之道:「下月十九是藩臺老太太生日,請你到上海去辦一份壽禮。」我道:「到下月十九,還有一個多月光景,何必這麼亟亟?」繼之道:「這裡頭有個緣故。去年你來的時候,代我匯了五千銀子來,你道我當真要用麼?我這裡多少還有萬把銀子,我是要立一個小小基業,以為退步,因為此地的錢不夠,所以才叫你匯那一筆來。今年正月裡,就在上海開了一間字號,專辦客貨,統共是二萬銀子下本。此刻過了端節,前幾天他們寄來一筆帳,我想我不能分身,所以請你去對一對帳。老實對你說:你的二千,我也同你放在裡頭了,一層做生意的官息比莊上好,二層多少總有點贏餘。這字號裡面,你也是個東家,所以我不煩別人,要煩你去。再者,這份壽禮也與前不同。我這裡已經辦的差不多了,只差一個如意。這裡各人送的,也有翡翠的,也有羊脂的。甚至於黃楊、竹根、紫檀、瓷器、水晶、珊瑚、瑪瑙,無論整的、鑲的都有了;我想要辦一個出乎這幾種之外的,價錢又不能十分大,所以要你早去幾天,好慢慢搜尋起來。還要辦一個小輪船……」我道:「這辦來作甚麼?大哥又不常出門。」繼之笑道:「哪裡是這個,我要辦的是一尺來長的頑意兒。因為藩署花園裡有一個池子,從前藩臺買過一個,老太太歡喜的了不得,天天叫家人放著頑。今年春上,不知怎樣翻了,沉了下去,好容易撈起來,已經壞了,被他們七攪八攪,越是鬧得個不可收拾,所以要買一個送他。」我道:「這個東西從來沒有買過,不知要多少價錢呢?」繼之道:「大約百把塊錢是要的。你收拾收拾,一兩天裡頭走一趟去罷。」
我答應了,又談些別話,就各去安歇。
次日,我把這話告訴了母親,母親自是歡喜。此時五月裡天氣,帶的衣服不多,行李極少。繼之又拿了銀子過來,問我幾時動身。我道:「來得及今日也可以走得。」繼之道:「先要叫人去打聽了的好。不然老遠的白跑一趟。」當即叫人打聽了,果然今日來不及,要明日一早。又說這幾天江水溜得很,恐怕下水船到得早,最好是今日先到洋篷上去住著。於是我定了主意,這天吃過晚飯,別過眾人,就趕出城,到洋篷裡歇下。果然次日天才破亮,下水船到了,用舢船渡到輪船上。
次日早起,便到了上海,叫了小車推著行李,到字號裡去。繼之先已有信來知照過,於是同眾伙友相見。那當事的叫做管德泉,連忙指了一個房間,安歇行李。我便把繼之要買如意及小火輪的話說了。德泉道:「小火輪只怕還有覓處;那如意他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又不曾指定一個名色,怎麼辦法呢?明日待我去找兩個珠寶掮客來問問罷。那小火輪呢,只怕發昌還有。」當下我就在字號裡歇住。
到了下午,德泉來約了我同到虹口發昌裡去。那邊有一個小東家叫方佚廬,從小就專考究機器,所以一切製造等事,都極精明。他那舖子,除了門面專賣銅鐵機件之外,後面還有廠房,用了多少工匠,自己製造各樣機器。德泉同他相識。當下彼此見過,問起小火輪一事。佚廬便道:「有是有一個,只是多年沒有動了,不知可還要得。」說罷,便叫伙計在架子上拿了下來。掃去了灰土,拿過來看,加上了水,又點了火酒,機件依然活動,只是舊的太不像了。我道:「可有新的麼」佚廬道:「新的沒有。其實銅鐵東西沒有新舊,只要拆開來擦過,又是新的了。」我道:「定做一個新的,可要幾天?」佚廬道:「此刻廠裡忙得很,這些小件東西,來不及做了。」我問他這個舊的價錢,他要一百元。我便道:「再商量罷。」
同德泉別去,回到字號裡。早有伙計們代招呼了一個珠寶掮客來,叫做辛若江。說起要買如意,要別緻的,所有翡翠、白玉、水晶、珊瑚、瑪瑙,一概不要。若江道:「打算出多少價呢?」我道:「見了東西再講罷。」說著,他辭去了。是日天氣甚熱,吃過晚飯,德泉同了我到四馬路昇平樓,泡茶乘涼,帶著談天。可奈茶客太多,人聲嘈雜。我便道:「這裡一天到晚,都是這許多人麼?」德泉道:「上半天人少,早起更是一個人沒有呢。」我道:「早起他不賣茶麼?」德泉道:「不過沒有人來吃茶罷了,你要吃茶,他如何不賣。」坐了一會,便回去安歇。
次日早起,更是炎熱。我想起昨夜到的昇平樓,甚覺涼快,何不去坐一會呢。早上各伙計都有事,德泉也要照應一切,我便不去驚動他們。一個人逛到四馬路,只見許多鋪家都還沒有開門。走到昇平樓看時,門是開了;上樓一看,誰知他那些杌子都反過來,放在桌子上。問他泡茶時,堂倌還在那裡揉眼睛,答道:「水還沒有開呢。」我只得惘惘而出。取出表看時,已是八點鐘了。在馬路逛蕩著,走了好一會,再回到昇平樓,只見地方剛才收拾好,還有一個堂倌在那裡掃地。我不管他,就靠欄杆坐了,又歇了許久,方才泡上茶來。我便凴欄下視,慢慢的清風徐來,頗覺涼快。忽見馬路上一大群人,遠遠的自東而西,走將過來,正不知因何事故。及至走近樓下時,仔細一看,原來是幾個巡捕押著一起犯人走過,後面圍了許多閒人跟著觀看。那犯人當中,有七八個蓬頭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兩個好生奇怪,兩個手裡都拿著一頂熏皮小帽,一個穿的是京醬色寧綢狐皮袍子,天青緞天馬出風馬褂,一個是二藍寧綢羔皮袍子,白灰色寧綢羔皮馬褂,腳上一式的穿了棉鞋。我看了老大吃了一驚,這個時候,人家赤膊搖扇還是熱,他兩個怎麼鬧出一身大毛來?這才是千古奇談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有個道理,不過我不知道罷了。
再坐一會,已是十點鐘時候,遂會了茶帳回去。早有那辛右江在那裡等著,拿了一枝如意來看,原是水晶的,不過水晶裡面,藏著一個蟲兒,可巧做在如意頭上。我看了不對,便還他去了。德泉問我到哪裡去來。我告訴了他。又說起那個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泉道:「這個不足為奇。這裡巡捕房的規矩,犯了事捉進去時穿甚麼,放出來時仍要他穿上出來。這個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邊一個管帳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錯。去年冬月裡那一起打房間的,內中有兩個不是判了押半年麼。恰是這個時候該放,想必是他們了。」我問:「甚麼叫做『打房間』?」德泉道:「到妓館裡,把妓女的房裡東西打毀了,叫打房間。這裡妓館裡的新聞多呢,那逞強的便去打房間,那下流的,便去偷東西。」我道:「我今日看見那個人穿的很體面的,難道在妓院裡鬧點小事,巡捕還去拿他麼?」德泉道:「莫說是穿的體面,就是認真體面人,他也一樣要拿呢。前幾年有一個笑話:一個姓朱的,是個江蘇同知,在上海當差多年的了;一個姓袁的知縣,從前還做過上海縣丞的。兩個人同到棋盤街么二妓館裡去頑。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規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叫少爺的。妓院的丫頭,叫了他一聲朱少爺,姓朱的劈面就是一個巴掌打過去道:『我明明是老爺,你為甚麼叫我少爺!』那丫頭哭了,登時就兩下裡大鬧起來。妓館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機,乘人亂時,溜了出去,一口氣跑回城裡花園衖公館裡去了。那姓朱的還在那裡『羔子』、『王八蛋』的亂罵。一時巡捕來了,不由分曉,拉到了巡捕房裡去,關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問官是認得的,到了堂上,他搶上一步,對著問官拱拱手,彎彎腰道:『久違了。』那問官吃了一驚,站起來也彎彎腰道:『久違了。呀!這是朱大老爺,到這裡甚麼事?』那捉他的巡捕見問官和他認得,便一溜煙走了。妓館的人,本來照例要跟來做原告的,到了此時,也嚇的抱頭鼠竄而去。堂上陪審的洋官,見是華官的朋友,也就不問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當時有人編出了一個小說的回目,是:『朱司馬被困棋盤街,袁大令逃回花園衖。』」
我道:「那偷東西的便怎麼辦法呢?」德泉道:「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我道:「偷的還是賊呢,還是嫖客呢?」德泉道:「偷東西自是個賊,然而他總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煙袋的,真是一段新聞。這個人的履歷,非但是新聞,簡直可以按著他編一部小說,或者編一齣戲來。」我忙問甚麼新聞。德泉道:「這個說起來話長,此刻事情多著呢,說得連連斷斷的無味,莫若等到晚上,我們說著當談天罷。」於是各幹正事去了。
下午時候,那辛若江又帶了兩個人來,手裡都捧著如意匣子,卻又都是些不堪的東西,鬼混了半天才去。我乘暇時,便向德泉要了帳冊來,對了幾篇,不覺晚了。晚飯過後,大家散坐乘涼,復又提起妓館偷煙袋的事情來。德泉道:「其實就是那麼一個人,到妓館裡偷了一支銀水煙袋,妓館報了巡捕房,被包探查著了,捉了去。後來卻被一個報館裡的主筆保了出來,並沒有重辦,就是這麼回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後的細情,卻要問子安。」
子安道:「若要細說起來,只怕談到天亮也談不完呢,可不要厭煩?」我道:「那怕今夜談不完,還有明夜,怕甚麼呢。」子安道:「這個人性沈,名瑞,此刻的號是經武。」我道:「第一句通名先奇,難道他以前不號經武麼?」子安道:「以前號輯五,是四川人,從小就在一家當鋪裡學生意。這當鋪的東家是姓山的,號叫仲彭。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當鋪左近。因為這沈經武年紀小,時時叫到內宅去使喚,他就和一個丫頭鬼混上了。後來他升了個小伙計,居然也一樣的成家生子,卻心中只忘不了那個丫頭。有一天,事情鬧穿了,仲彭便把經武攆了,拿丫頭嫁了。誰知他嫁到人家去,鬧了個天翻地覆,後來竟當著眾人,把衣服脫光了。人家說他是個瘋子,退了回來。這沈經武便設法拐了出來,帶了家眷,逃到了湖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學起齊人來。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結識了一個現任通判,拿錢出來,叫他開了個當鋪,不上兩年就倒了。他還怕那通判同他理論,卻去先發制人,對那通判說:『本錢沒了,要添本;若不添本,就要倒了。』通判說:『我無本可添,只得由他倒了。』他說:『既如此,倒了下來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東家來;你是現任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擔處分的。』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卻乘機要借三千兩銀子訟費,然後關了當鋪門。他把那三千銀子,一齊交給那拐來的丫頭。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縣監裡挺押起來。那丫頭拿了他的三千銀子,卻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監裡送飯。足足的挺了三年,實在逼他不出來,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後,撇下了一個老婆、兩個兒子,也跑到上海來了。虧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頭找著了,然而那三千銀子,卻一個也不存了。於是兩個人又過起日子來,在胡家宅租了一間小小的門面,買了些茶葉,攙上些紫蘇、防風之類,貼起一張紙,寫的是『出賣藥茶』。兩個人終日在店面坐著,每天只怕也有百十來個錢的生意。誰知那位山仲彭,年紀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興,卻從四川跑到上海來逛一趟。這位仲彭,雖是個當鋪東家,卻也是個風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結識了幾個報館主筆。有一天,在街上閒逛,從他門首經過,見他二人雙雙坐著,不覺吃了一驚,就踱了進去。他二人也是吃驚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來了,所以一見了仲彭,就連忙雙雙跪下,叩頭如搗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兩個這種乞憐的模樣,長歎一聲道:『這是你們的孽緣,我也不來追究了!』二人方才放了心。仲彭問起經武的老婆,經武便詭說他死了;那丫頭又千般巴結,引得仲彭歡喜,便認做了女兒。那丫頭本來粗粗的識得幾個字,仲彭自從認了他做女兒之後,不知怎樣,就和一個報館主筆胡繪聲說起。繪聲本是個風雅人物,聽說仲彭有個識字的女兒,就要見見。仲彭帶去見了,又叫他拜繪聲做先生。這就是他後來做賊得保的來由了。從此之後,那經武便搬到大馬路去,是個一樓一底房子,胡亂弄了幾種丸藥,掛上一個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報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告白。誰知這告白一登,卻被京裡的真正同仁堂看見了,以為這是假冒招牌,即刻打發人到上海來告他。」
正是:影射須知干例禁,衙門準備會官司。未知他這場官司勝負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強盜讀西書 賣輪船局員造私貨
「京都大柵欄的同仁堂,本來是幾百年的老鋪,從來沒有人敢影射他招牌的。此時看見報上的告白,明明說是京都同仁堂分設上海大馬路,這分明是影射招牌,遂專打發了一個能幹的伙計,帶了使費出京,到上海來,和他會官司。這伙計既到上海之後,心想不要把他冒冒失失的一告,他其中怕別有因由,而且明人不作暗事,我就明告訴了他要告,他也沒奈我何,我何不先去見見這個人呢。想罷,就找到他那同仁堂裡去。他一見了之後,問起知道真正同仁堂來的,早已猜到了幾分。又連用說話去套那伙計。那伙計是北邊人,直爽脾氣,便直告訴了他。他聽了要告,倒連忙堆下笑來,和那伙計拉交情。又說:『我也是個伙計當日曾經勸過東家,說寶號的招牌是冒不得的,他一定不信,今日果然寶號出來告了。好在吃官司不關伙計的事。』又拉了許多不相干的話,和那伙計纏著談天。把他耽擱到吃晚飯時候,便留著吃飯,又另外叫了幾樣菜,打了酒,把那伙計灌得爛醉如泥,便扶他到牀上睡下。」
子安說到這裡,兩手一拍道:「你們試猜他這是甚麼主意?那時候,他舖子裡只有門外一個橫招牌,還是寫在紙上,糊在板上的;其餘豎招牌,一個沒有。他把人家灌醉之後,便連夜把那招牌取下來,連塗帶改的,把當中一個『仁』字另外改了一個別的字。等到明日,那伙計醒了,向他道歉。他又同人家談了一會,方才送他出門。等那伙計出了門時,回身向他點頭,他才說道:『閣下這回到上海來打官司,必要認清楚了招牌方才可告。』那伙計聽說,擡頭一看,只見不是同仁堂了,不禁氣的目定口呆。可笑他火熱般出京,準備打官司,只因貪了兩杯,便鬧得冰清水冷的回去。從此他便自以為足智多謀,了無忌憚起來。上海是個花天酒地的地方,跟著人家出來逛逛,也是有的。他不知怎樣逛的窮了,沒處想法子,卻走到妓館裡打茶圍,把人家的一支銀水煙袋偷了。人家報了巡捕房,派了包探一查,把他查著了,捉到巡捕房,解到公堂懲辦。那丫頭急了,走到胡繪聲那裡,長跪不起的哀求。胡繪聲卻不過情面,便連夜寫一封信到新衙門裡,保了出來。他因為輯五兩個字的號,已在公堂存了竊案,所以才改了個經武,混到此刻,聽說生意還過得去呢。這個人的花樣也真多,倘使常在上海,不知還要鬧多少新聞呢。」德泉道:「看著罷,好得我們總在上海。」我笑道:「單為看他留在上海,也無謂了。」大家笑了一笑,方才分散安歇。
自此每日無事便對帳。或早上,或晚上,也到外頭逛一回。這天晚上,忽然想起王伯述來,不知可還在上海,遂走到謙益棧去望望。只見他原住的房門鎖了,因到帳房去打聽,乙庚說:「他今年開河頭班船就走了,說是進京去的,直到此時,沒有來過。」我便辭了出來。正走出大門,迎頭遇見了伯父!伯父道:「你到上海作甚麼?」我道:「代繼之買東西。那天看了轅門抄,知道伯父到蘇州,趕著到公館裡去送行,誰知伯父已動身了。」伯父道:「我到了此地,有事耽擱住了,還不曾去得。你且到我房裡去一趟。」我就跟著進來。到了房裡,伯父道:「你到這裡找誰?」我道:「去年住在這裡,遇見了王伯述姻伯,今晚沒事,來看看他,誰知早就動身了。」伯父道:「我們雖是親戚,然而這個人尖酸刻薄,你可少親近他。你想,放著現成的官不做,卻跑來販書,成了個甚麼樣了!」我道:「這是撫臺要撤他的任,他才告病的。」伯父道:「撤任也是他自取的,誰叫他批評上司!我問你,我們家裡有一個小名叫土兒的,你記得這個人麼?」我道:「記得。年紀小,卻同伯父一輩的,我們都叫他小七叔。」伯父道:「是哪一房的?」我道:「是老十房的,到了姪兒這一輩,剛剛出服。我父親才出門的那一年,伯父回家鄉去,還逗他頑呢。」伯父道:「他不知怎麼,也跑到上海來了,在某洋行裡。那洋行的買辦是我認得的,告訴了我,我沒有去看他。我不過這麼告訴你一聲罷了,不必去找他。家裡出來的人,是惹不得的。」正說話時,只見一個人,拿進一張條子來,卻是把字寫在紅紙背面的。伯父看了,便對那人道:「知道了。」又對我道:「你先去罷,我也有事要出去。」
我便回到字號裡,只見德泉也才回來。我問道:「今天有半天沒見呢,有甚麼貴事?」德泉歎口氣道:「送我一個舍親到公司船上,跑了一次吳淞。」我道:「出洋麼?」德泉道:「正是,出洋讀書呢。」我道:「出洋讀書是一件好事,又何必歎氣呢?」德泉道:「小孩子不長進,真是沒法,這送他出洋讀書,也是無可奈何的。」我道:「這也奇了!這有甚麼無可奈何的事?既是小孩子不長進,也就不必送他去讀書了。」德泉道:「這件事說出來,真是出人意外。舍親是在上海做買辦的,多了幾個錢,多討了幾房姬妾,生的兒子有七八個,從小都是驕縱的,所以沒有一個好好的學得成人。單是這一個最壞,才上了十三四歲,便學的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了,在家裡還時時闖禍。他老子惱了,把他鎖起來。鎖了幾個月,他的娘代他討情放了。他得放之後,就一去不回。他老子倒也罷了,說只當沒有生這個孽障。有一夜,無端被強盜明火執仗的搶了進來,一個個都是塗了面的,搶了好幾千銀子的東西。臨走還放了一把火,虧得救得快,沒有燒著。事後開了失單,報了官,不久就捉住了兩個強盜,當堂供出那為首的來。你道是誰?就是他這個兒子!他老子知道了,氣得一個要死,自己當官銷了案,把他找了回去,要親手殺他。被多少人勸住了,又把他鎖起來。然而終久不是可以長監不放的,於是想出法子來,送他出洋去。」我道:「這種人,只怕就是出洋,也學不好的了。」德泉道:「誰還承望他學好,只當把他攆走了罷。」
子安道:「方才我有個敝友,從貴州回來的,我談起買如意的事,他說有一支很別緻的,只怕大江南北的玉器店,找不出一個來。除非是人家家藏的,可以有一兩個。」我問:「是甚麼的?」子安道:「東西已經送來了,不妨拿來大家看看,猜是甚麼東西。」於是取出一個紙匣來,打開一看,這東西顏色很紅,內中有幾條冰裂紋,不是珊瑚,也不是瑪瑙,拿起來一照,卻是透明的。這東西好像常常看見,卻一時說不出他的名來。子安笑道:「這是雄精雕的。」這才大家明白了。我問:「價錢?」子安道:「便宜得很!只怕東家嫌他太賤了。」我道:「只要東西人家沒有的,這倒不妨。」子安道:「要不是透明的,只要幾弔錢;他這是透明的,來價是三十弔錢光景。不過貴州那邊錢貴,一弔錢差不多一兩銀子,就合到三十兩銀子了。」我道:「你的貴友還要賺呢。」子安道:「我們買,他不要賺。倘是看對了,就照價給他就是了。」我道:「這可不好。人家老遠帶來的,多少總要叫他賺點,就同我們做生意一般,哪裡有照本買的道理。」子安道:「不妨,他不是做生意的。況且他說是原價三十弔,焉知他不是二十弔呢。」我道:「此刻燈底,怕顏色看不真,等明天看了再說罷。」於是大家安歇。
次日,再看那如意,顏色甚好,就買定了,另外去配紫檀玻璃匣子。只是那小輪船,一時沒處買。德泉道:「且等後天禮拜,我有個朋友說有這個東西,要送來看,或者也可以同那如意一般,撈一個便宜貨。」我問:「是哪裡的朋友?」德泉道:「是一個製造局畫圖的學生,他自己畫了圖,便到機器廠裡,叫那些工匠代他做起來的。」我道:「工匠們都有正經公事的,怎麼肯代他做這頑意東西?」德泉道:「他並不是一口氣做成功的,今天做一件,明天做一件,都做了來,他自己裝配上的。」
這天我就到某洋行去,見那遠房叔叔,談起了家裡一切事情,方知道自我動身之後,非但沒有修理祠堂,並把祠內的東西,都拿出去賣。起先還是偷著做,後來竟是彰明昭著的了。我不覺歎了口氣道:「倒是我們出門的,眼底裡乾淨!」叔叔道:「可不是麼!我母親因為你去年回去,辦事很有點見地,說是到底出門歷練的好。姑娘們一個人,出了一次門,就把志氣練出來了。恰好這裡買辦,我們沾點親,寫信問了他,得他允了就來,也是迴避那班人的意思。此刻不過在這裡閒住著,只當學生意,看將來罷了。」我道:「可有錢用麼?」叔叔道:「才到了幾天,還不曾知道。」談了一會,方才別去。我心中暗想,我伯父是甚麼意思,家裡的人,一概不招接,真是莫明其用心之所在;還要叫我不要理他,這才奇怪呢!
過了兩天,果然有個人拿了個小輪船來。這個人叫趙小雲,就是那畫圖學生。看他那小輪船時,卻是油漆的嶄新,是長江船的式子。船裡的機器,都被上面裝的房艙、望臺等件蓋住。這房艙、望臺,又都是活動的,可以拿起來,就是這船的一個蓋就是了,做得十分靈巧。又點火試過,機器也極靈動。德泉問他價錢。小雲道:「外頭做起來,只怕不便宜,我這個只要一百兩。」德泉笑道:「這不過一個頑意罷了,誰拿成百銀子去買他!」小雲道:「這也難說。你肯出多少呢?」德泉道:「我不過偶然高興,要買一個頑頑,要是二三十塊錢,我就買了他,多可出不起,也犯不著。」我見德泉這般說,便知道他不曾說是我買的,索性走開了,等他去說。等了一會,那趙小雲走了。我問:「德泉說的怎麼?」德泉道:「他減定了一百元,我沒有還他實價,由他擺在這裡罷。他說去去就來。」我道:「發昌那個舊的不堪,並且機器一切都露在外面的,也還要一百元呢。」德泉道:「這個不同。人家的是下了本錢做的;他這個是拿了皇上家的錢,吃了皇上家的飯,教會了他本事,他卻用了皇上家的工料,做了這個私貨來換錢,不應該殺他點價麼!」
我道:「照這樣做起私貨來,還了得!」德泉道:「豈但這個!去年外國新到了一種紙捲煙的機器,小巧得很,賣兩塊錢一個。他們局裡的人,買了一個回去。後來局裡做出來的,總有二三千個呢,拿著到處去送人。卻也做得好,同外國來的一樣,不過就是殼子上不曾鍍鎳。」我問:「甚麼叫鍍鎳?」德泉道:「據說鎳是中國沒有的,外國名字叫Nickel,中國譯化學書的時候,便譯成一個『鎳』字。所有小自鳴鐘、洋燈等件,都是鍍上這個東西。中國人不知,一切都說他是鍍銀的,哪裡有許多銀子去鍍呢。其實我看雲南白銅,就是這個東西;不然,廣東瓊州巁峒的銅,一定是的。」我道:「銅只怕沒有那麼亮。」德泉笑道:「那是鍍了之後擦亮的;你看元寶,又何嘗是亮的呢。」我道:「做了三千個私貨,照市價算,就是六千洋錢,還了得麼!」德泉道:「豈只這個!有一回局裡的總辦,想了一件東西,照插鑾駕的架子樣縮小了,做一個銅架子插筆。不到幾時,合局一百多委員、司事的公事桌上,沒有一個沒有這個東西的。已經一百多了,還有他們家裡呢,還有做了送人的呢。後來鬧到外面銅匠店,仿著樣子也做出來了,要買四五百錢一個呢。其餘切菜刀、劈柴刀、杓子,總而言之,是銅鐵東西,是局裡人用的,沒有一件不是私貨。其實一個人做一把刀,一個杓子,是有限得很。然而積少成多,這筆帳就難算了,何況更是歷年如此呢。私貨之外,還有一個偷……」
說到這裡,只見趙小雲又匆匆走來道:「你到底出甚麼價錢呀?」德泉道:「你到底再減多少呢?」小雲道:「罷,罷!八十元罷。」德泉道:「不必多說了,你要肯賣時,拿四十元去。」小雲道:「我已經減了個對成,你還要折半,好狠呀!」德泉道:「其實多了我買不起。」小雲道:「其實講交情呢,應該送給你,只是我今天等著用。這樣罷,你給我六十元,這二十元算我借的,將來還你。」德泉道:「借是借,買價是買價,不能混的,你要拿五十元去罷,恰好有一張現成的票子。」說罷,到裡間拿了一張莊票給他。小雲道:「何苦又要我走一趟錢莊,你就給我洋錢罷。」德泉叫子安點洋錢給他,他又嫌重,換了鈔票才去。臨走對德泉道:「今日晚上請你吃酒,去麼?」德泉道:「哪裡?」小雲道:「不是沈月卿,便是黃銀寶。」說著,一逕去了。德泉道:「你看!賣了錢,又這樣化法。」
我道:「你方才說那偷的,又是甚麼?」德泉道:「只要是用得著的,無一不偷。他那外場面做得實在好看,大門外面,設了個稽查處,不准拿一點東西出去呢。誰知局裡有一種燒不透的煤,還可以再燒小爐子的,照例是當煤渣子不要的了,所以准局裡人拿到家裡去燒,這名目叫做『二煤』,他們整籮的擡出去。試問那煤籮裡要藏多少東西!」我道:「照這樣說起來,還不把一個製造局偷完了麼!」說話時,我又把那輪船揭開細看。德泉道:「今日禮拜,我們寫個條子請佚廬來,估估這個價,到底值得了多少。」我道:「好極,好極!」於是寫了條子去請,一會到了。
正是:要知真價值,須俟眼明人。不知估得多少價值,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回 試開車保民船下水 誤紀年製造局編書
當下方佚廬走來,大家招呼坐下。德泉便指著那小輪船,請他估價。佚廬離坐過來,德泉揭開上層,又注上火酒點起來,一會兒機船轉動。佚廬一一看過道:「買定了麼?」德泉道:「買定了。但不知上當不上當,所以請你來估估價。」佚廬道:「要三百兩麼?」德泉笑道:「只化了一百兩銀子。」佚廬道:「哪裡有這個話!這裡面的機器,何等精細!他這個何嘗是做來頑的,簡直照這個小樣放大了,可以做大的,裡面沒有一樣不全備。只怕你們雖買了來,還不知他的竅呢。」說罷,把機簧一撥,那機件便轉的慢了,道:「你看,這是慢車。」又把一個機簧一撥,那機件全停了,道:「你看,這是停車了。」說罷,又另撥一個機簧,那機件又動起來,佚廬問道:「你們看得出來麼?這是倒車了。」留神一看,兩傍的明輪,果然倒轉。佚廬又仔細再看道:「只怕還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銅絲上輕輕的拉了一下,果然「嗚嗚」的放出一下微聲,就像簫上的「乙」音。
佚廬不覺歎道:「可稱精極了!三百兩的價,我是估錯的。此刻有了這個樣子,就叫我照做,三百兩還做不起來呢。但是白費了工夫,那倒車、慢車、停車、放汽,都要人去弄的,哪裡找個小人去弄他呢。到底買了多少?」德泉道:「的確是一百兩買來的。」佚廬道:「沒有的話,除非是賊贓。」德泉笑道:「雖不是賊贓,卻也差不多。」遂把畫圖學生私造的話說了。
佚廬歎道:「這也難怪他們。人家聽見說他們做私貨,就都怪學生不好;依我說起來,實在是總辦不好。你所說的趙小雲,我也認識他,我並且出錢請他畫過圖。他在裡面當了上十年的學生,本事學的不小了。此刻要請一個人,照他的本事,大約百把銀子一個月,也沒有請處。他在局裡,卻還是當一個學生的名目,一個月才四弔錢的膏火,你叫他怎麼夠用!可不要出這些花樣了?可笑那些總辦,眼光比綠豆還小,有一回畫圖教習上去回總辦,說這個趙小雲本事學出了,求總辦派他個差事,起點薪水。你猜總辦說句甚麼話?他說:『起初十兩、八兩的薪水,不夠他坐馬車呢。』」我道:「奇了!怎麼發出這麼一句話來?」佚廬道:「總是趙小雲坐了馬車,被他碰見了一兩次,才有這話呢。本來為的是要人才,才教學生;教會了,就應該用他;用了他,就應該給他錢;給了他錢,他化他的,你何必管他坐牛車、馬車呢。就如從前派到美國去的學生,回來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頭當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我化了錢,教出了人,卻叫外國人去用,這才是楚材晉用呢。此刻局裡有本事的學生不少,聽說一個個都打算向外頭謀事。你道這都不是總辦之過麼?」德泉道:「其實那做總辦的,哪一個懂得這些。幾時得能夠你去做了總辦就好了。」佚廬道:「我又懂得甚麼呢!不過有一層,是考究過工藝的做起來,雖不敢說十分出色,也可以少上點當。你們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話呢!未開工之前,單為了這條船,專請了一個外國人做工師,打出了船樣。總辦看了,叫照樣做。那時鍋爐廠有一個中國工師,叫梁桂生,是廣東人,他說這樣子不對,照他的龍骨,恐怕走不動;照他的舵,怕轉不過頭來。鍋爐廠的委員,就去回了總辦。那總辦倒惱起來了,說:『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領!外國人打的樣子,還有錯的麼?不信他比外國人還強!』委員碰了釘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會還他一個釘子。就照他做罷。』於是乎勞民傷財的做起來,好容易完了工,要試車了。總辦請了上海道及多少官員到船上去,還有許多外國人也來看。出了船塢,便向閔行駛去。足足走了六七點鐘之久,才望見閔行的影子。及至要回來時,卻回不過頭來,憑你把那舵攀足了,那個船隻當不知;無可奈何,只得打倒車回來,益發走的慢了。各官員都是有事的,不覺都焦燥起來,於是打發人放舢舨登岸,跑回局裡去,招呼放了小輪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天黑後,才捱了回來。這一來總辦急了,問那外國人。那外國人說修得好的。誰知修了個把月,依然如故。無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這個都是依了外國人圖樣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樣沒有;如果走了樣,少不得工匠們都要受罰。』總辦道:『外國人說過,並不曾走樣。』桂生道:『那麼就問外國人。』總辦道:『他總弄不好,怎樣呢?』桂生道:『外國人有通天的本事,哪裡會做不好。既然外國人也做不好,我們中國人更是不敢做了。』總辦碰了他這麼一個軟釘子,氣的又不敢惱出來,只得和他軟商量。他卻始終說是沒有法子。總辦沒奈他何,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員去商量。那些委員懂得甚麼,除了磕頭請安之外,便是拿錢吃飯,還有的是逢迎總辦的意旨罷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舊沒法,只得仍然和桂生商量。桂生道:『這個有甚麼法子呢,只好另做一個。』委員吐了舌頭出來道:『那麼怎樣報銷?』這件事被桂生作難了許久,把他前頭受的惡氣都出盡了,才換上一門舵,把船後頭的一段龍骨改了,這才走得動、回得轉,然而終是走得慢。你們看,這不是笑話麼。倘使懂得工藝的總辦,何至於上這個當!」我道:「最奇的他們只信服外國人,這是甚麼意思?」佚廬道:「這些製造法子,本來都是外國來的,也難怪他們信服外國人。但是外國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們中國人專門會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讀書人才會。讀書人當中,也還有作的好,作的醜之分呢。叫我們生意人看著他,就一竅不通的了。難道是個中國人就會作八股麼?他們的工藝,也是這樣。然而官場中人,只要看見一個沒辮子的,那怕他是個外國化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這個全是沒有學問之過。」
我問道:「佚翁才說的,那裡面的委員,甚麼都不懂,他們辦些甚麼事呢?」佚廬道:「其實那裡頭無所謂委員,一切都是司事。不過兩個管廠的,薪水大點,就叫他委員罷了。他們無非是記個工帳,還有甚麼事辦呢!還有連工帳都記不來的,一個字不識的人,都有在裡面。要問起他們的來歷,卻是當過兵的也有,當過底下人的也有。我小號和局裡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裡去。前幾年裡頭,有個笑話:我到了局裡,只看見一個司事,抱著一塊虎頭牌,在那裡號啕大哭著,跑來跑去,一面哭著,嘴裡嚷著叫老太太。」我道:「只怕是他老太太沒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廬道:「沒了老太太,他何必抱著虎頭牌呢?」我道:「不然,這個辦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個女人來?」佚廬道:「便是我當日也疑惑得很。後來打聽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時候的總辦是李勉林。這個司事叫甚麼周寄芸,從前兵燹的時候,曾經背負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裡逃出來的。後來這位李總辦得了這個差,便栽培他,在局裡派他一件事。這天不知為了甚麼事,李總辦掛出牌來,開除了他,所以他抱著那塊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樣?這也無謂極了!」佚廬道:「你聽我說呢。那時那位李老太太迎養在局裡,他哭跳了一回,扛著那牌去見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來了。你想,代人家背負了女眷逃難的,是甚麼出身!」我道:「講究實業的地方,用了這種人,哪裡會攪得好!那李總辦也無謂得很,你要報私恩,就送他幾兩銀子罷了。這種人哪裡辦得事來!」佚廬道:「你說他不能辦事,他卻是越弄越紅起來呢。今年現在的這位總辦,給他一個札子,叫他管理船廠,居然是委員了。」
我笑了笑道:「偏是這樣人他會紅,真是奇事!」佚廬道:「船廠的工師,告訴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幾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廠,便傳齊了一切工匠、小工、護勇等人,當面吩咐說:『今天蒙總辦的恩典,做了委員,你們從此要叫我「周老爺」了,不能再叫我「周師爺」的了。』」說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來。金子安在帳房裡,也出來問笑甚麼。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廠之日,先弔了眾工匠、小工花名冊來看。這本來是一件公事。你道他看甚麼?他看過之後,就指了幾名工匠來,逼勒著他們改了名字,說:『你的名字犯了總辦祖上的諱,他的名字犯了總辦的諱;雖然不是這個字,然而同音也是不應該的。你們怎麼這等沒王法!哪怕你犯了我的諱,倒不要緊。』」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局裡有一個裁縫,叫做馮滌生。有一回,這裁縫承辦了一票號衣,未免寫個承攬單,簽上名字。不知怎樣被他看見了,嚇得他面無人色。」說到這裡,頓住了道:「你們猜他為甚麼吃驚?」大家想了一會,都猜不出,催他快點說。佚廬道:「他指著那裁縫的名字道:『你好大膽!沒規矩,沒王法的!犯了這製造局的開山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諱!況且曾中堂又是現任總辦的丈人,你還想吃飯麼!』裁縫道:『曾中堂叫曾國藩,不叫滌生。』他聽了,登時暴跳如雷起來,大喝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諱叫起來!你知道這兩個字,除了皇帝,誰敢提在口裡!你用的兩個字,雖不是正諱,卻是個次印。你快快換寫一張,改了名字。這個拿上去,總辦看了,也要生氣的。』」眾人又是一笑。佚廬道:「那裁縫只得換寫一張,胡亂改了個甚麼阿貓、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還拿這個話去回了總辦請功呢。」眾人更是狂笑不止。我道:「這個人不料有許多笑話。還有沒有,何妨再說點我們聽聽。」佚廬道:「我不過道聽塗說罷了,倘使他們局裡的人說起來,只怕新鮮笑話多著呢。」
此時已是晚飯的時候,便留佚廬便飯。他同德泉是極熟的,也不推辭。一時飯罷,大家坐到院子裡乘涼,閒閒的又談起製造局來。我問起這局的來歷。佚廬道:「製造局開創的總辦是馮竹儒,守成的是鄭玉軒、李勉林,以後的就平常得很了。到了現在這一位,更是百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裡念佛。你想那個局如何會辦得好呢。」我道:「開創的頗不容易。」佚廬道:「正是。不講別的,偌大的一個局,定那章程規則,就很不容易。馮總辦的時候,規矩極嚴,此刻寬的不像樣子了。據他們說,當日馮總辦,每天親巡各廠去查工,晚上還查夜。有一夜極冷;有兩三個司事同住在一個房裡,大家燒了一小爐炭禦寒。可巧馮總辦查夜到了,嚇得他們甚麼似的,內中一個,便把這個炭爐子藏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擋住。偏偏他老先生又坐下來談了幾句天才去。等他去後連忙取出炭爐時,那椅面已經烘的焦了。倘使他再不走,坐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屁股都要燒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個司事房裡沒有一個煤爐?只舉此一端,其餘就可想了。這位總辦,別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講究節省,局裡的司事穿一件新衣服,他也不喜歡,要說閒話。你想趙小雲坐馬車,被他看見了,他也不願意,就可想而知了。其實我看是沒有一處不糜費。單是局裡用的幾個外國人,我看就大可以省得。他們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難的事,還要和中國工師商量,這又何苦用著他呢!還有廣方言館那譯書的,二三百銀子一月,還要用一個中國人同他對譯,一天也不知譯得上幾百個字。成了一部書之後,單是這筆譯費就了不得。」我道:「卻譯些甚麼書呢?」佚廬道:「都有。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都是全的。」我道:「這些書倒好,明日去買他兩部看看,也可以長點學問。」佚廬搖頭道:「不中用。他所譯的書,我都看過,除了天文我不懂,其餘那些聲光電化的書,我都看遍了,都沒有說的完備。說了一大篇,到了最緊要的竅眼,卻不點出來。若是打算看了他作為談天的材料,是用得著的;若是打算從這上頭長學問,卻是不能。」我道:「出了偌大薪水,怎麼譯成這麼樣?」佚廬道:「這本難怪。大凡譯技藝的書,必要是這門技藝出身的人去譯,還要中西文字兼通的才行。不然,必有個詞不達意的毛病。你想,他那裡譯書,始終是這一個人,難道這個人就能曉盡了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各門麼?外國人單考究一門學問,有考了一輩子考不出來,或是兒子,或是朋友,去繼他志才考出來的。談何容易,就胡亂可以譯得!只怕許多名目還鬧不清楚呢。何況又兩個人對譯,這又多隔了一層膜了。」我道:「胡亂看看,就是做了談天的材料也好。」佚廬道:「也未嘗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誤人的地方。局裡編了一部《四裔編年表》,中國的年代,卻從帝嚳編起。我讀的書很少,也不敢胡亂批評他,但是我知道的,中國年代,從唐堯元年甲辰起,才有個甲子可以紀年,以前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知他從哪裡考得來。這也罷了。誰知到了周朝的時候,竟大錯起來。你想,拿年代合年代的事,不過是一本中西合曆,只費點翻檢的工夫罷了,也會錯的,何況那中國從來未曾經見的學問呢。」我道:「是怎麼錯法呢?是把外國年份對錯了中國年份不是?」佚廬道:「這個錯不錯,我還不曾留心。只是中國自己的年份錯了,虧他還刻出來賣呢。你要看,我那裡有一部,明日送過來你看。我那書頭上,把他的錯處,都批出來的。」
正是:不是山中無曆日,如何歲月也模糊?當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要知他錯的怎麼,且待我看過了再記。
第三十一回 論江湖揭破偽術 小勾留驚遇故人
到了次日午後,方佚廬果然打發人送來一部《四裔編年表》。我這兩天帳也對好了,東西也買齊備了,只等那如意的裝璜匣子做好了,就可以動身。左右閒著,便翻開來看。見書眉上果然批了許多小字,原書中國曆數,是從少昊四十年起的,卻又注上「壬子」兩個字。我便向德泉借了一部《綱鑒易知錄》,去對那年干。從唐堯元年甲辰起,逆推上去,帝摯在位九年,帝嚳在位七十年,顓頊氏在位七十八年,少昊氏在位八十四年。從堯元年扣至少昊四十年,共二百零一年。照著甲辰干支逆推上去,至二百零一年應該是癸未,斷不會變成壬子之理。這是開篇第一年的中國干支已經錯了。他底下又注著西曆前二千三百四十九年。我又檢查一檢查,耶穌降生,應該在漢哀帝元壽二年。逆推至漢高祖乙未元年,是二百零六年。又加上秦四十二年,周八百七十二年,商六百四十四年,夏四百三十九年,舜五十年,堯一百年,帝摯九年,帝嚳七十年,顓頊氏七十八年,少昊共在位八十四年。扣至四十年時,西曆應該是耶穌降生前二千五百五十五年。其中或者有兩回改換朝代的時候,參差了三兩年,也說不定的,然而照他那書上,已經差了二百年了。開卷第一年,就中西都錯,真是奇事。又翻到第三頁上,見佚廬書眉上的批寫著:「夏帝啟在位九年,太康二十九年,帝相二十八年。自帝啟五年至帝相六年,中間相距五十一年。今以帝啟五年作一千九百七十四年,帝相六年作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中間相距才三十七年耳,此處即舛誤十四年之多矣」云云。以後逐篇翻去,都有好些批,無非是指斥編輯的,算去卻都批的不錯。
金子安跑過來對我一看道:「呀!你莫非在這裡打鐵算盤?」我此時看他錯誤的太多,也就無心去看。想來他把中西的年歲,做一個對表,尚且如此錯誤,中間的事跡,我更無可稽考的,看他做甚麼呢。正在這麼想著,聽得金子安這話,我便笑問道:「怎麼叫個鐵算盤?我還不懂呢。」金子安道:「這裡又擺著曆本,又擺著算盤,又堆了那些書,不是打鐵算盤麼。」我問:「到底甚麼叫『鐵算盤』?」子安道:「不是拿算盤算八字麼?」我笑道:「我不會這個,我是在這裡算上古的年數。」子安道:「上古的年數還算他做甚麼?」我問道:「那鐵算盤到底是甚麼?」子安道:「是算命的一個名色。大概算命的都是排定八字,以五行生剋推算,那批出來的詞句,都是隨他意寫出來的;惟有這鐵算盤的詞句,都在書上刻著。排八字又不講五行,只講數目,把八個字的數目疊起來,往書上去查,不知他怎樣的加法,加了又查,每查著的,只有一個字,慢慢加上,自然成文,判斷的很有靈驗呢。」我道:「此刻可有懂這個的,何妨去算算?」
說話間,管德泉走過來說道:「江湖上的事,哪裡好去信他!從前有一個甚麼吳少瀾,說算命算得很準,一時哄動了多少人。這裡道臺馮竹儒也相信了,叫他到衙門裡去算,把合家男女的八字,都叫他算起來。他的兄弟吉雲有意要試那吳少瀾靈不靈,便把他家一個底下人和一個老媽子的八字,也寫了攙在一起。及至他批了出來,底下人的命,也是甚麼正途出身,封疆開府。那老媽子的命,也是甚麼恭人、淑人,夫榮子貴的。你說可笑不可笑呢!」子安道:「這鐵算盤不是這樣的。拿八字給他看了,他先要算父母在不在,全不全,兄弟幾人;父母不全的,是哪一年丁的憂,或喪父或喪母。先把這幾樣算的都對了,才往下算;倘有一樣不對,便是時辰錯了,他就不算了。」德泉道:「你還說這個呢!你可知前年京裡,有一個算隔夜數的。他說今日有幾個人來算命,他昨夜已經先知道的,預先算下。要算命的人,到他那裡,先告訴了他八字;又要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和他說知,如父母全不全,兄弟幾個,那一年有甚麼大事之類,都要直說出來。他聽了,說是對的,就在抽屜裡取出一張批就的八字來,上面批的詞句,以前之事,無一不應;以後的事,也批好了,應不應,靈不靈,是不可知的了。」我道:「這豈不是神奇之極了麼?」德泉笑道:「誰知後來卻被人家算去了!他的生意非常之好,就有人算計要拜他為師,他只不肯教人。後來來了一個人,天天請他吃館子。起先還不在意,後來看看,每吃過了之後,到櫃上去結帳,這個人取出一包碎銀子給掌櫃的,總是不多不少,恰恰如數。這算命的就起了疑心,怎麼他能預先知道吃多少的呢?忍不住就問他。他道:『我天天該用多少銀子,都是隔夜預先算定的,該在那裡用多少,那裡用多少,一一算好、秤好、包好了,不過是省得臨時秤算的意思。』算命的道:『那裡有這個術數?』他道:『豈不聞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既是前定,自然有術數可以算得出了。』算命的求他教這法子。他道:『你算命都會隔夜算定,難道這個小小術數都不會麼?』算命的求之不已,他總是拿這句話回他。算命的沒法,只得直說道:『我這個法子是假的。我的住房,同隔壁的房,只隔得一層板壁,在板壁上挖了一個小小的洞。我坐位的那個抽屜桌子,便把那小洞堵住,堵小洞的那橫頭桌子上的板,也挖去了,我那抽屜,便可以通到隔壁房裡。有人來算命時,他一一告訴我的話,隔壁預先埋伏了人,聽他說一句,便寫一句。這個人筆下飛快,一面說完了,一面也寫完了。至於那以後的批評,是糊裡糊塗預寫下的,靈不靈那個去管他呢。寫完了,就從那小洞口遞到抽屜裡,我取了出來給人,從來不曾被人窺破。這便是我的法子了。』那人大笑道:『你既然懂得這個,又何必再問我的法子呢。我也不過預先算定,明日請你吃飯,吃些甚麼菜,應該用多少銀子,預先秤下罷了。』算命的還不信,說道:『吃的菜也有我點的,你怎麼知道我點的是甚麼菜、多少價呢?』那人笑道:『我是本京人,各館子的情形爛熟。比方我打算定請你吃四個菜,每個一錢銀子:你點了一個錢二的,我就點一個八分的來就你;你點了個六分的,我也會點一個錢四的來湊數。這有甚麼難處呢。』算命的呆了一呆道:『然則你何必一定請我?』那人笑道:『我何嘗要請你,不過拿我這個法子,騙出你那個法子來罷了。』說罷一場乾笑。那算命的被他識穿了,就連忙收拾出京去了。你道這些江湖上的人,可以信得麼!」一席話說得大家一笑。
德泉道:「我今年活了五十多歲,這些江湖上的事情,見得多了。起先我本來是極迷信的,後來聽見一班讀書人,都斥為異端邪術,我反起了疑心。這等神奇之事,都有人不信的,我倒怪那些讀書人的不是呢。後來慢慢的聽得多了,方才疑心到那江湖上的事情,不能盡信,卻被我設法查出了他許多作假的法子。從此以後,我的不信,是有憑據可指的。那一班讀書先生,倒成了徒托空言了。我說一件事給你兩位聽:當日我有一位舍親,五十多歲,只有一個兒子,才十一二歲,得了個痢症,請了許多醫生,都醫不好。後來請了幾個茅山道士來打醮禳災,那為頭的道士說他也懂得醫道,舍親就請他看了脈。他說這病是因驚而起,必要吃金銀湯才鎮壓得住。問他甚麼叫金銀湯,可是拿金子、銀子煎湯?他說:『煎湯吃沒有功效,必要拿出金銀來,待他作了法事,請了上界真神,把金銀化成仙丹,用開水沖服,才能見效。』舍親信了,就拿出一枝金簪、兩元洋錢,請他作法。他道:『現在打醮,不能做這個;要等完了醮,另作法事,方能辦到。』舍親也依了。等完了醮,就請他做起法事來。他又說:『洋錢不能用,因為是外國東西,菩薩不鑒的,必要錠子上剪下來的碎銀。』舍親又叫人拿洋錢去換了碎銀來交與他。他卻不用手接,先念了半天的經,又是甚麼通誠。通過了誠,才用一個金漆盤子,托了一方黃緞,緞上面畫了一道符,叫舍親把金簪、碎銀放在上面。他捧到壇上去,又念了一回經卷,才把他包起來放在桌子上,撤去金漆盤子,道眾大吹大擂起來。一面取二升米,撒在緞包上面;二升米撒完了,那緞包也蓋沒了。他又戟指在米上畫了一道符,又拜了許久,念了半天經咒,方才拿他那牙笏把米掃開,現出緞包。他捲起衣袖,把緞包取來,放在金漆盤子裡,輕輕打開。說也奇怪,那金簪、銀子都不見了,緞子上的一道符還是照舊,卻多了一個小小的黃紙包兒。拿下來打開看時,是一包雪白的末子。他說:『這就是那金銀化的,是請了上界真神,才化得出來,把開水沖來服了,包管就好。』此時親眷朋友,在座觀看的人,總有二三十,就是我也在場同看,明明看著他手腳極乾淨,不由得不信。然而吃了下去,也不見好,後來還是請了醫生看好的。在當時人人都疑是真有神仙,便是我也還在迷信時候上。多少讀書人,卻一口咬定是假的,他一定掉了包去。然而幾人虎視眈眈的看著他,拿緞包時,總是捲起袖子;如果掉包,豈沒有一個人看穿的道理。後來卻被我考了出來,明明是假的,他仗著這個法子去拐騙金銀,又樂得人人甘心被他拐騙,這才是神乎其技呢!」我連忙問:「是怎麼假法?」德泉取一張紙,裁了兩方,折了兩個包,給我們看。
看官,當日管德泉是當面做給我看的,所以我一看就明白。此刻我是筆述這件事,不能做了紙包,夾在書裡面,給看官們看。只能畫個圖出來,讓看官們好按圖去演做出來,方知這騙法神妙。圖見下頁。
德泉折了這一式的兩個紙包道:「你們看這兩個紙包,是一式無異的了。他把兩個包的反面對著反面,用膠水黏連起來,不成了兩面都是正面,都有了包口的了麼?他在那一面先藏了別的東西,卻拿這一面包你的金銀。縱使看的人疑心他做手腳,也不過留神在他身上袖子裡,那知道他在金漆盤裡拿到桌子上,或在桌子上拿回金漆盤裡時,輕輕翻一個身,已經掉去了呢。」我道:「這個法子,說穿了也不算什麼希奇。」德泉道:「說穿了,自然不希奇,然而不說穿是再沒有人看得出的。我初考得這個法子時,便小試其技,拿紙來做了一個小包,預包了一角小洋錢在裡面。卻叫人家給一個銅錢,我包在這一面。攢在手裡,假意叫他吹一口氣,把紙包翻過來,就變了個小洋錢。有一個年輕朋友看了,當以為真,一定要我教他。我要他請我吃了好幾回小館子,才教了他。他懊悔的了不得。」我道:「教會了他,為甚倒懊悔起來呢?」德泉道:「他以為果然一個銅錢,能變做一角小洋錢,他想學會了,就可以發財,所以才破費了請我吃那許多回館子。誰知說穿了是假的,他那得不懊悔!」子安和我,不覺一齊笑起來。我又問道:「還有甚麼作假的呢?」德泉道:「不必說起,沒有一件不是作假的,不過一時考不出來。我只說一兩件,就可以概其餘了。那『祝由科』代人治病,不用吃藥,只畫兩道符就好了。最驚人的,用小刀割破舌頭取血畫符,看他割得血淋淋的,又行所無事,人人都以為神奇。其實不相干,你試叫他拿刀來把舌頭橫割一下,他就不能。原來這舌頭豎割是不傷的,隨割隨就長合,並且不甚痛,常常割他,割慣了竟是毫無痛苦的。若是橫割了,就流血不止,極難收口的。只要大著膽,人人都可以做得來。不信,你試細細的一想,有時吃東西,偶然大牙咬了舌邊,雖有點微痛,卻不十分難受;倘是門牙咬了舌尖,就痛的了不得。論理大牙的咬勁,比門牙大得多,何以反為不甚痛?這就是一橫一豎的道理了。又有那茅山道士探油鍋的法子,看看他作起法來,燒了一鍋油,沸騰騰的滾著,放了多少銅錢下去,再伸手去一個一個的撈起來,他那隻手只當不知。看了他,豈不是仙人了麼?豈知他把些硼砂,暗暗的放在油鍋裡,只要得了些須暖氣,硼砂在油裡面要化水,化不開,便變了白沫,浮到油面,人家看了,就猶如那油滾了一般,其實還沒有大熱呢。」
說話之間,已到了晚飯時候。這一天格外炎熱,晚飯過後,便和德泉到黃浦灘邊,草皮地上乘了一回涼,方才回來安歇。這一夜,熱的睡不著,直到三點多鐘,方才退盡了暑氣,朦朧睡去。忽然有人叫醒,說是有個朋友來訪我。連忙起來,到堂屋一看,見了這個人,不覺吃了一驚。
正是:昨聽江湖施偽術,今看骨肉出新聞。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再記。
第三十二回 輕性命天倫遭慘變 豁眼界北裡試嬉游
哈哈!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是我父親當日在杭州開的店裡一個小伙計,姓黎,表字景翼,廣東人氏。我見了他,為甚吃驚呢?只因見他穿了一身的重孝,不由的不吃一個驚。然而敘起他來,我又為甚麼哈哈一笑?只因我這回見他之後,曉得他鬧了一件喪心病狂的事,笑不得、怒不得,只得乾笑兩聲,出出這口惡氣。
看官們聽我敘來。
這個人,他的父親是個做官的,官名一個逵字,表字鴻甫。本來是福建的一個巡檢,署過兩回事,弄了幾文,就在福州省城,蓋造了一座小小花園,題名叫做水鷗小榭。生平歡喜做詩,在福建結交了好些官場名士,那水鷗小榭,就終年都是冠蓋往來。日積月累的,就鬧得虧空起來。大凡理財之道,積聚是極難,虧空是極易的。然而官場中的習氣,又看得那虧空是極平常的事。所以越空越大,慢慢的鬧得那水鷗小榭的門口,除了往來的冠蓋之外,又多添了一班討債鬼。這位黎鴻甫少尹,明知不得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帶了一妻兩妾三個兒子,逃了出來,撇了那水鷗小榭也不要了。走到杭州,安頓了家小,加捐了一個知縣,進京辦了引見,指省浙江,又到杭州候補去了。我父親開著店的時候,也常常和官場交易,因此認識了他。
他的三個兒子,大的叫慕枚,第二的就是這個景翼,第三的叫希銓。你道他們兄弟,為甚取了這麼三個別緻名字?只因他老子歡喜做詩,做名士,便望他的兒子也學他那樣。因此大的叫他仰慕袁枚,就叫慕枚;第二的叫他景企趙翼,就叫景翼;第三的叫他希冀蔣士銓,就叫希銓。他便這般希望兒子,誰知他的三個兒子,除了大的還略為通順,其次兩個,連字也認不得多少,卻偏又要謅兩句歪詩。當年鴻甫把景翼薦到我父親店裡,我到杭州時,他還在店裡,所以認得他。
當下相見畢,他就敘起別後之事來。原來鴻甫已經到了天津,在開平礦務局當差。家眷都搬到上海,住在虹口源坊衖。慕枚到臺灣去謀事,死在臺灣。鴻甫的老婆,上月在上海寓所死了,所以景翼穿了重孝。景翼把前事訴說已畢,又說道:「舍弟希銓,不幸昨日又亡故了。家父遠在開平,我近來又連年賦閒,所以一切後事,都不能舉辦。我們忝在世交,所以特地來奉求借幾塊洋錢,料理後事。」我問他:「要多少?」景翼道:「多也不敢望,只求借十元罷了。」我聽說,就取了十元錢給他去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陣雨,天氣風涼,我閒著沒事,便到謙益棧看伯父。誰知他已經動身到蘇州去了。又去看看小七叔,談了一回,出來到虹口源坊衖,回看景翼,並弔乃弟之喪。到得他寓所時,恰好他送靈柩到廣肇山莊去了,未曾回來,只有同居的一個王端甫在那裡,代他招呼。這王端甫是個醫生。我請問過姓氏之後,便同他閒談,問起希銓是甚麼病死的。端甫只歎一口氣,並不說是甚麼病。我不免有點疑心,正要再問,端甫道:「聽景翼說起,同閣下是世交,不知交情可深厚?」我道:「這也無所謂深厚不深厚,總算兩代相識罷了。」端甫道:「我也是和鴻甫相好。近來鴻甫老的糊塗了,這黎氏的家運,也鬧了個一敗塗地。我們做朋友的,看著也沒奈何。偏偏慕枚又先死了,這一家人只怕從此沒事的了。」我道:「究竟希銓是甚麼病死的?」端甫歎道:「哪裡是病死的,是吃生鴉片煙死的呀!」我驚道:「為著甚麼事?」端甫道:「竟是鴻甫寫了信來叫他死的。」我更是大驚失色,問是甚麼緣故。端甫道:「這也一言難盡。鴻甫的那一位老姨太太,本是他夫人的陪嫁丫頭。他弟兄三個,都是嫡出。這位姨太太,也生過兩個兒子,卻養不住。鴻甫夫人便把希銓指給他,所以這位姨太太十分愛惜希銓。希銓又得了個癱瘓的病,總醫不好。上前年就和他娶了個親。這種癱子,有誰肯嫁他,只娶了人家一個粗丫頭。去年那老姨太太不在了,把自己的幾口皮箱,都給了希銓。這希銓也索作怪,娶了親來,並不曾圓房,卻同一個朋友同起同臥。這個朋友是一個下等人,也不知他姓甚麼,只知道名字叫阿良。家裡人都說希銓和那阿良,有甚曖昧的事。希銓又本來生一張白臉,柔聲下氣,就和女人一般的,也怪不得人家疑心。然而這總是房幃瑣事,我們旁邊人卻不敢亂說。這一位景翼先生,他近來賦閒得無聊極了,手邊沒有錢化,便向希銓借東西當。希銓卻是一毛不拔的,因此弟兄們鬧不對了。景翼便把阿良那節事寫信給鴻甫,信裡面總是加了些油鹽醬醋。鴻甫得了信,便寫了信回來,叫希銓快死;又另外給景翼信,叫他逼著兄弟自盡。我做同居的,也不知勸了多少。誰知這位景翼,竟是別有肺腸的,他的眼睛只看著老姨太太的幾口皮箱,哪裡還有甚麼兄弟,竟然親自去買了鴉片煙來,立逼著希銓吃了。一頭咽了氣,他便去開那皮箱,誰知竟是幾口空箱子,裡面塞滿了許多字紙、磚頭、瓦石,這才大失所望。大家又說是希銓在時,都給了阿良了。然而這個卻又毫無憑據的,不好去討。只好啞子吃黃連,自家心裡苦罷了。」我聽了一番話,也不覺為之長歎。一會兒,景翼回來了,彼此周旋了一番,我便告辭回去。
過了兩天,王端甫忽然氣沖沖的走來,對我說道:「景翼這東西,真是個畜生!豈有此理!」我忙問甚麼事。端甫道:「希銓才死了有多少天,他居然把他的弟婦賣了!」我道:「這還了得!賣到了甚麼地方去了?」端甫道:「賣到妓院裡去了!」我不覺頓足道:「可曾成交?」端甫道:「今天早起,人已經送去了。成交不成交,還沒知道。」我道:「總要設法止住他才好。」端甫道:「我也為了這個,來和你商量。我今天打聽了一早起,知道他賣在虹口廣東妓院裡面。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廝說話,我們只到妓院裡,和他把人要回來再講。所以特地來約同你去,因為你懂得廣東話。」原來端甫是孟河人,不會說廣東話。我笑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懂廣東話呢?」端甫道:「你前兩天和景翼說的,不是廣東話麼。」我道:「只怕他成了交,就是懂話也不中用。」端甫道:「所以要趕著辦,遲了就怕誤事。」我道:「把人要了出來,作何安置呢?也要預先籌畫好了呀。」端甫道:「且要了出來再說。嫁總是要嫁的,他還沒有圓過房,並且一無依靠的,又有了景翼那種大伯子,哪裡能叫人家守呢。」我道:「此刻天氣不早了,你就在這裡吃了晚飯,我同你去走走罷。左右救出這個女子來,總是一件好事。」端甫答應了。
飯後便叫了兩輛東洋車,同到虹口去。那一條巷子叫同順裡。走了進去,只見兩邊的人家,都是烏裡八糟的。走到一家門前,端甫帶著我進去,一直上到樓上。這一間樓面,便隔做了兩間。樓梯口上,掛了一盞洋鐵洋油燈,黑暗異常。入到房裡,只見安設著一張板牀,高高的掛了一頂洋布帳子。牀前擺了一張杉木抽屜桌子,靠窗口一張杉木八仙桌,桌上放著一盞沒有磁罩的洋燈,那玻璃燈筒兒,已是熏得漆黑焦黃的了。還有一個大瓦缽,滿滿的盛著一缽切碎的西瓜皮,七橫八豎的放著幾雙毛竹筷子。我頭一次到這等地方,不覺暗暗稱奇,只得將就坐下。便有兩上女子上來招呼,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張黃面,穿了一套拷綢衫褲,腳下沒有穿襪,拖了一雙皮鞋,一個眼皮上還長了一個大疤,都前來問貴姓。我道:「我們不是來打茶圍的,要來問你們一句話,你去把你們鴇母叫了上來。」那一個便去了。我便問端甫,可認得希銓的妻子。端甫道:「我同他同居,怎麼不認得。」
一會兒,那鴇婦上來了。我問他道:「聽說你這裡新來一個姑娘,為甚麼不見?」鴇婦臉上現了錯愕之色,回眼望一望端甫,又望著我道:「沒有呀。」說話時,那兩個妓女,又在那裡交頭接耳。我冷笑道:「今天姓黎的送來一個人,還沒有麼?」鴇婦道:「委實沒有。我家現在只有這兩個。」我道:「這姓黎的所賣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婦,如果送到這裡,你好好的實說,交了出來,我們不難為你。如果已經成交,我們還可以代你追回身價。你倘是買了不交出來,你可小心點!」鴇婦慌忙道:「沒有,沒有!你老爺吩咐過,如果他送來我這裡,也斷不敢買了。」我把這番問答,告訴了端甫。端甫道:「我懂得。我打聽得明明白白的,怎麼說沒有!」我對鴇婦道:「我們是打聽明白了來的,你如果不交出人來,我們先要在這裡搜一搜。」鴇婦笑道:「兩位要搜,只管搜就是。難道我有這麼大的膽,敢藏過一個人。我老實說了罷,人是送來看過的,因為身價不曾講成。我不知道這裡面還有別樣葛藤,幸得兩位今夜來,不然,等買成了才曉得,那就受累了。」我道:「他明明帶到你這裡來的,怎麼不在這裡?你這句話有點靠不住。」鴇婦道:「或者他又帶到別處去看,也難說的。吃這個門戶飯的,不止我這一家。」我聽了,又告訴了端甫,只得罷休。當下又交代了幾句萬不可買的話,方才出來,與端甫分手。約定明日早上,我去看他,順便覷景翼動靜,然後分投回去。
德泉問事情辦得妥麼。我道:「事情不曾辦妥,卻開了個眼界。我向來不曾到過妓院,今日算是頭一次。常時聽見人說甚麼花天酒地,以為是一個好去處,卻不道是這麼一個地方,真是耳聞不如目見了。」德泉道:「是怎麼樣地方?」我就把所見的,一一說了。德泉笑道:「那是最壞的地方。有好的,你沒有見過。多咱我同你去打一個茶圍,你便知道了。」說時,恰好有人送了一張條子來,德泉看了笑道:「那有這等巧事!說要打茶圍,果然就有人請你吃花酒了。」說罷,把那條子遞給我看。原來是趙小雲請德泉和我到尚仁裡黃銀寶處吃酒。那一張請客條子,是用紅紙反過來寫的。德泉便對來人說:「就來。」原來趙小雲自從賣了那小火輪之後,曾來過兩次,同我也相熟了,所以請德泉便順帶著請我。我意思要不去。德泉道:「這吃花酒本來不是一件正經事,不過去開開眼界罷了。只去一次,下次不去,有甚麼要緊呢。」看看鐘才九點一刻,於是穿了長衣,同德泉慢慢的走去。在路上,德泉說起小雲近日總算翻了一個大身,被一個馬礦師聘了去,每月薪水二百二十兩,所以就闊起來了。這是製造局裡幾弔錢一個月的學生。你想,值得到二百多兩的價值,才給人家幾弔錢,叫人家怎麼樣肯呢!」我道:「然而既是倒貼了他膏火教出來的,也要念念這個學出本事的源頭。」德泉道:「自然做學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擱著他不用,他自然不能不出來謀事了。」我道:「化了錢,教出了人材,卻被外人去用,其實也不值得。」德泉道:「這個豈止一個趙小雲,曾文正和李合肥,從前派美國的學生,回來之後,去做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不知多少呢。」一面說著話,不覺走到了,便入門一逕登樓。
這一登樓,有分教:涉足偶來花世界,猜拳酣戰酒將軍。
不知此回赴席,有無怪現狀,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三回 假風雅當筵呈醜態 真義俠拯人出火坑
當下我兩人走到樓上,入到房中,趙小雲正和眾人圍著桌子吃西瓜。內中一個方佚廬是認得的。還有一個是小雲的新同事,叫做李伯申。一個是洋行買辦,姓唐,表字玉生,起了個別號,叫做嘯廬居士,畫了一幅《嘯廬吟詩圖》,請了多少名士題詩;又另有一個外號,叫做酒將軍。因為他酒量好,所以人家送他這麼一個外號,他自己也居之不疑。當下彼此招呼過了,小雲讓吃西瓜。那黃銀寶便拿瓜子敬客,請問貴姓。我擡頭看時,大約這個人的年紀,總在二十以外了;雞蛋臉兒,兩顴上現出幾點雀斑,搽了粉也蓋不住;鼻樑上及兩旁,又現出許多粉刺;厚厚的嘴唇兒,濃濃的眉毛兒;穿一件廣東白香雲紗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襉裙,裡面襯的是白官紗褲子。卻有一樣可奇之處,他的舉動,甚為安詳,全不露著輕佻樣子。敬過瓜子之後,就在一旁坐下。
他們吃完了西瓜,我便和佚廬說起那《四裔編年表》,果然錯得利害,所以我也無心去看他的事跡了。他一個年歲都考不清楚,那事跡自然也靠不住了,所以無心去看他。佚廬道:「這個不然。他的事跡都是從西史上譯下來的。他的西曆並不曾錯,不過就是錯了華曆。這華曆有兩個錯處:一個是錯了甲子,一個是合錯了西曆。只為這一點,就鬧的人家眼光撩亂了。」唐玉生道:「怎的都被你們考了出來,何妨去糾正他呢?」佚廬笑道:「他們都是大名家編定的,我們縱使糾正了,誰來信我們。不過考了出來,自己知道罷了。」玉生道:「做大名家也極容易。像我小弟,倘使不知自愛,不過是終身一個買辦罷了。自從結交了幾位名士,畫了那《嘯廬吟詩圖》,請人題詠,那題詠的詩詞,都送到報館裡登在報上,此刻那一個不知道區區的小名,從此出來交結個朋友也便宜些。」說罷,呵呵大笑。又道:「此刻我那《吟詩圖》,題的人居然有了二百多人,詩、詞、歌、賦,甚麼體都有了,寫的字也是真、草、隸、篆,式式全備,只少了一套曲子。我還想請人拍一套曲子在上頭,就可以完全無憾了。」說罷,又把題詩的人名字,屈著手指頭數出來,說了許多甚麼生,甚麼主人,甚麼居士,甚麼詞人,甚麼詞客,滔滔汨汨,數個不了。
小雲道:「還是辦我們的正經罷。時候不早了,那兩位怕不來了,擺起來罷,我們一面寫局票。」房內的丫頭、老媽子,便一迭連聲叫擺起來。小雲叫寫局票,一一都寫了,只有我沒有。小雲道:「沒有就不叫也使得。」玉生道:「無味,無味!我來代一個。」就寫了一個西公和沈月英。一時起過手巾,大眾坐席。黃銀寶上來篩過一巡酒,敬過瓜子,方在旁邊侍坐。我們一面吃酒,一面談天。我說起:「這裡妓院,既然收拾得這般雅潔,只可惜那叫局的紙條兒,太不雅觀。上海有這許多的詩人墨客,為甚麼總沒有人提倡,同他們弄些好箋紙?」玉生道:「好主意!我明天就到大吉樓買幾盒送他們。」我道:「這又不好。總要自己出花樣,或字或畫,或者貼切這個人名,或者貼切吃酒的事,才有趣呢。」玉生道:「這更有趣了。畫畫難求人,還是想幾個字罷。」說著,側著頭想了一會道:「『燈紅酒綠』好麼?」我道:「也使得。」玉生又道:「『騷人韻士,絮果蘭因』,八個字更好。」我笑道:「有誰名字叫韻蘭的,這兩句倒是一副現成對子。」玉生道:「你既然會出主意,何妨想一個呢?」我道:「現成有一句《西廂》,又輕飄,又風雅,又貼切,何不用呢?」玉生道:「是那一句?」我道:「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玉生拍手道:「好,好!妙極,妙極!」又閉著眼睛,曼聲念道:「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妙極,妙極!」小雲道:「你用了這一句,我明日用西法畫一個元寶刻起來,用黃箋紙刷印了,送給銀寶,不是『黃銀寶』三個字都有了麼?」說罷,大家一笑。
叫的局陸續都到,玉生代我叫的那沈月英也到了。只見他流星送目,翠黛舒眉,倒也十分清秀。玉生道:「寡飲無味,我們何不豁拳呢?」小雲道:「算了罷,你酒將軍的拳,沒有人豁得過。」玉生不肯,一定要豁,於是打起通關來。一時履舄交錯,釧動釵飛。我聽見小雲說他拳豁得好,便留神去看他出指頭,一路輪過來到我,已被我看的差不多了,同他對豁五拳,卻贏了他四拳。他不服氣,再豁五拳,卻又輸給我三拳;他還不服氣,要再豁,又拿大杯來賭酒,這回他居然輸了個「直落五」。小雲呵呵大笑道:「酒將軍的旗倒了!」我道:「豁拳太傷氣,我們何妨賭酒對吃呢。一樣大的杯子,取兩個來,一人一杯對吃,看誰先叫饒,便是輸了。」玉生道:「倒也爽快!」便叫取過兩個大茶盅來,我和他兩個對飲。一連飲過二十多杯,方才稍歇;過了一會,又對吃起來,又是一連二三十杯。德泉道:「少吃點罷,天氣熱呀。」於是我兩人方才住了。一會兒,席散了,各人都辭去。
一同出門,好好的正走著,玉生忽然「哇」的一聲吐了,連忙站到旁邊,一隻手扶著牆,一面盡情大吐。吐完了,取手巾拭淚,說道:「我今天沒有醉,這……這是他……他們的酒太……太新了!」一句話還未說完,腳步一浮,身子一歪,幾乎跌個筋斗,幸得方佚廬、李伯申兩個,連忙扶住。出了巷口,他的包車夫扶了他上車去了。各人分散。我和德泉兩個回去,在路上說起玉生不濟。我道:「在南京時,聽繼之說上海的斗方名士,我總以為繼之糟蹋人,今日我才親眼看見了。我惱他那酒將軍的名字,時常謅些歪詩,登在報上,我以為他的酒量有多大,所以要和他比一比。是你勸住了,又是天熱,不然,再吃上十來杯,他還等不到出來才吐呢。天底下竟有這些狂人,真是奇事!」當下回去,洗澡安歇。
次日,我惦著端甫處的事,一早起來,便叫車到虹口去。只見景翼正和端甫談天。端甫和我使個眼色,我就會了意,不提那件事,只說二位好早。景翼道:「我因為和端甫商量一件事,今日格外早些。」我問:「甚麼事?」景翼歎口氣道:「家運頹敗起來,便接二連三的出些古怪事。舍弟沒了才得幾天,舍弟婦又逃走去了!」我只裝不知道這事,故意詫異道:「是幾時逃去的?」景翼道:「就是昨天早起的事。」我道:「倘是出去好好的嫁一個人呢,倒還罷了;只不要葬送到那不相干的地方去,那就有礙府上的清譽了。」景翼聽了我這句話,臉上漲得緋紅,好一會才答道:「可不是!我也就怕的這個。」端甫道:「景兄還說要去追尋。依我說,他既然存了去志,就尋回來,也未必相安。況且不是我得罪的話,黎府上的境況也不好,去了可以省了一口人吃飯,他婦人家坐在家裡,也做不來甚麼事。」我道:「這倒也說得是。這一傳揚出去,尋得著尋不著還不曉得,先要鬧得通國皆知了。」景翼一句話也不答,看他那樣子,很是侷促不安。我向端甫使個眼色,起身告辭。端甫道:「你還到哪裡去?」我道:「就回去。」端甫道:「我們學學上海人,到茶館裡吃碗早茶罷。」我道:「左右沒事,走走也好。」又約景翼,景翼推故不去,我便同端甫走了出來。端甫道:「我昨夜回來,他不久也回來了,那臉上現了一種驚惶之色,不住的唉聲歎氣。我未曾動問他。今天一早,他就來和我說,弟婦逃走了。這件事你看怎處?」我道:「我也籌算過來,我們既然沾了手,萬不能半途而廢,一定要弄他個水落石出才好。只怕他已經成了交,那邊已經叫他接了客,那就不成話了。」端甫道:「此刻無蹤無影的,往哪裡去訪尋呢。只得破了臉,追問景翼。」我道:「景翼這等行為,就是同他破臉,也不為過。不過事情未曾訪明,似乎太早些。我們最好是先在外面訪著了,再和他講理。」端甫道:「外面從何訪起呢?」我道:「昨天那鴇婦雖然嘴硬,那形色甚是慌張,我們再到他那裡問去。」端甫道:「也是一法。」於是同走到那妓院裡。
那鴇婦正在那裡掃地呢,見了我們,便丟下掃帚,說道:「兩位好早。不知又有甚麼事?」我道:「還是來尋黎家媳婦。」鴇婦冷笑道:「昨天請兩位在各房裡去搜,兩位又不搜,怎麼今天又來問我?在上海開妓院的,又不是我一家,怎見得便在我這裡?」我聽了不覺大怒,把桌子一拍道:「姓黎的已經明白告訴了我,說他親自把弟婦送到你這裡的,你還敢賴!你再不交出來,我也不和你講,只到新衙門裡一告,等老爺和你要,看你有幾個指頭捱拶子!」鴇婦聞了這話,才低頭不語。我道:「你到底把人藏在那裡?」鴇婦道:「委實不知道,不干我事。」我道:「姓黎的親身送他來,你怎麼委說不知?你果然把他藏過了,我們不和你要人,那姓黎的也不答應。」鴇婦道:「是王大嫂送來的,我看了不對,他便帶回去了,哪裡是甚麼姓黎的送來!」我道:「甚麼王大嫂?是個甚麼人?」鴇婦道:「是專門做媒人的。」我道:「他住在甚麼地方?你引我去問他。」鴇婦道:「他住在廣東街,你兩位自去找他便是,我這裡有事呢。」我道:「你好糊塗!你引了我們去,便脫了你的干係;不然,我只向你要人!」鴇婦無奈,只得起身引了我們到廣東街,指了門口,便要先回去。我道:「這個不行!我們不認得他,要你先去和他說。」鴇婦只得先行一步進去。我等也跟著進去。
只見裡面一個濃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婦人,穿著一件黑夏布小衣,兩袖勒得高高的,連胳膊肘子也露了出來;赤著腳,穿了一雙拖鞋,那褲子也勒高露膝;坐在一張矮腳小凳子上,手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在那裡扇著取涼。鴇婦道:「大嫂,秋菊在你這裡麼?」我暗問端甫道:「秋菊是誰?」端甫道:「就是他弟婦的名字。」我不覺暗暗稱奇。此時不暇細問,只聽得那王大嫂道:「不是在你家裡麼?怎麼問起我來?你又帶了這兩位來做甚麼?」鴇婦漲紅了臉道:「不是你帶了他出來的,怎麼說在我家?」王大嫂站起來大聲道:「天在頭上!你平白地含血噴人!自己做事不機密,卻想把官司推在我身上!」鴇婦也大聲道:「都是你帶了這個不吉利、剋死老公的貨來帶累我!我明明看見那個貨頭不對,當時還了你的,怎麼憑空賴起來!」王大嫂丟下了破芭蕉扇,口裡嚷道:「天殺的!你自己膽小,和黎二少交易不成,我們當場走開,好好的一個秋菊在你房裡,怎麼平白地賴起我來!我同你拚了命,和你到十王殿裡,請閻王爺判這是非!」說時遲,那時快,他一面嚷著,早一頭撞到鴇婦懷裡去。鴇婦連忙用手推開,也嚷著道:「你昨夜被鬼遮了眼睛,他兩個同你一齊出來,你不看見麼?」我聽他兩個對罵的話裡有因,就勸住道:「你兩個且不要鬧,這個不是拚命的事。昨夜怎麼他兩個一同出來,你且告訴了我,我自有主意,可不要遮三瞞四的。說得明白,找出人來,你們也好脫累。」
王大嫂道:「你兩位不厭煩瑣,等我慢慢的講來。」又指著端甫道:「這位王先生,我認得你,你只怕不認得我。我時常到黎家去,總見你的。前天黎二少來,說三少死了,要把秋菊賣掉,做盤費到天津尋黎老爺,越快越好。我道:『賣人的事,要等有人要買才好講得,哪裡性急得來。』他說:『妓院裡是隨時可以買人的。』我還對他說:『恐怕不妥當,秋菊雖是丫頭出身,然而卻是你們黎公館的少奶奶,賣到那裡去須不好聽,怕與你們老爺做官的面子有礙。』他說:『秋菊何嘗算甚麼少奶奶!三少在日,並不曾和他圓房。只有老姨太太在時,叫他一聲媳婦兒;老太太雖然也叫過兩聲,後來問得他做丫頭的名叫秋菊,就把他叫著頑,後來就叫開了。闔家人等,那個當他是個少奶奶。今日賣他,只當賣丫頭。』他說得這麼斬截,我才答應了他。」又指著鴇婦道:「我素知這個阿七媽要添個姑娘,就來和他說了。昨天早起,我就領了秋菊到他家去看。到了晚上,我又帶了黎二少去,等他們當面講價。黎二少要他一百五十元,阿七媽只還他八十。還是我從中說合,說當日娶他的時候,也是我的原媒,是一百元財禮,此刻就照一百元的價罷。兩家都依允了,契據也寫好了,只欠未曾交銀。忽然他家姑娘來說,有兩個包探在樓上,要阿七媽去問話。我也吃了一驚,跟著到樓上去,在門外偷看,見你兩位問話。我想王先生是他同居,此刻出頭邀了包探來,這件事沾不得手。等問完了話,阿七媽也不敢買了,我也不敢做中了。當時大家分散,我便回來。他兩個往哪裡去了,我可不曉得了。」我問端甫道:「難道回去了?」端甫道:「斷未回去!我同他同居,統共只有兩樓兩底的地方,我便占了一底,回去了豈有不知之理。」我道:「莫非景翼把他藏過了?然而這種事,正經人是不肯代他藏的,藏到哪裡去呢?」端甫猛然省悟道:「不錯,他有一個鹹水妹相好,和我去坐過的,不定藏在那裡。」我道:「如此,我們去尋來。」端甫道:「此刻不過十點鐘,到那些地方太早。」我道:「我們只說有要緊事找景翼,怕甚麼!」說罷,端甫領了路一同去。
好得就在虹口一帶地方,不遠就到了。打開門進去,只見那鹹水妹蓬著頭,像才起來的樣子。我就問景翼有來沒有。鹹水妹道:「有個把月沒有來了。他近來發了財,還到我們這裡來麼,要到四馬路嫖長三去了!」我道:「他發了甚麼財?」鹹水妹道:「他的兄弟死了,八口皮箱裡的金珠首飾、細軟衣服,怕不都是他的麼!這不是發了財了!」我見這情形,不像是同他藏著人的樣子,便和端甫起身出來。端甫道:「這可沒處尋了,我們散了罷,慢慢再想法子。」正想要分散,我忽然想起一處地方來道:「一定在那裡!」便拉著端甫同走。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知想著甚麼地方,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四回 蓬蓽中喜逢賢女子 市井上結識老書生
當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個甚麼王大嫂,說過當日娶的時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舊主人的了。或者他逃回舊主人處,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領到他舊主人處一問呢。當下對端甫說了這個主意,端甫也說不錯。於是又回到廣東街,找著了王大嫂,告知來意。王大嫂也不推辭,便領了我們,走到靖遠街,從一家後門進去。門口貼了「蔡宅」兩個字。王大嫂一進門,便叫著問道:「蔡嫂,你家秋菊有回來麼?」我等跟著進去,只見屋內安著一鋪牀,牀前擺著一張小桌子,這邊放著兩張竹杌;地下爬著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廣東的風爐,以及沙鍋瓦罐等,縱橫滿地。原來這家人家,只住得一間破屋,真是寢於斯、食於斯的了。我暗想這等人家也養著丫頭,也算是一件奇事。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站起來應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大嫂。那兩位是誰?」王大嫂道:「是來尋你們秋菊的。」那蔡嫂道:「我搬到這裡來,他還不曾來過,只怕他還沒有知道呢。要找他有甚麼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聽見說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王大嫂道:「有甚不是!此刻只怕屍也化了呢。」蔡嫂道:「這個孩子好命苦!我很悔當初不曾打聽明白,把他嫁了個癱子,誰知他癱子也守不住!這兩位怎麼忽然找起他來?」一面說,一面把孩子抱到牀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過來讓坐。王大嫂便把前情後節,詳細說了出來。蔡嫂不勝錯愕道:「黎二少枉了是個讀書人,怎麼做了這種禽獸事!無論他出身微賤,總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婦,怎麼要賣到妓院裡去?縱使不遇見這兩位君子仗義出頭,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講理的,有他的禮書、婚帖在這裡。我雖然受過他一百元財禮,我辦的陪嫁,也用了七八十。我是當女兒嫁的,不信,你到他家去查那婚帖,我們寫的是義女,不是甚麼丫頭;就是丫頭,這賣良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輸了他!你也不是個人,怎麼平白地就和他幹這個喪心的事!須知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連你也不得了。你四個兒子死剩了一個,還不快點代他積點德,反去作這種孽。照你這種行徑,只怕連死剩那個小兒子還保不住呢!」一席話,說得王大嫂啞口無言。我不禁暗暗稱奇,不料這蓽門圭竇中,有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因說道:「此刻幸得事未辦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來要緊。」蔡嫂流著淚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負了兩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撫養他一場!」又對王大嫂道:「他在青雲裡舊居時,曾拜了同居的張嬸嬸做乾娘。他昨夜不敢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張嬸嬸一定留住了他。然而為甚麼今天還不送他來我處呢?要就到他那裡去看看,那裡沒有,就絕望了。」說著,不住的拭淚。我道:「既然有了這個地方,我們就去走走。」蔡嫂站起來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還是王大嫂領路去罷。兩位君子做了這個好事,公侯萬代!」說著,居然「嗚嗚」的哭起來,嘴裡叫著:「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來,王大嫂也跟著。我對端甫道:「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戶人家裡面有這種人才!」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麼的?」王大嫂道:「是一個廢人,文不文,武不武,窮的沒飯吃,還穿著一件長衫,說甚麼不要失了斯文體統。兩句書只怕也不曾讀通,所以教了一年館,只得兩個學生,第二年連一個也不來了。此刻窮的了不得,在三元宮裡面測字。」我對端甫道:「其婦如此,其夫可知,回來倒可以找他談談,看是甚麼樣的人。」端甫道:「且等把這件正經事辦妥了再講。只是最可笑的是,這件事我始終不曾開一句口,是我鬧起來的,卻累了你。」我道:「這是甚麼話!這種不平之事,我是赴湯蹈火,都要做的。我雖不認得黎希銓,然而先君認得鴻甫,我同他便是世交,豈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熱心知照我,把這個美舉分給我做,我還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實廣東話我句句都懂,只是說不上來。像你便好,不拘那裡話都能說。」我道:「學兩句話還不容易麼,我是憑著一卷《詩韻》學說話,倒可以有『舉一反三』的效驗。」端甫道:「奇極了!學說話怎麼用起《詩韻》來?」我道:「並不奇怪。各省的方音,雖然不同,然而讀到有韻之文,卻總不能脫韻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讀成『孤』音,凡五歌韻裡的字,都可以類推起來:『搓』字便一定讀成『粗』音,『磨』字一定讀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學說話,只要得了一個字音,便這一韻的音都可以貫通起來,學著似乎比別人快點。」端甫道:「這個可謂神乎其用了!不知廣東話又是怎樣?」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韻混了六魚、七虞,廣東音卻是六魚、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兩個字是同音的,這就可以類推了。」端甫道:「那麼『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這個學話求音的捷徑了。」 一面說著話,不覺到了青雲裡。王大嫂認準了門口,推門進去,我們站在他身後。只見門裡面一個肥胖婦人,翻身就跑了進去,還聽得「咯蹬咯蹬」的樓梯響。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麼!」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著了!」就跟著王大嫂進去。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在那裡做針黹,一個小丫頭在旁邊打著扇。見了人來,便站起來道:「甚風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說起!我為了秋菊,把腿都跑斷了,卻沒有一些好處。張嬸嬸,你叫他下來罷。」那張嬸嬸道:「怎麼秋菊會跑到我這裡來?你不要亂說!」王大嫂道:「好張嬸嬸!你不要瞞我,我已經看見他了。」張嬸嬸道:「聽見說你做媒,把他賣了到妓院裡去,怎麼會跑到這裡。你要秋菊還是問你自己。」王大嫂道:「你還說這個呢,我幾乎受了個大累!」說罷,便把如此長短的說了一遍。張嬸嬸才歡喜道:「原來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張張的跑了來,說又說得不甚明白,只說有兩個包探,要捉他家二少。這兩位想是包探了?」王大嫂道:「這一位是他們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來你們只當我是包探。」王大嫂呆了臉道:「你不是包探麼?」我道:「我是從南京來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麼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為甚又這樣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說了,叫了秋菊下來罷。」張嬸嬸便走到堂屋門口,仰著臉叫了兩聲。只聽得上面答道:「我們大丫頭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來秋菊一眼瞥見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裡尋他,忽然又見他身後站著我和端甫兩個,不知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發慌了,便跑到樓上。樓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頭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張嬸嬸叫小丫頭去叫了回來,那樓上的大丫頭自上樓去了。 只見那秋菊生得腫胖臉兒,兩條線縫般的眼,一把黃頭髮,腰圓背厚,臀聳肩橫。不覺心中暗笑,這種人怎麼能賣到妓院裡去,真是無奇不有的了。又想這副尊容,怎麼配叫秋菊!這秋菊兩個字何等清秀,我們家的春蘭,相貌甚是嬌好,我姊姊還說他不配叫春蘭呢。這個人的尊範,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這裡,幾乎要笑出來。忽又轉念:我此刻代他辦正經事,如何暗地裡調笑他,顯見得是輕薄了。連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來,我們且把他送回蔡嫂處罷,他那裡惦記得很呢。」張嬸嬸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為這孩子嘴舌笨,說甚麼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嚇慌了咧,我不知是甚麼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臉。此刻回去罷。但不知還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經賣了他出來了,還回去作甚麼!」於是一行四個人,出了青雲裡,叫了四輛車,到靖遠街去。 那蔡嫂一見了秋菊,沒有一句說話,摟過去便放聲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來。哭了一會,方才止住。問秋菊道:「你謝過了兩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謝?」蔡嫂道:「傻丫頭,磕個頭去。」我忙說:「不必了。」他已經跪下磕頭。那房子又小,擠了一屋子的人,轉身不得,只得站著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頭。我便對蔡嫂道:「我辦這件事時,正愁著找了出來,沒有地方安插他;我們兩個,又都沒有家眷在這裡。此刻他得了舊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暫時在這裡住著罷。」蔡嫂道:「這個自然,黎家還去得麼!他就在我這裡守一輩子。我們雖是窮,該吃飯的熬了粥吃,也不多這一口。」我道:「還講甚麼守的話!我聽說希銓是個癱廢的人,娶親之後,並未曾圓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廝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了,還有甚麼守節的道理。趕緊的同他另尋一頭親事,不要誤了他的年紀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圓房不圓房,誰能知道。至於賣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並不曾說過甚麼。倘使不守,未免禮上說不過去,理上也說不過去。」我道:「他家何嘗把他當媳婦看待,個個都提著名兒叫,只當到他家當了幾年丫頭罷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這件事還得與拙夫商量,婦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聽了,又叮囑了兩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話,與端甫兩個別了出來。取出表一看,已經十二點半了。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罷。」端甫道:「還有一件事情,我們辦了去。」我訝道:「還有甚麼?」端甫道:「這個蔡嫂,煞是來得古怪,小戶人家裡面,哪裡出生這種女子。想來他的男人,一定有點道理的,我們何不到三元宮去看看他?」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們就去來。只是三元宮在哪裡,你可認得?」端甫向前指道:「就在這裡去不遠。」於是一同前去。走到了三元宮,進了大門,卻是一條甬道,兩面空場,沒有甚麼測字。再走到廟裡面,廊下擺了一個測字攤。旁邊牆上,貼了一張紅紙條子,寫著「蔡侶笙論字處」。攤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紀約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見肘的夏布長衫。我對端甫道:「只怕就是他。我們且不要說穿,叫他測一個字看。」端甫笑著,點了點頭。我便走近一步,只見攤上寫著「論字四文」。我順手取了一個紙卷遞給他。他接在手裡,展開一看,是個「捌」字。他把字寫在粉板上,便問叩甚麼事。我道:「走了一個人,問可尋得著。」他低頭看了一看道:「這個字左邊現了個『拐』字之旁,當是被拐去的;右邊現了個『別』字,當是別人家的事,與問者無干;然而『拐』字之旁,只剩了個側刀,不成為利,主那拐子不利;『別』字之旁明現『手』字,若是代別人尋覓,主一定得手。卻還有一層:這個『別』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離別;雖然尋得著,只怕也要離別的意思。並且這個『捌』字,照字典的注,含著有『破』字、『分』字的意思,這個字義也不見佳。」我笑道:「先生真是斷事如神!但是照這個斷法,在我是別人的事,在先生只怕是自己的事呢。」他道:「我是照字論斷,休得取笑!」我道:「並不是取笑,確是先生的事。」他道:「我有甚麼事,不要胡說!」一面說著,便檢點收攤。我因問道:「這個時候就收攤,下半天不做生意麼?」他也不言語,把攤上東西,寄在香火道人處道:「今天這時候還不送飯來,我只得回去吃了再來。」我跟在他後頭道:「先生,我們一起吃飯去,我有話告訴你。」他回過頭來道:「你何苦和我胡纏!」我道:「我是實話,並不是胡纏。」端甫道:「你告訴了他罷,你只管藏頭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他聽了端甫的話,才問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見教?」我問道:「尊府可是住在靖遠街?」他道:「正是。」我指著牆上的招帖道:「侶笙就是尊篆?」他道:「是。」我道:「可是有個尊婢嫁在黎家?」他道:「是。」我便把上項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侶笙連忙作揖道:「原來是兩位義士!失敬,失敬!適間簡慢,望勿見怪!」 正在說話時,一個小女孩,提了一個籃,籃內盛了一盂飯,一盤子豆腐,一盤子青菜,走來說道:「蔡先生,飯來了。你家今天有事,你們阿杏也沒有工夫,叫我代送來的。」我便道:「不必吃了,我們同去找個地方吃罷。」侶笙道:「怎好打攪!」我道:「不是這樣講。我兩個也不曾吃飯,我們同去談談,商量個善後辦法。」侶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飯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廟。端甫道:「這裡虹口一帶沒有好館子,怎麼好呢?」我道:「我們只要吃兩碗飯罷了,何必講究好館子呢。」端甫道:「也要乾淨點的地方。那種蘇州飯館,髒的了不得,怎樣坐得下!還是廣東館子乾淨點,不過這個要蔡先生才在行。」侶笙道:「這也沒有甚麼在行不在行,我當得引路。」於是同走到一家廣東館子裡,點了兩樣菜,先吃起酒來。我對侶笙道:「尊婢已經尋了回來了。我聽說他雖嫁了一年多,卻不曾圓房,此刻男人死了,景翼又要把他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了。不知尊意還是叫他守,還是遣他嫁?」侶笙低頭想了一想道:「講究女子從一而終呢,就應該守;此刻他家庭出了變故,遇了這種沒廉恥、滅人倫的人,叫他往哪裡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歲,豈不是誤了他後半輩子?只得遣他嫁的了。只是有一層,那黎景翼弟婦都賣得的,一定是個無賴,倘使他要追回財禮,我卻沒得還他。這一邊任你說破了嘴,總是個再醮之婦,哪裡還領得著多少財禮抵還給他呢。」我籌思了半晌道:「我有個法子,等吃過了飯,試去辦辦罷。」 只這一設法,有分教:憑他無賴橫行輩,也要低頭伏了輸。不知是甚法子,如何辦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聲罪惡當面絕交 聆怪論笑腸幾斷
我因想起一個法子,可以杜絕景翼索回財禮,因不知辦得到與否,未便說穿。當下吃完了飯,大家分散,侶笙自去測字,端甫也自回去。我約道:「等一會,我或者仍要到你處說話,請你在家等我。」端甫答應去了。
我一個人走到那同順裡妓院裡去,問那鴇婦道:「昨天晚上,你們幾乎成交,契據也寫好了,卻被我來衝散,未曾交易。姓黎的寫下那張契據在哪裡?你拿來給我。」鴇婦道:「我並未有接收他的,說聲有了包探,他就匆匆的走了,只怕他自己帶去了。」我道:「你且找找看。」鴇婦道:「往哪裡找呀?」我現了怒色道:「此刻秋菊的舊主人出來了,要告姓黎的,我來找這契據做憑據。你好好的拿了出來便沒事;不然,呈子上便帶你一筆,叫你受點累!」鴇婦道:「這是哪裡的晦氣!事情不曾辦成,倒弄了一窩子的是非口舌。」說著,走到房裡去,拿了一個字紙簍來道:「我委實不曾接收他的,要就團在這裡,這裡沒有便是他帶去了。你自己找罷,我不識字。」我便低下頭去細檢,卻被我檢了出來,已是撕成了七八片了。我道:「好了,尋著了。只是你還要代我弄點漿糊來,再給我一張白紙。」鴇婦無奈,叫人到裁縫店裡,討了點漿糊,又給了我一張白紙,我就把那撕破的契據,細細的黏補起來。那上面寫的是:
立賣婢契人黎景翼,今將婢女秋菊一口,年十九歲,憑中賣與阿七媽為女,當收身價洋二百元。自賣之後,一切婚嫁,皆由阿七媽作主。如有不遵教訓,任憑為良為賤,兩無異言,立此為據。
下面注了年月日,中保等人。景翼名字底下,已經簽了押。我一面黏補,一面問道:「你們說定了一百元身價,怎麼寫上二百元?」鴇婦道:「這是規矩如此,恐怕他翻悔起來,要來取贖,少不得要照契上的價,我也不至吃虧。」我補好了,站起來要走。鴇婦忽然發了一個怔,問道:「你拿了這個去做憑據,不是倒像已經交易過了麼?」我笑道:「正是。我要拿這個呈官,問你要人。」鴇婦聽了,要想來奪,我已放在衣袋裡,脫身便走。鴇婦便號啕大哭起來。我走出巷口,便叫一輛車,直到源坊衖去。
見了端甫,我便問:「景翼在家麼?」端甫道:「我回來還不曾見著他,說是吃醉酒睡了,此刻只怕已經醒了罷。」說話時,景翼果然來了。我猝然問道:「令弟媳找著了沒有?」景翼道:「只好由他去,我也無心去找他了。他年紀又輕,未必能守得住。與其他日出醜,莫若此時由他去了的乾淨。」我冷笑道:「我倒代你找著了。只是他不肯回來,大約要你做大伯伯的去接他才肯來呢。」景翼吃驚道:「找著在哪裡?」我在衣袋裡,取出那張契據,攤在桌上道:「你請過來,一看便知。」景翼過來一看,只嚇得他唇青面白,一言不發。原來昨夜的事,他只知是兩個包探,並不知是我和端甫幹的。端甫道:「你怎麼把這個東西找了出來?」我一面把契據收起,一面說道:「我方才吃飯的時候,說有法子想,就是這個法子。」回頭對景翼道:「你是個滅絕天理的人,我也沒有閒氣和你說話!從此之後,我也不認你是個朋友!今日當面,我要問你討個主意。我得了這東西,有三個辦法:第一個是拿去交給蔡侶笙,叫他告你個賣良為賤;第二個是仍然交還阿七媽,叫他拿了這個憑據和你要人,沒有人交,便要追還身價;第三個是把這件事的詳細情形,寫一封信,連這個憑據,寄給你老翁看。問你願從哪一個辦法?」景翼只是目定口呆,無言可對。我又道:「你這種沒天理的人!向你講道理,就同向狗講了一般!我也不值得向你講!只是不懂道理,也還應該要懂點利害。你既然被人知穿了,衝散了,這個東西,為甚還不當場燒了,留下這個禍根?你不要怨我設法收拾你,只怨你自己粗心荒唐。」端甫道:「你三個辦法,第一個累他吃官司不好,第三個累他老子生氣也不好,還是用了第二個罷。」景翼始終不發一言,到了此時,站起來走出去。才到了房門口,便放聲大哭,一直走到樓上去了。端甫笑向我道:「虧你沉得下這張臉!」我道:「這種沒天理的人,不同他絕交等甚麼!他嫡親的兄弟尚且可以逼得死,何況我們朋友!」端甫道:「你拿了這憑據,當真打算怎麼辦法?」我悄悄的道:「才說的三個辦法,都可以行得,只是未免太狠了。他與我無怨無仇,何苦逼他到絕地上去。我只把這東西交給侶笙,叫他收著,遣嫁了秋菊,怕他還敢放一個屁!」端甫道:「果然是個好法子。」我又把對鴇婦說謊,嚇得他大哭的話,告訴了端甫。端甫大笑道:「你一會工夫,倒弄哭了兩個人,倒也有趣。」
我略坐了一會,便辭了出來,坐車到了三元宮,把那契據交給侶笙道:「你收好了,只管遣嫁秋菊。如他果來囉唆,你便把這個給他看,包他不敢多事。」侶笙道:「已蒙拯救了小婢,又承如此委曲成全,真是令人感入骨髓!」我道:「這是成人之美的事情,何必言感。如果有暇,可到我那裡談談。」說罷,取一張紙,寫了住址給他。侶笙道:「多領盛情,自當登門拜謝。」我別了出來,便叫車回去。
我早起七點鐘出來,此刻已經下午三點多鐘了。德泉接著道:「到哪裡暢游了一天?」我道:「不是暢游,倒是亂鑽。」德泉笑道:「這話怎講?」我道:「今天汗透了,叫他們舀水來擦了身再說。」小伙計們舀上水來。德泉道:「你向來不出門,坐在家裡沒事;今天出了一天的門,朋友也來了,請吃酒的條子也到了,求題詩的也到了,南京信也來了。」我一面擦身,一面說道:「別的都不相干,先給南京信我看。」德泉取了出來,我拆開一看,是繼之的信,叫我把買定的東西,先托妥人帶去,且莫回南京,先同德泉到蘇州去辦一件事,那件事只問德泉便知云云。我便問德泉。德泉道:「他也有信給我,說要到蘇州開一家坐莊,接應這裡的貨物。」我道:「到蘇州走一次倒好,只是沒有妥人送東西去。並且那個如意匣子,不知幾時做得好?」德泉道:「匣子今天早起送來了,妥人也有,你只寫封回信,我包你辦妥。」說罷,又遞了一張條子給我,卻是唐玉生的,今天晚上請在薈芳裡花多福家吃酒,又請題他的那《嘯廬吟詩圖》。我笑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德泉道:「豈但是再,方才小雲、佚廬都來過,佚廬說明天請你呢。上海的吃花酒,只要三天吃過,以後便無了無休的了。」我道:「這個了不得,我們明天就動身罷,且避了這個風頭再說。」德泉笑道:「你不去,他又不來捉你,何必要避呢。你才說今天亂鑽,是鑽甚麼來?」我道:「所有虹口那些甚麼青雲裡、靖遠街都叫我走到了,可不是亂鑽。」德泉道:「果然你走到那些地方做甚麼?」我就把今天所辦的事,告訴了他一遍。德泉也十分歎息。我到房裡去,只見桌上擺了一部大冊子,走近去一看,卻是唐玉生的《嘯廬吟詩圖》。翻開來看,第一張是小照,布景的是書畫琴棋之類;以後便是各家的題詠,全是一班上海名士。我無心細看,便放過一邊。想起他那以吟詩命圖,殊覺可笑。這四個字的字面,本來很雅的,不知怎麼叫他搬弄壞了,卻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哪裡有心去和他題。今日走的路多,有點倦了,便躺在醉翁椅上憩息,不覺天氣晚將下來。方才吃過夜飯,玉生早送請客條子來。德泉向來人道:「都出去了,不在家,回來就來。」我忙道:「這樣說累他等,不好,等我回他。」遂取過紙筆,揮了個條子,只說昨天過醉了,今天發了病,不能來。德泉道:「也代我寫上一筆。」我道:「你也不去麼?」德泉點頭。我道:「不能說兩個都有病呀,怎麼說呢?」想了一想,只寫著說德泉忙著收拾行李貨物,明日一早往蘇州,也不得來。寫好了交代來人。過了一會,玉生親身來了,一定拉著要去。我推說身子不好,不能去。玉生道:「我進門就聽見你說笑了,身子何嘗不好,不過你不賞臉罷了。我的臉你可以不賞,今日這個高會,你可不能不到。」我問:「是甚麼高會?」玉生道:「今天請的全是詩人,這個會叫做竹湯餅會。」我道:「奇了!甚麼叫做竹湯餅會?」玉生道:「五月十三是竹生日,到了六月十三,不是竹滿月了麼。俗例小孩子滿月要請客,叫做湯餅宴;我們商量到了那天,代竹開湯餅宴,嫌那『宴』字太俗,所以改了個『會』字,這還不是個高會麼。」我聽了幾乎忍不住笑。被他纏不過,只得跟著他走。
出門坐了車,到四馬路,入薈芳裡,到得花多福房裡時,卻已經黑壓壓的擠滿一屋子人。我對玉生道:「今天才初九,湯餅還早呢。」玉生道:「我們五個人都要做,若是並在一天,未免太侷促了,所以分開日子做。我輪了第一個,所以在今天。」我請問那些人姓名時,因為人太多,一時混的記不得許多了。卻是個個都有別號的,而且不問自報,古離古怪的別號,聽了也覺得好笑。一個姓梅的,別號叫做幾生修得到客;一個游過南嶽的,叫做七十二朵青芙蓉最高處遊客;一個姓賈的,起了個樓名,叫做前生端合住紅樓,別號就叫了前身端合住紅樓舊主人,又叫做我也是多情公子。只這幾個最奇怪的,叫我聽了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其餘那些甚麼詩人、詞客、侍者之類,也不知多少。眾人又問我的別號,我回說沒有。那姓梅的道:「詩人豈可以沒有別號;倘使不弄個別號,那詩名就湮沒不彰了。所以古來的詩人,如李白叫青蓮居士,杜甫叫玉溪生。」我不禁「撲嗤」一聲笑了出來。忽然一個高聲說道:「你記不清楚,不要亂說,被人家笑話。」我忽然想起當面笑人,不是好事,連忙斂容正色。又聽那人道:「玉溪生是杜牧的別號,只因他兩個都姓杜,你就記錯了。」姓梅的道:「那麼杜甫的別號呢?」那人道:「樊川居士不是麼。」這一問一答,聽得我咬著牙,背著臉,在那裡忍笑。忽然又一個道:「我今日看見一張顏魯公的墨跡,那骨董掮客要一千元。字寫得真好,看了他,再看那石刻的碑帖,便毫無精神了。」一個道:「只要是真的,就是一千元也不貴,何況他總還要讓點呢。但不知寫的是甚麼?」那一個道:「寫的是蘇東坡《前赤壁賦》。」這一個道:「那麼明日叫他送給我看。」我方才好容易把笑忍住了,忽然又聽了這一問一答,又害得我咬牙忍住;爭奈肚子裡偏要笑出來,倘再忍住,我的肚腸可要脹裂了。姓賈的便道:「你們都不必談古論今,趕緊分了韻,作竹湯餅會詩罷。」玉生道:「先要擬定了詩體才好。」姓梅的道:「只要作七絕,那怕作兩首都不要緊。千萬不要作七律,那個對仗我先怕:對工了,不得切題;切了題,又對不工;真是『吟成七個字,捻斷幾根髭』呢。」我戲道:「怕對仗,何不作古風呢?」姓梅的道:「你不知道古風要作得長,這個竹湯餅是個僻典,哪裡有許多話說呢。」我道:「古風不必一定要長,對仗也何必要工呢。」姓梅的道:「古風不長,顯見得肚子裡沒有材料;至於對仗,豈可以不工!甚至杜少陵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我也嫌他那『香』字對不得『碧』字,代他改了個『白』字。海上這一般名士哪一個不佩服,還說我是杜少陵的一字師呢。」忽然一個問道:「前兩個禮拜,我就托你查查杜少陵是甚麼人,查著了沒有?」姓梅的道:「甚麼書都查過,卻只查不著。我看不必查他,一定是杜甫的老子無疑的了。」那個人道:「你查過《幼學句解》沒有?」姓梅的「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虧你只知得一部《幼學句解》!我連《龍文鞭影》都查過了。」我聽了這些話,這回的笑,真是忍不住了,任憑咬牙切齒,總是忍不住。
正在沒奈何的時候,忽然一個人走過來遞了一個茶碗,碗內盛了許多紙鬮,道:「請拈韻。」我倒一錯愕道:「拈甚麼韻?」那個人道:「分韻做詩呢。」我道:「我不會做詩,拈甚麼韻呢?」那個人道:「玉生打聽了足下是一位書啟老夫子,豈有書啟老夫子不會做詩的。我們遇了這等高會,從來不請不做詩的人,玉生豈是亂請的麼。」我被他纏的不堪,只得拈了一個鬮出來;打開一看,是七陽,又寫著「竹湯餅會即席分韻,限三天交卷」。那個人便高聲叫道:「沒有別的新客號七陽。」那邊便有人提筆記帳。那個人又遞給姓梅的,他卻拈了五微,便悔恨道:「偏是我拈了個窄韻。」那個人又高聲報道:「幾生修得到客五微。」如此一路遞去。
我對姓梅的道:「照了尊篆的意思,倒可以加一個字,贈給花多福。」姓梅的道:「怎麼講?」我道:「代他起個別號,叫做幾生修得到梅客,不是隱了他的『花』字麼。」姓梅的道:「妙極,妙極!」忽又頓住口道:「要不得。女人沒有稱客的,應該要改了這個字。」我道:「就改了個女史,也可以使得。」姓梅的忽然拍手道:「有了。就叫幾生修得到梅詞史。他們做妓女的本來叫做詞史,我們男人又有了詞人、詞客之稱,這不成了對了麼。」說罷,一疊連聲,要找花多福,卻是出局未回。他便對玉生道:「嘯廬居士,你的貴相好一定可以成個名妓了,我們送他一個別號,有了別號,不就成了名妓了麼。」忽又聽得妝臺旁邊有個人大聲說道:「這個糟蹋得還了得!快叫多福不要用!」原來上海妓女行用名片,同男人的一般起一個單名,平常叫的只算是號;不知那一個客人同多福寫了個名片,是「花錫」二字,這明明是把「錫」貼切「福」字的意思。這個人不懂這個意思,一見了便大驚小怪的說道:「富貴人家的女子,便叫千金小姐;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雖比不到千金,也該叫百金,縱使一金都不值,也該叫個銀字,怎麼比起錫來!」我聽了,又是忍笑不住。
忽然號裡一個小伙計來道:「南京有了電報到來,快請回去。」我聽了此信,吃了一大驚,連忙辭了眾人,匆匆出去。
正是:才苦笑腸幾欲斷,何來警信擾芳筵?不知此電有何要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六回 阻進身兄遭弟譖 破奸謀婦棄夫逃
我從前在南京接過一回家鄉的電報,在上海接過一回南京的電報,都是傳來可驚之信,所以我聽見了「電報」兩個字,便先要吃驚。此刻聽說南京有了電報,便把我一肚子的笑,都嚇回去了。匆匆向玉生告辭。玉生道:「你有了正事,不敢強留。不知可還來不來?」我道:「翻看了電報,沒有甚麼要緊事,我便還來;如果有事,就不來了。客齊了請先坐,不要等。」說罷,匆匆出來,叫了車子回去。
入門,只見德泉、子安陪侶笙坐著。我忙問:「甚麼電報?可曾翻出來?」德泉道:「哪裡是有甚麼電報。我知道你不願意赴他的席,正要設法請你回來,恰好蔡先生來看你,我便撒了個謊,叫人請你。」我聽了,這才放心。蔡侶笙便過來道謝。我謙遜了幾句,又對德泉道:「我從前接過兩回電報,都是些惡消息,所以聽了『電報』兩個字,便嚇的魂不附體。」德泉笑道:「這回總算是個虛驚。然而不這樣說,怕他們不肯放你走。」我道:「還虧得這一嚇,把我笑都嚇退了。不然,我進了一肚子的笑,又不敢笑出來,倘使沒有這一嚇,我的肚子只怕要迸破了呢。」侶笙道:「有甚麼事這樣好笑?」我方把方才聽得那一番高論,述了出來。侶笙道:「這班人可以算得無恥之尤了!要叫我聽了,怒還來不及呢,有甚麼可笑!」我道:「他平空把李商隱的玉溪生送給杜牧,又把牧之的樊川加到老杜頭上,又把少陵、杜甫派做了兩個人,還說是父子,如何不好笑。況且唐朝顏清臣又寫起宋朝蘇子瞻的文章來,還不要笑死人麼。」侶笙笑道:「這個又有所本的。我曾經見過一幅《史湘雲醉眠芍藥裀圖》,那題識上,就打橫寫了這九個字,下面的小字是『曾見仇十洲有此粉本,偶背臨之』。明朝人能畫清朝小說的故事,難道唐朝人不能寫宋朝人的文章麼。」子安道:「你們讀書人的記性真了不得,怎麼把古人的姓名、來歷、朝代,都記得清清楚楚的?」我道:「這個又算甚麼呢。」侶笙道:「索性做生意人不曉得,倒也罷了,也沒甚可恥。譬如此刻叫我做生意,估行情,我也是一竅不通的,人家可不能說我甚麼。我原是讀書出身,不曾學過生意,這不懂是我分內的事。偏是他們那一班人,胡說亂道的,鬧了個斯文掃地,聽了也令人可惱。」
我又問起秋菊的事。侶笙道:「已和內人說定,擇人遣嫁了。可笑那王大嫂,引了個阿七媽來,百般的哭求,求我不要告他。我對他說,並不告他。他一定不信,求之不已,好容易才打發走了。我本來收了攤就要來拜謝,因為白天沒有工夫,卻被他纏繞的耽擱到此刻。」
我道:「我們豁去虛文,且談談正事。那阿七媽是我嚇唬他的,也不必談他。不知閣下到了上海幾年,一向辦些甚麼事?這個測字攤,每天能混多少錢?」侶笙道:「說來話長。我到上海有了十多年了。同治末年,這裡的道臺姓馬、是敝同鄉;從前是個舉人,在京城裡就館,窮的了不得,先父那時候在京當部曹,和他認得,很照應他。那時我還年紀輕,也在京裡同他相識,事以父執之禮;他對了先父,卻又執子姪之禮。人是十分和氣的。日子久了,京官的俸薄,也照應不來許多。先母也很器重他,常時拿了釵釧之類,典當了周濟他。後來先父母都去世了,我便奉了靈柩回去。服滿之後,僥倖補了個廩。聽見他放了上海道,我仗著從前那點交情,要出來謀個館地。誰知上了二三十次衙門,一回也不曾見著。在上海住的窮了,不能回去。我想這位馬道臺,不像這等無情的,何以這樣拒絕我。後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是我舍弟先見了他,在他跟前,痛痛的說了我些壞話。因他最恨的是吃鴉片煙,舍弟便頭一件說我吃上了煙癮。以後的壞話,也不知他怎麼說的了。因此他惱了。我又見不著他,無從分辯,只得歎口氣罷了。後來另外自己謀事,就了幾回小館地,都不過僅可糊口。舍眷便尋到上海來,更加了一層累。這幾年失了館地,更鬧的不得了。因看見敝同鄉,多有在虹口一帶設蒙館的,到了無聊之時,也想效顰一二,所以去年就設了個館。誰知那些學生,全憑引薦的。我一則不懂這個竅,二來也怕求人,因此只教得三個學生,所得的束脩,還不夠房租,到了今年,就不敢幹了。然而又不能坐吃,只得擺個攤子來胡混,哪裡能混出幾個錢呢。」我聽了這話,暗想原來是個仕宦書香人家,怪不得他的夫人那樣明理。因問道:「你令弟此刻怎樣了呢?」侶笙道:「他是個小班子的候補,那時候馬道臺和貨捐局說了,委了他瀏河釐局的差使。不多兩年,他便改捐了個鹽運判,到兩淮候補,近來聽說可望補缺了。」我道:「那測字斷事,可有點道理的麼?」侶笙道:「有甚麼道理,不過胡說亂道,騙人罷了。我從來不肯騙人,不過此時到了日暮途窮的時候,不得已而為之。好在測一個字,只要人家四個錢,還算取不傷廉;倘使有一個小小館地,我也決不幹這個的了。」我道:「是胡說亂道的,何以今日測那個『捌』字,又這樣靈呢?」
侶笙笑道:「這不過偶然說著罷了。況且測字本是窺測、測度的意思,俗人卻誤了個拆字,取出一個字來,拆得七零八落,想起也好笑。還有一個測字的老笑話,說是:有人失了一顆珍珠,去測字,取了個『酉』字,這個測字的斷不出來。旁邊一個朋友笑道:『據我看這個「酉」字,那顆珠子是被雞吃了。你回去殺了雞,在雞肚裡尋罷。』那失珠的果然殺了家裡幾個雞,在雞肚子裡,把珠子尋出來了。歡喜得了不得,買了采物去謝測字的,測字的也歡喜,便找了那天在旁邊的朋友,要拜他做先生,說是他測的字靈。過兩天,一個鄉下人失了一把鋤頭,來測字,也取了個『酉』字。測字的猝然說道:『這一把鋤頭一定是雞吃了。』鄉人驚道:『雞怎的會吃下鋤頭去?』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過,不會錯吃。你只回去把所養的雞殺了,包你在雞肚裡找出鋤頭來。』鄉人那裡肯信,測字的便帶了他去見先生說明緣故。先生道:『這把鋤頭在門裡面。你家裡有甚麼常關著不開的門麼?』鄉人道:『有了門,哪裡有常關著的呢。只有田邊看更的草房,那兩扇門是關的時候多。』先生道:『你便往那裡去找。』鄉人依言,果然在看更草房裡找著了。又一天,鐵店裡失了鐵錘,也去測字,也拈了個『酉』字。測字的道:『是雞吃了。』鐵匠怒道:『憑你牛也吃不下一個鐵錘去,莫說是雞!』測字的道:『你家裡有常關著的門,在那門裡找去,包你找著。』鐵匠又怒道:『我店裡的排門,是天亮就開,卸下來倚在街上的。我又不曾倒了店,哪裡有常關著的門!』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的,無有不靈,別的我不知道。』鐵匠不依,又同去見先生,說明緣故。先生道:『起先那失珠的,因為十二生肖之中,酉生肖雞,那珠子又是一樣小而圓的東西,所以說是雞吃了。後來那把鋤頭,因為「酉」字像掩上的兩扇門,所以那麼斷;今天這個鐵錘,他鐵匠店裡終日敞著門的,哪裡有常關的門呢?這個「酉」字,豎看像鐵砧,橫看像風箱,你只往那兩處去找罷。』果然是在鐵砧底下找著了。這可雖是笑話,也可見得是測字不是拆字。」我道:「測字可有來歷?」侶笙道:「說到來歷,可又是拆字不是測字了。曾見《玉堂雜記》內載一條云:謝石善拆字,有士人戲以『乃』字為問。石曰:『及字不成,君終身不及第。』有人遇於途,告以婦不能產,書『日』字於地。石曰:『明出地上,得男矣。』又《夷堅志》載:『謝石拆字,名聞京師。』這個就是拆字的來歷。」我道:「我曾見過一部書,專講占卜的,我忘了書名了。內中分開門類,如六壬課、文王課之類,也有測字的一門。」侶笙道:「這都是後人附會的,還托名邵康節先生的遺法。可笑一代名人,千古之後,負了這個冤枉。」
我暗想這位先生甚是淵博,連《玉堂雜記》那種冷書都看了,想要試他一試,又自顧年紀比他輕得多,怎好冒昧。因想起玉生的圖來,便對他說道:「有個朋友托我題一個圖,我明日又要到蘇州去了,無暇及此,敢煩閣下代作一兩首詩,不知可肯見教?」侶笙道:「不知是個甚麼圖?」我便取出圖來給他看。他一看見題簽,便道:「圖名先劣了。我常在報紙上,見有題這個圖的詩,可總不曾見過一句好的。」我道:「我也不曾細看裡面的詩,也覺得這個圖名不大妥當。」侶笙道:「把這個詩字去了,改一個甚麼吟嘯圖,還好些。」我道:「便是。字面都是很雅的,卻是他們安放得不妥當,便攪壞了。」侶笙翻開圖來看了兩頁,仍舊掩了,放下道:「這種東西,同他題些甚麼!題了污了自己筆墨;寫了名字上去,更是污了自己名姓。只索回了他,說不會作詩罷了。見委代作,本不敢推辭,但是題到這上頭去的,我不敢作。倘有別樣事見委,再當效勞。」我暗想這個人自視甚高,看來文字總也好的,便不相強。再坐了一會,侶笙辭去。
德泉道:「此刻已經十點多鐘了,你快去寫了信,待我送到船上去,帶給繼之。」我道:「還來得及麼?」德泉道:「來得及之至!並且托船上的事情,最好是這個時候。倘使去早了,船上帳房還沒有人呢。」我便趕忙寫了信,又附了一封家信,封好了交給德泉。德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輪船及如意,自己帶著去了。
子安道:「方才那個蔡侶笙,有點古怪脾氣。他已經窮到擺測字攤,還要說甚麼污了筆墨,污了姓名,不肯題上去。難道題圖不比測字乾淨麼?」我道:「莫怪他。我今日親見了那一班名士,實在令人看不起。大約此人的脾氣也過於梗直,所以才潦倒到這步地位。他的那位夫人,更是明理慈愛。這樣的人我很愛敬他,回去見了繼之,打算要代他謀一個館地。」子安道:「這種人只怕有了館地也不得長呢。」我道:「何以見得?」子安道:「他窮到這種地位,還要看人不起;得了館地,更不知怎樣看不起人了。」我道:「這個不然。那一班人本來不是東西,就是我也看他們不起。不過我聽了他們的胡說要笑,他聽了要恨,脾氣兩樣點罷了。」說著,我又想起他們的說話,不覺狂笑了一頓。一會,德泉回來了,便議定了明日一准到蘇州。大家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德泉叫人到船行裡僱船。這裡收拾行李。忽然方佚廬走來,約今夜吃酒,我告訴他要動身的話,他便去了。忽然王端甫又走來說道:「有一樁極新鮮的新聞。」我忙問甚麼事。端甫道:「昨日你走了之後,景翼還在樓上哭個不了,哭了許久,才不聽見消息。到得晚上八點來鐘,他忽然走下來,找他的老婆和女兒。說是他哭的倦了,不覺睡去,此時醒來,卻不見老婆,所以下來找他。看見沒有,他便仍上樓去。不一會,哭喪著臉下來,說是幾件銀首飾、綢衣服都不見了,可見得是老婆帶了那五歲的女兒逃走了。」我笑道:「活應該的!他把弟婦拐賣了,還要栽他一個逃走的名字,此刻他的妻子真個逃走了也罷了。」端甫道:「他的妻子來路本不甚清楚,又不曾聽見他娶妻,就有了這個人。有人說他是個鹹水妹,還有人說他那女孩子也是帶來的。」我一想道:「不錯。我前年在杭州見他時,他還說不曾娶妻。算他說過就娶,這三年的工夫,那裡能養成個五歲孩子呢。」端甫道:「他也是前年十月間到上海的。鴻甫把他們安頓好了,才帶了少妾到天津去,不料就接二連三的死人,此刻竟鬧的家散人亡了。景翼從昨夜到此刻還沒有睡,今天早起又不想出去尋找,不知打甚麼主意。」我道:「來路不正的,他自然見勢頭不妙,就先奉身以退了。他也明知尋亦無益,所以不去尋了,這倒是他的見識。」端甫見我們行色匆匆,也不久坐,就去了。我同德泉兩個,叫人挑了行李,同到船上,解維向蘇州而去。
一路上曉行夜泊,在水面行走,倒覺得風涼,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樓迭角裡面,熱起來沒處透氣。兩天到了蘇州,找個客棧歇下。先把客棧住址,發個電報到南京去,因為怕繼之有信沒處寄之故。歇息已定,我便和德泉在熱鬧市上走了兩遍。我道:「我們初到此地,人生路不熟,必要找作一個人做嚮導才好。」德泉道:「我也這麼想。我有一個朋友,叫做江雪漁,住在桃花塢,只是問路不便。今天晚了,明日起早些乘著早涼去。」我道:「怕問路,我有個好法子。不然我也不知這個法子,因為有一回在南京走迷了路,認不得回去,虧得是騎著馬,得那馬夫引了回去。後來我就買了一張南京地圖,天天沒事便對他看,看得爛熟,走起路來,就不會迷了。我們何不也買一張蘇州地圖看看。就容易找得多了。」德泉道:「你騎了馬走,怎麼也會迷路?難道馬夫也不認得麼?」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見「張大仙有求必應」的條子,一路尋去的話,說了一遍。德泉便到書坊店裡要買蘇州圖,卻問了兩家都沒有。
到了次日,只得先從棧裡問起,一路問到桃花塢,果然會著了江雪漁。只見他家四壁都釘著許多畫片,桌子上堆著許多扇面,也有畫成的,也有未畫成的。原來這江雪漁是一位畫師,生得眉清目秀,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當下彼此相見,我同他通過姓名。雪漁便問:「幾時到的?可曾到觀前逛過?」原來蘇州的玄妙觀算是城裡的名勝,凡到蘇州之人都要去逛,蘇州人見了外來的人,也必問去逛過沒有。當下德泉便回說昨日才到,還沒去過。雪漁道:「如此我們同去吃茶罷。」說罷,相約同行。我也久聞玄妙觀是個名勝,樂得去逛一逛。誰知到得觀前,大失所望,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正是:徒有虛名傳齒頰,何來勝地足遨遊。未知逛過玄妙觀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七回 說大話謬引同宗 寫佳畫偏留笑柄
我當日只當蘇州玄妙觀是個甚麼名勝地方,今日親身到了,原來只是一座廟;廟前一片空場,廟裡擺了無數牛鬼蛇神的畫攤;兩廊開了些店舖,空場上也擺了幾個攤。這種地方好叫名勝,那六街三市,沒有一處不是名勝了。想來實在好笑。山門外面有兩家茶館,我們便到一家茶館裡去泡茶,圍坐談天。德泉便說起要找房子,請雪漁做嚮導的話。雪漁道:「本來可以奉陪,因為近來筆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繼日的都應酬不下,實在騰不出工夫來。」德泉便不言語。雪漁又道:「近來蘇州竟然沒有能畫的,所有求畫的,都到我那裡去。這裡潘家、彭家兩處,竟然沒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預備了節酒,前三天先來關照,說請我吃節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發轎子來請,立等著上轎,擡到潘家,一直到儀門裡面,方才下轎。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姓名來,才知道是原任廣東藩臺姚彥士方伯,官名上頭是個覲字,底下是個元字,是喜慶己未狀元、姚文僖公的嫡孫。那天請的只有我們兩個。因為伯寅係軍機大臣,雖然丁憂在家,他自避嫌疑,絕不見客。因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慶己未會試房官,姚文僖公是這科的進士,兩家有了年誼,所以請了來。你道他好意請我吃酒?原來他安排下紙筆顏料,要我代他畫鐘馗。人家端午日畫的鐘馗,不過是用硃筆大寫意,鉤兩筆罷了。他又偏是要設色的,又要畫三張之多,都是五尺紙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籠,又礙著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趕忙畫起來。從早上八點鐘趕到十一點鐘,畫好了三張,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點鐘正午,方才用泥金調了硃砂,點過眼睛。這三張東西,我自己畫的也覺得意,真是神來之筆。我點過睛,姚方伯便題贊。我方才明白請他吃酒,原來是為的要他題贊。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點鐘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轎子送我回去,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泉等他說完了道:「回來就到我棧房裡吃中飯,我們添兩樣菜,也打點酒來吃,大家敘敘也好。」雪漁道:「何必要到棧裡,就到酒店裡不好麼?」德泉道:「我從來沒有到過蘇州,不知酒店裡可有好菜?」雪漁道:「我們講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覺得清淡點的好。所以我最怕和富貴人家來往,他們總是一來燕窩,兩來魚翅的,吃得人也膩了。」我因為沒有話好說,因請問他貴府哪裡。雪漁道:「原籍是湖南新寧縣。」我道:「那麼是江忠烈公一家了?」雪漁道:「忠烈公是五服內的先伯。」我道:「足下倒說的蘇州口音。」雪漁道:「我們這一支從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搬到無錫;康熙末年,再由無錫搬到蘇州:到我已經八代了。」我聽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聽那種怪論一般,忍不住笑,連忙把嘴唇咬住。暗想今天又遇見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侶笙聽了,還是怒還是笑。因忍著笑道:「適在尊寓,拜觀大作,佩服得很!」雪漁道:「實在因為應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筆底下還快,不然,就真正來不及了。」德泉道:「我們就到酒店裡吃兩杯如何?」雪漁道:「也罷。我許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裡寄信來,要畫一張丈二紙的壽星,待我吃兩杯回去,乘興揮毫。」說著,德泉會了茶錢,相將出來,轉央雪漁引路,到酒店裡去。坐定,要了兩壺酒來,且斟且飲。雪漁的酒量,卻也甚豪。酒至半酣,德泉又道:「我們初到此地,路逕不熟,要尋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難道這點交情都沒有麼?」雪漁道:「不是這樣說。我實在一張壽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讓我今天把壽星畫了,明天再來奉陪。」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說道:「你今天可以畫得好麼?」雪漁道:「要動起手來,三個鐘頭就完了事了。」德泉又灌了他兩碗,才說道:「我們也不回棧吃飯了,就在這裡叫點飯菜吃飯,同到你尊寓,看你畫壽星,當面領教你的法筆。在上海時我常看你畫,此刻久不看見了,也要看看。」雪漁道:「這個使得。」於是交代酒家,叫了飯菜來,吃過了,一同仍到桃花塢去。
到了雪漁家,他叫人舀了熱水來,一同洗過臉。又拿了一錠大墨,一個墨海,到房裡去。又到廚下取出幾個大碗來,親自用水洗淨;把各樣顏色,分放在碗裡,用水調開;又用大海碗盛了兩大碗清水。一面張羅,一面讓我們坐。我也一面應酬他,一面細看他牆上畫就的畫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種草蟲小品,筆法十分秀勁;然而內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雖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長。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藝了。我從前曾經要學畫兩筆山水,東塗西抹的,鬧了多少時候,還學不會呢。不知他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因問道:「足下的畫,不知從那位先生學的?」雪漁道:「先師是吳三橋。」我暗想吳三橋是專畫美人的,怎麼他畫出這許多門來。可見此人甚是聰明,雖然喜說大話,卻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我一面看著畫,一面想著,德泉在那裡同他談天。
過了一會,只聽見房裡面一聲:「墨磨好了!」雪漁便進去,把墨海端了出來。站在那裡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邊。又央著德泉,同他把那靠門口的一張書桌,搬到天井裡去。自己把地掃乾淨了,拿出一張丈二紙來,鋪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紙上。又取了一碗水,一方乾淨硯臺,都放下。拿一枝條幅筆,脫了鞋子,走到紙上,跪下彎著腰,用筆蘸了墨,試了濃淡,先畫了鼻子,再畫眼睛,又畫眉毛畫嘴,鉤了幾筆鬍子,方才框出頭臉,補畫了耳朵。就站起來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壽星的頭,比巴斗還大。只見他退後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鉤了半個大桃子,才畫了一隻手;又把桃子補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方才起來,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對筆、一根頭繩、一枝帳竿竹子,把筆先洗淨了,紮在帳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帳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裡拿著對筆,蘸了墨,試了濃淡,然後雙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紙上去,站在地上,一筆一筆的畫起來;雙腳一進一退的,以補手腕所不及。不一會兒,全身衣褶都畫好了,把帳竿竹子倚在牆上,說道:「見笑,見笑!」我道:「果然畫法神奇!」雪漁道:「不瞞兩位說,自我畫畫以來,這種大畫,連這張才兩回。上回那個是借裱畫店的裱臺畫的,還不如今日這個爽快。」德泉道:「虧你想出這個法子來!」雪漁道:「不由你不想,家裡哪裡有這麼大的桌子呢。莫說桌子,你看鋪在地下,已經占了我半間堂屋了。」一面談著天,等那墨筆乾了,他又拿了揸筆,蹲到畫上,著了顏色。等到半乾時候,他便把釘在牆上的畫片都收了下來,到隔壁借了個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畫遞給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幫他把畫釘起來。我在底下看著,果然神采奕奕。
又談了一會,我取表一看,才三點多鐘。德泉道:「我們再吃酒去罷。」雪漁道:「此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們且走著頑,到了五六點鐘再吃也好。」於是一同走了出來,又到觀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棧。德泉叫茶房去買了一罈原罈花雕酒來,又去叫了兩樣菜,開罈燉酒,三人對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來不及了,明日請你早點來,陪我們同去。」雪漁道:「這蘇州城大得很,像這種大海撈針一般,往哪裡看呢?」德泉道:「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個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盤的,都可以。」雪漁道:「召盤的或者還可以碰著,至於空房子,市面上是不會有的。到明日再說罷。」
於是痛飲一頓,雪漁方才辭去。
德泉笑道:「幾碗黃湯買著他了。」我道:「這個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是歡喜吃酒,畫兩筆畫也過得去。就是一個毛病,第一歡喜嫖,又是歡喜說大話。」我想起他在酒店裡的話,不覺笑起來道:「果然是個說大話的人,然而卻不能自完其說。他認了江忠源做五服內的伯父,卻又說是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遷江蘇的,豈不可笑!以此類推,他說的話,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來這扯謊說大話,是蘇州人的專長。有個老笑話,說是一個書呆子,要到蘇州,先向人訪問蘇州風俗。有人告訴他,蘇州人專會說謊,所說的話,只有一半可信。書呆子到了蘇州,到外面買東西,買賣人要十文價,他還了五文,就買著了。於是信定了蘇州人的說話,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問一個蘇州人貴姓,那蘇州人說姓伍。書呆子心中暗暗稱奇道,原來蘇州人有姓『兩個半』的。這個雖是形容書呆子,也可見蘇州人之善於扯謊,久為別處人所知的了。」
我道:「他今天那張壽星的畫法,卻也難為他。不知多少潤筆?」德泉道:「上了這樣大的,只怕是面議的了。他雖然定了仿單,然而到了他窮極渴酒的時候,只要請他到酒店裡吃兩壺酒,他就甚麼都肯畫了。」我道:「他說忙得很,家裡又畫下了那些,何至於窮到沒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張人物麼?」我道:「沒有。」德泉道:「凡是畫人物,才是人家出潤筆請他畫的;其餘那些翎毛、花卉、草蟲小品,都是畫了賣給扇子店裡的,不過幾角洋錢一幅中堂,還不知幾時才有人來買呢。他們這個,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歡扯謊的人,多半是無品的,不知雪漁怎樣?」德泉道:「豈但扯謊的無品,我眼睛裡看見畫得好的畫家,沒有一個有品的。任伯年是兩三個月不肯剃頭的,每剃一回頭,篦下來的石青、石綠,也不知多少。這個還是小節。有一位任立凡,畫的人物極好,並且能小照。劉芝田做上海道的時候,出五百銀子,請他畫一張合家歡。先差人拿了一百兩,放了小火輪到蘇州來接他去。他到了衙門裡,只畫了一個臉面,便借了二百兩銀子,到租界上去頑,也不知他頑到那裡,只三個月沒有見面。一天來了,又畫了一隻手,又借了一百兩銀子,就此溜回蘇州來了。那位劉觀察,化了四百銀子只得了一張臉、一隻手。你道這個成了甚麼品格呢?又吃的頂重的煙癮,人家好好的出錢請他畫的,卻擱著一年兩年不畫;等窮的急了,沒有煙吃的時候,只要請他吃二錢煙,要畫甚麼是甚麼。你想這種人是受人擡舉的麼!說起來他還是名士派呢。還有一個胡公壽,是松江人,詩、書、畫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這個人人品倒也沒甚壞處,只是一件,要錢要的太認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滿進京引見,請他寫的,畫的不少,打算帶進京去送大人先生禮的;開了上款,買了紙送去,約了日子來取。他應允了,也就寫畫起來。到了約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發人拿了片子去取。他對來人說道:『所寫所畫的東西,照仿單算要三百元的潤筆,你去拿了潤筆來取。』來人說道:『且交我拿去,潤筆自然送來。』他道:『我向來是先潤後動筆的,因為是太尊的東西,先動了筆,已經是個情面,怎麼能夠一文不看見就拿東西去!』來人沒法,只得空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來,他也把東西交了出來。過了幾天,那位太守交卸了,還住在衙門裡。定了一天,大宴賓客,請了滿城官員,以及各家紳士,連胡公壽也請在內。飲酒中間,那位太守極口誇獎胡公壽的字畫,怎樣好,怎樣好。又把他前日所寫所畫的,都拿出來彼此傳觀,大家也都贊好。太守道:『可有一層,像這樣好東西,自然應該是個無價寶了,卻只值得三百元!我這回拿進京去,送人要當一份重禮的;倘使京裡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我僅化了三百元買來的,卻送幾十家的禮,未免要怪我慳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說罷,叫家人拿火來一齊燒了。羞得胡公壽逃席而去。從此之後,他遇了求書畫的,也不敢孳孳計較了,還算他的好處。」我道:「這段故事,好像《儒林外史》上有的,不過沒有這許多曲折。這位太守,也算善抄藍本的了。」說話之間,天色晚將下來,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便望雪漁,誰知等到十點鐘還不見到。我道:「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德泉道:「有酒在這裡,怕他不來。這個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說聲未絕,雪漁已走了進來,說道:「你們要找房子,再巧也沒有,養育巷有一家小錢莊,只有一家門面,後進卻是三開間、四廂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後進租與人家。你們要做字號,那裡最好了。我們就去看來。」德泉道:「費心得很!你且坐坐,我們吃了飯去看。」雪漁道:「先看了罷,吃飯還有一會呢;而且看定了,吃飯時便好痛痛的吃酒。」德泉笑道:「也罷,我們去看了來。」於是一同出去,到養育巷看了,果然甚為合式。
說定了,明日再來下定。
於是一同回棧,德泉沿路買了兩把團扇,幾張宣紙,又買了許多顏料、畫筆之類。雪漁道:「你又要我畫甚麼了?」德泉道:「隨便畫甚麼都好。」回到棧裡,吃午飯時,雪漁又吃了好些酒。飯後,德泉才叫他畫一幅中堂。雪漁道:「是你自己的,還是送人的?」德泉道:「是送一位做官的,上款寫『繼之』罷。」雪漁拿起筆來,便畫了一個紅袍紗帽的人,騎了一匹馬,馬前畫一個太監,雙手舉著一頂金冠。畫完了,在上面寫了「馬上升官」四個字。問道:「這位繼之是甚麼官?」德泉道:「是知縣。」他便寫「繼之明府大人法家教正」。我暗想,繼之不懂畫,何必稱他法家呢。正這麼想著,只見他接著又寫「質諸明眼,以為何如」。這「明眼」兩個字,又是擡頭寫的。我心中不覺暗暗可惜道:「畫的很好,這個款可下壞了!」再看他寫下款時,更是奇怪。
正是:偏是胸中無點墨,喜從紙上亂塗鴉。要知他寫出甚麼下款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八回 畫士攘詩一何老臉 官場問案高坐盲人
只見他寫的下款是:「吳下雪漁江簽醉筆,時同客姑蘇臺畔。」我不禁暗暗頓足道:「這一張畫可糟蹋了!」然而當面又不好說他,只得由他去罷。此時德泉叫人買了水果來醒酒,等他畫好了,大家吃西瓜,旁邊還堆著些石榴蓮藕。吃罷了,雪漁取過一把團扇,畫了雞蛋大的一個美人臉,就放下了。德泉道:「要畫就把他畫好了,又不是殺強盜示眾,單畫一個腦袋做甚麼呢?」雪漁看見旁邊的石榴,就在團扇上也畫了個石榴,又加上幾筆衣褶,就畫成了一個半截美人,手捧石榴。畫完,就放下了道:「這是誰的?」德泉道:「也是繼之的。」雪漁道:「可惜我今日詩興不來,不然,題上一首也好。」我心中不覺暗暗好笑,因說道:「我代作一首如何?」雪漁道:「那就費心了。」我一想,這個題目頗難,美人與石榴甚麼相干,要把他扭在一起,也頗不容易。這個須要用作無情搭的鉤挽釣渡法子,才可以連得合呢。想了一想,取過筆來寫出四句是:
蘭閨女伴話喃喃,摘果拈花笑語憨。聞說石榴最多子,何須蘐草始宜男。
雪漁接去看了道:「萱草是宜男草,怎麼這蘐草也是宜男草麼?」他卻把這「蘐」字念成「爰」音,我不覺又暗笑起來。因說道:「這個『蘐』字同『萱』字是一樣的,並不念做『爰』音。」雪漁道:「這才是呀,我說的天下不能有兩種宜男草呢。」說罷,便把這首詩寫上去。那上下款竟寫的是:「繼之明府大人兩政,雪漁並題。」我心中又不免好笑,這竟是當面搶的。我雖是答應過代作,這寫款又何妨含糊些,便老實到如此,倒是令人無可奈何。
只見他又拿起那一把團扇道:「這又是誰的?」德泉指著我道:「這是送他的。」雪漁便問我歡喜甚麼。我道:「隨便甚麼都好。」他便畫了一個美人,睡在芭蕉葉上。旁邊畫了一度紅欄,上面用花青烘出一個月亮。又對我說道:「這個也費心代題一首罷。」我想這個題目還易,而且我作了他便攘為己有的,就作得不好也不要緊,好在作壞了由他去出醜,不干我事。我提筆寫道:
一天涼月洗炎熇,庭院無人太寂寥。撲罷流螢微倦後,戲從欄外臥芭蕉。
雪漁見了,就抄了上去,卻一般的寫著「兩政」、「並題」的款。我心中著實好笑,只得說了兩聲「費心」。
此時德泉又叫人去買了三把團扇來。雪漁道:「一發拿過來都畫了罷。你有本事把蘇州城裡的扇子都買了來,我也有本事都畫了他。」說罷,取過一把,畫了個潯陽琵琶,問寫甚麼款。德泉道:「這是我送同事金子安的,寫『子安』款罷。」雪漁對我道:「可否再費心題一首?」我心中暗想,德泉與他是老朋友,所以向他作無厭之求;我同他初會面,怎麼也這般無厭起來了!並且一作了,就攘為己有,真可以算得涎臉的了。因笑了笑道:「這個容易。」就提筆寫出來:
四弦彈起一天秋,淒絕潯陽江上頭。我亦天涯傷老大,知音誰是白江州?
他又抄了,寫款不必贅,也是「兩政」、「並題」的了。德泉又遞過一把道:「這是我自己用的,可不要美人。」他取筆就畫了一幅蘇武牧羊,畫了又要我題。我見他畫時,明知他畫好又要我題的了,所以早把稿子想好在肚裡,等他一問,我便寫道:
雪地冰天且耐寒,頭顱雖白寸心丹。眼前多少匈奴輩,等作群羊一例看。
雪漁又照抄了上去,便丟下筆不畫了。德泉不依道:「只剩這一把了,畫完了我們再吃酒。」我問德泉道:「這是送誰的?」德泉道:「我也不曾想定。但既買了來,總要畫了他。這一放過,又不知要擱到甚麼時候了。」我想起文述農,因對雪漁道:「這一把算我求你的罷。你畫了,我再代你題詩。」雪漁道:「美人、人物委實畫不動了,畫兩筆花卉還使得。」我道:「花卉也好。」雪漁便取過來,畫了兩枝夾竹桃。我見他畫時,先就把詩作好了。他畫好了,便拿過稿去,抄在上面。
詩云:
林邊斜綻一枝春,帶笑無言最可人。欲為優婆宣法語,不妨權現女兒身。
卻把「宣」字寫成了個「宜」字。又問我上款。我道:「述農。」他便寫了上去。寫完,站起來伸一伸腰道:「夠了。」我看看表時,已是五點半鐘。德泉叫茶房去把藕切了,燉起酒來,就把藕下酒。吃到七點鐘時,茶房開上飯來,德泉叫添了菜,且不吃飯,仍是吃酒;直吃到九點鐘,大家都醉了,胡亂吃些飯,便留雪漁住下。
次日早起,便同到養育巷去,立了租折,付了押租,方才回棧。我便把一切情形,寫了封信,交給棧裡帳房,代交信局,寄與繼之。及至中飯時,要打酒吃,誰知那一罈五十斤的酒,我們三個人,只吃了三頓,已經吃完了。德泉又叫去買一罈。飯後央及雪漁做嚮導,叫了一隻小船,由山塘搖到虎丘去,逛了一次。那虎丘山上,不過一座廟。半山上有一堆亂石,內中一塊石頭,同饅頭一般,上面鏨了「點頭」兩個字,說這裡是生公說法臺的故址,那一塊便是點頭的頑石。又有劍池、二仙亭、真娘墓。還有一塊吳王試劍石,是極大的一個石卵子,截做兩段的,同那點頭石一般,都是後人附會之物,明白人是不言而喻的。不過因為他是個古蹟,不便說破他去殺風景。那些無知之人,便嘖嘖稱奇,想來也是可笑。
過了一天,又逛一次范墳。對著的山,真是萬峰齊起,半山上鏨著錢大昕寫的「萬笏朝天」四個小篆。又逛到天平山上去。因為天氣太熱,逛過這回,便不再到別處了。這天接到繼之的信,說電報已接到,囑速尋定房子,隨後便有人來辦事云云。這兩天閒著,我想起伯父在蘇州,但不知住在哪裡,何不去打聽打聽呢。他到此地,無非是要見撫臺,見藩臺,我只到這兩處的號房裡打聽,自然知道了。想罷,便出去問路,到撫臺衙門號房裡打聽,沒有。因為天氣熱了,只得回棧歇息。過一天,又到藩臺衙門去問,也沒有消息,只得罷了。
這天雪漁又來了,嬲著要吃酒,還同著一個人來。這個人叫做許澄波,是一個蘇州候補佐雜。相見過後,我和德泉便叫茶房去叫了幾樣菜,買些水果之類,燉起酒來對吃。這位許澄波,倒也十會倜儻風流,不像個風塵俗吏。我便和他談些官場事情,問些蘇州吏治。澄波道:「官場的事情有甚麼談頭,無非是靠著奧援及運氣罷了。所以官場與吏治,本來是一件事。晚近官場風氣日下,官場與吏治,變成東西背馳的兩途了。只有前兩年的譚中丞還好,還講究些吏治。然而又嫌他太親細事了,甚至於賣燒餅的攤子,他也叫人逐攤去買一個來,每個都要記著是誰家的,他老先生拿天平來逐個秤過,揀最重的賞他幾百文,那最輕的便傳了來大加申斥。」我道:「這又何必呢,未免太瑣屑了。」澄波道:「他說這些燒餅,每每有貧民買來抵飯吃的,重一些是一些。做買賣的人,只要心平點,少看點利錢,那些貧民便受惠多了。」我笑道:
「這可謂體貼入微了。」澄波道:「他有一件小事,卻是大快人意的。有一個鄉下人,挑了一挑糞,走過一家衣莊門口,不知怎樣,把糞桶打翻了,濺到衣莊的裡面去。嚇的鄉下人情願代他洗,代他掃,只請他拿水拿掃帚出來。那衣莊的人也不好,欺他是鄉下人,不給他掃帚,要他脫下身上的破棉襖來揩。鄉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時就圍了許多人觀看,把一條街都塞滿了。恰好他老先生拜客走過,見許多人,便叫差役來問是甚麼事。差役過去把一個衣莊伙計及鄉下人,帶到轎前,鄉下人哭訴如此如此。他老先生大怒,罵鄉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齷齪了人家地方,莫說要你的破棉襖來揩,就要你舐乾淨,你也只得舐了。還不快點揩了去!』鄉下人見是官吩咐的,不敢違拗,哭哀哀的脫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轎子擡近衣莊門口,親自督看。衣莊裡的人,揚揚得意。等那鄉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卻叫衣莊伙計來,吩咐『在你店裡取一件新棉襖賠還鄉下人』。衣莊伙計稍為遲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天冷的時候,他只得這件破棉襖禦寒,為了你們弄壞了,還不應該賠他一件麼。你再遲疑,我辦你一個欺壓鄉愚之罪!』衣莊裡只得取了一件綢棉襖,給了鄉下人。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快。」我道:「這個我也稱快。但是那衣莊裡,就給他一件布的也夠了,何必要給他綢的,格外討好呢?」澄波笑道:「你須知大衣莊裡,不賣布衣服的呀。」我不覺拍手道:「這鄉下人好造化也!」
澄波道:「自從譚中丞去後,這裡的吏治就日壞了。」雪漁道:「譚中丞非但吏治好,他的運氣也真好。他做蘇州府的時候,上海道是劉芝田。正月裡,劉觀察上省拜年,他是拿手版去見的。不多兩個月,他放了糧道,還沒有到任。不多幾天,又升了臬臺,便交卸了府篆,進京陛見。在路上又奉了上諭,著毋庸來京,升了藩臺,就回到蘇州來到任。不上幾個月,撫臺出了缺,他就護理撫臺。那時劉觀察仍然是上海道,卻要上省來拿手版同他叩喜。前後相去不過半年,就顛倒過來。你道他運氣多好!」說罷,滿滿的乾了一杯,面有得意之色。
澄波道:「若要講到運氣,沒有比洪觀察再好的了!」雪漁愕然道:「是哪一位?」澄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漁道:「洪瞎子不過一個候補道罷了,有甚麼好運氣?」澄波道:「他兩個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別人一百個也參了,他還是絡繹不絕的差使,還要署臬臺,不是運氣好麼。」我道:「認真是瞎子麼?」澄波道:「怎麼不是!難道這個好造他謠言的麼。」雪漁笑道:「不過是個大近視罷了,怎麼好算全瞎。倘使認真全瞎了,他又怎樣還能夠行禮呢?不能行禮,還怎樣能做官?」澄波道:「其實我也不知他還是全瞎,還是半瞎。有一回撫臺請客,坐中也有他。飲酒中間,大家都往盤子裡抓瓜子磕,他也往盤子裡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黃皮蛋,鬧了個哄堂大笑。你若是說他全瞎,他可還看見那黑黑兒的皮蛋,才誤以為瓜子,好像還有一點點的光。可是他當六門總巡的時候,有一天差役拿了個地棍來回他,他連忙升了公座,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他就『混帳羔子』、『忘八蛋』的一頓臭罵。又問你一共犯過多少案子了,又問你姓甚麼,叫甚麼,是哪裡人。問了半天,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誰去答應他呢。兩旁差役,只是抿著嘴暗笑。他見沒有人答應,忽然拍案大怒,罵那差役道:『你這個狗才!我叫你去訪拿地棍,你拿不來倒也罷了,為什麼又拿一個啞子來搪塞我!』」澄波這一句話,說的眾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這件事論,他可是個全瞎的了。若說是大近視,難道公案底下有人沒有都分不出麼。」我道:「難道上頭不知道他是個瞎子?這種人雖不參他,也該叫他休致了。」澄波道:「所以我說他運氣好呢。」德泉道:「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大約這位洪觀察是朝內有人的了。」四個人說說笑笑,吃了幾壺酒就散了。雪漁、澄波辭了去。
次日,繼之打發來的人已經到了,叫做錢伯安。帶了繼之的信來,信上說蘇州坐莊的事,一切都托錢伯安經管。伯安到後,德泉可回上海。如已看定房子,叫我也回南京,還有別樣事情商量云云。當下我們同伯安相見過後,略為憩息,就同他到養育巷去看那所房子,商量應該怎樣裝修。看了過後,伯安便去先買幾件木器動用傢伙,先送到那房子裡去。在客棧歇了一宿,次日伯安即搬了過去。我們也叫客棧裡代叫一隻船,打算明日動身回上海去。又拖德泉到桃花塢去看雪漁,告訴他要走的話。雪漁道:「你二位來了,我還不曾稍盡地主之誼,卻反擾了你二位幾遭。正打算過天風涼點敘敘,怎麼就走了?」德泉道:「我們至好,何必拘拘這個。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再敘。」德泉在那裡同他應酬,我擡頭看見他牆上,釘了一張新畫的美人,也是捧了個石榴,把我代他題的那首詩寫在上面,一樣的是「兩政」、「並題」的上下款,心中不覺暗暗好笑。雪漁又約了同到觀前吃了一碗茶,方才散去。臨別,雪漁又道:「明日恕不到船上送行了。」德泉道:「不敢,不敢。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痛痛的吃幾頓酒。」雪漁道:「我也想到上海許久了,看幾時有便我就來。這回我打算連家眷一起都搬到上海去了。」說罷作別,我們回棧。
次日早起,就結算了房飯錢,收拾行李上船,解維開行,向上海進發。回到上海,金子安便交給我一張條子,卻是王端甫的,約著我回來即給他信,他要來候我,有話說云云。我暫且擱過一邊,洗臉歇息。子安又道:「唐玉生來過兩次,頭一次是來催題詩,我回他到蘇州去了;第二次他來把那本冊頁拿回去了。」我道:「拿了去最好,省得他來麻煩。」當下德泉便稽查連日出進各項貨物帳目。我歇息了一會,便叫車到源坊衖去訪端甫,偏他又出診去了。問景翼時,說搬去了。我只得留下一張條子出來,緩步走著,去看侶笙,誰知他也不曾擺攤,只得叫了車子回來。回到號裡時,端甫卻已在座。相見已畢,端甫先道:「你可知侶笙今天嫁女兒麼?」我道:「嫁甚麼女兒,可是秋菊?」端甫道:「可不是。他恐怕又像嫁給黎家一樣,夫家仍只當他丫頭,所以這回他認真當女兒嫁了。那女婿是個木匠,倒也罷了。他今天一早帶了秋菊到我那裡叩謝。因知道你去了蘇州,所以不曾來這裡。我此刻來告訴你景翼的新聞。」我忙問:「又出了甚麼新聞了?」端甫不慌不忙的說了出來。
正是:任爾奸謀千百變,也須落魄走窮途。未知景翼又出了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辭乾館 小書生妙改新詞
我聽見端甫說景翼又出了新聞,便忙問是甚麼事。端甫道:「這個人只怕死了!你走的那一天,他就叫了人來,把幾件木器及空箱子等,一齊都賣了,卻還賣了四十多元。那房子本是我轉租給他的,欠下兩個月房租,也不給我,就這麼走了。我到樓上去看,竟是一無所有的了。」我道:「他家還有慕枚的妻子呀,哪裡去了?」端甫道:「慕枚是在福建娶的親,一向都是住在娘家,此刻還在福建呢。那景翼拿了四十多元洋錢,出去了三天,也不知他到哪裡去的。第四天一早,我還沒有起來,他便來打門。我連忙起來時,家人已經開門放他進來了。蓬著頭,赤著腳,鞋襪都沒有,一條藍夏布褲子,也扯破了,只穿得一件破多羅麻的短衫。見了我就磕頭,要求我借給他一塊洋錢。問他為何弄得這等狼狽,他只流淚不答。又告訴我說,從前逼死兄弟,圖賣弟婦,一切都是他老婆的主意。他此刻懊悔不及。我問他:『要一塊洋錢做甚麼?』他說:『到杭州去做盤費。』我只得給了他,他就去了。直到今天,仍無消息。前天我已經寫了一封信,通知鴻甫去了。」我道:「這種人由他去罷了,死了也不足惜。」端甫道:「後來我聽見人說,他拿了四十多元錢,到賭場上去,一口氣就輸了一半;第二天再賭,卻贏了些;第三天又去賭,卻輸的一文也沒了。出了賭場,碰見他的老婆,他便去盤問。誰知他老婆已經另外跟了一個人,便甜言蜜語的引他回去,卻叫後跟的男人,把他毒打了一頓。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侶笙今日嫁女兒,你有送他禮沒有?」端甫道:「我送了他一元,他一定不收,這也沒法。」我道:「這個人竟是個廉士!」端甫道:「他不廉,也不至於窮到這個地步了。況且我們同他奔走過一次,也更是不好意思受了。他還送給我一副對,寫的甚好。他說也送你一副,你收著了麼?」我道:「不曾。」因走進去問子安。子安道:「不錯,是有的,我忘了。」說著,在架子上取下來。我拿出來同端甫打開來看,寫的是「慷慨丈夫志,跌宕古人心」一聯,一筆好董字,甚是飛舞。我道:「這個人潦倒如此,真是可惜可歎!」端甫道:「你看南京有甚麼事,薦他一個也好。」我道:「我本有此意。而且我還嫌回南京去急不及待,打算就在這號裡安置他一件事,好歹送他幾元銀一月。等南京有了好事,再叫他去。你道如何?」端甫道:「這更好了。」當下又談了一會,端甫辭了去。我封了四元洋銀賀儀,叫出店的送到侶笙那裡去。一會仍舊拿了回來,說他一定不肯收。子安笑道:「這個人倒窮得硬直。」我道:「可知道不硬直的人,就不窮了。」子安道:「這又不然,難道有錢的人,便都是不硬直的麼?」我道:「不是如此說。就是富翁也未嘗沒有硬直的。不過窮人倘不是硬直的,便不肯安於窮,未免要設法鑽營,甚至非義之財也要妄想,就不肯像他那樣擺個測字攤的了。」當下歇過一宿。
次日,我便去訪侶笙,怪他昨日不肯受禮。但笙道:「小婢受了莫大之恩,還不曾報德,怎麼敢受!」我道:「這些事還提他做甚麼。我此刻倒想代你弄個館地,只是我到南京去,不知幾時才有機會。不如先奉屈到小號去,暫住幾時,就請幫忙辦理往來書信。」侶笙連忙拱手道:「多謝提挈!」我道:「日間就請收了攤,到小號裡去。」侶笙沉吟了一會道:「寶號辦筆墨的,向來是那一位?」我道:「向來是沒有的。不過我為足下起見,在這裡擺個攤,終不是事,不如到小號裡去,奉屈幾時,就同乾俸一般。等我到南京去,有了機會,便來相請。」侶笙道:「這卻使不得!我與足下未遇之先,已受先施之惠;及至萍水相遇,怎好為我破格!況且生意中的事情,與官場截然兩路,斷不能多立名目,以致浮費,豈可為我開了此端。這個斷不敢領教!如蒙見愛,請隨處代為留心,代謀一席,那就受惠不淺了。」我道:「如此說,就同我一起到南京去謀事如何?」侶笙道:「好雖好,只是舍眷無可安頓,每日就靠我混幾文回去開銷,一時怎撇得下呢。」我道:「這不要緊,在我這裡先拿點錢安家便是。」侶笙道:「足下盛情美意,真是令人感激無地!但我向來非義不取,無功不受;此刻便算借了尊款安家,萬一到南京去謀不著事,將何以償還呢。還求足下聽我自便的好。如果有了機會,請寫個信來,我接了信,就料理起程。」我聽了他一番話,不覺暗暗嗟歎,天下竟有如此清潔的人,真是可敬!只得辭了他出來,順路去看端甫。端甫也是十分歎息道:「不料風塵中有此等氣節之人!你到南京,一定要代他設法,不可失此朋友。但不知你幾時動身?」我道:「打算今夜就走。在蘇州就接了南京信,叫快點回去,說還有事,正不知是甚麼事。」說話時,有人來診脈,我就辭了回去。
是夜附了輪船動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騎馬進城,先到裡面見過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老太太道:「你回來了!辛苦了!身子好麼?我惦記你得很呢。」我道:「托乾娘的福,一路都好。」老太太道:「你見過娘沒有?」我道:「還沒有呢。」老太太道:「好孩子!快去罷!你娘念你得很。你回來了,怎麼不先見娘,卻先來見我?你見了娘,也不必到關上去,你大哥一會兒就回來了。我今天做東,整備了酒席,賀荷花生日。你回來了,就帶著代你接風了。」我陪笑道:「這個哪裡敢當!不要折煞乾兒子罷!」老太太道:「胡說!掌嘴!快去罷。」
我便出來,由便門過去,見過母親、嬸嬸、姊姊。母親問幾時到的。我道:「才到。」母親問見過乾娘和嫂子沒有。我道:「都見過了。我這回在上海,遇見伯父的。」母親道:「說甚麼來?」我道:「沒說甚麼,只告訴我說小七叔來了。」母親訝道:「來甚麼地方?」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裡面。我去見過兩次。他此刻白天學生意,晚上念洋書。」姊姊道:「這小孩子怪可憐的,六七歲上沒了老子,沒念上兩年書就荒廢了,在家裡養得同野馬一般。此刻不知怎樣了?」我道:「此刻好了,很沉靜,不像從前那種七縱八跳的了。」母親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時候安靜!」姊姊道:「沒念幾年書,就去念洋書,也不中用。」我道:「只怕他自己還在那裡用功呢。我看他兩遍,都見他牀頭桌上,堆著些《古文觀止》、《分類尺牘》之類;有不懂的,還問過我些。他此刻自己改了個號,叫做叔堯;他的小名叫土兒,讀書的名字,就是單名叫一個『堯』字,此刻號也用這個『堯』字。我問他:『是甚麼意思?』他說:『小時候,父母因為他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兒,取「堯」字做名字,也是這個意思。其實是毫無道理的,未必取了這種名字,就可以補上五行所缺。不過要取好的號,取不出來。他底下還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個「叔」字在上面做了號,倒爽利些。』姊姊訝道:「讀了兩年書的孩子,發出這種議論,有這種見解,就了不得!」我道:「本來我們家裡沒有生出笨人過來。」母親道:「單是你最聰明!」我道:「自然。我們家裡的人已經聰明了,更是我娘的兒子,所以又格外聰明些。」嬸嬸道:「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蘇州,就把蘇州人的油嘴學來了。從來拍娘的馬屁,也不曾有過這種拍法。」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馬屁,相書上說的『左耳有痣聰明,右耳有痣孝順』。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顆痣,是聰明人,自然生出聰明兒子來了。」姊姊走到母親前,把左耳看了看道:「果然一顆小痣,我們一向倒不曾留心。」又過來把我兩個耳朵看過,拍手笑道:「兄弟這張嘴真學油了!他右耳上一顆痣,就隨口杜撰兩句相書,非但說了伯娘聰明,還要誇說自己孝順呢。」我道:「娘不要聽姊姊的話,這兩句我的確在《麻衣神相》上看下來的。」姊姊道:「伯娘不要聽他,他連書名都鬧不清楚,好好的《麻衣相法》,他弄了個《麻衣神相》。這《麻衣相法》是我看了又看的,哪裡有這兩句。」我道:「好姊姊!何苦說破我!我要騙騙娘相信我是個天生的孝子,心裡好偷著歡喜,何苦說破我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只見春蘭來說道:「那邊吳老爺回來了。」我連忙過去,到書房裡相見。繼之笑著道:「辛苦,辛苦!」我也笑道:「費心,費心!」繼之道:「你費我甚麼心來?」我道:「我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辦了,如何不費心。」坐下便把上海、蘇州一切細情都述了一遍。繼之道:「我催你回來,不為別的,我這個生意,上海是個總字號,此刻蘇州分設定了,將來上游蕪湖,九江、漢口,都要設分號,下游鎮江,也要設個字號,杭州也是要的。你口音好,各處的話都可以說,我要把這件事煩了你。你只要到各處去開闢碼頭,經理的我自有人。將來都開設定了,你可往來稽查。這裡南京是個中站,又可以時常回來,豈不好麼。」我道:「大哥何以忽然這樣大做起來?」繼之道:「我家裡本是經商出身,豈可以忘了本。可有一層: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記,並不出名。在人家跟前,我只推說是你的。你見了那些伙計,萬不要說穿,只有管德泉一個知道實情,其餘都不知道的。」我笑道:「名者,實之賓也;吾其為賓乎?」繼之也一笑。
我道:「我去年交給大哥的,是整數二千銀子。怎麼我這回去查帳,卻見我名下的股份,是二千二百五十兩?」繼之道:「那二百五十兩,是去年年底帳房裡派到你名下的。我料你沒有甚麼用處,就一齊代你入了股。一時忘記了,沒有告訴你。你走了這一次,辛苦了,我給你一樣東西開開心。」說罷,在抽屜裡取出一本極舊極殘的本子來。這本子只有兩三頁,上面濃圈密點的,是一本詞稿。我問道:「這是那裡來的?」繼之道:「你且看了再說,我和述農已是讀的爛熟了。」我看第一闋是《誤佳期》,題目是「美人嚏」。我笑道:「只這個題目便有趣。」繼之道:「還有有趣的呢。」我念那詞:
浴罷蘭湯夜,一陣涼風恁好!陡然嬌嚏兩三聲,消息難分曉。莫是意中人,提著名兒叫?笑他鸚鵡卻回頭,錯道儂家惱。
我道:「這倒虧他著想。」再看第二闋是《荊州亭》,題目是「美人孕。」我道:「這個可向來不曾見過題詠的,倒是頭一次。」再看那詞是:
一自夢熊占後,惹得嬌慵病久;個裡自分明,羞向人前說有。鎮日貪眠作嘔,茶飯都難適口,含笑問檀郎:梅子枝頭黃否?
我道:「這句『羞向人前說有』,虧他想出來。」又有第三闋是《解佩令》「美人怒」,詞是: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驀地間怒容越好;一點嬌嗔,襯出桃花紅小,有心兒使乖弄巧。問伊聲悄,憑伊怎了,拚溫存解伊懊惱;剛得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來由到底不曉!
我道:「這一首是收處最好。」第四闋是《一痕沙》「美人乳」。我笑道:「美人乳明明是兩堆肉,他用這《一痕沙》的詞牌,不通!」繼之笑道:「莫說笑話,看罷。」我看那詞是:
遲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領環鬆,露酥胸。小簇雙峰瑩膩,玉手自家摩戲。欲扣又還停,盡憨生。
我道:「這首只平平」。繼之道:「好高法眼!」我道:「不是我的法眼高,實在是前頭三闋太好了;如果先看這首,也不免要說好的。」再看第五闋是《蝶戀花》「夫婿醉歸」。我道:「詠美人寫到夫婿,是從對面著想,這題目先好了,詞一定好的。」看那詞是:
日暮挑燈閒徙倚,郎不歸來留戀誰家裡?及至歸來沈醉矣,東歪西倒難扶起。不是貪杯何至此?便太常般難道儂嫌你?只恐瞢騰傷玉體,教人憐惜渾無計。
我道:「這卻全在美人心意上著想,倒也體貼入微。」第六闋是《眼兒媚》「曉妝」:
曉起嬌慵力不勝,對鏡自忪惺;淡描青黛,輕勻紅粉,約略妝成。檀郎含笑將人戲,故問夜來情;回頭斜眄一聲低啐,你作麼生?
我道:「這一闋太輕佻了,這一句『故問夜來情』,必要改了他方好。」繼之道:「改甚麼呢?」我道:「這種香豔詞句,必要使他流入閨閣方好。有了這種猥褻句子,怎麼好把他流入閨閣呢!」繼之道:「你改甚麼呢?」我道:「且等我看完了,總要改他出來。」因看第七闋,是《憶漢月》「美人小字」。詞是:
恩愛夫妻年少,私語喁喁輕悄;問到小字每模糊,欲說又還含笑。被他纏不過,說便說郎須記了!切休說與別人知,更不許人前叫!
我不禁拍手道:「好極,好極!這一闋要算絕唱了,虧他怎麼想得出來!」繼之道:「我和述農也評了這闋最好,可見得所見略同。」我道:「我看了這一闋,連那『故問夜來情』也改著了。」繼之道:「改甚麼?」我道:「改個『悄地喚芳名』,不好麼?」繼之拍手道:「好極,好極!改得好!」再看第八闋,是《憶王孫》「閨思」:
昨宵燈爆喜情多,今日窗前鵲又過,莫是歸期近了麼?鵲兒呵!再叫聲兒聽若何?
我道:「這無非是晨占喜鵲,夕卜燈花之意,不過癡得好頑!」第九闋是《三字令》「閨情」。我道:「這《三字令》最難得神理,他只限著三個字一句,那得跌宕!」看那詞是:
人乍起,曉鶯鳴,眼猶餳,簾半卷,檻斜憑,綻新紅,呈嫩綠,雨初經。開寶鏡,掃眉輕,淡妝成,才歇息,聽分明,那邊廂,牆角外,賣花聲。
我道:「只有下半闋好。」這一本稿,統共只有九闋,都看完了。我問繼之道:「詞是很好,但不知是誰作的?看這本子殘舊到如此,總不見得是個時人了。」繼之道:「那天我閒著沒事,到夫子廟前閒逛,看見冷攤上有這本東西,只化了五個銅錢買了來。只恨不知作者姓名。這等名作,埋沒在風塵中,也不知幾許年數了;倘使不遇我輩,豈不是徒供鼠齧蟲傷,終於覆瓿!」我因繼之這句話,不覺觸動了一樁心事。
正是:一樣沉淪增感慨,偉人環寶共風塵。不知觸動了甚麼心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回 披畫圖即席題詞 發電信促歸閱卷
我聽見繼之贊歎那幾闋詞,說是倘不遇我輩,豈不是終於覆瓿,我便忽然想起蔡侶笙來,因把在上海遇見黎景翼,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告訴他蔡侶笙如何廉介,他的夫人如何明理,都說了一遍。繼之道:「原來你這回到上海,幹了這麼一回事,也不虛此一行。」我道:「我應允了蔡侶笙,一到南京,就同他謀事,求大哥代我留意。」繼之道:「你同他寫下兩個名條,我覷便同他薦個事便了。」
說話間,春蘭來叫我吃午飯,我便過去。飯後在行李內取出團扇及畫片,拿過來給繼之,說明是德泉送的。繼之先看扇子,把那題的詩念了一遍道:「這回倒沒有抄錯。」我道:「怎麼說是抄的?」繼之道:「你怎麼忘了?我頭回給你看的那把團扇,把題花卉的詩題在美人上,不就是這個人畫的麼。」我猛然想起當日看那把團扇來,並想起繼之說的那詩畫交易的故事,又想起江雪漁那老臉攘詩,才信繼之從前的話,並不曾有意刻畫他們。因把在蘇州遇見江雪漁的話,及代題詩的話,述了一遍。老太太在旁聽見,便說道:「原來是你題的詩,快念給我聽。」繼之把扇子遞給他夫人。他夫人便念了一遍,又逐句解說了。老太太道:「好口彩!好吉兆!果然石榴多子!明日繼之生了兒子,我好好的請你。」我笑說:「多謝!」繼之攤開那畫片來看,見了那款,不覺笑道:「他自己不通,如何把我也拉到蘇州去?好好的一張畫,這幾個字寫的成了廢物了。」我道:「我也曾想過,只要叫裱畫匠,把那幾個字挖了去,還可以用得。繼之道:「只得如此的了。」我又回去,把我的及送述農的扇子,都拿來給繼之看。繼之道:「這都是你題的麼?」我道:「是的。他畫一把,我就題一首。」繼之道:「這個人畫的著實可以,只可惜太不通了。但既然不通,就安分些,好好的寫個上下款也罷了,偏要題甚麼詩。你看這幾首詩,他將來又不知要錯到甚麼畫上去了。」我道:「他自己說是吳三橋的學生呢。」繼之道:「這也說不定的。說起吳三橋,我還買了一幅小中堂在那裡,你既喜歡題詩,也同我題上兩首去。」我道:「畫在那裡?」繼之道:「在書房裡,我同你去看來。」於是一同到書房裡去。繼之在書架上取下畫來,原來是一幅美人,布景是滿幅梅花,梅梢上烘出一鉤斜月,當中月洞裡,露出美人,斜倚在熏籠上。裱的全綾邊,那綾邊上都題滿了,卻剩了一方。繼之指著道:「這一方就是虛左以待的。」我道:「大哥那裡去找了這些人題?」繼之道:「我那裡去找人題,買來就是如此的了。」我道:「這一方的地位很大,不是一兩首絕詩寫得滿的。」繼之道:「你就多作幾首也不妨。」我想了一想道:「也罷。早上看了絕妙好詞,等我也效顰填一闋詞罷。」繼之道:「隨你便。」我取出《詩韻》翻了一翻,填了一闋《疏影》,詞曰:
香消燼歇,正冷侵翠被,霜禽啼徹。斜月三更,誰鼓城笳,一枕夢痕明滅。無端驚起佳人睡,況酒醒天寒時節。算幾回倚遍熏籠,依舊黛眉雙結。
良夜迢迢甚伴?對空庭寂寞,花光清絕。驀逗春心,偷數年華,獨自暗傷離別。年來消瘦知何似,應不減素梅孤潔。且待伊塞上歸來,密與擁爐愁說。
用紙寫了出來,遞給繼之道:「大哥看用得,我便寫上去。」繼之看了道:「你倒是個詞章家呢。但何以忽然用出那離別字眼出來?」我道:「這有甚一定的道理,不過隨手拈來,就隨意用去。不然,只管贊梅花的清幽,美人的標緻,有甚意思呢。我只覺得詞句生澀得很。」繼之道:「不生澀!很好!寫上去罷。」我攤開畫,寫了上去,署了款。繼之便叫家人來,把他掛起。
日長無事,我便和繼之對了一局圍棋。又把那九闋香奩詞抄了,只把《眼兒媚》的「故問夜來情」,改了個「悄地喚芳名」,拿去給姊姊看,姊姊看了一遍道:「好便好,只是輕薄些。」我道:「這個只能撇開他那輕薄,看他的巧思。」姊姊笑道:「我最不服氣,男子們動不動拿女子做題目來作詩填詞,任情取笑!」我道:「豈但作詩填詞,就是畫畫,何嘗不是!只畫美人,不畫男子;要畫男子,除非是畫故事,若是隨意坐立的,斷沒有畫個男子之理。」姊姊道:「正是。我才看見你的一把團扇,畫的很好,是在那裡畫來的?」我道:「在蘇州。姊姊歡喜,我寫信去畫一把來。」姊姊道:「我不要。你幾時便當,順便同我買點顏料來,還要買一份畫碟、畫筆。我的丟在家裡,沒有帶來。」我歡喜道:「原來姊姊會畫,是幾時學會的?我也要跟著姊姊學。」
正說到這裡,吳老太太打發人來請,於是一同過去。那邊已經擺下點心。吳老太太道:「我今天這個東做得著,又做了荷花生日,又和乾兒子接風。這會請先用點心,晚上涼快些再吃酒。」我因為荷花生日,想起了竹湯餅會來,和繼之說了。繼之道:「這種人只算得現世!」我道:「有愁悶時聽聽他們的問答,也可以笑笑。」於是把在花多福家所聞的話,述了一遍。母親道:「你到妓院裡去來?」我道:「只坐得一坐就走的。」姊姊道:「依我說,到妓院裡去倒不要緊,倒是那班人少親近些。」我道:「他硬拉我去的,誰去親近他。」姊姊道:「並不是甚麼親近不得,只小心被他們熏臭了。」說的大眾一笑。當夜陪了吳老太太的高興,吃酒到二炮才散。
次日,繼之出城,我也到關上去,順帶了團扇送給述農。大家不免說了些別後的話,在關上盤桓了一天。到晚上,繼之設了個小酌,單邀了我同述農兩個吃酒,賞那香奩詞。述農道:「徒然賞他,不免為作者所笑,我們也應該和他一闋。」我道:「香奩體我作不來;並且有他的珠玉在前,我何敢去佛頭著糞!」繼之道:「你今天題畫的那一闋《疏影》,不是香奩麼?」我道:「那不過是稍為帶點香奩氣。他這個是專寫兒女的,又自不同。」述農道:「說起題畫,一個朋友前天送來一個手卷要我題,我還沒工夫去作。不如拿出來,大家題上一闕詞罷。」我道:「這倒使得。」述農便親自到房裡取了來,簽上題著「金陵圖」三字。展開來看,是一幅工筆青綠山水,把南京的大概,畫了上去。繼之道:「用個甚麼詞牌呢?」述農道:「詞牌倒不必限。」我道:「限了的好。不限定了,回來有了一句合這個牌,又有一句合那個牌,倒把主意鬧亂了。」繼之道:「秦淮多麗,我們就用《多麗》罷。」我道:「好。我已經有起句了:『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述農道:「好敏捷!」我道:「起兩句便敏捷,這個牌,還有排偶對仗,頗不容易呢。」繼之道:「我也有個起句,是『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我道:「既如此,也限了八庚韻罷。」於是一面吃酒,一面尋思。倒是述農先作好了,用紙謄了出來。繼之拿在手裡,念道:
水盈盈,吳頭楚尾波平。指參差帆檣隱處,三山天外搖青。丹脂銷牆根蛩泣,金粉滅江上煙腥。北固雲頹,中泠泉咽,潮聲怒吼石頭城。只千古《後庭》一曲,回首不堪聽!休遺恨霸圖銷歇,王、謝飄零! 但南朝繁華已燼,夢蕉何事重醒?舞臺傾夕烽驚雀,歌館寂磷火為螢。荒徑香埋,空庭鬼嘯,春風秋雨總愁凝。更誰家秦淮夜月,笛韻寫淒清?傷心處畫圖難足,詞客牽情。
繼之念完了,便到書案上去寫,我站在前面,看他寫的是:
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寫蒼茫勢吞南北,斜陽返射孤城。泣胭脂淚乾陳井,橫鐵鎖纜係吳舲。《玉樹》歌殘,銅琶咽斷,怒潮終古不平聲。算只有蔣山如壁,依舊六朝青。空餘恨鳳臺寂寞,鴉點零星。 歎豪華灰飛王、謝,那堪鼙鼓重驚!指燈船光銷火蜃,憑水榭影亂秋螢。壞堞荒煙,寒笳夜雨,鬼磷鵑血暗愁生。畫圖中長橋片月,如對碧波明。烏衣巷年年燕至,故國多情。
我等繼之寫完,我也寫了出來,交給述農看。我的詞是:
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憶六朝幾番興廢,恍如一局棋枰。見風颿去來眼底,望樓櫓頹敗心驚。幾代笙歌,十年鼙鼓,不堪回首歎雕零。想昔日秦淮觴詠,似幻夢初醒。空留得一輪明月,漁火零星。 最銷魂紅羊劫盡,但餘一座孤城。剩銅駝無言衰草,聞鐵馬淒斷郵亭。舉目滄桑,感懷陵谷,落花流水總關情。偶披圖舊時景象,歷歷可追憑。描摹出江山如故,輸與丹青。
當下彼此傳觀,又吃了一回酒。述農自回房安歇。
繼之對我道:「你將息兩天,到蕪湖走一次。你但找定了屋子,就寫信給我,這裡派人去;你便再到九江、漢口,都是如此。」我道:「這找房子的事,何必一定要我?」繼之道:「你去找定了,回來可以告訴我一切細情;若叫別人去,他們去了,就在那裡辦事了。還有一層:將來你往來稽查,也還可以熟悉些。」我道:「這裡南京開辦麼?」繼之道:「這裡叫德泉倒派人上來辦,才好掩人耳目。你從上江回來,就可以到鎮江去。」我道:「這裡書啟的事怎樣呢?」繼之道:「我這個差事,上前天奉了札子,又連辦一年;書啟我打算另外再請人。」我道:「那麼何不就請了蔡侶笙呢?」繼之道:「但不知他筆下如何?」我道:「包你好!我雖然未見過他的東西,然而保過廩的人,斷不至於不通;頂多作出來的東西,有點腐八股氣罷了,何況還不見得。他還送我一副對子,一筆好董字。」繼之道:「我就請了他,你明日就寫信去罷,連關書一齊寄去也好。」我聽說不勝之喜,連夜寫好了,次日一早,便叫家人寄去。又另外寄給王端甫一信,囑他勸駕。
我便賃馬進城,順路買了畫碟、畫筆、顏料等件;又買了幾張宣紙、扇面、畫絹等,回來送與姊姊,並央他教我畫。姊姊道:「你只要在旁邊留著心看我畫,看多了就會了,難道還要把著手教麼。」我道:「我從前學畫山水,學了三個多月,畫出來的山,還像一個土饅頭,我就丟下了。」姊姊便裁了一張小中堂。我道:「畫甚麼?」姊姊道:「畫一幅美人,送我乾嫂子。」說罷坐下,調開顏色,先畫了個美人面,又布了一樹梅花。我道:「姊姊可是看見了書房那張,要背臨他的稿子?」姊姊道:「大凡作畫要臨稿本,便是低手。書房那是我看見的,我卻並不臨他。」我道:「初學時總是要臨的。」姊姊道:「這個自然。但是學會之後,總要胸中有了丘壑,要畫甚麼,就是甚麼,才能稱得畫家。」
說話間,春蘭拿了一卷東西進來,說是他家週二爺從關上帶回來的。拆開看時,原是那幅《金陵圖》,昨夜的詞,未曾寫上,今天繼之、述農都寫了,拿來叫我寫的。姊姊道:「書房那張,你也題了一闋詞,怎麼這樣詞興大發?我這張也要請教一闋了。」我道:「才題過一張梅花美人,今日再題,恐怕要犯了。」姊姊道:「胡說!我不信你腹儉到如此。我已經填了一闋《解語花》,在乾嫂子那裡,你去看來。」我道:「既如此,我不看詞,且看畫的是甚麼樣子個大局,我好切題做去。」姊姊道:「沒有甚麼樣子,就是一個月亮。一個美人,站在梅花樹下。」我便低頭思索一會,問姊姊要紙寫出來。姊姊道:「填的甚麼詞牌?不必寫,先念給我聽。」我道:「自然也是《解語花》。」因念道:
思縈鄧尉,夢繞羅浮,身似梅花瘦。故園依舊,慵梳掠,誰共尋芳攜手?芳心恐負,正酒醒天寒時候。喚丫鬟招鶴歸來,請與冰魂守。 羌笛怕聽吹驟,念隴頭人遠,怎堪回首,翠蛾愁皺。相偎處,惹得暗香盈袖。凝情待久,無限恨,臞仙知否?應為伊惆悵江南,月落參橫後。
姊姊聽了道:「大凡填詞,用筆要如快馬入陣,盤旋曲折,隨意所之。我們不知怎的,總覺著有點拙澀,詞句總不能圓轉,大約總是少用功之過。念我的你聽:
芳痕淡抹,粉影含嬌,隱隱雲衣迭。一般清絕,偎花立,空自暗傷離別。銷魂似妾,心上事更憑誰說?倩何人寄語隴頭,鏡裡春難折。 寂寞黃昏片月,伴珊珊環佩,滿庭香雪,蛾眉愁切。關情處,怕聽麗譙吹徹。冰姿似鐵,歎爾我,生來孤潔。恐飄殘倦倚風前,一任霜華拂。」
我道:「姊姊這首就圓轉得多了。」姊姊道:「也不見得。」此時那畫已畫好了,我便把題詞寫上。又寫了那《金陵圖》的題詞。
過得兩天,我便到蕪湖去,看定了房子,等繼之派人來經理了,我又到九江,到漢口。回南京歇了幾天,又到鎮江,到杭州。從此我便來往蘇、杭及長江上下游。原來繼之在家鄉,提了一筆巨款來,做這個買賣,專收各路的土貨,販到天津,牛莊、廣東等處去發賣,生意倒也十分順手。我只管往來稽查帳目,在路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這日子就覺得容易過了。不知不覺過了一個週年。直到次年七月裡,我稽查到了上海,正在上海號裡住下,忽接了繼之的電報,叫速到南京去,電文簡略,也不曾敘明何事。我想繼之大關的差使,留辦一年,又已期滿,莫非叫我去辦交代。然而辦交代用不著我呀。既然電報來叫,必定是一件要事,我且即日動身去罷。
正是:只道書來詢貨殖,誰知此去卻衡文。未知此去有何要事,且聽下回再記。
第四十一回 破資財窮形極相 感知己瀝膽披肝
我接了繼之電信,便即日動身,到了南京,便走馬進城,問繼之有甚要事。恰好繼之在家裡,他且不說做甚麼,問了些各處生意情形,我一一據實回答。我問起蔡侶笙。繼之道:「上月藩臺和我說,要想請一位清客,要能詩,能酒,能寫,能畫的,雜技愈多愈好;又要能談天,又要品行端方,托我找這樣一個人,你想叫我往哪裡去找。只有侶笙,他琴棋書畫,件件可以來得,不過就是脾氣古板些;就把他薦去了,倒甚是相得。大關的差事,前天也交卸了。」我道:「述農呢?」繼之道:「述農館地還連下去。」我道:「這回叫我回來,有甚麼事?」繼之道:「你且見了老伯母,我們再細談。」我便出了書房,先去見了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方才過來見了母親、嬸娘、姊姊,談了些家常話。
我見母親房裡,擺著一枝三鑲白玉如意,便問是哪裡來的。母親道:「上月我的生日,蔡侶笙送來的,還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我仔細看了那如意一遍,不覺大驚道:「這個東西,怎麼好受他的!雖然我薦他一個館地,只怕他就把這館地一年的薪水還買不來!這個如何使得!」母親道:「便是我也說是小生日,不驚動人,不肯受。他再三的送來,只得收下。原是預備你來家,再當面還他的。」我道:「他又怎麼知道母親生日呢?」姊姊道:「怕不是大哥談起的。他非但生日那天送這個禮,就是平常日子送吃的,送用的,零碎東西,也不知送了多少。」我道:「這個使不得!偏是我從薦了他的館地之後,就沒有看見過他。」姊姊道:「難道一回都沒見過?」我道:「委實一回都沒見過。他是住在關上的,他初到時,來過一次,那時我到蕪湖去了。嗣後我就東走西走,偶爾回來,也住不上十天八天,我不到關上,他也無從知道,趕他知道了,我又動身了,所以從來遇不著。還有那手卷呢?」姊姊在抽屜裡取出來給我看,是一個三丈多長的綾本。我看了,便到繼之那邊,和繼之說。繼之道:「他感激你得很呢,時時念著你。這兩樣東西,我也曾見來。若講現買起來呢,也不知要值多少錢。他說這是他家藏的東西,在上海窮極的時候,拿去押給人家了。兩樣東西,他只押得四十元。他得了館地之後,就贖了回來,拿來送你。」我道:「是他先代之物,我更不能受,明日待我當面還了他。此刻他在藩署裡,近便得很,我也想看看他去。」
繼之道:「你自從丟下了書本以來,還能作八股麼?」我笑道:「我就是未丟書本之前,也不見得能作八股。」繼之道:「說雖是如此說,你究竟是在那裡作的。我記得你十三歲考書院,便常常的取在五名前;以後兩年出了門,我可不知道了。」我道:「此刻憑空還問這個做甚麼呢?」繼之道:「只管胡亂談談,有何不可?」我道:「我想這個不是胡亂談的,或者另外有甚麼道理?」繼之笑著,指著一個大紙包道:「你看這個是甚麼?」我拆開來一看,卻是鍾山書院的課卷。我道:「只怕又是藩臺委看的?」繼之道:「正是。這是生卷。童卷是侶笙在那裡看。藩臺委了我,我打算要煩勞了你。」我道:「幫著看是可以的,不過我不能定甲乙。」繼之道:「你只管定了甲乙,順著迭起來,不要寫上,等我看過再寫就是了。」我道:「這倒使得。但不知幾時要?這裡又是多少卷?要取幾名?」繼之道:「這裡其是八百多卷,大約取一百五十卷左右。佳卷若多,就多取幾卷也使得。你幾時可以看完就幾時要,但是越快越好,藩臺交下來好幾天了,我專等著你。你在這裡看,還是拿過去看?」我道:「但只看看,不過天把就看完了;但是還要加批加圈,只怕要三天。我還是拿過去看的好,那邊靜點,這邊恐怕有人來。」繼之道:「那麼你拿過去看罷。」我笑道:「看了使不得,休要怪我。」繼之道:「不怪你就是。」
當下又談了一會,繼之叫家人把卷子送到我房裡去,我便過來。看見姊姊正在那裡畫畫。我道:「畫甚麼?」姊姊道:「九月十九,是乾娘五十整壽,我畫一堂海滿壽屏,共是八幅。」我道:「呀!這個我還不曾記得。我們送甚麼呢?」姊姊道:「這裡有一堂屏了;還有一個多月呢,慢慢辦起來,甚麼不好送。」我道:「這份禮,是很難送的:送厚了,繼之不肯收;送薄了,過不去。怎麼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一樣了,我前月在杭州,收了一尊柴窯的彌勒佛,只化得四弔錢,的真是古貨。只可惜放在上海。回來寫個信,叫德泉寄了來。」姊姊道:「你又來了,柴窯的東西,怎麼只賣得四弔錢?」我道:「不然我也不知,因為這東西買得便宜,我也有點疑心,特為打聽了來。原來這一家人家,本來是杭州的富戶,祖上在揚州做鹽商的。後來折了本,倒了下來,便回杭州。生意雖然倒了,卻也還有幾萬銀子家資。後來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起初是賣田,後來賣房產,賣桌椅東西,賣衣服首飾,鬧的家人僕婦也用不起了。一天在堆存雜物的樓上,看見有一大堆紅漆竹筒子,也不知是幾個。這是揚州戴春林的茶油筒子,知道還是祖上從揚州帶回來的茶油,此刻差不多上百年了,想來油也乾了,留下他無用,不如賣了,打定了主意,就叫了收買舊貨的人來,講定了十來個錢一個,當堂點過,卻是九十九個都賣了。過得幾天,又在角子上尋出一個,想道:『這個東西原是一百個,那天怎樣尋他不出來』。搖了一搖,沒有聲響,想是油都乾了。想這油透了的竹子,劈細了生火倒好,於是拿出來劈了。原來裡面並不是油,卻是用木屑藏著一條十兩重的足赤金條子。不覺又驚又喜,又悔又恨:驚的是許久不見這樣東西,如今無意中又見著了;喜的是有了這個,又可以換錢化了;悔的是那九十九個,不應該賣了;恨的是那天見了這筒子,怎麼一定當他是茶油,不劈開來先看看再賣。只得先把這金子去換了銀來。有銀在手,又忘懷了,吃喝嫖賭,不上兩個月又沒了。他自想眼睜睜看著九百九十兩金子,沒福享用,弔把錢把他賣了,還要這些東西作甚麼,不如都把他賣了完事。因此索性在自己門口,擺了個攤子,把那眼前用不著的家私什物,都拿出來。只要有人還價就賣。那天我走過他門口,看見這尊佛,問他要多少錢,他並不要價,只問我肯出多少。我說了四弔,原不過說著頑,誰知他當真賣了。」姊姊道:「不要撒謊,天下那裡有這種呆人。」我道:「惟其呆,所以才能敗家;他不呆,也不至於如此了。這些破落戶,千奇百怪的形狀,也說不盡許多,記得我小時候上學,一天放晚學回家,同著一個大學生走,遇了一個人,手裡提著一把酒壺,那大學生叫我去揭開他那酒壺蓋,看是甚麼酒。我頑皮,果然躡足潛蹤在他後頭,把壺蓋一揭,你道壺裡是些甚麼?原來不是酒,不是茶,也不是水,不是濕的,是乾的,卻是一壺米!」說的姊姊「噗嗤」的一聲笑了道:「這是怎麼講?」我道:「那個人當時就大罵起來,要打我,嚇得我摔了壺蓋,飛跑回家去。明日我問那大學生,才知道這個人是就近的一個破落戶,窮的逐頓買米;又恐怕人識笑,所以拿一把酒壺來盛米。有人遇了他,他還說頓頓要吃酒呢。就是前年我回去料理祠堂的一回,有一天在路上遇見子英伯父,抱著一包衣服,在一家當鋪門首東張西望。我知道他要當東西,不好去撞破他,遠遠的躲著偷看。那當門是開在一個轉角子上,他看見沒人,才要進去,誰知角子上轉出一個地保來,看見了他,搶行兩步,請了個安,羞得他臉上青一片、紅一片,嘴裡喃喃吶吶的不知說些什麼,就走了,只怕要拿到別家去當了。」姊姊道:「大約越是破落戶,越要擺架子,也是有的。」我道:「非但擺架子,還要貪小便宜呢。我不知聽誰說的,一個破落戶,拾了一個鬥死了的鵪鶉,拿回家去,開了膛,拔了毛,要炸來吃,又嫌費事,家裡又沒有那些油。因拿了鵪鶉,假意去買油炸膾,故意把鵪鶉掉在油鍋裡面,還做成大驚小怪的樣子;那油鍋是沸騰騰的,不一會就熟了。人家同他撈起來,他非但不謝一聲,還要埋怨說:『我本來要做五香的,這一炸可炸壞了,五香的吃不成了!』」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說罷,我這裡趕著要畫呢。」
我也想起了那尊彌勒佛,便回到房裡,寫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一面取過課本來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邊;好的,便另放一處。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暗想原來這件事甚容易的。晚飯後,又潛心去看,不知不覺,把好不好都全分別出來了。天色也微明了,連忙到牀上去睡下。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鐘。母親道:「為什睡到這個時候?」我道:「天亮才睡的呢。」母親道:「晚上做甚麼來?」我道:「代繼之看卷子。」母親便不言語了。我便過來,和繼之說了些閒話。飯後,再拿那看過好的,又細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點。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順迭起。天色已經大明了,我便不再睡,等繼之起來了,便拿去交給他,道:「還有許多落卷,叫人去取了來罷。」繼之翻開看了兩卷,大喜道:「妙,妙!怎麼這些批語的字,都摹仿著我的字跡,連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來。」我道:「不過偶爾學著寫,正是婢學夫人,那裡及得到大哥什一!」繼之道:「辛苦得很!今夜請你吃酒酬勞。」我道:「這算甚麼勞呢。我此刻先要出去一次。」繼之問到那裡。我道:「去看蔡侶笙。」繼之道:「正是。他和我說過,你一到了就知照他,我因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來,帶了片子,走到藩臺衙門,到門房遞了,說明要見蔡師爺。門上拿了進去,一會出來,說是蔡師爺出去了,不敢當,擋駕。我想來得不湊巧,只得怏怏而回,對繼之說侶笙不在家的話。繼之道:「他在關上一年,是足跡不出戶外的,此刻怎麼老早就出去了呢?」話還未說完,只見王富來回說:「蔡師爺來了。」我連忙迎到客堂上,只見蔡侶笙穿了衣冠,帶了底下人,還有一個小廝挑了兩個食盒。侶笙出落得精神煥發,洗絕了從前那落拓模樣,眉宇間還帶幾分威嚴氣象。見了我,便搶前行禮,嚇的我連忙回拜。起來讓坐。侶笙道:「今日帶了贄見,特地叩謁老伯母,望乞代為通稟一聲。」我道:「家母不敢當,閣下太客氣了!」侶笙道:「前月老伯母華誕,本當就來叩祝,因閣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次;今日特具衣冠叩謁,千萬勿辭!」我見他誠摯,只得進來,告知母親。母親道:「你回了他就是了。」我道:「我何嘗不回;他誠摯得很,特為具了衣冠,不如就見他一見罷。」姊姊道:「人家既然一片誠心,伯娘何必推托,只索見他一見罷了。」母親答應了,嬸娘、姊姊都迴避過,我出來領了侶笙進去。侶笙叫小廝挑了食盒,一同進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禮。我在旁陪著,又回謝過了。侶笙叫小廝端上食盒道:「區區幾色敝省的土儀,權當贄見,請老伯母賞收。」母親道:「一向多承厚賜,還不曾道謝,怎好又要費心!」我道:「侶笙太客氣了!我們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煩瑣?」侶笙道:「改日內子還要過來給老伯母請安。」母親道:「我還沒有去拜望,怎敢枉駕!」我道:「嫂夫人幾時接來的?」侶笙道:「上月才來的,沒有過來請安,荒唐得很。」我道:「甚麼話!嫂夫人深明大義,一向景仰的,我們書房裡坐罷。」侶笙便告辭母親,同到書房裡來。我忙讓寬衣。
侶笙一面與繼之相見。我說道:「侶笙何必這樣客氣,還具起衣冠來?」侶笙道:「我們原可以脫略,要拜見老伯母,怎敢褻瀆。」我道:「上月家母壽日,承賜厚禮,概不敢當,明日當即璧還。」侶笙道:「這是甚麼話!我今日披肝瀝膽的說一句話:我在窮途之中,多承援手,薦我館穀,自當感激。然而我從前也就過幾次館,也有人薦的;就是現在這個館,是繼翁薦的,雖是一般的感激,然而總沒有這種激切。須知我這個是知己之感,不是恩遇之感。當我落拓的時候,也不知受盡多少人欺侮。我擺了那個攤,有些居然自命是讀書人的,也三三兩兩常來戲辱。所謂人窮志短,我哪裡敢和他較量,只索避了。所以頭一次閣下過訪時,我待要理不理的,連忙收了攤要走,也是被人戲辱的多了,嚇怕了,所以才如此。」我道:「這班人就很沒道理,人家擺個攤,礙他甚麼。要來戲侮人家呢?」侶笙道:「說來有個緣故。因為我上一年做了個蒙館,虹口這一班蒙師,以為又多了一個,未免要分他們的潤,就很不願意了。次年我因來學者少,不敢再幹,才出來測字。他們已經是你一嘴我一嘴的說是只配測字的,如何妄想坐起館來。我因為坐在攤上閒著,常帶兩本書去看看。有一天,我看的是《經世文編》,被一個刻薄鬼看見了,就同我哄傳起來。說是測字先生看《經世文編》,看來他還想做官,還想大用呢。從此就三三兩兩,時來挖苦。你想我在這種境地上處著,忽然天外飛來一個絕不相識、絕不相知之人,賞識我於風塵之中,叫我焉得不感!」說到這裡,流下淚來:「所以我當老伯母華誕之日,送上兩件薄禮,並不是表我的心,正要閣下留著,做個紀念;倘使一定要還我,便是不許我感這知己了。」說著,便起身道:「方伯那裡還有事等著,先要告辭了。」我同繼之不便強留,送他出去。我回來對繼之說道:「在我是以為閒閒一件事,卻累他送了禮物,還賠了眼淚,倒叫我難為情起來。」繼之道:「這也足見他的誠摯。且不必談他,我們談我們的正事罷。」我問:「談甚麼正事?」繼之指著我看定的課卷,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只為金篦能刮眼,更將玉尺付君身。未知繼之說出甚麼事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二回 露關節同考裝瘋 入文闈童生射獵
當下繼之對我說道:「我日來得了個闈差,怕是分房,要請一個朋友到裡面幫忙去,所以打電報請你回來。我又恐怕你荒疏了,所以把這課卷試你一試,誰知你的眼睛竟是很高的,此刻我決意帶你進去。」我道:「只要記得那八股的範圍格局,那文章的魄力之厚薄,氣機之暢塞,詞藻之枯腴,筆仗之靈鈍,古文時文,總是一樣的。我時文雖荒了,然而當日也曾入過他那範圍的,怎會就忘了,況且我古文還不肯丟荒的。但是怎能夠同著進去?這個頑意兒,卻沒有幹過。」繼之道:「這個只好要奉屈的了,那天只能扮作家人模樣混進去。」我道:「大約是房官,都帶人進去的了?」繼之道:「豈但房官,是內簾的都帶人進去的。常有到了裡面,派定了,又更動起來的。我曾記得有過一回,一個已經分定了房的,憑空又撤了,換了一個收掌。」我道:「這又為甚麼?」繼之道:「他一得了這差使,便在外頭通關節,收門生,誰知臨時鬧穿了,所以弄出這個笑話。」
我道:「這科場的防範,總算嚴密的了,然而內中的毛病,我看總不能免。」繼之道:「豈但不能免,並且千奇百怪的毛病,層出不窮。有偷題目出去的,有傳遞文章進號的,有換卷的。」我道:「傳遞先不要說他,換卷是怎樣換法呢?」繼之道:「通了外收掌,初十交卷出場,這卷先不要解,在外面請人再作一篇,譽好了,等進二場時交給他換了。廣東有了闈姓一項,便又有壓卷及私拆彌封的毛病。廣東曾經鬧過一回,一場失了十三本卷子的。你道這十三個人是哪裡的晦氣。然而這種毛病,都不與房官相干,房官只有一個關節是毛病。」我道:「這個頑意兒我沒幹過,不知關節怎麼通法?」繼之道:「不過預先約定了幾個字,用在破題上,我見了便薦罷了。」我道:「這麼說,中不中還不能必呢。」繼之道:「這個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關節。」
我道:「還有一層難處,比如這一本不落在他房裡呢?」繼之道:「各房官都是聲氣相通的,不落在他那裡,可以到別房去找;別房落到他那裡的關節卷子,也聽人家來找。最怕遇見一種拘迂固執的,他自己不通關節,別人通了關節,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種人的房,叫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裡,或者這一科沒有黑房,就都不要緊了。」我笑道:「大哥還是做黑房,還是做紅房?」繼之道:「我在這裡,絕不交結紳士,就是同寅中我往來也少,固然沒有人來通我的關節,我也不要關節。然而到了裡面,我卻不做甚麼正顏厲色的君子,去討人厭,有人來尋甚麼卷子,只管叫他拿去。」我笑道:「這倒是取巧的辦法,正人也做了,好人也做了。」繼之道:「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現在新任的江寧府何太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裡時有一回會試分房,他同人家通了關節,就是你那個話,偏偏這本卷子不曾到他房裡。他正在那裡設法搜尋,可巧來了一位別房的房官是個老翰林,著名的是個清朝孔夫子,沒有人不畏憚他的。這位何太尊不知怎樣一時糊塗,就對他說有個關節的話。誰知被他聽了,便大嚷起來,說某房有關節,要去回總裁。登時鬧的各房都知道了,圍過來看,見是這位先生吵鬧,都不敢勸。這位太尊急了,要想個阻止他的法子,哪裡想得出來,只得對他作揖打拱的求饒。他哪裡肯依,說甚麼『皇上家掄才大典,怎容得你們為鬼為蜮!照這樣做起來,要屈煞了多少寒酸,這個非回明白了,認真辦一辦,不足以警將來』。何太尊到了此時,人急智生,忽的一下,直跳起來,把雙眼瞪直了,口中大呼小叫,說神說鬼的,便裝起瘋來。那位老先生還冷笑道:『你便裝瘋,也須瞞不過去。』何太尊更急了,便取起桌上的裁紙刀,飛舞起來,嚇的眾人倒退。他又是東奔西逐的,忽然又撩起衣服,在自己肚子上划了一刀。眾人才勸住了那位老先生,說他果然真瘋了,不然哪裡肯自己戳傷身子。那位老先生才沒了說話。當時回明了,開門把他扶了出去,這才了事。你想,自己要做君子,立崖岸,卻不顧害人,這又何苦呢。」我道:「這一場風波,確是鬧的不小。那位先生固然太過,然而士人進身之始,即以賄求,將來出身做官的品行,也就可想了。」繼之道:「這個固是正論,然而以『八股』取士,那作『八股』的就何嘗都是正人!」
說話時,春蘭來說午飯已經開了,我就別了繼之,過來吃飯,告訴母親,說進場看卷的話。母親道:「你有本事看人家的卷,何不自己去中一個?你此刻起了服,也該回去趕小考,好歹掙個秀才。」我道:「掙了秀才,還望舉人;掙了舉人,又望進士;掙了進士,又望翰林;不點翰林還好,萬一點了,兩弔銀子的家私,不上幾年,都要光了;再沒有差使,還不是仍然要處館。這些身外的功名,要他做甚麼呢?」母親道:「我只一句話,便惹了你一大套。這樣說,你是不望上進的了。然則你從前還讀書做甚麼?」我道:「讀書只求明理達用,何必要為了功名才讀書呢。」姊姊道:「兄弟今番以童生進場看卷,將來中了幾個出來,再是他們去中了進士,點了翰林,卻都是兄弟的門生了。」我笑道:「果然照姊姊這般說,我以後不能再考試了。」姊姊道:「這卻為何?」我道:「我去考試,未必就中,倘遲了兩科,我所薦中的都已出了身,萬一我中在他們手裡,那時候明裡他是我的老師,暗裡實在我是他的老師,那才不值得呢。」
吃過了飯,我打算去回看侶笙,又告訴了他方才的話。姊姊道:「他既這樣說,就不必退還他罷。做人該爽直的地方,也要爽直些才好,若是太古板,也不入時宜。」母親道:「他才說他的太太要來,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說明白,千萬不要同他那個樣子,穿了大衣服來,累我們也要穿了陪他。」我道:「我只說若是穿了大衣服,我們擋駕不會他,他自然不穿了。」說罷,便出來,到藩臺衙門裡,會了侶笙。只見他在那裡起草稿。我問他:「作甚麼?」侶笙道:「這裡制軍的折稿。衙門裡幾位老夫子都弄不好,就委了方伯,方伯又轉委我。」我道:「是甚麼奏稿,這般煩難?」侶笙道:「這有甚麼煩難,不過為了前回法越之役,各處都招募了些新兵,事定了,又遣散了;募時與散時,都經奏聞。此時有個廷寄下來,查問江南軍政,就是這件事要作一個復折罷了。」我又把母親的話,述了一遍。侶笙道:「本來應該要穿大衣過去的,既然老伯母吩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又問是幾時來。侶笙道:「本來早該去請安了,因為未曾得先容,所以不敢冒昧。此刻已經達到了,就是明天過來。」
我道:「尊寓在哪裡?」侶笙道:「這署內閒房盡多著,承方伯的美意,指撥了兩間,安置舍眷。」我道:「秋菊沒有跟了來麼?」侶笙道:「他已經嫁了人,如何能跟得來。前天接了信,已經生了兒子了。這小孩子倒好,頗知道點好歹。據內人說,他自從出嫁之後,不像那般蠢笨了,聰明了許多。他家裡供著端甫和你的長生祿位,旦夕香花供奉,朔望焚香叩頭。」我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快寫信叫他不要如此。況且這件事是王端甫打聽出來的,我在旁邊不過代他傳了幾句話,怎麼這樣起來。他要供,只供端甫就夠了,攀出我來做甚麼呢。」侶笙笑道:「小孩子要這樣,也是他一點窮心,由他去幹罷了,又不費他甚麼。」我道:「並且無謂得很!他只管那樣僕僕亟拜,我這裡一點不知,彼有所施,我無所受,徒然對了那木頭牌子去拜,何苦呢!」侶笙道:「這是他出於至誠的,諒來止也止他不住,去年端甫接了家眷到上海,秋菊那小孩子時常去幫忙;家眷入宅時,房子未免要另外裝修油漆,都是他男人做的,並且不敢收受工價,連物料都是送的。這雖是小事,也可見得他知恩報恩的誠心,我倒很喜歡。」我道:「施恩莫望報,何況我這個斷不能算恩,不過是個路見不平,聊助一臂之意罷了。」侶笙道:「你便自己要做君子,施恩不望報;卻不能責他人必為小人,受恩竟忘報呀。」說得我笑了,然而心中總是悶悶不樂。辭了回來,告訴姊姊這件事。母親、嬸嬸一齊說道:「你快點叫他寫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這孩子!」姊姊笑道:「那裡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過是盡他一點心罷了。」
我道:「這樣說起來,我初到南京時,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見我,倘不遇了繼之,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並且那一處不受他的教導,我也應該供起繼之的長生祿位了?」姊姊笑道:「枉了你是個讀書明理之人!這種不過是下愚所為罷了。豈不聞『士為知己者死』?又豈不聞『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從古英雄豪傑,受人意外之恩時,何嘗肯道一個『謝』字!等他後來行他那報恩之志時,卻是用出驚天動地的手段,這才是叫做報恩呢。據我看,繼之待你,那給你館地招呼你一層,不過是朋友交情上應有之義;倒是他那隨時隨事教誨你,無論文字的紕繆,處世的機宜,知無不言,這一層倒是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報的。」我道:「拿甚麼去報他呢?」姊姊道:「比如你今番跟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幾個真才,本房裡中的比別房多些,內中中的還要是知名之士,讓他享一個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報他了。其餘隨時隨事,都可以報得。只要存了心,何時非報恩之時,何地非報恩之地,明人還要細說麼。」我道:「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的不好,多了一點事,就鬧的這裡說感激,那裡也說感激,把這種貴重東西送了來,看看他也有點難受。我從此再不敢多事了。」姊姊道:「這又不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來是抑強扶弱,互相維持之意。比如遇了老虎吃人,我力能殺虎的,自然奮勇去救;就是力不能殺虎,也要招呼眾人去救,斷沒有坐視之理。你見了他送你的東西難受,不過是怕人說你望報的意思。其實這是出於他自己的誠心,與你何干呢。」我道:「那一天尋到了侶笙家裡,他的夫人口口聲聲叫我君子;見了侶笙,又是滿口的義士,叫得人怪害臊的。」母親道:「叫你君子、義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帳行子的好!」姊姊道:「不是的。這是他的天真,也是他的稚氣,以為做了這一點點的事,值不得這樣恭維。你自己看見並沒有出甚麼大力量,又沒有化錢,以為是一件極小的事。不知那秋菊從那一天以後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甫給他過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說供長生祿位,就是天天來給你們磕頭,也是該的。」我搖頭道:「我到底不以為然。」姊姊笑道:「所以我說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氣。你滿肚子要做施恩不受報的好漢,自己又說不出來。照著你這個性子,只要莫磨滅了,再加點學問,將來怕不是個俠士!」我笑道:「我說姊姊不過,只得退避三舍了。」說罷,走了出來,暗想姊姊今天何以這樣恭維我,說我可以做俠士,我且把這話問繼之去。走到書房裡,繼之出去了,問知是送課卷到藩臺衙門去的。我便到上房裡去,只見老媽子、丫頭在那裡忙著迭錫箔,安排香燭,整備素齋。我道:「乾娘今天上甚麼供?」吳老太太道:「今天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薩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頭都是閉著眼睛的,只有今天是張開眼睛。祭了他,消災降福。你這小孩子,怎不省得?」我向來厭煩這些事,只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說甚麼,便把些別話岔開去。
繼之夫人道:「這一年來,兄弟總沒有好好的在家裡住。這回來了,又叫你大哥拉到場裡去,白白的關一個多月,這是那裡說起。」我道:「出闈之後,我總要住到拜了乾娘壽才動身,還有好幾天呢。」老太太道:「你這回進去幫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輕的,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十七歲以內的。」我道:「這是何意?」老太太道:「你才十八歲,倘使那五六十歲的中在你手裡,不叫他羞死麼!」我笑道:「我但看文章,怎麼知道他的年紀?」老太太道:「考試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麼?」我道:「彌封了的,看不見。」老太太道:「還有個法子,你只看字跡蒼老的,便是個老頭子。」我道:「字跡也看不見,是用謄錄謄過的。」老太太笑道:「這就沒法了。」正說笑著,繼之回來了,問笑甚麼,我告訴了,大家又笑了一笑。我談了幾句,便回到自己房裡略睡一會,黃昏時,方才起來吃飯。
一宿無話。次日,蔡侶笙夫人來了,又過去見了吳老太太、繼之夫人。我便在書房陪繼之。他們盤桓了一天才散。光陰迅速,不覺到了初五日入闈之期,我便青衣小帽,跟了繼之,帶了家人王富,同到至公堂伺候。行禮已畢,便隨著繼之入了內簾。繼之派在第三房,正是東首的第二間。外面早把大門封了,加上封條。王富便開鋪蓋。開到我的,忽詫道:「這是甚麼?」我一看,原來是一枝風槍。繼之道:「你帶這個來做甚麼?」我道:「這是在上海買的,到蘇、杭去,沿路獵鳥,所以一向都是卷在鋪蓋裡的。這回家來了,家裡有現成鋪陳,便沒有打開他,進來時就順便帶了他,還是在輪船上卷的呢。」說罷,取過一邊。這一天沒有事。
第二天早起,主考差人出來,請了繼之去,好一會才出來。我問:「有甚麼事?」繼之道:「這是照例的寫題目。」我問:「甚麼題?」繼之道:「告訴了你,可要代我擬作一篇的。」我答應了。繼之告訴了我,我便代他擬作了一個次題、一首詩。
到了傍晚時候,我走出房外閒望,只見一個鴿子,站在簷上。我忽然想起風槍在這裡,這回用得著了。忙忙到房裡,取了槍,裝好鉛子,跑出來,那鴿子已飛到牆頭上;我取了准頭,板動機簧,「颼」的一聲著了,那鴿子便掉了下來。我連忙跑過去拾起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正是:任爾關防嚴且密,何如一彈破玄機。不知為了何事大驚,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三回 試鄉科文闈放榜 上母壽戲彩稱觴
當時我無意中拿風槍打著了一個鴿子,那鴿子便從牆頭上掉了下來,還在那裡騰撲。我連忙過去拿住,覺得那鴿子尾巴上有異,仔細一看,果是縛著一張紙。把他解了下來,拆開一看,卻是一張刷印出來已經用了印的題目紙。不覺吃了一驚。丟了鴿子,拿了題目紙,走到房裡,給繼之看。繼之大驚道:「這是哪裡來的?」我舉起風槍道:「打來的。我方才進來拿槍時,大哥還低著頭寫字呢。」繼之道:「你說明白點,怎麼打得來?」我道:「是拴在鴿子尾巴上,我打了鴿子,取下來的。」繼之道:「鴿子呢?」我道:「還在外面牆腳下。」說話間,王富點上蠟燭來。繼之對王富道:「外面牆腳下的鴿子,想法子把他藏過了。」王富答應著去了。
我道:「這不消說是傳遞了。但是太荒唐些,怎麼用這個笨鴿子傳遞?」繼之道:「鴿子未必笨,只是放鴿子的人太笨了,到了這個時候才放。大凡鴿子,到了太陽下山時,他的眼睛便看不見,所以才被你打著。」說罷,便把題目紙在蠟燭上燒了。我道:「這又何必燒了他呢?」繼之道:「被人看見了,這豈不是嫌疑所在。你沒有從此中過來,怨不得你不知道此中利害。此刻你和我便知道了題目,不足為奇;那外面買傳遞的不知多少,這一張紙,你有本事拿了出去,包你值得五六百元,所以裡面看這東西很重。聽說上一科,題目已經印了一萬六千零六十張,及至再點數,少了十張,連忙劈了板片,另外再換過題目呢。」我笑道:「防這些士子,就如防賊一般。他們來考試,直頭是來取辱。前幾天家母還叫我回家鄉去應小考,我是再也不去討這個賤的了。」
繼之道:「科名這東西,局外人看見,似是十分名貴,其實也賤得很。你還不知,到中了進士去殿試,那個矮桌子,也有三條腿的,也有兩條腿的,也有破了半個面子的,也有全張鬆動的。總而言之,是沒有一張完全能用的。到了殿試那天,可笑一班新進士,穿了衣冠,各人都背著一張桌子進去。你要看見了,管你肚腸也笑斷了,嘴也笑歪了呢。」我笑道:「大哥想也背過的了?」繼之道:「背的又不是我一個。」我道:「背了進去,還要背出來呢。」繼之道:「這是定做的粗東西,考完了就撂下了,誰還要他。」
閒話少提。到了初十以後,就有硃卷送來了。起先不過幾十本,我和繼之分看,一會就看完了;到後來越弄越多,大有應接不暇之勢。只得每卷只看一個起講:要得的就留著,待再看下文;要不得的,便歸在落卷一起。揀了好的,給繼之再看;看定了,就拿去薦。頭場才了,二場的經卷又來;二場完了,接著又是三場的策問。可笑這第三場的卷子,十本有九本是空策,只因頭場的八股薦了,這個就是空策,也只得薦在裡面。我有心要揀一本好策,卻只沒有好的,只要他不空,已經算好了。後來看了一本好的,卻是頭、二場沒有薦過,便在落卷裡對了出來;看他那經卷,也還過得去,只是那八股不對。我問繼之道:「這麼一本好策,奈何這個人不會作八股!」繼之看了道:「他這個不過枝節太多,大約是個古文家,你何妨同他略為改幾個字,成全了這個人。」我吐出舌頭,提起筆道:「這個筆,怎麼改得上去?」繼之道:「我文具箱裡帶著有銀朱錠子。」我道:「虧大哥怎麼想到,就帶了來。可是預備改硃卷的?」繼之道:「是內簾的,那一個不帶著。你去看,有兩房還堂而皇之的擺在桌上呢。」我開了文具箱,取了朱錠、朱硯出來,把那本卷子看了兩遍,同他改了幾個字,收了朱硯,又給繼之看。繼之看過了,笑道:「真是點鐵成金,會者不難,只改得二三十個字,便通篇改觀了。這一份我另外特薦,等他中了,叫他來拜你的老師。」我道:「大哥莫取笑。請你倒是力薦這本策,莫糟蹋了,這個人是有實學的。」繼之果然把他三場的卷子,迭做一迭,拿進去薦。回來說道:「你特薦的一本,只怕有望了。兩位主考正在那裡發煩,說沒有好策呢。」
三場卷子都看完了,就沒有事,天天只是吃飯睡覺。我道:「此刻沒有事,其實應該放我們出去了,還當囚犯一般,關在這裡做甚麼呢。此刻倒是應試的比我們逍遙了。」繼之忽地「撲嗤」的笑了一聲。我道:「這有甚麼好笑?」繼之道:「我不笑你,我想著一個笑話,不覺笑了。」我道:「甚麼笑話?」繼之道:「也不知是那一省那一科的事,題目是『邦君之妻』一章。有一本卷子,那破題是:『聖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我聽了不覺大笑。繼之道:「當下這本卷子,到了房裡,那位房官看見了,也像你這樣一場大笑,拿到隔壁房裡去,當笑話說。一時驚動了各房,都來看笑話。笑的太利害了,驚動了主考,弔了這本卷子去看,要看他底下還有甚笑話。誰知通篇都是引用《禮經》,竟是堂皇典麗的一篇好文章。主考忙又交出去,叫把破題改了薦進去,居然中在第一名。」我道:「既是通篇好的,為何又鬧這個破題兒?」繼之道:「傳說是他夢見他已死的老子,教他這兩句的,還說不用這兩句不會中。」我道:「那裡有這麼靈的鬼,只怕靠不住。」繼之道:「我也這麼說。這件事沒有便罷,倘若有的,那個人一定是個狂士,恐怕人家看不出他的好處,故意在破題上弄個笑話,自然要彼此傳觀,看的人多了,自然有看得出的。是這個主意也不定。」
我道:「這個也難說。只是此刻我們不得出去,怎麼好呢?」繼之道:「你怎麼那麼野性?」我道:「不是野性。在家裡那怕一年不出門,也不要緊。此地關著大門,不由你出去,不覺就要煩燥起來。只要把大門開了,我就住在這裡不出去也不要緊。」繼之道:「這裡左右隔壁,人多得很,找兩個人談天,就不寂寞了。」我道:「這個更不要說。那做房官的,我看見他,都是氣象尊嚴,不苟言笑的,那種官派,我一見先就怕了。那些請來幫閱卷的,又都是些聳肩曲背的,酸的怕人;而且又多半是吃鴉片煙的,那嘴裡的惡氣味,說起話直噴過來,好不難受!裡面第七房一個姓王的,昨天我在外面同他說了幾句話,他也說了十來句話,都是滿口之乎者也的;十來句話當中,說了三個『夫然後』。」繼之笑道:「虧你還同他記著帳!」我道:「我昨天拿了風槍出去,掛了裝茶葉的那個洋鐵罐的蓋做靶子,在那裡打著頑。他出來一見了,便搖頭擺尾的說道:『此所謂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他正說這話時,我放了一槍,中了靶子,『砉』的一聲響了。他又說道:『必以此物為靶始妙,蓋可以聆聲而知其中也;不然,此彈太小,不及辨其命中與否矣。』說罷,又過來問我要槍看,又問我如何放法。我告訴了他,又放給他看。他拿了槍,自言自語的,一面試演,一面說道:『必先屈而折之,夫然後納彈;再伸之以復其原,夫然後撥其機簧;機動而彈發,彈著於靶,夫然後有聲。』」繼之笑道:「不要學了,倒是你去打靶消遣罷。」我便取了洋鐵罐蓋和槍,到外頭去打了一回靶,不覺天色晚了。
自此以後,天天不過打靶消遣。主考還要搜遺,又時時要斟酌改幾個硃卷的字,這都是繼之自己去辦了。直等到九月十二方才寫榜,好不熱鬧!監臨、主考之外,還有同考官、內外監試、提調、彌封、收掌、巡綽各官,擠滿了一大堂。一面拆彌封唱名,榜吏一面寫,從第六名寫起,兩旁的人,都點了一把蠟燭來照著,也有點一把香的,只照得一照,便拿去熄了,換點新的上來,這便是甚麼「龍門香」、「龍門燭」了。寫完了正榜,各官歇息了一回,此時已經四更天光景了,眾官再出來升座,再寫了副榜,然後填寫前五名。到了此時,那點香點燭的,更是熱鬧。直等榜填好了,捲起來,到天色黎明時,開放龍門,張掛全榜。
此時繼之還在裡面,我不及顧他,猶如臨死的人得了性命一般,往外一溜,就回家去了。時候雖早,那看榜的人,卻也萬頭攢動。一路上往來飛跑的,卻是報子分投報喜的。我一面走,一面想著:「作了幾篇臭八股,把姓名寫到那上頭去,便算是個舉人,到底有甚麼榮耀?這個舉人,又有甚麼用處?可笑那班人,便下死勁的去爭他,真是好笑!」又想道:「我何妨也去弄他一個。但是我未進學,必要捐了監生,才能下場。化一百多兩銀子買那張皮紙,卻也犯不著。」一路想著,回到家,恰好李升打著轎子出來去接繼之。我到裡面去,家裡卻沒有人,連春蘭也不看見,只有一個老媽子在那裡掃地。我知道都在繼之那邊了,走了過去,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上前一一見過。
母親道:「怎麼你一個人回來?大哥呢?」我道:「大哥此刻只怕也就要出來了。我被關了一個多月,悶得慌了,開了龍門就跑的。」吳老太太道:「我的兒,你辛苦了!我們昨天晚上也沒有睡,打了一夜牌,一半是等你們,一半也替你們分些辛苦。」說著,自己笑了。姊姊道:「只關一個多月,便說是慌了,像我們終年不出門的怎樣呢!」我道:「不是這要說。叫我在家裡不出門,也並不至於發悶。因為那裡眼睜睜看著有門口,卻是封鎖了,不能出來的,這才悶人呢。而且他又不是不開,也常常開的,拿伙食東西等進來,卻不許人出進,一個在門外遞入,一個在門裡接收;拿一個碗進來,連碗底都要看過。無論何人,偶然腳踹了門閬,旁邊的人便叱喝起來。主考和監臨說話,開了門,一個坐在門裡,一個坐在門外。」母親道:「怎麼場裡面的規矩這麼嚴緊?」我道:「甚麼規矩!我看著直頭是搗鬼!要作弊時,何在乎這個門口。我還打了一個鴿子,鴿子身上帶著題目呢。」老太太道:「規矩也罷,搗鬼也罷,你不要管了,快點吃點心罷。」說著,便叫丫頭:「拿我吃剩下的蓮子湯來。」我忙道:「多謝乾娘。」
等了一會,繼之也回來了。與眾人相見過,對我說道:「本房中了幾名,你知道了麼?」我道:「我只管看卷子,不管記帳,哪裡知道。」繼之道:「中了十一卷,又撥了三卷給第一房,這回算我這房最多了。你特薦的好策,那一本中在第十七名上。兩位主考都贊我好法眼,那裡知道是你的法眼呢。」我道:「大哥自己也看的不少,怎麼都推到我身上?」繼之道:「說也奇怪,所中的十一卷,都是你看的,我看的一卷也不曾中。」說罷,吃了點心,又出去了。大約場後的事,還要料理兩天,我可不去幫忙了。
坐了一會,我便回去。母親、嬸嬸、姊姊,也都辭了過來。只見那個柴窯的彌勒佛,已經擺在桌上了。我問:「壽屏怎樣了?」姊姊道:「已經裱好了。但只有這兩件,還配些甚麼呢?伯娘意思,要把這如意送去。我那天偶然拿起來看,誰知紫檀柄的背後,鑲了一塊小小的象牙,侶笙把你救秋菊和遇見他的事,詳詳細細的撰了一篇記刻在上面,這如何能送得人。」我聽見連忙開了匣了,取出如意來看,果然一片小牌子,上面刻了一篇記。那字刻得細入毫芒,卻又波磔分明。不覺歎道:「此公真是多才多藝!」姊姊道:「你且慢贊別人,且先料理了這件事,應該再配兩樣甚麼?」我道:「急甚麼!明日去配上兩件衣料便是。」
忽然春蘭拿了一封信來,是繼之給我的。拆開看時,卻是叫我寫請帖的簽條,說帖子都在書房裡。我便過去,見已套好了一大疊帖子,簽條也黏好了,旁邊一本簿子,開列著人名,我便照寫了。這一天功夫,全是寫簽條,寫到了晚上九點鐘,才完了事。交代家人,明日一早去發。一宿無話。
次日,我便出去,配了兩件衣料回來,又配了些燭、酒、麵之類,送了過去。卻只受了壽屏、水禮,其餘都退了回來。往返推讓了幾次,總是不受,只得罷了。
繼之商通了隔壁,到十九那天,借他的房子用,在客堂外面天井裡,拆了一堵牆,通了過去。那隔壁是一所大房子,前面是五開間大廳;後進的寬大,也相彷彿,不過隔了東西兩間暗房,恰好繼之的上房開個門,可以通得過去。就把大廳上的屏風撤去,一律掛了竹簾,以便女客在內看戲。前面天井裡,搭了戲臺;在自己的客堂裡,設了壽座。先一天,我備了酒,過去暖壽。又叫了變戲法的來,頑了一天。連日把書房改做了帳房,專管收禮、發賞號的事。
到了十九那一天,一早我先過去拜壽。只見繼之夫婦,正在盛服向老太太行禮。鋪設得五色繽紛,當中掛了姊姊畫的那一堂壽屏,兩旁點著五六對壽燭。我也上前去行過禮。那邊母親、嬸嬸、姊姊,也都過來了。我恐怕有女客,便退了出來,到外面壽堂上去。只見當中掛著一堂泥金壽屏,是藩臺送的,上面卻是侶笙寫的字;兩旁是道臺、首府、首縣的壽幛;壽座上供了一匣翡翠三鑲如意,還有許多果品之類,也不能盡記。地下設了拜墊,兩旁點了兩排壽燭,供了十多盆菊花。走過隔壁看時,一律的掛著壽聯、壽幛,紅光耀眼。階沿牆腳,都供了五色菊花。不一會,繼之請的幾位知客,都衣冠到了。除了上司擋駕之外,其餘各同寅紛紛都到,各局所的總辦、提調、委員,無非是些官場。
到了午間,擺了酒席,一律的是六個人一桌。入席開戲,席間每來一個客,便跳一回加官,後面來了女客,又跳女加冠,好好的一本戲,卻被那跳加官占去了時候不少。
到了下午時候,我回到後面去解手,方才走到壽座的天井裡,只見一個大腳女人,面紅耳赤,滿頭是汗,直闖過來。家人們連忙攔住道:「女客從這邊走。」就引他到上房裡去。我回家解過手,仍舊過來,只見座上各人,都不看戲,一個個的都回過臉來,向簾內觀看。那簾內是一片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正是:庭前方競笙歌奏,座後何來叫罵聲?不知叫罵的是誰,又是為著甚事叫罵,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四回 苟觀察被捉歸公館 吳令尹奉委署江都
當日女客座上,來的是藩臺夫人及兩房姨太太,兩位少太太、一位小姐,這是他們向有交情的,所以都到了;其餘便是各家官眷,都是很有體面的,一個個都是披風紅裙。當這個熱鬧的時候,那裡會叫罵起來?原來那位苟才,自從那年買囑了那制臺親信的人,便是接二連三的差事;近來又委了南京製造局總辦,又兼了籌防局、貨捐局兩個差使,格外闊綽起來。時常到秦淮河去嫖,看上了一個妓女,化上兩弔銀子,討了回去做妾,卻不叫大老婆得知,另外租了小公館安頓。他那位大老婆是著名潑皮的,日子久了,也有點風聞,只因不曾知得實在,未曾發作。這回繼之家的壽事,送了帖子去,苟才也送了一份禮。請帖當中,也有請的女客帖子。他老婆便問去不去。苟才說:「既然有了帖子,就去一遭兒也好。」誰知到了十八那天,苟才對他說:「吳家的女帖是個虛套,繼之夫人病了,不能應酬,不去也罷。」他老婆倒也信了。你道他為何要騙老婆?只因那討來的婊子,知道這邊有壽事唱戲,便撒嬌撒癡的要去看熱鬧。苟才被他纏不過,只得應許了。又怕他同老婆當面不便,因此撒了一個謊,止住了老婆,又想只打發侍妾來拜壽,恐怕繼之見怪。好在兩家眷屬不曾來往過,他便置備了二品命婦的服式,叫婊子穿上,扮了旗裝,只當是正室。傳了帖子進去,繼之夫人相見時,便有點疑心,暗想他是旗人,為甚裹了一雙小腳,而且舉動輕佻,言語鶻突,喜笑無時,只是不便說出。
苟才的公館與繼之處相去不過五六家,今日開通了隔壁,又近了一家,這邊鑼鼓喧天,鞭炮齊放,那邊都聽得見。家人僕婦在外面看見女客來的不少,便去告訴了那苟太太。這幾個僕婦之中,也有略略知道這件事的,趁便討好,便告訴他說:「聽說老爺今天叫新姨太太到吳家拜壽聽戲,所以昨天預先止住了太太,不叫太太去。」他老婆聽了,便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趁苟才不在家,便傳了外面家人來拷問。家人們起先只推不知,禁不起那婦人一番恫喝,一番軟騙,只得說了出來。婦人又問了住處,便叫打轎子。再三吩咐家人:「有誰去送了信的,我回來審出來了,先撕下他的皮,再送到江寧縣裡打屁股!」因此沒有人敢給信。他帶了一個家人,兩名僕婦,逕奔小公館來。進了門去,不問情由,打了個落花流水。喝叫把這邊的家人僕婦綁了,叫帶來的家人看守:「不是我叫放,不准放」。
又帶了兩名僕婦,仍上轎子,奔向繼之家來。我在壽座天井裡碰見的正是他。因為這天女客多,進出的僕婦不少,他雖跟著有兩個僕婦,我可不曾留意。他一逕走到女座裡,又不認得人,也不行禮,直闖進去。繼之夫人也不知是甚麼事,只當是誰家的一個僕婦。他竟直闖第一座上,高聲問道:「那一個是秦准河的蹄子?」繼之夫人吃了一驚。我姊姊連忙上去拉他下來,問他:「找誰?怎麼這樣沒規矩!那首座的是藩臺、鹽道的夫人,兩邊陪坐的都是首府、首縣的太太,你胡說些甚麼!」婦人道:「便是藩臺夫人便怎麼!須知我也不弱!」繼之夫人道:「你到底找誰?」婦人道:「我只找秦淮河的蹄子!」我姊姊怒道:「秦淮河的蹄子是誰?怎麼會走到這裡來?那裡來的瘋婆子,快與我打出去!」婦人大叫道:「你們又下帖子請我,我來了又打我出去,這是甚麼話!」繼之夫人道:「既然如此,你是誰家宅眷?來找誰?到底說個明白。」婦人道:「我找苟才的小老婆。」繼之夫人道:「苟大人的姨太太沒有來,倒是他的太太在這裡。」婦人問是哪一個,繼之夫人指給他看。婦人便撇了繼之夫人,三步兩步闖了上去,對準那婊子的臉上,劈面就是一個大巴掌。那婊子沒有提防,被他猛一下打得耳鳴眼熱,禁不得劈拍劈拍接連又是兩下,只打得珠花散落一地。連忙還手去打,卻被婦人一手擋開。只這一擋一格,那婊子帶的兩個鍍金指甲套子,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婦人順手把婊子的頭髮抓住,拉出座來,兩個扭做一堆,口裡「千蹄子,萬淫婦」的亂罵。婊子口裡也嚷罵「老狐狸,老潑貨」。我姊姊道:「反了!這成個甚麼樣子!」喝叫僕婦把這兩個怪物,連拖帶拽的拉到自己上房那邊去;又叫繼之夫人:「只管招呼眾客,這件事我來安排」;又叫家人快請繼之。
此時我正解完了手,回到外面,聽見裡面叫罵,正不知為著甚事,當中雖然掛的是竹簾,望進去卻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看見家人來請繼之,我也跟了進去看看。只見他兩個在天井裡仍然扭做一團,婦人伸出大腳,去跺那婊子的小腳;跺著他的小腳尖兒,痛的他站立不住,便倒了下來,扭著婦人不放;婦人也跟著倒了;婊子在婦人肩膀上,死命的咬了一口,而且咬住了不放;婦人雙手便往他臉上亂抓亂打,兩個都哭了。我姊姊卻端坐在上面不動。各家的僕婦擠了一天井看熱鬧。繼之忙問甚麼事。姊姊道:「連我們都不知道。大哥快請苟大人進來,這總是他的家事,他進來就明白了,也可以解散了。」繼之叫家人去請。姊姊便仍到那邊去了。
不一會,家人領著苟才進來。那婦人見了,便撇了婊子,盡力掙脫了咬口,飛奔苟才,一頭撞將過去,便動手撕起來,把朝珠扯斷了,撒了一地。婦人嘴裡嚷道:「我同你去見將軍去!問問這寵妾滅妻,是出在《大清會典》那一條上?你這老殺才!你嫌我老了,須知我也曾有年輕的時候對付過你來!你就是討婊子,也不應該叫他穿了我的命服,居然充做夫人!你把我安放到哪裡?須知你不是皇帝,家裡沒有冷宮!你還一個安放我的所在來,我便隨你去幹!」苟才氣的目瞪口呆,只連說:「罷了!罷了!」那婊子盤膝坐在地上,雙手握著腳尖兒,嘴裡也是「老潑貨,老不死」的亂罵。一面爬起來,一步一拐的,走到苟才身邊撕住了哭喊道:「你當初許下了我,永遠不見潑辣貨的面,我才嫁你;不然,南京地面,怕少了年輕標緻的人,怕少了萬貫家財的人,我要嫁你這個老殺才!你騙了我入門,今天做成這個圈套捉弄我!到了這裡,當著許多人羞辱我!」一邊一個,把苟才褫住,倒鬧得苟才左右為難。我同繼之又不好上前去勸。苟才只有歎氣頓足,被他兩個鬧得衣寬帶鬆,補服也扯了下來。鬧了好一會,方才說道:「人家這裡拜壽做喜事,你們也太鬧的不成話了,有話回家去說呀!」婦人聽說,拉了苟才便走。繼之倒也不好去送,只得由他去了。婊子倒是一鬆手道:「憑你老不要臉的搶了漢子去,我看你死了也摟他到棺材裡!」繼之對我道:「還是請你姊姊招呼他罷。」說著出去了。我叫僕婦到那邊,請了姊姊過來,姊姊便帶那婊子到我們那邊去,我也到外面去了。
此時眾人都卸了衣冠,撤了筵席,桌上只擺了瓜子果碟。眾人看見繼之和我出去,都爭著問是甚麼事,只得約略說了點。大家議論紛紛,都說苟才的不是,怎麼把命服給姨娘穿起來,怪不得他夫人動氣,然而未免暴燥些。有個說苟觀察向來講究排場,卻不道今天丟了這個大臉。
正在議論之間,忽聽得外面一迭連聲叫報喜。正要叫人打聽時,早搶進了一個人,向繼之請了個安道:「給吳老爺報喜、道喜!」繼之道:「甚麼事?」那人道:「恭喜吳老爺!署理江都縣,已經掛了牌了!」原來藩臺和繼之,是幾代的交情,向來往來甚密;只因此刻彼此做了官,反被官禮拘束住了,不能十分往來,也是彼此避嫌的意思。藩臺早就有心給繼之一個署缺,因知道今天是他老太太的整壽,前幾天江都縣出了缺,論理就應該即刻委人,他卻先委了揚州府經歷暫行代理,故意挨到今日掛牌,要博老太太一笑。這來報喜的,卻是藩臺門上。向來兩司門上是很闊的,候補州縣官,有時要望同他拜個把子也夠不上呢,他如何肯親來報喜?因為他知道藩臺和繼之交情深,也知道藩臺今天掛牌的意思,所以特地跑來討好。又出來到壽座前拜了壽。繼之讓他坐,他也不敢就坐,只說公事忙,便辭去了。這話傳到了裡頭去,老太太歡喜不盡,傳話出來,叫這齣戲完了,點一齣《連升三級》。戲班裡聽見這個消息,等完了這齣戲,又跳了一個加官討了賞,才唱點戲。
到了晚上,點起燈燭,照耀如同白日,重新設席,直到三鼓才散。我進去便向老太太道喜。勞乏了一天,大家商量要早點安歇。我和姊姊便奉了母親、嬸嬸回家。我問起:「那位苟姨太太怎樣了?」姊姊道:「那種人真是沒廉恥!我同了他過來,取了奩具給他重新理妝,他洗過了臉,梳掠了頭髻,重施脂粉,依然穿了命服,還過去坐席,毫不羞恥。後來他家裡接連打發三起人接他,他才去了。」我道:「回去還不知怎樣吵呢。」姊姊道:「這個我們管他做甚!」說罷,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繼之先到藩署謝委,又到督轅稟知、稟謝,順道到各處謝壽。我在家中,幫著指揮家人收拾各處,整整的忙了三天,方才停當。此時繼之已經奉了箚子,飭知到任,便和我商量。因為中秋節後,各碼頭都未去過,叫我先到上江一帶去查一查帳目,再到上海、蘇、杭,然後再回頭到揚州衙門裡相會。我問:「繼之,還帶家眷去不帶?」繼之道:「這署事不過一年就回來了,還搬動甚麼呢。我就一個人去,好在有你來往於兩間,這一年之中,我不定因公晉省也有兩三次,莫若仍舊安頓在這裡罷。」我聽了,自然無甚說話。當下又談談別的事情。
忽然家人來報說:「藩臺的門上大爺來了。」繼之便出去會他。一會兒進來了,我忙問是甚麼事。繼之道:「方伯升了安徽巡撫,方才電報到了,所以他來給我一個信。」說著,便叫取衣服來,換過衣帽,上衙門去道喜。繼之去後,我便到上房裡去,恰好我母親和姊姊也在這邊,大家說起藩臺升官,都是歡喜,自不必說。只有我姊姊,默默無言,眾人也不在意。過了一會,繼之回來了,說道:「我本來日間便要稟辭到任,此刻只得送過中丞再走的了。」我道:「新任藩臺是誰?只怕等新任到了算交代,有兩個月呢。」繼之道:「新藩臺是浙江臬臺升調的,到這裡本來有些日子,因為安徽撫臺是被參的,這裡中丞接的電諭是:『迅赴新任,毋容來京請訓。』所以制臺打算委巡道代理藩司,以便中丞好交卸赴新任去,大約日子不能過遠的,頂多不過十天八天罷了。」說著話,一面卸下衣冠,又對我說道:「起先我打算等我走後,你再動身;此刻你犯不著等我了,過一兩天,你先到上江去,我們還是在江都會罷。我近來每處都派了自己家裡人在那裡,你順便去留心查察,看有能辦事的,我們便派了他們管理;算來自己家裡人,總比外人靠得住。」我答應了。
過了兩天,附了上水船,到漢口去,稽查一切。事畢回到九江,一路上倒沒有甚麼事。九江事完之後,便附下水船到了蕪湖,耽擱了兩天。打聽得今年米價甚是便宜,我便譯好了電碼,親自到電報局裡去,打電報給上海管德泉,叫他商量應該辦否。剛剛走到電報局門口,只見一乘紅轎圍的藍呢中轎,在局門口憩下,轎子裡走出一個人來,身穿湖色縐紗密行棉袍,天青緞對襟馬褂,臉上架了一副茶碗口大的墨晶眼鏡,頭上戴著瓜皮紗小帽。下得轎來,對我看了一眼,便把眼鏡摘下,對我拱手道:「久違了!是幾時到的?」我倒吃了一個悶葫蘆,仔細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在大關上和挑水阿三下象棋的畢鏡江;面貌豐腴的了不得,他不向我招呼,我竟然要認不得他了。當下只得上前廝見。鏡江便讓我到電局裡客堂上坐。我道:「我要發個電信呢。」他道:「這個交給我就是。」我只得隨他到客堂裡去,主賓坐下。他便要了我的底子,叫人送進去。一面問我現在在甚麼地方,可還同繼之一起。我心裡一想,這種人何犯上給他說真話,因說道:「分手多時了。此刻在沿江一帶跑跑,也沒有一定事情。」他道:「繼之這種人,和他分了手倒也罷了,這個人刻薄得很。舍親此刻當這局子的老總,帶了兄弟來,當一個收支委員。本來這收支上面還有幾位司事,兄弟是很空的;無奈舍親事情忙,把一切事都交給兄弟去辦,兄弟倒變了這局子的老總了。說來也不值當,拿了收支的薪水,辦的總辦的事,你說冤不冤呢。」我聽了一席話,不覺暗暗好笑,嘴裡只得應道:「這叫做能者多勞啊。」正說話時,便來了兩個人,都是趾高氣揚的,嚷著叫調桌子打牌。鏡江便邀我入局,我推說不懂,要了電報收單,照算了報費,便辭了回去。
第二天德泉回電到了,說準定賃船來裝運。我一面交代照辦,便附了下水船,先回南京去一趟。繼之已經送過中丞,自己也到任去了。姊姊交給我一封信,卻是蔡侶笙留別的,大約說此番隨中丞到安徽去,後會有期的話。我盤恒了兩天,才到上海,和德泉商量了一切。又到蘇州走了一趟,才到杭州去。料理清楚,要打算回上海去,卻有一兩件瑣事不曾弄明白,只得暫時歇下。
這天天氣晴明,我想著人家逛西湖都在二三月裡,到了這個冬天,湖上便冷落得很;我雖不必逛湖,又何妨到三雅園去吃一杯茶,望望這冬天的湖光山色呢。想罷,便獨自一人,緩步前去。剛剛走到城門口,劈頭遇見一個和尚,身穿破衲,腳踏草鞋,向我打了一個問訊。
正是:不是偷閒來竹院,如何此地也逢僧?不知這和尚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五回 評骨董門客巧欺蒙 送忤逆縣官托訪察
你道那和尚是誰?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逼死胞弟、圖賣弟婦的黎景翼。不覺吃了一驚,便問道:「你是幾時出家的?為甚弄到這個模樣?」景翼道:「一言難盡!自從那回事之後,我想在上海站不住了,自己也看破一切,就走到這裡來,投到天竺寺,拜了師傅做和尚。誰知運氣不好,就走到哪裡都不是。那些僧伴,一個個都和我不對。只得別了師傅,到別處去掛單,終日流離浪蕩,身邊的盤費,弄的一文也沒了,真是苦不勝言!」他一面說話,我一面走,他只管跟著,不覺到了三雅園。我便進去泡茶,景翼也跟著進去坐下。茶博士泡上茶來。景翼又問我到這裡為甚事,住在哪裡。我心中一想,我個人招惹他不得,因說道:「我到這裡沒有甚麼事,不過看個朋友,就住我朋友家裡。」景翼又問我借錢,我無奈,在身邊取了一圓洋銀給他,他才去了。
那茶博士見他去了,對我說道:「客人怎麼認得這個和尚?」我道:「他在俗家的時候,我就認得他的。」茶博士道:「客人認得他也罷!」我道:「這話奇了!我已經認得他了,怎麼能夠不認得呢。」茶博士道:「客人有所不知:這個和尚不是個好東西,專門調戲人家婦女,被他師傅說他不守清規,把他趕了出來。他又投到別家廟兒裡去。有一回,城裡鄉紳人家做大佛事,請了一百多僧眾唸經,他也投在裡面,到了人家,卻乘機偷了人家許多東西,被人家查出了,送他到仁和縣裡去請辦,辦了個枷號一個月示眾。從此他要掛單,就沒有人家肯留他了。」我聽了這話,只好不做理會。閒坐了一回,眺望了一回湖光山色,便進城來。
忽然想起當年和我辦父親後事的一位張鼎臣,我來到杭州幾次,總沒有去訪他;此時想著訪他談談,又不知他住在哪裡。仔細想來,我父親開店的時想,和幾家店舖有來往,我在帳簿上都看見過的,只是一是時想不起來。猛可想起鼓樓彎保合和廣東丸藥店,是當日來往極熟的,只怕他可以知道鼎臣下落。想罷,便一逕問路到鼓樓彎去,尋到了保合和,只見裡面紛紛發行李出來,不知何故。我便挨了進去,打著廣東話,向一位有年紀的拱手招呼,問他貴姓。那人見我說出廣東話,以為是鄉親,便讓坐送茶,說是姓梁,號展圖。又轉問了我,我告訴了,並說出來意,問他知道張鼎臣下落不知。展圖道:「聽說他做了官了,我也不知底細,等我問問舍姪便知道了。」說罷,便向一個後生問道:「你知道張鼎臣現在哪裡?」那後生道:「他捐了個鹽知事,到兩淮候補去了。」只見一個人闖了進來道:「客人快點下船罷,不然潮要來了!」展圖道:「知道,我就來。」我道:「原來老丈要動身,打擾了!」說罷起身。展圖道:「我是要到蘭溪去走一次。」我別了出來,自行回去。
到了次日,便叫了船仍回上海,耽擱一天,又到鎮江稽查了兩天帳目,才僱了船渡江到揚州去。入到了江都縣衙門,自然又是一番景象。除了繼之之外,只有文述農是個熟人。我把各處的帳目給繼之看了,又述了各處的情形,便與述農談天。此時述農派做了帳房,彼此多時未見,不免各訴別後之事。我便在帳房裡設了榻位,從此和述農聯牀夜話。好得繼之並不叫我管事,閒了時,便到外面訪訪古蹟,或游幾處名勝。最好笑的,是相傳揚州的二十四橋,一向我只當是個名勝地方。誰知到了此地問時,那二十四橋竟是一條街名。被古人欺了十多年,到此方才明白。繼之又帶了我去逛花園。原來揚州地方,花園最多,都是那些鹽商蓋造的。上半天任人遊玩,到了下午,園主人就來園裡請客,或做戲不等。
這天述農同了我去逛容園。據說這容園是一個姓張的產業,揚州花園,算這一所最好;除了各處樓臺亭閣之外,單是廳堂,就有了三十八處,卻又處處的裝璜不同。游罷了回來,我問起述農,說:「這容園的繁華,也可以算絕頂了。久聞揚州的鹽商闊綽,今日到了此地,方才知道是名不虛傳。」述農道:「他們還是拿著錢不當錢用,每年冤枉化去的不知多少;若是懂得的,少化幾個冤枉錢,還要闊呢。」我道:「銀錢都積在他們家裡也不是事,只要他肯化了出來,外面有得流通便好,管他冤枉不冤枉。擱不住這班人都做了守財奴,年年只有入款,他卻死摟著不放出來,不要把天下的錢,都輦到他家麼。」述農道:「你這個自是正論。然而我看他們化的錢,實在冤枉得可笑!平白無端的,養了一班讀書不成的假名士在家裡,以為是親近風雅,要借此洗刷他那市儈的名字。化了錢養了幾個寒酸倒也罷了,那最奇的,是養了兩班戲子,不過供幾個商家家宴之用,每年要用到三萬多銀子!這還說是養了幾個人;只有他那買古董,卻另外成就一種癖性,好好的東西拿去他不買,只要把東西打破了拿去,他卻出了重價。」我不覺笑道:「這卻為何?」述農道:「這件事你且慢點談,可否代我當一個差,我請你吃酒。」我道:「說得好好的,又當甚麼差?」
述農在箱子裡,取出一卷畫來,展開給我看,卻是一幅橫披,是阮文達公寫的字。我道:「忽然看起這個做甚麼?」述農指著一方圖書道:「我向來知道你會刻圖書,要請你摹出這一個來,有個用處。」我看那圖書時,卻是「節性齋」三個字。因說道:「這是刻的近於鄧石如一派,還可以仿摹得來,若是漢印就難了。但不知你仿來何用?」述農一面把橫披捲起,仍舊放在箱子裡道:「摹下來自有用處。方才說的那一班鹽商買古董,好東西他不要,打破了送去,他卻肯出價錢,你道他號甚麼意思?原來他拿定了一個死主意,說是那東西既是千百年前相傳下來的,沒有完全之理;若是完全的,便是假貨。因為他們個個如此,那一班販古董的知道了,就弄了多少破東西賣給他們。你說冤枉不冤枉?有一個在江西買了一個花瓶是仿成化窯的東西,並不見好,不過值上三四元錢;這個人卻叫玉工來,把瓶口磨去了一截,配了座子,販到揚州來,卻賣了二百元。你說奇不奇呢。他那買字畫,也是這個主意,見了東西,也不問真假,先要有名人圖書沒有;也不問這名人圖書的真假,只要有了兩方圖書,便連字畫也是真的了。我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是假的,藏著他沒用,打算冤給他們,所以請你摹了這方圖書下來,好蓋上去。」我笑道:「這個容易,只要買了石來。但怕他看出是假的,那就無謂了。」述農道:「只要先通了他的門客,便不要緊。」我道:「他的門客,難道倒幫了外人麼?」
述農道:「這班東西懂得甚麼外人內人,只要有了回用,他便拍合。有一回有個人拿了一幅畫去賣,要價一千銀子,那門客要他二成回用,那人以為做生意九五回用,是有規矩的,如何要起二成來,便不答應他。他說若不答應,便交易不成,不要後悔。賣畫的自以為這幅畫是好的,何憂賣不去,便沒有答應他。及至拿了畫去看,卻是畫的一張人物,大約是『歲朝圖』之類,畫了三四個人,圍著擲骰子,骰盤裡兩顆骰子坐了五,一個還在盤裡轉,旁邊一個人,舉起了手,五指齊舒,又張開了口,雙眼看著盤內,真是神采奕奕。東家看了,十分歡喜,以為千金不貴。那門客卻在旁邊說道:『這幅畫雖好,可惜畫錯了,便一文不值。』東家問他怎麼畫錯了,他說:『三顆骰子,兩頂坐了五,這一顆還轉著未定,喝骰子的人,不消說也喝六的了;他畫的那喝骰子的,張開了口,這「六」字是合口音,張開了口,如何喝得「六」字的音來?』東家聽了,果然不錯,便價也不還,退了回去。那賣畫的人,一場沒趣,只得又來求那門客。此時他更樂得拿腔了,說已經說煞了,挽回不易,必要三成回用。賣畫的只得應允了。他卻拿了這幅畫,仍然去見東家,說我仔細看了這畫,足值千金。東家問有甚憑據。他說:『這幅畫是福建人畫的,福建口音叫「六」字,猶如揚州人叫「落」字一般,所以是開口的;他畫了開口,正所以傳那叫「六」字之神呢!』他的東家聽了,便打著揚州話『落落』的叫了兩聲,果然是開口的,便樂不可支,說道:『虧得先生淵博,不然幾乎當面錯過。』馬上兑了一千銀子出來,他便落了三百。」我聽了,不覺笑起來道:「原來多懂兩處方言,卻有這等用處。但不知這班鹽商怎麼弄得許多錢?我看此中必定有個弊端。」述農道:「這個何消說得。這裡面的毛病,我也弄不清楚。聞得兩淮鹽額有一千六百九萬多引,叫做綱鹽。每引大約三百七十斤,每斤場價不過七八文,課銀不過三釐多。運到漢口,便每斤要賣五六十文不等。愈遠愈貴,並且愈遠愈雜。這裡場鹽是雪白的,運到漢口,便變了半黃半黑的了。有部帖的鹽商,叫做根窩。有根窩的,每鹽一引,他要抽銀一兩,運腳公用。每年定額是七十萬,近來加了差不多一倍。其實運腳所用,不及四分之一,漢口的岸費,每引又要派到一兩多,如何不發財!所以鹽院的供應,以及緝私犒賞,瞻養窮商子孫,一切費用,都出在裡面。最奇的,他們自己對自己,也要做弊:總商去見運司,這是他們商家的公事了,見運司那個手本,不過幾十文就買來了,他開起帳來,卻是一千兩。你說奇不奇?」
我聽到這裡,不覺吐出了舌頭道:「這還了得!難道眾商家就由得他混開麼?」述農道:「這個我們局外人哪裡知道,他自然有許多名目立出來。其實綱鹽之利,不在官不在民,商家獨佔其利;又不能盡享,大約幕友、門客等輩分的不少,甚至用的底下人、丫頭、老媽子,也有餘潤可沾。船戶埠行,有許多代運鹽斤,情願不領腳價,還怕謀不到手的,所以廣行賄賂,連用人也都賄遍了,以求承攬載運。」我道:「不領腳價,也有甚好處麼?」述農道:「自然有好處。凡運鹽到了漢口,靠在碼頭上,逐船編了號頭,挨號輪銷。他只要弄了手腳,把號頭編得後些,趕未及輪到他船時,先把鹽偷著賣了;等到輪著他時,卻就地買些私鹽來充數。這個辦法,叫做『過籠蒸糕』。萬一買不著私鹽,他便連船也不要了,等夜靜時,鑿穿了船底,由他沉下去,便報了個沉沒。這個辦法叫做『放生』。後來兩江總督陶文毅公知道這種弊端,便創了一個票鹽的辦法:無論哪一省的人,都可以領票,也不論數目多少;只要領了票,一樣的到場灶上計引授鹽,卻仍然要按著引地行銷。此時一眾鹽商,無弊可作,窘的了不得,於是怨恨陶公,入於骨髓。無可發洩,卻把陶公的一家人編成了紙牌。我還記得有一張是畫了一個人,拿了一雙斧頭砍一棵桃樹,借此以為咒詛之計。你道可笑麼。」我道:「這種不過兒戲罷了,有甚益處。」述農道:「從行了票鹽之後,卻是倒了好幾家鹽商,鹽法為之一變。此時為日已久,又不知經了多少變局了。」
我因為談了半天鹽務,忽然想起張鼎臣,便想去訪他,因開了他的官階名姓,叫人到鹽運司衙門去打聽。一面踱到繼之簽押房裡來。繼之正在那裡批著公事,見了我,便放下了筆道:「我正要找你,你來得恰好。」我道:「有甚麼事找我呢?」繼之道:「我到任後,放告的頭一天,便有一個已故鹽商之妾羅魏氏,告他兒子羅榮統的不孝。我提到案下問時,那羅榮統呆似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問他話時,他只是哭。問羅魏氏,卻又說不出個不孝的實據,只說他不聽教訓,結交匪人。問他匪人是哪個,他又說不出,只說是都已跑了。只得把羅榮統暫時管押。不過一天,又有他羅氏族長來具結保了去,只說是領回管束。本來就放下了,前幾天我偶然翻檢舊案卷,見前任官內,羅魏氏已經告過他一次忤逆,便問起書吏。據那書吏說:『羅榮統委實不孝,有一年結交了幾個匪徒,謀弒其母。幸而機謀不密,得為防備,那匪徒便逃走了。羅魏氏便把兒子送了不孝,經族長保了出去。從此每一個新官到任,羅魏氏便送一次,一連四五任官,都是如此。』我想這個裡面,必定有個緣故。你閒著沒事,何妨到外面去查訪個明白。」我道:「他母親送了不孝,他族長保了去便罷了。自古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哪裡管得許多呢,訪他做甚麼。」繼之道:「這件事可小可大。果然是個不孝之子,也應該設法感化他,這是行政上應有之義。萬一他果然是個結交匪類的人,也要提防他,不要在我手裡出了個逆倫重案,這是我們做官的私話,如何好看輕了。」我道:「既如此,我便去查訪便了。只是怎麼個訪法呢?」繼之道:「這個哪裡論得定。好在不是限定日子,只要你在外面,隨機應變的暗訪罷了。茶坊酒肆之中,都可以訪得。況且他羅家也是著名的鹽商,不過近年稍為疲了點罷了,在外面還是赫赫有名的,怕沒人知道麼。」於是我便答應了。
談了一會,仍到帳房裡來。述農正在有事,我只在旁邊閒坐。過一會,述農事完了,對我笑道:「我恰才開發廚房裡飯錢,忽然想著一件可笑的事,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我忙問是甚麼事。述農不慌不忙,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一任旁人譏齷齪,無如廉吏最難為。不知述農到底說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六回 翻舊案借券作酬勞 告賣缺縣丞難總督
當下我笑對述農道:「因為開銷廚子想出來的話,大約總不離吃飯的事情了?」述農道:「雖然是吃飯的事情,卻未免吃的齷齪一點。前任的本縣姓伍,這裡的百姓起他一個渾名,叫做『五穀蟲』。」我笑道:「《本草》上的『五穀蟲』不是糞蛆麼?」述農道:「因為糞蛆兩個字不雅,所以才用了這個別號呀。那位伍大令初到任時,便發誓每事必躬必親,絕不假手書吏家丁;大門以內的事,無論公私,都要自己經手。百姓們聽見了,以為是一個好官,歡喜的了不得。誰知他到任之後,做事十分刻薄,又且一錢如命。別的刻剝都不說了,這大門裡面的一所毛廁,向來係家丁們包與鄉下人淘去的,每月多少也有幾文好處。這位伍大令說:『是我說過不假手家丁的,還得我老爺自己經手。』於是他把每月這幾文臭錢也囊括了,卻叫廚子經手去收,拿來抵了飯錢。這不是個大笑話麼。」
我道:「那有這等瑣碎的人,真是無奇不有了!」
說話之間,去打聽張鼎臣的人回來了,言是打聽得張老爺在古旗亭地方租有公館。我聽了便記著,預備明日去拜訪。一面正和述農談天,忽然家人來報說:「繼之接了電報。」我連忙和述農同到簽押房來,問是甚事。原來前回那江寧藩臺升了安徽扶臺,未曾交卸之前數天,就把繼之請補了江都縣,此時部復回來議准了,所以藩署書吏,打個電報來通知。於是大家都向繼之道喜。
過了這天,明日一早,我便出了衙門,去拜張鼎臣。鼎臣見了我,十分歡喜,便留著談天。問起我別後的事,我便大略告訴了一遍。又想起當日我父親不在時,十分得他的力。他又曾經攔阻我給電信與伯父,是我不聽他的話,後來鬧到如此。我雖然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然而母親已是大不願意的了。當日若是聽了他的話,何至如此。鼎臣又問起我伯父來,我只得也略說了點。說到自從他到蘇州以後,便杳無音信的話,鼎臣歎了一口氣道:「我拿一樣東西你看。」說罷,引我到他書房去坐,他在文具箱裡,取出一個信封,在信封裡面,抽出一張條子來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是我伯父親筆寫給他的一百兩銀子借票。我還沒有開口,鼎臣便說道:「那年在上海長發棧,令伯當著大眾說謝我一百兩銀子的,我為人爽直,便沒有推托。他到了晚上,和我說窮的了不得,你令先翁遺下的錢,他又不敢亂用,要和我借這一百銀子。你想當時我怎好回覆他,只好允了,他便給了我這麼一張東西。自別後,他並一封信也不曾有來過。我前年要辦驗看,寄給他一封信,要張羅點盤費,他隻字也不曾回。」我道:「便是小姪別後,也不曾有信給世伯請安,這兩年事情又忙點,還求世伯恕我荒唐。」鼎臣道:「這又當別論。我們是交割清楚的了,彼此沒了手尾,便是事忙路遠,不寫信也極平常。糾葛未清的,如何也好這樣呢。」此時我要代伯父分辯幾句,卻是辯無可辯,只好不做聲;而且自己家裡人做下這等對不住人的事,也覺得難為情。想到這裡,未免侷促不安。鼎臣便把別話岔開,談談他的官況,又講講兩淮的鹽務。
我便說起述農昨天所說綱鹽的話。鼎臣道:「這是幾十年前的話了。自從改了票鹽之後。鹽場的舉動都大變了。大約當改鹽票之時,很有幾家鹽商吃虧的;慢慢的這個風波定了之後,倒的是倒定了,站住的也站住了。只不過商家之外,又提拔了多少人發財,那就是鹽票之功了。當日曾文正做兩江時,要栽培兩個戚友,無非是送兩張鹽票,等他們憑票販鹽,這裡頭發財的不少。此刻有鹽票的人,自己不願做生意,還可以拿這票子租給人家呢。」我道:「改了票鹽之後,只怕就沒有弊病了。」鼎臣道:「天下事有一利即有一弊,哪裡有沒有弊病的道理。不過我到這裡日子淺,統共只住了一年半,不曾探得實在罷了。」當下又談了一會,便辭了回來。
回到衙門口,只見許多轎馬。到裡面打聽,才知道繼之補實的信,外面都知道了,此時同城各官以及紳士,都來道喜。過得幾天,南京藩臺的飭知到了,繼之便打點到南京去稟謝。我此時離家已久,打算一同前去。繼之道:「我去,頂多前後五天,便要回到此地的,你何不等我回來了再走呢。」我便答應了。
過一天,繼之便到府裡稟知動身。我無事便訪鼎臣;或者不出門,便和述農談天。忽然想起繼之叫我訪察羅榮統的事,據說是個鹽商,鼎臣現在是個鹽官,我何不問問鼎臣,或者他知道些,也說不定。想罷,便到古旗亭去,訪著鼎臣,寒暄已畢,我問起羅榮統的事。鼎臣道:「這件事十分奇怪,外面的人言不一,有許多都說是他不孝,又有許多說他母親不好的。大抵家庭不睦是有的,那羅榮統怎樣不孝,只怕不見得。若要知道底細,只有一個人知道。」我忙問是誰。鼎臣道:「大觀樓酒館裡的一個廚子,是他家用的多年老僕,今年不知為著甚麼,辭了出來,便投到大觀樓去。他是一定知道的。」我道:「那廚子姓甚麼?叫甚麼呢?」鼎臣道:「這可不知道了。不過前回有人請我吃館子,說是羅家出來了一個廚子,投到大觀樓去,做得好魚翅。這廚子是在羅家二十多年,專做魚翅的,合揚州城裡的鹽商請客,只有他家的魚翅最出色。後來無論誰家請客,多有借他這廚子的。我不過聽了這句話罷了,哪裡去問他姓名呢。」我道:「這就難了。不比館子裡當跑堂的,還可以去上館子,假以辭色,問他底細。這廚子是雖上他館子,也看不見的,怎樣打聽呢。」鼎臣道:「你苦苦的打聽他做甚麼呢?」我道:「也不是一定要苦苦打聽他,不過為的人家多說揚州城裡有個不孝子,順便問一聲罷了。」
當下又扯些別話,談了幾句,便辭了鼎臣回去,和述農商量,有甚法子可以訪察得出的。述農道:「有了這廚子,便容易了。幾時繼翁請客,叫他傳了那廚子來,當一次差;我們在旁邊假以辭色,逐細盤問他,怕問不出來!」我道:「這卻不好。我們這裡是衙門,他那裡敢亂說,不怕招是非麼。」述農道:「除此之外,可沒有法子了。」我道:「因為那廚子,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他羅家用的僕人,一定不少,總有辭了出來的,只要打聽著一個,便好商量。」述農道:「這又從何打聽起來呢?」我道:「這個只好慢慢來的了。」當時便把這件事暫行擱下。
不多幾天,繼之回來了,又到本府去稟知,即日備了文書,申報上去,即日作為到任日子。一班書吏衙役,都來叩賀;同城文武官和鄉紳等,重新又來道喜。繼之一一回拜謝步,忙了幾天,方才停當。我便打算回南京去走一遭。繼之便和我商量道:「日子過的實在是快,不久又要過年了。你今番回去,等過了年,便到上江一帶去查看。我陸續都調了些自己本族人在各號裡,你去查察情形,可以叫他們管事的,就派了他們管事,左右比外人靠得住些;回頭便到下江一帶去,也是如此。都辦好了,大約二月底三月初,可以到這裡,我到了那時,預備和你接風。」我笑道:「一路說來,都是正事,忽然說這麼一句收梢,倒像唱戲的好好一齣正戲,卻借著科諢下場,格外見精神呢。」說的繼之也笑了。
我因為日內要走,恐怕彼此有甚話說,便在簽押房和繼之盤桓,談談說說。我問起:「新任方伯如何?」繼之搖頭道:「方伯倒沒有甚麼,所用的人,未免太難了,到任不到兩個月,便鬧了一場大笑話。」我道:「是甚麼事呢?」繼之道:「總不過為補缺的事。大約做藩臺的,照例總有一個手折,開列著各州縣姓名;那捐班人員,另有一個輪補的規矩。這件事連我也鬧不清楚。大抵每出了一個缺,看應該是哪一個輪到,這個輪到的人,才具如何,品行如何,藩臺都有個成見的。或者雖然輪到,做藩臺的也可以把他捺住;那捺住之故,不是因這個人才具不對,品行不好,便是調劑私人,應酬大帽子了。他擬補的人,便開在手折上面;所開又不止一個人,總開到兩三個,第一個總是應該補的,第二三個是預備督撫揀換的。然而歷來督撫揀換的甚少。藩臺寫了這本手折,預備給督撫看的,本來辦得十分機密。這一回那藩臺開了手折,不知怎樣,被他帳房裡一位師爺偷看見了,便出來撞木鐘。聽說是鹽城的缺,藩臺擬定一個人,被他看見了,便對那個人說:『此刻鹽城出了缺,你只消給我三千銀子,我包你補了。』那個人信了他,兑給他三千銀子。誰知那藩臺不知怎樣,忽然把那個人的名字換了,及至掛出牌來,竟不是他。那個人便來和他說話。他暗想這個木鐘撞啞了,然而句容的缺也要出快了,這個人總是要輪到的,不如且把些說話搪塞過去再說。便說道:『這回本來是你的,因為制臺交代,不得不換一個人;幾天句容出缺,一定是你的了。』句容與鹽城都是好缺,所以那個人也答應了。到過了幾天,掛出句容的牌來,又不是的。那個人又不答應了。他又把些話搪塞過去。再過了幾天,忽然掛出一張牌來,把那個人補了安東。這可不得了了,那個人跑到官廳上去,大鬧起來,說安東這個缺,每年要貼三千的,我為甚反拿三千銀子去買!他鬧得個不得了,藩臺知道了,只得叫那帳房師爺還了他三千銀子,並辭了他的館地,方才了事。」我道:「凡贓私的銀,是與受同科的,他怎敢鬧出來?」繼之道:「所以這才是笑話啊。」
我道:「這個人也可謂膽大極了。倘使藩臺是有脾氣的,一面攆了帳房,一面詳參了他,豈不把功名送掉了。大不了藩臺自己也自行檢舉起來,失察在先,正辦在後,頂多不過一個罰俸的處分罷了。」繼之笑道:「照你這樣火性,還能出來做官麼。這個人鬧了一場,還了他銀子便算了,還算好的呢。前幾年福建出了個笑話,比這個還利害,竟是總督敵不過一個縣丞,你說奇不奇呢。」我道:「這一定又是一個怪物了。」繼之道:「這件事我直到此刻,還有點疑心,那福建侯官縣縣丞的缺怎麼個好法,竟有人拿四千銀子買他!我彷彿記得這縣丞姓彭,他老子是個提督。那回侯官縣丞是應該他輪補的,被人家拿四千銀子買了去。他便去上制臺衙門,說有要緊公事稟見;制臺不知是甚麼,便見了他。他見了面不說別的,只訴說他這個縣丞捐了多少錢,辦驗看、指省又是多少錢,從某年到省,直到如今,候補費又用了多少錢,要制臺照數還了他,註銷了這個縣丞,不做官了。制臺大怒,說他是個瘋子。又說:『都照你這樣候補得不耐煩,便要還銀註銷,哪裡還成個體統!』他說:『還銀註銷不成體統,難道買缺倒是個體統麼?這回侯官縣丞,應該是卑職輪補的,某人化了四千銀子買了去,這又是個甚麼體統?』制軍一想,這回補侯官縣丞的,卻是自己授意藩司,然而並未得錢,這句話是哪裡來的。不覺又大怒起來,說道:『你說的話可有憑據麼?』他道:『沒有真憑實據,卑職怎敢放恣!』制臺就叫他拿憑據出來。他道:『憑據是可以拿得,但是必要請大帥發給兩名親兵,方能拿到。』制臺便傳了兩名親兵來,叫他帶去。他當著制臺,對兩名親兵說:『這回我是奉了大帥委的,我叫你拿甚麼人,便拿甚麼人。』制臺也吩咐,只管聽彭縣丞的指揮去拿人。他帶了兩個親兵,只走到麒麟門外,便把一個裁縫拿了,翻身進去回話,說這個便是憑據。制臺又大怒起來,說:『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人,最安分,哪有這等事!並且一個裁縫,怎麼便做得動我的主?』他卻笑道:『大帥何必動怒。只要交委員問他的口供,便知真假。他是大帥心愛的人,承審委員未必敢難為他。等到問不出憑據時,大帥便把卑職參了,豈不乾淨!』制臺一肚子沒好氣,只得發交閩縣問話。他便意氣揚揚的跑到閩縣衙門,立等著對質。閩縣知縣哪裡肯就問。他道:『堂翁既是不肯問,就請同我一起去辭差。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在這裡和制軍拚命拚出來的,稍遲一會,便有了傳遞,要鬧不清楚了。這件事鬧不清楚,我一定丟了功名。我的功名不要緊,只怕京控起來,那時就是堂翁也有些不便。』知縣被他逼的沒法,只得升座提審,他卻站在底下對質。那裁縫一味抵賴。他卻嬉皮笑臉的,對著裁縫蹲了下來,說道:『你不要賴了。某日有人來約你在某處茶樓吃茶;某日又約你某處酒樓吃酒;某日你到某人公館裡去;某日某人引你家裡來,送給你四千兩銀子的票子,是某家錢莊所出的票,號碼是第幾號,你拿到莊上去照票,又把票打散了,一千的一張,幾百的幾張,然後拿到衙門裡面去。你好好的說了,免得又要牽累見證。你再不招,我可以叫一個人來,連你們在酒樓上面,坐那一個座,吃那幾樣菜,說的甚麼話,都可以一一說出來的呢。』那裁縫沒得好賴,只得供了,說所有四千銀子,是某人要補侯官縣丞缺的使費,小姐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干,太太房裡大丫頭得了若干,孫少爺的奶媽得了若干,一一招了,畫了供。閩縣知縣便要去稟復。他說問明了便不必勞駕,我來代回話罷。說罷,攫取了那張親供便走。」
正是:取來一紙真憑據,準備千言辨是非。要知那縣丞到底鬧到甚麼樣子,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七回 恣兒戲末秩侮上官 忒輕生薦人代抵命
繼之說到這裡,我便插嘴道:「法堂上的親供,怎麼好攫取?這不成了兒戲麼。」繼之道:「他後來更兒戲呢!拿了這張親供去見制臺,卻又不肯交過手,只自己拿著張開了給制臺看。嘴裡說道:『憑據有在這裡,請教大帥如何辦法?』制臺見了,倒不能奈何他,只得說道:『我辦給你看!』他道:『不知大帥幾時辦呢?』制臺沒好氣的說道:『三天之內總辦了。』說罷不睬他,便進去了。他出來等了三天,不見動靜,又去上衙門,制臺給他一個不見。他等到了衙門期那天,司道進見的時候,卻跟著司道掩了進去。人家正在拱揖行禮的時候,他突然走近制臺跟前,把制臺的衣裳一拉,說道:『喂!你說三天辦給我看啊,今天第幾天了?我看見那裁縫,又在那裡安安穩穩的做衣裳了!』此時他闖在前面,藩臺恰好在他後頭,看見這種情形,便輕輕的拉他一把。他回頭看時,藩臺又輕輕的說道:『沒規矩!』他聽見藩臺又說了這句話,便大聲道:『沒規矩!賣缺的便沒規矩!我不像一班奴顏婢膝的,只知道巴結上司,自以為規矩的了不得。我明日京控起來,看誰沒規矩!』說罷,又把那裁縫的親供背誦了一遍,對臬臺說道:『你是司刑名的,畫了這過付贓私的供,只要這裡姨太太一句話便要了出來,是有規矩是沒規矩?』此時一眾官員,面面相覷,沒奈他何。制臺是氣的三屍亂暴,七竅生煙,一迭連聲叫把裁縫鎖了,交首縣去,是誰叫他出來的!他卻冷笑道:『是七姨太太叫出來的。我也知道了,還裝糊塗呢!』說著,便揚長而出。嘴裡自言自語道:『擱不住我不幹了,看你咬掉了我的耳朵!甚麼叫個規矩!』走到了大堂以外,看見兩個戈什哈,正押著那裁縫要走。那裁縫道:『太爺,你何苦定要和我作對呢!』他笑道:『卻是難為了你,你再求七姨太太去罷。』戈什哈道:『好大的縣丞!』他道:『大也罷,小也罷,豁著我這縣丞和總督去碰,總碰得他過。』說著,自去了。到了下半天,忽然藩臺傳他去見。對他說:『制軍也知道這回老兄受了委屈了,交代給你老兄一個缺。』他卻呵呵大笑起來道:『我若是要了缺,我便是為私不為公了。我一心要和他整頓整頓吏治,個把缺何足以動我心。他若不照例好好的辦,我便到京裡上控,方見得我始終是為公事。我此刻受了一個缺,一年半載之後,他何難把我奏參了。他雖然年紀大,須知我年紀雖不及他,然而也不是個小孩子,他不要想把這點小甜頭來哄我。我只等三天不見明文,或者他的辦法不對,我便打算進京去上控,你叫他小心點就是!』說罷,竟就不別而行的去了。」我道:「這個人倒是有心要整頓的。」繼之道:「甚麼有心整頓!不過乘機訛詐,故為刁難罷了。你想這件事牽涉到上房姨太太、小姐,叫那制臺怎樣辦法呢;那裁縫的親供,又落在他手裡。所以,後來反是制臺托人出來說話,同他講和。據說那侯官縣丞缺,一年有八千的好處,三年一任,共是二萬四千金,被他訛的一定要了一任好處才罷了手呢。」我笑道:「這倒是樁爽快事。假使候補官個個如此,那賣缺之風,可以絕了。」 繼之也笑道:「你這句話,只好在這裡說;若到外面說了,人家就要說此風不可長了。其實官場上面的笑話,車載斗量,也不知多少。前年和法蘭西打仗的時候,福建長門炮臺,沒有人敢去守,只有一個姓藍的都司肯去。他叫做藍寶堂,得了札子到差之後,便去見總督,回說向來當炮臺統領的都是提督、總兵,此刻卑職還是個都司,鎮壓不住,求大帥想法子。總督說:『你本是個都司,有甚法子好想呢?』他說:『大帥不能想法子,卑職駕馭不來,只好要辭差了。』制臺一想,那法蘭西虎視眈眈的看著福建,這個差事大家都不肯當,若准他辭了,又委哪個呢?只得答應他道:『你且退去,我這裡同你想法子便了。』他道:『頂色不紅,一天也駕馭不住。卑職只得在這裡等著,等大帥想了法子之後,再回防次去的了。』制臺被他嬲的沒了法,便發氣道:『那麼你去戴個紅頂子,暫算一個總兵罷。』他便打了個千,說:『謝過大帥。』居然戴起紅頂子來。」我道:「這竟是無賴了。」 繼之道:「這個人聽說從小就無賴。他小時候和他娘住在娘舅家裡,大約是沒了老子的了。卻又不安分,一天偷了他娘舅四十元銀,沒處安放,怕人在身上搜出,卻拿到當鋪裡當了兩元。他娘舅疑心到他,卻又搜不出贓證。他娘等他睡著了,搜他衣袋,搜出當票來,便去贖了出來,正是四十元的原贓。他娘未免打了他一頓,他便逃走了,走到夾板船上去當水手,幾年沒有音信回去。過了三四年,他忽然托人帶了八十元銀送給他母親。他母親盤問來人,知道他在夾板船上,並且船也到了,便要見他一面,叫來人去說。來人對他說了,他又打發人去說,說道:『我今生今世不回家的了!要見我,可到岸邊來見。』他娘念子情切,便飛奔岸邊來。他卻早已上岸,遠遠望見他母親來了,便爬上樹去。那棵樹又高又大,他一直爬到樹梢。他娘來了,他便問:『你要見我做甚麼?』他娘說:『你爬到樹上做甚麼,快下來相見。』他說:『我下來了,你要和我煩瑣。我是發過誓不回家的了。從前為了四十元銀,你已經和我絕了母子之情,我此刻加倍還了你,從此義絕恩絕了。你要見我,無非是要看看我的面貌,此刻看見了,你可回去了。』他娘說:『我等在此處,你終要下來。』他說:『你再不走,我這裡一撒手,便跌下來死了,看你怎樣!』他娘沒了法,哀求他下來,他始終不下,哭哭啼啼的去了。他便笑嘻嘻的下來。對著娘,他還這等無賴呢。」我道:「這不獨無賴,竟是滅盡天性的了。」 繼之道:「他還有無賴的事呢。他管帶海航差船的時候,有一個福建船政局的提調,奉了船政大臣的委,到臺灣去公幹,及至回福州時,坐了他的船。那提調也不好,好好的官艙他不坐,一定要坐管帶的房。若是別人,也沒有不將就的。誰知遇了他這個寶貨,一聽說提調要坐他的房,他馬上把一房被褥傢伙都搬了出來,只剩下一所空房,便請那提調去住。騙得提調進房,他卻把門鎖了,自己帶了鑰匙,然後把船駛到澎湖附近,浪頭最大的地方,顛簸了一日一夜;又不開飯給他吃。那提調被他顛簸得嘔吐狼籍,腹中又是饑餓不堪,房門又鎖著,叫人也沒得答應。同他在海上飄了三天,才駛進口。進口之後,還不肯便放,自己先去見船下政大臣,說『此番提調坐了船來,卑職伺候不到,被提調大人動了氣,在船上任情糟蹋,自己帶了爨具,便在官艙燒飯,卑職勸止,提調又要到卑職房裡去燒飯,卑職只得把房讓了出來;下次遇了提調的差,請大人另派別人』云云。告訴了一遍,方才回船,把他放了。那提調狼狽不堪,到了岸上,見了欽差,回完了公事話,正要訴苦,才提到了『海航管帶』四個字,被欽差拍著桌子,狗血噴頭的一頓大罵。」我笑道:「雖然是無賴,卻倒也爽快。」 繼之道:「雖然是爽快,然而出來處世,究竟不宜如此。我還記得有一個也是差船管帶,卻忘記了他的姓名了,帶的是伏波輪船。他是廣東人,因為伏波輪常時駐紮福州,便回廣東去接取家眷,到福州居住。在廣東上輪船時,恰好閩浙總督何小宋的兒子中了舉,也帶著家眷到福州。海船的房艙本來甚少,都被那位何孝廉定去了。這位管帶也不管是誰,便硬占了人家定下的兩個房艙。那何孝廉打聽得他是伏波管帶,只笑了一笑,不去和他理論。等到了福州,沒有幾天,那管帶的差事就撤掉了。你想取快一時的,有甚益處麼。不過這藍寶堂雖然無賴,卻有一回無賴得十分爽快的:是前年中法失和時,他守著長門炮臺。忽然有一天來了一艘外國兵船。我忘了是那一國的了,總而言這之,不是法蘭西的。他見了,以為我們正在海疆戒嚴的時候,別國兵輪如何好到我海口裡來,便拉起了旗號,叫他停輪。那船上不理,仍舊前行。他又打起了旗號知照他,再不停輪,便開炮了。那船上仍舊不理。他便開了一炮,『轟』的一聲,把那船上的望臺打毀了,吊橋打斷了,一個大副受了重傷,只得停了輪。到了岸上來,驚動了他的本國領事打官司。一時福建的大小各官,都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的出來會審。領事官也氣忿忿的來到。這藍寶堂卻從從容容的,到了法堂之上,侃侃直談,據著公理爭辯,竟被他得了贏官司。豈不爭氣!誰知當時閩省大吏,非獨不獎他,反責備他,交代說這一回是僥倖的,下次無論何國船來,不准如此。後來法國船來了,他便不敢做主,打電報到裡面去請示,回電來說不准開炮;等第二艘來了,再請示,仍舊不准;於是法蘭西陸續來了二十多號船,所以才有那馬江之敗呢。」 我道:「說起那馬江之敗,近來臺灣改了行省,說的是要展拓生番的地方。頭回我在上海經過,聽得人說,這件事頗覺得有名無實。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繼之道:「便是我這回到省裡去,也聽得這樣說。有個朋友從那邊來,說非但地方弄不好,並且那一位劉省三大帥,自己害了自己。」我道:「這又為何?」繼之道:「那劉省帥向來最恨的是吃鴉片煙,這是那一班中興名將公共的脾氣,惟有他恨的最利害。凡是屬下的人,有煙癮的,被他知道了,立刻撤差驅逐,片刻不許停留。是他帳下的兵弁犯了這個,還要以軍法從事呢。到了臺灣,瘴氣十分利害,凡是內地的人,大半都受不住,又都說是鴉片煙可以銷除瘴氣,不免要吃幾口,又恐怕被他知道,於是設出一法,要他自己先上了癮。」我道:「他不吃的,如何會上癮?」繼之道:「所以要設法呀。設法先通了他的家人,許下了重謝。省帥向來用長煙筒吃旱煙,叫他家人代他裝旱煙時,偷攙了一個鴉片煙泡在內,天天如是。約過了一個多月,忽然一天不攙煙泡了,老頭子便覺得難過,眼淚鼻涕,流個不止。那家人知道他癮來了,便乘機進言,說這裡瘴氣重得很,莫非是瘴氣作怪,何不吃兩口鴉片試試看。他哪裡肯吃,說既是瘴氣,自有瘴氣的方子,可請醫生來診治。那裡禁得醫生也是受了賄囑的,診過了脈,也說是瘴氣,非鴉片不能解。他還是不肯吃。熬了一天,到底熬不過,雖然吃了些藥,又不見功效,只得拿鴉片煙來吃了幾口下肚,便見精神,從此竟是一天不能離的了。這不是害了自己麼?」 我道:「這種小人,真是防不勝防。然而也是吃旱煙之過,倘使連這旱煙都不吃,他又從何下手呢。」繼之道:「就是連旱煙不吃,也可以有法子的。我初到省那一年,便當了一個洋務局的差事。一個同寅是廣東人,他對我說:香港有一個外國人,用了一個廚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了,一向相安無事,忽然一天,把那廚子辭掉了,便覺得合家人都無精打采起來,吃的東西,都十分無味。以為新來的廚子不好,再換一個,也是如此。沒了法,只得再叫那舊廚子來,說也奇怪,他一回來,可合家都好了。」我道:「難道酒菜裡面也可以下鴉片煙麼?」繼之道:「酒菜裡面雖不能下,外國人飯後,必吃一杯咖啡,他煮咖啡之時,必用一個煙泡放在裡面,等滾了兩滾,再撈起來。這咖啡本來是苦的,又攙上糖才吃,如何吃得出來。久而久之,就上了癮了。」我道:「鴉片煙本是他們那裡來的,就叫他們吃上了,不過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不知那劉省帥吃上了之後怎麼樣?」繼之道:「已經吃上了,還怎麼樣呢。」 我道:「他說要開拓生番的地方,到底不知開拓了多少?」繼之道:「頭回看見京報有他的奏章,說是已經降了多少,每人給與剃刀一把,大約總有些降服的。然而究竟是未開化的人,縱然降服了,也不見得是靠得住。他那殺人不眨眼的野性,忽然高興,又殺個把人來頑頑,如何約束得住他呢。而且他殺人專殺的是我們這些人,自己卻不肯相殺的。他還有一層,絕不怕死,說出來還要令人可笑呢。那生番裡面,也有個頭目,省帥因為生番每每出來殺人,便委員到裡面去,和他的頭目立了一個約:如果我們這些人殺了生番,便是一人抵一命;若是生番殺了我們這些人,卻要他五個人抵一個命。這不過要嚇得他不敢再殺人的意思。他那頭目也應允了。誰知立了約不多幾天,就有了生番殺人的事。地方官便捉拿兇手。誰知這個生番,只有夫妻兩個,父母、兄弟、子女都沒有的,雖捉了來,還不夠抵命。也打算將就了結了。誰知過得幾天,有三個生番自行投到,說是兇手的親戚薦他來抵命,以符五人之數的。你說奇不奇。」 正是:義俠捐生踐然諾,鴻毛番重泰山輕。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八回 內外吏胥神奸狙猾 風塵妓女豪俠多情
我正和繼之說著話時,只見刑房書吏拿了一宗案卷進來。繼之叫且放下,那書吏便放下,退了出去。我道:「人家都說衙門裡書吏的權,比官還大,差不多州縣官竟是木偶,全憑書吏做主的,不知可有這件事?」繼之道:「這看本官做得怎樣罷了,何嘗是一定的。不過此輩舞弊起來,最容易上下其手。這一邊想不出法子,便往那一邊想;那一邊又想不出來,他也會別尋門路。總而言之,做州縣官的,只能把大出進的地方防閒住了;那小節目不能處處留心,只得由他去的了。」我道:「把大出進的防閒住了,他們縱在小節目上出些花樣,也不見得能有多少好處了。怎麼我見他們都是很闊綽的呢?」繼之道:「這個哪裡說得定。他們遇了機會,只要輕輕一舉手,便是銀子。前年蘇州接了一角刑部的釘封文書。凡是釘封文書,總是斬決要犯的居多。拆開來一看,內中卻是雲南的一個案件。大家看見,莫名其妙,只得把他退回去。直等到去年年底,又來了一角,卻是處決一名斬犯。事後大家傳說,才知道這裡面一個大毛病。原來這一名斬犯,本來是個富家之子,又是個三代單傳,還沒有子女,不幸犯了個死罪。起先是百計出脫,也不知費了多少錢,無奈證據確鑿,情真罪當,無可出脫,就定了個斬立決,通詳上去。從定罪那天起,他家裡便弄盡了神通,先把縣署內監買通了,又出了重價,買了幾個鄉下姑娘,都是身體肥壯的,輪流到內監去陪他住宿,希圖留下一點血脈。然而這件事遲早卻不由人做主的,所以多耽擱一天好一天,於是又在臬司和撫臺那裡,設法耽擱,這裡面已經不知捺了多少日子了。卻又專差了人到京裡去,在刑部裡打點。鐵案如山的,雖打點也無用。於是用了巨款,賄通了書吏,求他設法,不求開脫死罪,只求延緩日子。刑部書吏得了他的賄賂,便異想天開的,設出一法來。這天該發兩路釘封文書,一路是雲南的,一路是江蘇的,他便輕輕的把江蘇案卷放在雲南文書殼裡,把雲南案卷放在江蘇文書殼裡;等一站站的遞到了江蘇,拆開看過,知道錯了,又一站站的退回刑部。刑部堂司各官,也是莫名其妙,跟查起來,知道是錯封了,只好等雲南的回來再發。又不知等了多少時候,雲南的才退回來,然後再封發了。這一轉換間,便耽擱了一年多。你說他們的手段利害麼!」
我道:「耽擱了這一年多,不知這犯人有生下子女沒有?」繼之道:「這個誰還打聽他呢。」我道:「文書何以要用釘封?這卻不懂,並且沒有看見過這樣東西。」繼之道:「兒戲得很!那文書不用漿糊封口,只用錐子在上面紮一個眼兒,用紙拈穿上,算是一個釘子,算是這件事情非常緊急,來不及封口的意思。」我道:「不怕人家偷拆了看麼?」繼之道:「怕甚麼!拆看釘封公文是照例的。譬如此刻有了釘封公文到站,遇了空的時候,只管拆開看看,有甚麼要緊,只要不把他弄殘缺了就是了。」我道:「弄殘缺了就怎樣呢?」繼之道:「此刻譬如我弄殘缺了,倒有個現成的法子了。從前有一個出過事的,這個州縣官是個鴉片鬼,接到了這件東西,他便抽了出來,躺在煙炕上看。不提防發了一個煙迷,把裡面文書燒了一個角。這一來嚇急了,忙請了老夫子來商量。這個老夫子好得很,他說:『幸而是燒了裡面的,還有法子好想;若是燒了殼子,就沒法想了。然而這個法子要賣五千銀子呢。』那鴉片鬼沒法,只得依了他。他又說:『這個法子做了出來便不希奇,怕東翁要賴,必得先打了票子再說出來。』鴉片鬼沒法,只得打了票子給他。他接了票子,拿過那燒不盡的文書,索性放在燈頭上燒了。可笑那鴉片鬼嚇得手足無措,只說:『這回坑死我了!』他卻不慌不忙,拿一張空白的文書紙,放在殼子裡面,仍然釘好,便發出去。那鴉片鬼還不明白,扭著他拚命。他偏不肯就說出這裡面的道理來,故意取笑,由得那鴉片鬼著急。鬧了半天,他方才說道:『這裡發出去,交到下站,下站拆開看了,是個空白,請教他敢聲張麼,也不過照舊封好發去罷了;以下站站如此,直等到了站頭,當堂開拆,見了個空白,他哪裡想得到是半路掉換的呢,無非是怪部吏粗心罷了。如此便打回到部裡去。部裡少不免要代你擔了這粗心疏忽的罪過;縱不然,他便行文到各站來查,試問所過各站,誰肯說是我私下拆開來看過的呢,還不是推一個不知。就是問到這裡,也把「不知」兩個字還了他,這件事不就過去了麼?』可笑那鴉片鬼,直到此時才恍然大悟,沒命的去追悔那五千銀子。」我笑道:「大哥說話,一向還是這樣,只管形容別人。」繼之也笑道:「這一個小小玄虛,說穿了一文不值的,被他硬訛了五千銀子,如何不懊悔。便是我憑空上了這個當,我也要懊悔的,何嘗是形容人家呢。」
說話時,述農著人來請我到帳房裡,我便走了過去。原來述農已買了一方青田石來,要我仿刻那一方節性齋的圖書。我笑道:「你真要幹這個麼?」述農道:「無論幹不幹,仿刻一個,總不是犯法的事。」說著,取出那幅橫披來。我先把圖書石驗了大小,嫌他大了些,取過刀來,修去了一道邊。驗得大小對了,然後摹了那三個字,鎸刻起來。刻了半天,才刻好了。取過印色,蓋了一個,看有不對的去處,又修改了一會,蓋出來看,卻差不多了。述農看了,說像得很。另取一張薄貢川紙來,蓋了一個,蒙在那橫披的圖書上去對。看了又看道:「好奇怪!竟是一絲不走的。」不覺手舞足蹈起來,連橫披一共拿給繼之看去。繼之也笑道:「居然充得過了。」述農笑道:「繼翁,你提防他私刻你的印信呢。」我笑道:「不合和你作了這個假,你倒要提防我做賊起來了。」
繼之道:「只是印色太新了,也是要看出來的。」述農道:「我學那書畫家,撒上點桃丹,去了那層油光,自然不新了。」我道:「這個不行。要弄舊他也很容易,只是賣了東西,我要分用錢的。」述農笑道:「阿彌陀佛!人家窮的要賣字畫了,你還要分用錢呢。」我笑道:「可惜不是福建人畫的擲骰子圖,不然,我還可望個三七分用呢。」述農笑道:「罷,罷,我賣了好歹請你。你說了那甚麼法子罷,說了出來,算你是個金石家。」我道:「這又不是甚麼難事。你蓋了圖書之後,在圖書上鋪上一層頂薄的桑皮紙,在紙上撒點石膏粉,叫裁縫拿熨斗來熨上幾熨,那印色油自然都乾枯了,便是舊的;若用桃丹,那一層鮮紅,火氣得很,哪裡充得過呢。」述農道:「那麼我知道了,你哪裡是甚麼金石家,竟是一個製造贗鼎的工匠!」
說的繼之也笑了道:「本來作假是此刻最趨時的事。方才我這裡才商量了一起命案的供詞。你想命案供詞還要造假的,何況別樣。」我詫道:「命案怎麼好造假的?」繼之道:「命案是真的,因這一起案子牽連的人太多,所以把供詞改了,免得牽三搭四的;左右『殺人者死』,這兇手不錯就是了。」述農道:「不錯,從前我到廣東去就事,恰好就碰上一回,幾乎鬧一個大亂子,也是為的是真命假案。」我道:「甚麼又是真命假案呢?」述農道:「就是方才說的,改供詞的話了。總而言之:出了一個命案,問到結案之後,總要把本案牽涉的枝葉,一概刪除淨盡,所以這案就不得不假了。那回廣東的案子,實在是械鬥起的。然而敘起械鬥來,牽涉的人自然不少,於是改了案卷,只說是因為看戲碰撞,彼此扭毆致斃的,這種案卷,總是臬司衙門的刑名主稿。那回奏報出去之後,忽然刑部裡來了一封信,要和廣州城大小各衙門借十萬銀子。制臺接了這封信,吃了一大驚,卻又不知為了甚麼事。請了撫臺來商量,也沒有頭緒。一時兩司、道、府都到了,彼此詳細思索,才想到了奏報這案子,聲稱某月某日看戲肇事,所以說這一天恰好是忌辰;凡忌辰是奉禁鼓樂的日子,省會地方,如何做起戲來!這個處分如何擔得起!所以部裡就借此敲詐了。當下想出這個緣故,制臺便狠命的埋怨臬司;臬司受了埋怨,便回去埋怨刑名老夫子。那刑名老夫子檢查一檢查,果然不錯。因笑道:『我當是甚麼大事,原來為了這個,也值得埋怨起來!』臬臺見他說得這等輕描淡寫,更是著急,說道:『此刻大部來了信,要和合省官員借十萬銀子。這個案是本衙門的原詳,鬧了這個亂子,怕他們不向本衙門要錢,卻怎生發付?』那刑名師爺道:『這個容易。只要大人去問問制臺,他可捨得三個月俸?如果捨得,便大家沒事;如果捨不得,那就只可以大家攤十萬銀子去應酬的了。』臬臺問他捨得三個月俸,便怎麼辦法。他又不肯說,必要問明了制臺,方才肯把辦法說出來。臬臺無奈,只得又去見制臺。制臺聽說只要三個月俸,如何不肯,便一口應承了。交代說:『只要辦得妥當,莫說三個月,便是三年也願意的。』臬司得了意旨,便趕忙回衙門去說明原委。他卻早已擬定一個折稿了。那折稿起首的帽子是:『奏為自行檢舉事:某月日奏報某案看戲肇事句內,看字之下,戲字之上,誤脫落一猴字』云云。照例奏折內錯一個字,罰俸三個月,於是乎熱烘烘的一件大事,輕輕的被他弄的瓦解冰銷。你想這種人利害麼。」我笑道:「原來這等大事也可以假的,區區一個圖章,更不要緊了。」當下談了一會各散。我到鼎臣處,告訴他要到南京,順便辭行。到了次日,我便收拾行李,渡江過去。到得鎮江號裡,卻得了一封繼之的電報,說上海有電來,叫我先到上海去一次。我便附了下水輪船,逕奔上海,料理了些生意的事,盤桓了兩天,又要動身。這天晚上,正要到金利源碼頭上船,忽然金子安從外面走來,說道:「且慢著走罷,此刻黃浦灘一帶嚴緊得很!」管德泉吃了一驚道:「為著甚麼事?」子安道:「說也奇怪,無端來了幾十個人去打劫有利銀行,聽說當場拿住了兩個。此刻派了通班巡捕,在黃浦灘一帶稽查呢。」我道:「怎麼銀行也去打劫起來,真是無奇不有了。」子安道:「在上海倒是頭一次聽見。」德泉道:「本來銀行最易起歹人的覬覦,莫說是打劫,便是冒取銀子的也不少呢。他的那取銀的規矩,是上半天送了支票去,下半天才拿銀子,所以取銀的人,放下票子就先走了,到下半天才去拿。等再去拿的時候,是絕無憑據的了,倘被一個冒取了去,更從哪裡追尋呢。」子安道:「這也說說罷了,哪裡便冒得這般容易。」德泉道:「我不是親眼見過的,也不敢說。前年我一個朋友到有利去取銀,便被人冒了。他先知道了你的數目,知道你送了票子到裡面去了,他卻故意和你拉慇懃,請你吃茶吃酒,設法絆住你一點、半點鐘,卻另差一個人去冒取了來,你奈他何呢。」
這裡正在說話,忽然有人送來一張條子,德泉接來看了,轉交與我,原來是趙小雲請到黃銀寶處吃花酒,請的是德泉、子安和我三個人。德泉道:「橫豎今夜黃浦灘路上不便,緩一天動身也不要緊,何妨去擾他這一頓呢。」我是無可無不可的,便答應了。德泉又叫子安。子安道:「我奉陪不起,你二位請罷,替我說聲心領謝謝。」我和德泉便不再強。二人出來,叫了車,到尚仁裡黃銀寶家,與趙小雲廝見。
此時坐上已有了四五個客,小雲便張羅寫局票。內中只有我沒有叫處。小雲道:「我來薦給你一個。」於是舉筆一揮而就。我看時,卻是寫的「東公和裡沈月卿。」一一寫過了發下去,這邊便入席吃酒。不一會,諸局陸續到了。沈月卿坐在我背後。我回頭一看,見是個瘦瘦的臉兒,倒還清秀。只見他和了琵琶,唱了一枝小曲。又坐了一會,便轉坐到小雲那邊去,與我恰好是對面;起先在我後面時,不便屢屢回頭看他,此時倒可以任我盡情細看了。只見他年紀約有二十來歲,清俊面龐,眉目韶秀,只是隱隱含著憂愁之色。更有一層奇特之處:此時十一月天氣,明天已是冬至,所來的局,全都穿著細狐、洋灰鼠之類,那面子更是五光十色,頭上的首飾,亦都甚華燦,只有那沈月卿只穿了一件玄色縐紗皮襖,沒有出鋒,看不出甚麼統子,後來小雲輸了拳,他伸手取了酒杯代吃,我這邊從他袖子裡看去,卻是一件羔皮統子;頭上戴了一頂烏絨女帽,連帽準也沒有一顆。我暗想這個想是很窮的了。正在出神之時,諸局陸續散去,沈月卿也起身別去。他走到房門口,我回眼一望,頭上紮的是白頭繩,押的是銀押髮,暗想他原來是穿著孝在這裡。
正在想著,猛聽得小雲問道:「我這個條子薦得好麼?」我道:「很靜穆!也很清秀!」小雲道:「既然你賞識了,回來我們同去坐坐。」一時席散了,各人紛紛辭去。小雲留下我和德泉,等眾人散完了,便約了同到沈月卿家去。於是出了黃銀寶家,逕向東公和裡來。一路上只見各妓院門首,都是車馬盈門,十分熱鬧。及到了沈月卿處,他那院裡各妓房內,也都是有人吃酒,只有月卿房內是靜悄悄的。三人進內坐定,月卿過來招呼。小雲先說道:「我薦了客給你,特為帶他來認認門口,下次他好自己來。」月卿一笑道謝。小雲又道:「那柳老爺可曾來?」月卿見問,不覺眼圈兒一紅。
正是:骨肉每多乖背事,風塵翻遇有情人。未知月卿為著甚事傷心,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九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氣 擒詞藻嫖界有機關
當下我看見沈月卿那種神情,不禁暗暗疑訝。只見他用手向後面套房一指道:「就在那裡。」小雲道:「怎麼坐到小房間裡去?我們是熟人,何妨請出來談談。」月卿道:「他怕有人來吃酒,不肯坐在這裡。」小雲道:「吃過幾臺了?」月卿搖搖頭。小雲訝道:「怎麼說?」我笑道:「你又怎麼說?難道必要有人吃酒的麼?」小雲道:「你不懂得,明天冬至,今天晚上叫『冬至夜』,他們的規矩,這一夜以酒多為榮,視同大典的。」我聽了,方才明白沿路上看見熱鬧之故。小雲又對月卿道:「不料你為了柳老爺,弄到這個樣子!」月卿道:「我已是久厭風塵,看著這等事,絕不因之動心。只是外間的飛短流長,未免令人聞而生厭罷了。」我聽了這幾句話,覺得他吐屬閒雅,又不覺納罕起來。小雲道:「我倒並不為飛短流長所動,你就叫他們擺起一桌來。」小雲這句話才說出來,早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走近一步問道:「趙老爺可是要吃酒?」小雲點點頭。那丫頭便請點菜。小雲說:「不必點。」他便「咯蹬咯蹬」的走到樓下去了。小雲笑著對我道:「這一桌酒應該讓了你;你應酬了他這個大典,也是我做媒人的面子。」我道:「我向來沒幹過這個。」小雲笑道:「誰是出世便幹的?總是從沒幹過上來的啊。」月卿道:「這位老爺是初交,趙老爺,何必呢。」小雲又對我道:「你不知道這位月卿,是一個又豪俠,又多情的人,並且作得好詩。你要是知道了他的底細,還不知要怎樣傾倒呢。」月卿道:「趙老爺不要謬獎,令人慚愧!」我問小雲道:「你要吃酒,還不趕緊請客?況且時候不早了。」小雲道:「時候倒不要緊,上海本是個不夜天,何況今夜。客倒是不必請了,大眾都有應酬,難請得很,就請了柳彩卿過來罷。」說著,又對月卿道:「就央及你去請一聲罷,難道還要寫請客票麼。」月卿便走到後房去,一會兒,同著柳彩卿過來。只見那彩卿,生得一張紫色胖臉兒,唇上疏疏的兩撇八字黑鬚;身裁是癡肥笨重,步履蹣跚;身穿著一件大團花二藍線縐皮袍,天青緞灰鼠馬褂。當下各人一一相見,通過姓名;小雲道過違教,方才坐下,外場早已把席面擺好,小雲忙著要寫局票。彩卿不叫外局,只寫了本堂沈月卿。小雲道:「客已少了,局再少,就太寂寞了。」我道:「人少點,清談也很好;並且你同彩翁兩位,都是月卿的老客,你說月卿豪俠多情,何妨趁此清談,把那豪俠多情之處告訴我呢。」小雲道:「你要我告訴你也容易,不過你要把今日這一席,賞賞他那豪俠多情之處才好呢。」我一想,我前回買他那個小火輪船時,曾經擾過他一頓,今夜又是他請的,我何妨借此作為還席呢。因說道:「就是我的,也沒甚要緊。」小雲大喜,便亂七八糟,自己寫了多少局票,嘴裡亂叫起手巾。於是大家坐席。
我坐了主位,月卿招呼過一陣,便自坐向後面唱曲。我便急要請問這沈月卿豪俠多情的梗概。小雲猛然指了彩卿一下道:「你看彩翁這副尊範,可是能取悅婦人的麼?」我被他突然這一問,倒睖住了,不懂是甚麼意思。小雲又道:「外間的人,傳說月卿和彩卿是恩相好。」我道:「甚麼叫做『恩相好』?」小雲笑道:「這是上海的一句俗話,就是要好得很的意思。」我道:「就是要好,也平常得很。」小雲道:「不是這等說。凡做妓女的,看上了一個客人,只一心向他要好,置他客於不顧,這才叫恩相好。凡做恩相好的,必要這客人長得體面,合了北邊一句話,叫做『小白臉兒』,才夠得上呢。你看彩翁這副尊範,像這等人不像?」我道:「然則這句話從何而來的呢?」小雲道:「說來話長。你要知底細,只問彩翁便知。」柳彩卿這個人倒也十分爽快,不等問,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
原來彩卿是一個江蘇候補府經歷,分在上海道差遣。公館就在城內。生下兩個兒子,大的名叫柳清臣,才一十八歲,還在家裡讀書,資質向來魯鈍,看著是不能靠八股獵科名的了;彩卿有心叫他去學生意,卻又高低不就。忽然一天,他公館隔壁一個姓方的,帶了一個人來相見,說是姓齊,名明如,向做洋貨生意,專和外國人交易。此刻有一個外國人,要在上海開一家洋行,要請一個買辦;這買辦只要先墊出五千銀子,不懂外國話也使得。因聽姓方的說起,說柳清臣要做生意,特地來推薦。彩卿聽了一想,向來做買辦,是出息甚好的,不禁就生了個僥倖之心。當下便對那齊明如說:「等商量定了,過一天給回信。」於是就出來和朋友商量,也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彩卿終是發財心勝,聽了那說不好的,以為人家妒忌;聽了那說好的,就十分相信。便在沈月卿家請齊明如吃了一回酒,準定先墊五千銀子,叫兒子清臣去做買辦。又叫明如帶了清臣去見過外國人,問答的說話,都是由明如做通事。過了幾天,便訂了一張洋文合同,清臣和外國人都簽了字,齊明如做見證,也簽了字。彩卿先自己拼湊了些,又向朋友處通融挪借,又把他夫人的金首飾拿去兑了,方才湊足五千銀子,交了出去。就在五馬路租定了一所洋房,取名叫景華洋行。開了不彀三個月,五千銀子被外國人支完了不算,另外還虧空了三千多;那外國人忽然不見了,也不知他往別處去了,還是藏起來。這才著了忙,四面八方去尋起來,哪裡有個影子?便是齊明如也不見了。虧空的款子,人家又來催逼,只得倒閉了。往英國領事處去告那外國人,英領事在冊籍上一查,沒有這個人的名字;更是著忙,托了人各處一查,總查不著,這才知道他是一個沒有領事管束的流氓。也不知他是哪一國的,還不知他是外國人不是。於是只得到會審公堂去告齊明如。誰知齊明如是一個做外國衣服的成衣匠,本是個光蛋,官向他追問外國人的來歷,他只供說是因來買衣服認得,並且不知他的來歷。官便判他一個串騙,押著他追款。俗語說得好:「不怕凶,只怕窮。」他光蛋般一個人,任憑你押著,粃糠哪裡搾得出油來!此刻這件事已拖了三四個月,還未了結,討債的卻是天天不絕。急得彩卿走頭無路,家裡坐不住,便常到沈月卿家避債。這沈月卿今年恰好二十歲,從十四歲上,彩卿便叫他的局,一向不曾再叫別人。纏頭之費,雖然不多,卻是節節清楚;如今六七年之久,積算起來,也不為少了。前兩年月卿向鴇母贖身時,彩卿曾經幫了點忙,因此月卿心中十分感激。這回看見彩卿這般狼狽,便千方百計,代彩卿湊借了一千元;又把自己的金珠首飾,盡情變賣了,也湊了一千元,一齊給與彩卿,打點債務。這種風聲,被別個客人知道了,因此造起謠言來,說他兩人是恩相好。彩卿覼縷述了一遍,我不覺擡頭望了月卿一眼,說道:「不圖風塵中有此人,我們不可不賞一大杯!」正待舉杯要吃,小雲猛然說道:「對不住你!你化了錢請我,卻倒裝了我的體面。」我舉眼看時,只見小雲背後,珠圍翠繞的,坐了七八個人。內中只有一個黃銀寶是認得的,卻是滿面怒容,冷笑對我道:「費你老爺的心!」我聽了小雲的話,已是不懂,又聽了這麼一句,更是茫然,便問怎麼講。小雲道:「無端的在這裡吃寡醋,說這一席是我吃的,怕他知道,卻屈你坐了主位,遮他耳目,你說奇不奇。」我不禁笑了一笑道:「這個本來不算奇,律重主謀,怪了你也不錯。」那黃銀寶不懂得「律重主謀」之說,只聽得我說怪得不錯,便自以為料著了,沒好氣起身去了。小雲道:「索性虛題實做一回。」便對月卿道:「叫他們再預備一席,我請客!」我道:「時候太晚了,留著明天吃罷。」小雲道:「你明天動身,我給你餞行;二則也給彩翁解解悶。今夜四馬路的酒,是吃到天亮不希奇的。」我道:「我可不能奉陪了。」管德泉道:「我也不敢陪了,時候已經一下鐘了。」小雲道:「只要你二位走得脫!」說著,便催著草草終席。我和德泉要走,卻被小雲苦苦拉著,只得依他。小雲又去寫局票,問我叫那一個。我道:「去年六月間,唐玉生代我叫過一個,我卻連名字也忘了,並且那一個局錢還沒有開發他呢。」德泉道:「早代你開發了,那是西公和沈月英。」小雲道:「月英過了年後,就嫁了人了。」我道:「那可沒有了。」小雲道:「我再給你代一個。」我一定不肯,小雲也就罷了,仍叫了月卿。大家坐席。此時人人都飽的要漲了,一樣一樣的菜拿上來,只擺了一擺,便撤了下去,就和上供的一般,誰還吃得下!幸得各人酒量還好,都吃兩片梨子、蘋果之類下酒。
我偶然想起小雲說月卿作得好詩的話,便問月卿要詩看。月卿道:「這是趙老爺說的笑話,我何嘗會作詩。」小雲聽說,便起身走向梳妝臺的抽屜裡,一陣亂翻,卻翻不出來。彩卿對月卿道:「就拿出來看看何妨。」月卿才親自起身,在衣櫥裡取出薄薄的一個本子來,遞給彩卿;彩卿轉遞給我。我接在手裡,翻開一看,寫的小楷雖不算好,卻還端正。內中有批的,有改的,有圈點的。我道:「這是誰改過的?」月卿接口道:「柳老爺改的;便是我謅兩句,也是柳老爺教的。」我對彩卿道:「原來你二位是師弟,怪不得如此相待了。」彩卿道:「說著也奇!我初識他時,才十四歲。我見他生得很聰明,偶爾教他識幾個字,他認了,便都記得;便買了一部《唐詩》教教他,近來兩年,居然被他學會了。我想女子學作詩,本是性之所近,蘇、常一帶的妓女,學作詩更應該容易些。」我道:「這句話很奇,倒要請教是怎麼講?」彩卿道:「他們從小學唱那小調,本來就是七字句的有韻之文;並且那小調之中,有一種馬如飛撰的叫做『馬調』,詞句之中,很有些雅馴的。他們從小就輸進了好些詩料在肚子裡,豈不是學起來更容易麼。」我點頭道:「這也是一理。」因再翻那詩本,揀一首濃圈密點的一看,題目是《無題》,詩是:
自憐生就好豐裁,疑是雲英謫降來。弄巧試調鸚鵡舌,學愁初孕杜鵑胎。銅琶鐵板聲聲恨,剩馥殘膏字字哀。知否有人樓下過,一腔心事暗成灰。
好春如夢釀愁天,何必能癡始可憐!楊柳有芽初蘸水,牡丹才蕊不勝煙。從知眼底花皆幻,聞說江南月未圓。人靜漏殘燈慘綠,碧紗窗外一聲鵑。
我看了,不覺暗暗驚奇。古來才妓之說,我一向疑為後人附會,不圖我今日親眼看見了。據這兩首詩,雖未必便可稱才,然而在閨秀之中,已經不可多得,何況在北裡呢。因對彩卿道:「這是極力要錬字鍊句的,真難為他!」月卿接口道:「這都是柳老爺改過才謄正的。」彩卿道:「這裡面有兩首《野花》詩,我始終未改一字,請你批評批評。」說罷,取過本子去,翻給我看。只見那詩是:
蓬門莫笑托根低,不共楊花逐馬蹄。混跡自憐依曠野,添妝未許入深閨。榮枯有命勞噓植,聞達無心謝品題。
我看到這裡,不覺擊節道:「好個『聞達無心謝品題』!往往看見報上,有人登了些詩詞,去提倡妓女。我看著那種詩詞,也提倡不出甚麼道理來。」彩卿道:「姑勿論提倡出甚麼道理,先問他被提倡的懂得不懂,再提倡不遲。」
月卿聽說,忽然「嗤」的一聲笑。我問:「笑甚麼?」月卿道:「前回有一位客人,叫甚麼遁叟,填了一闋《長相思》詞,贈他的相好吳寶香,登了報。過得一天,那遁叟到寶香家去,忽然被寶香扭住了不依。」我笑道:「這又為何?」月卿道:「總是被那些識一個字不識一個字的人見了,念給他聽,他聽了題目《贈吳寶香調寄長相思》一句,所以惱了,說遁叟造他謠言,說他害相思病了,所以和他不依。」說得我和小雲都笑了。我再看那《野花》詩是:
……惆悵秋風明月夜,荒煙蔓草助淒淒。慚愧飄零古道旁,本來無意綻青黃。東皇曾許分餘潤,村女何妨理儉妝。詎借馨香迷蛺蝶,不勝蹂躪怨牛羊。可憐車馬分馳後,剩粉殘脂弔夕陽!
我看畢道:「寄托恰合身分,居然名作了。」只見月卿附著彩卿耳朵說了兩句話。彩卿便問我和唐玉生可是相識。我道:「只去年六月裡同過一回席,這兩回到上海都未遇著。」彩卿道:「倘偶然遇見了,請不必談起月卿作詩的事。」我道:「作詩又不是甚麼壞事,何必要秘密呢?」彩卿道:「不是要秘密,是怕他們鬧不清楚。」我想起那一班人的故事,不覺又好笑。便道:「也怪不得月卿要避他們,他們那死不通的材料,實在令人肉麻!」說著,便把他們竹湯餅會的故事,略略述了一遍。月卿也是笑不可仰。彩卿道:「我教月卿識幾個字,雖不是有意秘密,卻除了幾個熟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不像那堂哉皇哉收女弟子的。」我道:「不錯。我常在報上看見有個甚麼侍者收甚麼女弟子,弄了好些詩詞之類,登在報上面,還有作詩詞賀他的。」彩卿道:「可不是!這都是那輕薄少年做出來的,要借這報紙做他嫖的機關。」我道:「嫖還有甚麼機關,這說奇了。」彩卿道:「這一班本是寒酸,擲不起纏頭,便弄些詩詞登在報上,算揄揚他,以為市恩之地,叫那些妓女們好巴結他,不敢得罪他;倘得罪了他時,他又弄點譏刺的詩詞去登報,這還不是機關麼。其實有幾個懂得的,所以有遁叟與吳寶香那回事。」
說猶未了,忽聽得樓下外場高叫一聲:「客來!」,便聽得「咯蹬咯蹬」上樓梯的聲音,房裡丫頭便迎了出去。
正是:毀譽方聞憑喜怒,蹣跚又聽上梯階。未知那來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回 溯本源賭徒充騙子 走長江舅氏召夫人
那丫頭掀簾出去,便聽得有人問道:「趙老爺在這裡麼?」丫頭答應在,那人便掀簾進來。擡頭看時,卻是方佚廬。大家起身招呼。只見他吃的滿面通紅,對眾人拱一拱手,走到席邊一看,呵呵大笑道:「你們整整齊齊的擺在這裡,莫非是擺來看的?不然,何以熱炒盤子,也不動一動呢?」小雲便叫取凳子讓他坐。佚廬道:「我不是赴席的,是來請客的,請你們各位一同去。」小雲道:「是你請客?」佚廬道:「不是我請,是代邀的。」小雲在身邊取出表來一看,吐出舌頭道:「三下一刻了。是你請客我便去,你代邀的我便少陪了。」月卿插嘴道:「便是方老爺也可以不必去了。外面西北風大得很,天已陰下來,提防下雪。並且各位的酒都不少了,到外面去吹了風,不是頑的。」佚廬道:「果然。我方才在外面走動,很作了幾個噁心,頭腦子生疼,到了屋裡,暖和多了。」說著便坐下,叫拿紙筆來,寫個條子回了那邊,只說尋不著朋友,自己也醉了,要回去了。寫畢,叫外場送去。方才和彩卿招呼,彼此通過姓名。坐了一會便散席。月卿道:「此刻天要快亮了,外面寒氣逼人,各位不如就在這裡談談,等天亮了去;或者要睡,牀榻被窩,都是現成的。」眾人或說走,或說不走,都無一定。只有柳彩卿住在城裡,此時叫城門不便,準定不能走的。便說道:「不然,我再請一席,就可以吃到天亮了。」小雲道:「這又何苦呢。方才已經上了一回供了,難道再要上一回麼。」月卿道:「那麼各位都不要走,我叫他們生一盆炭火來,昨天有人送給我一瓶上好的雨前龍井茶,叫他們釅釅的泡上一壺,我們圍爐品茗,消此長夜,豈不好麼。」眾人聽說,便都一齊留下。
佚廬道:「月卿一發做了秀才了,說起話來,總是掉文。」月卿笑道:「這總是識了幾個字,看了幾本書的不好,不知不覺的就這樣說起來,其實並不是有意的。」小雲道:「有一部小說,叫做《花月痕》,你看過麼?」月卿道:「看過的。」小雲道:「那上頭的人,動輒嘴裡就念詩,你說他是有意,是無意?」月卿道:「天下哪裡有這等人,這等事!就是掉文,也不過古人的成句,恰好湊到我這句說話上來,不覺衝口而出的,借來用用罷了;不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陳言老句,吟哦起來,偶一為之,倒也罷了,卻處處如此,哪有這個道理!這部書作得甚好,只這一點是他的疵瑕。」彩卿道:「聽說這部書是福建人作的,福建人本有這念詩的毛病。」小雲忽然呵呵大笑起來。眾人忙問他笑甚麼。小雲道:「我才聽了月卿說甚麼疵瑕,心中正在那裡想:『疵瑕者,毛病之文言也。』這又是月卿掉文。不料還沒有想完,彩翁就說出『毛病』兩個字來,所以好笑。」說話間,丫頭早把火盆生好,茶也泡了,一齊送了進來,眾人便圍爐品茗起來。
佚廬與彩卿談天,彩卿又談起被騙一事。佚廬道:「我們若是早點相識,我斷不叫彩翁去上這個當。你道齊明如是個甚麼人?他出身是個外國成衣匠,卻不以成衣匠為業,行徑是個流氓,事業是靠局賭。從前犯了案,在上海縣監禁了一年多;出來之後,又被我辦過他一回。」彩卿道:「辦他甚麼?」佚廬道:「他有一回帶了兩個合肥口音的人來,說是李中堂家裡的帳房,要來定做兩艘小輪船,叫我先打了樣子看過,再定價錢。這兩艘小輪船,到有七八千銀子的生意,自然要應酬他,未免請他們吃一兩回酒;他們也回請我,卻是吃花酒。吃完之後,他們便賭起來,邀我入局。我只推說不會,在旁邊觀看,見他們輸贏很大,還以為他們是豪客。後來見一個輸家輸的急了,竟拿出莊票來賭,也輸了,又在身邊掏出金條來。我心裡才明白了,這是明明局賭,他們都是通同一氣的,要來引我。須知我也是個老江湖,豈肯上你的當。然而單是避了你,我也不為好漢,須給點顏色你看看。當夜局散之後,我便有意說這賭牌九很有趣,他們便又邀我入局。我道:『今天沒有帶錢,過天再來。』於是散了。我一想,這兩艘小輪船,不必說是不買的了,不過借此好入我的門。但是無端端的要我打那個圖樣,雖是我自己動手,不費本錢,可是耽擱了我多少事;若是別人請我畫起來,最少也要五十兩銀子。我被他們如此玩弄,哪裡肯甘心。到明天齊明如一個人來了,我便向他要七十兩畫圖銀,請他們來看圖。明如邀我出去,我只推說有事,一連幾天,不會他們。於是齊明如又同了他們來,看過圖樣,略略談了一談船價。我又先向他要這畫圖錢。齊明如從中答應,說傍晚在一品香吃大菜面交,又約定了是夜開局。我答應了,送了他們去。到了時候,我便到一品香取了他七十兩的莊票。看看他們一班人都齊了,我推說還有點小事,去去就來。出來上了馬車,到後馬路照票,卻是真的。連忙回到四馬路,先到巡捕房裡去。那巡捕頭是我向來認得的,我和他說了這班人的行徑,叫他捉人;捕頭便派了幾名包探、巡捕,跟我去捉人。我和那探捕約好,恐怕他們這班人未齊,被他跑了一個,也不值得,不如等我先上去,好在坐的是靠馬路的房間,如果他們人齊了,我擲一個酒杯下來,這邊再上去,豈不是好。那探捕答應了,守在門口。我便走了上樓,果然內中少了一個人,問起來,說是取本錢去的。一面讓我點菜。俄延了一會,那個人來了,手裡提了一個外國皮夾,嘴裡嚷道:『今天如果再輸,我便從此戒賭了!』我看見人齊,便悄悄拿了一個玻璃杯,走到欄杆邊,輕輕往下一丟,四五名探捕,一擁上樓,入到房間,見人便捉。我一同到了捕房,做了原告。在他們身邊,搜出了不少的假票子、假金條。捕頭對我說:『這些假東西,告他們騙則可以,告他賭,可沒有憑據。』說時,恰好在那皮夾裡搜出兩顆象牙骰子。我道:『這便是賭具。』捕頭看了看,問怎麼賭法。我道:『單拿這個賭還不算騙人,我還可以在他這裡拿出騙人的憑據。』捕頭疑訝起來,拿起骰子細看。我道:『把他打碎了,這裡面有鉛。』捕頭不信。我問他要了個鐵錘,把骰子磕碎了一顆,只見一顆又白又亮的東西,骨碌碌滾到地下,卻不是鉛,是水銀。捕頭這才信了。這一個案子,兩個合肥人辦了遞解;還有兩個辦了監禁一年,期滿驅逐出境,齊明如僥倖沒有在身上搜出東西,只辦了個監禁半年。你想這種人結交出甚麼好外國人來。」
彩卿道:「此刻這外國人逃走了,可有甚麼法子去找他?」佚廬道:「往哪裡找呢?並且找著了也沒用。我們中國的官,見了外國人比老子還怕些,你和他打官司哪裡打得贏。」德泉道:「打官司只講理,管他甚麼外國人不外國人!」佚廬道:「有那許多理好講!我前回接了家信,敝省那裡有一片公地,共是二十多畝,一向荒棄著沒用,卻被一個土棍瞞了眾人,四兩銀子一畝,賣給了一個外國人。敝省人最迷信風水,說那片地上不能蓋造房子,造了房子,與甚麼有礙的。所以眾人得了這個信息慌了,便往縣裡去告。提那土棍來問,已經賣絕了,就是辦了他,也沒用。眾人又情願備了價買轉來,那外國人不肯。眾人又聯名上控,省裡派了委員來查辦。此時那外國人已經興工造房子了。那公地旁邊,本來有一排二三十家房子,單靠這公地做出路的。他這一造房子,卻把出路塞斷了,眾人越發急了。等那委員到時,都拿了香,環跪在委員老爺跟前,求他設法。」佚廬說到這裡,頓住了口道:「你幾位猜猜看:這位委員老爺怎麼個辦法?」眾人聽得正在高興,被他這一問,都呆著臉去想那辦法。我道:「我們想不出,你快說了罷。」佚廬道:「大凡買了賊贓,明知故買的,是與受同科;不知誤買的,應該聽憑失主備價取贖。這個法律,只怕是走遍地球,都是一樣的了。地棍私賣公地,還不同賊贓一般麼。這位委員老爺,才是神明父母呢,他辦不下了,卻叫人家把那二三十家房子,一齊都賣給了那外國人算完案。」
一席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不能贊一詞。
佚廬又道:「做官的非但怕外國人,還有一種人,他怕得很有趣的。有一個人為了一件事去告狀,官批駁了,再去告,又批駁了。這個人急了,想了個法子,再具個呈子,寫的是『具稟教民某某』。官見了,連忙傳審。把這個案判斷清楚了之後,官問他:『你是教民,信的是甚麼教?』這個人回說道:『小人信的是孔夫子教。』官倒沒奈他何。」說的眾人一齊大笑。
當下談談說說,不覺天亮。月卿叫起下人收拾地方,又招呼了點心,眾人才散,其時已經九點多鐘了。我和德泉走出四馬路,只見靜悄悄的絕少行人,兩旁店舖都沒有開門。便回到號裡,略睡一睡。是夜便坐了輪船,到南京去。
到家之後,彼此相見,不過都是些家常說話,不必多贅。停頓下來,母親取出一封信,及一個大紙包,遞給我看。我接在手裡一看,是伯父的信,卻從武昌寄來的。看那信上時,說的是王俎香現在湖南辦捐局差事,前回借去的三千銀子,已經寫信托他代我捐了一個監生,又捐了一個不論雙單月的候選通判,統共用了三千二百多兩銀子,連利錢算上,已經差不多。將來可以到京引見,出來做官,在外面當朋友,終久不是事情。云云。又敘上這回到湖北,是兩湖總督奏調過去,現在還沒有差使。我看完了,倒是一怔。再看那大紙包的是一張監照、一張候選通判的官照,上面還填上個五品銜。我道:「拿著三千多銀子,買了兩張皮紙,這才無謂呢;又填了我的名字,我要他做什麼!」母親道:「辦個引見,不知再要化多少?就拿這個出去混混也好,總比這跑來跑去的好點。」我道:「繼之不在這裡,我敢說一句話:這個官竟然不是人做的!頭一件先要學會了卑污苟賤,才可以求得著差使;又要把良心擱過一邊,放出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才弄得著錢。這兩件事我都辦不到的,怎麼好做官!」母親道:「依你說,繼之也卑污苟賤的了?」我道:「怎麼好比繼之。他遇了前任藩臺同他有交情,所以樣樣順手。並且繼之家裡錢多,就是永遠沒差沒缺,他那候補費總是綽綽有餘的。我在揚州看見張鼎臣,他那上運司衙門,是底下人背了包裹,托了帽盒子,提了靴子,到官廳上去換衣服的;見了下來,又換了便衣出來。據說這還是好的呢,那比張鼎臣不如的,還要難看呢。」母親道:「那麼這兩張照竟是廢的了?」我道:「看著罷,碰個機會,轉賣了他。」母親道:「轉賣了,人家頂了你的名字也罷了,難道還認了你的祖宗三代麼?」我道:「這不要緊,只要到部裡化上幾個錢,可以改的。」母親道:「雖如此說,但是那個要買,又哪個知道你有官出賣?」我道:「自從前兩年開了這個山西賑捐,到了此刻,已成了強弩之末,我看不到幾時,就要停止的了。到了停止之後,那一班發官迷的,一時捐不及,後來空自懊悔,倘遇了我這個,他還求之不得呢。到了那時,只怕還可以多賣他幾百銀子。」姊姊從旁笑道:「兄弟近來竟入了生意行了,處處打算賺錢,非但不願意做官,還要拿著官來當貨物賣呢。」我笑道:「我這是退不了的,才打算拿去賣;至於拿官當貨物,這個貨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賣,我們這個,只好算是『飯店裡買蔥』。」當下說笑一回,我仍去料理別的事。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不知不覺,早又過了新年,轉瞬又是元宵佳節,我便料理到漢口去。打聽得這天是怡和的上水船。此時怡和、太古兩家,南京還沒有躉船,只有一家,因官場上落起見,是有的。我便帶了行李,到怡和洋篷上去等。等不多時,只見遠遠的一艘輪船,往上水駛來,卻是有躉船一家的。暗想今日他家何以也有船來,早知如此,便應該到他那躉船去等,也省了坐划子。正想著時,洋篷裡的人,也三三兩兩議論起來。那船也漸駛漸近了,躉船上也扯起了旗子。誰知那船一直上駛,並不停輪。我向來是近視眼,遠遠的只隱約看見船名上,一個字是三點水旁的,那一個字便看不出了。旁邊的人都指手畫腳,有人說是這個,有個說是那個,有個說斷不是那個,那個字筆畫沒有那麼多。然而為甚麼一直上駛,並不停輪呢?於是又紛紛議論起來:有個說是恐怕上江那裡出了亂事,運兵上去的;有個說是不知專送甚麼大好老到哪裡的;有個說怕是因為南京沒有客,沒有貨,所以不停泊的。大眾瞎猜瞎論了一回,早望見紅煙囱的元和船到了,在江心停輪。這邊的人,紛紛上了划子船,划到輪船邊上去。輪船上又下來了多少人。一會兒便聽得一聲鈴響,船又開行了。我找了一個房艙,放下行李,走出官艙散坐,和一班搭客閒談,說起有一艘船直放上水的事,各人也都不解。恰好那裡買辦走來,也說道:「這是向來未曾見過之事,並且開足了快車。我們這元和船,上水一點鐘走十二英里,在長江船裡,也算頭等的快船了。我們在鎮江開行,他還沒有到,此刻倒被他趕上前頭去了。」旁邊一個帳房道:「他那個船只怕一點貨也不曾裝,你不看他輕飄飄的麼,船輕了,自然走得快些。但不知到底為了甚麼事。」當下也是胡猜亂度了一回,各自散開。
第三天船到了漢口,我便登岸,到蔡家巷字號裡去。一路上只聽見漢口的人,三三兩兩的傳說新聞。
正是:直溯長江翻醋浪,誰教平地起酸風?不知傳說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營簉室 亂烘烘連夜出吳淞
耳邊只聽得那些漢口人說甚麼,吃醋吃到這個樣子,才算是個會吃醋的;又有個說,自然他必要有了這個本事,才做得起夫人;又有個說,這有甚麼希奇,只要你做了督辦,你的婆子也會這樣辦法。我一路上聽得不明不白。一直走到字號裡,自有一班伙友接待,不消細說。我稽查了些帳目,掉動了兩個人。與眾人談起,方才知道那艘輪船直放上水的緣故,怪不得人家三三兩兩,當作新聞傳說,說甚麼吃醋吃醋;照我看起來,這場醋吃的,只怕長江的水也變酸了呢!
原來這一家輪船公司有一個督辦,總公司在上海,督辦自然也在上海了。這回那督辦到漢口來勾當公事,這裡分公司的總理,自然是巴結他的了。那一位督辦,年紀雖大,卻還色心未死。有一天出門拜客,坐在轎子裡,走到一條甚麼街,看見一家門首,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生得十分標緻。他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回到分公司裡,便說起來。那總理要巴結他,便問了街名及門口的方向,著人去打聽。打聽了幾天,好容易打聽著了,便挽人去對那姑娘的父母說,要代督辦討他做小。漢口人最是勢利,聽見說督辦要,如何不樂從。可奈這姑娘雖未出嫁,卻已是許了人家的人。總理聽說,便著人去叫了那姑娘的老子來,當面和他商量,叫他先把女兒送到公司裡來,等督辦看過,看得果然對了,另有法子商量;雖然許了人家,也不要緊的。這是那總理小心,恐怕督辦遇見的不是這個人,自己打聽錯了的意思。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女孩子家害臊,怕不肯來,你家!」總理道:「我明天請督辦在這屋裡吃大菜。」又指著一個窗戶道:「這窗戶外面是個走廊,我們約定了時候,等吃大菜時,只叫你女兒在窗戶外面走過便是,又不要當面看他。」那姑娘的老子答應著,約了時候去了。回到家裡,和他婆子商量。如何騙女兒去呢?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得直說了。誰知他女兒非但不害臊,並且聽見督辦要討他做姨太太,歡喜得甚麼似的,一口便答應了。
到了明天,一早起來,著意打扮,渾身上下都換過衣服,又穿上一條撒腿褲子。打扮好了,便盼太陽落山。到了下午四點鐘時,他老子叫了一乘囚籠似的小轎子,叫女兒坐了;自己跟在後頭,直擡到公司門前歇下。他老子悄悄地領他走了進去。那看門的人,都是總理預先知照過的,所以並無阻擋。那位姑娘走到走廊窗戶外面,故意對著窗戶裡面嫣然一笑,俄延了半晌。此時總理正在那裡請督辦吃大菜,故意請督辦坐在正對窗戶的一把椅子上。此時吃的是英腿蛋,那督辦用叉子托了一個整蛋,低下頭正要往嘴裡送,猛然瞥見窗外一個美人,便連忙把那蛋往嘴裡一送,意思要快點送到嘴裡,好快點擡起頭來看;誰知手忙腳亂,把蛋送歪了,在鬍子上一碰,碰破了那蛋,糊的滿鬍子的蛋黃,他自己還不覺著。擡頭看見那美人,正在笑呢。回頭對總理道:「莫非我在這裡做夢?」總理道:「明明在這裡吃大菜,怎麼是做夢。」督辦道:「我前天看見的那姑娘,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不是做夢麼。」說完,再回頭看時,已不見了。
督辦道:「可惜,可惜走了。不然,請他來吃兩樣。想他既然來得,想來總肯吃的。」總理聽了,連忙親自離座,出來招呼,幸得他父女兩個還不曾走。總理便對那姑娘的老子道:「督辦要請你女兒吃大菜,但不知他肯吃不肯?」他老子道:「督辦賞臉,哪裡敢說個不字,你家!姑娘進去罷,我在外面等你。」那姑娘便扭扭捏捏的跟了總理進去,也不懂得叫人,也不懂得萬福,只遠遠的靠桌子坐下。早有當差的送上一份湯匙刀叉。總理對那姑娘說道:「這是本公司的督辦。」那姑娘回眼望了督辦一望,「嗤」的一聲笑了;連忙用手帕掩著口,盡情狂笑。那督辦一怔道:「笑甚麼?莫非笑我老麼?」那姑娘忍著笑,輕輕的說道:「鬍子。」只說得兩個字,又復笑起來。總理對督辦仔細一望,只見那碰在鬍子上的雞蛋黃,流到鬍子尖兒上,凝結得圓圓兒的,倒像是小珊瑚珠兒掛在上面,還有兩處被蛋黃把胡子黏連起來的。因說道:「鬍子髒了。」便回頭叫手巾。誰知蛋黃有點乾了,擦不下來。當差的送上洗臉水,方才洗淨了。
此時當差的早把一盤湯,送到那姑娘跟前。督辦便道:「請吃湯。」那女子又掩著口,笑了一會道:「我們湖北湯是喝的,不是吃的。」又道:「拿盤子盛湯,回來拿麼子盛菜?」說罷,拿起湯匙喝湯,卻把湯匙碰得那盤子「砰訇砰訇」亂響。喝完了,還有點底子,他卻放下湯匙,雙手拿起盤子來喝,恰好把盤子蓋在臉上。這回卻是督辦呵呵一笑,引得陪席眾人都笑了。那姑娘道:「喝剩下來糟蹋了罪過的,你家!」此時當差的受了總理的吩咐,把各人的菜先停一停,先把那姑娘吃的送上,好等後來一齊吃,一齊完,於是收了湯盤上去,送上一盤白汁鱖魚來。那姑娘怔怔的道:「怎麼沒得筷子?」督辦道:「吃大菜是用刀叉吃的,不用筷子。」說罷,又取自己跟前的刀叉,演給他看。那姑娘果然如法泡製吃了。卻剩了一段魚脊骨吃不乾淨,只得用手拿起來吮了又吮。總理暗想:「他將來是督辦的姨太太,今天豈可以叫他盡著鬧笑話?」又不便教他,於是又吩咐當差的,以後只揀沒有骨頭的給那姑娘吃。當差的自然到廚房裡關照去了。誰知到後來,吃著一樣紙圍鴿,他卻又拿起那張紙來,舐了幾舐。一時吃畢,喝過咖啡,大家散坐。有兩個本公司裡的人請來陪坐的,都各自辦事去了。那姑娘也告辭走了。
此時只有督辦、總理及督辦的舅老爺在座。這舅老爺是從上海跟著來的。三人散坐閒談。那舅老爺便道:「哪裡弄來的這個姑娘?粗得很!」督辦道:「這是女孩子的憨態,要這樣才有意味呢。」總理方才看見情形,本來也慮到督辦嫌他粗,今得了此言,便放下了心。因自獻慇懃,把如何去打聽,如何挽人去說,如何叫他來看,一一都說了。又道:「這姑娘已經許了人家了,我想只要給他點銀子,叫他退了婚,他們小戶人家,有了銀子,怕他不答應麼。並且可以許他女婿,如果肯退婚時,看他是個甚麼材料,就在公司裡派他一個事情。我想又有了銀子,又有了事情,他斷乎不會不肯的。」督辦聽了一番言語,只快活得眉花眼笑,說道:「多謝!費心得很!但是我還有個無厭之求,求你要辦就從速辦,因為我三五天就要到上海去的。」總理道:「就是說成了,也要看個日子啊。」督辦笑道:「我們吃了一輩子洋務飯,還信這個麼。說定了,一乘轎子擡了來就完了。」總理連連答應。當下各自散開。
不提防那舅老爺從旁聽了,連忙背著督辦,把這件事情寫了出來,譯成電碼,到電報局裡,打了一個急電到上海給他姊姊去了。他姊姊是誰?就是這位督辦的繼室夫人。那夫人比督辦小了二十多歲。督辦本來是滿堂姬妾的了,因為和官場往來,正室死了之後,內眷應酬起來,沒有個正室不像樣子,所以才娶了這位繼室。這位繼室夫人生得十分精明強幹,成親的第三天,便和督辦約法三章,約定從此之後,不許再娶姨太太。督辦那時老夫得其少妻,心中無限歡喜,自然一口應允了。夫人終是放心不下,每逢督辦出門,必要叫著他兄弟同走。嘴裡說是等他兄弟練點見識,其實是叫他兄弟暗中做督辦的監督,恐怕他在外頭胡混。
這回得了他兄弟的電報,不覺酸風勃發,巴不得拿自己拴在電報局的電線上,一下子就打到漢口去才好。叫人到公司裡去問,今天本公司有長江船開沒有。去了一會,回來說是長江船剛剛昨天開了,今天上午到了一艘,要後天才是本公司的船期。夫人低頭想了一想,便叫人預備馬車,連忙收拾了幾件隨身衣服及梳頭東西,帶了兩個老媽子,坐上馬車,直到本公司碼頭上,上了那長江輪船,入到大餐間坐下,便叫請船主,請買辦,誰知都不在船上。夫人惱了,叫快去尋來。船上執事人等見是督辦夫人,如何敢違拗,便忙著分頭去尋。此時已是晚上八點來鐘的時候,夫人等得十分焦燥。幸得分頭去尋的人多,一會兒在外國總會裡把船主找來了。見了夫人,自然脫帽為禮。怎奈言語不通,夫人說的話,船主一句也聽不懂。船主便叫了西崽來傳話,那西崽又懂一句不懂一句的,說不完全。夫人氣的三屍亂暴,七竅生煙。船主雖然不懂話。氣色是看得出來的,又不知他惱些甚麼。那西崽傳話,只傳得一句,說夫人要馬上開船去漢口;問他為著甚麼事,西崽又鬧不清楚。船主一想,船上的管事只怕比西崽好點,便叫西崽去叫管事,偏偏管事也上岸去了。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幸得茶房在妓院裡把買辦找來了。夫人一見了,便冷笑道:「好買辦!督辦整個船交給你,船一到了碼頭就跑了!萬一有點小事出了,這個干紀誰擔待得起來!」一句話嚇得買辦不敢答應,只垂了手,說得兩個「是」字。夫人又道:「我有要緊事情,要到漢口。你替我傳話,叫船主即刻開船趕去,我賞他三千銀子,叫他辛苦一次。」買辦聽了,不知是何等要事,想了一想道:「開船是容易,夫人說一聲,怕他敢不開!只是還有半船貨未曾起上,要等明天起完了貨,才可以開得呢。」夫人怔了一怔道:「就帶著這貨走,等回頭來再起,不一樣麼?」買辦想了一想道:「帶著貨走是可以的,只是關上要囉唆。這邊出口要給他出口稅,到那邊進口又要給他進口稅;等回頭來,那邊又要出口稅,這邊又要進口稅:我們白白代人上那些冤枉稅,何犯著呢。上江來的又都是土貨,不比洋貨,仍復退出口有退稅的例。單是這件事為難。」夫人道:「你和船主說說看,可有甚麼法子商量。」買辦便先對船主說明了夫人要他即刻開船,賞他三千銀子的話。說了,又把還有半船貨未起完的話說了,和他商量。船主聽說有三千銀子,自然樂從。又想了一想道:「即刻連夜開夜工起貨,只怕到天亮也起完了;起完了就可以開船。隨便甚麼大事,也不在乎這一夜。只是這件事要公司做主,我們先要和公司商量妥了才對。」買辦道:「督辦夫人要特開一次船,公司也沒有不答應之理。」船主點頭稱是。買辦把這番話轉對夫人說了。夫人道:「好,好!那麼你們就快點去辦,一面多叫小工,能夠半夜裡起完更好。」買辦聽了,方答應一個「是」字,回身要走。夫人又叫住道:「能在天亮以前起完了,我再賞你一千銀子。快去幹罷。」買辦答應了,連忙出來,自己到公司裡說知原委。公司執事人聽得督辦夫人要開船,不知是何等大事,哪裡敢違拗,只得援例請關,報關出口。那買辦又分投打發人去開棧房門,又去找管艙的,一面招呼工頭去叫小工;船主也打發人去尋大伙、二伙,大車、二車,叫一律回船預備;大伙回來了,便叫人傳知各水手,大車回來了,便叫人傳知各火夫:一時間忙亂起來。偏偏棧房開了,貨艙開了,小工也到得不少了,那兩個收籌的卻還沒有找得來。當時帳房裡還有一個人未曾上岸,買辦把他叫來,當了收籌腳色;然而只管得一個艙口,還有一個,買辦便自己動起手來。好忙呀,頓時亂紛紛,呀許之聲大作!
看官,大凡在船上當職事的人,一到了碼頭,便沒魂靈的往岸上跑:也有回家的,也有打茶圍、吃花酒的,也有賭錢的,也有吃花煙的,也有打野雞的,也有看朋友的。這是個個船上如此,個個船上的人如此,不足為奇的。但是這幾種人之中,那回家的自然好找;就是嫖的賭的,他們也有個地方好追尋;那看朋友的,雖然行無定蹤,然而看完了朋友,有家的自然回家,可以交代他家裡通知,沒有家的,到半夜裡自然回船上來了;只有那打野雞的蹤跡,最是沒處追尋。這船上的兩個收籌朋友,船到了之後,別人都上岸去了,只有他兩個要管著起貨;到了晚上收了工,焉有不上岸之理。偏又他兩個上岸之後,約定同去打野雞,任憑你翻天覆地去找,只是找不著。這買辦和那帳房,便整整的當了一夜收籌,直到船開了出口,他兩個還在那裡做夢呢。
買辦心中要想撈夫人那一千銀子,叫了工頭來,要他加班,只要能在四點鐘以前清了艙,答應他五十元酬謝。工頭起初不肯,後來聽見有了五十元的好處,便應允了。叫人再分投去叫小工,加班趕快。船主忽然想起,又叫人去把領港的找了回來。
夫人在船上也是陪著通宵不寐。到半夜裡,忽然想想,叫一個老媽子來,交給他一個鑰匙,叫他回公館裡去,「請金姨太太快點收拾兩件隨身衣服到船上來,和我一起到漢口去;這個鑰匙,叫金姨太太開了我那個第六十五號皮箱,箱裡面有一個紅皮描金小拜匣,和我拿得來,鑰匙帶好。」老媽子答應去了。過了一點鐘的時候,金姨太太果然帶了那老媽子坐馬車來了。老媽子扶到船上,與夫人相見,交代了拜匣、鑰匙,夫人才把接電報的話,告訴了一遍。原來督辦公館的房子極大,夫人接了電報,眾人都不曾知道,只知道夫人乘怒坐了馬車出門,又不知到哪裡去的;及至馬夫回來說起,方才知道,又不知為了甚麼,要幹甚麼,所以此時夫人對金姨太太追述一遍,金姨太太方才明白。陪著夫人閒談,一會走到外面欄杆上俯看,一會怕冷了,又退了回來。要睡哪裡睡得著,只好坐在那裡,不住的掏出金錶來看時候。真是「有錢使得鬼推磨」,到了四點一刻鐘時候,只見買辦進來回說:「貨起完了,馬上開船了。」果然聽得起錨聲,拔跳聲,忽的汽筒裡「嗚嗚」的響了一聲,船便移動了。此時正是正月十七八的時候,乘著下半夜的月色,鼓輪出口,到了吳淞,天色方才平明。這夫人的心,方才略定。
正是:老夫欲置房中寵,娘子班來水上軍。要知走了幾時方到漢口,到漢口之後,又是什麼情形,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二回 酸風醋浪拆散鴛鴦 半夜三更幾疑鬼魅
當下出了吳淞口,天色才平明。夫人和金姨太太到牀上略躺了一躺。到十點鐘時起來,梳洗過了。西崽送上牛奶點心,用過之後,夫人便叫西崽去叫買辦來。一會兒買辦來了,垂手請示。夫人在描金拜匣裡,取出一千兩的一張票子來,放在桌上道:「你辛苦了一夜,這個給你喝杯酒罷。你去和我叫船主來。」買辦看見了銀票,滿臉堆下笑來,連忙請了一個安,說:「謝夫人賞!」便伸手取了。夫人見他請安沒有樣式,不覺好笑。那買辦辭了夫人出去,一會兒進來,回道:「船主此刻正在那裡駛船,不能走開,等下了班就來。」夫人道:「那麼你代我給了他罷。」說罷,又在描金拜匣裡,取出一張三千兩的銀票來,放在桌上,買辦便拿了出去。到了十二點鐘,西崽送上大餐,夫人和金姨太太對坐著吃大菜。只見船主和買辦,在窗戶外面晃了一晃去了,夫人也沒做理會。一會吃完了大菜,那買辦才帶了船主進來。那船主滿面笑容,脫下帽子,對著夫人嘰咕嘰咕的說了兩句。買辦便代他傳說道:「船主說,謝夫人的賞賜!他祝夫人身體康健!」夫人笑了一笑道:「你問他,我們沿路不要耽擱,開足了快車,幾時可以到漢口?」買辦問了船主,回道:「約後天晚上半夜裡可以到得。因為是個空船,不敢十分開足了車,恐怕船要顛簸。」夫人著急道:「我不怕顛簸;那怕把船顛簸壞了,有督辦擔當。你叫他趕緊開足了快車,不要誤了我的事!」買辦和船主說了,船主只得答應了,和買辦辭了出來。此時是大伙的班,船主便到船頭上和大伙說知;大伙便發下快車號令。大車聽了號鈴,便把機器開足,那船便飛也似的向上水駛去。所過各處碼頭,本公司的躉船望見船來了,都連忙拉了旗子迎接,誰知那船理也不理,一直過去了。躉船上只得又把旗子扯下。這裡船上的水手人等看見了,嘻嘻哈哈的說著笑。
果然好快船,走了兩天半,早到了漢口了。漢口躉船上的人,遠遠望見了來船,便扯起了旗子。眾人望見來船甚輕,都十分疑訝。並且算定今天不是有船到的日期,不解是何緣故。來船駛近躉船,相隔還有一丈多遠,那買辦便倚在船欄上,和躉船司事招呼,高聲說道:「快點預備轎子!督辦太太和姨太太到了。」司事吃了一驚,連忙叫人去把督辦的綠呢大轎及總理的藍呢官轎請來,當差人等飛奔的去了。司事連忙叫人取出現成的紅綢,滿躉船上張掛起來。一面將閒雜人等,一齊驅散;一面自己和同事幾個人,換了衣帽,拿了手本,來船還隔著一尺多遠,便一躍而過,直到大餐間稟見請安,恭迎憲太太、憲姨太太。公司裡面此時早知道了,督辦不免吃了一驚,不知為了甚事。
總理自從那晚上吃了大菜之後,次日一早,就打發人叫了那姑娘的老子來,叫他去找著原媒,去說退親,限今天一天之內回話。「他若是肯退,我這裡貼還他一百弔錢,並且在公司裡面安置他一個事;他若是不肯,我卻另有辦法。」那姑娘的老子,連連答應著去了。到了下午,便帶了他那個未曾成親的女婿來,卻是個白臉小後生。見了總理,便搶上前,打了個千道:「謝你家栽培!」總理只伸了一伸手,問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就是你的女婿麼?」姑娘的老子道:「起頭是我的女婿,此刻他退了親,就不是的咧,你家!」總理問那後生道:「你是肯退親了麼?」後生道:「莫說還沒成親的,就是成過了親,督辦說要,那個敢道個不字,你家!」總理笑了一笑,叫當差的到帳房取一百弔錢來。總理又問後生道:「你向來做甚麼的?」後生道:「向來在森裕木器店裡當學徒,你家!」總理道:「可是學木匠?」後生道:「不是。他家的木器,都是從寧波運來的。」總理道:「那麼是學寫算?」後生道:「是,你家!」說話時,當差的送來一百弔的錢票。回道:「師爺問,出在甚麼帳上?」總理想了一想道:「一百弔錢,雜用帳上隨便那一筆帶過去就是了。」當差答應:「是。」,回頭就走。總理又叫:「來!」,當差回來站住。總理出了一會神道:「再去拿一百弔來。這一百弔暫時宕一宕,我再想法子報銷。」當差答應去了。總理把錢票給與後生道:「這裡一百弔錢,給你另外說一頭親事。」後生連忙接了,又打了個千道:「謝,你家!」總理道:「你這孩子還有點意思。你常來走走,我覷便看公司的職事有缺,我派你一個事情。」後生又忙打了一個千道:「謝,你家!」總理道:「沒事你先去罷。」後生道:「是,你家!」遂退了出來。
恰好當差取到一百弔錢票子,總理便交給姑娘的老子道:「這個給你做聘金。三兩天裡頭,督辦就來娶的。」姑娘老子道:「這是多少?你家!」總理道:「一百弔。」姑娘老子陪笑道:「請你家高升點罷,你家!」總理道:「督辦賞識了你的女兒,後來的福氣正長呢,此刻爭甚麼?」姑娘老子道:「是,你家!高升點,你家!我家姑娘頭回定親的時節,受了他家二十弔錢定禮;此時退了親,這二十弔就要退還他了,你家!一百弔,我只落了八十弔,你家!請高升點,你家!」總理道:「那麼那二十弔我再貼給你就是了。」姑娘老子陪笑道:「謝,你家!再請高升點,你家!你家不在乎此,你家!」總理被他嬲不過,又給了他五十弔的票子,方才罷休。又約定了後天傍晚去娶,他方才退去。總理又去告訴了督辦,督辦自是歡喜。
一時合公司都忙起來。你想督辦要娶姨太太,那一個不趨承巴結!還有那趕不上巴結的,引為憾事呢。這裡亂烘烘的忙著,那裡會做夢想到太太已經動身了呢。到了後天,一切事情都妥當了,只等傍晚去迎娶。總理把自己的一乘藍呢官轎,換上紅綢轎幃,在轎頂上打叉兒披了兩條紅綠彩綢。恰好停妥下來,忽報督辦太太和姨太太來了,要這乘轎子去接。總理聽了一想,這是預備的喜轎,不宜再動,且去借一乘官轎來罷。交代當差的去了,自己便連忙換了衣帽,走到躉船上去迎接。這公司本是背江建造,前門在街上,後面就是大江,所以不出大門一步,就到了江邊。一時到了躉船,跨過船上去,夫人及姨太太還沒有出來。總理這才想起,不曾拿手本,忙著叫當差去取,自己等在船上。買辦連忙過來招呼,讓到官艙裡坐等。此時督辦帶來的家人,已有七八個戴了大帽過來伺候。總理問起憲太太幾時動身,為著甚事,何以不先給一個信。買辦道:「到底不知為了甚事。上前天我們才到上海,貨還沒有起完,到了半夜裡,忽然憲太太來了,風雷火炮的一陣,馬上就要開船,臉上很帶點怒色。」總理吃了一驚道:「為甚麼?」買辦道:「不知道啊。」道猶未了,忽聽得外面一疊連聲的喊「傳伺候」。總理、買辦兩個連忙出來,只見兩位憲太太,已經在上層梯子下來了。總理、買辦連忙垂了手站班。誰知那位憲太太,正眼也不看一看;倒是那憲姨太太,含笑點了點頭。兩個老媽子攙著過了躉船,自有躉船司事站班伺候憲太太上轎,然後隨了總理先行一步,急急過了跳板,步上碼頭,飛奔到公司花廳門口站班伺候。此處公司辦事人,是備有衣帽的,都穿著了來站班迎接。不一會,憲太太轎子到了,在花廳門口下轎,姨太太也下轎,先後都到花廳裡,和督辦廝見,總理及各人方才退去迴避了。
那督辦和舅老爺早等在花廳裡面。夫人一見了面,便對督辦冷笑道:「哼!辦得好事!」督辦聽說夫人來了,早有三分猜到這件事泄漏了;忙著人到船上去打聽,知道那種忙促動身情形,就猜到了五分,然而不知他怎生知道的。此時見面,見了這個情形,已是十分猜透。猛然想起這件事,一定是舅老爺打了電報去的,不覺對舅老爺望了一眼。舅老爺不好意思,把頭一低。夫人道:「新姨娘幾時過的門?生得怎麼個標緻模樣兒?也好等我們見識見識。」督辦道:「哪裡有這個事!怪不得夫人走進來滿臉怒氣。這是誰造出來的謠言?」夫人冷笑道:「你要辦這個事,除非我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你把人家已經定親的姑娘,要硬逼著人家退親,就是有勢力,也不是這等用法!」督辦猛吃一驚,暗想難道這些枝節,也由電信傳去的?因勉強分辯道:「這個不過說著玩的一句笑話,哪裡人家便肯退親!」夫人聽說,望著舅老爺,怔了一怔。舅老爺望著夫人,把嘴對著花廳後面,努了一努。夫人道:「有話便說,做這些鬼臉做甚麼!」舅老爺把頭一低,默默無言。夫人站起來道:「金姨,我們到裡面看看新姨去。」說著,扶了老媽子先走,姨太太也跟著進去。夫人走到花廳後進,只見三間軒敞平屋,一律的都張燈結綵,比花廳上尤覺輝煌,卻都是客座陳設,看不出甚麼,也沒有新姨,只有幾個僕人,垂手侍立。回頭一望,院子東面有個便門,便走過去一看,只見另外一個院落,種的竹木森森,是個花園景致。靠北有三間房子,走進去一看,也是張著燈彩,當中明晃晃的點著一對龍鳳花燭。有兩個老媽子,過來相見招呼。這兩個老媽子,是總理新代僱來,預備粗使的,村頭村腦,不懂規矩,也不知是督辦太太。夫人問道:「新姨娘呢?」老媽子道:「新姨娘還沒娶過來,聽說要三點鐘呢,你家!你家請屋裡坐坐罷,這邊是新房,你家!」早有跟來的老媽子打起大紅緞子硬門簾,夫人進去一看,一式的是西式陳設:房頂上交加縱橫,繃了五色綢彩花,外國牀上,掛了湖色縐紗外國式的帳子,罩著醉楊妃色的顧繡帳簷,兩牀大紅鸚哥綠的縐紗被窩,白褥子上罩了一張五彩花洋氈,牀當中一疊放了兩個粉紅色外國綢套的洋式枕頭;牀前是一張外國梳妝臺,當中擺著一面俯仰活動的屏鏡,旁邊放著一瓶林文煙花露水,一瓶蘭花香水。隨手把小抽屜拉開一看,牙梳、角抿,式式俱全,還有兩片柏葉,幾顆蓮子、桂圓之類;再拉開大抽屜一看,是一匣夾邊小手巾,一疊廣東繡花絲巾,還有一絞粉紅絨頭繩。不覺轉怒為笑道:「這班辦差的倒也周到!」說的金姨太太也笑了。再看過去,梳妝臺那邊,是一排外國椅子;對著椅子那邊,是一口高大玻璃門衣櫃;外面當窗是一張小圓桌子,上面用哥窯白磁盆供著一棵蟹爪水仙花,盆上貼著梅紅紙剪成的雙喜字。
猛擡頭看見窗外面一個人,正是舅老爺,夫人便叫他進來。舅老爺進來笑道:「姊姊來得好快!幸得早到了三四點鐘工夫,不然,還有戲看呢。那時生米成了熟飯,倒不好辦了。」夫人道:「此刻怎樣?」舅老爺道:「此刻說是不娶了,姊夫已經對總理說過,叫人去回了那家。但不知人家怎樣。」夫人道:「此刻姊夫在哪裡?」舅老爺道:「步行出去了,不知往哪裡去的。」夫人聽說,便仍舊帶了金姨太太,步出花廳,舅老爺也跟在後面。
恰好迎頭遇了督辦回來。夫人冷笑道:「好個說著頑的笑話!裡面新房也是擺著頑的笑話麼?」督辦涎著臉道:「這是替夫人辦的差。」說的夫人和金姨太太都「撲嗤」的一聲笑了。舅老爺道:「其實姊夫並無此心,都是這裡的總理撮弄出來的。」督辦乘機又涎臉道:「就是這句話。人家好意送給我一個姨娘,難道我好意思說我怕老婆,不敢要麼。」說的金姨太太和舅老爺都笑個不住。夫人卻正顏厲色的對舅老爺說道:「叫他們叫總理來!」站在廊下伺候的家人,便一迭連聲的叫「傳總理」。
原來這位夫人,向來莊重寡言,治家嚴肅,家人們對了夫人,比對了督辦還懼怕三分,所以一聽了這話,便都爭先恐後的去了,督辦要阻止也來不及。一會兒總理到了,捏手捏腳的走上來,對夫人請了個安,回身又對金姨太太請了個安。督辦便讓他坐。他只在下首,斜簽著坐了半個屁股。夫人歇了半天,沒有言語,忽然對著總理道:「督辦年紀大了,要你們代他活的不耐煩!」這句話嚇得總理不知所對,挺著腰,兩個眼睛看著鼻子,回道:「是,是,是。」這三個「是」字一說,倒引的夫人和金姨太太「撲嗤」一聲笑了出來,督辦也笑了,舅老爺一想也笑了;總理自己回想一想,滿臉漲的緋紅。夫人又斂容正色道:「你們為著差使起見,要巴結督辦,那是我不來管你;但是巴結也走一條正路,甚麼事情不好幹,甚麼東西不好送,卻弄一個妖狐狸來媚他老頭子。可是你代他活的不耐煩?」總理這才回道:「卑職不敢。」夫人道:「別處我不管,以後督辦到了漢口,走差了一步,我只問你!」總理一句話也回不出來。督辦著實代他難過,因對他說道:「你有公事,請便罷。」總理巴不得一聲,站起來辭了就走,到了外面,已是嚇的汗透重裘了。
過了一天,便是本公司開船日期,夫人率領金姨太太,押著督辦下船,回上海去了。他們下船那一天,恰好是我到漢口那一天。這公司裡面,地大人多,知道了這件事,便當做新聞,到外頭來說,一人傳十,十人傳百,不到半天,外面便沸沸揚揚的傳遍了,比上了新聞紙傳的還快。
我在漢口料理各事停當,想起伯父在武昌,不免去看看。叫個划子,划過對江,到幾處衙門裡號房打聽,都說是新年裡奉了札子,委辦宜昌土捐局,帶著家眷到差去了。我只得仍舊渡江回來。但是我伯父不曾聽見說續弦納妾,何以有帶家眷之說,實在不解。
即日趁了輪船,沿路到九江、蕪湖一帶去過,回到南京。南京本來也有一家字號,這天我在字號裡吃過晚飯,談了一回天,提著燈籠回家。走過一條街上,看見幾團黑影子,圍著一爐火,吃了一驚。走近看時,卻是三四個人在那裡蹲著,口中唧喳有聲;旁邊是一個賣湯圓的擔子,那火便是煮湯圓的火。我走到近時,幾個人一齊站起來。
正是:怪狀奇形呈眼底,是人是鬼不分明。不知那幾個是甚麼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三回 變幻離奇治家無術 誤交朋友失路堪憐
那幾個人卻是對著我走來,一個提著半明不滅的燈籠,那兩個每人扛著一根七八尺長的竹竿子。走到和我摩肩而過的時候,我舉起燈籠向他們一照,那提燈籠的是個駝子,那扛竹竿子的一個是一隻眼的,一個滿面煙容,火光底下看他,竟是一張青灰顏色的臉兒,卻一律的都穿著殘缺不完全的號衣,方才想著是冬防查夜的,那兩根不是竹竿,是長矛。不覺歎一口氣,暗想這還成了個甚麼樣子。不覺站住了腳,回頭看他,慢慢的見他走遠了。
忽聽得那賣湯圓的高叫一聲:「賣圓子咧!」接著又咕噥道:「出來還沒做著二百錢的生意,卻碰了這幾個瘟神,去了二十多個圓子,湯瓢也打斷了一個!」一面嘮叨,一面洗碗。猛然又聽得一聲怪叫,卻是那幾個查夜的在那裡唱京調。我問那賣湯圓的道:「難道他們吃了不給錢的麼?怎麼說去了二十幾個?」賣湯圓的道:「給錢!不要說只得兩隻手,就再多生兩隻手,也拿他不動。」我道:「這個何不同他理論?」賣湯圓的道:「哪裡鬧得他過!鬧起來,他一把辮子拉到局裡去,說你犯夜。」我道:「何不到局裡告他呢?」賣湯圓的道:「告他,以後還想做生意麼!」我一想,此說也不錯,歎道:「那只得避他的了!」賣湯圓的道:「先生,你不曉得我們做小生意的難處,出來做生意要喊的,他們就聞聲而來了。」我聽了不覺歎氣,一路走回家去。
我再表明一遍,我的住家雖在繼之公館隔壁,然而已經開通了,我自己那邊大門是長關著的,總是走繼之公館大門出進的。我走進大門,繼之的家人迎著說道:「揚州文師爺來了,住在書房裡。」我聽了,便先到書房裡來,和述農相見,問幾時到的,為甚事上省。述農道:「下午傍晚到的,有點公事來。」又問我幾時到下江去。我道:「三五天裡面,也打算動身了。我打算趕二月中旬到杭州逛一趟西湖,再到衙門裡去。」述農道:「你今年只怕要出遠門呢。聽見繼之說,打算請你到廣東去。」我道:「也好。等我多走一處地方,也多開一個眼界。」說罷,我便先到兩邊上房裡都去走一次,然後再出來和述農談天。我說起方才遇見那冬防查夜兵的情形。述農道:「你上下江走了這兩年,見識應該增長得多了,怎麼還是這樣少見多怪的?他們穿了號衣出來,白吃兩個湯圓,又算得甚麼!你不知道這些營兵,有一個上好徽號,叫做當官強盜呢。近邊地方有了一個營盤,左右那一帶居民,就不要想得安逸。田裡種的菜,池裡養的魚,放出來的雞子鴨子,那一種不是任憑那些營兵隨意攜取,就同是營裡公用的東西一般。過往的鄉下婦女,任憑他調笑,誰敢和他較量一句半句。你要看見那種情形,還不知要怎樣大驚小怪呢。頭回繼之托你查訪那羅魏氏送羅榮統不孝的一節,你訪著了沒有?」我道:「我在揚州的時候很少,哪裡訪得著。」述農道:「倒被我查得清清楚楚的了。說起他這件事,倒可以做一部傳奇。」我道:「是怎樣訪著的?繼之可曾知道?」述農道:「我這回來在鎮江訪著的,繼之還不曾得知。」我道:「揚州的事何以倒到鎮江去訪得來,這也奇了!」述農道:「羅家那個廚子不在大觀樓了,到鎮江去開了個館子。這回到鎮江,遇了幾個朋友,盤桓了幾天,天天上他那館子,就被我問了個底細。原來這羅魏氏不是個東西!羅榮統是個過繼的兒子。他家本是個鹽商,自從廢了綱鹽,改了票鹽之後,他家也領了有二十多張鹽票,也是數一數二的富家。羅魏氏本來生過一個兒子,養到三歲上就死了。不久他的丈夫也死了。就在近支裡面,抱了這個羅榮統來承嗣。羅魏氏自從丈夫死後,便把一切家政,都用自己娘家人管了。那一班人得到事權到手,便沒有一處不侵蝕,慢慢的就弄的不成樣子了。把那些鹽票,一張一張的都租給人家去辦,竟有一大半租出去的了。剩下的自己又無力去辦了,只得棄置在一旁。那租出去的,慢慢把租費拖欠了,也沒有人去追取。大凡做鹽商的,向來是闊綽慣的了,吃酒唱戲,是他的家常事。那羅府上已經敗到這個樣子,那一位羅太太還是循著他的老例去鬧闊綽,只要三天自己家裡沒請客,便鬧說饑荒了、寒塵了。
「當時羅榮統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懂得。及至那錦繡帷中,弦歌隊裡長大起來,仍然是不知稼穡艱難,混混沌沌的過日子。他家裡有個老家人,看不過了,便覷個便,勸羅榮統把家務整頓整頓,又把家裡的弊病,逐一說了出來。這羅榮統起初不以為意,禁不得這老家人屢次苦勸,羅榮統也慢慢留起心來,到帳房裡留意稽查。那老家人又從旁指點,竟查出好些花帳來。無奈管帳的、當事的,都是他的娘舅、姨夫、表兄之類,就有一兩個本族的人,也是仰承他母親鼻息的,哪裡敢拿他怎樣。只好去給他母親商量,卻碰了他母親一個大釘子,說:『我青年守節,苦苦的繃著這個家,撫養你成人,此刻你長大人,連我娘家人也不能容一個了!』羅榮統碰了這個釘子,嚇得不敢則聲,只得仍舊去和那老家人商量。那老家人倒有主意,說道:『現在家裡雖然還有幾張鹽票,然而放著不用,也同沒有一般。此刻家裡鬧拮据了,外面看著很好,不知內裡已經空得不像樣子了,哪裡還能辦鹽!只好設法先把糜費省了,家裡現有的房產田產,或者可以典借幾萬銀子,逐漸把鹽辦起來,等辦有起色,再取贖回來,慢慢的整頓,還可以把租給人家的鹽票要回來,仍舊自己辦。趁著此時動手,還可望個挽回;再過幾年,便有辦法,也怕來不及了。然而要辦這件事,非得要先把幾個當權的去了不行;若要去了這幾個當權的,非下辣手不行。還有一層:去了這幾個,也要添進幾個辦事的,方才妥當。』主僕兩個,安排計策,先把那當權的歷年弊病,查了好幾件出來;又暗暗地約了幾個本族可靠的人,前來接事。一面寫了一張呈子,告那當權的盤踞舞弊。約定了日子,往江都縣去告。連衙門上下人,都打點好了,只等呈子進去,即刻傳人收押,一面便好派人接管一切。也是合當有事,他主僕兩個商議這件事時,只有一個小書僮在旁,也算是機密到極處的了。一天,書僮到帳房裡去領取工錢,不知怎樣,碰了個釘子。這書僮便咕噥起來,背轉身出去,一路自言自語道:『此刻便是你強,過兩天到了江都縣監裡,看你還強到那裡!』這句話卻被那帳房聽了一半,還有一半聽不清楚,便喝叫僕人,把書僮抓了回來,問他說甚麼。那帳房本來是羅魏氏的胞兄,合宅人都叫他舅太爺,平日仗著妹子信用,作威作福,連羅榮統都不放在眼裡,被那書僮咕噥了,如何不怒!況且又隱約聽得他說甚麼江都縣監裡的話,益發動了真火,抓了回來,便喝令打了一頓嘴巴,問他說甚麼。書僮嚇的不敢言語,只哀哀的哭。舅太爺又狠狠的踢了兩腳,一定要追問他說甚麼江都縣監裡;再不說,便叫拿繩子捆了吊起來。
「這十來歲的小孩子,怎麼禁得起這般的嚇唬,只得把羅榮統主僕兩個商量的話,說了一遍,卻又說不甚清楚。舅太爺聽了,暴跳如雷,喝叫捆了書僮,逕奔上房來,把書僮的話,一五一十對妹子說了。羅魏氏不聽猶可,一聽了這話,只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一迭連聲,喝叫把畜生拿來。家人們便趕到書房去請羅榮統。榮統知道事情發覺,嚇得瑟瑟亂抖,一步一俄延的,到了上房。羅魏氏只恨的咬牙跺腳,千畜生、萬畜生的罵個不了。又說:『我苦守了若干年,守大了你,成了個人,連娘舅也要告起來了,眼睛裡想來連娘也沒有的了!你是個過繼的,要是我自己生的,我今天便剮了你!』羅榮統一個字也不敢回答。羅魏氏便帶了舅太爺,到書房裡去搜。把那呈子搜了出來,舅太爺念了一遍,把羅魏氏氣一個死!喝叫僕人把老家人捆了,先痛打了一頓;然後送到縣裡去,告他引誘少主人為非;又在禁卒處化上幾文,竟把那老家人的性命,不知怎樣送了,報了個病斃。那舅太爺還放心不下,恐怕羅榮統還要發作,叫羅魏氏把他送了不孝,先存下案,好叫他以後動不得手。然後弄兩個本族父老,做好做歹,保了出來,把他囚禁在家裡。從此遇了一個新官到任,便送他一回不孝。你說這件事冤枉不冤枉呢。」
我道:「天下事真無奇不有!母子之間,何以鬧到如此呢?」述農道:「近來江都又出了一個笑話,那才奇呢。有一天,縣裡接了一個呈子,是告一個鹽商的,說那鹽商從前當過長毛,某年陷某處,某年掠某處,都敘得原原本本。敘到後來,說是克復南京時,這鹽商乘亂混了出城,又到某處地方,劫了一筆巨贓,方才剃了頭髮,改了名字,冒領了幾張鹽票,販運淮鹽。此時老而不死,猶復包藏禍心,若不盡法懲治,無以彰國法云云。繼之見他告得荒唐,並且說甚麼包藏禍心,又沒有指出證據,便沒有批出來。那些鹽商,時常也和官場往來,被告的這個,繼之也認得他,年紀已上七十歲的了。有一日,遇見了他,繼之同他談起,有人將他告了。他聽了很以為詫異。過一天,便到衙門裡來拜會,要那呈子來看。誰知他只看得一行,便氣的昏迷過去,幾乎被他死在衙門裡面。立刻傳了官醫,薑湯開水,一泡子亂救,才把他救醒過來。問他為甚麼這般氣惱?你猜他為甚麼來?」
我道:「我不知道,你快說罷。」述農站起來,雙手一拍道:「這具名告他的,是他的嫡嫡親親的兒子!你說奇不奇!」我聽了,不覺愕然道:「天底下那裡有這種兒子,莫不是瘋了!」述農道:「總而言之,姬妾眾多,也是一因。據那鹽商自己說,有五六房姬妾,兒子也七八個,告他的是嫡出。鹽商自己因為年紀大了,預先把家當分開,每個兒子若干,都是很平均的。他卻又每一個妾,另外分他三千銀子,正室早亡故了,便沒有分著。這嫡出的兒子,不肯甘心,在家裡不知鬧成個甚麼樣的了;末了,卻鬧出這個頑意來。」我道:「這種兒子,才應該送他不孝呢。」述農道:「何嘗不想送他!他遞了呈子之後,早跑的不知去向了。」當下夜色已深,各自歸寢。
過了兩天,述農的事勾當妥了,便趕著要回揚州,我便和他同行。到了鎮江,述農自過江去。我在鎮江料理了兩天,便到上海。管德泉、金子安等輩,都一一相見,自不必說。
一天沒事,在門口站著閒看,忽然一個人手裡拿著一紙冤單,前來訴冤告幫。擡頭看時,是一個鄉下老頭子,滿臉愁容,對著我連連作揖,嘴裡說話是紹興口氣。我略問他一句,他便嘮嘮叨叨的,述了一遍。我在衣袋裡隨意掏了幾角洋錢給他去了。據他說是紹興人,一向在紹興居住,不曾出過門。因為今年三月要嫁女兒,拿了一百多洋錢,到上海來要辦嫁裝,便有許多親戚、朋友、街鄰等人,順便托他在上海帶東西,這個十元,那個八元,統共也有一百多元,連自己的就有了三百外洋錢了。到了杭州住在客棧裡,和一個同棧的人相識起來。知道這個人從上海來的,就要回上海去,這老頭子便約他同行,又告訴他到上海買東西,求他指引。那人一口應允,便一同到了上海去,也同住在一個客棧裡,並且同住一個房間。那個人會作詩,在船上作了兩首詩,到了棧房時,便謄了出來,叫茶房送到報館裡去,明天報上,便同他登了出來。那老頭子便以為他是體面的了不得的人。又帶著老頭子到綢緞店裡,剪了兩件衣料,到算帳時,洋錢又多用了一二分,譬如今天洋錢價應該是七錢三分的,他卻用了個七錢四五。老頭子更是歡喜感激,說是幸虧遇見了先生,不然,我們鄉下人哪裡懂得這些法門。過了一兩天,他寫了一封信,交給老頭子,叫他代送到徐家匯甚麼學堂裡一個朋友,說是要請這個朋友出來談談,商量做生意;又給了二百銅錢他坐車。
老頭子答應了,坐了車子,到了徐家匯,問那學堂時,卻是沒有人知道。人生路不熟的,打聽了半天,卻只打聽不著。看看天色早晚下來了,這條路又遠,只得回去。卻又想著,信沒有給他送到,怎好拿他的錢坐車,遂走了回去。好在走路是鄉人走慣的。然而徐家匯到西門是一條馬路,自然好走。及至到了租界外面,便道路紛歧,他初到的人,如何認得!沿途問人,還走錯了不少路,竟到晚上八點多鐘,才回到客棧。走進自己住的房一看,哎呀!不好了!那個人不見了,便連自己的衣箱行李,也沒有了,竟是一間空房。連忙走到帳房問時,帳房道:「他動身到蘇州去了。」老頭子著了急,問他走他的,為甚麼連我的行李也搬了去。帳房道:「你們本是一起來的,我們哪裡管得許多。」老頭子急的哭了。帳房問了備細情由,知道他是遇了騙子,便教他到巡捕房裡去告。老頭子只得去告了。巡捕頭雖然答應代他訪緝,無奈一時哪裡就緝得著。他在上海舉目無親,一時又不敢就走,要希冀拿著了騙子,還要領贓,只得出來在外面求乞告幫。
正是:誰知萍水相逢處,已種天涯失路因。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四回 告冒餉把弟賣把兄 戕委員乃姪陷乃叔
那紹興老頭子嘮叨了一遍,自向別家去了。我回到裡面,便對德泉說知。德泉道:「騙個把鄉下人,有甚麼希奇。藩庫裡的銀子,也有人有本事去騙出來呢。」我道:「這更奇了!不知是那裡的事?」德泉道:「這就是前兩年山東的事。說起來,話長得很,這裡還像有點因果報應在裡面呢。先是有兩個人,都是縣丞班子,向來都是辦糧臺差事的。兩個人的名字,我可記不清楚了,單記得一個姓朱的,一個姓趙的,兩個人是拜把子的兄弟,非常要好,平日無話不談。後來姓朱的辦了驗看,到山東候補去了,和姓趙的許久不通音問了。山東藩庫裡存了一筆銀子,是預備支那裡協餉的。
「忽然一天,來了個委員,投到了一封提餉文書,文書上敘明即交那委員提解來,這邊便備了公事,把餉銀交那委員帶去了。誰知過了兩個月,那邊又來了一角催餉文書,不覺大驚,查察起來,才知道起先那個文書是假的。只得另外籌了款頂解了過去。一面出了賞格,訪拿這個冒領的騙子,卻是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拿得著。看看過了大半年,這件事就擱淡下來了。
「忽然一天,姓趙的到了山東,去拜那姓朱的老把弟,說是已經加捐了同知,辦了引見,指省江蘇;因為惦著老把弟,特為繞著道兒,到濟南來探望的。兩個人自有一番闊敘。明天,姓朱的到客棧裡回拜,只見他行李甚多,僕從暄赫,還帶著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妾,長得十分漂亮。姓朱的心中暗暗稱奇,想起相隔不過幾年,何以他便闊到如此,未免歆羨起來。於是打算應酬他幾天,臨了和他借幾百銀子。看見人家闊了,便要打算向人家借錢,這本是官場中人的慣技,不足為奇的。於是那姓朱的便請他吃花酒,逛大明湖,盤桓了好幾天,老把兄叫得應天響。這天又叫了船,在大明湖吃酒,姓朱的慢慢的把羨慕他的話也說出來了。姓趙的歎口氣道:『大凡我們捐個小功名,出來當差的,大半都是為貧而仕;然而十成人當中,倒有了九成九是越仕越貧的。就以你我而論,辦了多少年糧臺,從九品保了一個縣丞,算是過了一班;講到錢呢,還是囊空如洗,一天停了差使,便一天停了飯碗。如果不是用點機變,發一注橫財,哪裡能夠發達。』姓朱的道:『機變便怎樣?老把兄何不指教我一點。』姓趙的道:『機變是要隨機應變的,哪裡教得來。』姓朱的道:『老把兄只要把自己行過的機變,告訴我一點,就是指教了。』姓趙的此時已經吃了不少的酒,有點醉了,便正色道:『老弟,我告訴你一句話,只許你我兩個知道,不能告訴第三個人的。』說著,便附耳說道:『老把弟,你知道我的錢是哪裡來的?就是你們山東藩庫的銀子啊。我當著糧臺差使時,便偷著用了幾顆印,印在空白文書上;當時我也不曾打算定是怎樣用法,後來撤了差,便做了個提餉文書,到這裡來提去一筆款。這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麼?』姓朱的大驚道:『那麼你還到這裡來!上頭出著賞格拿人呢!』姓趙的道:『那時候我用的是假名姓。並且我的頭髮早已蒼白了,又沒有留鬚;頭回我到這裡,上院的時候,先把烏鬚藥拿頭髮染的漆黑,把鬍子根兒刮得光光兒的,用引見胰子把臉擦得亮亮兒的,誰還看得出我的年紀。我到手之後,一出了濟南,便把鬍子留起來。你看我此刻鬚髮都是蒼白的了,誰還知道是我。並且犯了這等大事,沒有不往遠處逃的,誰還料到我自到這裡來。老弟,你千萬要機密,這是我貼身的姬妾都不知道的,咱們自己弟兄不要緊,所以我告訴你一點。』姓朱的連連答應。
「及至席散之後,天色已晚。姓朱的回到家裡,暗想老把兄真有能耐,平白地藩庫的銀子也拿去用了,怎能夠也有機會學他一遭便好。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忽然一轉念道:『放著現成機會在這裡,何不去幹他一幹呢?』又想了一想道:『不錯啊,升官發財,都靠著這一回了。』打定了主意,便換過衣冠,連夜上院,口稱稟報機密。撫臺聽見說有機密事,便傳進去見。他便把這姓趙的前情後節,徹底稟明。稟完,又請了一個安說:『本來上頭出過賞格拿這個人,此刻不敢領賞銀,只求大帥給一個破格保舉。』撫臺道:『老兄既然不領官賞,就把他隨身所帶的盡數充賞便了;至於保舉一層,自然要給你的。』他又打了個千謝過。撫臺道:『那麼老兄便去見歷城令商量罷。』他辭了出來,又忙去找歷城縣。歷城縣聽說是撫臺委來的,連忙請見。他先把情節說了,然後請知縣派差去拿人。知縣道:『還是連夜去拿吧,還是等明天呢?』他此時跑的乏了,因說道:『等明天去罷。明天請派差先到晚生公館裡去,議定了下手方法才好。不然,冒冒失失的跑去,萬一遇不見,倒走了風聲,把他嚇跑了,就費手腳了。』知縣便連連答應。他就回家安歇。
「到了明天,縣裡因為拿重要人犯,派了通班捕役,到他公館伺候。他和捕役說明,叫他們且在客棧前後門守住,等聽見裡面鞭炮響,才進去拿人。說定了,他便叫人買了一掛鞭炮,揣在懷裡,帶了通班捕役,去找他老把兄。
「兩人相見,談了幾句天。他故意拿了一枝水煙筒吸煙,順腳走到院子裡去,把鞭炮放起來。姓趙的在屋裡聽見,甚是詫異道:『這是誰放的鞭……』說猶未了,一班差役,早蜂擁進來。姓朱的伸手把姓趙的一指,眾差役便上前擒住。姓趙的慌了,忙問道:『為了甚麼事?』差役們不由分說,先上了刑具。便問:『朱太爺,犯眷怎樣發落?』姓朱的道:『奉憲只拿他一個,這些有我在這裡看管。』姓趙的這才知道被老把弟賣了。不覺歎一口氣道:『好老把弟!賣得我好!這回我的腦袋可送在你手裡了!然而你這樣待朋友,只怕你的腦袋也不過暫時寄在脖子上罷了!』眾差役不等他說完,便簇擁著他去了。
「這姓朱的便沈下臉來,把那帶來的僕從,都攆走了。叫了人來,把那些行李,都擡回自家公館裡去;那兩個侍妾,也叫轎子擡去,居然擁為己有了。這行李裡面,有十多口皮箱子,還有一千多現銀,真是人財兩進。過得幾天,定了案,這姓趙的殺了。撫臺給他開了保舉,免補縣丞,以知縣留省盡先補用。部裡議准了,登時又升了官。撫臺還授意藩臺,給他一個缺。藩臺不知怎樣,知道他兩個的底細,以為姓趙的所犯的罪,本來該殺,然而姓朱的是他至交,不應該出他的首。若說是為了國法,所以公爾忘私,然而姓朱的卻又明明為著升官發財,才出首的,所以有點看不起這個人。這會撫臺要給他缺,藩臺有意弄一個苦缺給他,就委他署了一個兗州府的嶧縣。
「這袞縣是著名的苦缺,他雖然不滿意,然而不到一年,一個候補縣丞升了一個現任知縣,也是興頭的,便帶了兩個侍妾去到任,又帶了一個姪兒去做帳房。做到年底下,他那姪少爺嫌出息少,要想法子在外面弄幾文,無奈嶧縣是個苦地方,想遍了城裡城外各家店舖,都沒有下手的去處。只有一家當鋪,資本富足,可以詐得出的。便和稿案門丁商量,拿一個皮箱子,裝滿了磚頭瓦石之類,鎖上了,加了本縣的封條,叫人擡了,門丁跟著到當鋪裡去要當八百銀子。當鋪的人見了,便說道:『當是可以當的,只是箱子裡是甚麼東西,總得要看看。』門丁道:『這是本縣太爺親手加封的,哪個敢開!』當鋪裡人見不肯開看,也就不肯當。那門丁便叫人擡了回去。當鋪裡的伙計,大家商量,縣太爺來當東西,如何好不應酬他;不過他那箱子封鎖住了,不知是甚麼東西,怎好胡亂當他的,倒是借給他點銀子,也沒甚要緊。我們在他治下,總有求他的時候,不如到衙門裡探探口氣,簡直借給他幾百銀子罷。商量妥當,等到晚上關門之後,當鋪的當事便到衙門裡來,先尋見了門丁,說明來意。門丁道:『這件事要到帳房裡和姪少爺商量。』當事的便到帳房裡去。那姪少爺聽見說是當鋪裡來的,登時翻轉臉皮,大罵門上人都到那裡去了,『可是瞎了眼睛,夤夜裡放人闖到衙門裡來!還不快點給我拿下!』左右的人聽了這話,便七手八腳,把當事拿了,交給差役,往班房裡一送。當鋪裡的人知道了,著急的了不得;又是年關在即,如何少得了一個當事的人。便連夜打了電報給東家討主意。這東家是黃縣姓丁的,是山東著名的富戶,所有闔山東省裡的當鋪,十居六七是他開的。得了電報,便馬上回了個電,說只要設法把人放出來,無論用多少錢都使得。當鋪裡人得了主意,便尋出兩個紳士,去和姪少爺說情,到底被他詐了八百銀子,方才把當事的放了出來。
「等過了年,那當鋪的東家,便把這個情形,寫了個呈子,到省裡去告了。然而衙門裡的事,自然是本官作主,所以告的是告縣太爺,卻不是告姪少爺。上頭得了呈子,便派了兩個委員到嶧縣去查辦。這回派的委員,卻又奇怪,是派了一文一武。那文的姓傅,我忘了他的官階了;一個姓高的,卻是個都司,就是本山東人。等兩個委員到了嶧縣,那位姓朱的縣太爺,方才知道姪少爺闖子禍,未免埋怨一番。正要設法彌縫,誰知那姪少爺私下先去見那兩個委員。那姓傅的倒還圓通,不過是拿官場套語『再商量』三個字來敷衍;那姓高的卻擺出了一副辦公事的面目,口口聲聲,只說公事公辦。那姪少爺見如此情形,又羞又怒又怕。回去之後,忽然生了一個無毒不丈夫的主意來,傳齊了本衙門的四十名練勇,桌上放著兩個大元寶,問道:『你們誰有殺人的膽量,殺人的本事,和我去殺一個人?這二百兩銀子,就是賞號;我還包他沒事。』四十名練勇聽了,有三十九名面面相覷;只有一個應聲說道:『我可以殺人!但不知殺的是誰?』姪少爺道:『你可到委員公館裡去,他們要問你做甚麼,你只說本縣派來看守的;覷便把那高委員殺了,回來領賞。』那練勇答應下來,回去取一把尖刀,磨得雪亮飛快,帶在身邊,逕奔委員公館來。傅委員聽了,倒不以為意;那高委員可不答應了,罵道:『這還了得!省裡派來的委員,都被他們看守了,這成了個甚麼話!』倒是傅委員把他勸住。到了傍晚時,高委員到院子裡小便,那練勇看見了,走到他後頭,拔出尖刀,『颼』的一下,雪白的一把尖刀,便從他後心刺進去,那刀尖直從前心透出,拔了紅刀子出來,翻身便走。一個家人在堂屋裡看見,大喊道:『不好了!練勇殺人啊!』這一聲喊,驚起眾家人出來看時,那練勇早出大門去了。眾人見他握刀在手,又不敢追他。看那高委員時,只有雙腳亂蹬了一陣,就直挺了。傅委員見此情形,急的了不得,忙喝眾人道:『怎麼放那兇手跑了,還不趕上去拿了來!』說話時便遲,那時卻是甚快,那練勇離了大門,不過幾丈遠,眾人聽傅委員的話,便硬著膽子趕上去。那練勇聽見有人追來,卻返身仗刀在手道:『本官叫我來殺他的,誰能奈我何!你們要趕我,管叫你來一個死一個!』說罷,回身徜徉而去。眾人誰敢向前,只得回報傅委員。傅委員聽了,嚇得魂不附體,暗想他能殺姓高的,便能殺我,這個虎口之地,如何住得!便連夜出城,就近飛奔到兗州府告變去了。兗州府得報,也嚇得大驚失色。連忙委了本府經歷廳,到嶧縣去摘了印綬,權時代理縣事;另外委員去把姓朱的押送來府,暫時看管。因為原告呈子,詞連稿案門丁,叫一並提了來。一面飛詳上憲。等經歷廳到嶧縣時,那姪少爺和那練勇,早不知逃到哪裡去了。不多幾天,省裡來了委員,把姓朱的上了刑具,提回省裡,原來已經揭參出去了。可笑一向還說是姪兒子做的事,與他無涉;直到此時,方才悔恨起來。到了省城,審了兩堂,他只供是姪兒子所做的,自己只承了個約束不嚴。上面便把他押著,一面懸賞緝凶。
「這件事本就可以延宕過去了,誰知那高委員也有個姪兒子,卻是個翰林,一向在京供職,得了這個消息,不覺大怒,驚動了同鄉,聯合了山東同鄉京官,會銜參了一折,坐定了是姓朱的主謀,奉旨著山東巡撫徹底根究,不得徇情迴護。撫臺接到了廷寄,看見詞旨嚴厲,重新又把這個案提起來,嚴刑審訊。那門丁熬刑不過,便瘐死了。那姓朱的也備嘗三木,終是熬不住痛苦,便承了主謀。這才定了案,拿他論抵。那時他還有些同寅朋友,平素有交情的,都到監裡去看他,也有安慰他的,也有代他籌後事的,也有送飲食給他的。最有見識的一個,是勸他預先服毒自盡的。誰知他不以為忠言,倒以為和他取笑,說是正凶還沒有緝著,焉見得就殺我。那勸他的人,倒不好再說了。他自從聽了那朋友這句話之後,連人家送他的飲食也不敢入口,恐怕人家害他,天天只把囚糧果腹。直等到釘封文書到了,在監裡提了出來綁了,歷城縣會了城守,親自押出西關。他那忠告的朋友,化了幾十弔錢,買了一點鶴頂紅,攙在茶裡面,等在西關外面,等到他走過時,便勸他吃一口茶;誰知他偏不肯吃。一直到了法場上,就在三年前頭殺姓趙的地方,一樣的伸著脖子,吃了一刀。」
正是:富貴浮雲成一夢,葫蘆依樣只三年。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五回 箕踞忘形軍門被逐 設施已畢醫士脫逃
德泉說完了這一套故事,我問道:「協餉銀子未必是現銀,是打匯票的,他如何騙得去?這也奇了!」德泉道:「這一筆聽說是甘肅協餉。甘肅與各省通匯兑的很少,都是匯到了山西或陝西轉匯的,他就在轉匯的地方做些手腳,出點機謀,自然到手了。」子安從旁道:「我在一部甚麼書上看見一條,說嘉、道年間,還有一個冒充了成親王到南京,從將軍、總督以下的錢,都騙到了的呢。」德泉道:「這是從前沒有電報,才被他瞞過了;若是此刻,只消打個電去一問,馬上就要穿了。」
說話時,只見電報局的信差,送來一封電報。我笑道:「說著電報,電報就到了。」德泉填了收條,打發去了。翻出來一看,卻是繼之給我的,說蘇、杭兩處,可托德泉代去;叫我速回揚州一次,再到廣東云云。德泉道:「廣東這個地方,只有你可以去得;要是我們去了,那是同到了外國一般了。」子安道:「近來在上海久了,這裡廣東人多,也常有交易,倒有點聽得懂了;初和廣東人交談,那才不得了呢。」德泉道:「可笑我有一回,到棋盤街一家藥房去買一瓶安眠藥水,跑了進去,那櫃上全是廣東人,說的話都是所問非所答的,我一句也聽不懂。我要買大瓶的,他給了我個小瓶;我要掉,他又不懂,必要做手勢,比給他看,才懂了,換了大瓶的。我正在付價給他,忽然內進裡跑出一個廣東人來,右手把那瓶藥水拿起來,提得高與額齊,拿左手指著瓶,眼睛看著我道:『這瓶藥水,頂刮刮囉!頂刮刮囉!有仿單在此,你拿回去一看,便知明白了。』」聽得我和子安都狂笑起來。德泉道:「我當時聽了他這幾句話,也忍不住要笑。他對我說完之後,還對他那伙計嘰咕了幾句,雖然聽他不懂,看他那神色,好像說他那伙計不懂官話的意思。我付過了價,拿了藥水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道:『俄基,俄基!』你猜他說甚麼?便是我當時也愣住了。他拿起我付給他的洋錢,在櫃上摜了兩摜,是一塊啞板。這才懂了,他要和我說上海話,說這一塊洋錢是啞子,又說得不正,便說成一個『俄基』了。」當下說笑了一會,我不知繼之叫我到廣東,有甚要事,便即夜趁了輪船動身。偏偏第二天到鎮江,已經晚上八點鐘,看著不能過江,我也懶得到街上去了,就在躉船上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過江,趕得到城裡,已是十二點多鐘。見了繼之,談起到廣東的事,原來也是經營商業的事情。我不覺笑道:「我本來是個讀書的,雖說是我生來的無意科名,然而困在家裡沒事,總不免要走這條路。無端的跑了出來,遇見大哥,就變了個幕友,這幾年更是變了個商家了。」繼之笑道:「豈但是商家,還是個江湖客人呢。你這回到廣東去,怕要四五個月才得回來,你不如先回南京一轉,敘敘家常再去。」我道:「這倒不必,寫個信回去,告訴一聲便了。」當下繼之檢出一本帳目給我。是夜盤桓了一夜。
明日我便收拾行李,別過眾人,仍舊流過江去,趁了下水船,仍到上海,又添置了點應用東西,等有了走廣東的海船,便要動身。看了新聞紙,知道廣利後天開行,便打發人到招商滬局去,寫了一張官艙船票。到了那天,搬了行李上船。這個船的官艙,是在艙面的,倒也爽快。當天半夜裡開船,及至天亮起來,已經出了吳淞口,走的老遠的了。喜得風平浪靜,沒事便在艙面散步。到了中午時候,只看一個人,擺著一張小小圓桌,在艙面吃酒;和我招呼起來,請問了姓氏,知道他姓李,便是本船買辦。於是大家敘談起來。我偶然問起這上海到廣東,坐大餐房收多少水腳。買辦道:「一主一僕,單是一去,收五十元;寫來回票,收九十元。這還是本局的船;若是外國行家的船,他還情願空著,不准中國人坐呢。」我道:「這是甚麼意思?」買辦道:「這也是我們中國人自取的。有一回,一個甚麼軍門大人,帶著家眷,坐了大餐房。那回是夏天,那位軍門,光著脊梁,光著腳,坐在客座裡,還要支給著腿,在那裡摳腳丫,外國人看著,已經厭煩的了不得了。大餐間裡本來備著水廁,廁門上有鑰匙,男女可用的,那位太太偏要用自己的馬桶;用了,舀了,洗了,就拿回他自己房裡,倒也罷了,偏又嫌他濕,擱在客座裡晾著。洗了裹腳布,又晾到客座椅靠背上。外國人見了,可大不答應了,把他們攆了出來。船到了上海,船主便到行裡,見了大班,回了這件事。從此外國人家的船,便不准中國人坐大餐房了。你說這不是中國人自取的麼!」我道:「這個本來太不像樣了。然而我們中國人不見得個個如此。」買辦道:「這個合了我們廣東人一句話,『一個小雞不好,帶壞一籠』了。」
正說話時,又有一個廣東人來招呼,自己說是姓何,號理之,是廣東名利客棧招呼客人的伙伴,終年跟著輪船往來,以便招接客人的。便邀我到廣東住到名利棧去。我答應了,托他招呼行李。這船走了三天,到了香港,停泊了一夜;香港此時沒有碼頭,船在海當中下錨。到了晚上,望見香港萬家燈火,一層高似一層,竟成了個燈山,倒也是一個奇景。次日早晨啟輪,到了廣東,用駁船駁到岸上。原來名利棧就開在珠江邊上,後門正對珠江,就在後門登岸。
安息了一天,便出去勾當我的正事,一面寫信寄給繼之。誰知我到了這裡,頭一次到街上去走走,就遇見了一件新聞。我走到一條街,這條街叫做沙基。沙基上有一所極大的房子,房子外面,掛著藥房的招牌,門口圍了不少的人,像是看熱鬧的光景。我再走過去看看,原來那藥房裡在那裡拍賣,所賣的全是藥水。我暗想這件事好奇怪,既然藥房倒了,只有召人盤受,哪裡好拍賣得來;便是那個買的,他不是開藥房,一單一單的藥水買去,做甚麼呢。正在想著,只見他又指著兩箱藍玻璃瓶的來叫拍。我吃了一驚,暗想外國藥房的規矩,藍瓶是盛毒藥的,有幾種還是輕易不肯賣,必要外國醫生開到藥方上才肯賣的,怎麼也胡亂拍賣起來呢。此時我身上還有正事,不便多耽擱,只看了一看便走了。
下午時候,回到名利棧。晚上沒事,廣利船還沒有開行,何理之便到我房裡來談天。他嘴裡有的沒的亂說,一陣說甚麼把韮菜帶到新加坡,要賣一塊洋錢一片菜葉;新鮮荔枝帶到法蘭西,要賣五個法郎一個;又是甚麼播威表,在法蘭西只賣半個法郎一個。他只管亂說,我只管亂聽,也不同他辯論。後來我說起藥房拍賣一節,很以為奇。理之拍手道:「拍賣了麼!可惜我不知道,不然,我倒要去和他記一記帳,看他還撈得回幾個。」我道:「這藥房倒帳的情形,想是你知道的了?」理之道:「倒帳的有甚希奇!這是一個富而不仁的人,遭了個大騙子。這位大富翁姓荀,名叫鷽樓,本來是由賭博起家;後來又運動了官場,包收甚麼捐,盡情剝削。我們廣東人都恨得他了不得。」我道:「他不是廣東人麼?」理之道:「他是直隸滄州人,不過在廣東日子長久,學會說廣東話罷了。他剝削的錢,也不知多少了。忽然一天,他走沙基經過,看見一個外國人,在那裡指揮工匠裝修房子,裝修得很是富麗,不知要開甚麼洋行;托了旁人去打聽,才知道是開藥房的。那外國人並不是外國人,不過扮了西裝罷了,還是中國的遼東人呢。這荀鷽樓聽說他是遼東原籍,總算同是北邊人,可以算得同鄉,便又托人介紹去拜訪他。見面之後,才知道他姓祖,《貳臣傳》上祖大壽之後,單名一個武字。從四五歲的時候,他老子便帶了他到外國去,到了七八歲時,便到外國學堂裡去讀書,另外取了個外國的名字,叫做Jame。後來回到中國,又把他譯成中國北邊口音,叫做勞佛,就把這勞佛兩個字做了號。他外國書讀得差不多了,便到醫學堂裡去學西醫。在外國時,所有往來的中國人都是廣東人,所以他倒說了一口廣東話,把他自己的遼東話,倒反忘記個乾淨了。等在醫學堂畢業出來,不知在哪裡混了兩年,跑到這裡來,要開個藥房。恰好這荀鷽樓是最信用西藥的,兩人見面之下,便談起這件事。
「荀鷽樓問他藥房生意有多少利息。勞佛道:『利息是說不定的,有九分利的,也有一二分利的,然而總是利息厚的居多,通扯起來,可以算個七分利錢。』荀鷽樓道:『照這樣說,做一萬銀子生意,可以賺到七千了。不知要多少本錢?』勞佛道:『本錢哪裡有一定的,外國的大藥房,幾十萬本錢的不足為奇。』荀鷽樓道:『不知你開這個打算多少?』勞佛道:『我只備了五萬資本。』荀鷽樓道:『比方有人肯附點本錢,可能附得進去?』勞佛道:『這有甚麼不可的。』荀鷽樓道:『那麼我打算附十萬銀子如何?』勞佛滿口答應,便道:『如此我便擴張起來。』他兩個因此成了知己。
「不多幾天,荀鷽樓划了十萬銀子來,又派了一個帳房來。勞佛便取出一扣三千銀子往來的莊折,叫他收存,要支甚麼零用,只管去取。從此鋪裡一切雜用,勞佛便不過問,天天只忙著定貨催貨,鋪裡慢慢的用上十多個伙計。勞佛逐一細問,卻沒有一個懂得外國話,認得外國字的。荀鷽樓聞得,便又薦了一個懂洋文的來;勞佛考他一考,說是他的工夫不夠用,不要。又道:『不過起頭個把月忙點,關著洋文的事,我一個人來就是了。』荀鷽樓見他習勤耐勞,倒反十分敬重他起來。過得個把月,勞佛對荀鷽樓道:『我的五萬資本,因為擴充生意起見,已經一齊拿去定了貨了。尊款十萬,我托個朋友拿到匯豐存了。我本要存逐日往來的,誰知他拿去給我存了六個月期,真是誤事!昨日頭批定貨到了,要三萬銀子起貨,只得請你暫時挪一挪,好早點起了出來,早點開張。』荀鷽樓滿口答應,登時划了過來。到了明天,果然有人送來無數箱子,方的、長的,大小不等。勞佛督率各小伙計開箱,開了出來,都是各種的藥水,一瓶一瓶的都上了架,登時滿坑滿谷起來。後來陸續再送來的,竟來不及開了,開了也沒有架子放了,只得都堆到後頭棧房裡去,足足堆了一屋子。荀鷽樓也來看熱鬧,又一一問訊,這是甚麼,那是甚麼,勞佛也一一告訴了。
「正在忙亂之際,忽然一個電局信差送來一封洋文電報,勞佛看了失驚道:『怎麼就死了!唉!這便怎麼處!』荀鷽樓忙問死了甚麼人。勞佛把電報遞給他,他看了,是一字不認得的。勞佛便告訴他道:『香港大藥房裡一個總理配藥的醫生,他是我的好朋友,將來我這裡有多少事,還靠他幫忙呢,誰知他今天死了。他的遺囑,他死後,叫我去暫時代理他的職業。在交情上,又不得不去;這一去,最少也要三個月,那外國派來的人才得到,這裡又有事,怎樣呢?』荀鷽樓也愣住了。
「勞佛想了一想道:『這樣罷,我到香港去找一個配藥的人,到這裡代了我罷。』帳房道:『這裡沒有人懂話,怎樣辦呢?』勞佛道:『這個不要緊,我找一個懂中國話的來。十分找不著,我叫他帶一個西崽來;你們要和他說話,只對西崽說就是。好在只有三個月,我就來的。』荀鷽樓問他香港那大藥房是甚麼招牌,勞佛嘰嘰咕咕說了個外國名字道:『中國名字叫甚麼,我也記不大清楚了,等到了那裡,寫信來通知,以便通信罷。我今天要坐晚輪船去了。』說罷,取出許多外國字紙來,交代給帳房,一一指點:這一迭是燕威士,這個貨差不多就要到的了;這一迭是定單,這裡面那幾張是電定的,那幾張是信定的;洋行裡倘有燕威士送來,便好好收下,打還他回單圖書。又拿出一扣折子來,十分慎重的交代道:『這就是我那誤事朋友,代存匯豐的十萬銀子的存摺,是……哪一天存的,扣到……哪一天,便到了六個月期,你便去換上一個逐日往來的折子,以便隨時應用。』荀鷽樓拿起折子一看道:『怎麼我存匯豐的存摺,不是這個樣子?』勞佛道:『匯豐存摺本來有兩種:一種用給中國人的,一種用給外國人的。我這個是托一個外國朋友去存的,所以和用給中國人的兩樣了。』勞佛交代清楚,也不帶甚麼行李,只提了一個大皮包,便匆匆上晚輪船到香港去了。
「這裡一等五六天,杳無音信,看見貨物堆滿了一舖子,不便久擱,只得先行開張。誰知開張之後,凡來買藥水的,無有一個不來退換。退換去後,又回來要退還銀子。原來那瓶子裡,全是一瓶一瓶的清水;除了兩箱林文煙花露水,和兩箱洋胰子是真的,其餘沒有一瓶不是清水。帳房大驚,連忙通知荀鷽樓,叫他帶了懂洋文的人來,查看各種定單燕威士,誰知都是假造出來的。忙看那十萬銀子存摺時,哪裡是甚麼匯豐存摺,是一個外國人用的日記簿子。這才知道遇了騙子,忙亂起來,派人到香港尋他,他已經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再查那棧房裡的貨箱,連瓶也沒有在裡面,一箱箱的全是磚頭瓦石,所以要拍賣了這些瓶,好退還人家房子啊。」
我道:「這個甚麼勞佛,難道知道姓荀要來兜搭他,故意設這圈套的麼?」理之道:「這倒不見得。他是學醫生出身,有意是要開個藥房,自己順便掛個招牌行道,也是極平常的事。等到無端碰了這麼個冤大頭,一口便肯拿出十萬,他便樂得如此設施了。像這樣剝削來的錢,叫他這樣失去,還不知多少人拍手稱快呢。」
正是:悖入自應還悖出,且留快語快人心。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六回 施奇計姦夫變兇手 翻新樣淫婦建牌坊
何理之正和我談得高興,忽然一個茶房走來說道:「何先生,去天字碼頭看殺人不去?帳房李先生已經去了。」何理之道:「殺人有甚麼好看,我不去。但不知殺甚麼人?」茶房道:「就是殺哪個甚麼苦打成招的夏作人。」何理之道:「我不看。」那茶房便去了。我問道:「甚麼苦打成招的?豈不是一個冤枉案子麼?」理之道:「論情論理,這個夏作人是可殺的。然而這個案子可是冤枉得很,不過犯了和姦的案子,怎麼殺得他呢。」我不覺納悶道:「依律,強姦也不過是個絞罪,我記得好像還是絞監候呢,怎麼就羅織成一個斬罪?豈不是一件怪事!」理之道:「這是奸婦的本夫做的圈套。說起來又是一篇長話:
「這夏作人是新安縣人氏,捐有一個都司職銜。平日包攬詞訟,無惡不作,橫行鄉里,欺壓良懦,那不必說了;更歡喜漁獵女色。因此他鄉里的人,沒有一個不恨他如切骨的了。我們廣東地方,各鄉都設一個公局,公舉幾個紳士在局裡,遇了鄉人有甚麼爭執等事,都由公局紳士議斷。這夏作人又是坐了公局紳士的第一把交椅。你想誰還敢惹他!他看上了本鄉一個婆娘,這婆娘的丈夫姓李,單名一個壯字,是在新加坡經商的,每年二三月回來一次,歷年都是如此的。夏作人設法和那婆娘上了手之後,只有李壯回家那幾天是避開的,李壯一走他就來了,猶如是他的家一般。左右鄰里,無有一個不知道的;就是李壯回來,也略有所聞,不過拿不著憑據。
「有一回,李壯有個本家,也到新加坡去,見了李壯,說起這件事,說的千真萬真,並且說夏作人竟是住在他家裡。李壯聽了,忿火中燒,便想了一個計策,買了一對快刀,兩把是一式無異的,便附了船回家。這李壯本來是一個竊賊出身,飛簷走壁的工夫是很熟的。從前因為犯了案,官府要捉他,才逃走到新加坡,改業經商,居然多了幾個錢。後來事情擱冷了,方才回家鄉來娶親的。他此番回到家鄉,先不到家,在外面捱到天黑,方才掩了回去。又不進門,先聳身上屋,在天窗上望下一看,果然看見夏作人在那裡和那婆娘對面說話,猶如夫妻一般。他此時若跳了下去,一刀一個,只怕也殺了。他一來怕夏作人力大,殺他不動;二來就是殺了,也要到官報殺奸,受了訟累,還要把一頂戴過的綠帽子晾出來。所以他未曾回來之先,已預定下計策。
「此時看得親切,且不下去,跳至牆外,走到夏作人家裡,踰牆而入,掩到他書房裡,把所買的一對刀,取一把放在炕牀底下,方才出來,一逕回家去打門。裡面問是哪個,李壯答應一聲。那婆娘認得聲音,未免慌了,先把姦夫安頓,藏在牀背後,方才出來開門。李壯不動聲色的道:『今天船到得晚了,弄到這個時候才到家,晚飯也不曾吃。』他婆娘聽了,便去弄飯。一面又問他為甚麼這一回不先給一個信,便突然回來。李壯道:『這回是香港一家素有往來的字號,打電報叫我到香港去的,所以不及給信。』婆娘到廚下去了,很不放心,恐防李壯到房裡去,看見了姦夫。喜得李壯並不進去,此時七月天氣,他只在院子裡搖著蒲扇取涼。一會兒飯好了,婆娘擺開了幾樣家常小菜,端了一壺家藏舊酒,又擺了兩分杯箸。李壯道:『怎麼只擺兩分?再添一分來。』婆娘道:『我們只有兩個人,為甚要三分?』李壯笑道:『你何必瞞我!放著一個夏老爺在房裡,難道我們兩個好偏了他麼?』這一句話,把婆娘嚇得面如土色,做聲不得。李壯又道:『這個怕甚麼!有甚麼要緊!我並不在這個上頭計論的。快請夏老爺出來,雖然家常便飯,也沒有背客自吃之理啊。』那夏作人躲在裡面,本來也有三分害怕,仗著自己氣力大,預備打倒了李壯,還可以脫身;此刻聽了他這兩句話,越發膽壯得意,以為自己平日的威福足以懾服人,所以李壯雖然妻子被我奸了,還要這等相待。於是昂然而出。及至見了面,不知不覺的,也帶了三分羞慚。倒是李壯坦然無事,一見了面,便道:『夏老爺,違教許久了。舍下一向多承照應,實在感激!』夏作人連道:『不敢,不敢!』李壯便讓坐吃酒。那婆娘倒是羞答答起來。李壯正色道:『你何必如此!我終年出門在外,家中沒人照應,本不是事,就是我在外頭,也不放心;得夏老爺這種好人肯照應你,是最好的了。你總要和我不在家時一樣才好,不然,就同在一處吃飯,也是乏味的。』又對夏作人道:『夏老爺,你說是不是呢。難得你老人家賞臉,不然,這一鄉裡面,夏老爺要看中誰,誰敢道個不字呢!』一席話說得夏作人洋洋得意。李壯又殷勤勸酒。那婆娘暗想:『這個烏龜,自己情願拿綠帽子往腦袋上磕,我一向倒是白耽驚怕的了。』於是也有說有笑起來。夏作人越是樂不可支,連連吃酒。李壯又道:『可笑世上那些謀殺親夫的,我看他們都是自取其禍;若像我這樣,夏老爺,你兩口子捨得殺我麼?』婆娘接口道:『天下哪裡有你這樣好人!』李壯笑道:『我也並不是好人;不過想起我們在外頭嫖,不算犯法的,何以你們就養不得漢子呢。這麼一想,心就平了。』夏作人點頭道:『李哥果然是個知趣朋友。』說話間,酒已多了。李壯看夏作人已經醉了,便叫婆娘盛飯,匆匆吃過,婆娘收拾開去。夏作人道:『李哥,我要先走了。你初回來,我理當讓你。』李壯道:『且慢!我要和你借一樣東西呢。』夏作人道:『甚麼東西?』李壯道:『這件事,我便不計較,只是祖宗面上過不去。人家說:家裡出了養漢子的媳婦,祖宗做鬼也哭的。除非把姦夫捉住,剪了他的辮子,在祖宗跟前,燒香稟告過,已經捉獲姦夫,那祖宗才轉悲為喜呢。夏老爺跟前,我不敢動粗,請夏老爺自己剪下來,借給我供一供祖宗。』夏作人愕然道:『這個如何使得!』李壯忽然翻轉了臉,『颼』的一聲,在褲帶上拔出一枝六響手槍,指著夏作人道:『你偷了我老婆,我一點不計較,還是酒飯相待,此刻和你借一條無關痛癢的辮子也不肯!你可不要怪我,這枝槍是不認得人的!』這一下把夏作人的酒也嚇醒了。要待不肯時,此時酒後力乏,恐怕鬧他不過;況且他洋槍在手,只要把機簧一扳,就不是好頑的了。只得連連說道:『給你,給你!只求你剪剩二三寸,等我好另外裝一條假的;不然,怎樣見人呢。』李壯重新把洋槍插向褲帶上道:『這個自然。難道好齊根剪下麼。方才鹵莽,夏老爺莫怪。』說罷,叫婆娘拿剪子來,走向夏作人身後,提起辮子。夏作人道:『稍為留長一點。』李壯道:『這個自然。』嘴裡便這樣說,手裡早『颼』的一聲,把那根辮子貼肉齊根的剪了下來。夏作人覺著,已經來不及了,只得怏怏而去,幸喜時在黑夜,無人看見,且等明日再設法罷了。
「李壯等他去後,便打開一個皮包,叫那婆娘道:『你來看,這是甚麼東西?』婆娘走過去彎腰看時,他『颼』的一聲,拔出一把一尺四五寸長的雪亮快刀,對準喉嚨,盡力一刺。那婆娘只喊得一聲『哎』,那『呀』字還不曾喊出來,便往前倒了下去。李壯又在他左手上、左肋上,搠了幾刀,那婆娘便一縷淫魂,望鬼門關去了。李壯卻拿夏作人的辮子,纏在死婆娘的右臂上;把剪下來的一頭,給他握在手裡。才斷氣的時候,手足還未全僵,李壯代他握了頭髮;又拿刀搠了他握髮的手兩刀;又拿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等他凍僵了才放。安置停當,把自己身上整理潔淨,已是三更多天了。他提了帶回來的皮包,走了出來,把門反掩了,走出村外一間破廟裡,胡亂歇了一夜。
「到天明起來,提了皮包,仍然走回家裡。昨夜他回來時,是在黑夜,鄉下人一到了斷黑時,便家家關門閉戶的了;卻又起來極早,才破天亮,便家家都起來了,趕集的,耕田的,放牛的,往來的人已是絡繹不絕,所以他提著皮包入村,大家都看見他了。都拱手招呼,說:『李大哥回來了,幾時到的?我們都惦記你呢。新加坡生意可好?你發財啊。』李壯道:『今天一早到的。承記掛,多謝!我托福還好!』如此一路招呼到家,一村的人,都知道李壯今天回來了。到得門前,那左右鄰居,也是一般的招呼,卻是捏了一把汗,知道夏作人准在裡面,今番只怕要撞破了!看著他舉手,輕輕叩了兩下門,不見答應;又叩了兩三下,仍然沒人答應。李壯道:『怎麼這個時候,還不起來呢?』用力打了一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李壯故裝成詫異的樣子道:『唔!』一面走了進去。
「不一會,忽然大呼小叫的走了出來道:『不好了!我的女人給人殺死了!』眾人聽說,老大吃了一驚,都紛紛進去。看見他手裡握著一條辮子,鮮血滿地,身上傷了七八刀。個個都稱奇道怪。一面先驚動了地保,先去報官。李壯一面奔到公局,求眾紳士作主。這天眾紳士都到了,單少了個夏作人。眾紳聽見說地方出了命案,便叫人去請他。一會回來說,夏老爺有點感冒,不能出來。李壯道:『我是今天才回來的,平空遇了這件事,不得主意。向來地方上有事,都是夏老爺做主的,偏偏他又病了;他既然是感冒避風,說不得請眾位老爺帶著我到他府上,求個主意的了。』眾人見是人命大事,便同了李壯到夏家來。夏作人仍舊不肯相見,說是在上房睡了,不能起來。眾人道:『今天地方上出了命案,夏老爺不能起來,我們也要到上房去相見的了。』說罷,也不等傳報,一齊踱了進去。只見夏作人睡在牀上,蓋上一牀裌被窩,臉向外躺著。眾人告訴這件事,他這一嚇,非同小可,臉色登時大變起來,嘴裡裝著哼哼之聲,沒有半句說話,卻拿雙眼看著李壯。李壯故意走到牀前道:『夏老爺是甚麼病?可有點發燒?』說罷,伸手在他額上去摸,故意摸到腦後,說一聲:『噯呀!』回頭對眾人道:『我的死女人,手裡握了一條辮子,此刻夏老爺的辮子是齊根沒了的,莫非殺人的是夏老爺?』眾人聽說,吃了一驚,一擁上前去看。
「李壯不顧眾人,便飛奔到縣裡去擊鼓鳴冤,說夏作人殺人。知縣官方才得了地保的報,正要去驗屍,問了李壯口供,便帶了仵作,出城下鄉相驗。官看了這個情形,明明是拒奸被殺,倒不覺對著那屍首肅然起敬。驗過之後,叫取下辮子帶回去,順路去拜夏紳士。投帖進去,回出來說擋駕。官怒道:『有人告了他在案,我不傳他,親來拜他,他倒裝模做樣起來了!莫非是情虛麼!』說著,不等請,便自下轎進來。這夏作人喜歡結交官場,時常往事,所以他家裡的路,官也走熟的了,不用引導,便到書房坐下。那官本來聽了李壯說夏作人沒了辮子,所以要親來察看的,如何肯空回去。夏作人沒法,又不曾裝好假辮子,只得把老婆的髮子打了一條假辮,裝在涼帽箍裡面;匆忙之間,又沒有辮穗子,將就用一根黑頭繩打了結,換上衣冠,出來相見。因為有了虧心的事,臉色未免一陣紅、一陣白,知縣已是疑心。相見過後,分賓坐定。官有心要體察他,便說道:『天氣熱得很,我們何妨升冠談談。』說著,自己先除了帽子。夏作人忙說:『不必!』臉上的汗,卻直流下來。偏偏那官帶來裝煙的小跟班,把煙窩掉在地下,低頭去拾;一瞥眼看見炕底下一把雪亮的刀,不覺失驚道:『這個刀是殺人的啊!』夏作人方在那裡說:『不必,不必!』,忽聽了這句話,猛然吃了一驚道:『哪裡有甚麼刀?」小跟班道:『炕底下的不是麼。』說著,走進彎腰伸手拾了起來。夏作人此時心虛已經到了極點,一看見了,嚇得魂不附體,汗如雨下,不覺戰抖起來,說道:『這……這……這是誰……誰放在這裡的?這……這……這不是我的啊!』這個時候,恰好一個家人在夏作人背後,把他辮子捏了一捏,覺得油膩膩的;因回道:『夏老爺的辮子是假的。』知縣頓時翻了臉,喝叫把他帶了衙門裡去,這把凶刀也帶了去。說著,先出來上轎去了。
「回到衙門,把凶刀和屍格一對,竟是一絲不走的。不由分說,先交代動公事詳革了他的職銜,便坐堂提審。夏作人供道:『這婦人向來與職員有奸的。』只說得這一句,官喝住了,喝叫先打五十嘴巴。打完了,才說道:『這婦人明明是拒奸被殺的,我見了他還肅然起敬,你開口便誣蔑他,這還了得!這五十下是打你的誣蔑烈婦!』又喝再打五十。打完了,又道:『你犯了法,這個職銜經本縣詳革了,你還稱甚麼職員!有甚麼話,你講!』夏作人道:『小人和這已死婦人,委實一向有姦的。』官大怒道:『你還要誣蔑好人!』喝再打一百嘴巴。打得夏作人兩腮紅腫,牙血直流。又供道:『這婦人不是小人殺的,青天大老爺冤枉!』官怒道:『你不殺他,你的辮子,怎麼給他死握著?」夏作人要把昨夜的情由敘出來,無奈這個官不准他說和婦人犯姦,一說著,便不問情由,先打嘴巴,竟是無從敘起。又一時心慌意亂,不得主意,只含糊辯道:『這條辮子怕不是小人的。』官叫差役拿辮子在他頭上去驗,驗得顏色粗細,以及斷處痕跡,一一相符。從此便是跪鐵鏈、上夾棍、背板凳、天平架,沒有一樣不曾嘗過,熬不過痛苦,只得招了個:『強姦不遂,一時性起,把婦人殺死;辮髮被婦人扭住,不能擺脫,割辮而逃。』於是詳上去,定了個斬決。上頭還誇獎他破案神速。他又敬那婆娘節烈,定了案之後,他寫了『節烈可風』四個字,做了匾,送給李壯懸掛。又辦了祭品,委了典史太爺去祭那婆娘。更兼動了公事,申請大憲,和那婆娘奏請旌表,乞恩准其建坊。今天斬決公文到了,只怕那請旌的公事,也快回來了。」
正是:世事何須問真假,內容強半是糊塗。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七回 充苦力鄉人得奇遇 發狂怒老父責頑兒
理之述完了這件事,我從頭仔細一想,這李壯佈置的實在周密狠毒。因問道:「他這種的秘密佈置,外頭人哪裡知得這麼詳細呢?」何理之道:「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我們帳房的李先生,就是李壯的胞叔,他們叔姪之間,等定過案之後,自然說起,所以我們知的格外詳細。」說話之間,已到了吃飯時候,理之散去。
我在廣東部署了幾天,便到香港去辦事,也耽擱了十多天。一天,走到上環大街,看見一家洋貨店新開張,十分熱鬧。路上行人,都嘖嘖稱羨,都說不料這個古井叫他淘著。我雖然懂得廣東話,卻不懂他們那市井的隱語,這「淘古井」是甚麼,聽了十分納悶。後來問了旁人,才知道凡娶著不甚正路的婦人,如妓女、寡婦之類做老婆,卻帶著銀錢來的,叫做「淘古井」。知道這件事裡面,一定有甚麼新聞,再三打聽,卻又被我查著了。
原來花縣地方,有一個鄉下人,姓惲,名叫阿來,年紀二十多歲,一向在家耕田度日,和他老子兩個,都是當佃戶的。有一天,被他老子罵了兩句,這惲來便賭氣逃了出來,來到香港,當苦力度日。這「苦力」兩個字,本來是一句外國話Coolie,是扛擡搬運等小工之通稱。廣東人依著外國音,這麼叫叫,日子久了,便成了一個名詞,也忘了他是一句外國話了。惲來當了兩個月苦力之後,一天,公司船到了,他便走到碼頭上去等著,代人搬運行李,好賺幾文工錢。到了碼頭,看見一個鹹水妹。
看官先要明白了「鹹水妹」這句名詞,是指的甚麼人。香港初開埠的時候,外國人漸漸來的多了,要尋個妓女也沒有。為甚麼呢?因為他們生的相貌和我們兩樣,那時大家都未曾看慣,看見他那種生得金黃頭髮,藍眼睛珠子,沒有一個不害怕的,那些婦女誰敢近他;只有香港海面那些搖舢舨的女子,他們渡外國人上下輪船,先看慣了,言語也慢慢的通了,外國人和他們兜搭起來,他們自後就以此為業了。香港是一個海島,海水是鹹的,他們都在海面做生意,所以叫他做「鹹水妹」。以後便成了接洋人的妓女之通稱。這個「妹」字是廣東俗話,女子未曾出嫁之稱,又可作婢女解。現在有許多人,凡是廣東妓女,都叫他做「鹹水妹」,那就差得遠了。
這鹹水妹從公司輪下來,跨上舢舨,搖到岸邊,恰好碰見惲來,便把兩個大皮包交給他。問他這裡哪一家客棧最好,你和我扛了送去,我跟著你走。惲來答應了,把一個大的扛在肩膀上,一個稍為小點的提在手裡,領著那鹹水妹走。走到了一處十字路口,路上車馬交馳,一輛馬車,在惲來身後飛馳而來,幾乎馬頭碰到身上;惲來急忙一閃,那邊又來了一輛,又閃到路旁。回頭一看,不見了那鹹水妹,呆呆的站著等了一會,還不見到。他心中暗想:「這裡面不知是甚麼東西。他是從外國回來的,除了這兩個皮包,別無行李,倘然失了,便是一無所有的了,只怕性命也要誤出來。這便怎麼處呢?」想了半天,還不見來,他便把兩個皮包送到大館裡去(旅香港粵人,稱巡捕房為大館)。一逕走到寫字間,要報明存放,等失主來領。誰知那鹹水妹已經先在那裡報失了,形色十分張皇;一見了惲來,登時歡喜的說不出來,一迭連聲說:「你真是好人!」巡捕頭問惲來來做甚麼。那鹹水妹表明他不見了物主,送來存放待領的話。巡捕頭道:「那麼你就仍舊叫他給你拿了去罷。」
於是兩個出了大館,尋到了客棧,揀定了房間。鹹水妹問道:「你這送一送,要多少工錢?有定例的麼?」惲來道:「沒有甚麼定例。碼頭上送到這裡,約莫是兩毫子左右。粵人呼小銀元為毫子;此刻多走一次大館,隨你多給我幾文罷。」鹹水妹給他三個毫子。他拿了,說一聲「承惠」(承惠二字是廣東話,義自明。)便要走。鹹水妹笑道:「你回來。這兩個皮包,是我性命交關的東西,我走失了,你不拿了我的去,還送到大館待領,我豈有僅給你三個毫子之理,你也太老實了。」說罷,在一個小皮夾裡,取出五個金元來給他。惲來歡喜的了不得,暗想我自從到香港以來,只聽見人說金仔(粵人呼金元為金仔),卻還沒有見過。總想積起錢來,買他一個頑頑,不料今日一得五個。因說道:「這個我拿回去不便當。我住的地方人雜得很,恐怕失了,你有心給我,請你代我存著罷。」鹹水妹道:「也好。你住在哪裡?」惲來道:「我住在苦力館(小工總會也,粵言)。每天兩毫子租錢,已經欠了三天租了。」鹹水妹又在衣袋裡,隨意抓了十來個毫子給他。惲來道:「已經承惠了五個金仔,這個不要了。」鹹水妹道:「你只管拿了去。你明天不要到別處去了,到我這裡來,和我買點東西罷。」惲來答應著去了。
次日,他果然一早就來了。鹹水妹見他光著一雙腳,拿出兩元洋錢,叫他自己去買了鞋襪穿了。方問他匯豐在哪裡,你領我去。他便同著鹹水妹出來。在路上,鹹水妹又拿些金元,向錢鋪裡兑換了墨銀。一路到了匯豐,只見那鹹水妹取出一張紙,交到櫃上,說了兩句話,便帶了他一同出來,回到客棧。因對他說道:「我住在客棧裡,不甚便當。你沒有事,到外面去找找房子去,找著了,我就要搬了。」又給他幾元銀道:「你自己去買一套乾淨點衣服,身上穿的太要不得了。」惲來答應著,便出去找房子。他當了兩個多月苦力,香港的地方也走熟了,哪裡冷靜,哪裡熱鬧,哪裡是鋪戶多,哪裡是人家多,一一都知道的了。出來買了衣服,便去尋找房子,繞了幾個圈子,隨便到小飯店裡吃了午飯。又走了一趟,看了有三四處,到三點鐘時候,便回到客棧。劈面遇見鹹水妹,從棧裡出來。惲來道:「房子找了三四處,請你同去看看那一處合式。」鹹水妹道:「我此刻要到匯豐去,沒有工夫。」說著,在衣袋裡取出房門鑰匙,交給他道:「你開了門,在房裡等著罷。」說罷,去了。惲來開門進房,趁著此時沒有人,便把衣褲換了。桌上放著一面屏鏡,自己彎下腰來一照,暗想:我不料遇了這個好人,天下哪裡有這便宜事!此刻我身上的東西,都是他的了。不過代他扛送了一回東西,便賺了這許多錢。想著,又鎖了房門,把兩件破衣褲拿到露臺上去洗了,晾了,方才下來。恰好鹹水妹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個小皮包,兩個人扛著一個保險鐵櫃送了來。惲來連忙開了門,把鐵櫃安放妥當。送來的人去了。鹹水妹開了鐵櫃,把小皮包放進去,又開了那兩個大皮包,取了好些一包一包的東西,也放了進去;又開了一個洋式拜匣,檢了一檢,取了一個鑽石戒指帶上,方才鎖起來。
惲來便問去看房子不去,又把買衣服剩下的錢繳還。鹹水妹笑道:「你帶在身邊用罷。我也性急得很,要搬出去,我們就去看看罷。」於是一同出來,去看定了一處,是三層樓上,一間樓面,講定了租錢,便交代惲來去叫一個木匠來,指定地方,叫他隔作兩間,前間大些,後間小些,都要裝上洋鎖;價錢大點都不要緊,明天一天之內,定要完工的。木匠聽說價錢大也不要緊,能多賺兩文,自然沒有不肯的了。講定之後,二人仍回到客棧裡。
惲來看見沒事,便要回去。鹹水妹道:「你去把鋪蓋拿了來,叫棧裡開一個房,住一夜罷。從此你就跟著我幫忙,我每月給還你工錢,不比做苦力輕鬆麼。」惲來暗想我是甚麼運氣,碰了這麼個好人。因說道:「我本來沒有鋪蓋,一向都是和人家借用的。」鹹水妹道:「那麼你就不要去了。」一會,茶房開了飯來,鹹水妹叫多開一客。一會添了來,鹹水妹叫惲來同吃。惲來道:「那不行,你吃完了我再吃。」鹹水妹道:「我這甚麼要緊。我請你來幫忙,就和請個伙計一般,並不當你是個下人。」惲來只得坐下同吃,卻只覺著坐立不安。
吃過了晚飯,已是上火時候。鹹水妹想了一想,便叫惲來領到洋貨鋪裡去,揀了一張美國紅氈,便問惲來這個好不好。惲來莫名其妙,只答應好。鹹水妹便出了十八元銀,買了兩張。又揀了一牀龍鬚席,問惲來好不好。惲來也只答應是好的。鹹水妹也買了。又買了一對洋式枕頭,方才回棧。對惲來道:「你叫茶房另外開一個房,你拿這個去用罷。你跑了一天,辛苦了,早點去睡。」惲來大驚道:「這幾件東西,我看著買了二十多元銀,怎麼拿來給我!我沒有這種福氣!只怕用了一夜,還不止折短一年的命呢!」鹹水妹笑道:「我給了你,便是你的福氣,不要緊的,你拿去用罷。」惲來推托再三,無奈只得受了。叫茶房另外開一間房,把東西放好;恐怕自己身上髒,把東西都蓋髒了,走上露臺自來水管地方,洗了個澡,方才回房安睡。一夜睡的龍鬚席,蓋的金山氈,只喜得個心癢難撓,算是享盡了平生未有之福。
酣然一覺,便到天亮。鹹水妹又叫他同去買鐵牀桌椅,及一切動用家私,一切都送到那邊房子裡去。又叫惲來去監督著木匠趕緊做,「我飯後就要搬來的」。惲來答應去了。到了午飯時候,便回棧吃飯。吃過飯,便算清房飯錢,叫人來搬東西。惲來道:「只要叫一個人來,我幫著便擡去了,只有這鐵箱子重些。」鹹水妹道:「我請你幫忙,不過是買東西等輕便的事;這些粗重的事不要你做,你以後不要如此。」於是另外叫了苦力,搬了過去。那三四個木匠,還在那裡「砰砰訇訇」的做工,直到下午,方才完竣。兩個人收拾好了,一一陳設起來。把惲來安置在後間,睡的還是一張小小鐵牀。又到近處包飯人家,說定了包飯。
從此惲來便住在鹹水妹處,一連幾個月,居然「養尊處優」的,養得他又白又胖起來。然而他到底是個忠厚人,始終不涉於邪,並好像不知那鹹水妹是女人似的。那鹹水妹也十分信他,門上配了兩個鑰匙,一人帶了一個,出入無礙的。
一天,惲來偶然在外面閒行,遇見了一個從前同做苦力的人,問道:「老惲,你好啊!幾個月沒看見,怎麼這樣光鮮了?哪裡發的財?」惲來終是個老實人,人家一問,便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那人一愣道:「你和他有那回事麼?」惲來愕然道:「是哪一回事?」那人知道他是個呆子,便不和他多說,只道:「這是從金山發財回來的,鐵櫃裡面不知有多少銀紙(粵言鈔票也),好歹撈他幾張,逃回鄉下去,還不發財麼,何必還在這裡聽使喚,做他的西崽?」惲來聽了,心中一動,默默無言,各自分散。
回到屋裡,恰好那鹹水妹不在家,看看桌上小鐘,恰是省河輪船將近開行的時候。回想那苦力之言不錯,便到鹹水妹枕頭邊一翻,翻出了鐵櫃鑰匙,開了櫃門,果然橫七豎八的放了好幾卷銀紙。惲來心中暴暴亂跳,取了兩卷;還想再取,一想不要拿得太多了,害得他沒得用。又怕他回來碰見,急急的忘了關上櫃門,忙忙出來,把房門順手一帶;喜得房門是裝了彈簧鎖的,一碰便鎖上了。惲來急急走了出來,逕登輪船,竟回省城去了。
回到省城,又附了鄉下渡船(猶江南之航船也),回到花縣。到了家,見了他老子,便喜孜孜的拿出銀紙來道:「一個人到底是要出門,你看我已經發了財了。」他老子名叫阿亨,因他年紀老了,人家都叫他老亨。當下老亨聽了兒子的話,拿起一卷,打開一看,大驚道:「這是銀紙啊!我還是前年才見過,我歡喜他,湊了一元銀,買了一張藏著,永遠捨不得用。你哪裡來這許多?莫非你在外面做了強盜麼?你可不要在外頭闖了禍累我!」惲來是老實到極的人,便把上項事一一說出。老亨不聽猶可,聽了之時,頓時三屍亂暴,七竅生煙,飛起腳來,就是一腳,接連就是兩個嘴巴。大罵:「你這畜生!不安分在家耕田,卻出去學做那下流事情,回來辱沒祖宗!還不給我去死了!」說著,又是沒頭沒腦的兩三拳。惲來知道自己的錯,不敢動,也不敢則聲。老亨氣過一陣,想了個主意,取了一根又粗又大、拴牛的麻繩來,把兒子反綁了,手提了一根桑木棍,把那兩卷銀紙緊緊藏在身邊,押著下船。在路上飯也不許他吃。到了省城,換坐輪船,到了香港,叫他領到鹹水妹家裡。
那鹹水妹為失了五百元的銀紙,知是惲來所為,心中正自納悶。過了一天,忽見一個老頭子,綁著他押了來,心中正在不解。看那老頭子,又不是公差打扮。正要開言相問,老亨先自陳了來歷,又把兒子偷銀紙的事說了。取出銀紙,一一點交,然後說道:「這個人從此不是我的兒子了,聽憑阿姑(粵人面稱妓者為阿姑)怎樣發落,打死他,淹死他,殺他,剮他,我都不管了!」說著,舉起桑木棍,對準惲來頭上盡力打去。嚇得鹹水妹搶上前來,雙手接住。只聽得「噯呀」一聲。
正是:雙手高擎方撻子,一聲嬌囀忽驚人。不知叫「噯呀」的是誰,打痛了哪裡,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八回 陡發財一朝成眷屬 狂騷擾遍地索強梁
原來惲老亨用力過猛,他當著盛怒之下,巴不得這一下就要結果了他的兒子。鹹水妹搶過來雙手往上一接,震傷了虎口,不覺喊了一聲:「噯呀!」一面奪過了桑木棍,忙著舀了一碗茶送過來。又去鬆了惲來的綁。方才說道:「這點小事,何必動了真氣!老爺不要氣壞了自己,我還有說話商量呢。」這惲老亨一向在鄉下耕田,只有自己叫人家老爺,那裡有人去叫過他一聲老爺的呢,此刻忽然聽得鹹水妹這等稱呼,弄得他週身不安起來。然而那個怒氣終是未息,便說道:「偷了許多銀紙還算是小事,當真要殺了人才算大事麼!阿姑你便饒了他,我可饒他不得!此刻銀紙交還了你,請你點一點,我便要帶他回去治死了他,免得人家說起來,總說我惲老亨沒家教,縱容兒子作賊。」說著,又站起來,揮起拳頭,打將過去。
鹹水妹連忙攔住道:「老爺有話慢慢說。等我說明白了,你就不惱了。」說罷,便把上岸遇見惲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又道:「我因為看他為人忠厚,所以十分信他敬他。就是他拿了這五百多元,我想也未必是他自己起意,必是有人唆弄他的。他雖然做了這個事,到底還是忠厚。若是別人,既然開了我的鐵櫃,豈有不盡情偷去之理。就是銀紙,一起放著的,也有十二三卷,他只拿得兩卷,還有多少鑽石、寶石、金器、首飾,都在裡面,他還絲毫沒動。這不是他忠厚之處麼。所以我前天回來,看見鐵櫃開了,點了點錢,只少了五百多元,我心中還自好笑,這個就像小孩子偷兩文錢買東西吃的行為。我還耽著心,恐怕他懼罪,不知逃到哪裡去,就可惜了這個人了。難得老爺也這般忠厚,親自送了來。我這一向本來有個心事,今天索性說明白了:我從十八歲那年,在這裡香港做生意,頭一個客人就是個美國人,一見了我就歡喜了,便包了我,一住半年。他得了電報要回去,又和我商量,要帶我到美國,情願多加我包銀。我便跟他到美國去了,一住七年,不幸他死了。這個人本是個富家,他一心只想娶我,我也未嘗不肯嫁他;然而他因為我究竟擔了個妓女的名字,恐怕朋友看不起,所以遲遲未果。他卻又不肯另娶別人,所以始終未曾娶親。他臨死的時候,寫了遺囑,把家財分給我二萬,連我平日積蓄的也有萬把。我想有了這點,在美國不算甚麼,拿回中國來,是很好的一家人家了,所以附了公司船回來。不想一登岸便碰了他。見他十分老實可靠,他雖然無意,我倒有意要想嫁他了。我在外國住了七八年,學了些外國習氣,不敢胡亂查問人家底細;後來試探了他的口氣,知道他還沒有娶親,我越發歡喜。然而他家裡的人是怎樣的,還沒有知道,此刻見了老爺也是這等好人,我意思更加決定了。但不知老爺的意思怎樣?」
惲老亨聽了,心中不覺十分詫異,他何以看上了我們鄉下人。娶了他做媳婦,馬上就變了個財主了。只是他帶了偌大的一分家當過來,不知要鬧甚麼脾氣。倘使鬧到一家人都要聽他號令起來,豈不討厭。心中在那裡躊躇不定。鹹水妹見他遲疑,便道:「我雖然不幸吃了這碗飯,然而始終只有一個客,自問和那胡拉亂扯的還不同。老爺如果嫌到這一層,不妨先和他娶一房正室,我便情願做了侍妾。」惲老亨吐出舌頭道:「我們鄉下人,還講納妾麼!」鹹水妹道:「那麼就請老爺給個主意。」惲老亨還自沉吟。鹹水妹道:「老爺不要多心。莫非疑心到我帶了幾個錢過來,怕我仗著這個,在翁姑、丈夫跟前失了規矩麼?我是要終身相靠的,要嫁他,也是我的至誠,怎肯那個樣子呢。」惲老亨見他誠懇,便歡喜起來,一口應允。鹹水妹見他應允了,更是歡喜。只有那惲來在旁邊聽得呆了,自己也不知是歡喜的好,還是不歡喜的好,心裡頭好像有一件東西,在那裡七上八下,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
鹹水妹便拿了兩張銀紙給惲來,叫他帶著老子,先去買一套光鮮衣褲、鞋襪之類,惲老亨便登時光鮮起來。又叫了裁縫來,量了他父子兩個的衣裁,去做長衣。因為惲老亨住在這裡不便,又買了一份鋪蓋,叫他父子兩個,先到客棧裡住下,一面另尋房屋。不到兩天,尋著了一處,便置備木器及日用家私,搬了進去。擇了吉日迎娶,一般的鼓樂彩輿,鳳冠霞帔,花燭拜堂,成了好事。那女子在美國多年,那洋貨的價錢都知道的,到了香港,看見香港賣的價錢,以為有利,便拿出本錢,開了這家洋貨店。
我打聽得這件事,覺得官場、士類、商家等,都是鬼蜮世界,倒是鄉下人當中,有這種忠厚君子,實在可歎。那女子擇人而事,居然能賞識在牝牡驪黃以外,也可算得一個奇女子了。
勾當了幾天,便回省城。如此來來去去,不覺過了幾個月。有一天,又從香港坐了夜船到省城。船到了省河時,卻不靠碼頭,只在當中下了錨,不知是甚麼意思。停了一會,來了四五艘舢舨,搖到船邊來;二三十個關上扦子手,一擁上船,先把各處艙口守住,便到艙裡來翻箱倒匣的搜索。此時是六月下旬天氣,帶行李的甚少。我來往向來只帶一個皮包,統共不過八九寸長、五六十寸高,他們也要開了看看,裡面不過是些筆墨帳單之類,也舀了出來翻檢一遍;連坐的藤椅,也翻轉來看過;甚至客人的身上,也要摸摸。有兩起外省人,帶了家眷從上海來,在香港上岸,頑了兩天,今天才附了這個船來的,有二三十件行李,那些扦子手便逐一翻騰起來,鬧了個亂七八糟。也有看了之後,還要重新再看的;連那女客帶的馬桶,也揭開看過;夜壺箱也要開了,把夜壺拿出來看看。忽然又聽得外面「訇」的一聲,放了一響洋槍,嚇得人人驚疑不定。忽然又在一個搭客衣箱裡,搜出一桿六響手槍來,那扦子手便拿出手銬,把那人銬住了,派人守了。又搜索了半天,方才一哄而去。
我要到外面看時,艙口一個關上洋人守著,搖手禁止,不得出去。此時買辦也在艙裡面,我便問為了甚麼事。買辦道:「便是連我也不知道。方才船主進來,問那關上洋人,那洋人回說不便泄漏。正是不知為了甚麼事呢。」我道:「已經搜過了,怎麼還不讓我們出去?」買辦道:「此刻去搜水手、火夫的房呢,大約是恐怕走散了,有搜不到的去處,所以暫時禁止。」我道:「剛才外面為甚麼放槍?」買辦道:「關上派人守了船邊,不准舢舨搖攏來。有一個舢舨,不知死活,硬要搖過來,所以放槍嚇他的。」我聽了不覺十分納悶,這個到底為了甚麼,何以忽然這般嚴緊起來。
又等了一大會,扦子手又進來了,把那銬了的客帶了出去。然後叫一眾搭客,十個一起的,魚貫而出。走到船邊,還要檢搜一遍,方才下了舢舨,每十個人一船,搖到碼頭上來。碼頭上卻一字兒站了一隊兵,一個藍頂花翎,一個晶頂藍翎的官,相對坐在馬鞍上。眾人上岸要走,卻被兩個官喝住。便有兵丁過來,每人檢搜了一遍。我皮包裡有三四元銀,那檢搜的兵丁,便拿了兩元,往自己袋裡一放,方放我走了。走到街上,遇著兩個兵勇,各人扛著一枝已經生鏽的洋槍,迎面走來。走不多路,又遇了兩個。一逕走到名利棧,倒遇見了七八對,也有來的,也有往的。
回到棧裡,我便問帳房裡的李吉人,今天為了甚麼事,香港來船,搜得這般嚴緊,街上又派了兵勇,到底為了甚麼事。吉人道:「我也不知道。昨夜二更之後,忽然派了營兵,在城裡城外各客棧,挨家搜查起來,說是捉拿反賊。到底是誰人造反,也不得而知。我已經著人進城去打聽了。」我只得自回房裡去歇息,寫了幾封信。吃過午飯,再到帳房裡問信。那去打聽的伙計已經回來了,也打聽不出甚麼,只說總督、巡撫兩個衙門,都箚了重兵,把甬道變了操場,官廳變了營房,還聽說昨天晚上,連夜發了十三枝令箭調來的,此刻陸續還有兵來呢。督撫兩個衙門,今天都止了轅,只傳了臬臺去問了一回話,到底也不知商量些甚麼。城門也嚴緊得很,箱籠等東西,只准往外來,不准往裡送;若是要送進去,先要由城門官搜檢過才放得進去呢。兩縣已經出了告示,從今天起,起更便要關閘(街上柵欄,廣東謂之閘)。我道:「這些都不過是嚴緊的情形罷了。至於為了甚麼事這般嚴緊,還是毫無頭緒。」
正說話時,忽聽得門外一聲叱喝。回頭看時,只見兩名勇丁在前開道,跟著一壓馬,馱著一個骨瘦如柴,滿面煙色,幾莖鼠鬚的人,戴著紅頂花翎。我們便站到門口去看,只見後頭還有五六匹馬,馬上的人,也有藍頂子的,也有晶頂子的。幾匹馬過去後,便是一大隊兵:起先是大旗隊;大旗隊過去,便有一隊扛叉的;扛刀的,扛長矛的;過完這一隊,又是一隊擡槍;擡槍之後,便是洋槍隊。最是這洋槍隊好看:也有長桿子林明敦槍的,也有短桿子毛瑟槍的,有拿槍扛在肩膀上的,有提在手裡的,有上了槍頭刀的,有不曾上槍頭刀的。路旁歇了一擔西瓜,一個兵便拿槍頭刀向一個西瓜戮去,順手便挑起來。那瓜又重,瓜皮又脆,挑起來時,便破開了,「豁剌」一聲,掉了下來,跌成七八塊。那兵嘴裡說了一句 。我聽他這一句,是合肥人罵人的村話,方知道是淮軍。隨後來的兵,又學著拿槍頭刀去戮。嚇得那賣西瓜的挑起來要走,可憐沒處好走。我便招手叫他,讓他挑到棧裡避一避,賣瓜的便踉踉蹌蹌挑了進來,已經又被他戮破一個了。賣瓜的進來之後,又見一個老婆子,手裡拿著一個碗,從隔壁雜貨店裡出來,顫巍巍的走過去。不期誤跴了那跌破的西瓜,仰面一交跌倒,手裡那碗便摜了出去打破了。碗裡的醬油潑了出來,那一個兵身上穿的號衣,濺著了一點。那兵便出了隊,抓住那老婆子要打。那老婆子才爬了起來,就被他抓住了,嚇得跪在地下叩頭求饒,還合著掌亂拜;又拿自己衣服,代他拭了那污點。旁邊又走過幾個人,前去排解,說他年紀大了,又不是有心的,求你大量饒了他罷,那個兵方悻悻的胡亂歸隊去了。這洋槍隊過完之後,還有一個押隊官,戴著硨磲頂子,騎著馬。看他過完之後,我們方進來。大家議論這一隊兵,又不知是從甚麼地方調來的了。此時看大眾情形,大有人心惶惶的樣子。
我想要探聽這件事情的底細,在帳房裡坐到三點多鐘。忽又見街上一對一對往來巡查的兵都沒了,換上了街坊團練勇,也是一對一對的往來巡查,手中卻是拿的單刀藤牌,腰上插了六響手槍。這些團練勇都是土人,吉人多有認識的,便出去問為甚麼調了你們出來,今天到底為了甚麼事。團練勇道:「連我們也不知道,只聽吩咐查察形跡可疑之人。上半天巡查那些兵,聽說調去保護藩庫了。」我聽了這話,知道是有了強盜的風聲;然而何至於如此的張惶,實在不解。只得仍回房裡,看一回書,覺得煩熱,便到後面露臺上去乘涼。
原來這家名利棧,樓上設了一座倒朝的客廳,作為會客之地。廳前面是一個極開闢的露臺,正對珠江,十分豁目。我走到外面,先有一個人在那裡,手裡拿著水煙筒,坐在一把皮馬鞍上,是一個同棧住的客人。他也住了有個把月,相見得面也熟了,彼此便點頭招呼。我看他那舉動,頗似官場中人,便和他談起今天的事,希冀他知道。那客道:「很奇怪!我今天進城上院,走到城門口,那城門官逼著住了轎,把帽盒子打開看過;又要我出了轎,他要驗轎裡有無夾帶,我不肯,他便拿出令箭來,說是制臺吩咐的,沒法,只得給他看了,才放進去。到了撫院,又碰了止轅,衙門裡箚了許多兵,如臨大敵。我問了巡捕,才知道兩院昨夜接了一個甚麼洋文電報,便登時張惶起來。至於那電報說些甚麼,便連簽押房的家人也不知道。」
正說話時,有客來拜他,他就在客廳裡會客。我仍在露臺上乘涼。聽見他和那客談的也是這件事,只是聽不甚清楚。談了一會,他的客去了。便出來對我說道:「這件事了不得!剛才我敝友來說起,他知道詳細。那封洋文電報,說的是有人私從香港運了軍火過來,要謀為不軌。已經挖成了隧道,直達萬壽宮底下,裝滿了炸藥,等萬壽那天,闔城官員聚會拜牌時,便要施放。此刻城裡這個風聲傳開來了,萬壽宮就近的一帶居民鋪戶,膽小的都紛紛搬走了。兩院的內眷,都已避到泮塘(地名)一個鄉紳人家去了。」我吃了一驚道:「明天就是二十六了,這還了得!」那客道:「明天行禮,已經改在制臺衙門了。」
正是:如火如荼,軍容何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未知這件事鬧得起來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九回 乾兒子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我聽那同棧寓客的話,心中也十分疑慮,萬一明日出起事來,豈不是一番擾亂。早知如此,何不在香港多住兩天呢;此刻如果再回香港去,又未免太張惶了。一個人回到房裡,悶悶不樂。
到了傍晚時候,忽聽得房外有搬運東西的聲音,這本來是客棧裡的常事,也不在意。忽又聽得一個人道:「你也走麼?」一個應道:「暫時避一避再說。好在香港一夜就到了,打聽著沒事再來。」我聽了,知道居然有人走避的了。便到帳房裡去打聽打聽,還有甚麼消息。吉人一見了我,就道:「你走麼?要走就要快點下船了,再遲一刻,只怕船上站也沒處站了。」我道:「何以擠到如此?」吉人道:「而且今天還特為多開一艘船呢。孖舲艇(廣東小快船)碼頭的孖舲艇都叫空了。」我道:「這又到哪裡去的?」吉人道:「這都是到四鄉去的了。」我道:「要走,就要到香港、澳門去。這件事要是鬧大了,只怕四鄉也不見得安靖。若是一哄而散的,這裡離萬壽宮很遠,又有一城之隔,只怕還不要緊。而且我撒開的事情在外面,走了也不是事。我這回來,本打算料理一料理,就要到上海去的了,所以我打算不走了。」吉人點頭無語。
我又到門口閒望一回,只見團練勇巡的更緊了。忽然一個人,扛著一扇牌,牌上貼了一張四言有韻告示,手裡敲著鑼,嘴裡喊道:「走路各人聽啊!今天早點回家。縣大老爺出了告示,今天斷黑關閘,沒有公事,不准私開的啊!」這個人想是個地保了。看了一會,仍舊回房。雖說是定了主意不走,然而總不免有點耽心。幸喜我所辦的事,都在城外的,還可以稍為寬慰。又想到明日既然在督署行禮,或者那強徒得了信息,罷了手不放那炸藥,也未可知。既而又想到,他既然預備了,怎肯白白放過,雖然眾官不在那裡,他也可以借此起事。終夜耽著這個心,竟夜不曾合眼。聽著街上打過五更,一會兒天窗上透出白色來,天色已經黎明了。便起來走到露臺上,一來乘涼,二來聽聽聲息。過了一會,太陽出來了,卻還絕無消息。這一天大家都是驚疑不定,草木皆兵。迨及到了晚上,仍然毫無動靜。一連過了三天,竟是沒有這件事,那巡查的就慢慢疏了;再過兩天,督撫衙門的防守兵也撤退了,算是解嚴了。這兩天我的事也料理妥貼,打算走了。
一天正在客廳閒坐,同棧的那客也走了來道:「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我們可以走了。」我問道:「這話怎講?」他道:「今天殺了二十多人,你還不知道麼?」我驚道:「是甚麼案子?」他道:「就是為的前兩天的謠言了。也不知在哪裡抓住了這些人,沒有一點證據,就這麼殺了。有人上了條陳,叫他們僱人把萬壽宮的地挖開,查看那隧道通到哪裡,這案便可以有了頭緒了。你想這不是極容易、極應該的麼?他們卻又一定不肯這麼辦。你想照這樣情形看去,這挖成隧道,謀為不軌的話,豈不是他們以意為之,擬議之詞麼。此刻他們還自詡為弭巨患於無形呢。」說罷,喟然長歎。我和他談論了一回,便各自走開。
恰好何理之走來,我問:「可是廣利到了?」理之道:「不是。我回鄉下去了一個多月,這回要附富順到上海。」我問:「富順幾時走?」理之道:「到了好幾天了,說是今天走,大約還要明天,此刻還上貨呢。」我道:「既如此,代我寫一張船票罷。」理之道:「怎麼便回去了?幾時再來?」我道:「這個一年半載說不定的,走動了,總要常來。」理之便去預備船票,定了地方。到了明天,發行李下船。下午時展輪出口。到了香港,便下錨停泊。這一停泊,總要耽擱一天多才啟輪,我便上岸去走一趟,買點零碎東西。
廣東用的銀元,是每經一個人的手,便打上一個硬印的。硬印打多了,便成了一塊爛板,甚至碎成數片,除了廣東、福建,沒處行用的。此時我要回上海,這些爛板銀,早在廣州貼水換了光板銀元。此時在香港買東西,講好了價錢,便取出一元光板銀元給他。那店伙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摜了又摜,說道:「換一元罷。」我換給他一元,他仍然要看個不了,摜個不了,又對我看看。我倒不懂起來,難道我貼了水換來的,倒是銅銀。便把小皮夾裡十幾元一起拿出來道:「你揀一元罷。」那店伙又看看我,倒不另揀,就那麼收了。再到一家買東西,亦復如此。買完了,又走了幾處有往來的人家,方才回船上去。
停泊了一夜,次日便開行。在船上沒事,便和理之談天,談起我昨天買東西,那店伙看銀元的光景。理之笑道:「光板和爛板比較,要伸三分多銀子的水;你用出去,不和他討補水,他那得不疑心你用銅銀呢。」我聽了方才恍然大悟。然而那些香港人,也未免太不張眼睛了。我連年和繼之辦事經營,雖說是躉來躉去,也是一般的做買賣,何嘗這樣小器來。於是和理之談談香港的風氣,我談起那鹹水妹嫁鄉下人的事。理之道:「這個是喜出意外的。我此次回家,住了一個多月,卻看見一件禍出意外的事。」我問:「甚麼禍出意外?」理之道:「我家裡隔壁一家人家,有兩間房子空著,便貼了一張『餘屋召租』的條子。不多幾天,來了一個老婆子,租來住了,起居動用,像是很寬裕的。然而只有一個人,用了一個僕婦。住了兩個月,便與那女房東相好起來。他自己說是在新加坡開甚麼行棧的,丈夫沒了,又沒有兒子,此刻回來,要在同族中過繼一個兒子。誰知回來一查,族中的子姪,竟沒有一個成器的,自己身後,正不知倚靠誰人。說著,便不勝悽惶,以後便常常說起。新加坡也常常有信來,有銀子匯來。來了信,他便央男房東念給他聽。以後更形相熟了。房東本有三個兒子,那第二個已經十七八歲了。那老婆子常常說他好:『我有了這麼個兒子就好了。』那女房東便說:『你歡喜他,何不收他做個乾兒子呢?』那老婆子不勝歡喜,便看了黃道吉日,拜乾娘。到了這天,他還慎重其事的,置酒慶賀。乾娘乾兒子,叫得十分親熱。他又說要替乾兒子娶親了,一切費用,他都一力擔任。那房東也樂得依他。於是就張羅起來,便有許多媒人來送庚帖說親。說定了,便忙著揀日子行聘迎娶,十分熱鬧。待媳婦也十分和氣。又替媳婦用了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房東見他這等相待,便說是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老婆子道:『我們沒有兒子的人,乾兒子就和親生的一般。我今年五十多歲,沒有幾年的人了,只要他將來肯當我親娘一般,送我的終,我的一分家當便傳授給他,也不去族中過繼甚麼兒子了。』女房東一想,他是個開行棧的人,家當至少也有幾萬,如何不樂從。便叫了兒子來,說知此事,兒子自然也樂得應允。老婆子更是歡喜,就在那裡天天望孫了。偏偏這媳婦娶了來差不多一年,還沒有喜信。老婆子就天天求神拜佛,請醫生調理身子。過了幾個月,依然沒有信息。老婆子急不能待,便要和乾兒子納妾。叫了媒婆來說知,看了幾家丫頭和貧家女兒。看對了,便娶了一個過來。一樣的和他用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剛娶了沒有幾天,忽然新加坡來了一封電信,說有一單貨到期要出,恰好行裡所有存款,都支發了出去。放在外面的,一時又收不回來。銀行的一個存摺,被女東帶了回粵,務祈從速寄來云云。老婆子央房東翻出來,念了一遍,便道:『你看,我不在那裡,便一點主意都沒了。自己的款項雖然支發出去,又何妨在別處調動呢。我們幾十年的老行號,還怕沒人相信麼。』說著,悶悶不樂。又道:『這個存摺怎好便輕易寄去,倘或寄失了,那還了得麼。』商量了半天道:『不如我自己回去一趟罷。我還想帶了乾兒子同去。他此刻是小東家了,叫他去看看,也歷練點見識,出來經歷過一兩年,自己就好當事了。』房東一心以為兒子承受了這分大家當,有甚麼不肯之理。他見房東應允了,自是不勝歡喜。於是帶了一個乾兒子、兩房乾媳婦、兩個梳頭老媽子,一同到新加坡去了。這是去年的事。我這回到家裡去,那房東接了他兒子來信了。你曉得他在新加坡開的是甚麼行號?原來開的是娼寮。那老婆子便是鴇婦。一到了新加坡,他便翻轉了面皮,把乾兒子關在一間暗室裡面。把兩房乾媳婦和兩個梳頭老媽子,都改上名字,要他們當娼;倘若不從,他家裡有的是皮鞭烙鐵,便要請你嘗這個滋味。可憐這四個好人家女子,從此便跳落火坑了。那個乾兒子呢,被他幽禁了兩個月,便把他『賣豬仔(讀若崽)』到吉冷去了。賣了豬仔到那邊做工。那邊管得極為苛虐,一步都不能亂走的。這位先生能夠設法寄一封信回來,算是他天大的本領了。」
我道:「賣豬仔之說,我也常有得聽見,但不知是怎麼個情形。說的那麼苦,誰還去呢?」理之道:「賣豬仔其實並不是賣斷了,就是那招工館代外國人招的工,招去做工,不過訂定了幾年合同,合同滿了,就可以回來。外國人本來招去做工,也未必一定要怎麼苛待。後來偶然苛待了一兩次,我們中國政府也不過問。那沒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不要說了;就是設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中國人被人苛虐了,那領事就和不見不聞,與他絕不相干的一般。外國人從此知道中國人不護衛自己百姓的,便一天苛似一天起來了。」我道:「那苛虐的情形,是怎麼樣的呢?」理之道:「這個我也不仔細,大約各處的辦法不同。聽說南洋那邊有一個軟辦法:他招工的時候,恐怕人家不去,把工錢定得極優。他卻在工場旁邊,設了許多妓館、賭館、酒館、煙館之類,無非是銷耗錢財的所在。做工的進了工場,合同未滿,本來不能出工場一步的,惟有這個地方,他准你到。若是一無嗜好的,就不必說了;倘使有了一門嗜好,任從你工錢怎麼優,也都被他賺了回去,依然兩手空空。他又肯借給你,等你十年八年的合同滿了,總要虧空他幾年工錢,脫身不得,只得又聯幾年合同下去。你想這個人這一輩子還可以望有回來的一天麼,還不和賣了給他一樣麼。因此廣東人起他一個名字,叫他賣豬仔。」說話之間,船上買辦打發人來招呼理之去有事,便各自走開。
一路無事。到了上海便登岸,搬行李到字號裡去。德泉接著道:「辛苦了!何以到此時才來?繼之半個月前,就說你要到了呢。」我道:「繼之到上海來過麼?」德泉道:「沒有來過,只怕也會來走一趟呢。有信在這裡,你看了就知道了。」說著,檢出一封信來道:「半個月前就寄來的,說是不必寄給你,你就要到上海的了。」我拆開一看,吃了一驚,原來繼之得了個撤任調省的處分,不知為了甚麼事,此時不知交卸了沒有。連忙打了個電報去問。直到次日午間,才接了個回電。一看電碼的末了一個字,不是繼之的名字。繼之向來通電給我,只押一個「吳」字,這吳字的碼,是0七0二,這是我看慣了,一望而知的;這回的碼,卻是個六六一五,因先翻出來一看,是個「述」字,知道是述農復的了。逐字翻好,是「繼昨已回省。述」六個字。
我得了這個電,便即晚動身,回到南京,與繼之相見。卻喜得家中人人康健。繼之又新生了一個兒子,不免去見老太太,先和乾娘道喜。老太太一見了我,便歡喜的了不得。忙叫奶娘抱撤兒出來見叔叔。我接過一看,小孩子生得血紅的臉兒,十分肥壯。因贊了兩句,交還奶娘道:「已經有了名兒了,乾娘叫他甚麼,我還沒有聽清楚。是幾時生的?大嫂身子可好?」老太太道:「他娘身子壞得很,繼之也為了他趕回來的。此刻交代還沒有算清,只留下文師爺在那邊。這小孩子還有三天就滿月了。他出世那一天,恰好掛出撤任的牌來,所以繼之給他個名字叫撤兒。」我道:「大哥雖然撤了任,卻還得常在乾娘跟前,又抱了孫子,還該喜歡才是。」老太太道:「可不是麼。我也說繼之丟了一個印把子,得了個兒子,只好算秤鉤兒打釘……扯直罷了。」我笑道:「印把子甚麼希奇,交了出去,樂得清淨些,還是兒子好。」說罷,辭了出來,仍到書房和繼之說話,問起撤任緣由,未免著惱。繼之道:「這有甚麼可惱。得失之間,我看得極淡的。」於是把撤任情由,對我說了。
原來今年是大閱年期,這位制軍代天巡狩,到了揚州,江、甘兩縣自然照例辦差。揚州兩首縣,是著名的「甜江都、苦甘泉」。然而州縣官應酬上司,以及衙門裡的一切開銷,都有個老例,有一本老帳簿的。新任接印時,便由新帳房向舊帳房要了來,也有講交情要來的,也有出錢買來的。這回帥節到了揚州,述農查了老例,去開銷一切。誰知那戈什哈嫌錢少,退了回來。述農也不和繼之商量,在例外再加豐了點再送去。誰知他依然不受。述農只得和繼之商量。還沒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親自到縣裡來,說非五百兩銀子不受。繼之惱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那戈什哈見詐不著,並且連照例的都沒了。那位大帥向來是聽他們說話的,他倘去說繼之壞話,撤他的任倒也罷了,誰知後來打聽得那戈什哈並未說壞話。
正是:不必蜚言騰毀謗,敢將直道撥雷霆。那戈什哈不是說繼之壞話,不知說的是甚麼話,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回 談官況令尹棄官 亂著書遺名被罵
那戈什哈,他不是說繼之的壞話,難道他倒說繼之的好話不成?那有這個道理!他說的話,說得太爽快了,所以我聽了,就很以為奇怪。你猜他說甚麼來?他簡直的對那大帥說:「江都這個缺很不壞。沐恩等向吳令借五百銀子,他居然回絕了,求大帥作主。」這種話你說奇不奇?那大帥聽了,又是奇怪,他不責罰那戈什哈倒也罷了,卻又登時大怒起來,說:「我身邊這幾個人,是跟著我出生入死過來的,好容易有了今天。他們一個一個都有缺的,都不去到任,都情願仍舊跟著我,他們不想兩個錢想甚麼!區區五百兩都不肯應酬,這種糊塗東西還能做官麼!」也等不及回省,就寫了一封信,專差送給藩臺,叫撤了江都吳令的任,還說回省之後要參辦呢。我問繼之道:「他參辦的話,不知可是真的?又拿個甚麼考語出參?」繼之道:「官場中的辦事,總是起頭一陣風雷火炮,打一個轉身就要忘個乾淨了。至於他一定要怎樣我,那出參的考語,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好在參屬員的折子上去,總是『著照所請,該部知道』的,從來沒有駁過一回。」我道:「本來這件事很不公的,怎麼保舉折子上去,總是交部議奏;至於參折,就不必議奏呢?」繼之道:「這個未盡然。交部議奏的保折,不過是例案的保舉。就是交部,那部裡你當他認真的堂官、司員會議起來麼!不過交給部辦去查一查舊例,看看與舊例符不符罷了。其實這一條就是部中書吏發財的門路。所以得了保舉,以及補缺,都首先要化部費。那查例案最是混帳的事,你打點得到的,他便引這條例;打點不到,他又引那條例,那裡有一定的呢。至於明保、密保的折子上去,也一樣不交部議的。」我道:「雖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究竟也要拿著人家的罪案,才有話好說啊。」繼之道:「這又何必。他此刻隨便出個考語,說我『心地糊塗』,或者『辦事顢頇』,或者『聽斷不明』,我還到那裡同他辯去呢。這個還是改教的局面。他一定要送斷了我,就隨意加重點,難道我還到京裡面告御狀,同他辨是非麼。」
我道:「提起這個,我又想起來了。每每看見京報,有許多參知縣的折子,譬如『聽斷不明』的改教,倒也罷了;那『辦事顢頇,心地糊塗』的,既然『難膺民社』,還要說他『文理尚優,著以教職歸部銓選』,難道儒官就一點事都沒得辦麼?把那心地糊塗的去當學老師,那些秀才們,不都叫他教成了糊塗蟲麼?」繼之道:「照你這樣說起來,可駁的地方也不知多少。參一個道員,說他『品行卑污,著以同知降補』,可見得品行卑污的人,都可以做同知的了。這一位降補同知的先生,更是奉旨品行卑污的了。參一個知縣,說他『行止不端,以縣丞降補』,那縣丞就是奉了旨行止不端的了。照這樣說穿了,官場中辦的事,那一件不是可笑的。這個還是字眼上的虛文,還有那辦實事的,候選人員到部投供,以及小班子的驗看,大約一大半都是請人去代的,將來只怕引見也要鬧到用替身的了。」我道:「那些驗看王大臣,難道不知道的麼?」繼之道:「哪有不知之理!就和唱戲的一樣,不過要唱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罷,肚子裡哪一個不知道是假的。碰了岔子,那王大臣還幫他忙呢。有一回,一個代人驗看,臨時忘了所代那人的姓名,報不出來,漲紅了臉,愣了半天。一位王爺看見他那樣子,一想這件事要鬧穿了,事情就大了,便假意著惱道:『唔!這個某人,怎麼那麼糊塗!』這明明是告訴他姓名,那個人才報了出來。你想,這不是串通做假的一樣麼。」
我笑道:「我也要托人代我去投供了。」繼之道:「你幾時弄了個候選功名?」我道:「我並不要甚麼功名,是我家伯代我捐的一個通判。」繼之道:「化了多少錢?」我道:「頗不便宜,三千多呢。」繼之默然。一會道:「你倒弄了個少爺官,以後我見你,倒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呢。」我道:「怎麼叫做少爺官?這倒不懂。」繼之道:「世上那些闊少爺想做官,州縣太煩劇,他懶做;再小的,他又不願意做;要捐道府,未免價錢太貴。所以往往都捐個通判,這通判就成了個少爺官了。這裡頭他還有個得意之處:這通判是個三府,所以他一個六品官,和四品的知府是平行的,拜會時只拿個晚生帖子;卻是比他小了一級的七品縣官,是他的下屬,見他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實缺通判和知縣行起公事來,是下札子的,他的署缺又多,上可以署知府、直隸州;下可以署州縣。占了這許多便宜,所以那些少爺,便都走了這條路了。其實你既然有了這個功名,很可以辦了引見到省,出來候補。」我道:「我舒舒服服的事不幹,卻去學磕頭請安作甚麼。」繼之想了一想道:「勸你出來候補是取笑的。你回去把那第幾卯,第幾名,及部照的號數,一切都抄了來,我和你設法,去請個封典。」我道:「又要化這個冤錢做甚麼?」繼之道:「因為不必化錢,縱使化,也化不上幾個,我才勸你幹啊。你拿這個通判底子,加上兩級,請一個封贈,未嘗不可以博老伯母的歡喜。」我道:「要是化得少,未嘗不可以弄一個。但不知到那裡去弄?」繼之道:「就是上海那些辦賑捐的,就可以辦得到。」我道:「他們何以能便宜,這是甚麼講究?」繼之道:「說來話長。向來出資助賑,是可以請獎的。那出一千銀子,可以請建坊,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其餘不及一千的,也有獎虛銜,也有獎封典,是聽隨人便的。甚至那捐助的小數,自一元幾角起至幾十元,那彀不上請獎的,拿了錢出去就完了,誰還管他。可是數目是積少成多的,那一本總冊在他那裡,收條的存根也在他那裡。那辦賑捐的人一定兼辦捐局,有人拿了錢去捐封典、虛銜,他們拿了那零碎賑捐,湊足了數目,在部辦那裡打點幾個小錢,就給你弄了來,你的錢他可上了腰了。所以他們那裡捐虛銜、封典,格外便宜,總可以打個七折。然而已經不好了,你送一百銀子去助賑,他不錯一點弊都不做,完全一百銀子拿去賑饑,他可是在這一百之外,穩穩的賺了七十了。所以『善人是富』的,就是這個道理。這個毛病,起先人家還不知道,這又是他們做賊心虛弄穿的。有一回,一個當道薦一個人給他,他收了,派這個人管理收捐帳目,每月給他二十兩的薪水。這個人已經覺得出於意外了。過得兩個月便是中秋節,又送他二百兩的節敬。這個人就大疑心起來,以為善堂辦賑捐那裡用得著如此開銷,而且這種錢又往那裡去報銷。若說他自己掏腰包,又斷沒有這等事。一定這裡面有甚麼大弊病,拿這個來堵我的口的,我倒不可不留心查查他,以為他日要挾地步。於是細心靜意的查他那帳簿,果然被他查了這個弊病出來,自此外面也漸漸有人知道了。有知道他這毛病的,他們總肯送一個虛銜或者一個封典,這也同賄賂一般,免得你到處同他傳揚。前回一個大善士,專誠到揚州去勸捐,做得那種痌瘝在抱,愁眉苦目的樣子,真正有『己饑己溺』的神情,被述農譏誚了兩句。他們江蘇人最會的是譏誚人,也最會聽人家話裡的因由;他們兩個江蘇人碰在一起,自然彼此會意。述農不知弄了他一個甚麼,他還要送我的封典,我是早講過的了,不曾要他的。此刻叫述農寫一封信去,怕不弄了來,頂多部裡的小費由我們認還他罷了。」我道:「這也罷了。等我翻著時,順便抄了出來就是。」當下,又把廣東、香港所辦各事大略情形,告訴了繼之一遍,方才回到我那邊,和母親、嬸娘、姊姊,說點別後的事,又談點家務事情。在行李面裡,取出兩本帳簿和我在廣東的日記,叫丫頭送去給繼之。
過得兩天,撤兒滿月,開了個湯餅會,宴會了一天,來客倒也不少。再過了十多天,述農算清交代回省,就在繼之書房下榻。繼之便去上衙門稟知,又請了個回籍措資的假,我和述農都不曾知道;及至明天看了轅門抄,方才曉得。便問為甚事請這個假。繼之道:「我又不想回任,又不想求差,只管住在南京做甚麼。我打算把家眷搬到上海去住幾時,高興我還想回家鄉去一趟。這個措資假,是沒有定期的,我永遠不銷假,就此少陪了,隨便他開了我的缺也罷,參了我的功名也罷。我讀書十年,總算上過場,唱過戲了,遲早總有下場的一天,不如趁此走了的乾淨。」述農道:「做官的人,像繼翁這樣樂於恬退的,倒很少呢。」繼之道:「我倒不是樂於恬退。從小讀書,我以為讀了書,便甚麼事都可以懂得的了。從到省以來,當過幾次差事,做了兩年實缺,覺得所辦的事,都是我不曾經練的,兵、刑、錢、谷,沒有一件事不要假手於人;我縱使處處留心,也怕免不了人家的蒙蔽。只有那回分校鄉闈試卷,是我在行的。此刻回想起來,那一班取中的人,將來做了官,也是和我一樣。老實說一句,只怕他們還不及我想得到這一層呢。我這一番到上海去,上海是個開通的地方,在那裡多住幾天,也好多知點時事。」述農道:「這麼說,繼翁倒深悔從前的做官了?」繼之道:「這又不然。寒家世代是出來作官的,先人的期望我是如此,所以我也不得不如此還了先人的期望;已經還過了,我就可告無罪了。以後的日子,我就要自己做主了。我們三個,有半年不曾會齊了,從此之後,我無官一身輕,咱們三個痛痛快快的敘他幾天。」說著,便叫預備酒菜吃酒。
述農對我道:「是啊。你從前只嬲人家談故事,此刻你走了一次廣東,自然經歷了不少,也應該說點我們聽了。」繼之道:「他不說,我已經知道了。他備了一本日記,除記正事之外,把那所見所聞的,都記在上面,很有兩件希奇古怪的事情,你看了便知,省他點氣,叫他留著說那個未曾記上的罷。」於是把我的日記給述農看。述農看了一半,已經擺上酒菜,三人入席,吃酒談天。
述農一面看日記,末後指著一句道:「這『《續客窗閒話》毀於潮人』是甚麼道理?」我道:「不錯。這件事本來我要記個詳細,還要發幾句議論的,因為這天恰好有事,來不及,我便只記了這一句,以後便忘了。我在上海動身的時候,恐怕船上寂寞,沒有人談天,便買了幾部小說,預備破悶的。到了廣東,住在名利棧裡,隔壁房裡住了一個潮州人,他也悶得慌,看見我桌子上堆了些書,便和我借來看。我順手拿了部《續客窗閒話》給他。誰知倒看出他的氣來了。我在房裡,忽聽見他拍桌子跺腳的一頓大罵。他說的潮州話,我不甚懂,還以為他罵茶房;後來聽來聽去,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不像罵人。便到他門口望望。他一見了我,便指手畫腳的剖說起來。我見他手裡拿著一本撕破的書,正是我借給他的。他先打了廣州話對我說道:『你的書,被我毀了。買了多少錢,我照價賠還就是。』我說:『賠倒不必。只是你看了這書為何動怒,倒要請教。』他找出一張撕破的,重新拼湊起來給我看。我看時,是一段《烏蛇已癩》的題目。起首兩行泛敘的是:『潮州凡幼女皆蘊癩毒,故及笄須有人過癩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無論貧富,皆在大門外工作,誘外來浮浪子弟,交住彌月。女之父母,張燈彩,設筵席,會親友,以明女癩去,可結婚矣』云云。那潮州人便道:『這痲瘋是我們廣東人有的,我何必諱他。但是他何以誣蔑起我合府人來?不知我們潮州人殺了他合族,還是我們潮州人謀了他的祖宗,他造了這個謠言,還要刻起書來,這不要氣死人麼!』說著,還拿紙筆抄了著書人的名字『海鹽吳熾昌號薌斥』,夾在護書裡,說要打聽這個人,如果還在世,要約了潮州合府的人,去同他評理呢。」述農道:「本來著書立說,自己未曾知得清楚的,怎麼好胡說,何況這個關乎閨女名節的呢。我做了潮州人,也要恨他。」
我道:「因為他這一怒,我倒把那廣東痲瘋的事情,打聽明白了。」述農道:「是啊。他那條筆記說的是癩,怎麼拉到痲瘋上來?」我道:「這個是朱子的典故。他注『伯牛有疾』章說:『先儒以為癩也。』據《說文》:『癩,惡疾也』。廣東人便引了他做一個痲瘋的雅名。」繼之「撲嗤」一聲,回過臉來,噴了一地的酒,道:「痲瘋還有雅名呢!」我道:「這個不可笑,還有可笑的呢。其實痲瘋這個病,外省也未嘗沒有,我在上海便見過一個;不過外省人不忌,廣東人極忌罷了。那忌不忌的緣故,也不可解。大約廣東地土熱,犯了這個病要潰爛的,外省不至於潰爛,所以有忌有不忌罷了。廣東地方,有犯了這個病的,便是父子也不相認的了,另外造了一個痲瘋院,專收養這一班人,防他傳染。這個病非但傳染,並且傳種的要到了第三代,才看不出來,然而骨子裡還是存著病根。這一種人,便要設法過人了。男子自然容易設法。那女子卻是掩在野外,勾引行人,不過一兩回就過完了。那上當的男子,可是從此要到痲瘋院去的了。這個名目,叫做『賣瘋』,卻是背著人在外面暗做的,沒有彰明昭著在自己家裡做的,也不是要經月之久才能過盡,更沒有張燈宴客的事,更何至於闔府都如此呢。」
繼之愣愣的道:「你說還有可笑的,卻說了半天痲瘋的掌故,沒有可笑的啊。」我道:「可笑的也是痲瘋掌故,廣東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如靴業祀孫臏,木匠祀魯班,裁縫祀軒轅之類,各處差不多相同的。惟有廣東人,那怕沒得可祀的,他也要硬找出一個來,這痲瘋院當中供奉的卻是冉伯牛。」
正是:享此千秋奇血食,斯人斯疾尚模糊。未知痲瘋院還有甚麼掌故,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一回 因賭博入棘闈舞弊 誤虛驚製造局班兵
我說了這一句話,以為繼之必笑的了。誰知繼之不笑,說道:「這個附會得豈有此理!痲瘋這個毛病,要地土熱的地方才有,大約總是濕熱相鬱成毒,人感受了就成了這個病。冉子是山東人,怎麼會害起這個病來。並且癩雖然是個惡疾,然而惡疾焉見得就是痲瘋呢?這句注,並且曾經毛西河駁過的。」我道:「那一班潰爛得血肉狼籍的,拈香行禮起來,那冉子才是血食呢。」述農皺眉道:「在這裡吃著喝著,你說這個,怪噁心的。」
我道:「廣東人的迷信鬼神,有在理的,也有極不在理的。他們醫家只止有個華佗;那些華佗廟裡,每每在配殿上供了神農氏,這不是無理取鬧麼。至於張仲景,竟是沒有知道的。真是做古人也有幸有不幸。我在江、浙一帶,看見水木兩作都供的是魯班,廣東的泥水匠卻供著個有巢氏,這不是還在理麼。」繼之搖頭道:「不在理。有巢氏構木為巢,還應該是木匠的祖師。」我道:「最可笑的是那搭棚匠,他們供的不是古人。」述農道:「難道供個時人?」我道:「供的是個人,倒也罷了;他們供的卻是一個蜘蛛,說他們搭棚就和蜘蛛布網一般,所以他們就奉以為師了。這個還說有所取意的。最奇的是剃頭匠這一行事業,本來中國沒有的,他又不懂得到滿洲去查考查考這個事業是誰所創,卻供了一個呂洞賓。他還附會著說:『有一回,呂洞賓座下的柳仙下凡,到剃頭店裡去混鬧,叫他們剃頭;那頭髮只管隨剃隨長,足足剃了一整天,還剃不乾淨。幸得呂洞賓知道了,也搖身一變,變了個凡人模樣,把那斬黃龍的飛劍取出來,吹了一口仙氣,變了一把剃刀,走來代他剃乾淨了。柳仙不覺驚奇起來,問你是甚麼人,有這等法力。呂洞賓微微一笑,現了原形;柳仙才知道是師傅,連忙也現了原形,腦袋上長了一棵柳樹,倒身下拜。師徒兩個,化一陣清風而去。一班剃頭匠,方才知道是神仙臨凡,連忙焚香叩謝,從此就奉為祖師。』」繼之笑道:「這才像鄉下人講《封神榜》呢。」述農道:「剃頭雖是滿洲的制度,然而漢人剃頭,有名色的,第一個要算范文程了,何不供了他呢?」繼之道:「范文程不過是被剃的,不是主剃的。必要查著當日第一個和漢人剃頭的人,那才是剃頭祖師呢。」我道:「這些都是他們各家的私家祖師。還有那公用的,無論甚麼店舖,都是供著關神。其實關壯繆並未到過廣東,不知廣東人何以這般恭維他。還有一層最可笑的:凡姓關的人都要說是原籍山西,是關神之後。其實《三國志》載,『龐德之子龐會,隨鄧艾入蜀,滅盡關氏家』,哪裡還有個後來。」繼之道:「這是小說之功。那一部《三國演義》,無論哪一種人,都喜歡看的。這部小說卻又做得好,卻又極推尊他,好像這一部大書都是為他而作的,所以就哄動了天下的人。」我道:「《三國》這部書,不錯,是好的;若說是為關壯繆而作,卻沒有憑據。」繼之道:「雖然沒有憑據,然而一部書之中,多少人物,除了皇帝之外,沒有一個不是提名道姓的,只有敘到他的事,必稱之為『公』,這還不是代一個人作墓碑家傳的體裁麼。其實講究敬他忠義,我看岳武穆比他還完全得多,先沒有他那種驕矜之氣。然而後人的敬武穆不及敬他的多,就因為那一部《岳傳》做得不好之故。大約天下愚人居多;愚人不能看深奧的書,見了一部小說,就是金科玉律,說起話來便是有書為證,不像我們看小說是當一件消遣的事。小說能把他們哄動了,他們敬信了,不因不由的,便連上等人也跟著他敬信了,就鬧的請加封號,甚麼王咧、帝咧,鬧這種把戲,其實那古人的魂靈,已經不知散到哪裡去了。想穿了真是笑得死人!」我道:「此刻還有人議論岳武穆不是的呢。」繼之道:「奇了!這個人還有甚批評?倒要請教。」我道:「有人說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十二道金牌,他未必不知道是假的,何必就班師回去,以致功敗垂成。」繼之道:「生在千年以後去議論古人,也要代古人想想所處的境界。那時候嚴旨催迫,自有一番必要他班師的話。看他百姓遮留時,出詔示之曰:『我不得擅留。』可見得他自有必不能留的道理,不過史上沒有載上那道詔書罷了。這樣批評起古人來,哪裡不好批評。怪不得近來好些念了兩天外國書的,便要譏誚孔子不知洋務。看得一張平圓地球圖的,便要罵孔子動輒講平天下,說來說去都是千乘之國,不知支那之外,更有五洲萬國的了。」我笑道:「天下未必有這等人。」繼之道:「今年三月裡,一個德國人到揚州遊歷,來拜我,帶來的一個翻譯,就是這種議論。」述農道:「這種人談他做甚麼,談起來嘔氣。還是談我們那對著迷信的見解,還可以說說笑笑。」我道:「要講究迷信,倘使我開個店舖,情願供桓侯,斷不肯供壯繆。」述農道:「這又為甚麼?」我道:「俗人凡事都取個吉利。店舖開張交易,供了桓侯,還取他的姓是個開張的『張』字;若供了壯繆,一面才開張,一面便供出那關門的『關』字來,這不是不祥之兆麼。」說得述農、繼之一齊笑了。
述農道:「廣東的賭風向來是極盛的,不知你這回去住了半年,可曾賭過沒有?」我道:「說起來可是奇怪。那攤館我也到過,但是擠擁的不堪,總挨不到臺邊去看看。我倒並不要賭,不過要見識見識他們那個賭法罷了。誰知他們的賭法不曾看見,倒又看見了他們的祖師,用綠紙寫了甚麼『地主財神』的神位,不住的燒化紙帛,那香燭更是燒得煙霧騰天的。」述農道:「地主是廣東人家都供的,只怕不是甚麼祖師。」我道:「便是我也知道;只是他為甚用綠紙寫的,不能無疑。問問他的土人,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述農道:「這龍門攤的賭博,上海也很利害,也是廣東人頑的。而且他們的神通實在大,巡捕房那等嚴密,卻只拿他們不著。有一回,巡捕頭查得許多人都得了他們的陋規,所以想著要去拿他,就有人通了風聲。這一回出其不意,叫一個廣東包探,帶了幾十個巡捕,自己還親自跟著去捉,真是雷厲風行,說走就走的了。走到半路上,那包探要吃呂宋煙,到一家煙店去買,揀了許久,才揀了一支,要自來火來吸著了。及至走到賭臺時,連桌椅板凳都搬空了,只剩下兩間大篷廠。巡捕頭也愣住了,不知他們怎樣得的信。沒奈何,只放一把火,把那篷廠燒了回來。」我驚道:「怎麼放起火來!」述農笑道:「他的那篷廠是搭在空場上面,縱使燒了,也是四面干連不著的。」我道:「這只可算是聊以解嘲的舉動。然而他們到底哪裡得的信呢?」述農道:「他們那個賭場也是合了公司開的,有股份的人也不知多少。那家煙舖子也是股東。那包探去買煙時,輕輕的遞了一個暗號,又故意以揀煙為名,俄延了許久,那舖子裡早差人從後門出去,坐上車子,飛奔的報信去了,這邊是步行去的,如何不搬一個空。」
繼之道:「不知是甚麼道理,單是廣東人歡喜賭。那骨牌、紙牌、骰子,製成的賭具,拿他去賭,倒也罷了。那絕不是賭具,落了廣東人的手,也要拿來賭,豈不奇麼!像那個闈姓,人家好好的考試,他卻借著他去做輸贏。」述農道:「這種賭法,倒是大公無私,不能作弊的。」我道:「我從前也這麼想。這回走了一次廣東,才知道這裡面的毛病大得很呢。第一件是主考、學臺自己買了闈姓,那個毛病便說不盡了。還有透了關節給主考、學臺,中這個不中那個的。最奇的,俗語常說,『沒有場外舉子』,廣東可鬧過不曾進場,中了舉人的了。」述農道:「這個奇了!不曾入場,如何得中?」我道:「他們買闈姓的賭,所奪的只在一姓半姓之間。倘能多中了一個姓,便是頭彩。那一班賭棍,揀那最人少的姓買上一個,這是大眾不買的。他卻查出這一姓裡的一個不去考的生員,請了槍手,或者通了關節,冒了他的姓名進場去考,自然要中了。等到放出榜來,報子報到,那個被人冒名去考的,還疑心是做夢,或是疑心報子報錯的呢。」繼之道:「犯到了賭,自然不會沒弊的,然而這種未免太胡鬧了。」我道:「這個鄉科冒名的,不過中了就完了。等到赴鹿鳴宴、謁座主,還通知本人,叫他自己來。還有那外府荒僻小縣,冒名小考的,並謁聖、簪花、謁師,都一切冒頂了,那個人,竟是事後安享一名秀才呢。」述農道:「聽說廣東進一名學極不容易,這等被人冒名的人,未免太便宜了。」我道:「說也奇怪,一名秀才值得甚麼,聽說他們院考的時候,竟有交了白卷,拿銀票夾在卷裡,希冀學臺取進他的呢。」
繼之道:「隨便哪一項,都有人發迷的,像這種真是發秀才迷了。其實我也當過秀才,回想起來,有甚麼意味呢。我們且談正經事罷,我這幾天打算到安慶去一走。你可到上海去,先找下一處房子,我們仍舊同住。只是述農就要分手,我們相處慣了,倒有點難以離開呢。我們且設個甚麼法子呢?」述農道:「我這幾年總沒有回去過,繼翁又說要到上海去住,我最好就近在上海弄一個館地,一則我也免於出門,二則同在上海,時常可以往來。」繼之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來同你設一個法。但不知你要甚麼館地?」述農道:「那倒不必論定,只要有個名色,說起來不是賦閒就罷了。我這幾天,也打算回上海去了。我們將來在上海會罷。」當下說定了。
過得兩天,繼之動身到安慶去。我和述農同到上海,述農自回家去了。我看定了房子,寫信通知繼之。約過了半個月,繼之帶了兩家家眷,到了上海,搬到租定的房子裡,忙了幾天,才忙定了。
繼之托我去找述農。我素知他住在城裡也是園濱的,便進城去訪著了他,同到也是園一逛。這小小的一座花園,也還有點曲折,裡面供著李中堂的長生祿位。游了一回出來,迎面遇見一個人,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卻留了一部濃鬍子,走起路來,兩眼望著天。等他走過了,述農問道:「你認得他麼?」我道:「不。」述農道:「這就是為參了李中堂被議的那位太史公。此刻因為李大先生做了兩廣,他迴避了出來,住在這裡蕊珠書院呢。」我想起繼之說他在福建的情形,此刻見了他的相貌,大約是色厲內荏的一流人了。一面和述農出城,到字號裡去,與繼之相見。
述農先笑道:「繼翁此刻居然棄官而商了,其實當商家倒比做官的少耽心些。」繼之道:「耽心不耽心且不必說,先免了受那一種齷齪氣了。我這回到安慶去,見了中丞,他老人家也有告退之意了。我說起要代你在上海謀一個館地,又不知你怎樣的才合式,因和他要了一張啟事名片,等你想定了哪裡,我就代你寫一封薦信。」述農道:「有這種好說話的薦主,真是了不得!但是局卡衙門的事,我不想幹了。這些事情,東家走了,我們也跟著散,不如弄一個長局的好。好在我並不較量薪水,只要有了個處館的名色罷了。這裡的製造局,倒是個長局……」我不等說完,便道:「好,好。我聽說那個局子裡面故事很多的,你進去了,我們也可以多聽點故事。」述農也笑了一笑。議定了,繼之便寫了一封信,夾了片子,交給述農。不多幾天,述農來說,已經投了信,那總辦已經答應了。此刻搬了行李到局裡去住,只等派事。坐了一會就去了。
此時已過了中秋節,繼之要到各處去逛逛,所以這回長江、蘇、杭一帶,都是繼之去的。我在上海沒有甚事。一天,坐了車子,到製造局去訪述農。述農留下談天,不覺談的晚了。述農道:「你不如在這裡下榻一宵,明日再走罷。」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就答應了。到得晚上,一同出了局門,到街上去散步。
到了一家酒店,述農便邀我進去,燙了一壺酒對吃。說道:「這裡倒很有點鄉村風味,為十里洋場所無的,也不可不領略領略。」一面談著天,不覺吃了兩壺酒。忽聽得門外一聲洋號吹起,接連一陣「咯蹬咯蹬」的腳步聲。連忙擡頭往外望時,只見一隊兵,排了隊伍,向局子裡走去,正不知為了甚麼事。等那隊兵走過了,忽然一個人闖進來道:「不好了!局子裡來了強盜了!」我聽了,吃了一驚。取出表來一看,只得八點一刻鐘,暗想時候早得很,怎麼就打劫了呢。此時述農早已開發了酒錢,就一同出來。
走到柵門口,只見兩排兵,都穿了號衣,擎著洋槍,在黑暗地下對面站著。進了柵門,便望見總辦公館門口,也站了一排兵,嚴陣以待。走過護勇棚時,只見一個人,生得一張狹長青灰色的臉兒,濃濃的眉毛,一雙摳了進去的大眼睛,下頦上生成的掛臉鬍子,卻不曾留;穿一件缺襟箭袖袍子,卻將袍腳撩起,掖在腰帶上面,外面罩一件馬褂,腳上穿了薄底快靴,腰上佩了一把三尺多長的腰刀,頭上卻還戴的是瓜皮小帽;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在那裡指手畫腳,撇著京腔說話。一班護勇都垂手站立。述農拉我從旁邊走過道:「這個便是總辦。」走過護勇棚,向西轉彎,便是公務廳,這裡又是有兩排兵守著。過了公務廳,往北走了半箭多路,便是述農的住房。述農到得房裡,叫當差的來問,外面到底是甚麼事。當差的道:「就是洋槍樓藏了賊呢。」述農道:「誰見來?」當差的道:「不知道。」
正說話間,聽得外面又是一聲洋號。出來看時,只見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又是一大隊洋槍隊來。看他那號衣,頭一隊是督標忠字營,第二隊是督標信字營字樣。正是:調來似虎如貔輩,要捉偷雞盜狗徒。
未知到底有多少強盜,如何捉獲,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二回 大驚小怪何來強盜潛蹤 上張下羅也算商人團體
述農指著西北角上道:「那邊便是洋槍樓,到底不知有了甚麼賊。這忠字營在徽州會館前面,信字營在日暉港,都調了來了。」我道:「我們何妨跟著去看看呢。」述農道:「倘使認真有了強盜,不免要放槍,我們何苦冒險呢。」說話間,兩隊兵都走過了,跟著兩個藍頂行裝的武官押著陣。那總辦也跟在後頭,一個家人扛著一枝洋槍伺候著過去。我到底耐不住,往北走了幾步,再往西一望,只見那些兵一字兒面北排班站著,一個個擎槍在手,肅靜無嘩。到底不知強盜在那裡,只得回到述農處。述農已經叫當差的打聽去了。一會兒回來說道:「此刻東柵門只放人進來,不放人出去。進來的兵只有兩哨,其餘的也有分派在碼頭上,也有分派在西炮臺;滬軍營也調來了,都在局外面團團圍住。聽見有幾十個強盜,藏在洋槍樓裡面呢。此刻又不敢開門,恐怕這裡一開門,那裡一擁而出,未免要傷人呢。」述農道:「奇了!洋槍樓是一放了工便鎖門的,難道把強盜鎖到裡頭去了?」
正說話間,外面來了一群人,當頭一個身穿一件蜜色寧綢單缺襟袍,罩了一件嶄新的團花天青寧綢對襟馬褂,腳穿的是一雙粉底內城式京靴,頭上卻是光光的沒有戴帽。後面跟著兩個家人,打著兩個燈籠。家人後面,跟了四名穿號衣的護勇,手裡都拿著回光燈,在天井裡亂照。述農便起身招呼。當頭那人只點了點頭,對我看了一眼,便問這是誰。述農道:「這是晚生的兄弟。」那人道:「兄弟還不要緊,局子裡不要胡亂留人住!」述農道:「是。」又道:「本來吃過晚飯要去的,因為此刻東柵門不放出去,不便走。」那人也不回話,轉身出去,跟來的人一窩蜂似的都去了。述農道:「這是會辦。大約因為有了強盜,出來查夜的。」我道:「這個會辦生得一張小白臉兒,又是那麼打扮,倒很像個京油子,可惜說起話來是湖南口音。」
說話間,忽聽得遠遠的一聲槍響。我道:「是了,只怕是打強盜了。」過了一會,忽聽得有人說話,述農喊著問是誰。當差的進來說道:「聽說提調在大廳上打倒了一個強盜。」述農忙叫快去打聽,那當差的答應著去了。一會回來,笑了個彎腰捧腹。我和述農忙問甚麼事情。當差道:「今天晚上出了這件事,總辦親自出來督兵,會辦和提調便出來查夜。提調查到大廳上面,看見角子上一團黑影,窸窣有聲,便喝問是誰;喝了兩聲,不見答應。提調手裡本來拿了一枝六響手槍,見喝他不答應,以為是個賊,便放了一槍。誰知這一槍放去,『汪』的一聲叫了起來,不是賊,是兩隻狗,打了一隻,跑了一隻。那只跑的直撲門口來,在提調身邊擦過;提調吃了一驚,把手槍掉在地下,拾起來看時,已經跌壞了機簧,此刻在那裡跺腳罵人呢。」說得我和述農一齊笑了。
我道:「今天我進來時,看見這局裡許多狗,不知都是誰養的?」述農道:「誰去養他!大約是衙門、大局子,都有一群野狗,聽其自己孳生,左右大廚房裡現成的剩菜剩飯,總夠供他吃的。這裡的狗,聽說曾經捉了送到浦東去,誰知他遇了渡江的船,仍舊渡了過來。」我道:「狗這東西,本來懂點人事的,自然會渡回來。」述農道:「說這件事,我又想起一件事了:浙江撫臺衙門也是許多狗,那位撫臺討厭他,便叫人捉了,都送到錢塘江當中一塊漲灘上去。這塊漲灘上面,有幾十家人家,那灘地都已經開墾的了。那灘上的居民,除了完糧以外,絕不進城,大有與世隔絕的光景。那一群狗送到之後,一天天孳生起來,不到兩年,變了好幾百,內中還有變了瘋狗的,踐踏得那田禾不成樣子。鄉下人要趕他,又沒處可趕,迫得到錢塘縣去報荒。錢塘縣派差去查過,果然那些狗東奔西竄,踐踏田禾。差人回來稟知,錢塘縣回了撫臺,派了兩棚兵,帶了洋槍出去剿狗。你說不是笑話麼。」我聽了,又說笑了一會。惦記著外面的事,和述農出來望望,見那些兵仍舊排列著,那兩個押隊官和總辦,卻在熟鐵廠帳房裡坐著。
此時已有三更時分,望了一會,殊無動靜,仍回到房裡去。方才坐下,外面查夜的又來了。當頭那人,生得臃腫肥胖,唇上長了幾根八字鼠鬚,臉上架了一副茶碗口大的水晶眼鏡,身上穿的是半截湖色熟羅長衫,也沒罩馬褂,挺著一個大肚子,腳上卻也穿了一雙靴子,一樣的帶了家人護勇,只站在門口望了一望。述農起身招呼。那人道:「還沒睡麼?」述農道:「沒有呢。外面亂得很,也睡不安穩。」那人自去了。述農道:「這個便是提調。」我道:「這局子只有一個總辦,一個會辦麼?」述農道:「還有一個襄辦,這兩天到蘇州去了。」兩個談至更深,方才安歇。外面那洋號一回一回的,吹得「嗚嗚」響,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音,又是那打更的梆子敲個不住,如何睡得著。方才朦朧睡去,忽聽得外面「嗚嗚」的洋號聲,蓬蓬的銅鼓聲大振起來。連忙起身一望,天色已經微明,看看桌上的鐘,才交到五點半的時候。述農也起來了,忙到外面去看,只見忠字營、信字營、滬軍營、炮隊營的兵,紛紛齊集到洋槍樓外面。
我見路旁邊一棵柳樹,柳樹底下放著一件很大的鐵傢伙,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我便跨了上去,借他墊了腳,扶住了柳樹,向洋槍樓那邊望去。恰好看見兩個人在門口,一個拿了鑰匙開鎖,這邊站的三四排兵,都拿洋槍對著洋槍樓門口。那開鎖的人開了,便一人推一扇門,只推開了一點,便飛跑的走開了,卻又不見有甚動靜。忽見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嘴裡喊了一句甚麼話,那穿炮隊營號衣的兵,便一步步向洋槍樓走去,把那大門推的開足了,魚貫而入。這裡忠、信兩營,以及滬軍營的兵,也跟著進去。不一會,只見樓上樓下的窗門,一齊開了。眾兵在裡面來來往往,一會兒又都出來了,便是嘻嘻哈哈的一陣說笑。進去的是兵,出來的依舊是兵,何嘗有半個強盜影子。便下來和述農回房。
述農道:「驚天動地的鬧了一夜,這才是笑話呢。」我道:「到底怎樣鬧出這句話來呢?」說話時,當差送上水,盥洗過,又送上點心來。當差說道:「真是笑話!原來昨天晚上,熟鐵廠裡的一個師爺,提了手燈到外面牆腳下出恭,那手燈的火光,正射在洋槍樓向東面的玻璃窗上。恰好那打更的護勇從東面走來,遠遠的看見玻璃窗裡面的燈影子,便飛跑的到總辦公館去報,說洋槍樓裡面有了人。那家人傳了護勇的話進去,卻把一個『人』字,說成了一個『賊』字。那總辦慌了,卻又把一個『賊』字,聽成了『強盜』兩個字。便即刻傳了本局的炮隊營來,又揮了條子,請了忠、信兩營來;去請滬軍營請不動,還專差人到道臺那裡,請了令箭調來呢。此刻聽說總辦在那裡發氣呢。」我和述農不覺一笑。
吃過點心,不久就聽見放汽筒開工了。開過工之後,述農便帶著我到各廠去看看,十點鐘時候,方才回房。走過一處,聽得裡面人聲嘈雜,擡頭一看,門外掛著「議價處」三個字的牌子。我問:「這是甚麼地方?」述農道:「這不明明標著議價處麼,是買東西的地方。你可要做生意?進去看看,或者可以做一票。」我道:「生意不必一定要做,倒要進去見識見識怎麼個議法。」述農便領了我進去。
只見當中一間是空著的,旁邊一間,擺著一張西式大桌子,圍著許多人,也有站的,也有坐的。上面打橫坐了三個人,述農介紹了與我相見,通過姓名,方知兩個是議價委員,一個是謄帳司事。那委員問我可是要做生意。我道:「進來見識見識罷了,有合式的也可以做點。」委員一面問我寶號,一面遞一張紙給我看。我一面告訴了,一面接過那張紙看時,上面寫著:「請飭購可介子煤三千噸、豆油十簍、高粱酒二簍」等字。旁邊又批了「照購」兩個字,還有兩個長方圖書磕在上面。我想這一票煤倒有萬把銀子生意,但不知那豆油、高粱酒,這裡買來何用。看罷了,交還委員。委員問道:「你可會做煤麼?這是一票大生意呢。」我道:「會是會的。不知要棧貨,還是路貨?」旁邊一個寧波人接口道:「此地向來不用棧貨的,都是買路貨。」我道:「這兩年頭番可介子很少了。」委員道:「我們不管頭番、二番,只要東西好,價錢便宜。」我道:「關稅怎樣算呢?」委員道:「關稅是由此地請免單的。」我道:「不知要幾天交貨?」委員道:「二十天、一個月,都可以。你原船送到碼頭就是,起到岸上是我們的事。多少銀子一噸?你說罷。」我默算一算道:「每噸四兩五錢銀子罷。」一個寧波人看了我一眼道:「我四兩四。」那委員又對那些人道:「你們呢?」卻沒人則聲。委員又對我道:「你呢,再減點,你做了去。」我道:「那麼就四兩三罷。」又一個寧波人搶著道:「我四兩二。」我心中暗想,這個哪裡是議價,只是在這裡跌價。外國人的拍賣行是拍賣,這裡是拍買呢。算一算,這個價錢沒甚利息,我便不再跌了。那寧波人對我道:「你再跌罷,再跌一錢,你做了去。」我道:「三千噸呢,跌一錢便是三百兩,好胡亂跌麼。」委員道:「你再減點罷,早得很呢。」我籌算了一會道:「再減去五分罷。」說猶未了,忽聽得一聲拍桌子響,接著一聲大吼道:「我四兩,齊頭數!」接著,哄然一聲叫好。
我暗想這個明明是欺我生,和我作對。這個情形,外頭拍賣行也有的,幾個老拍賣聯合了不肯擡價,及至有一個生人到了要拍,他們便很命把價擡起來。照這樣看起來,縱使我再跌,他們也不肯讓給我做的了,我何不弄他們一弄,看他們怎樣。想罷,便道:「三兩九罷。」道猶未了,忽的一聲跳起一個寧波人來,把手一揚,喊道:「三兩五!」接著又是哄然叫好。委員拿了一張承攬紙,叫他寫。我在旁邊看時,那承攬紙上印就的格式,甚麼限月日交貨,甚麼不得以低貨蒙充等字樣,都是刻就的,只要把現在所定的貨物、價目,填寫上去便是了。看他拿起筆要寫時,我故意道:「三兩四如何?」那人拿著筆往桌子上一拍道:「三兩三!」我道:「三兩二。」便有一班人勸他道:「讓他做了去罷。」我心中一想,不好,他倘讓我做了,吃虧不少,要弄他倒弄了自己了。想猶未了,只聽他大喊道:「三兩一!我今日要讓旁人做了,便不是個好漢!」我笑道:「我三兩,你還能進關麼?」他搶著喊道:「二兩九!」我也搶著道:「二兩八。」他把雙腳一跳,直站起來道:「二兩五!」我道:「四錢半。」他便道:「讓你,讓你。」我一想,不好了,這回真上當了。便坐下去,拿過承攬紙來,提筆要寫。忽聽得另外一個人道:「二兩四我來!」我聽了方才把心放下,樂得推給他去做了。
那個人寫好了,兩個委員畫了押。又議那豆油、高粱酒,卻是一個南京人做去的,並沒有人向他搶跌價錢。等他寫好時,已聽得「嗚嗚」的汽筒響,放工了。我回頭一看,不見了述農,想是先走了。那些人也一哄而散。我也出了議價處,好得貼著隔壁便是述農住的地方,我見了述農,說起剛才的情形。因說道:「這一票煤,最少也要賠兩把銀子一噸,不知他怎麼做法。你在這裡頭,我倒托你打聽打聽呢。」述農道:「這裡是各人管各事的,怎樣打聽得出來,而且我還生得很呢。」我道:「倒是那票油酒是好生意,我看見為數太少了,不去和他搶奪罷了。」
說話間,已經開飯。飯後別過述農,出來叫了車,回家走了一次,再到號裡去,閒閒的又和管德泉說起製造局買煤的情形來。德泉吐出舌頭來道:「你幾乎惹出事來!這個生意做得的麼!只怕就是四兩五錢給你做了,也要累得你一個不亦樂乎呢!」我道:「我算過,從日本運到這裡,不過三兩七八錢左右便彀了,如果四兩五錢做了,何至受累?」德泉道:「就算三兩八辦到了,賺了七錢銀子一噸,三七二千一到手了。輪船到了黃浦江,你要他駛到南頭,最少要加他五十兩。到了碼頭上,看煤的人來看了,憑你是拿花旗白煤代了東洋可介子,也說你是次貨,不是碎了,便是潮了,挑剔了多少。有神通的,化上二三百,但求他不要原船退回,就萬幸了。等到要起貨時,歸庫房長夫經手,不是長夫忙得沒有工夫,便是沒有小工,給你一個三天起不清;輪船上耽擱他一天,最少也要賠他五百兩,三五已經去了一千五了。好容易交清了貨,要領貨價時,他卻給你個一擱半年,這筆拆息你和誰算去!他們是做了多年的,一切都熟了,應酬裡面的人也應酬到了,所有裡面議價處、核算處、庫房、帳房,處處都要招呼到。見了委員、司事,卑污苟賤的,稱他老爺、師爺;見了長夫、聽差,呵腰打拱的,和他稱兄道弟。到了禮拜那天,白天裡在青蓮閣請長夫、聽差喝茶開燈,晚上請老爺、師爺在窯姐兒裡碰和喝酒。這都是好幾年的歷練資格呢。」我道:「既如此,他們免不得要遍行賄賂的了。那裡面人又多,照這樣辦起來,縱使做點買賣,哪裡還有好處?」德泉道:「賄賂遍不遍,未曾見他過付,不能亂說。然而他們是聯絡一氣的,所以你今天到了,他們便拚命的和你跌價,等你下次不敢去。他吃虧做了的買賣,便拿低貨去充。譬如今天做的可介子,他卻去弄了蒲古來充;如果還要吃虧,他便攙點石頭下去,也沒人挑剔。等你明天不去了,他們便把價錢掯住了不肯跌;再不然,值一兩銀子的東西,他們要價的時候,卻要十兩,幾個人輪流減跌下來,到了五六兩,也就成交了。那議價委員是一點事也不懂得,單知道要便宜。他們那賺頭,卻是大家記了帳,到了節下,照人數公攤的。你想初進去的人,怎麼做得他們過!」我聽了這話,不覺恍然大悟。
正是:回首前情猶在目,頓將往事一攖心。不知悟出些甚麼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三回 設騙局財神遭小劫 謀復任臧獲托空談
我聽德泉一番話,不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今日那承攬油酒的,沒有人和他搶奪。這兩天豆油的行情,不過三兩七八錢,他卻做了六兩四錢;高粱酒行情,不過四兩二三,他卻做了七兩八錢;可見得是通同一氣的了。」德泉道:「這些話,我也是從佚廬處聽來的,不然我哪裡知道。他們當日本來是用了買辦出來採辦的;後來一個甚麼人上了條陳,說買辦不妥,不如設了報價處,每日應買甚麼東西,掛出牌去,叫各行家彌封報價,派了委員會同開拆,揀最便宜的定買。誰知一班行家得了這個信,便大家聯絡起來。後來局裡也看著不對,才行了這個當面跌價的規矩,報價處便改了議價處。起先大家要搶生意,自然總跌得賤些,不久卻又聯絡起來了。其實做買賣聯絡了同行,多要點價錢,不能算弊病;那賣貨的和那受貨的聯絡起來,那個貨卻是公家之貨,不是受貨人自用之貨,這個裡面便無事不可為了。」我道:「從前既是用買辦的,不知為甚麼又要改了章程,只怕買辦也出了弊病了。」德泉道:「這個就難說了。官場中的事情,只准你暗中舞弊,卻不准你明裡要錢。其實用買辦倒沒有弊病,商家交易一個九五回傭,幾乎是個通例的了。製造局每年用的物料,少說點,也有二三十萬,那當買辦的,安分照例辦去,便坐享了萬把銀子一年,他何必再作弊呢。雖然說人心沒厭足,誰能保他!不過作了弊,萬一給人家攻擊起來,撤了這個差使,便連那萬把一年的好處也沒了。不比這個單靠幾兩銀子薪水的,除了舞弊,再不想有絲毫好處,就是鬧穿了,開除了,他那個事情本來不甚可惜。這般利害相衡起來,那當買辦的自然不敢舞弊了。誰知官場中卻不這麼說,拿了這照規矩的佣錢,他一定要說是弊,不肯放過;單立出這些名目來,自以為弊絕風清,中間卻不知受了多少蒙蔽。」
我道:「他買貨是一處,收貨是一處,發價又是一處,要舞弊,可也不甚容易。」德泉道:「豈但這幾處,那專跑製造局做生意的,連小工都是通同一氣的。小工頭,上海人叫做『籮間』。那邊做籮間的人,卻兼著做磚灰生意,製造局所用的磚灰,都是用他的。他也天天往議價處跑,所以就格外容易串通了。有一回,買了一票磚,害得人家一個痛快淋漓。這裡起造房子的磚,叫做『新放磚』,名目是二寸厚,其實總不免有點厚薄。製造局買磚,向來是要驗過厚薄的;其實此舉也是多事,一二分的上下,起造時,那泥水匠本可以在用灰上設法的。他那驗厚薄之法,是用五塊磚迭起,把尺一量,是十寸,便算對了。那做磚灰生意的,自己是個籮間,驗起來時自然容易設法,厚的薄的攙起來迭,自然總在十寸光景。他也不知壟斷了若干年了。有一回,跑了個生臉的人,去承攬了十萬新放磚。等到送貨的時候,不免要請教他的小工。那小工卻把厚的和厚的迭在一處,薄的和薄的迭在一處,拿尺量起來,不是量了十一寸,便是量了九寸。收貨的司事,便擺出滿臉公事樣子來,說一定不能用,完全要退回去。又說甚麼工程趕急,限時限刻,要換了好貨來。害得那家人家,僱了他的小工,一塊一塊的揀起來,十成之中,不過三成是恰合二寸厚的。只得到窯裡去商量,窯裡也不能設法一律勻淨。十萬磚,送了七次,還揀不到四萬。一面又是風雷火炮的催貨。那家人家沒了法,只得不做這個生意,把下餘未曾交齊的六萬多磚,讓給他去交貨,每萬還貼還他若干銀子,方才了結。還要把人家那三萬多的貨價,捺了五個月,才發出來。照這樣看去,那製造局的生意還做得麼。這樣把持的情形,那當總辦的木頭人,哪裡知道!說起來,還是只有他家靠得住呢。」我道:「發價是局裡的事,他怎麼能捺得住?」德泉道:「他只要弄個玄虛,叫收貨的人不把發票送到帳房裡,帳房又從何發起!縱使發票已經到了帳房,他帳房也是通的,又奈他何呢。」
凡做小說的有一句老話,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等到繼之查察了長江、蘇、杭一帶回來,已是十月初旬了。此時外面倒了一家極大的錢莊,一時市面上沸沸揚揚起來,十分緊急,我們未免也要留心打點。一時談起這家錢莊的來歷,德泉道:「這位大財東,本來是出身極寒微的,是一個小錢店的學徒,姓古,名叫雨山。他當學徒時,不知怎樣認識了一個候補知縣,往來得甚是親密。有一回,那知縣太爺要緊要用二百銀子,沒處張羅,便和雨山商量。雨山便在店裡,偷了二百銀子給他。過得一天查出了,知道是他偷的。問他偷了給誰,他卻不肯說。百般拷問,他也只承認是偷,死也不肯供出交給誰。累得薦保的人,受了賠累。店裡把他趕走了,他便流離浪蕩了好幾年。碰巧那候補知縣得了缺,便招呼了他,叫他開個錢莊,把一應公事銀子都存在他那裡,他就此起了家。他那經營的手段,也實在利害,因此一年好似一年,各碼頭都有他的商店。也真會籠絡人,他到一處碼頭,開一處店,便娶一房小老婆,立一個家。店裡用的總理人,到他家裡去,那小老婆是照例不迴避的。住上幾個月,他走了,由得那小老婆和總理人鬼混。那總理人辦起店裡事來,自然格外巴結了,所以沒有一處店不是發財的。外面人家都說他是美人局。像他這種專會設美人局的,也有一回被人家局騙了,你說奇不奇。」
我道:「是怎麼個騙法呢?」德泉道:「有一個專會做洋錢的,常常拿洋錢出來賣。卻賣不多,不過一二百、二三百光景。然而總便宜點:譬如今天洋價七錢四分,他七錢三就賣了;明天洋市七錢三,他七錢二也就賣了,總便宜一分光景。這些錢莊上的人,眼睛最小,只要有點便宜給他,那怕叫他給你捧屁股,都是肯的。上海人恨的叫他『錢莊鬼』。一百元裡面,有了一兩銀子的好處,他如何不買,甚至於有定著他的。久而久之,鬧得大家都知道了。問他洋錢是哪裡來的,他說是自己做的。看著他那雪亮的光洋錢,絲毫看不出是私鑄的。這件事叫古雨山知道了,托人買了他二百元,請外國人用化學把他化了,和那真洋錢比較,那成色絲毫不低。不覺動了心,托人介紹,請了他來,問他那洋錢是怎麼做的,究竟每元要多少成本。他道:『做是很容易的,不過可惜我本錢少;要是多做了,不難發財。成本每元不過六錢七八分的譜子。』古雨山聽了,不覺又動了心,要求他教那製造的法子。他道:『我就靠這一點手藝吃飯,教會了你們這些大富翁,我們還有飯吃麼!』雨山又許他酬謝,他只是不肯教。雨山沒奈何,便道:『你既然不肯教,我就請你代做,可使得?』他道:『代做也不能。你做起來,一定做得不少,未必信我把銀子拿去做,一定要我到你家裡來做。這件東西,只要得了竅,做起來是極容易的,不難就被你們偷學了去。』雨山道:『我就信你,請你拿了銀子去做。但不知一天能做多少?』他道:『就是你信用我,我也不敢擔承得多。至於做起來,一天大約可以做三四千。』雨山道:『那麼我和你定一個合同,以後你自己不必做了,專代我做。你六錢七八的成本,我照七錢算給你,先代我做一萬元來,我這裡便叫人先送七千兩銀子到你那裡去。』他只推說不敢擔承。說之再四,方才應允。訂了合同,還請他吃了一頓館子,約定明天送銀子去。除了明天不算,三天可以做好,第四天便可以打發人去取洋錢。到了明天,這裡便慎重其事的,送了七千兩現銀子過去。到第四天,打發人去取洋錢,誰知他家裡,大門關得緊緊的,門上黏了一張『召租』的帖子,這才知道上當了。」
我道:「他用了多少本錢,費了多少手腳,只騙得七千銀子,未免小題大做了。」德泉道:「你也不是個好人,還可惜他騙得少呢。他能用多少本錢,頂多賣過一萬洋錢,也不過蝕了一百兩銀子罷了。好在古雨山當日有財神之目,去了他七千兩,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太倉一粟』。若是別人,還了得麼。」我道:「別人也不敢想發這種財。你看他這回的倒帳,不是為屯積了多少絲,要想壟斷發財所致麼。此刻市面各處都被他牽動,吃虧的還不止上海一處呢。」
正說話間,繼之忽然跑了來,對我道:「苟才那傢伙又來了。他來拜過我一次,我去回拜過他一次,都說些不相干的話。我厭煩的了不得,交代過家人們,他再來了,只說我不在家,擋駕。此刻他又來了,直闖進來。家人們回他說不在家,他說有要緊話,坐在那裡,叫人出來找我。我從後門溜了出來。請你回去敷衍他幾句,說到我的事情,你是全知道的,隨意回覆他就是了。」我聽了莫名其妙,只得回去。原來我們住的房子,和字號裡只隔得一條衚衕,走不多路便到了。當下與苟才相見,相讓坐下。苟才便問繼之到哪裡去了。我道:「今天早起還在家,午飯後出去,遇了兩個朋友,約著到南翔去了。」苟才愕然道:「到南翔做甚麼?怎麼家裡人也不曉得?」我道:「是在外面說起就走的,家裡自然不知。聽說那邊有個古漪園,比上海的花園,較為古雅。還有人在那邊起了個搓東詩社,只怕是尋詩玩景去了。」苟才道:「好雅興!但不知幾時才回來?」我道:「不過一兩天罷了。不知有甚麼要緊事?」苟才沉吟道:「這件事,我已經和他當面說過了。倘使他明天回來,請他盡明天給我個信,我有人到南京。」我道:「到底為甚麼事,何妨告訴我。繼之的事,我大半可以和他作主的,或者馬上就可以說定,也未可知。」苟才又沈吟半晌道:「其實這件事本是他的事,不過我們朋友彼此要好,特地來通知一聲罷了。兄弟這回到上海,是奉了札子來辦軍裝的。藩臺大人今年年下要嫁女兒,順便托兄弟在上海代辦點衣料之類。臨行的時候,偶然說起,說是還差四十兩金首飾,很費躊躇。兄弟到了這裡,打聽得繼之還在上海,一想,這是他回任的好機會,能夠托人送了四十兩金子進去,怕藩臺不請他回江都去麼。」我道:「大人先和繼之說時,繼之怎樣說呢?」苟才道:「他總是含含糊糊的。」我道:「他請假措資,此時未必便措了多少,一時怕拿不出來。」苟才道:「他哪裡要措甚麼資!我看他不過請個假,暫時避避大帥的怒罷了。哪裡有措資的人,堂哉皇哉,在上海打起公館的?」
我暗想:大約繼之被他這種話聒得麻煩了,不如我代他回絕了罷。想罷,便道:「大人這一個『避』字,倒是說著了。然而只著得一半。繼之的避,並不是暫時避大帥的怒,卻是要永遠避開仕路的意思。此刻莫說是要化錢回任,便是不化錢叫他回任,只怕也不願意的了。他常常和我說,等過了一年半載,上頭不開他的缺,他也要告病開缺,他要自己去註銷這個知縣呢。」苟才愕然道:「這個奇了。江都又不是要賠累的缺,何至如此!若說碰釘子呢,我們做官的人,哪一天不碰上個把釘子!要都是這麼使脾氣,官場中的人不要跑光了麼!」我道:「便是我也勸過他好幾次,無奈他主意打定了,憑勸也勸不過來。大人這番美意,我總達到就是了。」苟才道:「就是繼翁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此刻已經得了實缺,巴結點的幹,將來督撫也是意中事。」我沒得好說,只答應了兩個「是」字。苟才又道:「令伯許久不見了,此刻可好?在哪裡當差?」我道:「在湖北,此刻當的是宜昌土捐局的差事。」苟才道:「這個差事怕不壞罷?」我道:「這倒不知道。」苟才道:「沾著釐捐的,左右沒有壞差使。」說著,兩手拿起茶碗,往嘴唇上送了一送,並不曾喝著一點茶;放下茶碗,便站起來,說道:「費心繼翁跟前達到這個話,並勸勸他不要那麼固執,還是早點出山的好。」我一面答應著,就送他出去。我要送他到衚衕口上馬車,他一定攔住,我便回了進來。
繼之的家人高升對我道:「這麼一個送上門的好機會,別人求也求不著的,怎麼我們老爺不答應?求老爺好歹勸勸,我們老爺答應了,家人們也沾點兒光。」我笑道:「你們老爺自己不願意做官,叫我怎樣勸呢。」高升道:「這是一時氣頭上的話,不願意做官,當初又何必出來考試呢。不要說有這麼個機會,就是沒有機會,也要找路子呢。前年鹽城縣王老爺不是的麼,到任不滿三個月,上忙沒趕上,下忙還沒到,為了鄉下人一條牛的官司,叫他那舅老爺出去,左弄右弄,不知怎樣弄擰了,就撤了任,鬧了一身的虧空。後來找了一條路子,是一個候補道蔡大人,和藩臺有交情,能說話;可是王老爺沒有錢化,還是他的兩三個家人,湊上了一弔多銀子,不就回了任了嗎。雖然趕回任的時候,把下忙又過了,明年的上忙還早著;到此刻,可是好了。倘使我們老爺不肯拿出錢來,就是家人們代湊著先墊起來,也可以使得。請老爺和家人說說。」我道:「你跟了你老爺這幾年,還不知他的脾氣嗎。我可不能代你去碰這個釘子,要說你自己說去。」高升道:「家人們去說更不對了。」我正要走進去,字號裡來了個出店,說有客來了。我便仍到字號裡來。
正是:仕路方聆新怪狀,家庭又聽出奇聞。不知那來客是誰,且聽下回再記。
第六十四回 無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 縱非因果惡人到底成空
那客不是別人,正是文述農。述農一見了我,便猝然問道:「你那個搖頭大老爺,是哪裡弄來的?」我愕然道:「甚麼搖頭大老爺?我不懂啊。」繼之笑道:「官場禮節,知縣見了同、通,都稱大老爺。同知五品,比知縣大了兩級,就叫他一聲大老爺,似乎還情願的,所以叫做點頭大老爺。至於通判,只比他大得一級,叫起來未免有點不情願,不情願,就要搖頭了,所以叫做搖頭大老爺。那回我和你說過請封典之後,我知道你於此等事是不在心上的,所以托你令姊抄了那卯數、號數出來,托述農和你辦去。其餘你問述農罷。」我道:「這是家伯托人在湖南捐局辦來的。」述農道:「你令伯上了人家的當了,這張照是假的。」我不覺愕然,愣了半天道:「難道部裡的印信,都可以假的麼?你又從哪裡知道的呢?」述農道:「我把你官照的號碼抄去,托人和你辦封典;部裡復了出來,說沒有這張照,還不是假的麼。」我道:「這真奇了!那一張官照的板可以假得,怎麼假起紫花印信來!這做假的,膽子就很不小。」繼之道:「官照也是真的,印信也是真的,一點也不假,不過是個廢的罷了。你未曾辦過,怨不得你不知道。本來各處辦捐的老例,係先填一張實收,由捐局匯齊捐款,解到部裡,由部裡填了官照發出來,然後由報捐的拿了實收,去倒換官照。遇著急於籌款的時候,恐怕報捐的不踴躍,便變通辦理,先把空白官照,填了號數,發了出來,由各捐局分領了去勸捐。有來報捐的,馬上就填給官照。所有剩下來用不完的,不消繳部,只要報明由第幾號起,用到第幾號,其餘均已銷毀,部裡便注了冊,自第幾號至第幾號作廢,叫做廢照。外面報過廢的照,卻不肯銷毀,仍舊存著,常時填上個把功名,送給人作個頑意兒;也有就此穿了那個冠帶,充做有職人員的,誰還去追究他。也有拿著這廢照去騙錢的,聽說南洋新加坡那邊最多。大約一個人有了幾個錢,雖不想做官,也想弄個頂戴。到新加坡那邊發財的人很多,那邊捐官極不容易,所以就有人搜羅了許多廢照,到那邊去騙人。你的那張,自然也是廢照。你快點寫信給你令伯,請他向前路追問。只怕……」說到這兩個字,繼之便不說了。述農道:「其實功名這樣東西,真的便怎麼,假的弄一個頑頑也好。」
我聽了這話,想起苟才的話來,便告訴了繼之。繼之道:「這般回絕了他也好,省得他再來麻煩。」我道:「大哥放著現成真的不去幹,我卻弄了個假的來,真是無謂。」述農道:「這樣東西,真的假的,最沒有憑據。我告訴你一個笑話:我們局裡前幾年,上頭委了一個鹽運同來做總辦。這局子向來的總辦都是道班,這一位是破天荒的。到差之後,過了一年多,才捐了個候選道。你道他為甚麼加捐起來?原來他那鹽運同是假的。」繼之道:「假功名,戴個頂子頑頑就罷了,怎麼當起差來?」述農道:「他還是奉憲准他冒官的呢。他本是此地江蘇人。他的老兄,是個實缺撫臺。他是個廣東鹽大使。那年丁憂回籍,辦過喪事之後,不免出門謝弔;謝過弔,就不免拜客。他老兄見了兩江總督,便代自家兄弟求差使,說本籍人員,雖然不能當地方差使,但如洋務、工程等類,也求賞他一個。總督答應了,他便遞了一張『廣東候補鹽大使某某』的條子。說過之後,許久沒有機會。忽然一天,這局子裡的總辦報了丁憂,兩江總督便想著了他。可巧那張條子不見了,書桌上、書架上、護書裡、抽屜裡,翻遍了都沒有。便仔細一想,把他名字想了出來,卻忘了他的官階。想了又想,仿佛想起一個『鹽』字,便糊裡糊塗給他填上一個鹽運同。這不是奉憲冒官麼。」我道:「他已經捐過了道班,這件事又從哪裡知道他的呢?」述農道:「不然哪裡知道,後來他死了,出的訃帖,那官銜候選道之下,便是廣東候補鹽大使,竟沒有鹽運同的銜頭,大家才知道的啊。」
繼之道:「自從開捐之後,那些官兒竟是車載斗量,誰還去辨甚麼真假。我看將來是穿一件長衣服的,都是個官,只除了小工、車夫,以及小買賣的,是百姓罷了。」述農道:「不然,不然!上一個禮拜,有個朋友請我吃花酒,吃的時候晚了,我想回家去,叫開老北門或新北門到也是園濱還遠得很,不如回局裡去。趕到寧波會館叫了一輛東洋車。那車夫是個老頭子,走的慢得很。我叫他走快點,情願加他點車錢。他說走不快了,年輕時候,出來打長毛,左腿上受過槍彈,所以走起路來,很不便當。我聽了很以為奇怪,問他跟誰去打長毛,他便一五一十的背起履歷來。他還是花翕、黃馬褂、碩勇巴圖魯、記名總兵呢。背出那履歷來,很是內行,斷不是個假的。還有這裡虹口鴻泰木行一個出店,也是個花翎、參將銜的都司。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何必穿長衣的才是個官呢。」德泉道:「方佚廬那裡一個看門的,聽說還是一個曾經補過實缺的參將呢。」繼之道:「軍興的時候,那武職功名,本來太不值錢了;到了兵事過後,沒有地方安插他們,流落下來,也是有的。那年我進京,在客店裡看見一首題壁詩,署款是:『解弁將軍』。那首詩很好的,可惜我都忘了。只記得第二句是『到頭贏得一聲驅』。只這七個字,那種抑鬱不平之氣,也就可想了。」當下談了一會,述農去了,各自散開。
我想這廢照一節,不便告訴母親,倘告訴了,不過白氣惱一場,不如我自己寫個信去問問伯父便了。於是寫就一封信,交信局寄去。回到家來,我背著母親、嬸娘,把這件事對姊姊說了。姊姊道:「這東西一寄了來,我便知道有點蹺蹊。伯娘又不曾說過要你去做官,你又不是想做官的人,何必費他的心,弄這東西來。你此刻只不要對伯娘說穿,有心代他瞞到底,免得伯娘白生氣。」我道:「便是我也是這個意思,姊姊真是先得我心了。」姊姊道:「本來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是真的,你未必便能出去做。就出去了,也未必混得好。前回在南京的時候,繼之得了缺,接著方伯升到安徽去,那時你看乾娘歡喜得甚麼似的,以為方伯升了撫臺,繼之更有照應了。他未曾明白,隔了一省,就是鞭長不及馬腹了。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所以才有撤任的這件事。此刻譬如你出去候補,靠著誰來照應呢?並且就算有人照應,這靠人終不是個事情。並且一走了官場,就是你前回說的話,先要學的卑污苟賤,滅絕天良。一個人有好人不學,何苦去學那個呢。這麼一想,就管他真的也罷,廢的也罷,你左右用他不著。不過……」說到這裡,就頓住了口,歇一歇道:「這兩年字號裡的生意也很好,前兩天我聽繼之和伯娘說起,我們的股本,積年將利作本,也上了一萬多了。哪裡不弄回三千銀子來,只索看破點罷了。」我道:「不錯,這裡面很像有點盈虛消息。倘使老人家的幾個錢,不這般糊裡糊塗的弄去了,我便不至於出門。不出門,便不遇見繼之,哪裡能掙起這個事業來呢。到了此刻,卻強我做達人。」
說話之間,嬸娘走了進來道:「姪少爺在這裡說甚麼?大喜啊!」我愕然道:「嬸嬸說甚麼?喜從何來?」嬸娘對我姊姊說道:「你看他一心只巴結做生意,把自己的事,全然不管,連問他也裝做不知道了。」姊姊道:「這件事來往信,一切都是我經理的,難怪他不知道。」嬸娘道:「難道繼之也不向他提一句?」姊姊道:「他們在外面遇見時,總有正經事談,何必提到,況且繼之那裡知道我們瞞著他呢。」說著,又回頭對我道:「你從前定下的親,近來來了好幾封信催娶了,已經定了明年三月的日子。這裡過了年,就要動身回去辦喜事。瞞著你,是伯娘的主意,說你起服那一年,伯娘和你說過好幾遍,要回去娶媳婦兒,你總是推三阻四的。所以這回不和你商量,先定了日子,到了時候,不由你不去。」我笑著站起來道:「我明年過了年,正月裡便到宜昌去看伯父,住他一年半載才回來。」說著,走了下樓。
光陰荏苒,轉瞬又到了年下,正忙著各處的帳目,忽然接到伯父的回信,我拆開一看,上面敷衍了好些不相干的話,末後寫著說:「我因知王俎香在湘省辦捐,吾姪之款,被其久欠不還,屢次函催,伊總推稱匯兑不便。故托其即以此款,代捐一功名,以為吾姪他日出山之地。不圖其以廢照塞責。今俎香已死,雖剖吾心,無以自明。惟有俟吾死後,於九泉之下,與之核算」云云。我看了,只好付之一笑。到了晚上回家,給姊姊看了,姊姊也是一笑。
臘月的日子格外易過,不覺又到了新年。過年之後,便商量動身。繼之老太太也急著要帶撤兒回家謁祖,一定要繼之同去。繼之便把一切的事都付托了管德泉,退了住宅房子,一同上了輪船。在路走了四天,回到家鄉,真是河山無恙,桑梓依然。在上海時,先已商定由繼之處撥借一所房子給我居住。好在繼之房子多,盡撥得出來。所以起岸之後,一行人轎馬紛紛,都向繼之家中進發。伯衡接著,照應一切行李。當日草草在繼之家中歇了一天。次日,繼之把東面的一所三開間、兩進深的宅子,指撥給我。我道:「我住不了這些房子啊。」繼之道:「住是住不了,然而辦起喜事來卻用得著。並且家母和你老太太同住熱鬧慣了,住遠了不便。我自己這房子後面一所花園,卻跨到那房子的後面;只要在那邊開個後門,內眷們便可以不出大門一步,從花園裡往來了。這是家母的意思,你就住了罷。」我只得依了。繼之又請伯衡和我過去,叫人掃除一切。
原來這所房子,是繼之祖老太爺晚年習靜之處。正屋是三開間、兩進深;西面還有一個小小院落,一間小小花廳,帶著一間精雅書房;東面另有一間廚房:位置得十分齊整。伯衡幫著忙,掃除了一天,便把行李一切搬了過來。動用的木器傢伙,還是我從前托伯衡寄存的,此時恰好應用,不夠的便添置起來。母親住了裡進上首房間,嬸娘暫時住了花廳,姊姊急著回婆家去了。我這邊張羅辦事,都是伯衡幫忙。安頓了三天,我才到各族長處走了一次,於是大家都知道我回來娶親了。自此便天天有人到我家裡來,這個說來幫忙,那個說來辦事,我和母親都一一謝去了。
有一天,要配兩件零碎首飾,我暗想尤雲岫向來開著一家首飾店的,何不到他那裡去買,也順便看看他。想罷,便一路走去。久別回鄉的人,走到路上,看見各種店舖,各種招牌,以及路旁擺的小攤,都是似曾相識,如遇故人,心中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景。走到雲岫那店時,誰知不是首飾店了,變了一家綢緞店。暗想莫非我走錯了,仔細一認,卻並未走錯。只得到左右鄰居店家去問一聲,是搬到哪裡去了,誰知都說不是搬去,卻是關了。我暗想雲岫這個人,何等會算計,何等尖刻,何至好好的一家店關了呢。只得到別家去買。這條街本是一個熱鬧所在,走不上多少路,就有了首飾店,我進去買了。因為他們同行,或者知道實情,順便問問雲岫的店為甚麼關了。一個店伙笑道:「沒有關。」說著,把手往南面一指道:「搬到那邊去了。往南走出了柵欄,路東第一家,便是他的寶號。」我聽了,又暗暗詫異,怎麼他的舊鄰又說是關了呢。
謝過了那店伙,便向南走去,走出半里多路,到了柵欄,踱了過去。向路東第一間一望,只是這間房子,統共不過一丈開闊,還不到五尺深;地下擺了兩個矮腳架子,架著兩個玻璃扁匣,匣裡面擺著些殘舊破缺的日本耍貨;匣旁邊坐了一個老婆子,臉上戴著黃銅邊老花眼鏡,在那裡糊自來火匣子,連櫃檯也沒有一張。回過頭來一看,卻有一張不到三尺長的櫃檯,櫃檯上面也放著一個玻璃扁匣,匣裡零零落落的放著幾件殘缺不全的首飾,旁邊放著一塊寫在紅紙貼在板上的招牌,是「包金法藍」四個字。櫃檯裡面坐著一個沒有留鬍子的老頭子,戴了一頂油膩膩的瓜皮小帽,那帽頂結子,變了黑紫色的了;露出那蒼白短頭髮,足有半寸多長,猶如洋灰鼠一般;身上穿了一件灰色洋布棉襖,肩上襟前,打了兩個大補釘。仔細一看,正是尤雲岫,不過面貌憔悴了好些。我跨進去一步,拱拱手,叫一聲:「世伯!」他擡起頭來,我道:「世伯還認得我麼?」雲岫連忙站起來彎著腰道:「嗄,咦,啊,唔!哦,哦,哦!認得,認得!到哪裡去?請坐,請坐!」我見他這種神氣,不覺忍不住要笑。
正要答話,忽聽得後面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卻是伯衡。我便對雲岫道:「我有一點事,回來再談罷。」彎了彎腰,辭了出來,問伯衡甚麼事。伯衡道:「繼之老太太要送你一套袍褂,叫我剪料,恰好遇了你,請你同去看看花樣顏色。」我道:「這個隨便你去買了就是,那有我自己去揀之理。」伯衡道:「既如此,買了穿不得的顏色,你不要怨我。」我道:「又何苦要買穿不得的顏色呢!」伯衡道:「不是我要買,老太太交代,袍料要出爐銀顏色的呢。」我笑道:「老太太總還當我是小孩子,在他跟前,穿得老實點,他就不歡喜。今年新年裡,還送我一條灑花腰帶,硬督著要我束上,你想怎好拂他的意思。這樣罷,袍料你買了蜜色的罷,只說我自己歡喜的,他老人家看了,也不算老實,我還可以穿得出。勞了你駕罷,我要和雲岫談談去。」伯衡答應去了。
我便回頭再到雲岫那裡。雲岫見了我,連忙站起來道:「請坐,請坐!你幾時回來的?我這才想起來了。你頭回來,我實在茫然。後來你臨去那一點頭,一呵腰,那種神氣,活像你尊大人,我這才想起來了。請坐,請坐!」我看他只管說請坐,櫃檯外面卻並沒一把椅子。
正是:剩有階前盈尺地,不妨同作立談人。櫃檯外面既沒有椅子,不知坐到那裡,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五回 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 忽從忽違辯語出溫柔
雲岫一口氣說了六七句「請坐」,猛然自己覺著櫃檯外面沒有凳子,連忙彎下腰去,要把自己坐的凳子端出來。我忙著:「不必了,我們到外面去談談罷。但不知這裡要看守不?」雲岫道:「好,好,我們外面去談,這裡不要緊的。」於是一同出來,揀了一家酒樓要上去。雲岫道:「到茶樓上去談談,省點罷。」我道:「喝酒的好。」於是相將登樓,揀了坐位,跑堂的送上酒菜。
雲岫問起我連年在外光景,我約略說了一點。轉問他近年景況。雲岫歎口氣道:「我不料到了晚年才走了壞運,接二連三的出幾件事,便弄到我一敗塗地!上前年先母見背下來,不上半年,先兄,先嫂,以及內人、小妾,陸續的都不在了;半年工夫,我便辦了五回喪事。正在鬧的筋疲力盡,接著小兒不肖,闖了個禍,便鬧了個家散人亡!直是令我不堪回首!」我道:「此刻寶號裡生意還好麼?」雲岫道:「這個哪裡好算一個店,只算個攤罷了。並且也沒有貨物,全靠代人家包金、法藍,賺點工錢,哪裡算得個生意!」我道:「那個老婆子又是甚麼人?」雲岫道:「我租了那一點點地方,每年租錢要十元洋錢,在這個時候哪裡出得起!因此分租給他,每年也得他七元,我只要出三元就夠了。」說時不住的欷歔歎息。我道:「這個不過暫屈一時,窮通得失,本來沒有一定的。像世伯這等人,還怕翻不過身來麼!」雲岫道:「這麼一把年紀,死期也要到快了,才鬧出個朝不謀夕的景況來。不餓死就好了,還望翻身麼!」我道:「世伯府上,此時還有甚人?」雲岫見問,搖頭不答,好像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也不便再問,讓他吃酒吃菜。又叫了一盤炒麵,他也就不客氣,風捲殘雲的吃起來。一面又訴說他近年的苦況,竟是斷炊的日子也過過了。去年一年的租錢還欠著,一文不曾付過;分租給人家的七元,早收來用了。我見他窮得著實可憐,在身邊摸一摸,還有幾元洋錢,兩張鈔票;洋錢留著,恐怕還要買東西,拿出那兩張鈔票一看,卻是十元一張的,便遞了給他道:「身邊不曾多帶得錢,世伯不嫌褻瀆,請收了這個,一張清了房錢,一張留著零用罷。」雲岫把臉漲得緋紅,說道:「這個怎好受你的!」我道:「這個何須客氣。朋友本來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們世交,這緩急相濟,更是平常的事了。」雲岫方才收了。歎道:「人情冷暖,說來實是可歎!想我當日光景好的時候,一切的鄉紳世族,哪一家哪一個不和我結交。辦起大事來,那一家不請我幫忙。就是你們貴族裡,無論紅事、白事,那一回少了我的。自從倒敗下來,一個個都掉頭不顧了。先母躺了下來,還是很熱鬧的;及至內人死後,散出訃帖去,應酬的竟就寥寥了;到了今日,更不必說了。難得你這等慷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老翁在家時,我就受他的惠不少,今天又叨擾你了。到底出門人,市面見得多,手段是兩樣的。」說著,不住的恭維。一時吃完了酒,我開發過酒錢,吃得他醺然別去。我也就回家。
晚上沒事,我便到繼之那邊談天,可巧伯衡也在書房裡。我談起雲岫的事,不覺代他歎息。伯衡道:「你便代他歎息,這裡的人看著他敗下來,沒有一個不拍手稱快呢。你從前年紀小,長大了就出門去了,所以你不知道他。他本是一個包攬詞訟,無惡不作的人啊!」我道:「他好好的一家舖子,怎樣就至於一敗塗地?」伯衡道:「你今天和他談天,有說起他兒子的事麼?」我道:「不曾說起。他兒子怎樣?」伯衡道:「殺了頭了!」我猛吃了一大驚道:「怎樣殺的?」伯衡笑道:「殺頭就殺了,還有多少樣子的麼。」我道:「不是。是我說急了,為甚麼事殺的?」伯衡道:「他家老大沒有兒子,雲岫也只有這一個庶出兒子,要算是兼祧兩房的了,所以從小就驕縱得非常。到長大了,便吃喝嫖賭,沒有一樣不幹。沒錢化,到家來要;賭輸了,也到家來要。雲岫本來是生性慳吝的,如何受得起!無奈他仗著祖母疼愛,不怕雲岫不依。及至雲岫丁了憂,便想管束他,哪裡管束得住。接著他家老大夫妻都死了,手邊未免拮据,不能應他兒子所求。他那兒子妙不可言,不知跑到那裡弄了點悶香來,把他夫妻三個都悶住了,在父母身邊搜出鑰匙,把所有的現銀首飾,搜個一空。又搜出雲岫的一本底稿來。這本底稿在雲岫是非常秘密的,內中都是代人家謀占田產,謀奪孀婦等種種信札,以及誣捏人家的呈子。他兒子得了這個,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再不給我錢用,我便拿這個出首去!』雲岫雖然悶住,心中眼中是很明白的,只不過說不出話來,動彈不得。他兒子去了許久,方才醒來,任從氣惱暴跳,終是無法可施。他兒子從此可不回家來了;有時到店裡去走走,也不過匆匆的就去了。你道他外面做甚麼?原來是做了強盜!搶了東西,便拿到店裡,店裡本有他的一個臥房,他便放在自己臥房裡面。有一回,又糾眾打劫,拒傷事主。告發之後,被官捉住了,追問贓物窩藏所在,他供了出來。官派差押著到店裡起出贓物,便把店封了,連雲岫也捉了去,拿他的同知職銜也詳革了。罄其所有打點過去,方才僅以身免。那家店就此沒了。因為案情重大,並且是積案累累的,就辦了一個就地正法。雲岫的一妻一妾,也為這件事,連嚇帶痛的死了。到了今日,雲岫竟變了個孤家寡人了。」
我聽了,方才明白,日裡我問他還有甚人,他現出了一種悽惶樣子的緣故。當下又談了一會,方才告別回去。這幾天沒事,我便到族中各處走走。有時談到尤雲岫,卻是沒有一個不恨他的。我暗想雖然雲岫為人可惡,然而還是人情冷暖之故。記得我小的時候,雲岫那一天不到我們族中來,那一個不和他拉相好。既然知道他不是個好人,為甚麼那時候不肯疏遠他,一定要到了此時才恨他呢?這種行徑,雖未嘗投井,卻是從而下石了。炎涼之態,想著實在可笑可怕。閒話少提。不知不覺,已到了三月初旬娶親的吉期了。到了這天,雲岫也還備了蠟燭、花爆等四式禮物送來。我想他窮到這個樣子,哪裡還好受他的。然而這些東西,我縱然退了回去,他卻不能退回店家的了,只得受了下來,交代多給他腳錢。又想到這腳錢是來人得的,與他何干,因檢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用信封封固了,交與來人,只說是一封要緊信,叫他帶回去交與雲岫。這裡的拜堂、合巹、鬧房、回門等事,都是照例的,也不必細細去說他了。
匆匆過了喜期,繼之和我商量道:「我要先回上海去了,你在家裡多住幾時。從此我們兩個人替換著回家。我到上海之後,過幾時寫信來叫你;等你到了,我再回來。」我道:「這個倒好,正是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呢。」繼之道:「我們又不是戍兵,何必約定日子,不過輪流替換罷了。」商量既定,繼之便定了日子,到上海去了。
一天,雲岫忽然著人送一封信來,要借一百銀子。我回信給他,只說我的錢都放在上海,帶回來有限,辦喜事都用完了。回信去後,他又來了一封信,說甚麼「尊翁去世時,弟不遠千里,送足下到浙,不無微勞,足下豈遂忘之?」云云。我不禁著了惱,也不寫回信,只對來人說知道了。來人道:「尤先生交代說,要取回信呢。」我道:「回信明日送來。」那人才去了。我暗想你要和我借錢,只訴訴窮苦還好;若提到前事,我巴不得吃你的肉呢!此後你莫想我半文。當日若是好好的彼此完全一個交情,我今日看你落魄到此,豈有不幫忙之理。到了明日,雲岫又送了信來。我不覺厭煩了,叫人把原信還了他,回說我上墳修墓去了,要半個月才得回來。
從此我在家裡,一住三年。嬸娘便長住在我家裡。姊姊時常歸寧。住房後面,開了個便門,通到花園裡去,便與繼之的住宅相通,兩家時常在花園裡聚會。這日子過得比在南京、上海,又覺有趣了。撤兒已經四歲,生得雪白肥胖,十分乖巧,大家都逗著他頑笑,更不寂寞,所以日子更容易過了。
直到三年之後,繼之才有信來叫我去。我便定了日子,別過眾人,上輪船到了上海,與繼之相見。德泉、子安都來道候。盤桓了兩天,我問:「繼之,幾時動身回去?」繼之道:「我還不走,卻要請你再走一遍。」我道:「又到哪裡?」繼之道:「這三年裡面,辦事倒還順手。前年去年,我親到漢口辦了兩年茶,也碰了好機會。此刻打算請你到天津、京城兩處去走走,察看那邊的市面能做些甚麼。」我道:「幾時去呢?」繼之道:「隨便幾時,這不是限時限刻的事。」
說話之間,文述農來了,大家握手道契闊。說起我要到天津的話,述農道:「你到那邊很好。舍弟杏農在水師營裡,我寫封信給你帶去,好歹有個人招呼招呼。」我道:「好極!你幾時寫好,我到你局裡來取。」述農道:「不必罷,那邊路遠。今天是禮拜,我才出來,等再出來,又要一禮拜了,我就在這裡寫了罷。」說罷,就在帳桌上一揮而就,寫了交給我,我接過來收好了。
大家談些別後之事,我又問問別後上海的情形。述農道:「你到了兩天,這上海的情形,總有人告訴過你了。我來告訴你我們局裡的情形罷。你走的那年夏天,我們那位總辦便高升了,放了上海道。換了一個總辦來,局裡面的風氣就大變了。前頭那位總辦是愛樸素的,滿局裡的人,都穿的是布長褂子、布袍子;這一位是愛闊的,看見這個人樸素,便說這個人沒用,於是乎大家都闊起來。他愛穿紅色的,到了新年裡團拜,一色的都是棗紅摹本緞袍子。有一個委員,和他同姓,出來嫖,窯姐兒裡都叫他大人。到了節下,窯姐兒裡照例送節禮給嫖客。那送給委員的到了局裡,便問某大人。須知局子裡,只有一個總辦是大人,那看柵門的護勇見問,便指引他到總辦公館裡去了。底下人回上去,他卻茫然,叫了來人進去問,方知是送那委員的,他還叫底下人帶了他到委員家去。若是前頭那位總辦,還了得麼!」
我道:「那麼說,這位總辦也嫖的了?」述農道:「怎麼不嫖,還嫖出笑話來呢。我們局裡的議價處,是你到過的了。此刻那議價處沒了權了,不過買些零碎東西。凡大票的煤鐵之類,都歸了總辦自己買。有一個甚麼洋行的買辦,叫做甚麼舒淡湖,因為做生意起見,竭誠盡瘁的巴結。有一回,請總辦吃酒,代他叫了個局,叫甚麼金紅玉,總辦一見了,便賞識的了不得,當堂給了他一百元的鈔票。到第二回吃酒,又叫了他,不住口的贊好。舒淡湖便在自己家裡,拾掇了一間密室,把總辦請到家裡來,把金紅玉叫到家裡來,由他兩個去鬼混了兩次。我們這位總辦著了迷了,一定要娶他。舒談湖便挺了腰子,攬在身上,去和金紅玉說。往返說了幾遍,說定了身價,定了日子要娶了。誰知金紅玉有一個客人,聽見紅玉要嫁人,便到紅玉處和他道喜,說道:『恭喜你高升了,做姨太太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代你耽心。』紅玉問:『耽心甚麼?』客人道:『我是耽心做官的人,脾氣不好。況且他們湖南人,長毛也把他殺絕了,你看凶的還了得麼!』紅玉笑道:『我又不是長毛,他未必殺我。況且殺長毛是一事,娶妾又是一事,怎麼好扯到一起去說呢。』客人道:『話是不錯。只是做官的人家,與平常人家不同,斷不能准你出入自由的。況且他五十多歲的人,已經有了六七房姬妾了。今天歡喜了你,便娶了去;可知你進門之後,那六七個都冷淡的了。你保得住他過幾時不又再看上一個,又娶回去麼?須知再娶一個回去時,你便和這六七個今天一樣了。若在平常人家,或者還可以重新出來,或者嫁人,或者再做生意;他們公館裡,能放你出來麼?還不是活著在那裡受冷淡!我是代你耽心到這一層,好意來關照你,隨你自己打主意去。』紅玉聽了,總如冷水澆背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做聲不得。等那客人去了,便叫外場去請舒淡湖。
「舒淡湖是認定紅玉是總辦姨太太的了,莫說請他他不敢不來,就是傳他他也不敢不來。來了之後,恭恭敬敬的請示。紅玉劈頭一句便道:『我不嫁了!』舒淡湖吃了一驚道:『這是甚麼話?』紅玉道:『承某大人的情,擡舉我,我有甚不願意之理。但是我想來想去,我的娘只有我一個女兒,嫁了去,他便舉目無親了。雖說是大人賞的身價不少,但是他幾十歲的一個老太婆,拿了這一筆錢,難保不給歹人騙去,那時叫他更靠誰來!』舒淡湖道:『我去和大人說,接了你娘到公館裡,養他的老,不就好了麼。』紅玉道:『便是我何嘗不想到這一層。須知官宦人家,看那小老婆的娘,不過和老媽子一樣,和那丫頭、老媽子同食同睡。我嫁了過去,便那般錦衣玉食,卻看著親生的娘這般作踐,我心裡實在過不去;若說和親戚一般看待呢,莫說官宦人家沒有這種規矩,便是大人把我寵到頭頂上去,我也不敢拿這種非禮的事去求大人啊。我十五歲出來做生意,今年十八歲了,這幾年裡面,只掙了兩副金鐲子。』說著,便在手上每副除下一隻來,交給舒淡湖道:『這是每副上面的一隻,費心舒老爺,代我轉送給大人,做個紀念,以見我金紅玉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上海標緻女人盡多著,大人一定要娶個人,怕少了比我好的麼。』
「舒淡湖聽了一番言語,竟是無可挽回的了,就和紅玉剛才聽了那客人的話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如水澆背,做聲不得,接了金鐲子,怏怏回去。暗想只恨不曾先下個定,倘是下了定,憑他怎樣,也不能悔議。此刻弄到這個樣子,別的不打緊,倘使總辦惱了,說我不會辦事,以後的生意便難做了。這件事竟急了他一天一夜,在牀上翻來覆去想法子,總不得個善法。直至天明,忽然想一條妙計,便一躍而起。」
只因這一條妙計,有分教:譖語不如蜚語妙,解鈴還是繫鈴人。不知是一條甚麼妙計,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六回 妙轉圜行賄買蜚言 猜啞謎當筵宣謔語
「舒淡湖一躍而起,匆匆梳洗了,藏好了兩隻金鐲子,拿了一百元的鈔票,坐了馬車,到四馬路波斯花園對過去,找著了《品花寶鑒》上侯石翁的一個孫子,叫做侯翱初的,和他商量。這侯翱初是一家甚麼報館的主筆,當下見了淡湖,便乜斜著眼睛,放出那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來道:『好早啊!有甚麼好意?你許久不請我吃花酒了,想是軍裝生意忙?』淡湖陪笑道:『一向少候。今日特來,有點小事商量。』翱初拍手道:『你進門我就知道了。你們這一班軍裝大買辦,平日眼高於天,何嘗有個朋友在心上!除了呵外國人的卵脬,便是拍大人先生的馬屁,天天拿這兩件事當功課做;餘下的時候,便是打茶圍、吃花酒,放出闊老的面目去驕其娼妓了,哪裡有個朋友在心上!所以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你是有為而來的了。這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淡湖被他一頓搶白,倒沒意思起來。搭訕了良久,方才說道:『我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求你代我設一個善法,我好好的謝你。』翱初搖手道:『莫說!莫說!說到謝字,嘔得死人!前回一個朋友代人家來說項了一件事。你道是甚麼事呢?是一個賭案裡面牽涉著三四個體面人,恐怕上出報來,於聲名有礙,特地來托我,請我不要上報。我念朋友之請,答應了他;更兼代他轉求別家報館,一齊代他諱了。到了案結之後,他卻送我一份「厚禮」,用紅封套封了,簽子上寫了「袍金」兩個字。我一想,也罷了,今年恰好我狐皮袍子要換面子,這一封禮,只怕換兩個面子也夠了。及至拆開一看,卻是一張新加坡甚麼銀行的五元鈔票,這個鈔票上海是不流通的,拿去用每元要貼水五分,算起來只有四元七角半到手。我想這回我的狐皮袍子倒了運了,要靠著他,只怕換個斗紋布的面子還不夠呢。你說可要嘔死人!』舒淡湖道:『翱翁,你不要罵人,我可不是那種人。你若不放心時,我先謝了你,再商量事體也使得。』說罷,拿出一百元鈔票來,擺在桌上道:『我們是老朋友,我也不客氣,不用甚麼封套、簽子,也不寫甚麼袍金、褂金,簡直是送給你用的,憑你換面子也罷,換裡子也罷。』翱初看見了一百元鈔票,便登時眉花眼笑起來,說道:『淡翁,有事只管商量,我們老朋友,何必客氣。』淡湖方才把金紅玉一節事,詳詳細細,訴說了一遍。翱初聳起了一面的肩膀,側著腦袋聽完了,不住口的說:『該死,該死!此刻有甚法子挽回呢?』淡湖道:『此刻那裡還有挽回的法子,只要設法弄得那一邊也不要討就好了。』翱初道:『這有甚麼法子呢?』淡湖便坐近一步,向翱初耳邊細細的說了兩句話。翱初笑道:『虧你想得好法子,卻來叫我無端誣謗人。』淡湖站起來一揖到地,說道:『求你老哥成全了我,我生生世世不忘報答!』翱初看在一百元的面子上,也就點頭答應了。淡湖又叮囑明天要看見的,翱初也答應了。淡湖才歡天喜地而去。這一天心曠神怡的過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便等不得送報人送報紙來,先打發人出去買了一張報紙,略略看了一遍,歡天喜地的坐了馬車,到總辦公館裡去。總辦還沒有起來。好得他是走攏慣的,一切家人,又都常常得他的好處,所以他到了,絕無阻擋,先引他到書房裡去坐。一直等到十點鐘,那總辦醒了,知道淡湖到了,想來是為金紅玉的事,便連忙升帳,匆匆梳洗,踱到書房相見。淡湖那廝,也虧他真做得出,便大人長、大人短的亂恭維一陣,然後說是:『娶新姨太太的日子近了,一切事情,卑職都預備了。他們向來是沒有妝奩的,新房裡動用物件,卑職也已經敬謹預備。那個馬桶,卑職想來桶店裡買的,又笨重,又不雅相,卑職親自到福利公司去買了一個洋式白瓷的,是法蘭西的上等貨。今天特地來請大人的示,幾時好送到公館裡來,專等大人示下,卑職好遵辦。』總辦聽了,也是喜歡,便道:『一切都費心得很!明後天隨便都可以送來。至於用了多少錢,請你開個帳來,我好叫帳房還你。』淡湖道:『卑職孝敬大人的,大人肯賞收,便是萬分榮耀,怎敢領價!到了喜期那天,大人多賞幾鐘喜酒,卑職是要領吃的。』一席話,說的那一位總辦大人,通身鬆快,便留他吃點心。這時候,家人送進三張報紙來,淡湖故意接在手裡,自己拿著兩張,單把和侯翱初打了關節的那張,放在桌上。總辦便拿過來看,看了一眼,顏色就登時變了,再匆匆看了一會,忽然把那張報往地下一扔,跳起來大罵道:『這賤人還要得麼!』淡湖故意做成大驚失色的樣子,連忙站起來,垂了手問道:『大人為甚麼忽然動氣?』那總辦氣喘如牛的說道:『那賤人我不要了!你和我去回絕了他,叫他還是嫁給馬夫罷!至於這個情節,我不要談他!』說時,又指著扔下的報紙道:『你自己看罷!』淡湖又裝出一種惶恐樣子,彎下腰,拾起那張報來一看,那論題是『論金紅玉與馬夫話別事』。這個論題,本是他自己出給侯翱初去做的,他早起在家已是看過的了;此時見了,又裝出許多詫異神色來,說道:『只怕未必罷。』又嘮嘮叨叨的說道:『上海同名的妓女,也多得很呢。』總辦怒道:『他那篇論上,明明說是將近嫁人,與馬夫話別;難道別個金紅玉,也要嫁人了麼!』淡湖得了這句話,便放下報紙不看,垂了手道:『那麼,請大人示下辦法。』總辦啐了他一口道:『不要了,有甚麼辦法!』他得了這一句話,死囚得了赦詔一般,連忙辭了出來。回到家中,把那兩隻金鐲子,秤了一秤,足有五兩重,金價三十多換,要值到二百多洋錢;他雖給了侯翱初一百元,還賺著一百多元呢。」
述農滔滔而談,大家側耳靜聽。我等他說完了,笑道:「依你這樣說,那舒淡湖到總辦公館裡的情形,算你近在咫尺,有人傳說的;那總辦在外面吃酒叫局的事,你又從何得知?況且舒淡湖的設計一層,只有他心裡自己知道的事,你如何也曉得了?這事未必足信,其中未免有些點染出來的。」述農道:「你哪裡知道,那舒淡湖後來得了個瘋癱的毛病,他的兒子出來濫嫖,到處把這件事告訴人,以為得意的,所以我們才知道啊。」
繼之道:「你們不必分辯了,這些都是人情險惡的去處,盡著談他作甚麼。我們三個人,多年沒有暢敘,今日又碰在一起,還是吃酒罷。明天就是中秋,天氣也甚好,我們找一個甚麼地方,去吃酒消遣他半夜,也算賞月。」述農道:「是啊,我居然把中秋忘記了。如此說,我明天也還沒有公事,不要到局,正好陪你們痛飲呢。」我道:「這是上海,紅塵十丈,有甚麼好去處,莫若就在家裡的好。子安、德泉都是好量,若是到外面去,他們兩個人總不能都去,何不就在家裡,大家在一起呢。」繼之道:「這也好,就這麼辦罷。」德泉聽說,便去招呼廚房弄菜。
我對繼之道:「離了家鄉幾年,把故園風景都忘了,這一次回去,一住三年,方才溫熟了。說起中秋節來,我想起一件事,那打燈謎不是元宵的事麼,原來我們家鄉,中秋節也弄這個頑意兒的。」繼之道:「你只怕又看了好些好燈謎來了。」我道:「看是看得不少,好的卻極難得,內中還有粗鄙不堪的呢。我記得一個很有趣的,是『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打一個字。大哥試猜猜。」繼之聽了,低頭去想。述農道:「這個有趣,明明告訴了你一豎一畫的寫法,只要你寫得出來就好了。」金子安、管德泉兩個,便伸著指頭,在桌子上亂畫,述農也仰面尋思。我看見子安等亂畫,不覺好笑。繼之道:「自然要依著你所說寫起來,才猜得著啊,這有甚麼好笑?」我道:「我看見他兩位拿指頭在桌子上寫字,想起我們在南京時所談的那個旗人上茶館吃燒餅蘸芝麻,不覺好笑起來。」繼之笑道:「你單拿記性去記這些事。」述農道:「我猜著一半了。這個字一定是『弓』字旁的,這『弓』字不是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的麼。」我道:「弓字多一個鉤,他這個字並沒有鉤的。」繼之道:「『曹』字可惜多了一畫,不然都對了。」於是大家都伸出指頭把「曹」字寫了一回。述農笑道:「只可以向那做燈謎的人商量,叫他添一畫算了『曹』字罷。我猜不著了。」金子安忽然拍手道:「我猜著了,可是個『亞』字?」我道:「正是,被子翁猜著了。」大家又寫了一回,都說好。述農道:「還有好的麼?」我道:「還有一個猜錯的,比原做還好的,是一個不成字的謎畫,『丿丨』,打一句四書,原做的謎底是『一介不以與人』,你猜那猜錯的是甚麼?」子安道:「我們書本不熟,這個便難猜了。」繼之道:「這個做的本不甚好,多了一個『以』字;若這句書是『一介不與人』就好了。」說話間,酒菜預備好了,繼之起來讓坐。坐定了,述農便道:「那個猜錯的,你也說了出來罷。此刻大家正要吃酒下去,不要把心嘔了出來。」我道:「那猜錯的是『是非之心』。」繼之道:「好,卻是比原做的好,大家賞他一杯。」吃過了,繼之對述農道:「你怕嘔心出來,我卻想要借打燈謎行酒令呢。」述農未及回言,子安先說道:「這個酒令,我們不會行;打些甚麼書句,我們肚子裡哪裡還掏得出來,只怕算盤歌訣還有兩句。」繼之笑道:「會打謎的打謎,不會的只管行別的令,不要緊。」述農道:「既如此,我先出一個。」繼之道:「我是令官,你如何先出?」我道:「不如指定要一個人猜:猜不出,罰一杯;猜得好,大家賀一杯;倘被別人先猜出了,罰說笑話一個。」德泉道:「好,好,我們聽笑話下酒。」繼之道:「就依這個主意。我先出一個給述農猜。我因為去年被新任藩臺開了我的原缺,通身為之一快。此刻出一個是:『光緒皇帝有旨,殺盡天下暴官污吏。』打四書一句。」我拍手道:「大哥自己離開了那地位,就想要殺盡他們了。但不知為甚麼事開的缺,何以家信中總沒有提及?」繼之道:「此刻吃酒猜謎,你莫問這個。」述農道:「這一句倒難猜,孔、孟都沒有這種辣手段。」我道:「猜謎不能這等老實,總要從旁面著想,其中虛虛實實,各具神妙;若要刻舟求劍,只能用朱注去打四書的了。」說到這裡,我忽然觸悟起來道:「我倒猜著了。」述農道:「你且莫說出來,我不會說笑話。」繼之道:「你猜著了,何妨說出來,看對不對。」我道:「今之從政者殆而。」述農拍手道:「妙!妙!是罵盡了也!只是我不會說笑話,我情願吃三杯,一發請你代勞了罷。」說罷,先自吃了三杯。
德泉道:「我們可有笑話聽了。你不要把《笑林廣記》那個聽笑話的說了出來,可不算數的。」繼之道:「他沒有這種粗鄙的話,你請放心;並且老笑話也不算數。」我道:「玉皇大帝一日出巡,群仙都在道旁舞蹈迎駕;只有李鐵拐坐在地下,偃蹇不為禮。玉皇大怒道:『你雖然跛了一隻腳,卻還站得起來,何敢如此傲慢?』拐仙奏道:『臣本來只跛一隻腳,此刻卻兩隻都跛了也。』玉皇道:『這卻為何?』拐仙道:『下界的畫家,動輒喜歡畫八仙,那七個都畫的不錯,只有畫到臣像,有個畫臣跛的左腳,有個畫臣跛的右腳,豈非兩腳全跛了麼?』」眾人笑了一笑。
繼之道:「你猜著了,應該還要你出一個給我們猜。」我道:「有便有一個。我說出來大家猜,不必限定何人。猜著了,我除飲酒之外,再說一個笑話助興。」述農道:「這一定是好的,快說出來。」我道:「『含情迭問郎。』四書一句、唐詩一句。」述農道:「好個旖旎風光的謎兒!娶了親,領略過溫柔鄉風味,作出這等好燈謎來了。」繼之道:「他這一個謎面,倒要占兩個謎底呢。我們大家好好猜著他的,好聽他的笑話。」述農道:「這個要往溫柔那邊著想。」繼之道:「四書裡面,除了一句『寬裕溫柔』,那裡還有第二句。只要從問的口氣上著想,只怕還差不多。」述農道:「如此說,我猜著了,四書是『夫子何為』,唐詩是『夫子何為者』。」繼之道:「這個又妙,活畫出美人香口來,傳神得很!我們各賀一大杯,聽他的笑話。」
我道:「觀音菩薩到玉皇大帝處告狀,說:『我本來是西竺國公主,好好一雙大腳,被下界中國人搬了我去,無端裹成一雙小腳,鬧的筋枯骨爛,痛徹心脾。求請做主!』玉皇攢眉道:『我此刻自顧不暇,焉能再和你做主呢。』觀者詫問何故。玉皇道:『我要下凡去嫁老公了。』觀音大驚道:『陛下是個男身,如何好嫁人?』玉皇道:『不然,不然,我久已變成女身了。』觀音不信。玉皇道:『你如果不信,只要到凡間去打聽那一班懼內的朋友,沒有一個不叫老婆做玉皇大帝的。』」說的合席大笑。述農道:「只怕你是叫慣了玉皇大帝的,所以知道。」
我道:「你不要和我取笑。你猜著了我的,你快點出一個我們猜。」述農道:「有便有一個,只怕不好。我們江南的話,叫拿尖利的兵器去刺人,叫做『戳』。我出一句上海俗話:『戳弗殺。』打《西廂》一句,請你猜。」我道:「這有何難猜,我一猜就著了,是『銀樣蠟槍頭』。」述農道:「我也知道這個不好,太顯了,我罰一杯。」
我道:「我出一個晦的你猜:『大會於孟津』。《孟子》二字。」述農道:「只有兩個字倒難了,不然就可以猜『武王伐紂』。」我道:「這兩個字其實也是一句,所以不說一句,要說二字的緣故,就怕猜到那上頭去。」繼之道:「這個謎好的,我猜著了,是『征商』。」子安道:「妙,妙,今夜盡有笑話聽呢。」述農道:「我向不會說笑話,還是哪一位代我說個罷。」我道:「你吃十杯,我代你說一個。」述農道:「只要說得發笑,便是十杯也無妨。」我道:「你先吃了,包你發笑。」述農道:「你只會說菩薩,若再說了菩薩,雖笑也不算數。」我道:「只要你先吃了,我不說菩薩,說鬼如何?」述農只得一杯一杯的吃了十杯。
正是:只要蓮花翻妙舌,不妨薦糱落歡腸。未知說出甚麼笑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七回 論鬼蜮挑燈談宦海 冒風濤航海走天津
我等述農吃過了十杯之後,笑說道:「無常鬼、齷齪鬼、冒失鬼、酒鬼、刻薄鬼、吊死鬼,圍坐吃酒行酒令,要各誇說自己的能事,誇說不出的,罰十杯。」述農道:「不好了,他要說我了!」我道:「我說的是鬼,不說你,你聽我說下去。當下無常鬼道:『我能勾魂攝魄,免吃。』齷齪鬼道:『我最能討人嫌,免吃。』冒失鬼道:『我最工於闖禍,免吃。』酒鬼道:『我最能吃酒,也免吃。』刻薄鬼道:『刻薄是我的專長,已經著名,不必再說,也免吃。』輪到吊死鬼說,吊死鬼攢眉道:『我除了求代之外,別無能處,只好認吃十杯的了。』」說得眾人一齊望著述農大笑。述農道:「好,好!罵我呢!我雖是個吊死鬼,你也未免是刻薄鬼了!」繼之道:「不要笑了。子安們說是書句不熟,我出一個小說上的人名,不知可還熟?」子安道:「也不看甚麼小說。」繼之道:「《三國演義》總熟的了?」子安道:「姑且說出來看。」繼之道:「我說來大家猜罷:『曹丕代漢有天下。』三國人名一。」德泉道:「三國人名多得很呢,劉備、關公、張飛、趙雲、黃忠、曹操、孔明、孫權、周瑜……」述農道:「叫你猜,不叫你念,你只管念出來做甚麼。」德泉道:「我僥倖念著了,不是好麼。」我笑道:「這個名字,你念到天亮也念不著的。」德泉道:「這就難了。然而你怎麼知道我念不著呢?」我道:「我已經猜著了,是『劉禪』。」子安道:「《三國演義》上哪裡有這個名字?」我道:「就是阿斗。」德泉道:「這個我們哪裡留心,怪不得你說念不到的了。」繼之道:「你猜了,快點出一個來。」我道:「我出一個給大哥猜:『今世孔夫子。』古文篇名一。」繼之凝思了一會道:「虧你想得好!這是《後出師表》。」述農道:「好極,好極!我們賀個雙杯。」於是大眾吃了。子安道:「我們跟著吃了賀酒,還莫名其妙呢。」述農道:「孔夫子只有一個,是萬世師表;他出的是今世孔夫子,是又出了個孔夫子了,豈不是後出的師表麼。」子安、德泉都點頭領會。
繼之道:「我出一個:『大勾決。』《西廂》一句。大家猜罷,不必指定誰猜了。」我道:「大哥今天為何只想殺人?方才說殺暴官污吏,此刻又要勾決了。」述農拍手道:「妙啊!『這筆尖兒橫掃五千人』。」我道:「果然是好,若不是五千人,也安不上這個『大』字。」
述農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半個字,是「示」。說道:「四書一句。」子安道:「只半個字,要藏一句書,卻難!」我道:「並不難,是一句『視而不見』。」述農道:「我本來不長此道,所以一出了來,就被人猜去了。」
我道:「我出一個:『山節藻梲』(素腰格)。《三字經》一句。這個可容易了,子翁、德翁都可以猜了。」子安道:「《三字經》本來是容易,只是甚麼素腰格,可又不懂了。」述農道:「就是白字格:若是頭一個字是白字,叫白頭格;末了一個是白字,叫粉底格;素腰格是白當中一個字。」德泉道:「照這樣說來,遇了頭一個字是要圈聲的,應該叫紅頭格;末了一個圈聲的,要叫赤腳格;上下都要圈聲,只有當中一個不圈的,要叫黑心格;若單是圈當中一個字的,要叫破肚格了。」我道:「為甚麼要叫破肚?」德泉道:「破了肚子,流出血來,不是要紅了麼。」繼之道:「不必說那些閒話,我猜著了,是『有歸藏』。我也出一個:『南京人』(捲簾格)。也是一句《三字經》。」子安道:「甚麼又叫捲簾格?」述農道:「要把這句書倒念上去的。你看捲簾子,不是從下面卷上去的麼。」我笑道:「才說了『有龜藏』,就說南京人,叫南京人聽了,還當我們罵他呢。這『南京人』可是『漢業建』?」繼之道:「是。」述農道:「我們上海本是一個極純樸的地方,自通商之後,五方雜處,壞人日見其多了,我不禁有所感慨,出一個:『良莠雜居,教刑乃窮』。《孟子》二句。」我接著歎道:「『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述農道:「怎麼我出的,總被你先搶了去?」繼之道:「非但搶了去,並且亂了令了。他猜著我的,應該他出,怎麼你先出了?」
一言未了,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大眾吃了一驚,停聲一聽,彷彿聽說是火,於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只見衚衕口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金子安道:「不好!真是走了水也!」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歸到一個帳箱裡鎖起來,叫出店的拿著,往外就走。我道:「在南面衚衕口,遠得很呢。真燒到了,我們北面胡同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子安道:「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了,是不許搬東西的。」說罷,帶了出店,向北面出去了。我們站在門口,看著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滿一天。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不多一會,救火的到了,四五條水管望著火頭射去。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了。大家回到裡面,只覺得滿院子裡還是濃煙。大家把酒意都嚇退了,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過了一會,子安帶著出店的把帳箱拿回來了。我道:「子翁到那裡去了一趟?」子安道:「就在北面衚衕外頭熟店家裡坐了一會,也算受了個虛驚。」我道:「火燭起來,巡捕不許搬東西,這也未免過甚。」子安道:「他這個例,是一則怕搶火的,二則怕搬的人多,礙著救火。說來雖在理上,然而據我看來,只怕是保險行也有一大半主意。」我道:「這又為何?」子安道:「要不准你們搬東西,才逼得著你們家家保險啊。」德泉道:「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家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了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了險的。這種帳簿等,怎麼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裡左右火燭,那富潤裡裡面住的,都是窮人家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褥布衣服之類,歸在一隻箱子裡,扛起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裡去,押了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了三十板,又判贓候失主具領。那人便叩頭道:『小人求領這個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是小人的東西,裡面只有一牀花布被窩、一牀老藍布褥子,那褥子並且是破了一塊的,還有幾件布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裡面。老爺不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了。』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了臺,乾笑著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
金子安道:「這點冤枉算得甚麼。我記得有一回,一個鄉下人才冤枉呢。靜安寺路(上海馬路名)一帶,多是外國人的住宅。有一天,一個鄉下人放牛,不知怎樣,被那條牛走掉了,走到靜安寺路一個外國人家去,把他家草皮地上種的花都踐踏了。外國人叫人先把那條牛拴起來。那鄉下人不見了牛,一路尋去,尋到了那外國人家。外國人叫了巡捕,連人帶牛交給他。巡捕帶回捕房,押了一夜,明日早上解送公堂,稟明原由。那原告外國人卻並沒有到案。那官聽見是得罪了外國人,被外國人送來的,便不由分說,給了一面大枷,把鄉下人枷上,判在靜安寺路一帶遊行示眾;一個月期滿,還要重責三百板釋放。任憑那鄉下人叩響頭哭求,只是不理。於是枷起來,由巡捕房派了一個巡捕,押著在靜安寺路遊行。游了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國人馬屁,把他押到那外國人住宅門口站著,意思要等那外國人看見,好喜歡他的意思。站了一天,到下午,那外國人從外面坐了馬車回來,下了車看見了,認得那鄉下人,也不知他為了甚事,要把這木頭東西箍著他的頸脖子。便問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訴了。那外國人吃了一驚,連忙仍跳上馬車,趕到新衙門去,拜望那官兒。那官兒聽說是一個絕不相識的外國人來拜,嚇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連忙請到花廳相會。外國人說道:『前個禮拜,有個鄉下人的一隻牛,跑到我家裡……』那官兒恍然大悟道:『是,是,是。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經判了用五十斤大枷,枷號在尊寓的一條馬路上遊行示眾;等一個月期滿後,還要重責三百板,方才釋放。如果密司不相信,到了那天,兄弟專人去請密司來監視行刑。』外國人道:『原來貴國的法律是這般重的?』官兒道:『敝國法律上並沒有這一條專條,兄弟因為他得罪了密司,所以特為重辦的。如果密司嫌辦得輕,兄弟便再加重點也使得,只請密司吩咐。』外國人道:『我不是嫌辦得輕,倒是嫌太重了。』那官兒聽了,以為他是反話,連忙說道:『是,是。兄弟本來辦得太輕了。因為那天密司沒有親到,兄弟暫時判了枷號一個月;既是密司說了,兄弟明天改判枷三個月,期滿責一千板罷。』那外國人惱了道:『豈有此理!我因為他不小心,放走那只牛,糟蹋我兩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過請你申斥他兩句,警戒他下次小心點,大不了罰他幾角洋錢就了不得了。他總是個耕田安分的人。誰料你為了這點小事,把他這般凌辱起來!所以我來請你趕緊把他放了。』那官兒聽了,方才知道這一下馬屁拍在馬腿上去了。連忙說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便把他放了就是。』外國人道:『說過放,就把他放了,為甚麼還要等到明天,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兒又連忙說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國人聽說,方才一路乾笑而去。那官兒便傳話出去,叫把鄉下人放了。又恐怕那外國人不知道他馬上釋放的,於是格外討好,叫一名差役,押著那鄉下人到那外國人家裡去叩謝。面子上是這等說,他的意思,是要外國人知道他惟命是聽,如奉聖旨一般。誰知那外國人見了鄉下人,還把那官兒大罵一頓,說他豈有此理;又叫鄉下人去告他。鄉下人嚇得吐出了舌頭道:『他是個老爺,我們怎麼敢告他!』外國人道:『若照我們西例,他辦冤枉了你,可以去上控的;並且你是個清白良民,他把那辦地痞流氓的刑法來辦你,便是損了你的名譽,還可以叫他賠錢呢。』鄉下人道:『阿彌陀佛!老爺都好告的麼!』那外國人見他著實可憐,倒不忍起來,給了他兩塊洋錢。你說這件事不更冤枉麼。」
繼之道:「冤枉個把鄉下人,有甚麼要緊!我在上海住了幾年,留心看看官場中的舉動,大約只要巴結上外國人,就可以升官的。至於民間疾苦,冤枉不冤枉,那個與他有甚麼相干!」我道:「此風一開,將來怕還不止這個樣子,不難有巴結外國人去求差缺的呢。」述農道:「天下奇奇怪怪的事,想不到的,也有人會做得到。你既然想得到這一層,說不定已經有人做了,也未可知。」繼之歎了一口氣。大眾又談談說說,夜色已深,遂各各安歇。述農也留在號裡。明日是中秋佳節,又暢敘了一天,述農別去。
過了幾天,我便料理動身到天津去。附了招商局的普濟輪船。子安送我到船上。這回搭客極多,我雖定了一個房艙,後來也被別人搭了一個鋪位,所以房裡擠的了不得。子安到來,只得在房門口外站著說話。我想起繼之開缺的緣故,子安或者得知,因問道:「我回家去了三年,外面的事情,不甚了了。繼之前天說起開了缺,到底不知是甚麼緣故?」子安道:「我也不知底細。只聞得年頭上換了一個旗人來做江寧藩臺,和苟才是甚麼親戚。苟才到上海來找了繼翁幾次,不知說些甚麼,看繼翁的意思,好像很討厭他的。後來他回南京去了,不上半個月光景,便得了這開缺的信了。」我聽了子安的話,才知道又是苟才做的鬼。好在繼之已棄功名如敝屣一般的了,莫說開了他的缺,便是奏參了他,也不在心上的。當下與子安又談了些別話,子安便說了一聲:「順風。」,作別上岸去了。
我也到房裡拾掇行李,同房的那個人,便和我招呼。彼此通了姓名,才知道他姓莊,號作人,是一個記名總兵,山東人氏;向來在江南當差,這回是到天津去見李中堂的。彼此談談說說,倒也破了許多寂寞。忽然一個年輕女人走到房門口,對作人道:「從上船到此刻,還沒有茶呢,渴的要死,這便怎樣?」作人起身道:「我給你泡去。」說罷,起身去了。我看那女子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說出話來,又是蘇州口音;生得雖不十分體面,卻還五官端正,而且一雙眼睛,極其流動;那打扮又十分趨時。心中暗暗納罕。過了一會,莊作人回到房裡,說道:「這回帶了兩個小妾出來,路上又沒有人招呼,十分受累。」我口中唯唯答應。心中暗想,他既是做官當差的人,何以男女僕人都不帶一個?說是個窮候補,何以又有兩房姬妾之多?心下十分疑惑,不便詰問,只拿些閒話,和他胡亂談天。
到了半夜時,輪船啟行,及至天明,已經出海多時了。我因為艙裡悶得慌,便終日在艙面散步閒眺;同船的人也多有出來的,那莊作人也同了出來。一時船舷旁便站了許多人。我忽然一轉眼,只見有兩個女子,在那邊和一伙搭客調笑。內中一個,正是叫莊作人泡茶的那個。其時莊作人正在我這一邊和眾人談天,料想他也看見那女子的舉動,卻只不做理會。我心中又不免暗暗稱奇。站了一會,忽然海中起了大浪,船身便顛簸起來。眾人之中,早有站立不住的,都走回艙裡去了。慢慢的風浪加大,船身搖撼更甚,各人便都一齊回房。到了夜來,風浪更緊,船身兩邊亂歪。搭客的衣箱行李,都存放不穩,滿艙裡亂滾起來;內中還有女眷們帶的淨桶,也都一齊滾翻,鬧得臭氣逼人;那暈船的人,嘔吐更甚。足足鬧了一夜一天,方才略略寧靜。
及至船到了天津,我便起岸,搬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裡,揀了一間住房,安置好行李。歇息了一會,便帶了述農給我的信,僱了一輛東洋車,到三岔河水師營去訪文杏農。
正是:閱盡南中怪狀,來尋北地奇聞。未知訪著文杏農之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戲提大王尾 恣嚚威打破小子頭
當時我坐了一輛東洋車,往水師營去。這裡天津的車夫,跑的如飛一般,風馳電掣,人坐在上面,倒反有點害怕。況且他跑的又一點沒有規矩,不似上海只靠左邊走,便沒有碰撞之虞;他卻橫衝直撞,恐後爭先。有時到了擠擁的地方擠住了,半天走不動一步,街路兩旁又是陽溝,有時車輪陷到陽溝裡面,車子便側了轉來,十分危險。我被他擠了好幾次,方才到了三岔河口。過了浮橋,便是水師營。
此時天色已將入黑。我下了車,付過車錢,正要進去,忽然耳邊聽見「哈打打、哈打打」的一陣喇叭響。擡頭看時,只見水師營門口,懸燈結綵,一個營兵,正在那裡點燈。左邊站了一個營兵,手中拿了一個五六尺長的洋喇叭,在那裡鼓起兩腮,身子一俯一仰的,「哈打打、哈打打」吹個不住。看他忽然喇叭口朝天,忽然喇叭口貼地,我雖在外多年,卻沒有看過營裡的規矩,看了這個情景,倒也是生平第一回的見識,不覺看的呆了。正看得出神,忽又聽得「咚咚咚」的鼓聲。原來右邊坐了一個營兵,在那裡擂鼓。此時營裡營外,除了這兩種聲音之外,卻是寂靜無聲,也不見別有營兵出進。我到了此時,倒不好冒昧進去,只得站住了腳,等他一等再說。擡眼望進去,裡外燈火,已是點的通明,彷彿看見甬道上,黑魆魆的站了不少人,正不知裡面辦甚麼事。
足足等了有十分鐘的時候,喇叭和鼓一齊停了,又見一個營兵,「轟轟轟」的放了三響洋槍。我方才走過去,向那吹喇叭的問道:「這營裡有一位文師爺,不知可在家?」那兵說道:「我也不知道,你跟我進去問來。」說罷,他在前引路,我跟著他走。只見甬道當中,對站了兩排兵士,一般的號衣齊整,擎著明晃晃的刀槍。我們只在甬道旁邊走進去,行了一箭之地,旁邊有一所房子,那引路的指著門口道:「這便是文師爺的住房。」說罷,先走到門口去問道:「文師爺在家麼?有客來。」裡邊便走出一個小廝來,我把名片交給他,說有信要面交。那小廝進去了一會,出來說請,我便走了進去。杏農迎了出來,彼此相見已畢,我把述農的信交給他。他接來看過道:「原來與家兄同事多年,一向少親炙得很!」我聽說,也謙讓了幾句。因為初會,彼此沒有甚麼深談。彼此敷衍了幾句客氣說話,杏農方才問起我到天津的緣故,我不免告訴一二。談談說說,不覺他營裡已開夜飯,杏農便留我便飯。我因為與述農相好多年,也不客氣。杏農便叫添菜添酒,我要阻止時,已來不及。
當下兩人對酌了數杯。我問起今日營裡有甚麼事,裡裡外外都懸燈結綵的緣故。杏農道:「原來你還不知!我們營裡,接了大王進來呢!」我不覺吃了一驚道:「甚麼大王?」杏農笑道:「你向來只在南邊,不曾到北邊來過,怨不得你不懂。這大王是河神,北邊人沒有一個不尊敬他的。」我道:「就是河神應該尊敬,你們營裡怎麼又要接了他來呢?」杏農道:「他自己來了,指名要到這裡,怎麼好不接他呢?」我吃驚道:「那麼說,這大王居然現出形來,和人一般,並且能說話的了?」杏農笑道:「不是現人形,他原是個龍形。」我道:「有多少大呢?」杏農道:「大小不等,他們船上人都認得,一見了,便分得出這是某大王、某將軍。」我道:「他又怎會說話,要指名到哪裡哪裡呢?」杏農道:「他不說話。船上人見了他,便點了香燭,對他叩頭行禮,然後筶卜他的去處。他要到哪裡,問的對了,跌下來便是勝筶;得了勝筶之後,便飛跑往大王要到的地方去報。這邊得了信,便排了執事,前去迎接了來。我們這裡是昨天接著的,明天還要唱戲呢。」我道:「這大王此刻供在甚麼地方?可否瞻仰瞻仰?」杏農道:「我們飯後可以到演武廳上去看看;但是對了他,不能胡亂說話。」我笑道:「他又不能說話,我們自然沒得和他說的了。」
一會飯罷之後,杏農便帶了我同到演武廳去。走到廳前,只見簷下排了十多對紅頂、藍頂,花翎、藍翎的武官,一般的都是箭袍、馬褂、佩刀,對面站著,一動也不動,聲息全無。這十多對武官之下,才是對站的營兵,這便是我進營時,看見甬道上站的了。走到廳上看時,只見當中供桌上,明晃晃點了一對手臂粗的蠟燭;古鼎裡香煙裊繞,燒著上等檀香。供桌裡面,掛了一堂繡金杏黃幔帳,就和人家孝堂上的孝帳一般,不過他是金黃色的罷了;上頭掛了一堂大紅緞子紅木宮燈;地下鋪了五采地氈;當中加了一條大紅拜墊;供桌上係了杏黃繡金桌帷。杏農輕輕的掀起幔帳,招手叫我進去。我進去看時,只見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面放著一個描金朱漆盤;盤裡面盤了一條小小花蛇,約摸有二尺來長,不過小指頭般粗細,緊緊盤著,猶如一盤小盤香模樣。那蛇頭卻在當中,直昂起來。我低頭細看時,那蛇頭和那蘄蛇差不多,是個方的;週身的鱗,濕膩且滑,映著燭光,顯出了紅藍黃綠各種顏色;其餘沒有甚麼奇怪的去處。心中暗想,為了這一點點小麼魔,便鬧的勞師動眾,未免過於荒唐了;我且提他起來,看是個甚麼樣子。想定了主意,便仔細看準了蛇尾所在,伸手過去捏住了,提將起來(凡捕蛇之法:提其尾而抖之,雖至毒之品,亦不能施其惡力矣;此老於捕蛇者所言也)。還沒提起一半,杏農在旁邊,慌忙在我肘後用力打了一下,我手臂便震了一震,那蛇是滑的,便捏不住,仍舊跌到盤裡去。
杏農拉了我便走,一直回到他房裡。喘息了一會,方才說道:「幸而沒有鬧出事來!」我道:「這件事荒唐得很!這麼一條小蛇,怎麼把他奉如神明起來?我著實有點不信。方才不是你拉了我走,我提他起來,把他一陣亂抖,抖死了他,看便怎樣!」杏農道:「你不知道,這順、直、豫、魯一帶,凡有河工的地方,最敬重的是大王。況且這是個金龍四大王,又是大王當中最靈異的。你要不信,只管心裡不信,何苦動起手來。萬一鬧個笑話,又何苦呢!」我道:「這有甚麼笑話可鬧?」杏農道:「你不知道,今天早起才鬧了事呢。昨天晚上四更時候,排隊接了進來;破天亮時,李中堂便委了委員來敬代拈香。誰知這委員才叩下頭去,旁邊一個兵丁,便昏倒在地;一會兒跳起來,亂跳亂舞,原來大王附了他的身。嘴裡大罵:『李鴻章沒有規矩,好大架子!我到了你的營裡,你還裝了大模大樣,不來叩見,委甚麼委員恭代!須知我是受了煌煌祀典,只有諭祭是派員拈香的。李鴻章是甚麼東西,敢這樣胡鬧起來!』說時,還舞刀弄棒,跳個不休。嚇得那委員重新叩頭行禮,應允回去稟復中堂,自來拈香,這兵丁才躺了下來,過一會醒了。此刻中堂已傳了出來,明天早起,親來拈香呢。」我道:「這又不足為信的。這兵丁或者從前賞罰裡面,有憾於李中堂,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一向無可發洩,忽然遇了這件事,他便借著神道為名,把他提名叫姓的,痛乎一罵,以泄其氣,也是料不定的。」杏農笑了一笑道:「那兵丁未必有這麼大膽罷。」我道:「總而言之,人為萬物之靈,怎麼向這種小小麼魔,叩頭禮拜起來,當他是神明菩薩?我總不服。何況我記得這四大王。本來是宋理宗謝皇后之姪謝暨,因為宋亡,投錢塘江殉國;後來封了大王,因為他排行第四,所以叫他四大王,不知後人怎樣,又加上了『金龍』兩個字。他明明是人,人死了是鬼,如何變了一條蛇起來呢?」杏農笑道:「所以牛鬼蛇神,連類而及也。」說的大家都笑了。杏農又道:「說便這樣說,然而這樣東西也奇得很!聽說這金龍四大王很是神奇的。有一回,河工出了事,一班河工人員,自然都忙的了不得。忽然他出現了,驚動了河督,親身迎接他,排了職事,用了顯轎,預備請他坐的。不料他老先生忽然不願坐顯轎起來,送了上去,他又走了下來,如此數次。只得向他卜筶,誰知他要坐河督大帥的轎子。那位河督只得要讓他。然而又沒有多預備轎子,自己總不能步行;要騎馬罷,他又是賞過紫韁的,沒有紫韁,就不願意騎。後來想了個通融辦法,是河督先坐到轎子裡,然後把那描金朱漆盤,放在轎裡扶手板上。說也作怪,走得沒有多少路,他卻忽然不見了,只剩了一個空盤。那河督是真真近在咫尺的,對了他,也不曾看見他怎樣跑的,也只得由他的了。誰知到了河督衙門下轎時,他卻盤在河督的大帽子裡,把頭昂起在頂珠子上。你道奇不奇呢!這還是我傳聞得來的。還有一回,是我親眼見的事:我那回同了一個朋友去辦河工。……此刻我的同知、直隸州,還是那回的保案,從知縣上過的班。……我那個同事姓張,別字星甫,我和他一同奉了禮,去查勘要工。一天到了一個鄉莊上,在一家人家家裡借住,就在那裡耽擱兩天。這是我們辦河工常有的事。住了兩天,星甫偶然在院子裡一棵向日葵的葉子上,看見一個壁虎(即守宮,北人呼為壁虎,粵中謂之鹽蛇),生得通身碧綠,而且佈滿了淡黃斑點,十分可愛。星甫便叫我去看。我便拿了一個外國人吃皮酒的玻璃杯出來,一手托著葉子,一手拿杯把他蓋住;叫星甫把葉子摘下來,便拿到房裡,蓋在桌上,細細把玩。等到晚飯過後,我們兩個還在燈底細看,星甫還輕輕的把玻璃杯移動,把他的尾巴露出來,給他拴上一根紅線,然後關門睡覺。這房裡除了我兩個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了。誰知到了明天,星甫一早起來看時,那玻璃杯依然好好蓋住,裡面的東西卻不見了。星甫還罵底下人放跑了的,然而房門的確未開,是沒有人進來過的。鬧了一陣,也就罷了。又過了幾天,我們趕到工上,只見工上的人,都喧傳說大王到了,就好望合龍了。我和星甫去看那大王時,正是我們捉住的那個壁虎,並且尾巴上拴的紅線還在那裡。問他們幾時到的,他們說是某日晚上三更天到的,說的那天,正是我們拿住他的那天。你說這件事奇不奇呢。」我道:「那裡有這等事,不過故神其說罷了。」杏農道:「這是我親眼目睹的,怎麼還是故神其說呢。」我道:「又焉見得不是略有一點影響,你卻故神其說,作為談天材料呢。總而言之,後人治河,哪一個及得到大禹治水。你看《禹貢》上面,何嘗有一點這種邪魔怪道的話,他卻實實在在把水治平了。當日『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又何嘗仗甚麼大王之力。那奠高山大川,明明是測量高低、廣狹、深淺,以為納水的地位,水流的方向;孔穎達疏《尚書》,不該說是『以別祀禮之崇卑』,遂開後人迷惑之漸。大約當日河工極險的時候,曾經有人提倡神明之說,以壯那工人的膽,未嘗沒有小小效驗。久而久之,變本加厲,就鬧出這邪說誣民的舉動來了。時候已經將近二炮了,我也暫且告辭,明日再來請教一切罷。」說罷,起身告辭。杏農送我出來。我仍舊僱了東洋車,回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夜色已深,略為拾掇,便打算睡覺了。
此時雖是八月下旬,今年氣候卻還甚熱。我順手推開窗扇乘涼,恰好一陣風來,把燈吹滅了,我便暗中摸索洋火。此時棧裡已是靜悄悄地,忽然間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直刺入我耳朵裡,不覺呆了一呆。且不摸索洋火,定一定神,仔細聽去,彷彿這聲音出在隔壁房裡。黑暗中看見板壁上一個脫節的地方,成了一個圓洞,洞中卻射出光來,那哭聲好像就在那邊過來的。我便輕移腳步,走近板壁那邊;那洞卻比我高了些,我又移過一張板凳,墊了腳,向那洞中望去。只見隔壁房裡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頒白婦人,穿了一件三寸寬、黑緞滾邊的半舊藍熟羅衫,藍竹布紮腿褲,伸長兩腿,交放起一雙四寸來長的小腳;頭上梳了一個京式長頭;手裡拿了一根近五尺長的旱煙筒,在那裡吸煙。他前面卻跪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子,穿一件補了兩塊的竹布長衫,腳上穿的是毛布底的黑布鞋,只對著那婦人嗚嗚飲泣。那婦人面罩重霜般,一言不發。再看那小子時,卻是生得骨瘦如柴,臉上更是異常瘦削。看了許久,他兩個人只是不做聲,那小子卻哭得更利害。
我看了許久,看不出其所以然來,便輕輕下了板凳。正要重新去摸洋火,忽又聽得隔壁一陣劈拍之聲,又是一陣詈罵之聲,不覺又起了多事之心,重新站上板凳,向那邊一張。只見那婦人站了起來,拿著那旱煙筒,向那小子頭上亂打,嘴裡說道:「我只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我只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說來說去,只是這兩句,手裡卻是不住的亂打。那小子仍是跪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伸著脖子受打。不提防「拍拆」一聲,煙筒打斷了。那婦人嚷道:「我吃了二十多年的煙袋(北人通稱煙袋),在你手裡送折了,我只在你身上討賠!」說時,又拿起那斷煙筒,很命的向那小子頭上打去。不料煙筒桿子短了,格外力大,那銅煙鍋兒(粵人謂之煙斗,蘇、滬間謂之煙筒頭),恰恰打在頭上,把頭打破了,流出血來,直向臉上淌下去。那小子先把袖子揩拭了兩下,後來在袖子裡取出手帕來擦,仍舊是端端正正跪著不動。那婦人彎下腰來一看,便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嘴裡嚷道:「天呵,天呵!我好命苦呵!一個兒子也守不住呵!」
我起先只管呆看,還莫名其妙,聽到了這兩句話,方才知道他是母子兩個。卻又不知為了甚麼事。若說這小子是個逆子呢,看他那飲泣受杖的情形又不像;若說不是逆子呢,他又何以惹得他母親動了如此大氣。至於那婦人,也是測度他不出來:若說他是個慈母呢,他那副很惡兇悍的尊容又不像;若說他不是個慈母,何以他見兒子受了傷,又那麼痛哭起來。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忽然他那房門已被人推開,便進來了四五個人。認得一個是棧裡管事的,其餘只怕是同棧看熱鬧的人。那管事的道:「你們來是一個人來的,雖是一個人吃飯,卻天天是兩個人住宿;住宿也罷了,還要天天晚上鬧甚麼神號鬼哭,弄的滿棧住客都討厭。你們明天搬出去罷!」此時跪下的小子,早已起來了。管事的回頭一看,見他血流滿面,又厲聲說道:「你們吵也罷,哭也罷,怎麼鬧到這個樣子,不要鬧出人命來!」管事的一面說,那婦人一面哭喊。那小子便走到那婦人跟前,說道:「娘不要哭,不要怕!兒子沒事,破了一點點皮,不要緊的。」那婦人咬牙切齒的說道:「就是你死了,我也會和他算帳去!」那小子一面對管事的說道:「是我們不好,驚動了你貴棧的寓客。然而無論如何,總求你擔代這一回,我們明日搬到別家去罷。」管事的道:「天天要我擔代,擔代了七八天了。我勸你們安靜點罷!要照這個樣子,隨便到誰家去,都是不能擔代的。」說罷,出去了。那些看熱鬧的,也就一哄而散。
我站的久了,也就覺得困倦,便輕輕下了板凳,摸著洋火,點了燈,拿出表來一看,誰知已經將近兩點鐘了,便連忙收拾睡覺。
正是:貪觀隔壁戲,竟把睡鄉忘。未知此一婦人,一男子,到底為了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九回 責孝道家庭變態 權寄宿野店行沽
且喜自從打破了頭之後,那邊便聲息俱寂,我便安然鼾睡。一覺醒來,已是九點多鐘,連忙叫茶房來,要了水,淨過嘴臉,寫了兩封信,拿到帳房裡,托他代寄。走過客堂時,卻見杏農坐在那裡,和昨夜我看見的那小子說話。原來佛照樓客棧,除了客房之外,另外設了兩座客堂,以為寓客會客之用。杏農見我走過,便起身招呼道:「起來了麼?」我道:「想是到了許久了。」杏農道:「到了一會兒。」說著,便走近過來,我順便讓他到房裡坐。他一面走,一面說道:「方才來回候你,你未起來,恰好遇了一個朋友,有事托我料理。此時且沒工夫談天,請你等我一等,我去去再來。」說罷,拱手別去。
我回到房裡,等了許久,直到午飯過後,仍不見杏農來。料得他既然有事,未必再來的了,我便出門到外面逛了一趟,又到向來有來往的幾家字號裡去走走。及至回到棧時,已經四點多鐘,客棧飯早,茶房已經開上飯來。吃飯過後,杏農方才匆匆的來了。喘一口氣,坐定說道:「有勞久候了!」我道:「我飯後便出去辦了一天事,方才回來。」杏農道:「今天早起,我本來專誠來回候你;不料到得此地,遇了一個敝友,有點為難的事,就代他調排了一天,方才停當。」我道:「就是早起在客堂裡那一位麼?」杏農道:「正是,他本來住在你這裡貼隔壁的房間。我到此地時才八點鐘,打你的門,你還沒有起來我正要先到別處走走,不期遇了他開門出來,我便攬了這件事上身,直到此刻才辦妥了。」
我道:「昨夜我聽見隔壁房裡有人哭了許久,後來又吵鬧了一陣,不知為的是甚麼事?」杏農歎道:「說起來,話長得很。我到了天津,已經十多年,初到的時候,便識了這個朋友。那時彼此都年輕,他還沒有娶親,便就了這裡招商局的事。只有一個母親,在城裡租了我的兩間餘屋,和我同住著;幾兩銀子薪水,雖未見得豐盛,卻也還過得去。」我笑道:「你說了半天他,究竟他姓甚名誰?」杏農道:「他姓石,別字映芝,是此地北通州人。他祖父是個翰林,只放過兩回副主考,老死沒有開坊,所以窮的了不得。他老子是個江蘇知縣,署過幾回事,臨了鬧了個大虧空,幾乎要查抄家產,為此急死了。遺下兩房姨太太,都打發了。那時映芝母子,本沒有隨任,得信之後,映芝方才到南京去運了靈柩回來。可憐那年映芝只得十五歲!」
我聽了這話,不覺心中一動,暗想我父親去世那年,我也只得十五歲,也是出門去運靈柩回家的,此人可謂與我同病相憐的了。因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這般詳細?」杏農道:「我同他一相識之後,便氣味相投,彼此換了帖,無話不談的;以後的事,我還要知得詳細呢。他運柩回來之後,便到京裡求了一封薦信,薦到此地招商局來。通州離這裡不遠,便接了他母親來津。那時我的家眷也在這裡,便把我住的房子騰出兩間,轉租給他。因此兩下同居,不免登堂拜母。那時卻也相安無事。映芝為人,十分馴謹,一向多有人和他做媒;映芝因為家道貧寒,雖有人提及,自己也不敢答應。及至服闋之後,才定了這天津城裡的一位貧家小姐,卻也是個書香人家,丈人是個老儒士。誰知過門之後,不到一年光景,便鬧了個婆媳不對,天天吵鬧不休,連我們同居的也不得安。」我道:「想是娶了個不賢的婦人來了。這不賢妻、不孝子,最是人生之累。」
杏農歎道:「在映芝說呢,他母親在通州和妯娌親戚們,都是和和氣氣的,從來不會和人家拌嘴;在我們旁觀的呢,實在不敢下斷語。從此那位老太太,因為和媳婦不對,便連兒子也厭惡起來了,逢著人便數說他兒子不孝。鬧的映芝沒有法子,便寫了一紙休書要休了老婆。他老太太知道了,便鬧的天翻地覆起來,說映芝有心和他賭氣:『難道你休了老婆,便罷了不成!左右我和你拚了這條命!』如此一來,嚇的映芝又不敢休了。這位媳婦受氣不過,便回娘家去住幾天,那柴米油鹽的家務,未免少了人照應。老太太又不答應了,說道是:『我偌大年紀了,兒子也長大了,媳婦也娶了,還要我當這個窮家!』映芝沒法子,只得把老婆接了回來。映芝在招商局領了薪水回來,總是先交給母親,老太太又說我不當家,交給我做甚麼;只得另外給老太太幾塊錢零用,他又不要。及至吵罵起來,他總說:『兒子媳婦沒有錢給我用,我要買一根針、一條線,都要求媳婦指頭縫裡寬一寬,才流得出來!』諸如此類的鬧法,一個月總有兩三回。他老太太高興起來,便到街坊鄰舍上去,數落他兒子一番。再不然,便找到映芝朋友家裡去,也不管人家認得他不認得,走進去便把自己兒子盡情數落。最可笑的,有一回我一個舍親,從南邊來了,便到我家裡去,談起來是和映芝老人家認得的。我那舍親姓丁,別字紀昌,向來在南京當朋友的,談到映芝老人家虧空急死的,也十分歎息。卻被那老太太聽見了,便到我這邊來,對紀昌著著實實的把映芝數落了一頓,總說他怎麼的不孝。這是路過的一個人,說過也就罷了,誰知後來卻累的映芝不淺。」我道:「怎樣累呢?」杏農道:「你且莫問,等我慢慢的說來。到後來他竟跑到招商局裡去,求見總辦,要告他兒子的不孝。總辦那裡肯見他。便坐在大門口外面,哭天哭地的訴說他兒子怎麼不孝,怎麼不孝,經映芝多少朋友勸了他才回來。還有一回,白天鬧的不夠,晚上也鬧起來,等人家都睡了,他卻拍桌子打板凳的大罵,又把瓷器傢伙一件件的往院子裡亂摔,攪了個雞犬不寧。到明天,實在沒有法子了,映芝的老婆避回娘家去了,映芝也住在局裡不敢回家。過了一夜,這位老太太見一個人鬧的沒味了,便拿了一根帶子,自己勒起頸脖子來。恰好被我用的老媽子看見了,便嚷起來。那天剛剛我在家,便同內人過去解救。一面叫我用的一個小孩子,到招商局去叫映芝回來。偏偏映芝又不在局裡,那小孩子沒輕沒重的,便說:『不好了!石師爺的老太太上了弔了!』這句話恰被一個和映芝不睦的同事聽了去,便大驚小怪的傳揚起來,說甚麼天津地方要出逆倫重案了,快點叫人去捉那逆子,不要叫他逃脫了。這麼一傳揚起來,叫總辦知道了,便把映芝的事情撤去,好好的二十兩銀子的館地,從此沒了。天津如何還住得下,只好搬回通州去了。
「住了一年,終不是事,聽說有幾個祖父的門生、父親的相好,在南京很有局面,便湊了盤纏,到南京去希圖謀個館地。不料我方才說的那位舍親丁紀昌,聽了他老太太的話,回到南京之後,逢人便說,沒處不談,趕映芝到了南京,一個個的無不是白眼相加。映芝起初還莫名其妙,後來有人告訴了他丁紀昌的話,方才知道。幸虧回到上海,尋著了述農家兄,方才弄了一份盤纏回來。你說這個不是大受其累麼。誰知回到通州,他那位老太太,又出了花樣了,不住在家裡,躲向親戚家裡去了。映芝去接他回家時,他一定不肯,說是我不慣和他同居。映芝沒法,把老婆送到天津來,住到娘家去了,然後把自己母親接回家中。通州地面小,不能謀事,自己只得仍到天津來,謀了東局的一件事。東局離這裡遠,映芝有時到市上買東西,或到這裡紫竹林看朋友,天晚了不便回去,便到丈人家去借住。不知怎樣,被他老太太知道了,又從通州跑到天津來,到親家家裡去大鬧,說親家不要臉,嫁女兒猶如婊子留客一般,留在家裡住宿。」我道:「難道映芝的老婆,一回娘家之後,便永遠不回夫家了麼?」杏農道:「只有過年過節,由映芝領回去給婆婆拜年拜節,不過住一兩天便走了。倒是這個辦法,家裡過得安靜些,然而映芝卻又擔了一個大名氣了。」
我道:「甚麼名氣呢?」杏農道:「他那位老太太,滿到四處的去說,說他的兒子賺了錢,只顧養老婆的全家,不顧娘的死活,所以映芝便擔了這個名氣。那東局的事,也沒有辦得長,不多幾個月,就空下來了。一向都是就些短局,一年倒有半年是賦閒的。所謂人窮志短,那映芝這兩年,鬧的神采也沒有了。今年春上,弄了一個籌防局的小館地,一個月只有六弔大錢。他自己一個人,連吃飯每月只限定用一弔五百文,給老婆五百文的零用,其餘四弔,是按月寄回通州去的。館地愈小,事情愈忙,這是一定之理,他從春上得了這件事之後,便沒有回通州去過。所以他老太太這回趕了來,先把行李落在這裡,要到籌防局去找兒子;卻不料找錯了,找到巡防局裡去。人家對他說,我們局裡沒有這個人。他便說是兒子串通了門丁,不認娘了,在那裡叫天叫地的哭罵起來。人家辦公事的地方,如何容得這個樣子,便有兩個局勇驅趕他。他又說兒子趕娘了。人家聽了這個話,越發恨了。在那裡受了一場大辱,方才回到這裡,哭喊了一夜。第二天映芝打聽著了,連忙到了這裡來,求他回去。他見了映芝,便是一場大罵,說他指使局勇,羞辱母親。映芝和他分辯,說兒子並不在哪個局裡,是母親走錯了地方。他說既然不是這個局,是哪個局?映芝是前回招商局的事情,被他母親鬧掉了的,這回怕再是那個樣,如何敢說。他見映芝不說,便天天和映芝鬧。可憐映芝白天去辦公事,晚上到這裡來捱罵,如此一連八九天。這裡房飯錢又貴,每客每天要三百六十文,五天一結算。映芝實在是窮,把一件破舊熟羅長衫當了,才開銷了五天房飯錢。再一耽擱,又是第二個五天到了。昨天晚上,映芝央求他回通州去,不知怎樣觸怒了他,便把映芝的頭也打破了。今天早起我來了,知道了這件事,先把他老人家連哄帶騙的,請到了我一個朋友家裡,然後勸了他一天,映芝還磕了多少頭,陪了多少小心,直到方才,才把他勸肯了,和他僱定了船,明天一早映芝送他回通州去。一切都說妥了,我方才得脫身到這裡來。」
這一席長談,不覺已掌燈多時了。知道杏農沒有吃夜飯,便叫廚房裡弄了兩樣菜,請他就在棧裡便飯。飯後又談了些正事,杏農方才別去。
我在天津住了十多天,料理定了幾樁正事,便要進京。我因為要先到河西務去辦一件事,河西務雖係進京的大路,因恐怕到那邊有耽擱,就沒有僱長車,打算要騎馬。誰知這裡馬價很貴,只有騎驢的便宜,我便僱了一頭驢。好在我行李無多,把衣箱寄在杏農那裡,只帶了一個馬包,跨驢而行。說也奇怪,驢這樣東西,比馬小得多,那性子卻比馬壞。我向來沒有騎過,居然使他不動。出了西沽,不上十里路,他忽然把前蹄一跪,幸得我騎慣了馬的,沒有被他摔下來。然而盡拉韁繩,他總不肯站起來了。只得下來,把他拉起,重新騎上。走不了多少路,他又跪下了。如此幾次,我心中無限焦燥,只得拉著韁繩步行一程,再騎一程,走到太陽偏西,還沒有走到楊村(由天津進京尖站),越覺心急。看見路旁一家小客店,只得暫且住下,到明天再走。
入到店裡,問起這裡的地名,才知道是老米店。我淨過嘴臉之後,拿出幾十錢,叫店家和我去買點酒來,店家答應出去了。我見天時尚早,便到外面去閒步。走出門來,便是往來官道。再從旁邊一條小巷子裡走進去,只見巷裡頭一家,便是個燒餅攤;餅攤旁邊,還擺了幾棵半黃的青菜;隔壁便是一家鴉片煙店。再走過去,約莫有十來家人家,便是盡頭;那盡頭的去處,卻又是一家賣鴉片煙的;從那賣鴉片煙的大家前面走過去,便是一片田場。再走幾十步,回頭一望,原來那老米店,通共只有這幾家人家,便算是一條村落的了。
信步走了一回,仍舊回到店裡,呆呆的坐了一大會。看看天要黑下來了,那店家才提了一壺酒回來交給我。我道:「怎麼去這半天?」店家道:「客人只怕是初走這裡?」我道:「正是。」店家道:「這老米店沒有賣酒的地方,要喝一點酒,要走到十二里地外去買呢。客人初走這裡,怨不得不知道。」我一面聽他說話,一面舀出酒來呷了一口,覺得酒味極劣。暗想天津的酒甚好,何以到了此地,便這般惡劣起來。想是去買酒的人,賺了我的錢,所以買這劣酒搪塞,深悔方才不曾多給他幾文。
心裡正在這麼想著,外面又來了一個客人,卻是個老者,鬢髮皆白,臉上卻是一團書卷氣;手裡提著一個長背搭,也走到房裡來。原來北邊地方的小客店,每每只有一個房,一鋪炕,無論多少寓客,都在一個炕上歇的。那老者放下背搭,要了水淨面,便和我招呼,我也隨意和他點頭。因見桌上有一個空茶碗,順手便舀一碗酒讓他喝。他也不客氣,舉杯便飲。我道:「這裡的酒很不好!」老者道:「這已經是好的了;碰了那不好的,簡直和水一樣。」我道:「這裡離天津不遠,天津的酒很好,何以不到那邊販來呢?」老者道:「衛裡嗎(北直人通稱天津為衛裡,以天津本衛也),那裡自然是好酒。老客想是初步這邊,沒知道這些情形。做酒的燒鍋都在衛裡,衛裡的酒,自然是好的了。可是一過西沽就不行了,為的是釐卡上的捐太重,西沽就是頭一個釐卡,再往這邊來,過一個卡子,就捐一趟,自然把酒捐壞了。」我道:「捐貴了還可以說得,怎麼會捐壞了呢?」老者道:「賣貴了人家喝不起,只得攙和些水在酒裡。那釐捐越是抽得利害,那水越是攙得利害,你說酒怎麼不壞!」我問道:「那抽捐是怎麼算法?可是照每擔捐多少算的嗎?」老者道:「說起來可笑得很呢!他並不論擔捐,是論車捐;卻又不講每車捐多少,偏要講每個車輪子捐多少。說起來是那做官的混帳了,不知道這做買賣的也不是個好東西,他要照車輪子收捐,這邊就不用牲口拉的車,只用人拉的車。」我道:「這又有甚麼分別?」老者道:「牲口拉的車,總是兩個輪子。他們卻做出一種單輪子的車來,那輪子做的頂小,安放在車子前面的當中,那車架子卻做的頂大,所裝的酒簍子,比牲口拉的車裝的多,這車子前面用三四個人拉,後頭用兩個人推,就這麼個頑法。」
正是:一任你刻舟求劍,怎當我掩耳盜鈴。未知那老者還說出些甚麼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回 惠雪舫游說翰苑 周輔成誤娶填房
我聽那老者一席話,才曉得這裡酒味不好的緣故,並不是代我買酒的人落了錢。於是再舀一碗讓他喝,又開了一罐罐頭牛肉請他。大家盤坐在炕上對吃。我又給錢與店家,叫他隨便弄點麵、飯來。方才彼此通過姓名。
那老者姓徐,號宗生,是本處李家莊人。這回從京裡出來,因為此地離李家莊還有五十里,恐怕趕不及,就在這裡下了店。我順便問問京裡市面情形。宗生道:「我這回進京,滿意要見焦侍郎,代小兒求一封信,謀一個館地。不料進京之後,他碰了一樁很不自在的事,我就不便和他談到謀事一層,只住了兩天就走了。市面情形,倒未留心。」
我道:「焦侍郎可就是刑部的焦理儒?」宗生道:「正是他。」我道:「我在上海看了報,他這侍郎是才升轉的,有甚麼不自在的事呢?」宗生道:「他們大老官,一帆風順的升官發財,還有甚麼不自在,不過為點小小家事罷了。然而據我看來,他實在是咎由自取。他自己是一個絕頂聰明人,筆底下又好,卻是學也不曾入得一名。如今雖然堂堂八座,卻是異途出身。四五個兒子,都不肯好好的唸書,都是些不成材的東西。只有一位小姐,愛同拱璧,立志要招一位玉堂金馬的貴婿。誰知立了這麼一個志願,便把那小姐耽誤了,直到了去年,已過二十五歲了,還沒有人家。耽誤了點年紀,還沒有甚麼要緊,還把他的脾氣慣得異乎尋常的出奇,又吃上了鴉片煙癮,鬧的一發沒有人敢問名的了。去年六月間,有一位太史公斷了弦。這位太史姓周,號輔成,年紀還不滿三十歲。二十歲上便點了翰林,放過一任貴州主考,宦囊裡面多了三千金,便接了家眷到京裡來,省吃儉用的過日子,望開坊。誰知去年春上,染了個春瘟病,捱到六月間死了。你想這般一位年輕的太史公,一旦斷了弦,自然有多少人家央人去做媒的了。這太史公倒也伉儷情深,一概謝絕。這信息被焦侍郎知道了,便想著這風流太史做個快婿。雖然是個續弦,且喜年紀還差不多。想定了主意,便打算央媒說合。既而一想,自己是女家,不便先去央求。又打聽得這位太史公,凡是去做媒的,一概謝絕,更怕把事情弄僵了,所以直等到今年春天,才請出一個人來商量。這個人便是刑部主事,和周太史是兩榜同年;卻是個旗人,名叫惠覃,號叫雪舫;為人極其能言舌辯。焦侍郎請他來,把這件事直告訴了他,又說明不願自己先求他的意思。雪舫便一力擔承在身上,說道:『大人放心,司官總有法子說得他服服貼貼的來求親。大人這裡還不要就答應他,放出一個欲擒故縱的手段,然後許其成事,方不失了大人這邊的門面。』焦侍郎大喜,便說道:『那麼這件事,就盡托在老兄身上了。』
「雪舫得了這個差使,便不時去訪周輔成談天。周輔成老婆雖死了,卻還留下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可人。雪舫到了,總是逗他頑笑,考他認字。偶然談起說道:『怪可憐的一個小孩子,小小年紀沒了娘了。你父親怎麼就不再娶一個?』輔成聽了笑道:『傷心還沒有得過,那裡便談到這一層;況且我是立志鰥居以終的了。』雪舫道:『你莫嘴強,這是辦不到的。縱使你伉儷情深,一時未忍,久後這中饋乏人,總不是事。況且小孩子說大不大,總得要有人照應的。你此刻還趕傷心追悼的那邊去,未必肯信我這個話,久後你便要知道的。』輔成未及回答,雪舫又道:『說來也難,娶了一個好的來也罷了;倘使娶了個不賢的,那非但自己終身之累,就是小孩子對付晚娘,也不容易。』輔成道:『可不是嗎。我這立定鰥居以終之志,也是看到這一著。』雪舫道:『這也足見你的深謀遠慮。其實現在好好的女子很少,每每聽見人家說起某家的晚娘待兒子怎樣,某家的晚娘待兒子怎樣,聽著也有點害怕。輔成兄,你既然立定主意不娶,何不把令郎送回家鄉去?自己住到會館裡,省得賃宅子,要省得多呢。』輔成道:『我何嘗不想。只為家母生平最愛的是內人,去年得了我這裡的信息,已經不知傷心的怎樣了。此刻再把小孩子送回去,老人家見子思母,豈非又撩撥起他的傷心來!何況小兒說大雖不大,也將近可以讀書了。我們衙門清閒無事,也想借課子消遣,因此未果。』雪舫道:『既如此,你也大可以搬到會館裡面去,到底省點澆裹。』輔成道:『我何嘗不想。只因這小孩子還小,一切料理,打辮洗澡,還得用個老媽子伺候。』雪舫道:『就是這個難,並且用老媽子,也不容易用著好的。』輔成道:『這倒不然,我現在用的老媽子,就是小孩子的奶娘,還是從家鄉帶來的。』雪舫道:『這麼說,你夫人雖是沒了,這過日子澆裹,還是一文不能省的。』輔成道:『這個自然。』雪舫道:『這麼說,你還是早點續弦的好。』輔成發急道:『這話怎講?』雪舫笑了一笑,卻不答話,輔成心下狐疑,便追著問是甚麼道理。雪舫道:『我要待不說,又對你不起;要待說了出來,一則怕你不信,二則怕你發急。』輔成道:『說的不近情理,不信或者有之,又何至於發急呢。』雪舫又笑了一笑,依然沒有話說。輔成道:『你這個樣子,倒是令我發急了。我和你彼此同年相好,甚麼話不好說,要這等藏頭露尾作甚麼呢?』雪舫正色道:『我本待不說,然而若是終於不說呢,實在對朋友不起,所以我只得直說了。但是說了,你切莫發急。』輔成道:『你說了半天,還是未說,你這是算甚麼呢!』
「雪舫道:『此刻我直說了罷。若是在別的人呢,這是稀不相干的事。無奈我們是做官的人……』說著,又頓住了。輔成恨道:『你簡直爽快點一句兩句說了罷,我又不和你作甚麼文字,只管在題前作虛冒,發多少議論作甚麼!』雪舫道:『你是身居清貴之職的,這個上頭更要緊。』輔成更急了道:『你還要故作盤旋之筆呢,快說罷!』雪舫道:『老實說了罷,你近來外頭的聲名,不大好聽呢!」輔成生平是最愛惜聲名的,平日為人謹飭的了不得。忽然聽了這句話,猶如天上吊下了一個大霹靂來,直跳起來問道:『這是哪裡來的話?』雪舫道:『我說呢,叫你不要著急。』輔成道:『到底是哪裡來的話?我不懂啊。到底說的是那一行呢?』雪舫拍手道:『你知道我近來到你這裡來坐,格外來得勤,是甚麼意思?我是要來私訪你的。誰知私訪了這幾天,總訪不出個頭緒來,只得直說了。外頭人都說你自從夫人沒了之後,便和用的一個老媽子搭上了,纏綿的了不得,所以凡是來和你做媒的,你都一概回絕。』輔成道:『這些謠言從哪裡來的?』雪舫道:『外頭那個不知,還要問哪裡來的呢。不信,你去打聽你們貴同鄉,大約同鄉官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了。』輔成直跳起來道:『這還了得!我明日便依你的話,搬到會館去住,樂得省點澆裹。』雪舫道:『這一著也未嘗不是;然而你既賃了宅子,自己又住到會館裡,怎麼見得省?』輔成道:『哪裡的話!我既住到會館,便先打發了老媽子,帶著小孩子住進去了。』雪舫道:『早就該這樣辦法的了。』
「輔成便忙著要揀日子就搬。雪舫道:『你且莫忙,這不是一時三刻的事,我也在這裡代你打算呢。小孩子說小雖然不小,然而早起晚睡,還得要人招呼,還有許多說不出的零碎事情,斷不是我們辦得到的;譬如他頑皮攪濕了衣服,或者掛破了衣服等類,都是馬上要找替換,要縫補的,試問你我可以辦得到麼?這都是平常無事的話。萬一要有甚麼傷風外感,那不更費手腳麼?我正在這裡和你再三盤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看不出這麼一件小小事情,倒是很費商量的。』一席話說得輔成呆了。歇了半晌道:『不然,索性把小孩子送回家鄉去也好。』雪舫道:『你方才不是說怕傷太夫人的心麼?』輔成搓手頓足了半晌,沒個理會。雪舫又道:『不如我和你想個法子罷,是輕而易舉,絕不費事的,不知你可肯做?』輔成道:『你且說出來,可以做的便做。』雪舫道:『你若肯依了我做去,包管你就可以保全聲名。』輔成道:『你又來作文字了,又要在題前盤旋了,快直說了罷。』
「雪舫道:『你今日起,便到處托人做媒,只說中饋乏人,要續弦了。這麼一來,外頭的謠言自然就消滅了。』輔成道:『這個不過暫時之計,不可久長的。況且央人做媒,做來做去,總不成功,也不是個事;萬一碰了合式的,他樣樣肯將就,任我怎樣挑剔,他都答應,那卻如何是好呢?』雪舫正色道:『那不就認真續了弦就完了。我勸你不要那麼呆,天下哪裡有從一而終的男子。你此刻還是熱烘烘的,自然這樣說。久而久之,中饋乏人,你便知道鰥居的難處了。與其後來懊悔,還是趕早做了的好。依我勸你,趁此刻自己年紀不十分大,兒子也還小,還容易配;倘使耽擱幾年,自己年紀也大了,小孩子也長成了,那時後悔,想到續弦,只怕人家有好好的女兒未必肯嫁給於思於思的老翁了。況且說起來,前妻的兒子已經若干大了,人家更多一層嫌棄。還有一層,比方你始終不續弦的話,將來開坊了,外放了,老大人、太夫人總是要迎養的,同寅中官眷往來,你沒有個夫人,如何得便?難道還要太夫人代你應酬麼?你細想想,我的話是不是?』輔成聽了低下頭去,半晌沒有話說。雪舫又道:『說雖如此說,這件事卻是不能鹵莽的,最要緊是打聽人品;倘使弄了一個不賢的來,那可不是鬧頑的!』輔成歎了一口氣,卻不言語。雪舫又道:「此刻你且莫愁這些,先撒開了話,要求人做媒,趕緊要續弦,先把謠言息一息再講。』輔成也沒有話說。雪舫又談些別樣說話,然後辭去。
「過了一日,雪舫未曾出門,輔成先去拜訪了,說是躊躇了一天一夜,沒有別的法子,只好依你之計,暫時息一息謠言再說的了。雪舫道:『既如此,便從我先做起媒來。陸中堂有一位小姐,是才貌兼備的,等我先去碰一碰看。』輔成道:『你少胡鬧!他家女兒怎肯給我們寒士,何況又是個填房。』雪舫道:『求不求在你,肯不肯由他,問一問不見得就玷辱了他,那又何妨呢。』輔成也就沒言語了。再過一天,雪舫便來回話說:『陸中堂那邊白碰了。今日我又到張都老爺那邊去說,因為聽說張都老爺有個妹子,生得十分福氣,今日沒有回話,過幾天聽信罷。』
「此時輔成因為謠言可怕,也略略活動了一點了,這兩天也在別個朋友跟前提起續弦的話。一時同衙門的、同鄉的,都知道周太史要續弦了,那做媒的便絡繹不絕,這個誇說張家小姐才能,那個誇說李家小姐標緻,說的心如槁木的一位太史公,心中活潑潑起來。雪舫又時時走來打動,商量要怎麼的好,怎麼的不好,又說第一年紀大的好。輔成問他是甚麼緣故。雪舫道:『若是元配,自然年紀不怕小的。此刻你的是續弦,進了你門,就要做娘的,翁姑又不在跟前,倘使年紀過輕,怎麼能當得起這個家。若是年紀大點的,在娘家縱使未曾經練過,也看見得多了,招呼小孩子,料理家務,自然都會的了。你想不是年紀大的好麼?』說的輔成合了意。他卻另外挽出一個人來,和輔成做焦侍郎小姐的媒。輔成便向雪舫打聽。雪舫道:『這一門我早就想著了,一則怕這位小姐不肯許人家做填房,二則我和焦老頭子有堂屬之分,彀不上去說這些事,所以未曾提及。這門親倘是成了,倒是好的。聽說那一位小姐,雅的是琴棋書畫,俗的是寫算操作,沒有一件不來的。況且年紀好像在二十以外一點了,於料理小孩子一層,自然是好的了。』輔成聽了,也巴望這門親定了,好得個內助。偏偏焦侍郎那邊,又沒有著實回話,倒鬧得輔成心焦起來,又托雪舫去說。求之再四,方才應允。一連跑了四五天,把這頭親事說定。一面擇日行聘。過了幾時,又張羅行親迎大禮,央了欽天監選擇了黃道吉日,打發了鼓吹彩輿去迎娶,擇定了午正三刻拜堂合巹。
「這一天,周太史家裡賀客盈門,十分熱鬧;格外提早點吃了中飯,預備彩輿到了,好應吉時拜堂。一班同年、同館的太史公,都預備了催妝詩、合巹詞。誰知看看到了吉時,不見彩輿到門,眾親友都呆呆的等著看新人。等彀多時,已是午過未來,還是寂無消息。辦事的人便打發人到坤宅去打聽,回報說新人正在那裡梳妝呢。眾人只得仍舊呆等。等到了未末申初,兩頂大媒老爺的轎子到了,說來了來了,快了快了,馬上就登輿了。周太史一面款待大媒。鬧了一會,已交酉刻,天已晚下來了,只得張羅開席宴客。吃到半席時,忽然間鼓樂喧天的,新娘娶回來了,便連忙撤了席,拜堂、送房、合巹,又忙了一陣,直到戌正,才重新入席。那新人的陪嫁,除了四名丫頭之外,還有兩房僕婦、兩名家人,都是很漂亮的。眾人盡歡散席時,已是亥正了。大家寬坐了一會,便要到新房裡看新人。周太史只得陪著到新房裡去。眾人舉目看時,都不覺睖了一睖:原來那位新人,早已把鳳冠除下,卻仍舊穿的蟒袍霞帔,在新牀上擺了一副廣東紫檀木的鴉片煙盤,盤中煙具,十分精良,新人正躺在新牀吃舊公煙呢。看見眾人進來,才慢慢的坐起,手裡還拿著煙槍;兩個伴房老媽子,連忙過去接了煙槍,打橫放在煙盤上,一個接手代他戴上鳳冠。陪嫁家人過來,把煙盤收起來,回身要走,忽聽得嬌滴滴的聲音叫了一聲:『來。』這個聲音正是新人口中吐出來的。那陪嫁家人,便回轉身子,手捧煙盤,端端正正的站著。只聽得那新人又說道:『再預備十二個泡兒就夠了。』那陪嫁家人,連答應了三四個『是』字,方才退了出去。眾人取笑了一回,見新人老氣橫秋的那個樣子,便紛紛散去。新人見客散了,仍舊叫拿了煙具來,一口一口的吹;吹足了十二口時,天色已亮,方才卸妝睡覺。周輔成這一氣,幾乎要死!然米已成飯,無可如何了。只打算日後設法禁制他罷了。那位新人一睡,直到三下鐘方才起來。梳洗已畢,便有他的陪嫁家人,帶了一個面生人,手裡拿了一包東西,到上房裡去,輔成此時一肚子沒好氣,也沒做理會。第二天晚上,便自己睡到書房裡去了。
「到了第三天,是照例回門,新婿新人,先後同去;行禮已完,新婿也照例先回。及至輔成回到家時,家人送上兩張帳單。輔成接過來一看,一張是珠寶市美珍珠寶店的,上面開著珍珠頭面一副、穿珠手鐲一副、西洋鑽石戒指五個,共價洋四千五百兩;又一張是寶興金店的,上面開著金手鐲一副、押髮簪子等件,零零碎碎,共價是三百十五兩。輔成看了便道:『我家裡幾時有買過這些東西?』家人回道:『這是新太太昨天叫店裡送來的。』輔成嚇了一跳,呆了半晌,沒有話說,慢騰騰的踱到書房,換過便衣,唉聲歎氣的坐立不安。直等到晚上十二點多鐘,新人方才回來。輔成一肚子沒好氣,走到上房。只見那位新夫人,已經躺下吃煙了,看見丈夫進來,便慢騰騰的坐起。輔成不免也欠欠身坐下。半晌開口問道:『夫人昨天買了些首飾?』新人道:『正是。我看見今天回門,倘使還戴了陪嫁的東西,不像樣子,所以叫他們拿了來,些微揀了兩件,其實還不甚合意。』輔成道:『既然不甚合意,何不退還了他呢?』說時,臉上很現出一種不喜歡的顏色。新人聽了這話,看了新婿的顏色,不覺也勃然變色起來。」
正是:房帷未遂齊眉樂,《易》象先呈反目爻。未知一對新人,鬧到怎麼樣子,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婦難 焦侍郎入粵走官場
「當下新人變了顏色,一言不發。輔成也忍耐不住,說道:『不瞞夫人說,我當了上十年的窮翰林,只放過一回差,不曾有甚麼積蓄。』新人不等說完,便搶著說道:『罷,罷!幾弔錢的事情,你不還,我娘家也還得起,我明日打發人去要了來,不煩你費心。不過我這個也是掙你的體面。今天回門去,我家裡甚麼王爺、貝子、貝勒的福晉、姑娘,中堂、尚書、侍郎的夫人、小姐,擠滿了一屋子,我只插戴了這一點撈什子,還覺著怪寒塵的,誰知你到那麼驚天動地起來!早知道這樣,你又何必娶甚麼親!』說著,又叫了一聲:『來。』那陪嫁家人便走了進來,垂手站著。新人拿眼睛對著鴉片煙盤看了一看,那家人便走到牀前,半坐半躺的燒了一口煙,裝到斗上。輔成冷眼覷著,只見那家人把煙槍向那邊一送,新人躺下來接了,向燈上去吸,那家人此時簡直也躺了下來,一手擋著槍梢,一手拿著煙籤子,撥那斗門上的煙。輔成見了,只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只因才做了親不過三朝,不便發作,忍了一肚子氣,仍到書房裡去安歇了。從此那珠寶店、金子店的人,三天五天便來催一次,輔成只急得沒路投奔。雪舫此時卻不來了,終日悶著一肚子氣,沒處好告訴,沒人好商量。一連過了二十多天,看看那娶來的新人,非但愈形驕蹇放縱,並且對於那六歲孩子,漸漸露出晚娘的面目來了。輔成更加心急,想想轉恨起雪舫來。然而徒恨也無益,總要想一個善後之策,因此焦灼的一連幾夜總睡不著。並且自從娶親以來,便和上房如同分了界一般,足跡輕易不踏到裡面。小孩子受了晚娘的氣,又走到自己跟前哭哭啼啼,益加煩悶。
「忽然一日,自己決絕起來,定下一個計策,暗地裡安排妥當。只說家中老鼠多,損傷了書籍字畫,把一切書畫都歸了箱,送到會館裡存放,一共運去了十多箱書畫,暗中打發一個家人,到會館裡取了,運回家鄉去。等到了滿月那天,新人又照例回門去了;這一次回門,照例要娘家住幾天。這位周太史等他夫人走了,便寫了個名條,到清秘堂去請了一個回籍措資的假,僱了長車,帶了小孩子,收拾了細軟,竟長行回籍去了。只留下一個家人看門,給了他一個月的工錢,叫他好好看守門戶,誑他說到天津,去去就來的。他自己到了天津之後,卻寄了一封信給他丈人焦侍郎。這封信卻是駢四驪六的,足有三千多字,寫得異常的哀感頑豔。焦侍郎接了這封信,一氣一個死!無可奈何,只得把女兒權時養在家裡,等日後再做道理。我進京找他求信,恰好碰了這個當口。所以我也不便多說,耽擱了幾天,只得且回家去,過幾時再說的了。」
徐宗生一席長談,一面談著,一面喝著,不覺把酒喝完了,飯也吃了,問店家要了水來淨了面。我又問起焦侍郎為甚麼把一位小姐慣到如此地位。宗生道:「這也不懂。論起來,焦侍郎是很有閱歷的人,世途上、仕途上,都走的爛熟的了,不知為甚麼家庭中卻是如此。」我道:「世路仕路的閱歷,本來與家庭的事是兩樣的。」宗生道:「不是這樣說。這位焦理儒,他是經過極貧苦來的,不應把小孩子慣得驕縱到這步田地。他焦家本是個富家,理儒是個庶出的晚子,十七八歲上,便沒了老子,弟兄們分家,他名下也分到了二三萬的家當。擱不起他老先生吃喝嫖賭,無一不來,不上幾年,一份家當,弄得精光。鬧的弟兄不理,族人厭惡,親戚冷眼,朋友遠避。在家鄉站不住了,賭一口氣走了出來,走到天津,住在同鄉的一家字號裡,白吃兩頓飯,人家也沒有好面目給他。可巧他的運氣來了,字號裡的棧房碰破了兩箱花椒,連忙修釘好了,總不免有漏出來的,字號裡的小伙計把他掃了回來。被這位焦侍郎看見了,不覺觸動了他的一門手藝,把那好的整的花椒,揀了出來,用一根線一顆一顆的穿起來,盤成了一個班指。被字號裡的伙計看見了,歡喜他精緻,和他要了。於是這個要穿一個,那個要穿一個,弄得天天很忙。他又會把他盤成珠子,穿成一副十八子的香珠。穿了香珠,卻沒有人要;只有班指要的人多,甚至有出錢叫他穿的。齊巧有一位候補道進京引見,路過天津,是他的世伯輩,他用了『世愚姪』的帖子去見了一回,便把所穿的香珠,湊了一百零八顆,配了一副燒料的佛頭、紀念,穿成一掛朝珠,又穿了一個細緻的班指,作一份禮送了去。那位候補道歡喜的了不得,等他第二次去見了,便問他在天津作甚麼。他一時沒得好回答,便隨嘴答應,說要到廣東去謀事。那候補道便送了他五十兩銀子程儀。他得了這筆銀子,便當真到廣東去了。
「原來他有一位姑丈,是廣東候補知府,所以他一心要找他姑丈去。誰知他在家鄉那等行為,早被他哥哥們寫信告訴了姑丈了,所以他到了廣東,那位姑丈只給他一個不見。他姑母是早已亡故的了,他姑丈就在廣東續的弦,他向來沒有見過,就是請見世見不著。五十兩銀子有限,從天津到得廣東,已是差不多的了,再是姑丈不見,住了幾天客棧,看看銀子沒有了。他心急了,便走到他姑丈公館門口等著,等他姑丈拜客回來,他抓住了轎槓便叫姑丈。他姑丈到了此時,沒有法子,只得招呼他進去,問他來意。他說要謀事。他姑丈說:『談何容易!這廣東地方雖大,可知人也不少,非有大帽子壓下來,不能謀一個館地。並且你在家裡荒唐慣了,到了外面要守外面的規矩,你怎樣辦得到。不如仍舊回去罷。』他道:『此刻盤纏也用完了,回去不得,只得在這裡等機會。我就搬到姑丈公館來住著等,想姑丈也不多我這一碗閒飯。』他姑丈沒奈何,只得叫他搬到自己公館裡住。這一住又是好幾個月。喜得他還安分,不曾惹出逐客令來。他姑丈在廣東,原是一個紅紅兒的人,除了外面兩三個差使不算,還是總督衙門的文案。這一天總督要起一個折稿,三四個文案擬了出來,都不合意,便把這件事交代了他姑丈。他姑丈帶回公館裡去弄,也弄不好。他看見了那奏稿節略,便自去擬出一篇稿來,送給他姑丈看,問使得使不得。他姑丈向來鄙薄他的,如何看得在眼裡,拿過來便擱在一旁。但苦於自己左弄不好,右弄不好,姑且拿他的來看看,看了也不見得好。暗想且不要管他,明天且拿他去塞責。於是到了明天,果然袖了他的稿子去上轅。誰知那位制軍一看見了,便大加賞識,說好得很,卻不像老兄平日的筆墨。他姑丈一時無從隱瞞,又不便撒謊,只得直說了,是卑府親戚某人代作的。制軍道:『他現在辦甚麼事?是個甚麼功名?』他姑丈回說沒有事,也沒有功名。制軍道:『有了這個才學,不出身可惜了。我近來正少一個談天的人,老兄回去,可叫他來見我。』他姑丈怎麼好不答應,回去便給他一身光鮮衣服,叫他去見制軍。那制軍便留他在衙門裡住著,閒了時,便和他談天。他談風卻極好。有時悶了,和他下圍棋,他卻又能夠下兩子;並且輸贏當中,極有分寸,他的棋子雖然下得極高,卻不肯叫制軍大敗,有時自己還故意輸去兩子。偶然制軍高興了,在簽押房裡和兩位師爺小酌,他的酒量卻又不輸與別人;並且出主意行出個把酒令來,都是雅俗共賞的。若要和他考究經史學問,他卻又樣樣對答得上來;有時唱和幾首詩,他雖非元、白、李、杜,卻也才氣縱橫。因此制軍十分隆重他,每月送他五十兩銀子的束脩。他就在廣東闊天闊地起來。不多幾時,潮州府出了缺,制臺便授意藩臺,給他姑丈去署了。一年之後,他姑丈卸事回來,稟知交卸。制軍便問他:『我這回叫你署潮州,是甚麼意思,你可知道?』他姑丈回說是大帥的栽培。制軍道:『那倒並不是,我想你那個親戚,總要想法子叫他出身。你在省城當差,未必有錢多,此刻署了一年潮州,總可以寬裕點了,可以代你親戚捐一個功名了。』他姑丈此時不能不答應,然而也太刻薄一點,只和他捐了一個未入流,帶捐免驗看,指分廣東。他便照例稟到。制軍看見只代他弄了這麼個功名,心中也不舒服,只得吩咐藩臺,早點給他一個好缺署理。總督吩咐下來的,藩司那裡敢怠慢,不到一個月,河泊所出了缺,藩臺便委了他。原來這河泊所是廣東獨有的官,雖是個從九、未入,他那進款可了不得。事情又風流得很,名是專管河面的事,就連珠江上妓船也管了。他做了幾個月下來,那位制軍奉旨調到兩江去了,本省巡撫坐升了總督,藩臺坐升了撫臺,剩下藩臺的缺,卻調了福建藩臺來做。那時候一個最感恩知己的走了,應該要格外小心的做去才是個道理。誰知他卻不然,除了上峰到任,循例道喜之外,朔望也不去上衙門,只在他自己衙門裡,辦他的風流公案。
「那時新藩臺是從福建來的,所有跟來的官親幕友,都是初到廣東,聞得珠江風月,那一個不想去賞鑒賞鑒。有一天晚上,藩臺的少爺,和一個衙門裡的師爺,兩個人在谷埠(妓船麕聚之所)船上請客。不知怎樣,妓家得罪了那位師爺,師爺大發雷霆,把席面掀翻了,把船上東西打個稀爛,大呼小叫的,要叫河泊所來辦人。嚇得一眾妓女,鶯飛燕散的,都躲開了。一個鴇婦見不是事,就硬著頭皮,閃到艙裡去,跪下叩頭認罪。那師爺順手拿起一個茶碗,劈頭摔去,把鴇婦的頭皮摔破了,流出血來。請來的客,也有解勸的,也有幫著嚷打的。這個當口,恰好那位焦理儒,帶了兩個家人,划了一艘小船,出來巡河。剛剛巡到這個船邊,聽得吵鬧,他便跳過船來。剛剛走在船頭,忽見一個人在艙裡走出來,一見了理儒便道:『來得好,來得好!』理儒擡頭一看,卻是一位姓張的候補道,也是極紅的人。原來理儒在督署裡面,當了差不多兩年的朋友,又是大帥跟前極有面子的,所以那一班候補道府,沒有一個不認得他的。當下理儒看見是熟人,便站住了腳。姓張的又低低的說道:『藩憲的少大人和老夫子在裡面,是船家得罪了他。閣下來得正好,請辦一辦他們,以警將來。』理儒聽了,理也不理,昂起頭走了進去,便厲聲問道:『誰在這裡鬧事?』旁邊有兩個認得理儒的,便都道:『好了,好了!他們的管頭來了。』有個便暗暗告訴那師爺,這便是河泊所焦理儒了。那師爺便上前招呼。理儒看見地下跪著一個頭破血流的婦人,便問誰在這裡打傷人。那師爺便道:『是兄弟摔了他一下。』理儒沉下臉道:『清平世界,那裡來的凶徒!』回頭叫帶來的家人道:『把他拿下了!』藩臺的少爺看見這個情形,不覺大怒道:『你是甚麼人,敢這麼放肆!』理儒也怒道:『你既然在這裡胡鬧,怎麼連我也不知道!想也是凶徒一類的。』喝叫家人,把他也拿了。旁邊一個姓李的候補府,悄悄對他說道:『這兩位一個是藩臺少爺,一個是藩臺師爺。』理儒喝道:『甚麼少爺老爺,私爺公爺,在這裡犯了罪,我總得帶到衙門裡辦去。』姓李的見他認真起來,便閃在一邊,和一班道府大人,閃閃縮縮的,都到隔壁船上去,偷看他作何舉動。只見他帶來的兩個家人,一個看守了師爺,一個看守了少爺,他卻居中坐了,喝問那鴇婦:『是那一個打傷你的,快點說來。』那鴇婦只管叩頭,不肯供說。那師爺氣憤憤的說道:『是我打的,卻待怎樣!』理儒道:『好了,得了親供了。』叫家人帶了他兩個,連那鴇婦一起帶到衙門裡去。
「此時師爺少爺帶來的家人,早飛也似的跑進城報信去了。理儒把一起人也帶進城,到衙門裡,分別軟禁起來,自己卻不睡,坐在那裡等信。到得半夜裡,果然一個差官拿了藩臺的片子來要人。理儒道:『要甚麼人?』差官道:『要少爺和師爺。』理儒道:『我不懂。我是一個人在衙門裡辦公,沒帶家眷,沒有少爺;官小俸薄,請不起朋友,也沒有師爺。』差官怒道:『誰問你這個來!我是要藩憲的少大人,以及藩署的師爺!』理儒道:『我這裡沒有!』差官道:『你方才拿來的就是。』理儒道:『那不是甚麼少爺師爺,是兩個鬧事傷人的凶徒!』差官道:『只他兩個就是,你請他出來,我一看便知。』理儒把桌子一拍,大喝道:『你是個甚麼東西,要來稽查本衙門的犯人!』喝叫家人:『給我打出去!』兩個家人,一片聲叱喝起來,那差官沒好氣,飛馬回衙門報信去了。藩臺聽了這話,也十分詫異,一半以為理儒誤會,一半以為那差官攪不清楚,只得寫了一封信,再打發別人去要。理儒接了信,付之一笑。草草的回了一個稟,交來人帶去。稟裡略言:『卑職所拿之人,確係凶徒,現有受傷人為證。無論此凶徒係何人,既以公事逮案,案未結,未便遽釋』云云。
「這兩次往返,天已亮了。理儒卻從從容容的吃過了早飯,才叫打轎回公事去。誰知他昨夜那一鬧,外面通知道了,說是河泊所太爺誤拿藩臺的人,這一回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不難合衙門的人都有些不便呢。此風聲一夜傳了開去,到得天明,合衙門的書吏差役,紛紛請假走了,甚至於擡轎的人也沒有了。理儒看見覺得好笑,只得另外僱了一乘小轎,自己帶了那一顆小小的印把,叫家人帶了那少爺、師爺、鴇婦,一同上制臺衙門去。」
這一去,有分教:胸前練雀橫飛出,又向最高枝上棲。未知理儒見了制臺,怎樣回法,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二回 逞強項再登幕府 走風塵初入京師
「前一夜藩臺因為得了幕友、兒子鬧事,被河泊所司官捉去的信,心中已經不悅,及至兩次去討不回來,心中老大不舒服。暗想這河泊所是甚麼人,他敢與本司作對!當時便有那衙門舊人告訴他,說是這河泊所本來是前任制臺的幕賓,是制臺交代前任藩臺給他這個缺的。藩臺一想,前任藩臺便是現任的撫軍,莫非他仗了撫軍的腰子麼。等到天明,便傳伺候上院去,把這件事囁囁嚅嚅的回了撫臺。撫臺道:『這個人和兄弟並沒有交情,不過兄弟在司任時,制軍再三交代給他一個缺,恰好碰了河泊所出缺,便委了他罷了。但是聽說他很有點才幹。昨夜的事,他一定明知是公子,但不知他要怎樣頑把戲罷了。我看他既然明知是公子,斷不肯僅於回首縣,說不定還要上轅來。倘使他到兄弟這裡,兄弟自當力為排解,叫他到貴署去負荊請罪;就怕他逕到督憲那裡去,那就得要閣下自己去料理的了。』藩臺聽說,便辭了撫臺,去見制臺。喜得制臺是自己同鄉世好,可以無話不談的。一直上了轅門,巡捕官傳了手本進去,制臺即時請見。藩臺便把這件事,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又說明這河泊所焦理儒係前任督憲的幕賓。制臺聽了這話,沈吟了一會道:『他若是當一件公事,認真回上來,那可奈何他不得,只怕閣下身上也有點不便。這個便怎生區處?」藩臺此時也呆了,垂手說道:『這個只求大帥格外設法。』制臺道:『他動了公事來,實在無法可設。』藩臺正在躊躇,那巡捕官早拿了河泊所的手本上來回話了。制臺道:『他一個人來的麼?』巡捕道:『他還帶了兩個犯人、一個受傷的同來。』藩臺起初只知道兒子和師爺在外鬧事,不曾知道打傷人一節,此刻聽了巡捕的話,又加上一層懊惱。制臺便對藩臺說道:『這可是鬧不下來了!或者就請了他進來,你們彼此當面見了,我在旁邊打個圓場,想來還可以下得去。』藩臺道:『他這般倔強,萬一他一定頂真起來,豈不是連大帥也不好看?』制臺忽然想了一個主意道:『有了。只是要閣下每月津貼他多少錢,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霎時間就冰消瓦解了。』藩臺道:『終不成拿錢買他?』制臺道:『不是買。你只管每月預備二百銀子,也不要你出面,你一面回去,只管揀員接署河泊所就是了。』藩臺滿腹狐疑,不便多問,制臺已經端茶送客。一面對巡捕說:『請焦大老爺。』向來傳見末秩沒有這種聲口的,那巡捕也很以為奇,便連忙跑了出去。藩臺一面辭了出來,走到麒麟門外,恰遇見那巡捕官拿著手版,引了焦理儒進去。那巡捕見了藩臺,還站了一站班;只有理儒要理不理的,只望了他一眼。藩臺十分氣惱,卻也無可如何。理儒進去見了制臺,常禮已畢,制臺便拉起炕來;理儒到底不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前面站定。制臺道:『老兄的風骨,實在令人可敬!請上坐了,我們好談天。將來叨教的地方還多呢。』理儒只得到炕上坐了。制軍又親手送過茶,然後開談道:『昨天晚上那件事,兄弟早知道了。老兄之強項風骨,著實可敬!現在官場中那裡還有第二個人!只可惜屈於末僚。兄弟到任未久,昧於物色,實在抱歉得很!』理儒道:『大帥獎譽過當,卑職決不敢當!只是責守所在,不敢避權貴之勢,這是卑職生性使然。此刻開罪了本省藩司,卑職也知道罪無可逭,所以帶印在此,情願納還此職,只求大帥把這件事公事公辦。』說著,在袖裡取出那一顆河泊所印來,雙手放在炕桌上。制臺道:『這件事,兄弟另外叫人去辦,不煩閣下費心;不過另有一事,兄弟卻要叨教。』說罷,叫一聲:『來。』又努一努嘴,一個家人便送上一副梅紅全帖。制臺接在手裡便站起來,對理儒深深一揖,理儒連忙還禮。制臺已雙手把帖子遞上道:『今後一切,都望指教!』理儒接來一看,卻是延聘書啟老夫子的關書,每月致送束脩二百兩。便連忙一揖道:『承大帥栽培,深恐駌駘,不足以副憲意!』制臺道:『前任督憲,是兄弟同門世好,最有知人之明,閣下不以兄弟不才,時加教誨,為幸多矣!』當下又談了些別話,便把理儒留住。一面叫傳藩司,一面叫人帶了理儒進去,與各位師爺相見。
「原來那藩臺並不曾回去,還在官廳上,一則等信息,二則在那裡抱怨師爺,責備兒子。一聽得說傳,便連忙進去。制臺把上項事,仔細告訴了一遍,又道:『一則此人之才一定可用,二則借此可以了卻此事。閣下回去,趕緊委人接署。此後每月二百兩的束脩,由尊處送來就是了。』藩臺聽說,謝了又謝。制臺又把那河泊所的印,交他帶去道:『也不必等他交代,你委了人,就叫他帶印到任便了。』藩臺領命辭去。從此焦河廳又做了總督幕賓。總是他生得人緣美滿,這位制軍得了他之後,也是言聽計從,叫他加捐了一個知縣,制臺便拜了一個折,把他明保送部引見。回省之後,便署了一任香山,當了好些差使。從此連捐帶補的,便弄了個道臺。就此一帆風順,不過十年,便到了這個地位。只可憐他那姑丈,此刻六十多歲了,還是一個廣東候補府,自從署一任潮州下來,一直不曾署過事。你說這宦海升沈,有何一定呢。」
我本來和宗生談的是焦侍郎不善治家庭的事,卻無意中惹了他這一大套,又被我聽了不少的故事。當下夜色已深,大家安睡一宿,次日便分路而行。
我到河西務料理了兩天的事,又到張家灣耽擱了一日,方才進京,在騾馬市大街廣升客棧歇下。因為在河西務、張家灣寄信不便,所以直等到了京城,才發各路的信,一連忙了兩天,不曾出門,方才料理清楚。因為久慕京師琉璃廠之名,這天早上,便在客棧櫃上問了路逕,步行前去,一路上看看各處市景。街道雖寬,卻是坎坷的了不得;滿街上不絕的駱駝來往;偶然起了一陣風,便黃塵十丈。以街道而論,莫說比不上上海,凡是我經過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比他好幾倍的。一路問訊到了琉璃廠,路旁店舖,盡是些書坊、筆墨、古玩等店家。走到一家松竹齋紙店,我想這是著名的店家,不妨進去看看。想定了,便走近店門,一只腳才跨了進去,裡邊走出一個白鬍子的老者,拱著手,呵著腰道:「你佇來了(你佇,京師土語,尊稱人也。發音時唯用一佇字,你字之音,蓋藏而不露者。或曰:『你老人家』四字之轉音也,理或然歟),久違了!你佇一向好,裡邊請坐!」我被這一問,不覺睖住了,只得含糊答應,走了進去。便有一個小後生,送上一枝水煙筒來;老者連忙攔住,接在手裡,裝上一口煙,然後雙手遞給我。那小後生又送上一碗茶;那老者也接過來,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把茶托側轉,舀了一舀,重新把茶碗放上,雙手遞過了來,還齊額獻上一獻。然後自己坐定,嘴裡說些「天氣好啊,還涼快,不比前年,大九月裡還是很熱。你佇有好兩個月沒請過來了。」我一面聽他說,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我初意進來,不過要看看,並不打算買東西;被他這麼一招呼,倒不好意思空手出去了,只得揀了幾個墨盒、筆套等件,好在將來回南邊去,送人總是用得著的。老者道:「墨盒子蓋上可要刻個上下款?」我被他提醒了,就隨手寫了幾個款給他。
然後又看了兩種信箋。老者道:「小店裡有一種『永樂箋』,頭回給你佇看過的,可要再看看?」說罷,也不等我回話,便到櫃裡取出一個大紙匣來。我打開匣蓋一看,裡面是約有八寸見方的玉版箋,左邊下角上一朵套色角花,紙色極舊。老者道:「這是明朝永樂年間,大內用的箋紙,到此刻差不多要到五百年了,的真是古貨。你佇瞧,這角花不是印板的,是用筆畫出來的,一張一個樣子,沒有一張同樣兒的。」我拿起來仔細一看,的確是畫的;看看那紙色,縱使不是永樂年間的,也是個舊貨了。因問他價錢。老者道:「別的東西有個要價還價,這個紙是言無二價的,五分銀子一張。」我笑道:「怎麼單是這一種做不二價的買賣呢?」老者道:「你佇明見得很,我不能瞞著你佇。別的東西,市價有個上下,工藝有個粗細,唯有這一號紙,是做不出來的,賣了一張,我就短了一張的了。小號收來是三千七百二十四張,此刻只剩了一千三百十二張了。」我心裡雖是笑他搗鬼,卻也歡喜那紙,就叫他數了一百張,一共算帳。因為沒帶錢,便寫了個條子,叫他等一會送到廣升棧第五號。便走出來。那老者又呵腰打拱的一路送出店門之外,嘴裡說了好些「沒事請來談論」的話。
我別過了,走到一家老二酉書店,也是最著名的,便順著腳走了進去。誰知才進了門口,劈頭一個人在我膀子上一把抓著道:「哈哈,是甚麼風把你佇吹來了!我計算著你佇總有兩個月沒來了。你佇是最用功的,看書又快,這一向買的是誰家的書,總沒請過來?」說話時,又瞅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