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春柳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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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春柳鶯

Author: Nanbeiheguanshizhe

Release date: October 14, 2008 [eBook #26922]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春柳鶯 ***

Produced by Chin Tang Lin

春柳鶯

序   天地間一大戲場,生旦丑淨畢集於中。自唐復為戲文,緣以衣冠獸翁,蓬蒿 賢士,糞堆連理,污泥比目,涇渭混雜,世上莫辨。君子起而指示之,則戲演焉。 及後,戲一變而為傳奇,實倡自宋。蓋以戲,虛文難以利俗,而淺說足以動眾。 夫傳奇於戲,名別而實因也。

今君子操觚,莫不鹹悉其意。故稗官野史,救污辟穢,於此為盛。一時市兒 讀之,不知憐才為勸,好色為戒,反取色而惡才,直欲丑淨而作生旦,又烏得乎! 南北冠,風流名人也。

知憐才好色之正,得用情取士之真。嘗謂餘言,古來賢士出於席門陋巷,德 婦見之裙布荊釵,如錦衣玉食,繡柱雕樑,俱屬外焉者。餘識其言而敬之,復請 之小說。才色在所不偏,勸戒俱所不廢,使天下之人,知男女相訪,不因淫行, 實有一段不可移之情。情生於色,色因其才,才色兼之,人不世出。所以,男慕 女色,非才不韻,女慕男才,非色不名,二者具焉,方稱佳話。自非然者,即糞 堆連理,污泥比目。桑間濮上之輩,何得妄以衣冠為尊。蓬蒿見鄙,浪向天地間 說風流者哉!

此書梓世,固以名人之筆,復新於目,尤願同人,為生為旦,不可打落丑淨 腳色,貽笑於戲場外之識者也。

康熙壬寅秋八月吳門拼飲潛夫題。

第一回 棄浮名館求佳麗 游玄墓詩種錯緣

  詩曰:
  四海春風一曲琴,天涯類聚自相深。
  青尊原為酬游志,白眼何須學苦吟。
  俗客應難諧益友,癡情還許付知音。
  不謀顛倒姻緣簿,翻教才人錯用心。

話說嘉靖年間,有一甲科,姓石名昆,字良玉。乃河南開封府人。因年幼失 偶,堅執不娶。直到五十歲上,念無子嗣,裡人勸他娶了個填房李氏。不上一年, 生有一子。這日,良玉夢一神人,賜古墨一錠,雕畫金龍,外包著錦繡雙鳳絹兒。 雲此墨乃延川石液所成。良玉得墨驚醒,聞生此子,不勝欣喜。

又見眉清目秀,容貌不凡,回思夢中之言,知兆應在此,就取名為液,字延 川,珍如珠玉。

養到五歲上,教他攻書,凡左傳、史策,過目成誦,如舊物相逢,毫不作難。 八九歲成文,十一歲時即入泮宮。入泮之後,父良玉選為江南蘇州府理刑。就將 家眷並此生隨帶上任。

凡百內務,俱著此生照管。不幸良玉官未一年,竟先辭世,後李氏亦嗚呼。

餘下石生一人,帶領管家,就在蘇洲離城三十餘里,買了一所宅子,設喪陳 祭。及丁憂服滿,此時石生,詩詞歌賦,諸子百家,無不精通。為人喜友好義。 揮散宦資,以為糞土;浪結知心,就當性命。每日作文賦詩,會客聯社於宅中一 池亭上。

那朋友見石生神清氣爽,風流豪俠,都起他一號,叫做池齋先生。

豈意三年之後,家業盡為逢迎散去,人情亦隨錢穀疏薄。

石生閉戶落落,忽於詩文之餘,因歎口氣道:「丈夫稟陰陽之氣而有身,賦 萬物之靈而成性,必須讀古人已著之書,繼古人未發之旨,使吾性與古人相守, 與後人相接,方稱我生不負。

必須得個才女,白頭吟哦;得個俠士,終身嘯傲。使吾內有琴瑟之歡,外有 膠漆之樂,才成百世良緣。奈何年已當冠,父母又經早喪,親戚無靠,止餘一表 兄,姓李名景文,字穆如者。

雖是先母嫡姪,卻在北京順天府癢。日前見了些女子,皆是有才不能有貌, 有貌不能有才的;結了些朋友,又是知面不知心,善始不善終的。且世人盡皆肉 眼,不識卞璞。」說罷,自己不覺墮不淚來。自此欲適城市,反著破碎衣服,故 令市井之徒,大驚小怪。石生總不介意。

一日,有個友人姓懷名古,字伊人,是石生舊日同社,住居與石生相近。乃 勸道:「吾兄雄才博藝,當今無二,何不做番正業,轟轟烈烈,將平昔之文,行 之於世,使眾人一見,自稱奇才。」石生因聽其言,將家藏自己新作,並批選古 人的舊集,盡付之坊中。未幾刻出,東西南北,負價者來如雲集。不論遠近地方, 皆知石池齋是個才子。就是過往鄉紳士民,也沒個不求文事。

石生自才名一倡,終日營營逐逐,不以為樂,反以為苦。

一日,聞得懷伊人要上河南他表親處打抽豐,遂請相會,思量謝名,作伴同 行,到舅家借看表兄為名,隨遇覓訪才女。與懷伊人正在躊躇間,見一管家,手 持一書,還拿了二十兩一封銀子,送上道:」這是揚州梅翰林家下來的請書,這 銀子是折聘禮的。」石生接過書,取開看時,乃是一個請啟,一個關書。

    關書上道:
  鄉眷弟梅深頓首拜請大三元池翁石老師台,教訓小兒待臘。
  每歲奉酬館穀銀三百兩,節禮外具。幸毋負托,叨愛不盡。

石生看罷,見下一鄉字,知梅翰林也是河南。遂對懷伊人道:「這事可去與 不去麼?」懷伊人道:「甚是該去。吾兄尚且無因他往,要訪才女,揚州乃風流 古地,正當借館以圖佳麗。」

遂喜對管家道:「梅老爺人可在外邊麼?」那管家道:「梅老爺管家現在外邊。 說他叫王文,他老爺叫做梅嶺徹,因告假在家,前在玄墓觀梅,訪得相公是個才 人,故到家即著他請相公處館。」石生道:「可知他學生多大了?」那老管家道: 「聽得他與外人閒講,說梅老爺只有一女一子。子年尚幼,卻不曾說出年紀數目。」 石生道:「即然如此,不必寫回書,可封一折飯禮兒與他。回他先去,我大約不 過數日即去赴約。」那管家領命去了。半晌進來回道:「梅老爺管家已去。折飯 禮兒收了。臨行甚是叮囑,叫相公不可失約。」石生聞言收了聘儀,不勝欣喜。

當日留懷伊人飲酒,要擇日一同出行。酒未數巡,懷伊人道:「吾兄借出遊 以訪才女,固是高人舉止,但恐此處文事,一時不能謝絕怎好?」石生道:「小 弟素性懶於名利,前因懷兄忠告相勸,致於今日,亦是不得已應酬。昨有兩篇序 紀,俱草草告成。今日所來,已經回過,脫然無累,就是明日即可同行。」懷伊 人道:「小弟行裝皆打點停妥,只是明日,恐非吉期。」石生遂叫一書童柏兒, 取曆日過來與懷伊人選日。懷伊人接過看道:「明日乃正月十七日也,俗云,七 不往。直到後日方是出行吉期。」石生愀然近座道:「出行固要選個吉期,但明 日不去,又恐他方紳士拜索筆墨。這番纏擾,卻如何處置?」

懷伊人銜杯半晌道:「有了。此時春光明媚,玄墓古香亭梅花甚開,四方遊 人詩士,雅集甚多。明日小弟稍備杖頭,請到玄墓少敘。一以卻拜訪之人,一以 領梅花之勝,豈非兩全妙計。」

石生聞言大喜。二人飲至夕陽西墜,懷伊人方辭回去。正是:   閉戶談心休對俗,尋幽酌酒必須花。   到了次日,懷伊人在太湖叫了一隻游船,定了兩個吹唱。

吃過早飯後,坐在船上,遂叫管家去請石生。不一時,石生帶著書童柏兒來 到。二人相見禮畢,茶罷,管家擺上酒肴,就叫開船。三懷兩盞,飲了一回,吹 唱一回。懷伊人道:「若依吾兄昨日之言,捨此而去,不獨今日無此一段快樂, 且為梅花所笑。」石生道:「梅花骨秀神清,苦於耐寒,陽回氣足,復能魁春, 乃酣養貞守之士。弟因蝸角淹留,不知以其大者圖之,倒不怕為梅花所笑,恐為 梅花所恥耳。」懷伊人道:「吾兄今日謝名,借處館以訪才女,可謂貞守矣。況 今秋鄉試,明春會試,聯捷在舉步之間,梅花何恥之有。小弟雕蟲小技,且丁母 憂,明年此時,吾兄著錦衣歸來,弟相會抱恥,又當何如?」

二人正飲酒閒談間,聽得簫鼓如麻,歌聲聒耳。石生叫人把兩邊垂簾捲起, 見玄墓已在面前。岸上遊人如蟻,皆傍梅嶺而行。石生同懷伊人一見,心朗意徹, 如一幅春景山水相對。

懷伊人向石生道:「此處有佳勝,即俗子市兒,也勉強扭捏兩句歪詩,以酬 青帝之意。吾兄名手,斷不可無詩。」隨叫管家取上筆硯箋紙,擺在案頭。石生 也正動詩興,又見紙筆現成,便笑道:「請懷兄先為倡首。」懷伊人道:「今日吾 兄是客。」

一頭說,一頭研墨。石生取過紙,提起筆,向硯池蘸得飽飽,正待要筆走龍 蛇,紙透雲煙,把春風花鳥搜索一番。

忽見管家進艙報導:「田相公在岸上。」懷伊人不悅道:「他怎知我在此處?」 管家道:「方才在簾外見相公說話。」懷伊人尚不動身。只聽岸上高聲叫道:「懷 伊兄如何偏背小弟至此耍子。」懷伊人只得叫住了船,欠身相邀,迎進艙門。但 見這人:

頭戴一頂鴨嘴紗巾,身穿一件墨色布衫。年紀只有三十,面貌卻似百歲。口 擁荒須,形容不甚儒雅;腳登朱履,強勉賴做斯文。規規矩矩,妝成許多道學: 遮遮掩掩,全見一味老誠。

三人相見,禮畢分賓而坐。石生向懷伊人問道:「此位尊姓?」懷伊人道:「姓 田,字又玄。與小弟舊曾處鄰,近居城市。」懷伊人又轉身對田又玄指石生道: 「這就是敝同社石兄,道號池齋者。」田又玄聞言,忙向石生打恭道:「原來就 是石公祖令郎,久仰久仰。」敘畢。傍邊管家添上鍾箸,大家同飲了數杯。田又 玄就像個不飲的意思,再要斟他,只是告減。

石生道:「田兄,加敬一杯。想是見棄小弟,在這邊故此不飲?」田又玄高 聲回道:「豈有見棄之理。不瞞先生講,昨日,徐州一個鐵不鋒兄,慕小弟之名 來訪,同本處一位白兄,齊集古香亭觀梅。忽然詩興發作,做了一回詩,不覺暢 飲,因就玄墓歇下,今日尚有餘酒未醒。」懷伊人接口道:「酒不肯見愛,同敝 社友做詩吧。敝社友方才愛玄墓這段好景,十分留意春色,以梅花為題,正在揮 毫之際,不期相遇,卻好酬唱。」

說罷,叫管家又取了一幅箋紙,命石生、柏兒捧硯磨墨。

田又玄慌了,把幾杯酒蓋著厚臉,假托看著柏兒道:「此子甚是青年,倒擅 磨墨,是懷兄家的嗎?」懷伊人道:「不是,是敝社友之僕。」田又玄笑道:「果 然有好主必出好僕。」又問柏兒道:「你多少年紀了?」柏兒道:「今年十六歲了。」

    田又玄道:「你可識字嗎?」柏兒道:「我不識字。」田又玄只管絮絮叨叨,
問他東長西短。懷伊人道:「想是墨已濃了,田兄不要閒話。」

    田又玄諒著這詩難免不做,反強勉堆下笑容,脫帽露頂,談今論古,胡亂講
了一回大話。

提起筆來,也不讓人。搖頭戰足,咬指托腮,做了半日醜態,捏成一首。放 下筆,將詩箋拿在手中道:「弟已告成,候石先生、懷兄韻成,一齊同看。」懷 伊人道:「石兄在此,小弟不敢放恣。老兄轉候石兄吧。」石生聞說,提起筆來,

如探囊取物,寫了一首。遞與田、懷二人。詩道:

一片冰肌接水光,羞隨紅紫獨為芳。   東風團月連雲瘦,春色籠煙徹骨香。   減卻離魂空著恨,銷殘清粉更成妝。   當年高士今何處,值此遊人總斷腸。   池齋石液題

二人看罷,但見雲箋與花柳齊飛,翰墨共春光並舞。連聲叫妙不止。石生道: 「小弟信筆亂書,實皆俚談,何以當得二公大贊。」田又玄正色近座道:「其實 做得好。若有字眼下得不妥,小弟從來最不瞞興,就要把弊病一一說出。這詩做 得不但順口,且起頭一句,『一片冰肌接水光』,把梅花比做冰,冰者白也,梅花 又是白的,這就妙起。第七句下個』當年』二字,當年者,尚論也,又是遠想的 意思。先以目前寓景,後以古人作證,乃真才實料,恰像唐詩。」石生道:「小 弟原是拋磚引玉,請佳作代為遮丑。」懷伊人雖與他相認,不過舊曾處鄰,並未 曾與他文墨往來,也要看他詩句。就將手中詩取過,同石生一看,滿紙糊塗,字

如牛毛蝦尾一般。詩上寫道:

南枝才放兩三花,雪裡吟香弄粉些。   淡淡著煙濃著月,深深籠水淺籠沙。

石生看罷,知他是抄寫前人白玉蟾的詩句。不好說破,故作贊賞。懷伊人不 覺露出一聲道:「這詩做得雖妙,念來就如熟的一般。請再詠四句,以成七言八 句如何?」田又玄忙回道:

「這詩皆從心窩裡發出,所以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若是有些假借,便自己 的意思,與古人的意思,兩相隔絕,朋友讀著,自然律不和聲,詞不順口了。且 有意思的人,作詩只可一首。再做一首,就為恃才妄動了。豈不知古人說,一之 為甚,豈可再乎?」懷伊人又道:「這詩細細想來,倒與當時白玉蟾《梅花》詩 有些相同哩。」石生笑道:「想是田兄與古人暗合。」田又玄亦大笑道:「好個與 古人暗合。小弟自幼在父師面前,逢會文作詩之期,往往拿著筆,如行雲流水, 不加思索,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自不知出自何所。間有父師道『這是某人舊文』, 究竟自己也不知道。石先生所言『古人暗合』四字,此乃到言也。即如昨日有個 不通的女子,做了一首詩,貼在玄墓古香亭上,也是詠梅花的。觀者如堵,並無 一個敢上前和她。

就是小弟走上,隨意略寫幾句,眾人一見,驚得掩面伸舌而去,難道那詩也 是白玉蟾的不成。」說罷,又向石生道:「小弟胡說而且亂道,先生幸勿見笑。」 石生道:「常言』俗子位中留不住,才人到處有逢迎』。田兄既有這般大才,何患 弟輩不甘拜下風。」懷伊人亦詭道:「田兄之詩全無假借,適才是小弟之戲談。 我自罰一杯吧。」遂吃過一杯,又向石生招飲。

石生手執酒杯,心下想道:「此人說甚麼不通的女子,必竟是個才女。」停 杯向田又玄笑道:「適所言佳句,與那不通女子詩,可還在古香亭上嗎?」田又 玄道:「豈有不在之理。古香亭乃梅林之大觀,亦詩人之雅聚。凡遠近遊人,往 來無阻,任其飲酒賦詩。石先生這詩,到那裡也貼將起來。小弟詩現在東粉壁牆 上,少不得同去現丑一番。」石生聽了,一心要上古香亭看那女子的詩,酒也不 吃,就叫放船前去。一陣清吹低唱,穿湖而入。行末一箭之地,但見:   亭台聳起,人人筆弄清香;粉面參差,個個鳥喚提壺。

對客開樽,錯怪浮生如夢;臨波停泊,亦信春光似畫。也有各攜杖頭,借景 陶情;也有獨抱琵琶,逢場作戲。   石生住了船,同懷伊人、田又玄,叫管家攜著酒肴,帶著吹唱,一直上山。 行到古香亭上,舉頭一望,滿壁皆詩,不及遍覽。轉過東粉壁牆來,田又玄即指 道:「此是小弟拙韻,上面是那不通的女子胡話。」石生微應,同懷伊人先看田

又玄詩道:   嬌似雪花白似鵝,枝枝開放向前坡。   占他春景氣癡我,累我吟詩惱殺他。   一朵扭來堪插髻。連根拔起可燒鍋。   明朝只怕山風起,雪打群鵝飄滿河。   春日同鐵不鋒白隨時作也石生看罷,同懷伊人忍笑不止。

    田又玄道:「這詩何如?」石生同懷伊人道:「字字典雅,句句新秀,果稱絕
技。」田又玄喜道:「可有些老杜氣味麼?」石生道:「全是杜體。」田又玄又指
那女子詩與石生看道:
  玉笛吹殘花復生,別離歌曲動江城。
  遙依南嶺應傳語,笑倚春風巧耐情。
  雪照疏林酬意冷,夢回東閣旅魂驚。
  相思罷吏難歸去,載酒空餘索杖名。
  凌春女子題

石生看罷,魂靈飄蕩,神思恍惚。暗自想道:「世間有如此女子,豈不令男 子羞死。念了一回,復低聲玩味一遍,玩味一遍,又高聲朗誦一回。徘徊眷戀, 情生肺腑。懷伊人亦仰面嚼咀。田又玄用手扯道:「這女子詩一味糊塗,當不得 細解,就便解出滋味,也不過是個女流。」說罷,將石生詩箋貼在壁上。又道: 「我們且席地飲酒,叫吹唱起來賞鑒梅花,不可有負春色。」石生同懷伊人只得 錯落就坐,各斟滿飲。石生手拿著酒杯,心下沉吟半晌,恍然如失,就要起身告 回。

時天色將暮,田又玄宿酒已醒,正要拚飲。見石生要回,對懷伊人道:「主 人之意若何?」懷伊人道:「既石兄要回,聽其自便吧。」田又玄笑道:「這是主 人慳吝,輸不起酒資了。」懷伊人道:「非小弟慳吝酒資,因明日石兄有廣陵之 行,弟亦有河南之往,久已相約,恐今日過酒,誤了明日吉期。」田又玄道:「明 日那裡去得成,就是要去,少不得弟備薄餞,屈留一日玩玩。」石生口中辭謝, 定然要回。懷伊人同田又玄遂吩咐管家,將酒肴攜在船上,三人復下山上船。田 又玄別去,石生同懷伊人一路飲回,各皆無言。到了岸時,懷伊人並眾別去,石 生帶著柏兒回家。懷伊人臨別道:「石兄明日須要早起。」石生悵然回道:「明日 再為商議便了。」正是:

無端才思相關切,落得遊人滿面愁。   卻說石生,別懷伊人歸家,一心想著那女子詩,如怨如慕,不禁動了個尋訪 之念。到次日,廣陵之行告止,寫了兩書,一封托以酒病。令懷伊人先行;一封 書煩懷伊人帶至河南,問候表兄李穆如。正要著人送去,不期懷伊人帶著管家、 行李,收拾齊備,到石生處相邀同行。

石生聞得,請進書房,相見過,懷伊人笑道:「昨日田又玄做那樣胡詩,反 笑那女子不通,真實可恥。」石生令懷伊人坐下,回道:「鄙俗小輩,狂妄無知, 何足掛齒。」柏兒少頃拿上茶來。二人茶罷,懷伊人道:「小弟即刻就行,吾兄 為何不收拾行裝?」石生道:「昨日弟見那凌春女子詩,丰神逸逸,落筆不俗。 弟思想起來,正是良緣覿面,還要往甚麼廣陵訪問才女。懷兄且先行吧。」懷伊 人道:「吾兄此意,是不往梅老先生家赴館,要在此訪問這女子麼?」石生道:「弟 就去赴館,也不過為此,豈可才女咫尺,反教錯過。只是有一書,動煩懷兄帶至 河南舍表兄處,感愛不盡。」懷伊人接書道:「自然領命。但吾兄訪這女子,在 此淹留,恐他人又索筆墨,以致兩誤,不如同行吧。」石和愀然道:「弟假以抱 病謝交,他務自卻,懷兄不必過慮」懷伊人作想道:「兄計固好。弟欲停裝暫為 效勞,此時不能奈何?」石生道:「若懷兄有此意,弟當終身佩德,恐懷兄不肯 見愛。」懷伊人道:「弟心有餘而時不逮了。苦今日不行,錯過吉期,後來未必 有此佳辰。」石生道:「既然如此,弟不敢苦留,恐誤前途之事。懷兄且長行吧。」 懷伊人只得悵然而別。臨行道:「吾兄當斟酌謀為,弟不日即得會面。倘若這女 子訪問不著,還赴梅老先生之館要緊,恐失他人之約,惹人談論。」石生唯唯應 諾,隨即打發懷伊人長往,要訪這凌春女子。

正是:   原為情而去,又被情所擾。   不是浪用情,天下知情少。   不知石生訪這女子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見利巧施美女計 背人假借梅花詩

  詩曰:
  相思無底暗傷神,曾種風流一段春。
  千里煙緣風忽送,三分傀儡話偏親。
  可真可假可欺世,誰是誰非誰識人。
  誤了桃源無好約,卻教迷處說通津。

卻說石生,不思量往揚州梅翰林家處館。別了懷伊人,要在蘇州訪問凌春女 子蹤跡,卻也不知是何等人家,下落何所。   欲親出訪問,又恐聞名者,濫求代庖。因借病在家,著管家先將古香亭詩句 揭來;後令書童柏兒在外訪問。今日也訪,明日也問,整整打聽了月餘,不見影 響。

這日,石生獨坐在家想道:「向日我見那女子詩句,雖知其才,未見其貌。 假令柏兒訪著消息,在某所某處,我不能親覯其面,便使媒婆去說合,那媒婆自 然貶其醜陋,揚其美色,兩下撮成,使我石池齋一片憐才好色的熱心,付與冰炭 之中。

那時,姻緣簿上污了清白,叫我何處去折辯。」又想道:「那女子取名凌春, 有魁占物色之意,料然也不是個俗品。自然男女相訪,不輕失身與人的了。使她 知我石池齋有這段好逑苦衷,應亦喜托魚水。獨怪那日不該讓懷伊人先行,若留 他少住幾日,也與我訪問訪問,玉成此事。」又想道:「懷伊人北上,此時也不 知到了何處,就想他回來,諒也不能,還是我與這女子兩下無緣。不如依懷伊人 臨行之言,赴梅老先生之約要緊。」正自搜理閒思,沉吟不決,忽心下又陡起一 念,自驚訝道:「這女子起句凌春,莫非取意於梅,乃梅老先生之令愛麼?前聞 他管家說,他老爺因游玄墓而回,故來聘我。又說梅老先生有一女一子,且那詩 中道『夢回東閣』,用揚州何遜故事。」說罷不禁欣喜,以為得想,遂吩咐一老 管家,看守宅子。遂收拾行李,帶著柏兒,叫了一隻船,竟往揚州梅翰林家去。

不一時,行到蘇州城境。石生在船上檢點行李書玩,恰恰忘落了凌春女子詩 箋。石生忙對柏兒道:「你快回去將凌春女子詩箋取來。」柏兒聽說,上岸飛星 去取。石生查了行李,又自己悔道:「我還不該造次往揚州,遣落此詩,卻非佳 兆,端的這女子還在蘇州。」一頭怨,一頭等,等到午西,見柏兒拿著詩箋,頭 上褪著帽子,汗浸浸走進船艙,說道:「那做詩的女子有了影響了。」石生忙問 道:「卻在什麼所在?」柏兒道:

「適才小的從閶門過,見一個乘轎的醫生,多少討藥的人,跟到他家,下轎 畢,那醫生道:『不是這兩日在常州醫那小姐的病,這幾時把你們藥都打發完了。』 小的聞見小姐二字,隨立在旁,聽了半晌,未審詳細。見那日遊船做詩的田相公, 拉著他說話。小的見他進去,就問那醫生管家,在常州醫病的原故。

那管家道:『有個小姐姓畢,乃是淮安人。因同父親在玄墓看梅,受了些風 寒,回到常州地方,染成一病。因慕我相公醫名,特請了去,只用了四五服藥, 就病體痊癒。如今復回淮安去了。』小的猶恐不是,又問那女子叫甚麼名字。那 管家想了一回道:

『叫凌甚麼小姐。』小的說:『莫非叫做凌春小姐麼?』那管家忙笑道:『正 是這兩個字。』小的又問他相公姓甚麼,那管家說姓白。如今特來與相公商議, 還是上淮安去訪他,還是怎麼樣?」

石生聞言又驚又喜道:「這小姐雖有消息,未必貌附其才。若有才無貌,也 是枉然。必須再去,訪訪她年紀多少,有人家不曾有人家,在淮住居何所?這般 方可上淮,央媒求親。若造次而行,倘有不合,豈不空費一番往返。」柏兒領命, 放下詩箋,又去訪問。方才上岸。就遇著田又玄迎面叫道:「柏兒,你相公尚未 去麼?」柏兒道:「現在船上。」田又玄就要想見。柏兒忙回報與石生知道。石 生請進艙中,相會禮畢。田又玄道:

「向自玄墓別後,小弟只道石先生同懷伊兄次日北上,故不及奉候。適兒盛 使,方知先生尚留此地,不意今日又得一面,何幸如之。」石生道:「小弟向日 已訂期北往。因別後遂得大恙,不可以風,故又羈留到今,亦出無奈。」田又玄 笑道:「那日在古香亭,小弟預知先生次日不能就往廣陵。相留薄餞,實出本心, 不意先生苦苦托詞見卻。」石生笑道:「人生四海皆兄弟,我之大賢,與人何所 不容;我之不賢,人將拒我。如今日田兄,不棄小弟足矣,小弟豈可托詞以卻田 兄。」田又玄笑道:「據先生所言,既非托詞卻弟,廣陵實有何事?」石生道:「不 瞞田兄講,廣陵梅老先生,差人請小弟訓誨他公郎。前受了關書,並聘金二十兩, 約期甚近,所以急急為此。」說罷又道:「如田兄不信,……」隨叫柏兒去取關 書,遞與田又玄看。

田又玄一見上寫著館穀每歲三百兩,節禮聘金在外,便覺滿眼動火。隨欠身 道:「原來先生為這宗大財,故急於要行。」石生笑道:「二三百金算得甚麼大財, 小弟不過借此以謀終身之事耳。」田又玄又道:「先生這實是欺小弟了。終身之 事,莫大於功名,難道借廣陵以取功名不成?」石生又笑道:「功名富貴,等如 浮云。知者當之,止算得一夜好夢。小弟之意,豈俗到此,蓋別有意中之事,實 非田兄所知也。」田又玄放下關書,詭道:「意中之事,我知之久矣,故作戲談 以試先生,今先生何必相瞞。」石生心下暗想道:「凌春女子,當日原是田又玄 因作詩而起,必定他有所見,方說出此話。就是他無所見,我實說於他,料也不 妨。」遂叫柏兒到茶館取了幾杯茶,留田又玄在船上相談。石生道:「田兄既知 小弟心事,小弟實為那日在古香亭見凌春女子詩,歸家細思,頗還去得,因而動 一癡念,有好逑之意。   遂著小價覓訪他的消息,到今方有影響。」田又玄近座笑道:「當時,小弟 明知那凌春女子詩好,故說不通者,因為吾輩才名不肯為女流所占,不意先生與 我暗合,也知她詩好。但此時先生既有影響,就該丟了揚州館事,為何還如此行 色匆匆?

適才所言不知所行了。」石生道:「非弟言不附行。奈這女子在淮安地方, 雖知其才,未知其貌,若造次而行,恐有不合,空費了往返,又誤了梅老先生之 約。小弟之念,尚暫泊於此,再訪這女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就 撇梅老先生之館,竟掛帆向淮陰,與她生死一決了。」田又玄道:「老先生原是 在何處訪著這消息,如今還當去訪一訪,不可錯過。」

石生道:「原是一醫生姓白者,從常州與她看病而回。小價偶然問其盛管家, 故得知這個消息。」田又玄道:「原來醫生姓白者之傳。但恐再訪出那女子是絕 色,先生事做半途,又要赴梅老先生之館,凱不費居中者一段苦心。」石生笑道: 「我石池齋豈肯為三百兩臭銅,賣了終身大事。」田又玄見石生志不在館,立意 要訪那凌春女子,不覺動個冒名赴館之心。手裡拿著茶杯,口中詭道:「先生不 必他訪,小弟曾在古香亭見過的。」石生忙喜問道:「田兄所見,果然姿色若何?」 田又玄道:「若說那女子姿色,大抵非一言一句可以描寫,只那一雙眉眼,令人 見即迷魂。」石生聞說,近座細聽。田又玄又細將那女子如何美貌,如何動人, 在古香亭如何看見,說了許多謊話,要撮弄石生上淮,自己頂名赴館。石生一腔 癡情,雖被他說動,卻也半疑不信。田又玄又巧言道:「恐小弟眼力不濟,不足 取信先生,先生且停留半日,請那醫生來,假以看病,再細細審問一番,真假自 明了。」石生喜聽其言,就著柏兒去請那醫生。

田又玄又止道:「此時天色將暮,恐不成體,到明晨吧。」石生道:「明日再 誤半日功夫,恐又開不成船了。」田又玄道:

「小弟還要薄餞,明日少不得相留一日,後日再開船長往。」石生為著那女 子,只得依言。二人談得情投意洽,又吃了一會茶。田又玄別去,臨上岸道:「此 事若成,先生將何以謝弟。」石生笑道:「多以金帛酬謝就是了」。田又玄正色道: 「小弟亦非愛金帛的俗品,轉將佳稿賜小弟一部,以留別後之思吧。」

      石生道:「此是不費之惠,若先生有見教之意,明日就著人送來。」說罷,
田又玄別去。正是:
  出言詭辯非君子,見利欺心定小人。

卻說田又玄留石生停止船上,思量冒名赴館,得那三百兩頭。一路想道:「我 方才留石池齋,明日請白醫生察訪那女子姿色,倘那女子是個醜陋的,白醫生一 直說將出來,不但失了老田這大財,且把我吃茶時那些假話,都被他識破,日後 有甚面皮見他。」想罷,竟不回家,即轉回身子去尋白醫生,要二人合意同謀。

原來白醫生就叫做白隨時,素常做田又玄的伙騙。曾在玄墓古香亭,令田又 玄假石生之名,會徐州來的一個鐵不鋒,觀梅做詩,希圖酒食。這晚見田又玄尋 他,即忙迎出笑道:「田相公適才別去,為何又來。」田又玄道:「特來與兄接風。」 白隨時邀到內堂坐下。田又玄從袖中取出一個銀包,拈了一塊銀子,遞與白隨時 買酒。白隨時推讓了一回,田又玄只是要買。

白隨時道:「在愚弟這邊,為何倒擾老兄。」田又玄道:「小弟有一發財事相 煩。你依我買來,別有話說。」白隨時勉強收下銀子,叫家中用人,買了些熟肴 便酒,掌起燈來,二人飲到興頭,田又玄道:「敢問老兄,前日在常州與何人看 病的?」白隨時道:「有個淮安畢監生令愛,為玄墓觀梅,受了些風寒,因請小 弟看病。卻有何說?」田又玄道:「那畢令愛可是前月十六日,我與老兄並鐵兄 三人,在古香亭笑他詩句不通的凌春嗎?」白隨時道:「不是,不是,這個叫做 臨鶯,生得才美冠世,其父雖監生而實鄉官,從正月二十日方游梅花的。」田又 玄道:「如今把這臨鶯要兄認做凌春,這財就有望了。」白隨時問其原故。田又 玄將石生愛凌春詩句,誤訪臨鶯,並明日要請白隨時話頭,細述一遍。白隨時聞 言驚道:「石池齋也還有些名望,為何把一個不通的認做才女。這等看將起來, 眼力實不如老兄了。」田又玄歎口氣道:「自古名人好題詩,英雄多困苦。虛名 在前,真才落後,此天道反覆之數。」白隨時又道:「明日小弟領命,把臨鶯說 做凌春,哄那石池齋上淮去了,你我財從何來?」田又玄道:「兄飲三大杯,小 弟說與你聽。」白隨時連吃過三大杯。田又玄道:「小弟之文才詩學,係兄所素 知,自不必說。有揚州梅老先生,官居翰苑久矣,知我是個才子,要請我教他公 子。不意石池齋這個畜生,就謀了此館。

每年三百兩雪花紋銀,節禮在外,還有二十兩聘儀。如今聘儀被石池齋收了。 若老兄撮弄他上淮,這館小弟抵了,館金與兄三七分,豈非是宗大財。」白隨時 聽了滿心歡喜道:「這等說,老兄該吃三十杯。老兄之財,更多似小弟。」田又 玄道:「三十杯小弟吃不得,也與兄三七分吧。」白隨時道:「這個成不得。小弟 不敢如此貪杯,寧可捨命奉陪幾杯吧。」二人一頭說,一頭篩酒,各吃了五六杯。 白隨時又道:「適才老兄所言,有冒名頂替之意。又無關書,一時認識出來,卻 如何處置?」田又玄道:「關書小弟已曾見過。竟去赴館,只要言語相對,東家 怎好問先生要關書看。」白隨時大笑連聲道:「妙!」二人立定計策,歡心暢飲, 直到一更時分。田又玄臨行囑道:「明日之事在心。」白隨時道:「謹領大教。」 二人別過。白隨時又道:「聞得鐵兄尚羈旅在揚,未回徐州,只柏老兄還要相遇。」 田又玄道:「若他在揚,益發妙了。」二人方別。正是:

    浪施巧計同兒戲,小視奇才作等閒。
  卻說石生在船上不知白隨時受田又玄之囑。到了次日早起,見天色晴明,正
是淮行的順風。

遂叫艄公備了酒飯,封起藥金,一面令柏兒來請白隨時。   不一時,白隨時帶著家人,背了藥箱,柏兒引轎到船前。白隨時下了轎,一 直上船,與石生禮畢茶罷。柏兒從書箱中取出一書,放在案上。白隨時把石生脈 細細一看,道:「先生這個病源,因悶鬱而起,心膈不寬,雖然脈氣沉細,卻無 大病。」叫家人取上藥箱,撮了兩劑寬中益氣湯,用福圓作引。撮罷,就要告辭。 石生道:「久仰青囊秘學,未得識顏。今日賤恙得叨妙劑。舟底不堪便飯,望寬 坐少敘。」白隨時道:「先生才名動世,一覯台光,實出望外,況又在此叨擾。」 說罷,柏兒收起書本,擺上酒肴,二人飲了一巡。石生道:「兄翁尊號,卻不曾 請教。」白隨時道:「小弟賤字隨時。」石生道:「可是素與田又玄相知嗎?」白 隨時道:「曾有一面,不甚相知。」石生也不在意,又飲了數巡,石生欲言又止。 白隨時知他為那事兒,不好啟齒。故作問道:「先生行色匆匆,卻因何往?」石 生道:「要往淮安訪一舍表親。」白隨時故道:「令親住居何所?」

石生故作歎一口氣道:「說起話長。小弟有位舍表親姓畢,自先君去世,就 不曾相會,到今五六年矣。昨偶聞在淮居住,又聞舍表親帶著舍表妹,在玄墓看 梅,及弟往拜,又兩下錯過。

如今上淮問詢,尚不知他住居何所。」白隨時知詭托詭道:「前小弟在常州, 與一位畢監生令愛,句喚凌春者醫病。那畢監生倒住在淮安城外,清涼寺旁,也 曾從玄墓看梅而回,莫非就是麼?」石生笑道:「那人雖然名姓相對,但天下同 名同姓者多,難叫分辨。惟舍表妹自垂髫時,與弟同食同居,至今形容猶記。不 識兄翁見那畢兄令愛而貌若何?」白隨時把酒乾過,笑道:「這等說起,料想不 是令親了。」石生見他笑而不言,以為女子醜陋,不好說出。叫柏兒斟盈了酒, 又問道:「兄翁如何見笑?」白隨時道:「不說那女子面貌便罷,若說起那女子面 貌,真天上有,地下無。且才美兼備,恐先生令表妹沒有那等全美。」石生作喜 道:「舍表妹雖人才不算出色,卻也有七八分似這個女子。但不知此行得遇著遇 不著?」白隨時道:「若是這位女子,先生說兩個字來,小弟代起一數看。」石 生見白隨時又會起數,滿心歡喜。隨口道了兩個字。白隨時將手畫畫道:「卻好 是干天數。二爻發動,此去不獨能相會,還有許多喜事。」石生道:「這數如何 詳解?」白隨時念那數中詩道:

得意相逢貴,前程去有緣。   利名皆可望,三五月團圓。

石生聽罷,知姻緣之事有准,又敬白隨時幾杯作謝。白隨時又道:「此數乃 邵康節先生所授,極靈極准。上面說』三五月團圓』,先生若訪令親,宜速行以 應此數。」石生道:「小弟就此順風,即刻開船。」不一時,柏兒拿上飯來。只 見田又玄領著一個傭人,竟自上船,與二人拱手。白隨時見田又玄至,就起身告 辭。石生道:「請用便飯。」白隨時作謝道:「小弟酒後不能用飯。」石生隨叫柏 兒取出藥金賞封,總遞與背箱管家,送到岸上。白隨時作別上轎。

石生方回,田又玄迎著問道:「那事如何?」石生笑道:「據白兄口詞,頗有 姿色。小弟欲乘此順風,暫別往淮。」田又玄驚道:「此時就行,小弟不及躬餞 奈何?」隨叫人取上四包路菜,送與石生。石生作謝。要留田又玄便飯,田又玄 作辭過。又道:「先生上淮,必須從揚州而過,倘梅老先生管家看見,傳與梅老 先生知道,豈不招怪。」石生道:「小弟此行,不攏岸上,徑從淮安水路而去, 他如何知道。就見他管家,也不認得。前那關書,俱從門外傳進,並不曾會而。」 田又玄喜笑道:「既如此,先生可放心而行了。」石生叫柏兒開書箱,取出詩稿 遞與田又玄道:「這是小弟近集,如命呈覽,幸勿見笑。」田又玄謝過,令家人 收下。

二人立在船頭敘別。只見船家整理篷桅,收拾繩索。石生對田又玄道:「此 時心意皆為行色所擾,不能與兄盡談。」就作揖謝別。田又玄回禮道:「這是喜 事催人,先生不必以一別為悵也。」石生反強勉回嗔作喜,要送田又玄上岸。田 又玄道:

「先生不必送小弟,小弟轉立在岸上,以心相送吧。」二人就在船頭別過。 田又玄同家人上岸。只見船家撤起跳板,將船一開。石生才進艙門,但聞長帆風 響,船頭水湧,如弩箭離弦,去莫能禁。田又玄立在岸上,喜得如夢如癡,呆了 半晌。正是:

情癡傀儡三分話,天送姻緣萬里風。

卻說田又玄立在岸上,復定睛看了一看,見帆影頓渺。遂帶著家人來會白隨 時,商議冒名赴館。二人相見大笑。白隨時道:「老石已去,我兄冒名之事,不 可遲延」田又玄道:「適才細細審問他,他此去竟不擾揚州,說揚州梅老先生家 人並不曾會過。這場造化,真是你我時運。」白隨時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 老兄可收拾行裝,隨後趕去,恐一遲延,梅老先生著人來請他時,就有許多不便。」 田又玄依言。就拉白隨時到家,看著收拾了行李,同到渡口,叫一隻小船,別過 白隨時,獨自一人,隨路打聽著石生消息。

到了揚州。上岸之時,頂頭遇著一人口中叫道:「石兄何往?」田又玄忙抬 頭看時,乃是徐州的鐵不鋒。就踉踉蹌蹌作了一揖道:「小弟因此處梅老先生, 每年出三百金紋儀,請我處館,特來赴約。鐵兄何羈留在此?」鐵不鋒道:「小 弟自別後,不期遇二三知己,每日在此詩酒,竟忘其所歸。」田又玄道:「鐵兄 必於此地久熟了,可知梅老先生家住居麼?」鐵不鋒道:「聞得在小東門前後, 可同去找問,以便進拜。」二人遂拉手同行,進了城,不一時到小東門。鐵不鋒 道:「想是梅老先生就在此處前後,可問人一聲。」二人立著說時,見一人從旁 邊酒樓上走下,問道:「相公可是來赴館的石相公麼?」田又玄道:「我正是。你 如何曉得?」那人道:「小的就是梅老爺家中王文。我與相公去通報。」田又玄 道:「此時天暮,恐不成禮。今晚且尋飯店住下,明日再來拜過。」王文扯住不 放道:「我家老爺怪相公來遲。說沒有回書,不足為憑。家中報怨小的,正要差 小的明日去復請。若相公今日會了,省小的明日一番回話。」田又玄遂到酒館中, 打開行李,取出一紅單帖,上寫著眷晚生石液拜。先著人傳進。後向鐵不鋒道: 「弟且暫別,兄寓何所,乞為示我,以便奉看。」鐵不鋒道:「石兄不必看弟, 弟明日自來拜兄。」二人打恭別過。

田又玄跟隨了行李去會梅翰林。見梅翰林迎到廳下,田又玄前趨後恭,相依 而行。直到廳上,相見禮畢,分賓坐下。梅翰林道:「前學生在吳下觀梅,仰台 兄大名,如高山在望。不揣荊棘,敢攀駕臨,獲愧實甚。」田又玄打恭道:「晚 生菲才薄德,梅老先生呼喚,實愧庸學,不足以當令公子之範圍。」

梅翰林笑道:「這是台兄過謙了。」田又玄又打一恭。家人茶上。田又玄兢 業業拿著茶盞,告過茶畢。梅翰林叫管家請出小相公來。少頃,小相公出來,年 紀只在十來歲,生得眉眼秀雅,端端正正朝上作了一揖。家人安了個位兒,在下 面坐著。田又玄道:「令公子品格非凡,日後定然繼老先生之門第。」梅翰林道: 「小頑待臘,因學生為這俗吏,幼年失教,懶於讀書,明日拜從門下,使頑石一 經仙點,想不致終頑也。」說罷,請田又玄到內書房裡坐。田又玄躡步而行,穿 了兩三進房子。只見花柳叢中,山石嵯峨,朱欄粉格,多少曲徑迴廊,共有十數 間危亭雅座。梅翰林叫收拾鋪陳,安田又玄在內居住,田又玄不勝欣喜。當晚整 酒,十分款待。次日又備一席,將公子拜在門下。

二人方飲酒時,見外傳進一帖,上寫道:「通家社弟鐵紇拜。」田又玄一見, 忙起向梅翰林道:「是敝相知鐵不鋒兄,來拜晚生的。待晚生出去相會。」梅翰 林道:「既石兄相知,請至書房相會何妨。」隨叫家人收了酒肴。田又玄迎進鐵 不鋒,在書房中與梅翰林三人禮畢,分賓坐下。梅翰林道:「請教鐵兄尊號。」 鐵不鋒道:「賤字不鋒。」田又玄道:「敝相知少年大才,乃北方名士,家下現住 徐州。」梅翰林道:「看鐵兄這般清雅,自是名教中人。」鐵不鋒打恭謙遜。梅 翰林對田又玄道:「鐵兄可曾婚配過嗎?」田又玄道:「晚生婚配過。鐵兄與晚生 不同。」梅翰林笑道:「這等說,石兄已娶,鐵兄尚未有室了。」鐵不鋒道:「晚 生素有傲骨,不肯輕娶。」梅翰林道:「此正是才人之妙用。」三人茶罷,鐵不 鋒就要告辭。梅翰林道:「鐵兄既與石生相契,皆是莫逆,何不少坐,盤桓盤桓。」 遂令田又玄留住。吩咐家中整置酒肴。又取出一詩箋執在手中道:「鐵兄可有佳 稿在此?」鐵不鋒道:「拙稿被坊中取去射利,尚未刻出。」梅翰林取出詩箋道: 「這一首詩,是小女在吳下古香亭上做的,請二兄指教。」二人接過,用手假作 畫圈吟哦。忽看到後面有凌春女子四字,二人驚訝半晌。梅翰林道:「這詩是詠 梅花的,也還通麼?」田又玄道:「這詩是絕妙的。但晚生是在古香亭見過的, 那時是十幾的光景,就同鐵兄在那邊觀梅,因而贊賞。不識老先生同小姐,是何 時在古香亭的?」梅翰林想道:「還是正月初五日,同小女在那邊的。」田又玄 道:「令愛小姐,如此大才,不知青春多少了?」梅翰林道:「小女今年十六,尚 未擇婿。」二人聞言,一齊驚贊不已。

梅翰林道:「請教二兄各做一首,以便小女留讀何如?」田又玄心中想著石 生淮行之事,恐聞凌春消息,復來赴館。遂用一計道:「鐵兄大才,尚未有室。 老先生令他做一首。略見其意,何不招贅為婿。」梅翰林但微笑道:「石兄也少 不得要做。」田又玄道:「晚生乍離故古,心緒覺得煩雜,恐猝中之筆,不足大 觀。」梅翰林道:「常言斗酒百篇。想石兄酒興足,然後下筆有興。適才吩咐家 人另收拾酒肴,待學生再親去取一壇好酒,與二兄衝開思路。」一頭說,一頭別 過二人去選好酒。

田又玄同鐵不鋒見梅翰林回家,親自取酒,恐怕一時做詩,嚇得心慌意亂。 鐵不鋒對田又玄道:「吾兄大才,就要做詩,也還不難。小弟近日荒疏,胸中卻 無一字,這事從那裡說起。」

田又玄道:「小弟近日風塵勞頓,也有些荒疏,卻如何處置?」   鐵不鋒低聲道:「向日吾兄所作之句,權借與小弟何如?」田又玄低聲回道: 「這個成不得,倘若兄說錯了字,反為不美。不如待我寫了,兄做一首吧。」鐵 不鋒慌道:「吾兄之詩,小弟自別後,終日熟讀,斷不錯字。」田又玄想了想道: 「那詩就與兄寫去。小弟一時懶做,也尋一首現成的,應酬應酬吧。」

遂兩邊張張,忙拿了鑰匙,向房中開了書箱,取出石生詩稿,翻來倒去,不 見一首合宜的梅花詩。因想,向日後生在游船上做的那首,卻又一時尋不著。正 在亂查之際,見鐵不鋒走進道:

「這詩稿是何人的?」田又玄道:「是小弟做的。」鐵不鋒道:「兄當時在古 香亭,說這女子詩甚是不通,今日為何又贊她絕妙?」田又玄手掀著詩稿發燥道: 「兄全然不知我的深意。」鐵不鋒見他發燥,遂忙忙出去。田又玄又聞得外面花 園門響,向後半本猛然一揭,卻好臨了一首就是。方才看了一眼,見梅翰林走進, 手慌腳亂,出來迎著。

梅翰林叫人揩抹了桌子,擺上美酒豐肴。田又玄隨放了梅待臘家去,自己復 走進房內,收拾那詩稿,掩在箱內,又張了兩張,方出來與梅翰林三人飲酒。酒 到半酣,田又玄叫書房用人,取出筆硯,對梅翰林道:「適老先生所命,和小姐 梅花詩,晚生輩且強勉做他兩句,以求大教。」梅翰林聞言,各敬一杯助興。田 又玄將酒接過來,一飲而盡,就把石生「一片冰肌接水光」那詩寫將出來。梅翰 林一見,滿心歡喜,擊節稱賞。鐵不鋒扭捏半會,就把田又玄那「嬌似雪花白似 鵝」詩,寫將出來。梅翰林一見,鼓掌大笑。鐵不鋒道:「晚生這詩還不像荒疏 之筆麼?」梅翰林道:「絕妙佳句。」三人遂一面飲酒,一面看詩,飲到夜半。

梅翰林留鐵不鋒住了。就將二詩攜到內宅,與凌春小姐去看。凌春小姐正高 掌銀燈,翻閱古集。一見二詩,不覺失笑道:

「這鐵姓詩句,這等不通,名字又起得這樣古怪。」梅翰林道:「這鐵姓乃 徐州人。石兄說他是北方名士。年甚青少,誰知外清內濁,石兄竟亦不察,反有 薦他為婿之意。連石兄亦覺可笑。」

凌春小姐又道:「石先生這詩,倒膾炙人口,只是字跡歪邪,像有抄襲之弊。」 梅翰林想了想道:「我起先見他在書房中拿著一稿,東翻西閱;且他又是一團勢 利行徑,不像個名士規模。

莫非這詩果有抄襲之弊麼?」時公子梅待臘與夫人亦在座旁。   梅待臘道:「我先時也看見先生,查了半日詩稿,見爹爹來,就慌忙擱下了。」 凌春道:「如此說起,石先生既有抄襲之弊,決非才人所為。竟假冒名士之輩, 妄來赴館,亦未可知。」梅翰林道:「倘若如此,我遲日假滿進京,家下無人照 管,豈不誤了我幼子之事。」說罷,各令安歇。獨自想了一個主意。

    次日早起,即別過鐵不鋒。叫一管家,同王文到蘇州悄悄訪問,看這家中先
生,可是石池齋;再訪問石池齋可是個名士。

    管家同王文領命。梅翰林又道:「你二人若訪問不出真正消息,休來見我!」
管家同王文嚇得飛星叫船,去訪石生。正是:

假借人多惑,循環事卻乖。   但能催薄暮,月應不媒來。   不知在何處訪著石生,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畢小姐絲桐露調 石秀才玉簫斷腸

  詩曰:
  恩從至處生煩惱,詩到愁來總怨哀。
  寄語深閨非戀色,撫琴相訪亦因才。
  豈知錯裡翻成約,不忍情中更見猜。
  自是美緣天有分,何須冰月作良媒。

卻說石生,那日信白隨時之言,別過田又玄,喜長途風送,不日到淮。先將 行李發在湖嘴飯店,即問清涼寺住居。問畢,暫別主人,帶著柏兒,行未半里, 見青柳成行,白雲如堵,無數樓台殿閣,隱隱高聳其中。石生從一草橋而入,傍 花隨柳,找尋至前,果然有一大寺。面對湖水蕩漾,綠草煙迷,內聞鳥鵲聲喧, 山門緊閉。

    石生自旁一小門緩步進去。見一僧衲衣草履,迎到客寮,二人揖畢,分賓坐
下,各道名號。

    原來那僧號湛然,乃客居清涼寺的。祖家在北京河南會館旁邊圓通寺裡,特
來淮募緣修寺,見石生斯文之輩,兩相投洽。

又引見主持師傅普明。石生道:「學生從南來,風塵勞頓,心下不爽,欲借 定剎客房半間,少息數日,奉送香資,不識二位老師意下若何?」普明聞見有香 資,連聲應諾。石生隨叫柏兒,外面封了一兩銀子,送與普明。並飯店行李總代 取來,就寺住了。

這晚,普明備了茶果,令淇然陪飲。茶將數巡,石生道:   「這寺旁可有一姓畢者麼?」湛然道:「貧衲初來,不知細裡。聞道有一畢 監生,名冷金,字守謙。富推敵國,選至杭州府通判,尚未赴任。相公問他卻有 何事?」石生道:「聞得他有一令愛,善賦詩文,學生曾在玄墓見一道梅花詩, 那詩頗覺清新,即其手著,適偶爾相問,非有他意。」湛然道:「果然。向日畢 老爺,帶小姐至玄墓觀梅,得病歸來,曾許一願在此,尚未還哩!」石生佯笑道: 「訪梅乃人之韻事,何反得病?」湛然道:「只因畢老爺喪妻,小姐每日作文賦 詩,哀挽母親,久矣擾思成病,今春方覺爽利。故畢老爺恐她憔悴芳姿,帶往玄 墓觀梅散心。不期又受風寒,復成大恙。如今痊癒,想是願心目下也好還了。」 石生道:「原來如此。」二人談了一會,吃過晚齋,湛然自歸禪房。

石生秉燭獨坐,前思後想,直到四鼓時,正欲抵案而臥,聽得金雞三唱,法 鼓齊鳴。石生清晨整衣,同柏兒就走到畢小姐前門窺視。只見職事兩列,多少衙 役在門伺候。石生近前問道:「這是那裡官長?」衙役道:「是現任徐州錢老爺來 拜畢老爺的。」石生聽說,帶著柏兒,又閒閒走到後門。見牆上石勒先春園三字。 石生正自玩索,只見一花婆,手提花藍,從門內走出,向斜路徑往清涼寺後去了。 石生欲要叫他,回思無味,俟他去後,潛走入園內看時,悄無人聲。但見:

綠淺紅肥,鶯啼鵲噪。檻憑青草池塘,緊靠太湖一石;簾捲東風繡閣,卻傍 沙柳叢陰。陽和春暖,花香撲鼻;心靜琴響,蘭味襲人,漢宮當曉,無般嬌媚, 原非畫工幻想;青皇濫設,多少芳菲,盡是恨人愁緒。

石生拂衣,就石坐下。目顧群芳,心營萬慮。知柳中高閣,是畢小姐藏修之 處,不癡不呆,沉吟半響。恍然似有人出,正曳裾而行。忽聞嚦嚦聲音叫翠云。 石生側立在柳樹梢下,聞得琴聲嘹亮,隨聽彈道:

勝如花明窗靜,梳玉斜,鬼病懨纏瘦怯。只落得清粉銷殘;說甚麼籠香骨徹。 想起這愁恨難絕。

    石生聽罷,低聲自語道:「『清粉銷殘,籠香骨徹』,分明道我梅花詩上,』
春色籠煙,銷殘清粉』之句。」又近前坐在石上細聽道:
  減新妝,湘裙半遮;逗離魂,春光頓賒。竟夜傷嗟。
  為憐才心切,不是奴意兒癡邪。羨文君不戀豪奢。

石生聽罷,又低聲自語道:「小姐琴音,有重我石池齋之意。信乎白隨時數 中道『三五月團圓』之句,且白隨時言她才美兼備,諒不虛矣。但我游梅見小姐 詩句在正月十七也,必然小姐游梅在先,何我詩句她怎記得?」又轉念想道:「小 姐數百里到玄墓游梅,豈有一見即返之理。或者就覓寓古香亭旁,時時觀玩,後 復見我之詩句,亦未可知。我回去將她原筆詩句,央托那花婆傳入,看她認與不 認,自知就裡。」想罷,意欲再聽,琴已絕響。遂帶柏兒出了先春園門。只見錢 知州別過畢監生,上轎喝道而行。石生避了,竟徑往清涼寺來。

吃過午飯,令柏兒到寺後覓訪花婆,假以買花插瓶,叫她進寺。柏兒應諾去 了。少頃,帶引花婆進了寺門,見過石生,石生就叫取茶。茶婆打開花籃,遞與 石生揀選。石生手揀著花問道:「老媽尊姓?」花婆道:「老身姓陸。」石生又道: 「這花是何處折來的?」花婆道:「是東邊畢老爺家先春園裡的。」石生道:「畢 家花如何送與你賣?」花婆道:「有個原故,當時畢奶奶在時,待我甚好,如今 畢奶奶去世,未存一子,只餘下一個小姐,小姐念先人舊愛,不忍視我孤貧,因 此,把這花叫我賣了度日。」石生問罷,選了兩枝大花,插在瓶內。柏兒拿出幾 碗果子,提了一壺茶擺在案上。石生即令斟茶,陪花婆坐下。花婆道:「老身怎 敢擾相公。」石生道:「我有一心事,要與陸媽商議,若要得,我做衣服,備重 禮相謝。」花婆笑道:

「相公卻有何事?」石生道:「就是畢小姐事。」花婆驚道:   「若是說畢小姐事,萬不能做了。」石生道:「怎麼見得不能做。」花婆道: 「相公說畢小姐三字,不過就是為婚姻之事。那畢小姐雖年方十七,文推過目, 生得面如花朵,有許多刁鑽古怪性格。就是畢老爺時常說及選婿一事,她就不悅, 要才貌中她意的人兒,方才說得。相公此舉料想不成。」石生笑道:「這件事, 卻是中她意的現成事。我二人雖未會面,兩下事體,卻都盡知。如今所煩無別, 有首詩兒,是我在蘇州得來的,煩陸媽轉達小姐妝次,問個詳細,可是小姐做的? 是與不是,回我一信。先送茶資一兩,後日再煩別事,仍加厚謝。」花婆回嗔作 喜道:「這個使得,只是要遲兩日方好。」石生道:「去便就去,為何又遲兩日?」 花婆道:「相公有所不知,畢老爺有個舊友姓錢,現任徐州知州,今日拜他。聞 徐州出賊,上司叫他急急趕去上任拿賊。畢老爺備了兩席酒,叫了一班戲,與他 送行。小姐也請了幾位女客,在簾後看戲。恐忙中不便說及相公事情。」石生道: 「這個不妨。我將詩箋與你悄悄帶去,乘便取出就是。」隨取了一兩銀子作茶資, 外一錢銀子作花價,並詩箋放在花藍內,對花婆道:「此事重托,千萬不可泄漏。」 花婆不好辭得,只得應諾,茶畢散去。石生道:「倘得周旋,決不負陸媽成就之 德。」花婆一味應承而去。

  石生送至寺門。花婆忽回轉笑道:「相公尊姓不曾問得。」石生道:「我姓石, 道號池齋,你可緊緊記著。」花婆道:「石相公與畢小姐二人,可有甚麼遺記沒 有?」石生道:「沒有甚麼遺記,止有小姐琴中彈的一曲。」花婆道:「相公寫來 與我拿去,她就沒得推卻,老身又好中間調停。」石生復回房中,寫出那琴中之 曲,付與花婆。又叮囑一遍,方才各別。正是:

全憑紫燕傳佳語,坐待春風聽好音。   卻說花婆別過石生,手提花籃,夾帶詩箋,竟往畢小姐先春園來,謀為此事。 怎奈事不湊巧,恰恰撞見畢監生親自選折瓶花。一見花婆問道:「今日花賣了多 少錢?」花婆道:「不曾賣得多少。」畢監生無心將花籃揭開。花婆慌忙將手遮 著銀子,被畢監生早已看見詩箋。問花婆道:「這是甚麼詩箋?」

花婆道:「是小姐與我鈿花的。」畢監生將詩箋捏在手中道:」閨中詩句, 以後不可亂向外傳。」花婆應聲,滿臉通紅。

提著花籃,徑到樓上。見過小姐,道聲恭喜。畢小姐道:「有甚恭喜,想是 爹爹不日上任麼?」花婆道:「不是。」畢小姐道:「既然不是,想是陸媽的喜, 故來反說。」花婆道:「我有何喜?」畢小姐道:「陸媽今日滿臉春色,喜氣融融, 想是賣花撿著銀子回來了。」花婆笑道:「我貧婆子家,那討得甚麼銀子拾。適 才拾著一張字紙兒,請小姐念與我聽聽,看是什麼話說。」畢小姐令花婆坐下, 接過看罷,驚問道:「這是我在深閨做的《勝如花》曲,怎被外人抄尋著?」花 婆道:「我走得困倦,在清涼寺門首坐歇,見風吹出個字紙,我就拾將起來,那 曉得甚麼勝如花曲不勝如花曲。」畢小姐道:「那寺中有人住麼?」花婆道:「只 蘇州來的一位相公,叫做石池齋,再無別人。」畢小姐驚疑半晌道:「聞得蘇州 石池齋是個名士,卻怎麼到淮安來哩。」花婆欲說就是,為那詩句被畢監生拿去, 欲言又止。畢小姐道:「那石池齋認得你麼?」花婆道:「他倒不識認得我,想是 倒識得小姐哩!」畢小姐粉臉頓紅,問道:

「他如何識認得我?」花婆挑道:「他既不識認得小姐,小姐如何曉得他是 個名士?」畢小姐道:「當日我在蘇州游玄墓,聞得他是個少年飽學,又在古香 亭見他親筆詩句,故此曉得。

陸媽如何說他識認得我?」花婆道:「他也是見小姐詩句,知小姐才情,故 此不面而識。」畢小姐道:「我之詩句俱閨中暗室所作,石生卻從何處得去?」 花婆道:「說起那石相公,在蘇州就見小姐詩句,因而千里之遠,特來訪問。適 才著管家請我到寺中買花吃茶時,談及小姐。他道:『我與小姐雖未會面,兩下 事體,卻都盡知。』復與我一詩箋」並這曲,他道:『詩箋是蘇州得來的,這曲 是小姐琴中所彈的。』不意來到園內,撞見畢老爺,將那詩箋拿去。那相公還要 候我回話,卻如何處置?」

畢小姐道:「我之詩句,並未傳至蘇州,想是他誤認別詩了。」說罷,叫翠 雲道:「你向老爺那邊,取陸媽拿的詩句來。」翠雲應諾下樓。花婆道:「小姐差 矣。若是誤認詩句,並這曲亦不是了,若是這曲是小姐做的,他既知小姐閨中之 曲,豈有不知小姐閨中之詩麼?」畢小姐作羞慚道:「陸媽之論,似乎近理。但 那生迢遠而來,在他可謂真誠矣;在我深閨之人,不當招認,若一稍通儀節,便 近淫奔,若不應酬,又屬負義,此時卻勢處奈何之地。」花婆道:「小姐之言, 真上人高見。然那生不宜留他久住。今小姐當贈之遺記,使他暫回江南,俟後, 或鳴之老爺,以圖此美事方好。」畢小姐想了想道:「我有一白玉簫,在前邊書 房箱內,煩陸媽轉致。令那生且回南去,不識好否?」花婆道:「這是絕妙的遺 記,可著翠雲取來。」畢小姐又想了想道:「今日請酒有事,不便去取。俟爹爹 外出時,乘空取出,煩陸媽寄去吧。」畢小姐同花婆話猶未終,見翠雲走上樓回 道:「那詩老爺放在書房中,一時忘記,便尋不著,請小姐收拾衣裝,城內女客 轎將到了。」畢小姐聞言,開箱更衣,花婆就要辭過。畢小姐留道:「爹爹赴任 日期將近,要打點一切事務,並還清涼寺舊願。你陪我家中料理料理,那事遲日 不妨。」花婆因無實據,不好因石生的話,就乘勢住下。畢小姐見天暮,叫翠雲 掌燈。先拿了些酒菜,安排花婆自酌自斟,就改妝下樓,迎接女客去了。正是:

異客孤燈空對夢,玉人簫管不知愁。   按下畢小姐今晚宴客不題。卻說石生別花婆之後,千思萬慮,望到夕陽,不 見回話。自寬自解,以為畢家這日請酒。不期一連過了一二十天,杳無消息。石 生使柏兒到花婆家問,又不見音信。心下疑疑惑惑,因帶著柏兒向寺外芳草之地 閒遊散悶。只見兩個穿小袖色衣的人,近前扯住石生道:「相公原來在這邊,我 家老爺請相公處館,誰知相公弄個不通的去抵冒,致小的們又往返尋到蘇州,蘇 州又尋到淮安。」石生不認道:

「我認得你家老爺是誰?說甚麼不通的抵冒!」那一管家道:「我是揚州梅 老爺家的王文。當日到蘇州請相公處館,現有關書聘金。相公姓石,號叫池齋, 怎麼不認?」石生拂衣仰天笑道:「你還不放手,這等你錯認了,我是姓齊的。」 兩個管家齊道:「我們在蘇州到相公家訪問,那看門老者說得不明不白。後到碼 頭上,見一船戶,他道石相公往淮來了。小的沿路問來,又有一船戶,說相公在 湖嘴飯店住歇。小的及到飯店,店家說到清涼寺來了。如今遇著相公,相公又推 三阻四,是明明害小的們了。」三人正在寺外爭論,只見湛然和尚走出問道:「為 甚麼事情?」石生忙接口道:「他錯認我齊相公做姓石的。」那兩管家道:「我家 老爺請相公處館,不意相公竟到淮來。老爺特差小的們來訪,若相公不去,小的 們就要領責。」湛然見無大事,向那管家道:「這相公今日方到寺中,明日就要 北行。你們休得錯認。」那管家又將一路訪來原由說了一遍。湛然故想了一想, 詭道:「怪不得你們,向日果有一石相公,在寺中宿了一夜就上北京去了。」那 管家放下石生,面面相視,慚愧半晌道:「我們且到別處再訪一訪吧。」倒向石 生陪了許多不是去了。

石生同湛然復歸寺內。湛然有事,自回禪室,不及細問就裡。石生獨做客房, 見諸事不遂,愈覺神昏意慵。正欲就寢,恍然如畢小姐來的一般。方才著枕,又 自驚覺。見柏兒手持玉簫進房向石生道:「這是花婆送來的。叫相公回江南去吧。」 石生忙起問道:「花婆哪裡?」柏兒道:「花婆正待進來,見後面畢家有人來寺, 她就交付與我去了。」石生道:「那詩可曾說是畢小姐做的嗎?」柏兒道:「她說 是畢小姐做的。」石生令柏兒出去。獨坐明窗下,手持玉簫沉吟道:「小姐既贈 我以簫,何叫我又回江南?」只管如夢如癡,狐疑不決。遂援筆以《楊柳枝》興 懷,作詞十首,以配玉簫。其名樂府,可備管弦。

    詞云:
  年來何處寄慇懃,暮雨朝煙總未分。
  空餘弱質誰為主,獨傍長亭更念君。
  金閶有客客清涼,淮水河邊夾道長。
  垂枝不解東風意,兩地相逢一斷腸。
  憔悴枝枝又別離,堪悲玉笛向君披。
  陶家舊日千條好,今日翻為兩皺眉。
  江南漫漫花已然,青帝何曾淡著煙。
  到來春色傷同調,未許垂絲別院牽。
  曉開南北石峰寒,忍教芳露滴春顏。
  行人多少鶯啼處,莫把相逢陌上看。
  當初折柳隋煬堤,曾聽鷓鴣別路迷。
  當日柳青無可折,鷓鴣猶復舊時啼。
  裘馬江天入翠微,裊裊輕絲夢未歸。
  青娥喜傍樓頭月,春色何時上客衣。
  病後何曾休了休,人戀東君君不留。
  折來俱是昭陽夢,只恐君歸又病愁。
  兀做高林思悄然,陽春一曲寄當年。
  多情不識淮南柳,野客攜鋤只屬田。
  潦倒長途百感生,手挽絲絲酒未醒。
  相依願逐東風去,不留芳景付無情。

做罷,到夜三鼓時分,人聲悄寂。石生獨備一觴,將玉簫吹和起來,其音淒 惋,不忍盡調。

忽一人推開房門,就側坐下。石生抬頭一看,乃是湛然和尚。石生愀然向湛 然道:「老師何今夜肯向愁旅一顧也?」湛然皺眉道:「適貧衲聞簫中有斷腸之聲, 抵枕不能寐。特來請問相公,何以悲憤一至於此?」石生挑燈,不覺淚語道:「學 生遠從南來,忝居老生愛下,已將事一月矣。今日,忽得知己贈一白玉簫。因思 天下有一美物,眾皆悅慕。於此得之,必於彼失之。夫失之者,非願失也,以為 托以知己而與,不托以知己而遂不與;而我得之者,亦非泛得也,以為知己之物 而取,苟非知己之物而亦不取。今餘取矣,是以彼與之者為知己;而與之者以我 為知己而贈,不以我為知己贈?而我遂不知。兩兩牽牽,寧不令人心碎乎!」湛 然聞言慰道:「相公固乃熱腸寓世之人,但令人情反覆,世態叵測,願相公如意 則取,不如意則不取,可也。」石生悲語道:「學生有不得不取之勢。」湛然道: 「何以見勢不得不取?」石生道:「舍彼則我無知己,舍我則彼無知己,故為之 勢處不得不取。」湛然道:「請言知己者何人?」石生默然不語。湛然近座道:「相 公說我得知,我或能解疑,亦未可知。」石生掩淚道:「知己者,向日所言畢小 姐也。玉簫即畢小姐所贈也。」湛然驚問道:「畢小姐與相公因何遂成知己。」 石生道:「學生自從玄墓古香亭見她詩句,知她才冠群英;復晤一醫生,知她貌 壓眾豔。學生特棄揚州梅翰林之館而來,豈非以畢小姐為知己而訪之乎?不意使 通之畢小姐,蒙畢小姐答我一簫,似乎亦以學生為知己也。來人又令我早回江南, 此意不明不白。是以我為知己而贈,不以我為知己而贈?而我遂茫然不辨。在老 師處此,亦料難自解。」

說罷又自掩淚。   湛然道:「原來先時那管家就為此事。既然相公棄館而來,在畢小姐今日贈 簫,諒必亦慕相公之才貌,知相公之苦心。又令相公回江南者,此必有說存焉, 來人獨未達其意乎?」石生道:「來人不曾會面,且會後即難逢之人。」湛然沉 吟半晌道:「相公且自保重。明日貧衲有一計,或能稍通音信。」石生道:「老師 有何妙計,且試言之。」湛然道:「晚時,畢家有人來吩咐普明收拾佛殿,明日 還願。畢老爺要來拈香。俟貧衲備一茶,請相公陪他談談。或兩下道義相投,有 一機會,事亦難料。」

    石生聞說,回嗔作謝。湛然遂別,石生就寢。
  正是:
  只因恩愛愁多染,不為情癡恨亦無。

卻說石生聞湛然之計,安眠一夜。到次日清晨,梳洗已畢,候會畢監生。果 然早茶時,湛然來請。石生喜不自勝。隨到前房,向畢監生施禮畢,各分賓主而 坐。石生道:「晚生久仰先生大名,幾欲登堂請教,恐妨公冗,故疏晉接之儀。」 畢監生道:「適湛然師父道及兄長高雅,聞知且善詞賦,今日老夫何幸得遇輩中 人也。」石生謙道:「晚生少年菲才,何敢望附驥尾。」畢監生笑道:「老夫近因 新受杭州通判之職,把詩詞疏失了許多。前一敝友錢姓者,祖籍九江,現任徐州 刺史,來拜老夫,酒席間就索新作。只道老夫仍是當日窗下之豪興,卻不知近日 為官之事,與那詩賦不同。」石生道:「正是。古雲非窮愁不能著書。」畢監生 道:「兄長住居寂寞蕭寺,近日想多新作。」石生道:「有兩首詞句,著價取來獻 丑。」畢監生忙道:

「不消取來,自然是妙的。」石生道:「晚生自當請教。」隨叫柏兒到房中 去取那《楊柳枝》詞。普明、湛然擺下茶果,四人方舉茶杯,見一個管家手持一 書,向畢監生道:「徐州錢老爺有書在此。」畢監生將書拆開,看了半晌,笑道: 「昨夜過酒,今日眼昏,煩石兄代老夫細述一遍。」石生接過書啟,念道:

「眷盟弟錢呂直頓首上守翁老仁台書。前者,晉候台教,過承盛款。別來就 任,清誨之音猶在耳右。昨蒙上行,仰除土冠,托庇僅獲一卒,迄今餘黨尚無覓 處,誠庸才碌碌,不及向知己盡述也。茲有癢生鐵紇,字不鋒者,昨於江南遊學 歸,拜弟門下。欲過淮謁玉,懇書轉為介紹。幸老盟翁推分,加意栽植,叨光不 獨鐵生也。專此代面,無任瞻仰。」

    念罷,畢監生接去,忙問管家道:「鐵相公如今在那裡?」管家道:「現在家
中廳上坐著。」畢監生放下茶盞,就起身而別。

    石生道:「晚生拙詞,求帶去斧正。」畢監生道:「再來領教吧。」二人說話
之間,柏兒將詞已拿到面前。石生乘勢遞與畢監生入袖。送到寺門,四人遂別。

石生悶悶不快,同湛然復回前房。湛然道:「相公遭際不遇,這般一件巧事, 偏又不能接談。畢老爺雖居咫尺,這寺一年來不得一次。此會虛過,再難得會了。」 石生抱悶不語。湛然又寬慰道:「相公,古人云,謀事在人,成事成天,且將新 茶再吃一盅。」石生同湛然吃了杯茶,少頃,柏兒取午飯至。

見一管家,拿一拜匣,取出一書,向湛然道:「我家老爺請石相公哩!」湛 然同石生驚喜,將書看道:刻下敬置一觴,恭候台教。眷弟畢冷金頓首拜。

石生看罷,對湛然低語道:「想是那詞被小姐看見,故來請我。」湛然喜諾。 石生受下請啟,令那管家回去。同湛然吃過午飯,隨即更衣,專候赴席。湛然笑 道:「此事若成,真文章有用了。」石生亦微笑而應。正是:

否極常逢泰,愁深恨自除。   好事不易得,易得亦成虛。   不知石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辭玻璃潦倒歸僧舍 冒風雨蕭條見故人

  詩曰:
  魚龍廝混道凌夷,玉石難分強笑嗤。
  富客爭誇乘勢日,英雄卻守敝貂時。
  贈金自古稱奇士,舉目為何盡市兒。
  我向暗中頻點額,喚君回首莫蹉疑。

卻說石生,午飯後隨即更衣,候畢監生請。不多時,只見畢管家至。石生叫 柏兒看守房門,同畢管家來到畢家,管家通報,石生進見。先是一少年人與石生 禮畢,後畢監生與石生施禮。石生道:「晚生尚未進拜,過蒙錯愛,本不當領。 因長者呼喚,固辭恐反獲罪。」畢監生道:「說哪裡話,長兄大才,辱臨敝地, 恐旅邸寂莫,不過請來陪鐵兄閒話。」話畢酒至,遂安位各坐,鐵不鋒道座,石 生二座,畢監生在石生席旁陪飲。

鐵不鋒舉杯問石生道:「大兄尊姓。」石生道:「小弟姓石,賤號池齋。長兄 可是號不鋒者麼?」鐵不鋒首:「大兄何以知之?」石生道:「雖未會面,久仰大 名。」鐵不鋒忽然笑道:

「小弟有一知己,是個才子。不意今日大兄亦同名同姓,倒也奇妙。」說罷 又笑。畢監生道:「何石兄又有同名同姓者。」石生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在 吾輩眼中真偽自識。」鐵不鋒笑道:「大抵假名假才之人,果然脫不出小弟這雙 慧眼。」畢監生道:「石兄大才。鐵兄可曾見其佳作否?」鐵不鋒道:

「不曾。」畢監生叫管家道:「你到後園樓上,問小姐把那《楊柳枝》詞取 來鐵相公看。」管家應諾。石生笑道:「恐拙作不足經鐵兄慧眼。」畢監生道:「這 有何妨。」鐵不鋒不語。三人飲了兩巡,畢監生問鐵不鋒道:「錢盟翁榮任徐州, 亦獲大利否?」鐵不鋒道:「錢老師初任,尚得千金。後因衙中有甚麼蘇小墓在 內,每遇冤民事則出現。故錢老師也就不賺大錢了。如今每日所得,不上百金而 已。」畢監生歎道:「錢盟翁時運不濟,想起這樣窮官,不如不做。」石生接口 道:「每日得百金,這個官也就窮得不窮了!」畢監生同鐵不鋒齊笑道:「真書生 之言。不知做官賺錢之事。」石生欠身微笑道:「果然學生不知。」畢監生道:「夫 錢乃人之威風,無之則人不懼畏。所以古人云:『為貧而仕』教人急急謀利,做 個財主。若仕不謀利,不如為客為商之輩,將何以勢臨鄉黨也。」石生笑道:「原 來如此。在晚生聞得,富貴不加鄉黨。卻又作何解?」畢監生想了想道:「此語 乃世人之戲言耳。」石生欠身道:「世人為何作此戲言。」鐵不鋒接口道:「此語 亦非世人之戲言,以為富貴之人不與鄉黨貧賤者為伍。故云不加鄉黨也。」

畢監生拍案忙道:「此真妙解!」石生道:「在晚生之意不然,若從辛苦中敬 得富貴,遇貧賤者則與之,使貧賤之人與我共此錢穀方好。」畢監生道:「何也 哩?」石生道:「這錢乃天下運用之物,非一己獨私。且有聚散盈虛一定之數。 若慳吝視為己物,必取爭奪之禍。使我為臭銅而甘爭奪,可謂智乎!   即僥倖保守無恙,又安得不似鄧通致饑餓且死乎!如據先生、鐵兄所言,不 獨死後遺臭,且生時口碑載道,皆頌財主為看財奴了。」畢監生不語。鐵不鋒高 聲道:「石兄罰一杯。明明見畢老師是個富貴之人,故來罵座。」石生道:「豈是 罵座。不過公論道理。」鐵不鋒道:「有何公論,再加罰一杯。」石生一連吃了 兩杯。畢監生笑道:「這個罰得有理。」石生又各回敬一杯,招陪不是。

鐵不鋒吃過,拍案道:「怎麼拿詩的管家還不見來?」畢監生訝道:「正是。」 回首就問從人。從人道:「小姐伏在案頭打睡,方才醒來,才傳翠雲去取。」畢 監生道:「既然如此,將酒撤去,掌燈籠來。」畢監生同鐵不鋒向東廊下小便, 石生向西廊下小便。鐵不鋒回見石生不在背後,向畢監生道:「此假名士也,老 師何以相識?」畢監生驚道:「他送甚麼詩句與我,小女看見,贊他是才人之筆。 因便中邀來陪長兄吃杯酒兒。」

鐵不鋒笑道:「此人做得倒有些像,只是還欠老誠。」見石生從西廊下走來 道:「今晚頗有月色。」畢、鐵二人道:「真所謂月明如晝。」畢監生復邀石、鐵 二人入席。旁有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詩句在此。」鐵不鋒取過看時,假作吟 哦半晌道:「詩句果妙,覺得失了些律兒。」石生道:「此非律句,乃是詞調,故 韻當如此。」鐵不鋒道:「若說是詞調,倒也還說得去。」又想了半晌,掩住詩 箋道:「我那才子敝相知,往往做那八句的,故此出名。可見詞調皆才子所不屑 做的。石兄於那八句的,尤當推敲推敲。」石生微笑道:「七言八句者,乃近體 也。古詩只有歌行詞曲,哀怨思歎數種。自後作近體者,即為制舉之業,於唐為 盛。唐人常雲,曲難於詞,詞難於詩。那詩不過各道性情,此詞名稱樂府,韻叶 宮商,以備之管弦。天下有不知律而作詞者,謂之妄;有不知詞而作律者,謂之 淺。

豈有作詞而不知律之理。」鐵不鋒大笑道:「小弟戲言耳,石兄何以當真。 難道小弟不知詞難於詩。該敬一大觴,以為小視文人之戒。」石生推道:「鐵兄 也該敬一大觴,以為欺誑朋友之戒。」二人推讓半晌。畢監生高聲道:「二公不 必你推我讓,將此兩大觴二公俱不吃,老夫有一珍藏玩物,名喚玻璃杯,可容兩 大觴酒。叫小價取來,將二公的酒准作一盞,請一令何如?」

鐵不鋒連聲叫妙。   畢監生叫人取出玻璃杯,斟盈作一官杯,送與鐵不鋒行令。

鐵不鋒接過酒杯骰盆,想了半晌,方吃過酒道:「門生行一發財的新令,要 四句歌訣。」說罷,拿起六個骰子向盆內一擲,看來是個不同。口中念道:「元 寶盆中列,請君折一折。有酒下家斟,如違罰三碟。」念罷,問畢監生道:「老 師把這元寶要作幾折呢?」畢監生笑道:「就是足色吧,折甚麼!」鐵不鋒遂對 石生道:「該兄飲酒。」石生不知原故,吃了一杯。鐵不鋒立起道:「該罰三碟了。」 石生道:「小弟酒已飲過,為何又罰?求說明,自然依罰。」鐵不鋒道:「小弟盆 中是二十一點,若畢老師說九折,該吃十八杯九分。若說對折,該十杯零五分。 今畢老師要足色,就該吃二十一杯了,如何只吃一杯?

且罰過三碟,再吃那二十一杯。」石生道:「小弟量淺,實實不能。」鐵不 鋒道:「違弟之美令,又該罰三碟。」石生戲道:「豈敢違兄之菲令。」鐵不鋒道: 「若說小弟是菲令,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畢監生接口道:「既石兄笑兄令菲, 畢竟他有高令。讓石兄行個高令耍耍吧。」

石生欠身道:「晚生酒後狂言,豈是當真笑鐵兄令菲麼?」畢監生道:「一定 求教。」遂送令與石生。石生道:「晚生何敢僭妄。」鐵不鋒道:「石兄不必謙遜, 且遵長者之言,別行一令。小弟之酒,待後再吃吧。」石生遂接過令盆,將酒吃 過道:「晚生行一《鳳求凰》之令。麼為鳳,四為凰。若鳳遇凰,當盆飲雙杯, 左右各賀一杯。若不遇,飲一杯竟過。遇時,須暗含麼四,說兩句舊詩。」畢監 生道:「此令果妙。」石生將骰子擲下,恰好麼四俱遇,遂飲雙杯。復杯道:「『只 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畢、鐵二人又各賀一杯。酒畢,石生送令 與鐵不鋒。鐵不鋒乾過酒,將骰子擲下,麼四俱不遇。

石生道:「若不遇,飲一杯竟過就是。」鐵不鋒道:「且讓小弟再擲一擲何如?」。 石生道:「豈有再擲之理!」鐵不鋒道:「若讓小弟再擲一擲,不遇時,情願甘罰 十杯。」石生道:「果吃十杯,就讓兄再擲。」畢監生笑道:「鐵兄莫要強勉,必 然十杯是要吃的。」鐵不鋒道:「門生拿定是遇的。」遂舉骰子又擲一下,麼四 又不遇。畢監生大笑道:「果應老夫之言。」鐵不鋒道:「不過十杯酒耳,有何難 哉!」管家一連斟上十杯。

    鐵不鋒就欣然飲盡。
  過令與畢監生。畢監生飲過令酒,道聲遵令,將骰子擲下,恰好麼四俱遇。
歡歡喜喜飲過雙杯。詩道:「『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石生道:「詩
句欠妥,外敬一杯。」

畢監生道:「老夫是淳民,自當受罰。」遂吃過罰酒。石、鐵二人又各賀一 杯。畢監生送盆與石生收令。石生酒已半酣,知座中鐵不鋒是個俗客,就起身告 辭。鐵不鋒立起道:「石兄真公子性兒,自己令又不收,前次欠小弟二十玻璃杯, 又不曾吃,如何就要告回?」石生道:「小弟轉領三小杯吧。」鐵不鋒道:「一定 要吃二十玻璃杯!」石生裝醉道:「這等說,實實不能了。」鐵不鋒不理,竟叫 管家一連斟上二十杯。石生假作悶席。

畢監生笑道:「想是石兄果然醉了。」鐵不鋒走下席來,扶起石生道:「這等 不善飲酒,還要行令。可甦醒起來,吃小弟十杯吧。」石生佯語道:「要吃酒就 是二十杯,如何叫我只吃十杯?」說罷,起身就辭。畢監生道:「既然石兄量窄, 且讓他先行。老夫少送,回來奉陪吧。」鐵不鋒道:「門生自然領情。」石生別 過鐵不鋒,畢監生叫管家打著燈籠,送石生回寺。

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卻說畢監生送石生出了大門,吩咐管家送石生回寺。隨即復到廳上,笑對鐵 不鋒道:「這假名士如許醜態,且談詩一口胡柴。」鐵不鋒道:「不消說起。」畢 監生叫人將酒席並為一桌,分賓坐下,換了杯盤,二人對飲。鐵不鋒道:「此假 名士,以後老師須要斟酌,不可妄交。」畢監生道:「不知此人何以假令相知之 名?」鐵不鋒道:「石池齋是當今才子,與門生到交。門生曾在吳下玄墓古香亭 與他游梅作詩。後揚州梅翰林,出三百兩鬆紋,聘他訓子。

門生又在揚州到他館中奉訪。那梅翰林愛門生詩才,加倍款留。門生因有家 務,就辭別返舍。此事尚然不久,難道門生就眼花了,連知己也認不得嗎!」畢 監生想道:「此人既來假名,必有所圖,莫非有騙我之意麼?」鐵不鋒微笑不語, 只是搖頭。畢監生道:「鐵兄有話但說,何必隱忍?」鐵不鋒道:「門生細審此人 來意,故將這不通的情詞豔曲,以挑老師小姐之意。令老師小姐錯認他是才人, 門生何敢盡言。」比監生聞言驚道:「我又無一子半姪,只生這一嬌女,曾攻書 史,任他大才大用,非有錢有勢,不敢求配。這窮酸為何有此妄想?」

隨問旁邊管家道:「送石相公人可曾回來?」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小的送 回寺了。」畢監生道:「你見他寺中言語動靜,所作何等事體?」管家道:「不曾 見他做甚事。先時小的去請他,見他低聲向湛然和尚說甚麼小姐見他詩句了。適 才小的送到寺中,和尚迎出,又向石相公道聲恭喜。再不曾見他別事。」

畢監生聽罷,怒對鐵不鋒道:「兄果料事不差。此人老夫自當重處。且他席 間又罵老夫為看財奴。」鐵不鋒接口道:「且他又笑門生之令為菲令。」畢監生 道:「且他又作不通的情詞豔曲,愚弄富宦。」鐵不鋒道:「且他聞老師小姐在後 園睡熟,又道甚麼』只恐夜深花睡去』。」畢監生道:「更有可惡者,令名為《鳳 求凰》,合兄所料無疑了,明日必要處他。」鐵不鋒又正容道:「處他固是宜當, 恐後來作仇奈何?」畢監生大笑道:「有何作仇,老夫錢財可以通神,且現居通 判之職,縱他後來僥倖,即入翰林院時,老夫豈不做到一品了。」鐵不鋒近座道: 「老師之言,果高明見道。但恐處他,與小姐體有所關。」畢監生沉吟想道:「有 了。錢盟翁在徐,正拿賊不獲。老夫今且愚弄這窮酸在此,寫下一書,煩兄寄去。 速令錢盟翁假以土賊贓主,拿去問罪,豈非善處之策?」鐵不鋒拍案道:「此果 善策,不必再議,拿酒來吃。」畢監生同鐵不鋒飲到大酣,方才散席。鐵不鋒臨 別道:「事不宜遲。」畢監生道:「明日即行。」正是:

偽士亂真真反偽,權衡致富富行權。   卻說畢監生送出鐵不鋒,回書房內,即修下一封暗害石生書札,取了兩匹蟒 紗,一隻銀杯送錢知州。又叫管家稱了四兩銀子,作鐵不鋒程儀。畢監生在案頭 隨便摸了一幅箋紙,看來是甚麼凌春女子詩句,就封將起來。吩咐管家道:「你 們明日早起將這禮物,書禮,送到鐵相公下處。你道老爺打點上任,不及親送。 叫鐵相公早早回府,致意錢老爺罷。」管家領命。

畢監生睡去。

到次日,管家早起,將禮物送到鐵不鋒處。鐵不鋒即隨管家到畢宅辭謝,即 日起程。畢監生不勝欣喜。過了十數日,逢上任去期,杭州衙役接到。畢監生知 徐州之事將發,先令小姐,婢從上了杭州長船,自己騎了一匹大馬,帶著管家, 故向清涼寺,假作好意辭別石生。石生同湛然、普明忙出迎接。畢監生隨下馬道: 「老夫才得相逢,又為一官遠別,苦抱一團未了之哀,不知石兄亦同此意否?」 石生聞言,悵然道:「先生可進寺內少敘別離。」畢監生揖道:「不及了,就此兩 別吧。」石生愴惶回揖道:「先生此去榮任,不知何日才得復會。」畢監生道:「老 夫雖然暫別,小女尚在舊宅,少不得時時有書信往來。」說罷,匆匆上馬而去。

石生同湛然、普明望見畢監生肥馬輕衣,銀鞍豔僕,一陣塵起,穿柳而去, 各皆悵然歸寺,唯湛然在石生客房閒談此事。

石生道:「畢監生今去榮任,說小姐尚在舊宅,我們何不到他後園頑耍頑耍, 以散悶懷。」湛然喜諾。隨帶了柏兒,出寺向先春園來。見園門大開,三人竟入。 內有一老兒走出問道:「相公何來?」石生道:「我們是左右緊鄰,久聞你家花園 有奇花豔木,特來借觀。」那老兒道:「喜得今日老爺上任,若老爺在家時,斷 不許遊人進來的,相公只可在外面看看,不可進去。」石生應諾,方欲席地而坐, 湛然道:「相公且坐,貧衲同盛價回去,取一壺好茶來吃。」石生許諾。湛然同 柏兒出園。

那老兒又到石生面前道:「我家老爺臨行,吩咐小老兒看園。說道,『若有甚 麼石相公來,不可令他在園中窺探。』如小老不遵,查出定要重責。相公莫非就 是姓石的麼?」石生笑道:

「我不姓石。」又道:「想是你家老爺家眷在此,恐菲人窺視不雅耳。」那 老兒搖頭道:「也不是這話,家眷倒已帶去,不知何故,相公不可外傳。」石生 聞言,驚疑半晌。隨立起身來,向柳中閣下看時,見鳥鵲聲喧,雙門緊閉,上書 封條,墨跡猶新。石生沉吟想道:「畢監生分明說小女尚在舊宅,為何今非昔比, 言不孚實。」只管呆想。那老兒走過道:「相公不要只管貪玩,天將有雨了。」 石生道:「少候我們人來,吃杯茶就行。」那老兒復向後去。石生又步至假山石 上,追尋舊況,如得如失。口中不覺自語道:「鶯花猶在,玉人何處,相會無期, 徒存畫餅耳。」少頃,那老兒手拿一掃帚,走出向石生道:「相公茶不來了,請 出去別處玩耍吧。」石生道:「少刻即行。」那老兒暴躁道:「我要打掃林木,恐 防陰雨,相公只管少刻少刻,有甚麼好看,明日再來任相公遊玩。」石生聞說, 掩淚而出。

那老兒將園門雙閉。石生回顧數次,對牆內不勝留戀。忽聽得後面一人叫道: 「相公莫要回寺!」石生回頭看時,乃是柏兒。就問湛然老師。柏兒忙道:「湛 然師傅後面來了。寺中有許多公差,說相公是贓主,奉徐州知州批文,協同本處 地方來拿相公,如何是了?」石生聞言,口瞪目呆。半晌,見湛然從路上跑來。 石生一把扯住道:「聞上台行文,以學生作贓主拿究,這是從哪裡說起?「湛然 喘息著道:「真真是奇事。我知相公非此輩之人,想是被仇人扳害。如今,相公 須要速速改名換姓,潛逃京中,急圖功名,方是生路。若不知趨吉避凶,定遭毒 手。」

石生慌忙道:「去便要去,待學生辭辭普明老師,還將玉簫並行李取來,方 可去得。」湛然道:「那普明見相公做出此事,千恨百怨,怪我引領相公來寺。 原道歇息數日,不期住到如今,說不曾得相公多少佈施,此時巴不得將相公交與 公差,如何還要辭他。」石生聞言,掩淚向柏兒道:「身上又無盤費,投宿又無 行李,我二人今晚卻向何處去安著。」柏兒掩淚不語。湛然道:「相公不必悲哀。 速令盛價隨貧衲到寺後,悄悄將行李查出,從小路前去便了。」石生感謝。柏兒 同湛然別去不久,將行李並玉簫挑來。石生向湛然淚道:「學生為畢小姐受如此 風波,蒙老師盛意,終身難報。只是不知何日得會老師與畢小姐也?」湛然慰道: 「功名早就,自有佳偶,你我亦有相會日期,不必悲切。」石生強勉揖別。湛然 道:「相公到京,可在小寺作寓,庶省盤纏。」石生稱謝,掩淚別去。正是:

肯把良緣歸我處,不如意事奈他何。

卻說石生同柏兒,別去湛然,行未數里,忽然天起烏雲,風雨驟至,且從來 不曾走慣路的,同柏兒一步一步,挪移不上十數里,腳便疼痛。回首向柏兒道: 「這般大雨,我們腳下難走,不如尋一主人,在此安歇吧。」柏兒道:「相公乃 避害之人,此處如何住得。」石生只得強勉又走。行未十數里,天色黑暮。見面 前有數十人家,石生立住,對柏兒道:「此路口必有飯店。我們今夜投宿,不可 提起個石字。」又想了想道:「只說我姓齊,字也水,叫我齊相公就是。」柏兒 應諾。同至路口,見店家燈火隱隱,柴門半開半閉。石生隨柏兒徑入店內。店主 問道:「客官從何處來的?」石生道:「小生姓齊,自蘇州來,往京應試。」店主 道:「此處客俱下滿,沒有房子,請到別處投宿。」石生道:「小生適才冒雨,衣 物俱濕,天又黃昏,路又泥泞,不能前行,因此投店主歇宿。倘內中有孤客獨房, 搭住一晚,更見好情。」店主想道:「沒有甚麼孤客獨房,止有一河南客,是一 房兩牀,卻又有管家,恐不能相容相公。」

石生聞言喜道:「既有空牀,怎好不讓,待小生親去與他說。」說罷,帶柏 兒到後面看時,果然有一房兩牀,一客背著臉收拾行李。石生近前拱手道:「客 官,小弟特來借榻。」那客回頭看時,見是石生,忙走下來。石生一看,卻是懷 伊人,二人慌忙施禮。懷伊人喜道:「吾兄因何至此?」石生低聲道:「小弟避害 至此,不期得遇故人,祈速策我。」懷伊人見石生衣履盡濕,而色憔悴。叫管家 取出衣裳換了,拉手就坐,挑燈低問道:「吾兄所避何害?」石生道:「弟因別後, 訪得凌春小姐在淮,特帶小價到淮訪問。又喜托庇,一路平安。且小姐與我志意 相合,贈我一玉簫。」懷伊人道:「既然如此,乃是一段美事,因何致害?」石 生道:「不期後來,小姐乃父是監生,謀任杭州通判,竟隨任南往。致小弟蕭寺 落落,忽出散悶。有憎湛然,是弟契交。尋出寺外,教道徐州公差,在寺協同本 處地方拿弟,說弟是土賊贓主。不知誤認?又不知故害?因湛然私放小弟前來。」 懷伊人道:「想是吾兄在淮,處友不當,故致此禍。」石生道:「在淮並無妄交。」 懷伊人道:「吾兄因何知凌春在淮安,特相信而來?」石生將白隨時起數,花婆 傳詩,先春園聽琴,清涼寺請酒,前後事情述了一遍。懷伊人想道:「向聞白隨 時、鐵不鋒與田又玄相與詩酒之人。曾記古香亭田又玄詩上,有『春日同鐵不鋒、 白隨時作也』數字,既與田又玄交往,其人不端可知。想徐州之事,或有因而起。」 石生想道:「我與他一面之會,有何仇隙?且白隨時指我小姐之處,非我明明問 他,乃是暗透他的。這事斷非此輩遺害。」懷伊人又想道:「論理與他不相關煞, 未必他敢為此事。只是為今之計,不識吾兄匆匆,意欲何往?」

石生愀然道:「弟囊空金盡,隨其所之。大約以到京為率,更換名姓,坐監 入場耳,且不識伊兄近況若何?」懷伊人道:

「自別後到河南,舍親官已罷職,終日俗冗繁雜,致弟淹留到今。所得不上 二三十金,意欲權移吾兄,為上京之費。寺以知己見愛,慨贈以壯行色何如?」 石生愀然道:「弟若受伊兄之贈,伊兄前途又有誰贈?」懷伊人悲道:「正是彼此 窮途,寧可盡吾兄為要。蓋吾兄年在妙齡,不慣客路;在弟賤庚癡長,頗多經歷 野店寒煙之苦。」石生沉吟不語。懷伊人將拜匣取開,拿出銀子,原封不動放在 案上。又打開一小包,內有兩餘銀子。

    取出一塊,隨叫管家買了一甕酒,取出路菜,向石生道:「吾兄不必愁悶,
且飲一杯,以舒勞倦。」

    二人對飲少頃,石生問道:「小弟故鄉風景,近來猶似舊否?」懷伊人道:「令
表兄有一字奉復,想必盡載。」石生令取出看時,書道:

愚李景文頓首書復池齋社表弟先生文幾:自昔睽違,倏爾春秋幾易。每思會 無由,惟夢寐得親切耳。念府上世多清德,齒爵俱尊。近以先姑丈西升,百凡變 衰,欲繼舊業,端在吾表弟焉。晤伊兄,得悉新趾,且聞得賢主人如梅老先生。 更有足賀者,時歲值科試,正爾我得意之秋。可鼓棹歸洛,相與負笥長安,朝夕 論心,以慰遼闊。途腸不贅,專此草復,並待不盡。

看罷,放在案頭,對懷伊人道:「家表兄欲我早到河南,同他往京應試。我 若將伊兄銀子全帶前去,亦是無用。不如二人學管鮑分金,弟取不傷廉,兄與不 傷惠,且兩有盤費,豈不相安。」懷伊人道:「吾兄莫謂河南路近。客途之事, 一時風雨阻隔,咫尺猶同千里。那時致吾兄不來不去,淒苦無告,在兄縱不怨弟, 而弟亦何忍放心自回。」石生見懷伊人情锺友明,愈增愧顏。懷伊人慰道:「兄 毋過慮,弟還有兩餘散碎銀子,足充路費。」石生道:「那兩餘銀子做得甚事, 縱伊兄省儉,只可到得廣陵。」懷伊人道:「到廣陵就不難了。或做館代筆,隨 寓前去便了。」石生想了一想道:「若到廣陵,弟寫一書,致梅老先生處,並關 書帶去,薦兄處館。權借一枝,以圖歸計。

不識何如?」懷伊人道:「既如此,是絕妙的了。」石生推過盅筷,令柏兒 取出拜匣,寫下一書。又秉筆寫了一扇一卷並關書遞與懷伊人道:「梅老先生知 我貧士,聊寄人情紙半張,以表微意吧。」懷伊人接過看道:「這詩、扇俱新作 吧?」石生道:「扇中是當日梅花之句,卷上是舊日之別業。」懷伊人看罷,不 勝稱贊。又道:「別後想多近作,乞借觀以開茅塞。」石生道:「別後之作,未付 梓者,贈與田又玄了。惟有《楊柳枝》詞十首是近作,寫出求教。」懷伊人歎道: 「可惜佳玩落瞽目人矣。」石生取一便紙,將《楊柳枝》詞寫出一稿,未款名姓, 遞與懷伊人。懷伊人賞鑒一會,各飲酒罷,吃過夜飯。又令柏兒同懷伊人管家, 飲了酒方睡。

到次日,石生早起,見天色稍晴。懷伊人各束裝辭過主人,至路口分別。懷 伊人道:「吾兄此行,至河南同令表兄進京,定然擢元。弟有母服,不能附驥。 吾兄幸勿自惰,有負妙年。」

石生歎道:「倘得僥倖,當報謝者惟伊兄與畢小姐耳。」懷伊人謙恭辭別。 石生復回首道:「弟前途蒙惠,且進京有親戚同住,伊兄不必掛慮。可將梅老先 生扇、卷並關書查好,以圖廣陵之事,庶弟途中稍安。但梅家王文,曾來淮訪我, 說有甚麼不通的抵冒。兄可查問,便寄一字示我。」懷伊人遙拱揖道:「謹領兄 教。」遂長別去。

正是:   浪交不益己,好友勝於親。   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不知懷伊人如何會梅翰林,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先生羞認梅花扇 翰林淚讀楊柳詞

  詩曰:
  假冒才名實可羞,風流自昔重荊州。
  高人不是塵為骨,小燕焉能鳳比儔。
  事到奸頑終出丑,文逢知己應相求。
  最憐求得翻成錯,秦晉還教向別謀。

卻說懷伊人與石生別過,知石生腰間有了鈔物,到河南又有表兄同上京應試, 一路平安,不足掛齒。當日記石生抵冒之言,行至淮陰渡口,叫了一隻划子船, 買了些酒肴在上,帶著管家,不一日行到揚州。果然盤費用盡。叫管家拿了石生 書札,自己又寫下一晚生帖,去拜梅翰林。及到梅翰林家,守門管家問道:「相 公是何處來的?」懷伊人道:「我是石相公那裡來的。」守門管家道:「我家有個 石相公,又是甚麼石相公?」懷伊人道:「我這石相公,不是別人,乃你家老爺 請他處館的。他有親筆書札在此,你傳進自知。」守門管家道:「我老爺正假滿 還朝,也不許投書札。」旁有一小管家道:「這想必是真石相公了。你傳進去, 老爺自有分曉。」守門管家嚷道:「這個如何成得。適間找石相公的王文到家, 才說是石相公進京去多時了,老爺聞言,現在內宅納悶,要打王文,說他做事不 實。

又是甚麼石相公書,你若要傳,你就去傳。」懷伊人笑道:「你二人不必爭 論,這書正是石相公進京路中寫與我的。我姓懷,字伊人。是他相契的同社朋友, 現有你老爺親筆關書在此。」

那小管家向懷伊人道:「既是懷相公有老爺親筆關書,待小的先傳進去,與 老爺看過,再請相公相會。」懷伊人將書札並扇卷總遞與小管家。守門管家回頭 向小管家道:「恐防又是假的,你卻不當穩便。」小管家理,徑自傳進,一直到 後廳,見梅翰林正在納悶,閒坐作想。將書呈上,梅翰林一見,就叫請懷相公相 會。

懷伊人不勝欣喜。走入前廳,與梅翰林揖罷,各依賓主而坐。梅翰林道:「貴 同社為何吝教,不向學生寒舍一盼?」懷伊人道:「敝同社久擬投府,聆老先生 清誨。為一不得已之事,故有失尊召。」梅翰林道:「如今尚在何處?」懷伊人 道:「往河南邀他令親,打點進京應試。路值晚生,因以浼晚生來璧關書,且代 請荊。」梅翰林笑道:「說哪裡話。適間又承賜扇卷,何以克當。」懷伊人道:「敝 同社客中無備,聊具拙詩呈教,非敢言禮也。」管家茶上。梅翰林令取出扇卷, 先將詩卷展開看時,贊賞不已。又取扇看時,忽驚問道:「這是貴同社之作嗎?」 懷伊人道:「正是敝同社春間在玄墓觀梅之作。」梅翰林道:「原來是貴同社之作。」

茶罷,又令管家取出田又玄、鐵不鋒之詩,遞與懷伊人道:

「這二首詩,是學生蘇州得來的,不期貴同社詩亦在其內,今日可稱不意而 合。」懷伊人接過看時,卻是一草稿,未款名姓。看罷問道:「這第二首詩是從 何處得來的?」梅翰林笑道:「亦是蘇州傳來,未知是何人之胡談,敢附貴同社 之末。」懷伊人道:「此是蘇州姓田字又玄之作。」梅翰林驚道:「原來此人姓田 字又玄。可與貴同社相厚嗎?」懷伊人道:「沒甚相厚。曾在玄墓相會過,那日 他強勉作詩,抄襲舊句,且亂談敝同社這詩。後同社知他狂妄,也就兩下疏交。」 梅翰林道:「原來如此。」遂令旁人收去。管家又茶上,懷伊人告辭。梅翰林道: 「懷兄且勿他往,少刻一卮候教。」懷伊人謙應。梅翰林送出大門,回家即寫下 一請帖,上道:「刻下優觴,候駕早臨。」令管家送去。自己復到後面書房中, 向田又玄道:「適一遠客來拜學生,少停有席,請石兄相陪,不敢具帖。」田又 玄笑道:「晚生自當分半席主人,老先生何下一請字。但不知這人姓名是誰?」

梅翰林道:「也是個沒要緊的人。」田又玄道:「光景也要到夜方得上席哩。」 梅翰林道:「不消。昨日有一友,薦一班優人來,家下已打著備兩席酒,邀二三 知己賞鑒。不期此人又至,我就將這現成酒席請他敘敘,以了情面而已。」田又 玄道:「既如此,何不寬坐坐,以俟同行?」梅翰林坐下。又問道:「近有佳作否?」 田又玄道:「晚生適才口占俚言二首,恐不堪法目。」

梅翰林令取出,看罷滿口稱贊。田又玄又謙遜閒話一回。

旁有一管家走上道:「酒席齊備,戲子在外,已久伺候。」梅翰林道:「著人 請那相公來就是。」管家應諾而去。梅翰林攜詩亦別過田又玄,向外吩咐管家道: 「若懷相以來時,可先請石相公陪坐,後再請我,你輩不可在旁。」管家領命, 梅翰林向後宅去照管。

少頃,懷伊人至,管家請出田又玄,梅翰林在屏風後窺其動靜。只見田又玄 一見懷伊人,驚得面色慌張,作揖不是,就坐不是,逃去不是。懷伊人亦驚問道: 「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四面望了一望,見無人在。將手扯過懷伊人在廳角上 低口道:「小弟該死!一時錯誤,被梅老先生請在此坐館,以為小弟是石先生。 小弟偶然順口應承,望先生大度包謊,向梅老先生不可提起個田又玄三字。小的 來世,願為犬馬,以報大德。」

    懷伊人聞言不快道:「田兄差矣,石池齋乃當今名士,且我之契友。他特著
我來訪問這事,我怎容你以偽亂真,壞他名望。」

    田又玄急道:「這事卻如何處,叫小弟一時怎悔得過來,求先生今日暫全體
面,明日小弟即托故他往。」

說罷,將手扯住懷伊人,直下一跪。懷伊人正待用手去扶,梅翰林咳嗽一聲, 從屏風後走出。田又玄忙忙立起。梅翰林向田又玄道:「石兄可曾與懷兄見揖嗎?」 田又玄忙拱身道:「見過禮了。」梅翰林遂與懷伊人揖罷,各分賓主而坐。茶畢, 戲房奏樂,梅翰林安席。懷伊人首座,田又玄二座,梅翰林在田又玄席旁陪飲。 懷伊人告坐畢,三個舉杯招飲。梅翰林又向田又玄道:「今日屈先生二座,幸勿 見罪。」田又玄欠身道:「晚生半東,宜當次座。」梅翰林又向懷伊人指田又玄 道:「這是學生西席也。姓石,道號池齋。懷兄可曾會過嗎?」懷伊人笑而不言。 田又玄忙打恭道:「懷老先生與晚生在吳下朝夕相會。」

梅翰林故笑道:「原來亦是舊友。」復舉杯招飲。懷伊人心下悶悶不樂,恐 梅翰林反以真者為假,停杯作想。梅翰林又舉杯招飲。

懷伊人方飲時,見戲子向上叩頭,拿上戲單點戲。懷伊人謙讓田又玄,田又 玄打恭道:「小弟是半主,焉敢倒僭先生。」懷伊人就從實點了戲。三人聽曲飲 酒。不一時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近來有一種匪類先生,竟辱名教。石兄在家, 想也聞得嗎?」田又玄滿臉慚愧,強勉應道:「不曾。」懷伊人見梅翰林言中有 意,即接口道:「我想人家延師如石兄者,斷然不差。」梅翰林笑道:「我家先生 都是擇取再三,非假非冒,方才延請的,豈有差錯之理。」田又玄聞言,托以低 首。懷伊人故向田又玄招飲。田又玄道:「懷先生素知小弟是量不佳的,適才吃 了數杯急酒,胸中要嘔吐,求讓一杯。」梅翰林接口道:

「石兄素常海量,今日因何推酒,想見怪懷兄嗎?」田又玄忙道:「懷先生 乃吾故人,怎敢見怪。」梅翰林笑道:「既不見怪,還要請飲一杯。」田又玄只 得吃了一杯。懷伊人又舉杯招飲,田又玄又強勉吃了一杯,不覺口中欲吐。梅翰 林笑道:「石兄果然今日酒量不如。」遂舉杯向懷伊人招飲。

飲不數巡,戲至半本,管家翻席,三人同起小便。梅翰林道:「今晚頗覺有 些暑熱。」懷伊人道:「正是。」梅翰林遂吩咐管家取出適才那詩扇來。小便畢, 梅翰林故向懷伊人將詩扇展開,在燈前玩索。田又玄從後走上,正待看時,見是 石生筆跡,急忙回身上廳。梅翰林叫道:「石兄請來認認這草字。」田又玄不好 不來,只得接過詩扇,皺眉半晌道:「晚生於草書一道,不甚精熟。」就復走上 廳。梅翰林知他托故,遂邀懷伊人各照舊坐。低唱淺斟,飲了一回。田又玄見梅 翰林手拿石生詩扇,連頭也不敢抬起,心下悶愧,就伏在案頭睡熟。梅翰林、懷 伊人各皆默會,不去理論。賓酬主勸,飲至酒殘戲散,方令管家叫醒田又玄。梅 翰林笑向田又玄道:「石兄為何獨今日悶席,想因故人而動家鄉之思了?」田又 玄舒眼道:「晚生見絲竹之音,裊裊可愛,不覺伏案久聽,忘其所以。」梅翰林 道:「原來如此。」懷伊人近前別過田又玄。梅翰林謂田又玄道:「石兄不必送吧。」 田又玄道:「豈有不送之理。」三人遂同出大門。

管家掌得燈火明亮,時已夜靜,懷伊人打恭回寓。正是:   任他汲盡三江水,難洗今朝一片羞。

卻說梅翰林別過懷伊人,同田又玄回到廳上,令管家撤去殘席。田又玄亦悶 悶別過,回書房安歇。梅翰林獨回內宅,會見夫人、小姐,細細遂及今日飲酒識 破田又玄之事,舉家又笑又惱。梅小姐笑道:「今日二詩,亦頗佳麗,想也是抄 襲之筆了?」梅翰林道:「這何須用說。」對夫人、小姐又將田又玄先見懷伊人 之醜態,形容一遍,方各安歇。

到了次日,梅翰林早起,想一計策,要辭田又玄。正待向書房內去,見一書 童出來報導:「石相公說,懷相公言他家中有一要緊事,暫別老爺回家,數日即 來。今早五鼓,即收拾行李去了。他道不好驚動老爺,叫小的通報一聲。」梅翰 林聞言,走進書房,見行李書物,盡卷一空。知他自慚逃去。仰天大笑道:「如 此匪類,可恥孰甚!」隨吩咐一管家後面尾他去路,一管家下書請懷相公進來, 延為西席,一管家打掃書屋。梅翰林即整衣等候。只見王文從面前閒走過去,梅 翰林忽觸動田又玄之事,叫將過來問道:「我叫你請石相公,你書也不討封來, 面也不會一會,致令匪人抵冒。到今做出這般醜態,使外人笑我延師不實,是何 道理?」王文不語。

梅翰林叫取竹板,正要責罰,忽一管家報懷相公已至。梅翰林方欲出迎,懷 伊人已進園門。

梅翰林迎到書屋,揖道:「有失遠迎了。」懷伊人道:「昨日過承盛愛,尚未 拜謝。」二人分賓坐下,茶畢。梅翰林即吩咐管家,到內裡收拾鋪陳。懷伊人道: 「不必另備,晚生有現成鋪陳,小價後面取來。」梅翰林道:「既有鋪陳,可請 出小相公來拜先生。」管家應去。

少頃請來,二茶已畢。梅翰林立起,向懷伊人揖道:「小頑煩托名師教以指 南,實愧荊棘,有屈鸞鳳。」懷伊人謙應。

    梅翰林叫梅待臘拜過懷伊人。三茶又上,茶畢。忽一管家稟道:
  「適報房有一要緊報,投入內宅,請老爺去看報。」梅翰林起身,暫別懷伊
人。懷伊人道聲不送。梅翰林進去。

懷伊人回書房,見一書童炙茶。懷伊人因問道:「你家昨日那先生今日向何 處去了?」那書童道:「昨日那相公,是假冒石相公來赴館的,被老爺識破,假 托懷相公報他家中有事,今日五鼓,也不曾辭老爺就去了。」懷伊人聞言暗笑。 書童又道:「當日這事是王文做的。老爺今日要責罰王文,值懷相公至,就不曾 打得成。」懷伊人道:「與王文何干?」書童道:「老爺說他作事不的,為何不取 石相公回書,以致匪人抵冒。王文還要借重相公,在老爺面前方便一聲。」懷伊 人道:「若你老爺再要打他,我自然說情。」說罷,懷伊人管家取行李進來,收 拾已畢。

至午後,梅翰林備酒請懷伊人。懷伊人席間問道:「今日何所見報?」梅翰 林道:「科中一本,為告假事,聖上親限日期,凡假滿者,遵限入朝料理國務, 不准借假偷安。」懷伊人道:「老先生也少不得要奉召還朝了。」梅翰林道:「學 生已假滿多時,尤當速往。」懷伊人道:「晚生有一書,煩盛管家便寄石兄,不 識可帶得否?」梅翰林道:「但不知石兄作寓何所,面貌若何?」懷伊人道:「敝 同社年方十八九歲,生得面貌清麗,堂堂人物。少不得在京應試。」梅翰林作想 道:「原來石生是個風流美少,這般說不難。」二人遂舉觴飲酒。懷作人偶然道 及田又玄私走之事。梅翰林道:「這匪類事情,學生俱已盡知。只因不曾訪得的 實,故淹留至今。今日他既懼畏逃去,不必再究了。」懷伊人道:「那小人輩, 怎瞞得老先生秦鑒。」梅翰林道:「還有一事,更覺可笑。這田姓又薦一鐵姓, 相與作詩,有求婚之意。學生取出小女梅花詩與他為試,後來二人俱做不出。那 田姓就抄貴同社之詩,鐵姓就抄田姓不通之詩。當日學生心下生疑,就辭了鐵姓, 差役去訪石兄。不期訪石兄之人,昨日方歸,才知石兄進京。又值懷兄到,方識 破其中細弊。」懷伊人道:「聞那鐵姓,乃徐州人,何以知老先生有令愛?」梅 翰林道:「是學生當初失言,以田姓為石兄,故偶然執詩相告,道小女凌春,年 十六未婚。他便薦鐵姓和詩,令我因才擇婿。」懷伊人聞梅翰林說凌春二字,沉 吟作想半晌,以為是同名,遂置不論。復道:「此人不知又向何往。?」梅翰林 道:「適才著人觀他去路,回說已上淮船,要到徐州,光景是向鐵姓家去了。」 懷伊人想了想道:「若向鐵姓家去,必竟借敝同社之詩稿,又要假名。」梅翰林 驚道:「石兄原來有詩稿在他處嗎?我道他做詩,為何首首皆好,只是字跡差些。

昨日又有二首,亦甚佳麗,原因有詩稿故。」懷伊人遂歎道:

「敝同社被他如此以假亂真,深為可恨。」梅翰林亦共歎息。二人又飲了一 回。梅翰林道:「聞石兄年甚青少,不知可曾婚配否?」懷伊人聞言,恐他有擇 婿之意。知石生有那畢小姐,不肯悔盟。隨應道:「久已在淮與一畢姓結過百年 之好,要俟得意時方娶。」梅翰林遂不語。二人飲到夜暮。

飯罷,梅翰林親自掌燈,安懷伊人宿歇。燈下忽掉下一紙。

梅翰林拾起看時,恰是《楊柳枝》詞十首。看罷不覺帶醉語道:

「才堪吾媚。」又問懷伊人道:「這可是石兄佳制嗎?」懷伊人忙道:「是石 兄之友。」梅翰林道:「石兄之友,有如此大才,此友亦不下石生。可曾有婚配 否?」懷伊人道:「不知有與沒有。」梅翰林道:「待學生帶去潛心體味一番,明 日璧上。」懷伊人亦就安歇。梅翰林回內。正是:

知己三杯嫌話少,文人一字值錢多。

卻說梅翰林別懷伊人攜詞歸內,夫人、小姐各在房中。梅翰林就在堂前燭下, 展詞玩讀,口中不覺拍案叫快。梅夫人並小姐聞其得意,遂走出問其所看何物。 梅翰林道:「是十首《楊柳枝》詞,乃石池齋之友所作。」梅小姐接過看時,果 然佳妙。梅翰林道:「若訪得此人未娶,吾兒終身可托。」梅小姐羞愧放下,遂 托故歸房。梅夫人道:「正是女大須嫁。凌春這一表人材,必須也要早早擇一佳 婿。」梅翰林道:「吾有心久矣,奈一時不能遂意。」梅夫人道:「天下至廣,豈 乏賢才以作佳婿。」梅翰林道:「你有所不知。向我同凌春玄墓之游,已著念擇 婿,忽聞石生文章冠世,喜躍不禁,以為得人。不意他有要務,未得赴館,以致 匪類抵冒。可見才人難得。」梅夫人道:「如今至成此事,卻也不難。懷先生乃 石生之社友,他二人心然言出即從。托他作一冰人,往通石生,再無不就之事。」

梅翰林道:「我適才席間,亦以此意探過,懷兄道他已有妻矣。奈何?」梅 夫人道:「他多大年紀,連忙就娶了妻子。」梅翰林道:「他年紀甚是青春,只在 十八九歲,久已與淮安畢姓結親,此生要到得意時方娶。」梅夫人道:「此生既 有配偶,不必垂涎他了,別擇一人就是。」梅翰林不覺墮下淚道:「我棄石生而 別選東牀,恐天下才人未必如石生風流美貌者;欲不棄石生,而即以女妻之,恐 天下之人笑我迂拙妄為。且石生又無一人二妻之理。為今棄石生選此作詞之人, 又不知他何姓何名何方人氏。由此觀之,實難有佳遇。」梅夫人道:「作詞之人, 既不知何姓何名,何方人氏,也不知他年庚面貌若何,何必著意必要選他。據愚 見,二人總棄之,俟相公進京,當就京師大地,面擇賢豪,招贅吾門,豈非妙策。」 梅翰林道:「我在京師,官居翰苑,所與相接者,滿目皆富貴客,其子弟只知味 有膏粱,那知書有黃金。且天下膏梁子弟而矢志讀書者,有幾人哉!故不若退居 私室,識英雄於困苦中,方得真才。」梅夫人道:「你在家中,每日有人送詩賦 來評選,難道其中總無一貧賢嗎。」梅翰林道:「皆浮詞浪句,不堪品題。」梅 夫人道:「昨日又有些少年,送來稿集,可曾見否?」梅翰林道:「不曾得知。」 梅夫人遂叫丫環至小姐房中,取出放在案上。梅翰林令夫人就坐,親剪燭觀玩, 逐一吟哦。又將《楊柳枝》詞對讀。讀未數遍,復淒然淚下,對夫人道:「數人 皆不及此生。」梅夫人道:「何以見此生之佳妙。」梅翰林掩淚道:「此詞情深於 筆,字字皆作金石聲。其為人安閒,我於詞中新逸處見之;其為人丰韻,我於詞 中波宕處見之;其為人工苦,我於詞中沉鬱處見之。如泣如慕,良似人盡其面也。」 梅夫人道:「既此人有莫及之才,當訪問的實,以全凌春終身之事,亦不枉生她 一場。」梅翰林又掩淚作想道:「天下至大,生人如蟻,叫我何處訪問。懷兄說 是石兄之友,必須至京尋著石兄,探問消息,方有著落。」梅夫人道:「既如此, 相公不必過慮,宜早圖進京就是。」梅翰林道:「我欲明日上船,只是禮物未曾 齊備。」梅夫剪燭道:「那禮物俱是家中現成的,沒有甚麼不齊備。相公且安歇, 明日早起吩咐他們收拾就是。梅翰林回嗔。令人收去詩集,依言就寢。正是:

千金買字文章貴,百世求緣錦線牽。

卻說梅翰林當夜就寢。次日起來,即依梅夫人之言,一面吩咐管家收拾行裝, 一面到書房中來會懷伊人。懷伊人相與坐談。梅翰林道:「學生今日欲別進京, 家下凡百,俱求代看一二。倘有簡褻,俟回日補謝。若有石兄書,可便寫捎去。」 懷伊人道:「老先生為何去得如此甚速?」梅翰林道:「只因旨限甚速,故要速行。」 懷伊人遂寫下一書,煩梅翰林寄與石生。

梅翰林道:「舍下壞事家人王文,懷兄可便寫一革條革出,不可令他在家。」 懷伊人故道:「他壞何事?」梅翰林道:「前田又玄之事,皆王文瞞昧我故。」懷 伊人道:「他怎敢瞞昧老先生,或因一時之錯,以致有誤。老先生可看晚生薄面, 且寬恕他吧。」梅翰林道:「既懷兄說情,再無不依。」隨叫王文過來,磕頭謝 懷伊人,懷伊人扯起。梅翰林道:「以後懷兄在舍,有事千萬不可重用。」懷伊 人應諾。梅翰林道:「此去不知石兄卻定寓何所?」懷伊人道:「敝同社自集都中 應試,著盛管家隨寓訪問,再無不遇之理。或者敝同社聞老先生在京,還要登門 進見,亦未可知。」梅翰林笑道:「倘若石兄肯顧學生時,少不得場中之事,俱 在學生。」懷伊人道:「若今歲主考,點選老先生,就是敝同社之造化了。」梅 翰林道:「我在外已久,那得點選到我。且我亦不能有此福分收這個門生。」

懷伊人道:「這等是老先生過謙了。」二人相笑一回。梅翰林從袖中取出一 紙道,「昨日《楊柳枝》詞看完,奉璧懷兄。」懷伊人接過道:「這詞不識做得如 何?」梅翰林道:「這詞誠當代絕唱。昨聞懷兄,言是石生之友所作,但不知此 人名姓,懷兄亦素知嗎?」懷伊人順口應道:「當時,敝同社倉猝之中付與晚生, 說是淮安之友所作。晚生卻忘記問其姓氏。」

梅翰林道:「此人落筆不凡,必是翰苑中首座,在學生尤當遜位。」懷伊人 笑道:「老先生見其文,即知其人,可謂能慧眼識人者。」二人話猶未畢,書童 拿早茶上。梅翰林道:「船上可曾收拾齊備?」書童道:「外面伺候已久。」梅翰 林向懷伊人道:「學生欲別,不及奉陪。」懷伊人同起相揖。梅翰林道:「懷兄莫 送,就此別過,惟家下並小頑重托。」懷伊人亦就止步。

梅翰林獨自出了園門,復回內宅。見梅夫人並小姐迎著道:

「管家伺候已久,為何事尚羈滯不行?」梅翰林道:「與懷兄話別,懷先生 又托我寄書石兄,故淹留一回。」梅夫人道:「此去宜速會石生,訪問作柳詞之 人要緊。」梅翰林道:「適聞懷先生言,此人在淮。但我不好親去訪問,巴不得 到京,即托石兄謀成此事,以了凌春這段姻緣。」說罷,一丫頭走上道:「外面 管家又來伺候老爺上船。」梅翰林隨向外走,梅夫人送出。

又叮囑速會石生之語。

梅翰林目顧凌春道:「吾兒終身大事,我豈肯忽略,你們放心在家。」夫人 同凌春送至宅門方回。正是:

兒女情牽隨處有,英雄氣壯盡人難。

卻說梅翰林受夫人之囑,悵悵上了京船。不消月餘,到了都中。此時正值秋 場,知石生必在應試。隨吩會管家,持懷伊人書,向外隨寓訪問,思欲相會,以 探作詞之人。不意管家遍覓下場生員,並無一石姓者。惟有河南會館旁圓通寺中, 有李、齊兩相公。這日梅翰林從館中歸,管家拿原書回來,以實報知。

梅翰林心中納悶,正欲再令去訪,忽一長班跪上稟道:「聖上親點老爺作今 科北場座師,有報在外。」梅翰林遂叫傳進。看罷,遂請封條封門。凡一切書札, 出去不得,進來不得。梅翰林心下,只待中了石生,以圖相會。不料到八月初十, 進了貢院,十一一場,十三一場,十五一場,三場考畢,文案堆如山。

內簾外簾,各自分看。忽有一副考座師徐,首定監員齊也水為元。梅翰林心 下要中石生,故道:「此文字做得雖好,太近於奇僻了些,以之作元,恐非確構, 此人只可放在十名之內。」

徐座師不悅道:「此文全是一團元氣,何奇僻之有,若中在十名之內,不如 不中。」梅翰林道:「且中在十名之內,以俟會試中元,亦為未遲。」徐座師道: 「此人三元可中,豈一解元而已哉。若老寅翁中他在十名,其實有辱此文,轉留 在下科中元吧。」徐座師遂賭氣將卷子擱過一旁。

忽又走出一簾官,手拿數冊卷子與梅翰林擬元。梅翰林獨居靜室,逐一看罷, 皆無石生卷子。遂將簾官擬元卷子並齊也水卷子,向天默祝,同眾隨手抽出一卷 為元,卻是李景文。徐座師愈大不快,將齊也水卷子復丟在一旁。直至二十日五 鼓,方才開門出榜。出榜之後,報子抄了小帖,飛星各處,訪李景文寓所。正是:

多少寒窗苦,磨穿鐵硯知。   嫦娥翻錯意,遺卻美男兒。   不知這報子如何報李景文,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秋風天解元乞食 明月夜才鬼做官

  詩曰:
  休題李白傲天子,漫道高陽是酒徒。
  才大何妨為乞食,情疾且任笑狂夫。
  假男抱蘊今罕有,倩女離魂古不無。
  誰教世情偏反覆,從來人事有榮枯。

卻說李穆如同石生下在河南會館旁邊圓通寺內,清晨起來,聞知出榜。李穆 如只道梅翰林用情中了石生,石生亦自擬必中。

二人梳洗已畢,正待出門看榜,只見十數人峰擁入寺,口道:

「報李景文相公的。」李穆如同石生忙起身問時,那報子取出報帖,李穆如 看罷,恰是解元李景文數字。遂復問道:「榜中可有個齊相公嗎?」那報子道:「並 沒有個姓齊的。」李穆如打發了報錢。報子去後,李景文向石生道:「解元如何 是我,莫非錯報了嗎?」石生道:「豈敢錯報表兄。恭喜表兄,今科擢元,即弟 一樣。只是弟不能在京奉陪盤桓了。」李穆如道:「梅老先生一定不肯遺落表弟, 且再候報來問他。」石生道:

「想是梅老先生不知弟改了名姓,不能用情,亦未可知。表兄既中了元,弟 不中是實了,又何必候報。但我場中文字,做得太過於高古,若中必然是元,若 非元即不中了,此在自己可以定得。」李穆如道:「就是吾弟不中,在此代我照 管照管何妨?」石生愀然道:「不瞞表兄說,弟淮安有一親事尚未停妥,因聞考 試,權偷寸隙來此。如今既擢不得一名鄉科,在此何用。」

說罷,就令柏兒收拾行李。李穆如留之再三不肯,遂亦隨別。

石生辭過寺主,李穆如送出門外,又見二起報子報李穆如。

李穆如又問道:「榜上可有一齊相公麼?」報子道:「並沒有個姓齊的。」石 生道:「表兄不必再問了,這是弟之遭際,應該如此。」李穆如悵然道:「吾弟大 才,自有飛鳴奇遇,不必以此一時遭際為悶,可放心謀為親事。愚表兄明春俟會 試後,即來淮奉訪。」石生唯唯應諾,各皆灑淚。正是:

萬般心事千般用,兩字功名一字天。

卻說石生見鄉科不中,別了李穆如,悶悶出京,仍訪畢小姐消息。不期破屋 遭風,行船遇浪,苦被風浪羈阻,日行數十里。及到淮陰,盤費殆盡。欲就清涼 寺住,恐徐州之事未結。

只得放下行李,使柏兒坐在荒郊看著,自己潛潛走到清涼寺訪問湛然。路近 先春園處,見一小頭陀在門後玩耍。石生叫他一聲,那頭陀抬頭問道:「石相公 幾時來的,怎麼不到寺中看望看望?」石生道:「湛然師傅可在寺中麼?」那頭 陀道:「向外面收緣簿去了。」石生道:「這邊畢老爺家,可有人從任上來麼?」 頭陀道:「頭陀道:「畢老爺為貪酷,官已壞了,如今在杭州拿問。家眷寄在本處 錢老爺衙內了。」石生忙問道:

「哪個錢老爺?」頭陀道:「就是當初在徐州做官的錢老爺,如今為拿賊有 功,升為我們這邊本府。」石生道:「寄住錢老爺家,就是小姐一人,還有甚人?」 頭陀道:「聞說還有一位姪兒。見錢老無子,權作錢老爺義子,現在衙內。」石 生聞說,不勝感歎。又在先春園外,探身窺視。見內裡風霜蕭瑟,草木零落,大 非舊況。遂信步復回。那頭陀道:「相公何不到寺中隨喜隨喜。」石生道:「等待 湛然師傅回時,再來隨喜吧。」那頭陀仍在後園外玩耍。

石生一路納悶,來尋柏兒。行至半路,見一人肩挑酒肴,走出城門,旁有一 人問他何往?那人說,請錢老爺公子在郊外賞菊。石生聞說錢公子,知是畢監生 之姪,遂閃在一高坡上,觀其去路。見那人將酒挑在一野園中。野園中有數人走 出,皆手舞足蹈,相視而言,卻不聞聲。石生恨不能面向園中,問錢公子消息。 因復下坡想道:「我與錢公子素未相識,如何得能與他談及他令妹事情?」又轉 念想道:「我千里而來,也是為著畢小姐,豈可他令兄覿面反教錯過,這是必須 要會的。」只是思會無由。為此沉吟半晌,忽生一計。回首向柏兒處,將玉簫取 出,又換了柏兒青衣舊帽,叫柏兒仍看著行李,復從坡旁走到那野園中,見那數 人皆席地飲酒,且兼作詩。

石生悄悄從山旁石瞥見詩題,卻是觀菊。候眾人詩將作畢,將玉簫吹起。眾 人齊道:「你是何人?在此吵鬧。」石生道:「小的窮途缺費,肚中饑餓。聞眾相 公在此飲酒,特來化盞酒片肉,稍充饑餓。」內有一老者,叫人斟了一碗酒,搛 了兩塊肉,遞與石生。石生欠身接過,立在面前,故意遲延慢飲,聽眾人講話, 要看哪一位是錢公子。只見一少年者對眾道:「我們今日這詩,做得甚是如意, 若錢公子來時,我們還有興趣。」

那一老者回道:他做公子的人,素常不曾外出,我們怎請得他來?」那一少 年者道:「也不如此,想是錢公祖接梅道尊去,衙內無人,留他在內料理事務。」 那眾人齊欠身道:「富兄所見不明,聞得梅翰林方才出京,如何就說到任。」那 一少年者笑道:「連諸兄之論,亦未必是,除非遇見錢公子,方有的信哩。」說 罷,各復飲酒作詩。

那一老者舉杯目顧石生對眾人道:「這等一個青年人,流落乞食,可見世情 艱難。」眾人各為惋傷。那一少年者笑道:

「自古男兒立大節,不武便為文,哪曾見上天餓死好漢。這還是他技拙無能, 生就化醅,應當如此。」那上老者正色道:「兄論大錯。當初顏回,糟糠不厭, 卒壽早夭;夷齊廉潔,餓死首陽山,豈非好漢。」一少年者道:「今人怎比得古 事,若他但有所長,向豪門投身,也有飯吃。還是他無能,以致如此落魄。即如 吾輩讀書明理,且擅詩賦,任他世情艱難,豈得致於此地。」那一老者改口連聲 道是。石生聽罷,將酒吃過,送上碗去。那老者向石生道:「你這一個青年人, 為何不投一官家安身,以致於乞食。」石生道:「異鄉無人引進,只得乞食。」 那一少年者道:「這本府錢老爺的公子,與我至契。我薦你去為僕,但你肩不能 挑,手不能拿,思量欲做何事哩?」石生心下要訪畢小姐事,連聲道:「小的隨 便書房中聽用吧。」那一少年者道:「既欲服侍公子,在書房中,你卻有何長處?」 石生道:「小的也素擅文墨,就是詩賦一道,亦不算不知。」眾人各皆驚駭,以 為謬談。那一老者道:「他既口出大言,必有大用。就將我們觀菊題目並韻,叫 他和一首,若果然做得,賞他一壺美酒,兩簋佳味。若做不出,罰他吹十套曲子。」 那一少年者道:「說得有理。」就叫人將整菜撤去兩碗,取一壺好酒,遞與石生。 又將紙筆拿在地上。石生將酒吃過。展開紙來,見上面題已寫就,韻限芳妝霜章 四字。遂援筆即揮一律,後書齊也水秋日草,呈上眾人。眾人各皆驚異,接過, 看上面詩道:

日暮千山人寂寞,秋殘九月菊芬芳。   何曾粉膩青娥妒,到處風流逸士妝。   傲骨浴寒三徑雨,天風吹落一籬霜。   年來無限蕭條意,相對依依賦短章。

眾人看罷,各道詩名也還不俗。又問石生道:「這詩莫非是抄寫來的嗎?」 石生道:「若抄寫的詩句,那能恰好合相公的限韻。」眾人道:「你既曉得兩句詩 兒,為何要與人家營工?」石生道:「小的知文章不能療饑,不若營工求食。」 眾人聞言歎息。那少年者道:「你且回去,明日討回話吧。」石生道:「請問相公 尊姓,住居何所,明日好來找問。」那一老者接口道:「這相公姓富,字雪煙, 家住城內府前,是錢公祖門生。我叫吳皆吉,是富相公緊鄰。你明日到我家討回 信便了。」石生聞言,謝賞而去。正是:

    治民自古全非武,乞食於今半是文。
  卻說這飲酒之人,見石生去後,也有驚異的,也有疑他的,獨那一老者吳皆
吉,再三叮囑那少年的富雪煙,叫他舉薦到錢公子處求食。當日數人酒罷詩畢,
候錢公子不至,各皆散去。

那富雪煙到家,即寫下一書,向錢公子道及吹簫乞食作詩之事,並眾詩一並 封起,投入府衙。那錢公子一見說玉簫之事,並觀菊詩句,心下甚是沉吟不決。 只是齊也水三字,同了一新解元名字,尚有未白。即吩咐外面家丁傳與富雪煙道: 「齊相公是新科解元,要請相會。」富雪煙聞知,吃了一驚,隨即尋著吳皆吉, 道及錢公子所傳之話,吳皆吉亦為稱奇。富雪煙道:

「我說不要管他閒事,如今錢公子要請相會,卻到何處訪問這個齊解元。」 吳皆吉道:「富兄不必著急,且回錢公子家丁去。候明日,齊解元必來討回信, 我們以此實告,令他與錢公子相會就是。」

富雪煙照吳皆吉之言,回了家丁歸去。晚間富雪煙至家,躊躇一夜。未到天 曉,即來吳皆吉家等候石生。只見一管家從外走進報導:「昨日乞食的人來了。」 富雪煙忙起嚷道:「這奴才怎麼不叫齊相公,如何說甚麼乞食的人。」吳皆吉道: 「且不要罵,俟小弟如今責罰他。」石生仍是青衣舊帽走上。不知何故,見吳、 富二人忙忙走下迎著施禮。石生忙扯住道:「二位相公如何與小的施禮?」吳、 富二人齊道:「我二人肉眼,不識是新科解元齊老先生喬裝乞食,晚生輩昨日獲 罪實甚。」

石生亦驚訝道:「小的是何等之人,如何認作新科解元,想是相公錯了。」 吳皆吉道:「先生不必相瞞,同去會錢公子便知。」富雪煙一把扯住道:「齊先生 且到晚生寒舍,便飯少坐,再去相會。」石生道:「且會過錢公子,辯過明白, 再領盛情。」因此,三人同出門到府前。錢知府正不在家,遂著報事的傳與錢公 子知道。忽一家丁走出道:「請吳、富二相公回府,留齊相公在後堂相會。」吳、 富二人交付了石生,欣然回去。石生走進後堂,等了許久,只見一小童傳開宅門, 又請齊相公內書房相會。

    石生緩緩步將進去,到了書房。但見:
  香盈案幾,疏透窗櫺。秋光與白水俱明,敗荷共竹聲相亂。
  書史頻仍,不啻二酉珍異;龍蛇滿壁,盡是人日題詩。朱顏皓齒,人在兼葭
正少;錦心繡口,淡傾白雪銷魂。靄靄和遜,恍疑是天上玉容;楚楚衣冠,應不
是凡間別種。

錢公子見石生秀麗可人,從容走下,相為施禮。石生道他是畢小姐之兄,亦 朝上還了一揖。

二人分賓就坐,錢公子道:「恭喜齊兄,作聖上門生矣。」石生道:「小弟何 以作聖上門生?」錢公子道:「想是齊兄不曾見新報嗎?」遂令小童取出報來, 遞與石生。石生接過看時,上道:「八月二十二日,禮科給事徐,一本為鄉試事, 翰林院主考梅,取中解元李景文,文不中式,請旨驗卷等因。旨命:

『已取未取文卷,解入文昌殿。』聖上於二十三日御臨文昌殿,隨手拈著未 中監員齊也水,文堪作元。當日旨下,將翰林院主考梅,補淮安兵備道缺,以功 待罪。仍擬已中未中諸生,赴京復試尚未完奪。」石生念罷,又驚又喜,付小童 收去。

茶畢,錢公子道:「齊兄為何不在京候考,故作微服來淮,其意為何?」石 生道:「小弟有一知己姓石,浼弟攜玉簫來淮訪一畢小姐。昨因偶然見吳、富數 人,飲酒作詩,故喬裝乞兒,特探問畢小姐消息耳。」錢公子忽作想道:「前聞 舍妹與一石池齋曾結過百年之好,舍妹贈有玉簫一管。今齊兄言言道著,莫非貴 友就是那石池齋嗎?」石生忙忙應諾。隨又問道:「畢小姐如何是錢兄令妹?」 錢公子道:「弟本姓畢,字守謙者,即家叔也。因家叔武林俗吏之務未清,故遙 將舍妹寄於錢府。舍妹恐有世俗不安,妄求婚配,有失石兄之約,因浼弟同來, 以作他之主持也。」石生故道:「原來錢兄姓畢,即畢小姐之兄。今日相會,可 稱天湊奇緣了。」錢公子忽皺眉半晌道:「敢問石兄以此心腹事,不親自來訪, 反勞齊兄遠至何也?」石生道:

「石兄乃弟同社之友,素常以道義肝膽相信。前在京師,道及令妹之事,他 費了許多苦心,弟聞知亦不覺淚下。」錢公子道:

「石兄如何道及,請試言之。」石生道:「他說令妹名凌春。石兄於正月十 七日,曾在吳下玄墓古香亭上見其詩句,知令妹是個才女,即著管家揭其詩句, 在吳偏訪不遇。後因揚州梅翰林家,有赴館之行,買舟至閶門,遇一友人姓田字 又玄者,與一醫生姓白字隨時者,說曾與令妹在常州看病。彼時石兄細細探期消 息,知令妹在淮,即棄館來淮,住在清涼寺中。又在先春園,聞得令妹琴音,彈 出他古香亭所作之詩。後令花婆陸媽,將令妹原詩壁上,蒙令妹贈以玉簫,留為 後日佳驗。不期後令妹隨令叔榮任武林,忽爾風雨兩別。此時石兄在京,無日不 懸懸於心,因托弟來訪。」錢公子聞言,柳眉頓蹙道:「齊兄不言,弟亦不知。 適聞齊兄之言,乃石兄以他人之詩,誤訪舍妹了。」

石生驚問道:「當時令妹曾認詩句,且琴中又伏石兄之詩,恰兩相投洽,何 誤訪之有?」錢公子道:「舍妹名臨鶯,非凌春也,並不曾作詩在古香亭上。且 從正月二十日在玄墓,的因得大恙,次日即返了。當日陸婆將石兄之詩,遺落家 叔手,舍妹亦並不曾見,非誤而何。」石生聞言,沉吟半晌,忽歎一聲道:

「這事石兄中小人白隨時、田又玄之詭言了。」錢公子愀然欠身道:「齊兄 何怪田姓白姓,當怪石兄自誤其事耳。在白姓田姓無關己事,誤以鶯作春,並以 臨凌相錯,其失猶淺。在石兄,游梅既見舍妹之詩,後在淮復聽舍妹琴語,就當 以理推之。若舍妹游梅在先,怎知石兄而後有古香亭之詩句。既舍妹游梅在後, 怎得遺石兄而先有古香之預筆。即此,舍妹非凌春可知。

何石兄不悟,復著陸婆導其慇懃。在舍妹,知石兄非比遊人浪子,意不可卻, 贈以玉蕭,實不曾見甚麼古香亭之詩,難道陸婆獨未致其意麼?」石生悵然道: 「石兄言玉蕭乃陸婆傳入清涼寺的,不曾會面。在石兄當日亦疑令妹石兄之詩, 有先後不同,恐非凌春,故著陸婆拿古香亭之詩以探之。不意今日因陸婆之誤, 以致於無所不誤了。」錢公子掩淚歎道:「今日之事,石兄誤訪,以致舍妹誤認 奈何?」

石生見錢公子淚濕芳姿,嬌若露滴名花。不禁亦掩淚慰道:

「石兄乃天下韻人,豈有得凌春而舍令妹之理,自然不悔初心。吾兄不必惋 傷,致損芳顏。」錢公子道:「我怪石兄怎不親來面訣,致人割肚牽腸。」石生 道:「不瞞畢兄言,石兄因被人所害而去,故今在京爭求功名。恐前案未結,不 得臨淮。」錢公子道:「弟也聞得他有飛害之事,在家君手,久已結案在徐。今 徐州新任鳳公,不過僅存一緝獲批,掩上台耳目,何地仍在京不來?且今歲鄉錄, 又不聞他名姓,全不以世情為事,真太疏放了些。」石生道:「在吾兄怪其疏放, 在石兄京中如坐針氈,無刻不以功名、令妹為念。」錢公子低首試淚道:「如今 他另有知心,以舍妹念無用矣。」

石生聞言,愀然移坐道:「畢兄何為而出此言。石兄乃天下多情人,他意弟 所素知。若一聞錯訪之信,斷不忍得凌春而舍令妹。但恐令妹見有凌春,不肯見 愛石兄耳。」錢公子回嗔道:「齊兄此言,以舍妹為世俗之女了。舍妹頗知禮義, 每苦憐才心重,只是面貌似小弟,恐石兄因凌春而嫌舍妹貌丑。」

石生道:「吾兄青春多少?」錢公子作羞語道:「弟與舍妹同年,今已十七, 只是弟長舍妹不數月耳。」石生作愧道:「弟年僭長一歲,實愧面貌不及,吾兄 之丰姿,若文寒仙子,真世間所無。即令妹之貌,得兄十之六七,亦冠天下群娥, 況意似吾兄乎。令妹既果不棄石兄,石兄豈肯反棄令妹。求吾兄便寫一字,道達 石兄,以實弟言。」錢公子道:「我觀齊兄美如冠玉,又見昨日觀菊詩,妙若麗 珠,真才美並茂,自是解人,弟豈敢誣說相欺。且弟在衙,素不輕出隻字。即如 昨日吳、富二姓,乃家君之門生,請弟觀菊作詩,弟止口傳出題,不面赴召。

今日所會齊兄,因玉簫之事,疑是石兄;又見菊詩口氣相同,只道是石兄假 齊兄之名來訪舍妹;又喜家君外出,故得接談。

知齊兄為石兄知己,諒不疑我言為迂。」

石生聞錢公子之言,意方釋然,忽見一小童拿出肴饌留飯。

石生起身告辭。錢公子道:「弟便飯不敢苦留,薄具微儀,以代遠送一程罷。」 隨向房中箱內,取出一包散碎銀子付與石生,石生也正用著,只得收留。錢公子 道:「寒家忝為石兄新眷,齊兄又是石兄道義知己,幸勿以我言外傳。」石生見 錢公子出言動履,大非凡境,不勝依依應諾。錢公子令開了宅門,又道:

「齊兄此行,宜速進京復試,相會石兄。不可又擾吳、富二家,吳、富非吾 類之人。」石生應諾。錢公子道聲恕不遠送,二人就在宅門,拭淚別過。正是:

錯事連綿不可訴,衷睛堆積向誰言。

卻說石生聞錢公子之言,遂出了衙門,尋到柏兒下處。當即收拾行李,一同 上京。不一日,行到徐州地方。途中正與柏兒閒談錯訪並復試之事,忽見一人從 路旁過去。柏兒訝道:「這是田相公過去了。」石生忙忙叫了數聲,那人不理。 石生下了牲口,向前扯住道:「田兄別久,就不認得小弟了。」田又玄忙回身, 向石生揖道:「先生因何至此?」石生道:「要往京應試。」田又玄恐揚州之事有 礙,遂問道:「別後可曾向梅老先生那邊去麼?」石生道:「那館事,前夏間薦懷 伊兄去了,自後並不曾有書往來。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道:「因拜望此處鐵 不鋒兄,故羈留未回。」石生道:「小弟也要看他一看。」田又玄道:「先生應何 相認?」石生道:「曾在畢小姐家會過。」

田又玄忙道:「只怕鐵兄也要進京,不能得閒相會哩。且問,那畢小姐親事 如何?」石生道:「說起話長,且到前面尋一靜所,與兄盡談。」正攜手走時, 面前有一村店,布旗上書酒家二字。石生遂拉手入店,取了一壺酒,二人對談。 石生就將錯訪之事,一一說知。田又玄故道:「當時白兄為何道及?」石生道:「想 是白兄誤聽,以鶯作春耳。」田又玄道:「先生可還要訪那凌春嗎?」石生道:「小 弟俟復試後,再作圖謀。二人話猶未畢,柏兒走上道:「相公早早去吧,恐天晚 不便行路。」石生道:「我還要看鐵相公哩。」田又玄聞言,恐石生會著鐵不鋒, 露出他假名之事。遂想了一想道:「飲酒事小,莫誤先生行路。若先生要會鐵兄, 只恐鐵兄未必在家。小弟且先去探問一回,若他在家,請來相會;若不在時,小 弟還來奉復何如?」

石生道:「兄可速來,免弟久候。」田又玄將石生留在村店,飄然別去。方 進城時,冤家路窄,恰好遇著鐵不鋒。原來鐵不鋒將石生在畢守謙家飲酒,並徐 州謀害之事,久與田又玄說過了。

田又玄此時相遇,即反言道:「當日那假名士,如今在城外村店中,原來也 是弟一相知,叫做田又玄。適見他口稱曾與鐵兄在畢宅相會過,弟因知是他向日 假我之名,如今弟被他以假亂真,不識鐵兄何以策我?」鐵不鋒聞言即怒道:「向 日徐州之事,因他私逃,尚有一緝獲批在鳳公處。既他本名叫做田又玄,石兄且 愚他在店,弟到州前叫公差來拿他處死,又何慮哉?」

田又玄道:「既鐵兄有些義氣,弟且去愚他在村店中,可速來要緊。」鐵不 鋒領會,向州前飛去。

田又玄滿心歡喜,仍出城到村店中。石生見田又玄忙立起笑道:「田兄真信 人也,鐵兄可在家否?」田又玄道:「即刻來店相會。」石生令坐下,又取一壺 對飲。飲未半壺,只見公差紛紛走入店內,不容分說,將石生鎖起。口稱石生為 田又玄。

石生大笑道:「我非田又玄,為何鎖我?」那公差即放了石生,又將田又玄 鎖起。田又玄慌道:「你拿我做甚麼?」那公差道:

「你鬼名石池齋,做了土賊贓主,不拿你拿誰。」田又玄忙道:   「我非石池齋,為何拿我?」那眾公差道:「我們不管他閒賬,你二人總到 堂上去辯。」眾公差將石、田二人一齊拉去。鐵不鋒故意從外忙走進道:「二兄 所為何事?」石生道:「他拿田又玄的,要將小弟帶拿了去。」田又玄道:「他拿 石池齋的,亦要將小弟帶拿了去。」鐵不鋒作驚訝道:「二兄既遭此大變,真假 難逃公論,就同到法堂折辯何妨。」石生道:「鐵兄之言有理!」田又玄慌道:「我 實非石池齋,我乃蘇州人。石先生乃河南人,音語尚有微別,要我同去何用?」 石生道:「可取出批文看看,自知是你是我。」公差忙取出文批,上道:「贓主石 池齋,父原任蘇州理刑。」看罷,田又玄道:「難道我父是蘇州人?曾在本處做 理刑?」眾人見田又玄說得有理,就將石生拉去。柏兒扯住放聲大哭道:「我說 叫相公早早行路,相公不依,守出這禍事來了。」石生回顧亦掩淚道:「我實不 曾犯法,到州真假自明。你放心在此看著行李,可將玉簫取出,與我隨身帶著, 恐有失誤。」柏兒取出玉簫,遞與石生。石生向田又玄道:「小價乞權代照看。」 田又玄應諾。石生掩淚拋下柏兒前去。

田又玄同鐵不鋒送至城邊。鐵不鋒回頭道:「兄尚何往?」田又玄道:「吵得 心中煩悶,到府上且歇息歇息。」鐵不鋒道:

「我素常只認得兄姓石,卻不曾與田姓相交。兄既姓田,到我處何干?我明 日要進京,做些前程,也不得閒功夫陪你東走西撞。你自尋路去,行李留著且作 飯資。」

田又玄聞言愀然道:「弟雖假名,學問其實好似石先生。」

鐵不鋒冷笑道:「那兩句歪詩,今日想將起來,我還強如十倍,你尚自誇其 能!若兄知趣,別尋去路便罷,若說求情之語,那時白了面皮,把兄認作贓主, 首到州中,將真石兄換出,恐傷雅道未便。」說罷竟走。田又玄慌忙,欲待他往, 又無行李。

立著心生一計,頓回嗔作喜。遂走到村店,故作驚慌向柏兒道:

「你相公到州,苦打成招,後面公差趕來拿你,你相公叫我速帶你遠逃。你 若不依,我先去了。」柏兒聞言,前淚未乾,復又大哭。嚇得慌慌張張,背著行 李,跟著田又玄一路向北哭去。   正是:   世事百年皆夢幻,相逢頃刻各分離。   卻說石生被公差拿到州中,聞鳳公接淮安梅道尊去,尚未回衙。因在衙旁一 土地廟內同公差少候。石生心下記掛柏兒,又不知這事如何審理,只管胡思亂想。 忽見夕陽西墜,一白鬚老者引一紅顏女子走進廟門,叫道:「石生!你月明星上, 雲開萬里,見青天矣。」石生忙扯那女子道:「我為你奔波道途,受了許多淒風 苦雨,又遭此害,女娘,你可知否?」那女子笑而不答。那白鬚老者將手扯著那 女子道:「我們往京快走!」石生忙忙向前再訴,那女子將石生一推,口道:「你 也往京快走!」石生掩淚爬起跑時,眾人齊喊道:「老爺回衙了!」石生驚覺, 乃是一夢。見天色昏迷,明月早上。

公差將石生帶到堂上。見燈火滿堂,皎潔如晝。那鳳公端坐在案,隨問道: 「你就是那贓主石池齋嗎?」石生立著道:「監生姓齊名也水,並不是甚麼贓主 石池齋。」鳳公道:「你是何方人氏?」石生道:「監生是河南開封府人,因秋試 不第,遊學南方。蒙聖恩復試,親取解元,奉旨上京面試,故從老父師治下偶過。 不知公差因何事拿監生到此。」鳳公聞是聖上取中的解元,心中也有些驚怕,遂 沉吟作想。公差跪上道:「老爺不可信他胡言。他在酒店中已招認是石池齋,至 此復冒名矮昧老爺。」鳳公道:「你是解元不是解元,我也不去理論。適我從外 晚歸,有一對,你可對來。若果有解元之才,涇渭自分了。」石生遂欠身請對。 鳳公出道:「日暮人歸,鳥落一村遮古木」。石生回思夢中那女子之言,恰與相合。 即對道:「月明星上,雲開萬里見青天。」鳳公聞對,似欲寬宥。公差恐罪關反 坐,即忙稟道:「這事老爺須要動刑,他明明是石池齋,父為蘇州理刑,他本籍 是河南開封府生員。老爺不可因他冒言監生,姑取一對,以寬宥了他,恐上台聞 知未便。」鳳公聞說,隨叫取刑具上來,要難為石生。忽見一陣風起,將滿堂燈 光吹滅。石生見堂後走出一女子,衣服宛然如夢中所見,坐在堂上。

眾役忙忙點起燈火,依舊仍是鳳公。眾役方扯石生下堂,鳳公道:「叫那齊 也水上來。」石生走上掩淚道:「監生是讀書人,豈有與賊為伍之理。望老父師 秦鑒。」鳳公道:「我看你這人品,斷非放法之輩。且名姓不對,出身各別,這 是公差錯認。

你回去吧。」石生揖謝下堂。公差道:「他父曾為蘇州理刑,本貫河南,現 與批文相對,小的如何錯認?」鳳公隨又叫石生回來問道:「你父曾在蘇州作刑 廉嗎?」石生嚇得慌慌張張走上道:「監生父親現在河南務農,並不曾出仕。」 鳳公大怒,向公差道:「你們賣放了贓主,故拿這書生來搪塞,以掩眾人耳目。 還要妄辯害人,好生可惡!」隨丟簽各打三十。放出石生。石生走出,天昏地黑, 不知何往。正是:

既數名金榜,先遭風雨場。   好人多折挫,終究不成傷。   不知石生如何逃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畢臨鶯巧作風流婿 梅凌春誓結姊妹親

  詩曰:
  風流才女致翩翩,打扮衣冠作少年。
  十首名詞成好約,一般酥乳續佳緣。
  出非紅拂閨妝改,配不文君道義全。
  磨墨幾翻千古意,舌喉難盡筆鋒煙。

卻說石生蒙鳳公放了,走出衙門,天昏地黑,悄無去路。

欲尋柏兒,恐後人復來拿他。回想那夢中女子所說往京快走之言,即放下肚 腸,另出一城門,戴月披星,直向京路而行。不消一月,到了京師,會見李穆如, 細言訪畢遭害之事。李穆如亦道及科中上本復試之事,原來給事徐,乃副考座師 徐之弟,因梅翰林不中齊也水,副考座師妒忌解元不在自己門下,因與他弟商議 上本。不意聖上亦喜石生文字,故要重新復試。出榜限在十一月十五日,諸生齊 集。石生恰好趕上進場,名登榜首,一個現成解元,李穆如轉在第二。石生謝過 聖恩,即謝前次副考座師徐,並弟禮科給事。解元之事未完,二月會試日期又到。

李穆如會上進士;石生殿試,又得探花,入翰林院。大家不勝欣喜。

一日春光明媚。李穆如在寓,差一管家請石生飲酒。石生正上馬出門,喝道 而行,恰好撞見鐵不鋒。兩目一視,石生隨叫撤回職事。那鐵不鋒一看,嚇得魂 不附體。但見:

秀骨冰肌,個個口稱新貴;朱纓玉轡,人人爭看少年。金瓜迎面,藍蓋遮頭, 錦衣耀日,身與春色爭光;朝靴帶露,足擬青霄俱遠。聲呼威武於兩間,卻是舊 日落魂貧士;路逢狹窄之長安,正是去年受害冤家。

鐵不鋒見了,心下慌跳。正待走時,忽見一長班走出扯住道:「老爺要請鐵 相公會話。」鐵不鋒慌道:「我素常不認得你老爺,叫我有何話說。」長班道:「我 老爺姓齊,若不相認,不犯著差小的來請了。」鐵不鋒聞說姓齊,心下方跳定了 些兒,跟長班走入公館。長班通報,鐵不鋒站立,相候許久。只見從後出來仍是 石生,嚇了一跳,忙近前下膝。石生扯住道:「鐵兄乃舊交,為何不行常禮?」 鐵不鋒道:「晚生應該拜見。」石生扯起相揖,二人安坐茶畢。鐵不鋒道:「老先 生在徐,晚生特備一觴,正來相邀,不意先生為那誤害事請去,未得稍盡地主, 心下到今抱歉。不識老先生何以得脫?」石生將女子顯魂,鳳公出對之事說知。 鐵不鋒驚道:「那女子想就是蘇小了。老先生真吉人天相,故蘇小出現,代鳳公 審問。」石生道:「鐵兄何以知那女子即蘇小也?」鐵不鋒道:「那衙內有一座蘇 小墓。向日晚生在畢老師處,與先生飲酒行樂之時,曾已說過,那蘇小每遇冤民 事則出現的。」

石生沉吟半晌,以為奇幻。又問道:「小價柏兒,到今流落何方,鐵兄亦知 其近況否?」鐵不鋒道:「盛管家老先生原托那田又玄照管,想是跟田又玄去了。 晚生自與村店一會,次日五鼓,即啟程來京,實不知盛管家之事。」石生想道: 「田兄未必肯代學生照管小價。」鐵不鋒欠身道:「這事卻也難料。但田又玄非 忠信之人,或者愚弄盛價,帶隨遠方,以作自僕,亦未可知。」石生道:「田兄 雖非忠信之友,然在學生份上,斷不肯令我主僕拆散,少不得還要送來。」鐵不 鋒道:「老先生尚有不知,田又玄乃天下第一個壞人,素假老先生大名,在外無 因索騙,盛價焉有送來之理。」

石生驚聞假名之言,請鐵不鋒細道。鐵不鋒將田又玄玄墓冒名,梅家赴館, 凌春小姐和詩,白隨時伙騙,一直陳上。又道:「晚生不諳,相與一載,只道他 是石先生。後來為鳳公一節,方才識破。彼時就被晚生逐去了。如今想來,竟成 笑談。」

石生聞言又喜又惱,低首自語道:「怪不得梅老先生管家,在淮說甚麼不通 的抵冒。古人道:人須擇友而交。這畜生既做許多不肖事體,明知凌春是梅小姐, 在徐相會,尚不說出,深為可恨。致我奔波道途,錯就姻緣。」鐵不鋒恭身道: 「老先生有甚姻緣之事,被他愚昧。」石生遂將游梅訪凌春,被田又玄、白隨時 兩人指路,並贈田詩稿之事,一一說知。鐵不鋒道:「田又玄要佳稿時,想就存 假冒之心了,老先生為何不防?」石生道:「那時學生只道他是好意,誰知他愚 我往淮。」鐵不鋒道:「但凌春乃梅老先生小姐,去年時才十六,未婚。自正月 初五日遊梅,他現有親筆詩箋在晚生處。」說罷,從身下一袋中取出,遞與石生。 石生看罷,想道:「這詩箋是我央花婆寄與畢小姐的,錢公子說花婆遺落畢小姐 父手,如何在鐵不鋒身上。」遂問道:「這詩箋,鐵兄何處得來?」鐵不鋒道:「乃 畢老師在淮誤封程儀與晚生的。」石生道:「這就是了。」遂叫管家收去,又笑 向鐵不鋒道:「當日鐵兄被田又玄以假亂真,在畢守翁處,鐵兄反有疑學生為假 冒之意。」鐵不鋒忙道:「晚生當時一見先生,就知是飽學大才人物,豈敢有疑。」 石生道:

「那徐州誤害之事,只怕還是田又玄冒名而及。」鐵不鋒忙應道:「此必竟 是田又玄,再無別人。」石生道:「以前這事,皆小人之妄,吾已不究。但恐梅 小姐錯配他人。吾與田又玄真前世之對頭,今生拆我這段奇緣了。」鐵不鋒道: 「晚生到京淹留數月,所謀未遂,意欲明日回徐。老先生何不便寫一書,待晚生 送至淮安梅老先生處。」石生道:「我知梅老先生近在淮作道:「向因館事失約, 被田又玄假冒,後曾有管家至淮訪問,我又不曾招認,如何得寄書道及此事?」 鐵不鋒不語。石生想了想道:「我有一同社懷伊人,在廣陵梅老先生家中坐館。 欲寫一書煩兄寄去,只恐路遠,有勞尊駕。」鐵不鋒道:「近聞梅老先生家眷, 俱移淮安衙內,老先生尚不知麼?」石生道:

「我尚不知。若果移住淮安,待學生寫一書,敢煩鐵兄便作隴頭。」遂令管 家備飯,留鐵不鋒坐著。石生即便寫了二書,前後錯落事情,一一盡載。陪鐵不 鋒飯畢,取出道:「這二書,一書煩寄懷伊人,一書煩寄府衙錢公子。鐵不鋒謙 應接過道:

「錢老師無子,不識錢公子是何人?」石生道:「錢公子即畢守謙之令姪, 寄住錢衙,權為義子也。」鐵不鋒驚訝道:「畢老師向日曾酒後道他並無一子半 姪,為何又有姪兒?且晚生只聞有一畢小姐寄住府衙,莫非先生所會即畢小姐 也?」石生笑道:「那有此事」。鐵不鋒遂不復辯,攜書辭去。石生亦收拾上馬赴 席。鐵不鋒將書,如奉聖旨,兢兢業業。到次日,叫船出京往淮。正是:

貧窮難遇揮金客,富貴偏多下禮人。   卻說鐵不鋒領石生書札,不日到了徐州,復往淮安投書。   先至道前梅公衙門外探問。聽得說梅老爺不知石相公改名,不曾中得他,與 家中懷先生二人,歎悔不已。前懷先生往蘇州家中看了一看,昨日又進京訪那石 相公去了。鐵不鋒聞懷伊人正不在淮,復走到府前,將二書總投入府衙。錢公子 正看報錄,見齊也水中了探花,石生未中,心下納悶。聞得京中石老爺有書傳入, 忙取來看時,上寫道:

去秋得瞻豐彩,過蒙教言,並承惠愛,桃花潭水俱深矣。   時值青帝司權,垂楊搖曳於東風,紫燕頻巢於舊壘。知己一笑,倏阻山河。 念京都不與淮陰同春,故友翻與涂人作伴,悵也何似。向者,僕因徐州小事,變 池齋之名為也水,微服宋道,蒙兄不棄,欣以令妹見許。負笈來京,榮實托賴。 近聞凌春,即道尊梅公之令愛,於去正初五游玄墓,前詩即其筆也。想吾兄府署 相接,亦必久鑒。專祈代謀,以實前約。餘腸如縷,容再圖面。依依奉瀆,奉謝 不一。

錢公子看罷,見齊也水就是石生,凌春即梅公之女,不勝喜躍。又取第二封 書看時,封上道懷相公書。隨叫小童道:「這一封書錯投了,可傳出去。」小童 領書傳出。不一時回道:

「帶書的鐵相公,問大相公可相會不相會?」錢公子道:「不便相會。」小 童復將不相會之語傳出。鐵不鋒仍回徐州。

這日,錢公子在衙。思想不能親出代石生謀梅小姐之事,就令一管家向城外 傳那先春園花婆相見。原來,錢公子即畢小姐巧裝男兒寄居錢府,恐錢知府代她 謀婚,有失石生之約。因在杭州對畢守謙托言女兒不便寄外人處,故裝男兒作其 叔姪,將侍兒翠雲轉作小姐。惟花婆獨知,原不相瞞。花婆於無人處就叫小姐, 有人處假稱相公。今日見畢小姐叫她商議凌春之事、有小童在旁,故道:「相公 喚花婆卻有何事?」畢小姐令小童退後。將石生錯訪,如今得中探花,有書謀凌 春之事,一一實告。花婆聞言皺眉道:「老身近日聞得梅老爺有甚題目,許諸色 人等作詩,若合適時,招為門婿。今小姐既受石相公之托,石相公尚不知你是小 姐,不能外出,謀為此事,恐後梅小姐被人娶去,豈不誤石相公所托嗎。」畢小 姐道:「我如今沒法處置,請問陸媽有何高▉見?」▉花婆想了想道:「小姐與石 相公之結約,畢老爺尚未知道。縱然畢老爺不日回來,見石相公洋洋得意,許小 姐配他,恐知有梅老爺之親,不便又將小姐許他,亦未可知。如今據愚見,小姐 可將梅老爺詩題,也作數首,老身傳向道前。倘他取中為婿時,小姐假裝新婿, 至夜於梅小姐道及石相公之意。那梅小姐見小姐這片好心,再無不喜之理。

就是畢老爺回日,見你木已成舟,欲說是女兒,又說不出口,將梅小姐又不 能退回娘家,只得總嫁與石相公了,豈非兩全佳事。」畢小姐聞言笑道:「但我 不像個新婿奈何?」花婆道:「不過平常光景,只是少言少語,把臉兒放沉重些 就是。」畢小姐道:「如今不知梅家欲人做詩,卻是甚題?」花婆想道:「聽得說 是甚麼柳枝詞,要作十首。小姐大才,自然不難。」畢小姐聞言喜道:「向日那 石生倒有十首楊柳枝詞在我處,不知可是這個題目。」花婆笑道:「小姐付我帶 去,若不是,再送來重做。」畢小姐猶遲疑不決。花婆道:「這事再遲不得了, 聞知詩稿將已投完,可就寫出,待老身去一回來,若不是,再為之計。」畢小姐 遂拂幾取一花箋,將石生楊柳詞寫畢,付與花婆。花婆不勝欣喜,就辭畢小姐出 宅門而去。

畢小姐見他去後,心下盤算。不多時,見小童傳說花婆又至。畢小姐令開宅 門,花婆迎著大笑不止,畢小姐忙問其故。

花婆道:「那題竟是一毫不差。梅老爺管事的人,問我錢公子為何不親來投 遞。我說錢公子今日家下作文。那管事的遂替我投入衙內,光景有些機會。」畢 小姐聞言心喜,令小童取茶,留花婆敘話。忽見錢知府出坐早堂,從書房門首經 過,知花婆是畢家舊人,總不避諱,反叫留飯。果然後面收拾飯出。花婆飯猶未 畢,見錢知府手執一帖,退回書房向畢小姐道:「吾兒,梅大人取中你甚麼楊柳 枝詞,欲招你為婿,有帖在此,請你相會。」畢小姐忙立起道:「孩兒原只道戲 言,今日杜撰一稿,為何就取中了,真事出望外。父親權代孩兒回了吧。」錢知 府道:「梅大人來意,如何好卻。我且為你作主,成就此事,俟畢盟翁來,再作 道理。」說罷,即傳諭外邊收拾禮物。備轎伺候。畢小姐只得換了衣服,令花婆 坐在書房。帶隨幾個管家,出宅門上轎而去。

不一時,到梅公衙門。梅公迎入後宅,相見過。管家呈上禮物。茶罷。梅公 見畢小姐容貌清雅,儼然如花枝在座。各敘初會套話。梅公道:「素聞大才,於 去歲得手著,即楊柳枝詞十首,即欲奉訪,不期為俗吏淹留,至今方得識荊。」 畢小姐亦朦朧應道:「晚生蒙大人錯愛,榮選東牀,實愧菲才,不稱過攏。」梅 公道:「錢兄何謙至此。」遂令設酒,各重安坐。畢小姐固辭不飲。後強勉飲了 兩杯,滿臉通紅。上菜未畢,就起身告辭。梅公不好苦留。道:「你我自今以後, 皆是通家,不可拘禮。但老妻久慕錢兄大才,恨未識面,請內裡相會相會,不識 意下若何。」畢小姐欣從至內,又拜了梅夫人。梅夫人衣裳、手帕,俱備現成, 以作見面之禮。畢小姐領謝辭出。梅公也送了折乾的見禮。畢小姐方才打恭上轎。 梅公後又吩咐跟來管家道:「原禮璧上。明日吉辰,請公子至我處並婚。對你老 爺說,不消費心,一應俱這邊備就。」管家應諾,趕上轎子,一路與畢小姐說知。 路甚捷近,不一時到了府衙堂上。畢小姐下轎走近宅門,復歸書房。錢知府並花 婆問其相見之事。畢小姐連明日招贅話語,並述一遍。錢知府道:「梅大人雖然 如此說,我這邊必須尋一媒人,下一聘禮才是。」又道:「這都是你做甚麼詩句, 惹出這費錢的事來。」說罷,吩咐家下置備財禮,打點招贅之事。又留花婆作一 官媒。整整忙了一日一夜,舉家未曾合眼。

到次日,錢知府不等梅衙來請,即著轎馬,擺設禮物,金鼓旗號,送畢小姐 至梅公衙內。梅公迎進內堂,花燭輝煌,各官叩賀,往來不絕,直至夜間,方才 得寧。又整酒送房,花婆跟定畢小姐,不離左右。至梅公並夫人、待臘,舉家酒 罷睡去,方才出房,閃中窗外,窺視動靜。但見燭光之下,四壁錦屏燦爛,香煙 靄靄。一對天仙飄然在內,傳杯弄盞。一個初作新人,嬌羞不語;一個喬裝才婿, 倚玉偎香。忽然兩個停杯,畢小姐意有所觸,因長歎一聲道:「天下之人,未必 癡心似我。」梅小姐不解,相視微笑不語。畢小姐將燭掌在窗前一書案上,請梅 小姐坐在旁邊,一手抽出一本書,一手攜著梅小姐手道:「久聞小姐素擅翰墨, 不知當今小姐所喜何人詩集?」梅小姐不語。畢小姐道:「你我皆宦門之子,非 凡俗可比,何吝教不語?」梅小姐低聲道:「妾本無知女流,怎識名賢。」畢小 姐道:「這是小姐過謙了。僕當日曾於吳門玄墓,見小姐佳章,時同一相知姓石 號池齋者,讀之贊玩不已。難道非其筆否?」梅小姐道:

「那詩偶然戲筆貼在玄墓,怎當法目。」畢小姐道:「敝相知石姓,頗博才 名,想小姐亦所素知。自那日見小姐詩後,廢寢忘食,訪之不得,小姐亦可知否?」 梅小姐不解。

畢小姐假作沉吟太息,梅小姐亦覺有感。畢小姐又道:「小姐大才,僕實不 敢叨陪枕席。因石兄之慕,故喬裝作婿以待石兄,不知令尊翁之意與小姐之意, 亦如僕心否?」梅小姐驚疑半晌道:「家君素慕石生才學。聞得寒舍一懷先生是 石生同社之友,說他已有親事在淮,乃畢氏之女,故家君不果其事。

後家君在書房中得楊柳枝詞十首,讀之俯心。因訪其人。懷先生又道乃石生 之友,在淮居住。故家君借詞以訪婚配。妾聞君言,何甚奇幻?」畢小姐道:「事 至此,你我皆會中人,不必相瞞。小姐可知僕即畢氏之女否?」梅小姐聞言驚道: 「君本男兒,如何認作女流!」畢小姐道:「我因家君任杭州通判,隨任杭州。 後為官壞了家君,發在衙門勘問,止留下我身一人,又無慈母。欲寄錢府,恐無 知輩妄來求親,以失石生之約。故喬裝男兒,以作家君之姪。將身邊侍兒翠雲, 轉作女兒,寄食錢府也。」梅小姐道:「既小姐與石生有約,又與我何與?」畢 小姐剪燭近座道:「若小姐有意石生,請發一誓,敢陳細理。」梅小姐請他說明, 畢小姐只是不言。梅小姐只得對燭盟心,二人呼為姐妹。畢小姐今年十八,轉居 為長;梅小姐今年十七,卻為妹子。然後畢小姐將石生古香亭見詩,白隨時、田 又玄以鶯作春,花婆遺詩,自己贈簫,細為道及。梅小姐道:「原來如此。家君 與妹游梅時,曾請石生為西席,後有田姓冒名赴館,石生竟不知何往。原來石生 被田姓所愚,錯往淮訪姐姐以作妹子。」畢小姐道:「妹子何以知冒名即田姓也?」 梅小姐將田又玄、鐵不鋒作詩,並石生薦懷伊人之事,細為談出。復道:

「這楊柳詞,懷先生雲石生之友所作,姐姐何以得來?」畢小姐道:「此詞 乃石生因我而作也,並非石生之友。」梅小姐道:「懷先生明明說是石生之友, 在淮居住,卻為何故?」畢小姐想道:「想是懷先生或詭言搪塞之語耳。在我今 日亦不知令尊翁所選就是此詞。偶因花婆說及,又有石生京中書至,言凌春即梅 公令愛,只道我是男兒,托我代訪。我恐妹子事夫不得其人,且惹石生後來怨我, 故將此詞以撞天命,不意竟成佳事。

實屈賢妹,少待石生歸耳。」梅小姐聞言驚異道:「近聞石生改名齊也水, 得中探花。先時,家君作主考,一心要中他解元,因不知他改名,反遺落了他。 我家懷先生聞知,不勝歎悔,今進京特去訪他。但不知姐姐曾在何處與石生相會?」 畢小姐將石生假裝乞食,觀菊作詩,自己喬裝男兒,在府衙相會,辨明錯訪話頭, 並石生二者欲兼之意,盡說一遍。梅小姐道:「原來只因游玄墓,石生是正月十 七,姐姐是正月二十,妹子是正月初五,有先後不等,故錯以鶯作春,被田姓愚 弄,希圖冒名赴館。在姐姐招認錯於花婆遺詩。今日想起,雖中小人之計,錯中 之錯,實乃天湊奇緣。只是姐姐一段愛我念頭,終身難盡。」

畢小姐道:「說哪裡話。我二人雖然同心合意,恐令尊翁後來識破我是女兒, 乃石生之室,不肯將我妹配於石生,那時奈何?」

梅小姐道:「家君一向愛石生詩才,巴不得將我配他。後聞他已有親,仍垂 涎不已。只是家君曾說,一人無二妻之理。」畢小姐聞言長吁,梅小姐又道:「不 知令尊翁之意,可欲妹子作石生之室否?」畢小姐道:「家君於此事全然不知。 只指望令尊翁肯見愛時,家君回日,再無不從。」梅小姐道:「既然如此,我明 日將姐姐好情,並石生錯訪若心,稟與家君知道,以全此事吧。」畢小姐驚道: 「妹子之言差矣!此事只可你知我知,如何鳴之尊翁?倘尊翁一時不快,那時我 有欺誑長者之罪。不但錢知府並家君不妥,且外人聞知,你我成何體致。必須待 我仍作錢公子,修下一書,寄與石生,只說凌春尚未有婿,你可速來圖為。他見 信自然即來我處。再著人通其委曲,聽他出計謀為可也。」梅小姐依言。二個談 得情投意洽,忘卻夜深,直至燈殘燭暗,方才就寢。

梅小姐臨睡時,先讓畢小姐上牀。畢小姐笑道:「我是新婿,必須先讓新人 上牀。」梅小姐亦笑謔道:「好個新婿,倒會擇取丈夫。」二人又低笑了一回。 梅小姐見畢小姐解衣,露出一對酥乳,溫溫如玉。換鞋時,脫下一雙靴子,露出 金蓮三寸,纏得緊緊。雖然年長梅小姐一歲,才貌性情,就像一個模子脫下的。 梅小姐不勝欣喜,各稱奇遇。及垂帳幔上牀,時已四鼓。正是:

談深不信更殘月,夜靜難防耳隔牆。

卻說梅、畢二小姐談罷就睡。花婆在外,一一盡聽,身上不覺衣冷,也去就 睡。到次日,同家中丫環俱起,走至房中送茶。見畢小姐仍是男裝,就像個新郎 光景。梅小姐仍是新人光景。一連過了兩日,到三朝時,花婆與梅小姐各皆默會。 畢小姐叫進房中道:「陸媽,你走進走出,可曾聞得有人時京嗎?若有人進京, 與我說知,寫一字寄石相公處。」花婆道:「寄書須要熟人,生人怎肯代我寄去。」 畢小姐道:「我說與你知,若遇熟人,留些心兒就是。」花婆應諾。

    時光迅速,春老花殘,不覺又是四五月天。花婆打聽得清涼寺中,客情僧湛
然要回京修寺。

    隨即報與畢小姐。畢小姐於無人處,對梅小姐商議,寫下一書,仍作錢公子
意,並不提娶梅小姐一事。令花婆送托湛然。

    湛然聞得石生改名中了探花,正恐會他無由,見錢公子有書,總不推卻,領
書一直帶去。

一日,從旱路募緣,行至河南地方。見前面多少車馬騾轎,一陣擁來。湛然 避道,讓那官長過去。見旁人道:「我們開封府又添了一翰林院,益發興頭了。」 湛然近前問道:「可是新科的嗎?」旁人道:「就是敝處這邊石府上的兒子,父親 曾為蘇州府理刑。此人十一歲進學,還丁了幾年憂,如今改名齊也水,中了翰林 歸家祀祖,此時方得十八九歲。」湛然聞言,知是石生。滿臉堆笑,復走回轉, 尾著前面車轎,不上十數里,見石生進城到了本宅,下轎畢,竟自進去。湛然少 停,將錢公子書札取出,煩管家通報。石生聞湛然至,喜出望外,即請相見。禮 畢茶罷,各敘闊別。石生取錢公子書,拆開看道:

久違音問,想切雲霓。聞吾兄飛鳴上苑,作朝中柱石,四方咸慶得人。弟忝 親末,容當拜賀。得華札,知也水即池齋。

回想觀菊之境,昔雲才人玩世不恭,良有以也。所托早已留心,梅公亦著意 東牀在吾兄耳。惟望速駕臨淮,再無不就。去秋薄具,聊代折柳,不敢當謝。便 鴻修復,翹首並候。

看罷喜笑不禁。對湛然道:「老師可曾會過這錢公子麼?」湛然道:「貧衲聞 得他是畢老爺家族姪,寄住錢衙,倒不曾見他出來。貧衲又因收緣簿,每日向四 鄉六鎮奔走,不得在清涼寺中。這書是花婆偶然相遇,托我寄來的。」石生道: 「原來如此。」遂將與錢公子錯訪相會之事,並鳳公拿究,與謀梅小姐之事,盡 述一遍。

湛然側耳聽罷,口中歎念不已。又道:「石老爺受了多少風雨,皆為著小姐, 今日卻一舉兩得,真世間罕有之事。」石生道:「還是托老師之洪福。在清涼寺 中,朝夕承教,故得有此機會。」說罷,遂令備飯。湛然道:「貧衲聞得老爺住 居翰苑,久擬赴京叩賀,不意途中得遇,今幸相接少談,就要行路,不消備飯。」 石生笑道:「老師尚欲何往?」湛然道:「要進京回本寺。」石生道:「你且住下, 我有別話與你商議。」湛然不好推卻,亦就停留。少頃飯罷。石生道:「老師緣 簿可曾收完?」湛然皺眉道:「在淮羈留一年,止收了五百,尚差一半。」石生 道:「這項銀子,收在何處?」湛然道:「尚在淮安。如今貧衲欲回京中,叫個師 傅往淮,同我買些木料,帶進京去,起造本寺殿宇。」石生道:「你不消進京, 且同我到淮玩玩。那緣簿之事,待我與老師完成功德吧。」湛然聞言欣謝。

石生起身,吩咐人役安排祭禮,一面寫了些紅帖,拜望鄉親,當日忙了一日 一晚。次日鄉親回拜,各皆請酒,石生一概辭過。命備採旗鼓手,豬羊祭物,不 勝繁華,出城祀祖。湛然同兩個管家,等至日西,方才回來。又請親鄰飲酒。也 有送賀禮,也有送酒席的,整整忙了數日,方辭親友往淮。正是:

畫士脂胭好,人生富貴親。   翰林偏足重,聲價值千金。   不知石生同湛然淮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暫脫騙希圖大利 難瞞藏直訴真情

  詩曰:
  任他世味說寒溫,事不虧心有甚論。
  暮夜黃金休昧己,天涯怨鬼實驚魂。
  只緣弄巧翻成拙,誰料為仇反見恩。
  自作自供還自受,不如安分且歸根。

卻說石生在河南祀祖畢,復同湛然往淮。行未數十里,時至午西,不覺身上 勞倦。就吩咐人役,在鎮中歇宿。這店內有樓房數間,石生同湛然在上安榻。忽 見樓下一人,帶一價者,匆匆問人役道:「這可是石老爺麼?」人役正待回他, 早被石生聽見,恰是懷伊人聲音。隨請相會。懷伊人叫管家拿進行李。

上樓見了石生,忙施一禮。又問湛然,向湛然施禮。石生道:

「這師就是客住清涼寺的湛然,本家在北京園通寺內,是弟契交。」懷伊人 又向湛然照會,方各就坐。三人敘套已畢,石生道:「懷兄怎知弟在此處?」懷 伊人道:「前梅老先生,要立意中兄為元,不知改名齊也水,不曾中得吾兄。至 今官為此降,不勝怨悔。弟因此變,特來京奉訪。聞得高中鼎甲,喜躍不禁。

及至貴署,人說已告假回藉祀祖。弟復出京到府上,又說今日往淮。故沿路 防來,方知停車在此。」石生聽罷,又道:「梅老先生亦常念及弟麼?」懷伊人 將赴館識田假名,並鐵和凌春小姐詩句,托梅翰林寄書不遇之事說知。石生道: 「田又玄、鐵不鋒假冒,弟已稍知,但懷兄可曾向梅老先生道及弟訪他令愛之事 麼?」懷伊人道:「梅老先生見兄楊柳詞,倒深有意吾兄。弟聞兄已訪明是畢小 姐,恐梅小姐是偶同名姓的,不敢妄言,反托那詞是淮安友人所作,以卻梅先生 之意了。」石生將錯訪並鳳公事說與懷伊人。懷伊人凜然稱異不止。石生又將在 京會鐵不鋒寄書之事,盡述一遍。懷伊人欠身道:「弟並不曾見吾兄華札,想是 弟進京之後,兩相錯過了。」石生笑道:「懷兄雖未見弟手奏,錢兄早已回復矣。」 懷伊人隨討出錢公子書看。看罷,因沉吟半晌道:「這事雖屬奇緣,只是一件, 若不急圖,恐要生變。」石生笑道:「這二親事,乃放在荷包中的,怕甚麼變更。」 懷伊人近座低聲道:「弟前出京,聞得京中閻閣老,慕兄才名,見同年錄上,注 兄尚未有室,他有一女,要著人前來說親。恐勢在逼迫,那時反成了那惡姻緣, 豈不遺了這頭美親麼。」石生聞言訝道:「正是。我到淮還要央媒,向二位小姐 父親說,頗有耽擱。倘一時被他來強親,實在難處。」

遂想了一計,向懷伊人道:「我且吩咐人役,到這鎮中,打聽得有丫頭,討 一個服侍,名為家眷,實作使女,以掩一時耳目。

俟到淮再為計策何如?」懷伊人喜服其言。

石生隨著人叫店家上樓問道:「你這鎮中可有丫頭討嗎?」店家道:「這鎮名 為得主鎮,原是買賣奴僕之所,任老爺吩咐官媒去取就是。」石生大喜,隨吩咐 人役去尋官媒。人役領命。

石生同懷伊人令店家備酒相飲。湛然吃茶陪坐。少頃,人役帶著兩個媒婆, 上樓朝石生席上叩頭畢,石生道:「你們就是這鎮上官媒麼,我要討一侍妾,可 去訪來,我備重賞。」媒婆道:「老爺若要討妾,昨日到一過客,姓石,帶著一 位女子,年方十七,生得倒有八九分人材。老爺若要,發了銀子,媒婆就叫人抬 來就是。」石生道:「他要多少銀子,」媒婆道;」這人也是從江南討來的,乳 名叫做柳姐。其價只要一百兩銀子。

若是本地的人,價錢又大,還沒有這般出色。」石生道:「價錢小事就依你, 你可帶我人役去看一看來。」媒婆聽說,同家丁下樓而去。石生仍同懷伊人飲酒 敘話。懷伊人道:「令表兄既中兩榜,為何在京淹留不回?」石生道:「還要在京 玩耍幾天,相約在淮會我。」二人說罷又飲。不一時,見家丁帶著媒婆上樓稟道: 「適看那女子,果有幾分人材。生得不肥不瘦,頭髮披肩,衣服俱有,只少首飾。」 石生遂吩咐管家取了十封銀子,又取五兩銀子以作媒錢。對家丁道:「我在客邊, 不消置辦首飾,憑她隨身衣服過來罷。」家丁同媒婆領命而去。時天色已暮,石 生與懷伊人復洗盞更酌。酒至大酣,聽見外面女子轎至。那女子下轎畢,媒婆扶 上樓來,朝上叩過頭。石生令媒婆扶進房中。媒婆謝賞而去。

懷伊人乘著酒興,要掌燈進房看這女子。石生不好辭卻,隨叫人收拾了酒席, 掌燈進房。懷伊人見那女子背著臉兒,身上穿著石青夾紗披風,長長白裙罩到腳 面;頭挽烏髻,鬢髮覆眉,只是腳不甚小。石生坐在一椅子上,醉眼模糊,也看 了一看,覺得有些面善。對懷伊人道:「這女子就像何處見過的一般。」懷伊人 道:「這行徑我也有些認得。」石生道:「身材卻似我那小使柏兒光景。」懷伊人 笑道:「果然不差。」那女子聞說,回過臉來,看了一看,就嗚嗚哭將起來。湛 然不知就裡,忙走進房,同石生、懷伊人問其所以。那女子道:「我就是柏兒, 不期得遇主人。」石生同懷伊人聞說,酒已半醒,忙道:「你被何人拐騙至此?」 柏兒掩淚道:「就是田相公,改作姓石。說相公問成死罪,公差要來拿我,道相 公叫我跟他逃去遠方。彼時小的嚇得心慌,就隨他前來。他將我改妝女子,要脫 騙人家。小的放賴不肯,他說養育我半載,行李當盡,又無盤費,你若不肯,就 要把你打死。小的畏他威勢,只得順從。

因每日教我纏腳梳頭,取名柳姐。又借了兩數銀子,做件衣服與我,打發嫁 人。恰好今日遇著相公。」石生道:「他不知齊也水就是我嗎?」柏兒道:「他不 知相公改名,做了翰林。連小的雖知是齊老爺,卻也不期就是主人,」石生道: 「他如今尚在寓所否?」柏兒道:「他昨日到此鎮上,今日將我賣了,自然即刻 就行。猶恐媒人引人尋他。」石生道:「媒人可知你是男兒麼?」柏兒道:「媒人 實不知情。」懷伊人聽罷,向石生道:「這田又玄好生可惡。前番假冒,罪已當 誅;今又以朋友之僕,強作女流騙人,希圖大利。吾兄當差人趕去,拿來重處。」 湛然亦恨。石生反笑道:「此污下愚盲之罪輩,何足掛懷,一般有天網恢恢,仍 撞入我網中來。」又對柏兒道:「你且仍作女流妝飾,不可驚揚外出。」懷伊人 道:「這事若吾兄大度包涵,愈開小人犯法之漸了。」石生想道:「我若差人拿他, 必驚動地方,此事卻與小弟體有所關,奈何?」復心生一計,對懷伊人道:「此 時家丁人役,俱已睡熟。田又玄料想去也不遠。我三人悄悄潛出訪著寓所,再作 道理。」懷伊人依計,遂令湛然打著燈籠,石生扮做青衣小帽,問了柏兒舊寓, 三人下樓,悄悄出店,走到田又玄寓所,在門外探頭窺視。見內裡燈火尚明,店 主卻在櫃上結賬。旁立著一個小兒,口中叫道:

「爹爹,我今日從鄉間來,見賣丫頭的石相公,黑夜在前村慈渡庵借宿。」 店主道:「莫非你錯認了麼?若石相公到慈渡庵借宿,不是進京的路了。進京當 從西北上去。如何復向東南,東南乃下淮,往蘇州回家的路程。」小兒道:「豈 我錯認,明明是他。」說罷,石生隨敲門道:「石相公可在此麼?」店主內中應 道:「你是何人,石相公進京去多時了。」石生道:「我是他鄉親,帶有家書在此。」 店主道:「他今日方賣了丫頭,帶著銀子進京,謀幹前程去了。」石生道:「我聞 他在慈渡庵中。尚未進京。你可開門,說個路途與我,待我去尋他。」那店主隔 著門道:「不消開門。況這黑夜也不便尋他,明日再來,亦未為遲。」石生假作 躁道:「你這話反誤石相公事了。他家中特著我帶書至此,言他家妻子死了,如 何遲得。」懷伊同湛然忍笑不止。店主驚道:「那石相公對我原說進京,豈有在 慈渡庵住歇之理,慈渡庵乃南行之路。也罷,我說與你去,尋著尋不著休怪我。」 遂說道:「慈渡庵,從我門首一直向東走,過了胡家橋,一總行不上三里,轉灣 從小路向南走,就是慈渡庵了。」石生聞言,在門外作別。同懷伊人、湛然走到 東路,果有一橋,過了橋,一直從大路而行,但見:

露冷天高,月明水靜。一橋橫野,分綠影而斜道上;亂雲低樹,擁殘花以迎 路中。角聲悄悄鳴山外,涼風淒淒動羅衣。

話談相接,悠然人言似鬼;燈火孤依,豈知犬吠客驚。渾無冬夏,但見前途 黑暗;卻有早晚,爭看宿鳥棲遲。才人弄巧,夜行突然膽大;俗子無因,假騙也 覺心慌。

石生三人行未數十步,燈籠燭已將殘。湛然道:「這般寂靜,恐有不測之事。」 石生笑道:「老師真太小心。我們文人自有吉星照臨,怕甚麼不測。」懷伊人接 口道:「我們雖然不怕,如今一場走到那庵中,吾兄卻怎麼發洩?」石生道:「你 們不要管我,隨機應變,依著而行就是。」懷伊人同湛然走了一程,見一叉路, 問石生道:「此處該向南走了。」遂同石生一直南行。見樹木陰陰,犬聲遠吠不 絕。果然樹中一庵。忽有樹風迎面將燈燭吹滅。三人遂立。

石生道:「我們如今須要進庵方好。」懷伊人道:「門已緊閉,燈火又無,如 何得入。」湛然道:「待貧衲打開門來,假以投宿,你們隨我進去如何?」石生 道:「此計不妙。夜半三更,敲門投宿,人無行李,豈不致人驚疑。且隨我到後 門看看。」三人到了後門,亦是緊閉,尚且封鎖,乃是素不通走路的。復又轉回 庵旁,見一土堆,旁有修造庵的磚瓦,堆至半牆。

內有一古樹,高聳出外,石生悄悄爬上,伏在牆頭。見內有一間房子,尚明 燈火,窗外有影,儼然似人在內。石生遂低聲說與懷伊人,叫同湛然爬進。懷伊 人同湛然止道:「這個事做不得。倘被人拿住,非賊即盜。」石生低聲笑道:「你 二人好見事不明,怎得叫人曉得。縱然事出意外,誰敢究我。」懷伊人同湛然聞 言,仗石生之勢,挨次攀樹而下。原來是一所空園,和尚俱在前邊房頭住歇。

三人牽衣而行,行到窗前,從縫中一張,恰是田又玄在此設榻。燈下正將賣 柏兒銀子打開稱看。自己忽然笑道:「那小石兒前世應該欠我這宗大財,如今死 後還著小使賞我。」將銀子一封一封看畢,又作悲狀,沉想半回,歎一口氣道: 「我今日不該將柏兒晚間賣,待明日早賣,還脫身的遠。如今離鎮不上二三里地, 齊翰林一下識出假女兒來,差役尋到此處,我即是死了。」又自解道:「那也不 妨,我原對媒人店家說我進京,斷然不知我來此投宿。倘若有禍,只好借重媒人 店家承當。」

    又自己復笑一回,把燈挑明,四面望望,恐怕有人,將門抵緊。
  石生同懷伊人、湛然在外,見這小人之況,各皆掩口忍笑。
  石生近前將窗櫺用指彈上一彈。田又玄手掩著銀子,抬起頭來聽了半晌道:
「如此夜靜,是甚麼響,莫非此處有鬼,和尚見我苦要投宿,故愚我在此麼?」
遂咳嗽道:「我乃當今才子,甚麼妖魔鬼怪,敢於造次。」石生故作鬼聲,懷伊
人亦隨假啼。

田又玄慌道:「你是哪裡屈鬼,快走,不可停留。如若不依,我田才子定用 飛劍斬汝之頭。」石生低聲作鬼行走著語道:「我乃死後的石池齋。你假我之名, 致我於死。又將我柏兒改裝女子,賣與齊翰林,得銀百兩,特來追銀討命。」田 又玄聞說,手慌腳亂,呆了半晌道:「我與石先生生前至交,怎敢假名,致先生 於死地?先生,先生,你去尋鐵不鋒才是。」石生道:「我犯不著去尋鐵不鋒, 只要尋你。」田又玄嚇得走投無路,口中慌亂叫張叫李。石生道:「你同白隨時 在玄墓游梅,假我之名會鐵不鋒,那也罷了。後來又謀我館事,以致錯我姻緣, 憑何道理?」田又玄道:「那是白隨時叫我假名,非小的所做。」石生道:「你從 頭實說,免我進來。」田又玄忙道:「待小的說明。那館事先是我要謀取,後與 白隨時相商,以臨鶯假作凌春,哄老先生上淮,所得館金,與白隨時三七同分。 不期遇著懷伊人到,把我假名之事打破,其實不曾得利。後欲回家,恐白隨時要 館穀同分,不得已復往徐州了。」石生道:「你當初若說出凌春是梅小姐,免我 奔波道途,我少得也要謝你幾兩銀子。為何做此小人之事,一般天理昭彰,利又 不得,何苦誤人婚姻!」田又玄道:「小的初亦不知凌春是梅小姐,及後赴館時 方知的。」石生道:「你既錯我之姻緣,後來徐州拿我,你就該直認請罪,何累 我冤死。難道這也不知?」田又玄道:「徐州致害之事,乃是那沒良心的鐵不鋒 與畢守謙商議,令畢守謙寫書致徐州錢公拿你的。與我無乾,我怎好替你?」石 生道:

「我在畢家未曾得罪鐵不鋒,他如何憑空害我?」田又玄道:「他肉眼不識 泰山,以先生為假名士,心下不忿。故與畢守謙同謀。」石生道:「這也是你以 假亂真,若你不假我名,鐵不鋒焉敢害我?」田又玄道:「雖然為我假名,實是 為先生做情詞豔曲愚弄他家小姐。」石生道:「我生前與你一見如故,待你之情, 也不為薄。你既知情,怎在徐州村店時,不與我先說一聲?」田又玄道:「蒙愛 請我吃酒,那時小的忘記向先生道及了。及後尋著鐵不鋒,鐵不鋒叫我愚弄先生 在店,他叫公差人說代我除害。小的受他之托,只得反言先生姓田字又玄,不知 為何就做出來了。」石生道:「好個不知為何做出,前後事體,皆因你起,你罪 已發,在所莫逃。可同我到閻羅那邊去折辯。」田又玄慌得面如鬼臉一般,手拿 著銀子拍案顫抖不止,口中道:「石先生,你乃當今才子,名留海內,將手高高, 就放過了小人,如何要與我一般見識?」石生道:「我非與你一般見識。你實有 三罪:一在蘇州冒名圖利,錯我姻緣;二在徐州,知鐵姓為你害我不救,且知凌 春是梅小姐不言;三騙我行李,將我義僕苦逼假裝女子,賣人為妾。這三件事, 我實恨你,今夜決不輕放。」田又玄慌道:「梅小姐之事,在徐州非小的不言, 實不敢言,言出恐先生去訪,知我假名之事。令管家裝女一事,實出無奈。我的 銀子俱供養了他,原指望救他脫難,不意途中缺費。托先生洪福,暫得小利,以 全他生路,並非壞心。」石生道:「你巧語花言,只瞞得人,怎瞞得神,這話我 總不信。可將我當日詩稿與今日銀子,封起丟出,便饒你。若要遲延推卻,我從 窗縫中走進,活拿你去。」田又玄慌道:「老先生,你死後要這詩稿、銀子何用, 不若賞我罷了。」石生道:

「我若不要詩稿,你斷還假名騙人。快同銀子丟出,免我進來。不然,我隨 一陣清風,到齊翰林那邊托夢,說你在此,叫他差役拿去,活活打死,與我同伴。」 田又玄道:「石先生,你生前是極通情的,如今我將詩稿奉還,這銀子與了小的, 待小的到蘇州做齋禮醮,超度老先生昇天何如?」石生道:「我昨日向閻羅殿前 告了你了,你若超度,只好免你前事,如何免得騙我小使之事。我要銀子,亦無 用處,不過托夢獻與別人,使他能贖出我小使,免他在齊翰林處拷打受辱。」又 道:「你將這銀子留下十兩作盤費,往蘇州齋醮,餘皆付我,免得閻羅差鬼拿你 可好。」田又玄忙忙順從,將銀子留下一封,餘皆用布包起,並詩稿捆在一處, 向窗外只管張瞧,不敢開門。懷伊人同湛然見其慌張之勢,說不出,笑不出。石 生道:「你若怕我現形,可用竹竿挑著,遠遠站立,向窗格中丟出。就不妨了。」

田又玄聽說,連忙取下帳竹,挑著詩稿、銀子,遠遠立在牀前,向窗外一送, 窗紙裂破,撲咚一聲,落在地下。懷伊人同湛然忙忙拾起,先攀樹窬牆而出。石 生道:「這東西雖然把我,我魂靈還要跟你上蘇州去,看你悔過不悔過,再假名 不假名哩?」

田又玄見窗紙戳破,立在牀前,手持竹竿,只是發戰。石生仍待向他說話, 忽聽前面有人咳嗽,石生即忙回身,也窬牆而出,見懷伊人同湛然俱立著等候。

石生仍立在牆頭,望其動靜。見一和尚口中嚷道:「這時夜半三更,你這客 官還不安歇,在此自言自語做甚麼事?吵得人也睡不著?」田又玄忙開門道:「老 師快來救我!」那和尚走進,田又玄高聲道:「老師這邊有鬼,與我胡鬧半夜, 總不肯去。」和尚大笑道:「真活見鬼!我這空園極是潔淨的。明日就興工造殿, 鬼從何來?」田又玄道:「顧不得老師,今夜奉求陪我一宿。不然,我移行李到 前邊去住。」和尚道:「不相干,是你疑心生鬼,哪裡有鬼。」田又玄急道:「我 就死也不在此宿了。移牀前房,明日多送些香資吧。」石生立在牆頭,俱聽在肚 裡。懷伊人在磚堆下用手扯道:「燈籠又無蠟燭,乘此月色快走。」石生方下磚 堆,同湛然三人,悄悄復照舊路而回。見月影西斜,時有四鼓。三人一頭走,一 頭說。石生道:

「原來徐州之事,乃鐵不鋒同畢守謙所害,若非我用此計,這廝如何肯一一 招認。」懷伊人道:「當時我在旅邸中,吾兄冒雨相會,道及此事,弟就疑白隨 時、鐵不鋒是個壞人,兄尚不信。」石生道:「那時弟不知田又玄假名之事。只 道我與他輩初交,兩無仇隙,故不相疑。」湛然接口道:「畢老爺寫書囑錢知州, 我們尚然不知,若非田又玄今夜招出,還把畢老爺認作好人。」石生道:「當時 畢守謙杭州上任,既將他女兒帶去,卻又故來辭我,說他女兒尚在舊宅,這事就 有可疑,我們卻不曾想到。」說罷,懷伊人忽然大笑不止。

石生道:「為何見笑小弟?」懷伊人道:「我非笑兄。笑那田又玄,今晚活活 見鬼,嚇得慌慌張張,不打自招。且將銀子樂意送出,白白養盛價半載,仍陪上 衣服,還你一個原人。」

湛然道:「此事雖然做得乾淨,若要田相公嚇死在內,還好笑哩。」石生接 口道:「尚不曾嚇死。我聽得還與和尚說話,要和尚陪他作伴。」湛然和懷伊人 又大笑一回。

說話之間,不覺過了胡家橋,已到鎮中。過了田又玄舊寓,走到自己寓所, 見門尚掩著,三人悄悄推門而入。關了門上樓時,見燈火未滅,柏兒坐在客房等 候。湛然放下燈籠,將銀子取出,放在案上。三人就坐,打開齊看,見詩稿弄得 韮菜一般,銀子倒是原銀,只少一封。懷伊人對石生道:「適才吾兄還不該送他 那十兩銀子,都拿來才好。」石生笑道:「若將那十兩銀子拿來,叫他前不能進, 後不能退,必致他於死地了,我如何做得?」懷伊人又道:「論他假名遺害事情, 也該致他於死方好。」石生笑道:「他假名遺害,固當有罪,然我若非他假名遺 害,如何成就我今日之事。」懷伊人道:「卻如何說?」石生道:「起初,若非田 又玄假名謀館,我怎得畢小姐之約;後若非因田又玄假名,鐵不鋒暗害,我必然 成就了畢小姐這頭親事,如何復有梅小姐?今日弟得二小姐,正田又玄作了冰人 方才成的。」說罷,懷伊人同湛然皆笑。

懷伊人又道:「吾兄所言,果然見道。但他將柏兒假裝賣人,這實是他壞處, 無所解釋了。」石生道:「我也有得解釋。今日看將起來,田又玄竟非賣我小價, 正是遠遠送我小價來,我賞他十兩銀子一般。」懷伊人近座細聽。石生道:「我 當日被鳳公拿去,棄柏兒進京,兩下疏失。若非田又玄收留,供養至今,改裝女 兒,我焉得有今日之會?看將起來,我屢屢承他好意,謝他十兩銀子,猶覺其少。」 懷伊人同湛然又笑一回。

湛然向懷伊人道:「石老爺真滑稽之口,且甚見道,非熟審世味不能。」懷 伊人道:「大抵小人作事,原是愚淺。石兄置之不究,正是寬宏大度處。」三人 齊笑了一回。柏兒在旁,俱各會意。又議了次日起程之事,方各安歇。正是:

作事原無伺,天公未許欺。   若教人不識,自已莫非為。   不知石生次日如何起程,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傷情誤怪新知己 分憂喜見舊花婆

  詩曰:
  膠漆陳雷不足欽,攜琴何用訪知音。
  算來贈縞皆圖面,看去寒盟總結金。
  問世每思看古劍,閉門時一廢交箴。
  可憐無盡閨中意,直到冤明始見心。

卻說石生用計取了田又玄銀子,這夜各睡。次日起來,家丁人役全然不知。 石生同懷伊人、湛然三人騎了三匹馬,將柏兒仍是女裝,坐在轎中,率領人役, 匆然下淮。又著一人去打探田又玄消息,聞田又玄五鼓已回江南去了。石生知他 怕賣僕一事,不去理論。即同懷伊人等長行,歷了許多野店山橋,到了淮上。

石生見京中閻閣老強親之事不見動靜,與懷伊人商議,以為傳言不的,遂令 柏兒換了男衣。

跟隨人役,俱各了然。先著懷伊人、湛然到清涼寺通知,石生後換了公服, 擺列職事,不進府城,竟吩咐人役,到清涼寺來。見寺中普明跪迎門外,石生下 轎而入。當日普明盛設齋饌,請懷伊人陪坐。石生道:「一向難為老師,在此攪 擾,如何今日又這等費心。」普明道:「小僧因石老爺為徐州之事,不辭而去, 小僧未得盡情,至今抱歉。」石生道:「你可知我後來被鳳公又拿問之事麼?」 普明道:「小僧聞得徐州鳳老爺審這件事,後復差公差去趕拿,公差道:『老爺已 發放過了,倒將小的們各打三十。如今他是脫網之魚,怎趕得他著。』後鳳老爺 自己竟不知道,想是鳳老爺那晚酒醉,胡亂審了。」石生同懷伊人相視而笑。

     眾人齋罷,石生吩咐打轎,進城拜錢知府並錢公子。普明聞言道:「錢公子
如今不在府衙了,在道里梅老爺家居住。」

     石生即問道:「為何在道尊家住?」普明道:「石老爺尚不知錢公子為婿之事
麼?前因梅老爺訪婿,要做《楊柳枝》詞十首。

錢公子做了,恰好合式,如今招為門婿,已有數月。乃是這邊陸婆作媒人的。」 石生聞言笑道:「那有此事,如今陸婆尚在此寺後嗎??普明道:「他每日跟隨錢 公子在梅老爺家玩耍,這些時,連花也不曾賣。」石生道:「據老師所說,這事 是湛然師傅既北行之後成的麼?」普明道:「是湛然未去之先就下聘招贅了。」 石生疑道:「錢公子倒托湛然師傅寄書我處,並未提起招贅之事。想老師誤聽耳!」 普明道:「湛然師傅每日到到四鄉六鎮收取緣簿,他竟不知。然下聘卻是小僧親 在府前所見,並非傳言。」石生見普明說得真切,心下就煩惱不語。

懷伊人聽得說梅公取《楊柳枝》詞,亦甚疑惑,遂對石生道:「吾兄且不要 去拜錢知府,待小弟先到梅老先生處,探其虛實,自知錢公子底細。」石生道: 「懷兄若去梅先生處,可將凌春小姐古香亭親筆詩句帶去,向梅先生道及弟之苦 衷,看他如何樣說。」懷伊人依言,領了詩句,帶著管家,竟往城內會梅公而去。

石生獨坐寺中,同湛然等候不久,忽見一管家進寺傳一帖來,石生看是「愚 表兄李景文拜。」石生見是李穆如到,即忙起身迎出。李穆如下轎進寺,笑道: 「我原約隨後即來,今日可有信行嗎?」石生道:「表兄真信人也。」李穆如與 石生禮畢,湛然又上前施禮。李穆如問石生道:「這位老師,即寺中之住持嗎?」 石生道:「非也,即向所言湛然師。我們在京所寓圓通寺,即其本寺。」李穆如 又向湛然拱手道:「一向久仰。」遂分賓而坐,石生道:「愚表弟今日才到此處, 何表兄後來亦如此之速?」李穆如道:「我從京中坐船來,乃是下水,我弟旱路, 未免耽阻。且你在河南又到家下祀祖,自然覺得我速。」

石生道:「這就是了。」三人茶罷。李穆如道:「我弟之親事,俱說成否?」 石生道:「休要說起,弟正為此事煩悶。當初弟在都中,曾與表兄道及錢公子美 意。豈知弟訪著凌春是梅小姐,寫一字寄與錢兄,煩錢兄代謀。不意弟今到淮, 旁人傳言紛紛,皆道錢兄聞老先生出題,令人作詞選婿,竟央媒獻詞,今已成配。 世間有如此不義不信之人。」李穆如聞言驚道:「恐未必有此事,難道他肯將妹 子許你,復以他人之女反不肯與你麼。

恰曾兩相約過,那錢兄豈有變更至此。」石生道:「我也有些不信,因聞此 寺中住持普明說得甚是真切,我令懷伊兄先向梅先生處探問,候他回來,自知端 的了。」李穆如道:「前聞你言,那錢兄乃少年英俊,一見投洽,待吾弟甚是有 情。他若不知而謀婚,尚有可原,哪有見你書札,仍去謀婚之理。此事虛傳,可 意想而得。」石生道:「他還令湛然師帶有一書,回復愚弟,說』所托早已留心, 梅公亦著意東牀在吾兄耳,惟望速駕臨淮,再無不就。』以此思錢公子謀婚之事 是傳言的了。」李穆如立起道:「這事料然是傳言不的,吾弟放心。且同到殿上 觀觀佛像。」石生同湛然陪行,柏兒在後跟隨。

李穆如問石生道:「柏兒前聞在徐失散,因何又得復來?」石生道:「有件奇 事,乃別後做出來的。」李穆如笑道:「且說與我聽,何樣奇事?」石生將懷伊 人說閻閣老強親之事,並娶柏兒來的緣故,說與李穆如。李穆如大笑道:「果然 稱奇。後來那田又玄卻處置他不曾?」石生又將裝鬼退銀之事說與李穆如。

李穆如又大笑不止道:「別後未幾,你們就做出這許多事來。但閻閣老之言, 我在京中亦曾聞得,後因吾弟來淮,也就罷了。」石生道:「原來果有此言。」 二人正在閒談,見懷伊人走到殿上,忙與李穆如施禮道:「恭喜李兄,弟尚欠情。」 李穆如謙讓,還了一揖。遂邀到客房坐談。二人同敘了在河南別後的間闊。石生 即問道:「適懷兄所見梅老先生,那事卻如何道及?」懷伊人皺眉道:「果然前日 梅老先生有作詞之舉,那錢兄就將吾兄舊詞寫去,梅老先生遂招選東牀。」石生 變色道:「懷兄可曾對梅先生說小弟錯訪之事,與楊柳詞是小弟之筆麼?」懷伊 人道:「弟將凌春小姐親筆詩箋,並錯訪之事,已說與梅老先生。梅老先生道,『此 時木已成舟,說之何用。學生那時求石兄不至,石兄又求小女不得,這事皆天意 了。』我又將《楊柳詞》說與梅老先生。梅老先生道,『懷兄為何當初說石兄之 友所作,在淮居住。致學生誤聽,將錢公子招贅。

懷兄今日又說楊柳詞乃石兄之筆,實是欺學生也。』我道,當日晚生不知石 兄錯訪之事,只道有親,恐老先生又欲招贅。因見詞上未款姓名,故托言友人所 作。不期今日反為晚生誤了。

梅老先生又問道,』小婿與石兄新交還是舊交』。我道錢兄原姓畢,即守謙 之姪。在去秋相會並妹子事,說與梅老先生。梅老先生道,』這等說起,那石兄 《楊柳詞》何以得落他手』?我將贈他妹子原委說知。梅老先生又疑道,』我見 小婿少年英俊,品貌不凡,斷非假詞誤人之輩。他既將妹子許了石兄,且知石兄 錯訪,又令石兄來訪小女,豈有反來求親之理?或者他不知小女即凌春耳。』我 又將寄書之話,細述一遍。梅老先生亦狐疑不決。我就暫別出來了,不知吾兄為 今作何主見?」石生惱悶不語。李穆如接口道:「世間有如此不義之友,令人可 歎。」懷伊人道:「二兄不必抱怨,今凌春既已屬諸他人,正是前世與兄無緣, 枉費一番心機。不若將畢兄令妹成就了吧。」石生有感道:「畢兄與弟初交,就 做此不義之事,還有甚心腸求他令妹?」李穆如接口道:「表弟之言,甚不近情, 待我打轎去會錢知府、畢守謙,以謀畢小姐之事。」懷伊人近座道:「恐畢守謙 尚未南回。」李穆如道:「我先時過城門外,見一轎抬進城去,跟隨管家說,畢 老爺回來見錢老爺去的。畢竟是畢守謙無疑了。」石生聞言止道:「表兄且不要 亂動。我想錢兄不應謀我之親,仍寫書來氣我。我竟去拜他,問他所托之事,看 他如何回我。縱然無益,古語說得好,朋友有擇善之道,待弟當面責備他幾句, 方才放心。」李穆如同懷伊人齊聲道:「此言有理。」遂吩咐人役,寫了兩個紅 全帖,一個拜梅公,一個拜他令婿錢公子。石生暫別李、懷二人,坐轎進城。到 道前傳梆會了梅公。梅公迎進賓館,施禮畢,各坐,問過新趾。梅公道:「向日 學生在京,奉訪不遇,後在貢院中,偏看卷中名諱,不見老寅兄。本意要中為元, 不期反因好意,成了畫餅。」石生道:「晚生久知老先生相為苦心,感德不盡。」 茶罷。梅公道:「適懷兄到,道及寅兄為小女錯訪之事,學生總不明白,如何小 婿知寅兄有此來意,還赴學生之約何也?」石生道:「晚生也不明白,特來拜謁, 欲相會令婿,當面請教。」梅公遂著人役傳梆請錢公子。少頃人役出來稟道:「錢 相公心中不快,不便相會。少刻請石老爺在城外先春園相會吧。」石生就要辭出, 梅公留道:「寅翁大才,未得一面,今日何不寬坐罄談,以慰渴衷。」石生道:「令 婿既不肯會晚生,前日所寄之書,是明明愚弄晚生了。晚生此時心亂意搖,不識 老先生有計策我否?」梅公道:「小婿當初如何將他妹子許寅兄,求先示我。」 石生道:「晚生先時錯訪,蒙錢兄令妹贈一玉簫,以為百年之約。後值錢兄同令 妹,因他令叔事寄居錢府,兩下相會,言他令妹非凌春。晚生既受其簫,不敢辭 約。蒙錢兄欣然見允,仍教晚生訪凌春小姐,願為凌春小姐末座。晚生雖喜其言, 仍恐訪著凌春小姐,又未必如錢兄肯以他令妹並托之意。因此躊躇進京。偶得僥 倖。遇一鐵姓道及凌春即老先生之令愛。晚生彼時寫了一書,寄與錢兄,又一書 寄與懷兄。不意懷兄進京,書不曾投。錢兄既已見書,尚托清涼寺一僧,復晚生 一書。何今日前後竟不相同。」梅公歎道:「此事若非懷兄進京,得接手札,學 生聞知,再無不就之理。」石生道:「這還是晚生命蹇,應當受此風塵勞苦。早 知老先生有不棄之意,當初不該寄書於錢兄了。」梅公道:「小婿是個少年人, 只知讀書,不以世事為重。寅兄當時還欠些檢點。」石生愀然道:「令婿與晚生 相會時,甚是老誠珍重,出言不苟。晚生得瞻儀表,慷慨義氣,又送晚生程儀。 晚生銘刻在心,在京日日念及,豈知今日竟負晚生熱衷。由此而觀,晚生親事在 次,而又傷得友非人矣。」

梅公見茶上,遂未及答。各打恭茶罷。石生道:「令婿未知可來先春園相會 不來先春園相會呢?」梅公道:「此事要會他亦無用矣。若小女未配他時,可以 慰寅兄之懷,今日事既已成,會之何益。」石生道:「晚生此時,即他令妹事亦 不能作主。會之雖然無益,看他如何原容,晚生就聽之罷了。」梅公道:

「待學生如今回宅,先問小女,後再責他處友不信之過,速令投寓請罪。只 是大事已去,有負寅兄,抱愧實甚。」石生道:

「老先生說哪裡話,還是晚生無福,不能叨佩大德。」說罷,遂別。梅公道: 「明日學生抵寓奉候,再為敘情。」石生打恭出衙。梅公送出大門,張蓋而回。 石生亦怏怏上轎而去。正是:

看來天下皆相識,說到知心有幾人。

卻說石生別了梅公,出城回寺。遂將梅公之意,說與李穆如、懷伊人。李穆 如、懷伊人不勝贊歎。石生又將錢公子托病不會之事說知。李穆如道:「錢兄當 面托病不會,豈有復能出城相會之理,此是支離之言,斷不能來。」石生道:「我 臨行時,梅老先生說得好,他道,』我回宅責備他處友不信之過,速令投寓請罪。』 或者遵岳父之命,不得不來。」三人話猶未畢,見一人役,引一管家走上道,請 石老爺先春園少坐,錢相公即來。石生聽說,忙叫備馬。向李穆如、懷伊人道: 「我去候錢兄相會,看他如何說,即來奉陪。」李穆如、懷伊人道:「好與不好, 這是一定該會的。」石生換了素服,上馬出寺,止隨兩上家丁,向先春園而來。 只見先春園中,悄無一人,惟有舊日那老者尚在。樓門仍是鎖著,卻不曾封,那 管家即開了樓門。石生從太湖石旁,穿柳陰而入。及自上樓,開了四邊窗子,但 見:

萬綠陰陰,條垂簾外,將塵雲盡掃;千紅點點,枝接窗櫺,把銀屏俱照。東 見野鳥低飛沙渚;西有塔影斜倚清涼。南煙鎖湖光,而漁人杳渺;北去遮城畔, 而行客依稀。燕子歸來,驚見舊壘;挑花落去,且剩新榴。書案參差,餘粉香膩 味,不知玉人何處;山石俯仰,無履蹟行蹤,尚覺琴聲如在。去年秋來,不似春 時,今年夏至,又復春過。正是:   人更人變更還變,春去春來去復來。

石生觀罷,想起去春淹留蕭寺,偷步聽琴的光景,望樓掩淚,求一見而不可 得。今日端居其上,不覺有感。且舊日同鐵不鋒飲酒的廳房,猶峙其前,愈覺心 下惋傷。遂自語道:「雖梅小姐配了錢兄,我就得畢小姐一人,也是難的。當初 費了無盡心思,落得一簫,豈可輕視。」又想道:「若得畢小姐時,固不負我當 日戀戀苦心。只是梅小姐,古香亭見詩後,也用了許多水磨工夫,可惜付之流水。」 不覺又掩淚說道:「梅小姐,我今日雖非拋桃尋棗之境,卻作了吃水忘源之事了。」 說罷,回顧一望,覺有人聲。石生遂坐案上,用手抽了一本舊書作看。

原來是一管家拿茶上來,又有十數果子,俱是城內帶出來的佳品。石生道: 「錢相公如何還不見來。」管家道:「原吩咐小的,先請石老爺在此,他隨後即 來的。」石生道:「這樓子怎不著人在此住呢?」管家道:「畢老爺今日早晨方從 南回,此時被府衙留住。只怕目下就要帶小姐來住哩。」石生遂不問。

正吃茶時,見花婆從樓下而上,見石生即叩頭道:「恭喜石老爺榮歸。」石 生道聲起來,令旁管家安一坐位,叫她下面坐著。石生放下茶杯道:「你從何處 來的?」花婆道:「老身從梅老爺衙中出來的。」石生道:「我前在淮,煩你寄詩 與畢小姐問取端的。你將詩遺落,又詭言畢小姐收認,致誤我事,何也?」花婆 道:「當時,老身因遺落那詩,不知就理,隨對畢小姐說過,畢小姐不肯招認。 我恐那詩果是她的,誤了石老爺之事,再三勸她招認,贈之遺計,實是好念,不 期反錯。」

石生道:「我今也不怪你了。近聞你又與畢守謙令姪錢公子作媒,配了梅老 先生家凌春小姐,致我空費一場苦心,你可知嗎?」

花婆道:「老身因為此事,特奉錢公子之命而來。」石生道:「錢兄負我之托, 今成不義之友。請我在此相會,又不見來,卻著你來,所做何事?」花婆道:「石 老爺有所不知,錢相公苦心,非一言可盡。請退了人役,待老身細陳。」石生遂 叫人退下,聽花婆說其苦心。花婆道:「向日石老爺在錢衙所會之人,可知其人 之原委麼?」石道:「那就是畢守謙之姪,我如何不知。」花婆笑道:「這等說, 怪不得石老爺不知錢相公之苦心了。」石生道:「卻怎麼說來?」花婆移座近前 道:「那相會之人,即畢小姐也。畢老爺有甚麼姪兒?」石生聞言驚道:「如何是 畢小姐,那人卻是男妝?」花婆將畢小姐恐失約裝男,侍兒翠雲裝小姐之事說出。 石生恍然大悟道:「前鐵不鋒在京,亦言畢守謙並無一子半姪,我尚不信,誰知 果然。」又問道:「後來如何與梅小姐做親呢?」花婆將畢小姐見石生書,恐梅 小姐遺落他人,商議獻詞求配之事說知。石生驚喜道:「此真苦心,我卻不知。 但不知梅小姐如何不得識破?」花婆又將二小姐拜姊妹之事說知。石生滿口稱贊 道:「二小姐真女中丈夫,男子不及。」贊罷,復向花婆道:「如今畢小姐著你來, 可還有良策售我,以鳴之梅老先生暨其令尊翁嗎?」花婆道:「梅老爺適間及凌 春小姐,說畢小姐處友不義。凌春小姐已一一說明假裝為石老爺之事了。如今梅 老爺在內宅尚喜笑稱奇未止。」

石生道:「梅老爺聞言喜笑,必然肯見愛我了,再無不偕之事。獨畢小姐令 尊,尚然不知,卻如何說及呢?」花婆道:「畢老爺今早回淮,在錢府內聞得小 姐贅與梅老爺為婿,心甚驚駭。

欲要說出畢小姐是個女兒,恐梅老爺罪他,以女作男,誤人女子;欲要不說, 恐梅小姐不得嫁夫。只是抱怨錢老爺替他作主,不敢提起別事。若石老爺著人去 說這頭親事,他見一舉兩得,又甚是現成,自然無不聽從。」石生聽罷,滿心歡 喜。即便起身道:「我著人去錢知府處說親,你可暫回,向畢小姐、梅小姐為我 致意。」花婆笑諾下樓。石生亦下樓出園,上馬回寺。

正是:   一時休怨榮枯事,日久方知婉轉心。   卻說石生別花婆,上馬到了寺中。一見李穆如、懷伊人,就笑了半晌。李穆 如、懷伊人問其細理,石生低聲將花婆之言,一一說知。李穆如同懷伊人道:「天 下錯怪好友之事甚多,但二小姐這般用心,真千古奇話,險些兒誤怨了她。只是 事不宜遲,表弟可速著一人,去畢守謙處說親方好。」石生道:「此時卻用著表 兄了。」李穆如隨應道:「待我去以利害動之,撮成美事。」石生又將玉簫取出, 令他帶著,把鳳公之事,即畢守謙之害說知。李穆如遂吩咐打轎寫帖,進城拜錢 知府並衙內畢守謙。石生同懷伊人,再三叮囑,送至寺門,李穆如欣然上轎而去。

不一時,進城到了府前。先傳帖會錢知府。錢知府迎至賓館,禮畢茶罷,各 敘履歷。李穆如道:「如今畢公可在衙內麼?舍表弟有一要緊事,特來相商,有 帖在此,煩貴役傳進。」錢知府遂令人去傳帖。後向李穆如道:「貴府今科又中 一翰林齊公,聞得是聖上親取的,可見貴府真才藪之邦了。」李穆如道:

    「今科所中之齊,即舍表弟了。」錢知府忙打恭道:「失照了。」
  李穆如道:「舍表弟本姓石,字廷川,道號池齋。因被菲人所害,改名齊也
水,進京應試,蒙聖上恩典,方得僥倖入院耳。」

錢知府聞見石池齋三字,驚疑半晌道:「原來如此。」二人坐談少頃,見衙 役走上稟道:「畢老爺說心下不快,不便相會。」錢知府道:「李爺乃新科翰林院 齊老爺那邊來的,有要務相商,怎得不會。再去說來。」衙役依言直去傳說。

畢守謙聞得這個大老,隨即相會。李穆如道:「此外館,不便談及舍親之事, 別尋一靜所方可。」錢知府道:「就到後堂何妨。」李穆如喜應。一同行到內堂, 與畢守謙禮畢。即別過錢知府,對畢守謙將石生錯訪之事,說了一遍。畢守謙道:

「令表弟姓石,如何說是翰林齊公。」李穆如將石生為徐州之害,改名進京, 說與畢守謙。又道:「當日這事,畢親翁得罪了他,今已一一細知了。」畢守謙 聞言,恐石生要向他復仇。

心下想道:「當日只道他僥倖入翰林院時,老夫已做到一品了。豈知今日, 他果然中了翰林,我反做了一平民。」想罷,隨打恭向李穆如道:「徐州之事, 乃一鐵不鋒認石老先生作假名士,故暗地謀害,實非老夫之罪。老夫聞得後即囑 錢盟翁將此事暗住。石先生不知嗎?」李穆如笑道:「親翁何曾囑錢翁暗住。」 又將鳳公之事說知。

畢守謙驚奇半晌,知事莫隱,遂道:「石先生大度莫及,料不日即拜為上相, 這些小事,諒不係懷。且老夫當日,請酒優待過的。只是先生此來,卻有何意?」 李穆如將玉簫取出,要求親之事說知,並凌春二者兼得的話語,盡述一遍。畢守 謙道:「石先生既肯見愛小女,老夫再無不從。只是梅大人小姐,恐防就難。」 李穆如將梅公知道假婿之事,又說了一遍。畢守謙方知臨鶯裝男有為,遂道:「既 梅大人肯許,老夫不敢久留先生,明日來清涼寺奉候。待老夫且會梅大人去。」 李穆如亦起身別去,再三囑咐而出。畢守謙送出衙門,見李穆如上轎方回。

錢知府在內宅迎出,問道:「李進士所言何事?」畢守謙將石生錯訪小姐, 要二者欲謙之意說知。錢知府道:「適李進士所言,石池齋即齊也水。我想起徐 州之害,必大怪小弟了。」

畢守謙道:「倒不怪老盟翁,卻怪小弟寫書致害。」錢知府道:「怪你固所當 然,但此時須要修好方可。」畢守謙道:「我如今將小女送去,自然改禍成祥。 只是要請教梅大人方可行得。」

錢知府道:「梅大人小姐已配了令姪,又請教他何用?」畢守謙將姪兒即臨 鶯,小姐即翠雲之事說知。錢知府驚訝道:「這事是我們愚弄梅大人了。使梅大 人聞知,必然見罪,卻如何處置?」畢守謙道:「梅大人已盡知道,轉為稱奇, 已將他小姐許配石先生了。」錢知府聞說,稍息,驚訝道:「這事,令愛果足稱 奇。我們當去梅大人處請罪,商議此事,不然,梅大人定責我知而不言了。」畢 守謙道:「老盟翁之言,甚是有理。」遂傳人役,備了贄見,也顧不得天色將晚, 假言才到。二人更衣上轎出衙,即到梅公衙前,傳梆相會。梅公請至後堂,相見 過。畢守謙獻過贄禮,同錢知府下拜請罪。梅公忙扯起道:「那假裝一事,實非 欺誑學生,正令愛好處。自今以後,你我皆至戚了。」畢守謙遂將石生之事說知。 梅公道:「畢親翁有何高見嗎?」畢守謙道:「晚弟欲備了嫁妝,將小女送去,不 識尊意若何?」梅公道:「豈有將親送上石門之禮。必須令石寅兄那邊請兩個媒 證,娶去方才成體。」畢守謙道:「此事想不宜遲了。」梅公道:「俟我明日拜過, 須下一請帖,請來敘敘,再憑他擇日央媒來娶。只是無一靜所,設席不便。」畢 守謙道:

「明日下請帖,請到城外小園,不識可好?」梅公道:「這是極妙的了,有 何疑問。」畢守謙道:「席設小園,酒肴俱是那邊備就,不消這邊費心。只是石 先生還有一位表兄,可好一總請來麼?」梅公道:「自然遺落不得的。」三人談 久茶罷。畢守謙又進內宅書房,會了臨鶯,方才辭出回府。吩咐備酒,明日要請 石生。正是:

寫生聊數筆,莫道是淫思。   果得才高眾,閨情自不移。   不知明日請石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悔初心群英宴貴 敘舊懷雙鳳盤龍

  詩曰:
  幾番醉後甚無聊,不惜嘔心作解嘲。
  豈是浮文同粉黛,亦為世事盡蓬蒿。
  百年佳會原難得,萬載功名總易拋。
  寄語乾坤同調士,莫將魔累鎖眉梢。

卻說石生不知畢守謙同梅公商議備酒。次日起來,即同李穆如、懷伊人在清 涼寺中,正欲擬媒說親。外面忽傳進一帖至,稟稱兵備道梅老爺來拜。石生隨即 迎出,相見禮畢。梅公送了下程,各敘衷腸。茶罷,石生送別而去。尚未回寺, 又有兩個衙役走上,傳錢知府、畢通判轎已將到,來拜老爺。石生乘便迎進,相 見禮畢。錢知府、畢守謙送了下程,茶罷,談了一會辭去。石生送出寺門,回內 查點了下程,寫了謝帖。同李穆如、懷伊人早飯畢,見梅公衙役手執三個全帖, 旁人接上,石生看罷,原來俱是請帖。帖中下一個梅深等,知是公席。衙役又稟 道:「酒席設在這寺旁先春園內,少頃老爺請石老爺同李爺、懷相公過去敘話。」 石生令人收了帖,道:「我知道了,多拜上你老爺,又叫他費心。」衙役應諾而 去。石生同李穆如、懷伊人命湛然炙起新茶,將下程中選了幾味好果品賞鑒。茶 未數巡,又有人傳說徐州知州鳳麟要見。石生請到前殿上,相會畢,茶罷,鳳公 送上賀禮。石生道:「承親翁遠降,又蒙厚禮,何以克當。」鳳公道:「知州因謁 上台至此。昨聞老先生駕臨淮地,薄備菲禮,聊申寸心。」石生道:

「向日學生因那誤害一事,盛蒙秦鑒,片言剖決,至今銘感。」鳳公道:「實 據理而問,料老先生非小可之輩,何敢當秦鑒,過譽。」石生遂將畢守謙、鐵不 鋒同謀之事,並見蘇小顯魂之事,說與鳳公。鳳公驚異道:「真吉人天相,彼輩 小計,安能成害。」石生道:「聞蘇小墓果在貴署嗎?」鳳公道:「墓雖在署,卻 荒涼不堪。」石生道:若親翁回治,學生這邊差人去修理,煩代照管一二。」鳳 公道:「自然領命。但知州今日事畢即回,不識貴役能同去否?」石生道:「若親 翁今日行時,自然即刻差役同去。」鳳公遂別。石生送出寺門。只見一役走上, 傳說府前吳相公、富相公來拜老爺。石生正欲相會,又有一役走上,傳說徐州鐵 相公在外候見,有手本在此。石生見應接不暇,遂道:「一概回去,不便相見。」 人役應去。石生回到後殿上見李穆如、懷伊人尚在吃茶,石生也就陪坐,吃了兩 懷茶。隨叫柏兒取出伏手,封起二百兩銀子,著一家丁同鳳公往徐修理蘇小墓並 土地祠,兼設祭禮。家丁領差而去。

又見那傳事的衙役走上稟道:「外面吳、富二相公已回去了。那鐵相公定要 相見,說有要緊事會老爺講話。」石生想了一想,對懷伊人道:「這廝乃勢利小 人,我不便會。懷兄可出去與他相會,看他有何話說。」懷伊人聞言,同衙役出 去。不多時,手持一書,對石生道:「他說特從徐州而來,繳前日所寄我之書, 還要會吾兄,央弟轉達。他備有禮物在外,不知有何話說。」石生道:「懷兄可 曾道及我知他謀害之事嗎?」懷伊人道:「弟已道及,他只是假托畢守謙做的。」 石生想了一想,卻已走出到前殿上。見鐵不鋒先呈一手本,上寫著:「門生鐵紇 稟謹叩見。」後鐵不鋒即忙下膝,石生忙扯起道:「鐵兄何必如此,仍是舊交, 行禮便了。

鐵不鋒著人將禮物呈上,又作一揖道:「門生不揣愚質,願登堂請教,望 乞榮納,終身頂戴。」石生故愧道:「我與兄乃貧賤之交,今日何敢當此抬舉。」 鐵不鋒知石生是罪他之言,益發要拜門生。石生遂令人收了禮物,安位各坐。鐵 不鋒所言皆勢利奉承的話,兼修好徐州的事。石生所言,皆大方不以小忿在意中 的光景。鐵不鋒見石生度量寬宏,不相計較,茶罷即放心而別。石生亦不留,打 恭回內,著人將禮物查入。對懷伊人、李穆如將鐵不鋒來拜門生修好之意,各咀 嚼一遍,皆為之羞恥。

大家歎息未了,見廚役整置午飯上。石生即陪眾午飯畢。

忽一衙役傳一速帖至,言梅老爺同眾位老爺,已在先春園等候。

石生同李穆如、懷伊人隨即更衣,騎了三匹大馬,不擺職事,帶了十數個家 丁,出寺向先春園赴席。舉步之間,到了先春園。

三人下馬,梅公同眾迎進一廳上,相見畢,各敘套話。茶罷,即奏樂安席。 石生一席,李穆如二席,懷伊人三席。石生不肯僭李穆如,李穆如不肯僭懷伊人, 三人遜讓一回,梅公道:「懷兄雖是學生家西席,今日卻有半主之分。」懷伊人 又對石生道:「吾兄今日之客,比尋常不同,就權僭令表兄一座,卻也不妨。」 三人方坐。梅公同畢守謙在兩旁對席,錢知府在畢守謙下一席。坐罷,酒方一巡, 優人叩頭。石生對梅公道:「今日可謂至親相會,令優人退去,以便敘話何如?」 梅公應諾,隨叫優人退了,令蘇唱伺候。隨即蘇唱上來,唱了一套曲子。

各聽曲罷,梅公對石生道:「當日田又玄在舍冒名赴館,又薦徐州一鐵不鋒 相與作詩。那鐵姓抄田又玄之胡詩,田又玄又抄老寅翁之詩,二人如此醜態,田 又玄還有薦鐵姓為婿之意。

以今思之,那鐵姓定田又玄一類假冒之流,老寅兄亦知否?」

石生回道:「田又玄起初謀館時,竟不知凌春是令愛,鐵不鋒在府上作詩時, 亦不知田又玄是假冒的。及後,晚生不第時,在徐州為謀害事,被鳳公拿去,田 又玄時在座旁,鐵不鋒方才識出他是田又玄。」梅公道:「寅兄去歲被何人謀害? 學生卻總不知,但後何以得脫?那鐵姓何以識出田又玄?請細一二。」

石生遂將畢守謙同鐵不鋒誤作假名士謀害,徐州公差口稱拿田又玄,被蘇小 顯魂得脫話頭,說了一遍。

梅公聽罷道:「田又玄假冒寅兄之名,一定對人反以寅兄作田又玄了。不期 人未害得,己禍先招。且寅兄冰玉之人,種種遭此小人不足,宜乎有蘇小出,以 助寅兄之福星也。」錢知府在旁聞說,忙打恭道:「當日徐州之害,實與知府無 乾,乃畢舍親一時之錯耳。」畢守謙聞言忙欠身道:「當日這事,實因鐵不鋒而 起,亦非出自晚弟。」石生接口道:「晚生一向蒙愛,此不過旁人傳言,料畢先 生定無此事。」畢守謙欠身微應。

李穆如又接口道:「就是畢親翁有此事,正是激勵舍表弟取功名之意,若非 有此一變,舍表弟怎肯棄淮而進京呢。」各席皆笑。

梅公笑罷,問道:「石寅兄去歲是甚時方時進京的?」石生道:「晚生是夏末 秋初,路遇懷兄,著懷兄奉璧了關書,即起旱長往。」梅公道:「學生差人來淮 奉訪時,寅兄可知麼?」石道:「盛管家在淮,晚生尚留寺中。」梅公訝道:「小 價何以說寅兄進京去已多時呢?」石生道:「那時晚生只道畢小姐是凌春,惟恐 應命赴館,有失遙訪苦心。故反托詞姓齊,假言石池齋已進京多時,以掩人耳目。」 梅公笑道:「寅兄此意,與懷兄賴《楊柳枝》詞正是一樣了。」懷伊人接口道:「那 時若知凌春小姐是老先生令愛,斷無這些詭言了。正是』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 時』。」梅公道:「還是分中與畢小姐有緣。」眾皆稱異,飲酒。蘇唱又吹彈半晌。

石生問梅公道:「田又玄在府上,老先生曾送過多少館金與他?」梅公道:「正 是,館金並未曾得,只得了些許贄見。不知後來如何向徐州的?」石生笑道:「他 正為未得館金,故要往徐。」梅公因問就理。石生道:「說起可笑得緊。他曾在 蘇州與一醫生姓白者,叫做白隨時,勾同謀館,議定館金三七均分。假以臨鶯畢 小姐,說作凌春,愚我來淮。誰知懷伊兄去撞破了他冒名之事。既館金未得,又 恐回家時,白隨時須索分銀,只得向徐州而往了。」梅公聽說笑道:「原來他有 個伙騙。」畢守謙在旁忽接口向石生道:「石先生何以得知細理。」石生就將聞 閻閣老強親,田又玄賣僕,自己妝鬼,退銀之事,說與畢守謙。舉席皆稱石生作 事奇幻。梅公又道:「正是五梁不成,反輸一帙了。田又玄白白看養盛價一場, 反惹出許多事來,自己前後作了供伏。」畢守謙接口道:「如今盛價卻在何處呢?」 石生道:「就是去春曾隨我在清涼寺的那柏兒。」畢守謙道:「當日倒不曾留心。 可叫來,看他人品何如?」石生遂令人役傳進柏兒。畢守謙贊道:「果然停當, 品格不俗。」又欠身向梅公並石生道:「舍下有醜婢,名喚翠雲,年方十五六, 配他何如?」梅公道:「這是極妙的事。」石生因叫柏兒叩頭謝過。大家皆稱諾 不已。

梅公忽作想半晌,對石生道:「我想來,寅兄之事,皆舍下王文當日下請書 欠些斟酌,以致田又玄假冒。若是王文見過寅兄,或取有回書,那畜生焉得假冒, 以致你我兩下有相求不得之歎麼?」懷伊人隨接口道:「如今錯事種種,老先生 也究不得這許多了。總之,石兄前在河南得主鎮上說得好,若非田又玄謀館一事, 怎得畢小姐之約;若非鐵不鋒計之畢先生暗害一事,必然朦朧成就了畢小姐親事, 如何又得梅小姐。此二言甚是達理。」畢守謙同眾皆喜諾不止。梅公舉杯又問石 生道:   「昨聞畢親翁令愛言,小女古香亭詩,曾在他府上,被花婆遺落,如何又在 懷兄手中?」石生道:「那詩亦非在懷兄手中,乃鐵不鋒在京付晚生的。雲說是 畢先生包程儀與他,故晚生復收回來。」梅公道:「原來有這許多舛錯。」隨又 對畢守謙道:「當日老親翁為何不察,就包了程儀,傳向外人處呢?」畢守謙道: 「學生當日不知是令愛佳章,亦燈下誤看,以為廢紙耳。」梅公笑道:「原來如 此。」眾人齊勸飲一回。梅公忽然而笑,眾皆翹首候言。梅公不言而復笑。李穆 如、懷伊人道:「老先生何發笑不止?」梅公道:生想起石寅兄裝乞食以訪畢小 姐之事。昨日小女道及,真實高曠,可作傳奇。」石生亦笑道:「那是晚生因吳、 富二兄,素未相識,不好會面。亦因徐州之事,只得權作現頭不現尾現手不現腳 的光景。」梅公道:「正是,自後可曾相會鳳公嗎?」石生將早晨會鳳公,並差 役修理蘇小墓土地祠事說知。梅公稱道:「這是宜當的。」石生笑道:「老先生尚 不知,鐵不鋒今日特從徐州而來,假以送懷兄的原書,備些禮物,定要拜作門生。 晚生反不好意思,再三推卻,只得從了他。」梅公笑道:「鐵不鋒今日拜門生何 心,當日謀害何心?」石生聞言點頭而笑。畢守謙同錢知府忙接口道:「他當日 實不知石先生是個真名士,方才如此。」梅公笑道:「世間當此之際,孰真孰假, 但見其才則當敬之耳。難道才非出名,即謀害他不成。還是鐵姓小人勢利,卑不 足道。」畢守謙同錢知府覺有愧色,假托招飲混過。見蘇唱又上來唱了一套佳曲, 眾方起身翻席,各向花前散步。少頃,各依舊座,又叫戲子上來,唱了幾出雜戲, 飲了一回,說了一回,石生方起身告辭。

梅公同畢守謙、錢知府,送出先春園。石生同李穆如、懷伊人復上馬稱謝而 回。正是:

    市兒修好全無用,君子容人久見心。
  卻說石生同李穆如、懷伊人回寺,下馬隨即更衣,令人烹茶,坐談畢守謙、
錢知府修好的光景。時湛然亦在座旁,相與談到夜靜方睡。

到次日,石生起來,即吩咐備三個全帖,進城謝酒。不一時,見幾個家丁, 投一喜書上,叩頭道:「恭喜石老爺!」石生接書看時,乃是二小姐的年庚。畢 小姐轉在第一,梅小姐卻在第二。石生看罷,隨叫封出賞封。那家丁道:「梅老 爺、畢老爺,多拜上石老爺,說聽憑這邊擇日去娶,妝奩那邊俱備現成。」石生 道:「我曉得了。」家丁遂謝賞而去。石生見他去後,遂與李穆如、懷伊人商議, 即到城內賃了一所樓房。補了普明去歲的房金。普明知石生怪他,也要修好,不 敢受謝,懷伊人再三勸他收了。石生即辭普明,移居城內。擇了日期,請李穆如 作畢小姐媒人,請懷伊人作梅小姐媒人,下了娶禮。

    次日,金鼓旗號,不勝繁華,將二小姐娶來。梅夫人親送到石生處。各官恭
賀,往來不絕。

    吳皆吉、富雪煙、鐵不鋒亦來道喜。李穆如、懷伊人各備酒席送房。湛然、
普明亦送賀禮來。石生叫衙役吩咐留了城門,眾人放心在內。但見:

    幽蘭馥馥,和煙靄靄。數不盡妝奩玩物;看不遍器皿金銀。
  多少丫環,不是旁觀之輩;無窮人役,盡是陪嫁之奴。堂比奏黃鍾,喜嘉賓
而並四難;房中擊編磬,慶良緣以具二美。奇乎!

廣寒宮一少年;美哉!小科場雙得第。

眾人見此繁華,又喜到處燈火輝煌,如白晝一般。先是李穆如、懷伊人同石 生宴過賓,將湛然、普明待過素茶、素饌,各辭出城。後李穆如、懷伊人,在內 宅擺上酒肴,復奏樂痛飲。

李穆如醉後,對石生道:「記得當時先姑丈在日,說生表弟時,曾夢一神人 賜古墨一圓,雕畫金龍,外包著錦鏽雙鳳絹兒。那神人指墨道:『此是延石液所 成。』今日果應其言了。」石生亦回想,驚道:「正是,記得當日,先君亦曾說 過,說我取名有因。真個萬事皆夢境。」懷伊人道:「小弟雖與兄至交,尚然不 知有此先兆。今日果石兄成龍,又有雙鳳佐侍,該賀一杯。」石生又復謝一杯。 三人飲至更闌,方辭出城,回清涼寺去。

石生此時,已將半酣。吩咐眾人役各賞了酒饌。進房見花婆走上道喜,石生 隨吩咐擺酒,同梅夫人與二小姐坐了。花婆同眾丫環在外飲酒。二小姐不甚肯飲, 梅夫人飲了數杯,菜上畢,即要辭回。石生留梅夫人帶領丫環,在前樓住歇。吩 咐各役家丁,封鎖宅門。

石生留下兩個丫環在房伏侍,與二小姐復洗盞談心。石生道:「蒙畢小姐錯 愛,為學生費了許多苦心,今日當敬一巨觴。」叫丫環斟一滿杯送去。又道:「難 得梅小姐同心合意,也敬一巨觴。」石生自己又陪一杯,對畢小姐舉杯道:「當 日小姐男裝時,彼時學生驚異,以為世間所少。想小姐胸襟磊落,真男子莫及。」 畢小姐含笑。石生又對梅小姐道:「學生風塵勞頓,年來枕席不暇。棄蘇州之名 而托跡江湖,舍府上之利而錯訪淮陰,皆為著小姐之才,小姐之貌。當日羈旅淹 蹇,識面無緣,以為求一小姐而不可得,即得一小姐足矣,豈天地造化之數,且 以畢小姐得而兼之。今日之會,如夢如幻。正是,前此之悲離,今此之會合,不 非等閒也。」梅小姐道:「家君久慕大才,怪王文下書不曾會面,以致菲人抵冒。 在京時奉訪不值,如白水復腸,不知足下又兩相錯過,致令家君抱恨經年。」石 生道:

「田又玄謀館之事,我今轉不怪他,乃該我分中有畢小姐,故天使之也,非 他可為。我獨怪畢小姐,向日在淮,知令尊翁與鐵不鋒謀害,何不偷傳一信致我?」 畢小姐接口道:我實不知。

自後來杭州到錢衙,方稍曉得此信,卻也不知是家君之為。」

梅小姐遂問石生道:「家君說足下去秋裝乞之後,又被鳳公所拿,有之麼?」 石生將鐵不鋒識破田又玄,蘇小代鳳公審理之事說知。二小姐各皆稱奇。梅小姐 又問其對。石生道:「那日鳳公正接令尊翁晚回,出的是,』日暮人歸,鳥落一 村遮古木。』學生就將夢中蘇小所授之語對道,』月明星上,雲開萬里見青天。』」 二小姐各贊第二句合當日鳳公之意。梅小姐又道:「我想那田又玄,既被舍下識 破他假名之事,就當改過回家,為何復往徐州假名,他也忒煞膽大了些。」石生 道:「小姐尚有不知,學生當時錯聞畢小姐之信,乃蘇州一醫生所傳。誰知那醫 生叫做白隨時,是田又玄同謀的人。彼時請他看病,假以來淮訪舍表妹,探其消 息。那醫生就把畢小姐臨鶯之名,以作凌春,還詭起一數,數中道,』得意相逢 貴,前程去有緣,利名皆可望,三五月團圓。』令我來淮。我那時也不知他受田 又玄之囑,故來愚我,亦不知他二人議定冒名赴館,館金與白隨時三七均分。後 田又玄見事發,未得館金,恐回家難以相會,只得往徐而去。」梅小姐聽罷,笑 道:「這等說起,足下假以訪表妹,打點愚他,不期反被他愚。」石生笑道:「不 消說起,皆是畢小姐誤事。」畢小姐道:「足下被他人所愚,如何倒來怪我!」 石生道:「小姐若不曾游玄墓,他難道也來愚我。只因小姐游了玄墓,又有』春』、』 鶯』不甚爭差,致有此事。」畢小姐故挑道:「足下還讀書明理,這樣些事,就 看不透。我與梅小姐游玄墓有前後之分,梅小姐正月初五,足下是正月十七,我 是正月二十日,為何把初五日的事,認作二十日事呢。」石生道:

「我那時訪梅小姐之心,如饑如渴,一聞凌春小姐在淮之信,即以為真。又 在先春園中,聽小姐琴中之調,有兩相訪問之意。

彼時心下雖喜,也有些疑惑小姐游梅在後不是凌春,故將原詩呈上請教。不 意被花婆遺落,還是該有此緣。」畢小姐道:「雖詩遺落,不足為憑,我琴中彈 出足下之詩,足下難道尚不知我游梅在後嗎?」石生道:「我以為小姐千里之路, 至玄墓游梅,斷無一見即返之理。必然那邊有一停車之所,每日領略佳勝,或後 又見我之詩句也。」梅小姐聽罷,接口道:「既然你自作主,不消說了。」石生 大笑,勸飲半晌。又對丫環道:「可將我書箱開了,查出詩稿,以作下酒之具。」 丫環應諾,開了書箱。石生親自取出各詩,放在案頭。手拿著一本對梅小姐道: 「這是學生之拙稿,當日田又玄在府救命之物。」梅小姐取過,訝道:「既田又 玄騙去,如何又復落足下之手。」石生遂將得主鎮上討妾,在慈渡庵中裝鬼嚇田 又玄之事,一一描寫與二小姐聽。二小姐各皆忍笑不止。石生說罷,又取出一詩 箋對畢小姐道:「這就花婆遺落之詩。」畢小姐取過看時,款落』凌春女子題』 五字。遂問道:「這梅小姐詩,原遺落家君手,為何復在足下箱內?」石生笑道: 「是敝門生還我的。」畢小姐道:「但不知貴門生是何人?」石生笑道:「即害我 之鐵不鋒也。」畢小姐亦笑道:「他如何就拜起門生來?」石生將他備禮,強勉 下膝之事說知。二小姐皆笑他是勢利小人。畢小姐又道:「鐵姓卻從何處得去此 詩,足下可知麼?」石生笑謔道:「令尊翁大才,不屑於看這樣不通詩句,就將 它包了知程,傳到鐵不鋒處。鐵不鋒在京遇我,偶然拿出,我便取來。」畢小姐 歎道:

「真是物各有主。」三人齊看了一回詩,飲了一回酒。梅小姐又將田又玄胡 詩,鐵不鋒抄寫的詩句取出,畢小姐也將石生親筆《楊柳枝》詞並《觀菊詩》取 出,追玩一回。石生又將白玉簫取出並各詩句,總付二小姐收留。又命丫環跪奉 二小姐數杯,方才令丫環出去,就寢。臨寢時,問畢小姐道:「聞得小姐有一盛 婢,名喚翠雲,今日可曾來嗎?」畢小姐道:「適才斟酒伏侍,那一個高些的就 是。問她怎的?」石生道:「明日叫她配了我書童柏兒。」說罷遂寢。正是:

千里姻緣爭一線,百年思愛不由人。

卻說石生成就這兩頭美親之後,謝親謝媒,整整忙了一月。

又將翠雲配了柏兒。一日在家,見前差去徐州修理蘇小墓土地祠的家丁到了, 回復了話。石生即吩咐河下備座船伺候,上蘇州與父母扶柩回籍。當日暫別親友, 同二位小姐並李穆如、懷伊人,竟往蘇州扶柩。又向城中大寺內齋醮。見田又玄、 白隨時亦在寺內追薦石生,聞知齊老爺至,急忙各散。石生同李穆如、懷伊人心 下暗笑。齋醮畢,就將離城三十里那有池亭的舊宅贈與懷伊人,令懷伊人住了家 眷。又同李穆如、懷伊人至玄墓古香亭上,追尋舊況。見石生詩並田又玄胡詩高 貼在上,雖被風雨零落,尚未損字,不勝有感,遂宿了一歇。

次日,將看舊宅的老管家,一同扶柩,帶往來淮。將淮安宅子退還原主,帶 了二小姐並花婆、梅夫人、梅待臘、畢守謙同李穆如並男女人役,備了七、八隻 座船回河南。又送了湛然和尚五百兩緣薄,令他回京修寺。畢守謙將先春園送了 錢知府。

臨離淮時,清涼寺普明並湛然,與府學生員吳皆吉、富雪煙,徐州鐵不鋒、 懷伊人、錢知府、梅道尊,各遮道相送。也有酒餞的,也有淚別的,紛紛不一。 石生總敘了別離,各贈遺物金銀,亦掩淚開船而去。

後來,梅道尊復奉詔入翰林院,梅道尊即告病歸河南,與石生同居去了。懷 伊人服滿,後中兩榜,謀選了開封府理刑,與石生朝夕盤桓。梅待臘亦中鄉。錢 知府後官壞回藉,與石生、畢守謙尚通書信。後白隨時聞得齊也水即石生,逃向 遠方行道。

    田又玄找尋至河南請罪。石生不究前非,放入門不掌管田務。
  後石生進京,官未數年,亦托病歸家,同岳翁梅公暨李穆如、懷伊人各攜妻
子,遁跡山林,著書去了。正是:

漫道違流俗,才人性本高。   山中稱宰相,不拜赭黃袍。   後人有詩道石池齋云:   年少偏宜骨格清,才多況復倍傷情。   不辭風雨尋佳偶,仗義從來有石生。   後人有詩道畢臨鶯云:   嬌娃何事太情稠,慧眼憐才有智謀。   假婿更全千古意,風流不效父犁牛。   後人有詩道梅凌春云:   二八芳年笄未簪,梅詩一首動江南。   深閨久著遊人意,遇到臨鶯亦不談。

End of Project Gutenberg's Spring Willow Warbler, by Her Crown Shi Z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