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珍珠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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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珍珠舶

Author: active 17th century-18th century Yuanhuyanshuisanren

Release date: October 11, 2008 [eBook #26877]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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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duced by In On Lou

书名: 珍珠舶 鸳湖烟水散人著

Title: Zhenzhu Bo Author: Yuanhu Yanshui Sanren

第一回 真結義趙大郎托妻寄母

  詩曰:   誰云結交易,結交苦不深。   結金罕結義,結面難結心。   羊左久不作,范張莫望今。   平時酒肉眼不白,才遇孔方心便黑。   紛紛翻覆似波瀾,多少良朋變仇敵。   請君滿泛手中觴,聽我新編暢胸臆。   這一首詩,是說那人心叵測,交友最難。蓋因朋友列在五倫之一,無論士農工商, 以類相從,少不得各自有個相與的朋友。只是古道日非,人情淺薄。那仗義疏財,慨然 諾急患難的絕少,以黃金多寡,為交誼淺深的最多。所以富貴與富貴交則終,富貴與貧 賤交則不終。先富貴而後貧賤,則亦不終。當其顯達與殷厚相等,則意氣類洽,把臂訂 盟,以為同胞,始可擬管鮑不足尚也。及至事變臨身,一朝顛沛,休指望赤膽相扶,就 把那臉兒翻轉,視如陌路,甚而惟恐禍害牽連,逢人推說從來不曾相識,這也還算是厚 道的了。每見今世險刻之徒,往往乘友落難,陽為排解,陰實從中取利,更或假意說盟 說誓,專等墮入局中,即便下手,有田產則利其膏腴,有妻妾則亂其閨閣。交道至此, 豈不深可痛惜。所以昔賢曾有翟公署門、朱穆著絕交之論。還有一個杜工部,在長安時 ,每為舊交所薄,做下古體一章云:   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   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據著這首詩意,可見人情惡薄,交誼鮮終,自古迄今,大都如此。然雖是這般說, 難道世間,果然沒有一個言必信,行必果,重義輕財,有肝膽的真丈夫麼?只因損友多 ,益友少,與人相處,也要察其賢否,方可定交。決不宜輕信受欺,以致厚始隙終,噬 臍莫及。   近今有一少年,也只為一時誤信,結交匪類,惹來夫妻子母分離,身陷囹圄,幾乎 性命不保。   這段話文,出在松江府華亭縣,有一人姓趙,名相,號喚君甫。在十二歲上,父即 見背,其母王氏,年僅二十七歲,苦撐門戶,撫養趙相成人。那一年,已交弱冠,娶妻 馮氏,頗有五六分姿色。至親三口兒,靠著祖遺房產過活。忽一日,壁鄰有個做裁縫的 ,喚做董近泉,在裡黨中,恃著自己有了一把年紀,凡係鄰居有什麼冠婚喪祭,禮應賀 弔的,那董近泉慣會斂銀買禮,做個公分頭兒。你道眾家之事,為何近來獨肯效勞?只 因那分金,也有一錢的,也有加厚至二錢、三錢的,若做了頭兒,不但省了自家的一分 ,連那眾人的公分中,還要把禮物克減些,落下幾分使使。及至本家備酒,吃了正席, 次日洗廚,還要請他獨吃一杯。因有這些肥水,所以董近泉每常探聽某家上壽,某家生 子,他便撇了門前生意,往來奔走不迭。   這一日,急忙忙跨進門限,對著趙相說道:「東首賣酒的李家,昨已搬去,今晚就 有一個姓蔣的朋友,自南門遷到這裡。聞得那蔣大郎,年紀不多,倒也老成世事,我們 這幾家鄰近,鬥一公分作賀,要你也出一分兒。」趙相道:「這是該賀的,每分應派多 少,就稱了去罷。」董近泉道:「照眾,先出一錢五分,等待備完了再算。」當下近泉 取銀,自去買辦禮物,不消細說。   且表那姓蔣的,諱雲,排行第三,乳名佛哥,表字公度。祖父三代,俱充本府吏員 ,遺下房產,也有千金家當。只為蔣雲幼孤失教,嫖賭兼全,不上三載,竟把祖業花費 罄盡。自此日漸無聊,單靠包攬詞訟,為人衙門打點,並寫幾張呈狀餬口。那一晚遷徒 進門,董近泉就把賀禮送過,蔣雲欣然收領,擇日具東相邀,酒果肴饌,備極豐盛。當 夜飲酒中間,那眾鄰居,俱是個經紀手業之人,免不得四個字,喚做粗俚樸實,碗酒塊 肉,是其所樂。若用水磨工夫,行令擲色,絕不在行。那蔣雲又是一個假斯文,假世事 的。只一張嘴,談天說地,娓娓不休。致令四座寂然,莫措一語。惟有趙相,粗諳文理 ,溫雅脫俗,兼值年卑,坐在席未,恰好與東家共桌,所以兩個說得最是投機。話休絮 繁。   當夜席散之後,趙相回家,向著王氏,備稱蔣雲衙門識熟,是一個能幹的人,且又 一團和氣,待人禮數周匝。王氏道:「你既沒有弟兄,這樣人係在鄰居,也該結識他。 」次日早起,趙相獨自過去謝酒。蔣雲笑道:「深愧薄設簡慢,殊為負罪不淺。幸獲賜 顧,樽中尚有餘瀝,屈兄少坐一談。」趙相慌忙站起身來,再四推卻。蔣雲堅不肯放, 便把董近泉邀過,一同坐下,直飲至日中始散。自此以後,酒杯往來,遂成莫逆。   忽一日,蔣雲為有訟事在縣,清晨梳洗,打從後門出去。只見井欄邊,站著一個後 生俊俏婦人,提桶汲水。近前仔細一看,那婦人果是如何?但見:   輕盈態度,嫋娜身軀。只須這臉暈桃花,自應愧宋玉﹔堪羨那眉橫纖綠,何必倩張 郎。雖則雲鬢蓬鬆,越顯得天然媚麗﹔惟此綦巾縞服,卻偏有別樣風流。   蔣雲立住了腳,直等那婦人汲了水,跨進門去,把眾鄰居屈指一數,才曉得就是趙 相的渾家。一頭走,一頭暗想道:「怎知趙大的妻子,卻有這般美就,必須尋計弄他上 手,方遂我願。」自後,不時買些新鮮果品,送與王氏。每事假效慇懃,與趙相愈加親 密。也是事該湊巧,趙相為因父亡,借了一主官債,歷年還過本利,尚有債尾未清,意 欲求讓。怎知宦家的帳目,豈肯容你欠少分毫。當下差一管家,喚做顧敬,率領眾僕到 門廝鬧。那趙相又是少年性子,執意不還。只是一人怎敵得幾個狼僕,竟把一根麻索, 套在趙相頸上,便要扯去稟官。隔壁董近泉,與對門幾家鄰舍,雖則上前相勸,都曉得 是鄉宦的勢頭,誰敢攔阻。裡面王氏急了,也顧不得體面,直走出門外叫屈。正在分解 不開,恰好蔣雲同著一伙朋友回家。擠開眾人一看,見是趙相,不覺吃驚道:「原來是 趙君甫,為甚遭此毆辱?」便奮勇向前,把那幾個扭住趙相的,夾耳根一連數掌,打得 放手不迭。顧敬道:「蔣三官,不要管這樣閒事。我們這個牆門,也不是好惹的。」蔣 雲回頭,認得是顧敬。便道:「顧老兄,大家通是相識的。這個趙大官,是我表弟,也 是一個有體面的人。縱或宿逋未清,那有討債就如捕盜的一般。憑你什麼顯宦,我蔣公 度也是一個喪門弔客,那勢燄是壓我不倒的。幸得老兄曾經會過幾次,且到城內去,待 我做個薄東,大家講一明白。」眾人聽說,俱道有理有理。遂至普照寺內,揀一個幽靜 的酒館坐下。飲至半酣,顧敬道:「這項債負,年遠利多,要讓也是說得過的。只是趙 君甫須要央著原中,或求家老爺的至戚,當面說明,取出借契,方為了局。豈有關了門 自改年號,並不曾說個明白,蠻做主要讓。殊不知差了我們弟兄,若是帳目不能清楚, 家老爺須要見責。及至催逼要緊,又道弟輩改有情面。終不然,難道我這幾個弟兄,代 你賠了不成。幸得遇著蔣三官,是個世事朋友,天大的人情,俱賣在他面上。只是古語 說得好,還債須還債尾巴。若不還去根頭叫絕,那時差著愚弟兄,再來冒犯,休要見怪 。」蔣雲道:「承教,足見厚情。今日已晚,諸兄且請回去,只在明日飯後,小弟自來 見你家老爺。但求諸兄從中幫襯,家表弟決當重謝。」原來蔣雲專管閒事,兼以寫狀出 名,在郡鄉紳,凡有訟事,都來相請。所以顧敬不敢違拗,只得唯唯作別,各自散去。   當晚無話,次早王氏催喚趙相起身,著到蔣雲家裡作謝,並求周旋完事。剛欲出門 ,只見蔣雲已到,連忙邀進。王氏親自出來,謝了又謝。蔣雲道:「昨據顧敬的帳上, 總結欠銀十一兩七錢,那裡肯讓這許多,只怕一半是決要還他的。那顧敬與眾人,也須 總謝他一兩。惟恐吾兄一時措備不及,特向敝友處借得五兩在此。待少頃,小弟自去面 求一番。倘獲停妥,就來回報。」說罷即欲起身。趙相一把留住道:「便飯已備,雖不 是請兄的,聊表寸意耳。」蔣雲道:「蒙愛,豈敢固辭。實因今早有一敝友,在總捕投 文,約准廳前相會。且待調妥之後,那時叨擾郇廚未晚。」遂急急進城而去。王氏道: 「難得蔣三官這樣厚情,只怕嫡親弟兄,還不能夠如此出力。他既不肯吃飯,必須備下 幾品肴果,屈過晚間一敘,就與他八拜結為兄弟,方好往來,藉他照顧。」趙相點頭道 :「不待母親慈諭,孩兒意亦如此。」遂持銀出門,即時買辦,無過是雞肉魚蝦,以至 時果小菜之類。那馮氏就往廚下整理,王氏暖酒。   正在忙做一堆,忽聞門響,趙相掀起布簾一看,只見蔣雲已是笑嘻嘻的走進客座。 便問道:「所托賤事,曾仗鼎力調停否?」蔣雲道:「小弟一到廳前,會了敝友,即往 見渠。初時堅執不允,被我力懇,要他全讓。那顧敬亦從旁贊襄,說兄實係窘寒無措, 始有肯讓一半之意。弟又再四懇切相求,才允十分之六。連謝顧敬,共去銀五兩六錢。 那原備契,亦被小弟立等檢付。兄請驗明收下。」趙相接過手中,略略看了一看,便即 扯毀,一邊自在客座裡說話,裡面婆媳已站在簾邊聽得明白。王氏心下十分歡喜,整衣 而出,向著蔣雲謝道:「孤寡無靠,每每被人欺侮,若非托庇周旋,豈免魚肉。其銀當 即加利措納,尚容圖報。只是老身更有一句說話奉聞,未識可否?」蔣雲慌忙站起身來 ,笑容可掬,著地深深一揖道:「有甚尊諭,但說何妨。」王氏道:「老身已備下三牲 酒果,不揣寒微,意欲屈與小兒結為弟兄,萬勿見卻。」蔣雲正患無路進身,聽得說到 結為弟兄,不勝歡喜。掬著腰,連忙點頭道:「賤意久欲如此,為恐家下窮寒,難以結 納。今既蒙愛提攜,幸出望外。」趙相遂把牲禮捧出,擺在桌上,點起香燭,共向神前 設誓。蔣雲年長五歲為兄,趙相為弟。兩個拜畢,隨即請出王氏相見。王氏道:「只消 常禮罷,不要折殺了老身。」蔣雲慌忙跪下去,納著頭拜了四拜。又請馮氏出來,亦相 見畢。遂把酒肴羅列,盡歡而飲,直至更闌始散。只因這一番結義,險教趙相母妻不保 ,家破身危,幾乎死於非命。曾有一詩為證:   自家骨肉尚難言,何必輕將異姓聯。   千古英雄千古少,今人豈易說桃園。   二人自結義之後,比前愈加情密,俱不消細說。那一年,忽值荒旱,米價騰貴至四 兩一石。趙相打從城裡走了一遭,回到家中,悶悶不悅。王氏再三詰問其故,趙相答道 :「孩兒非因別事,只為天旱年荒,米珠薪貴,似此坐吃山空,將來何以度活。意欲出 外為商,又慮家內沒人照管,所以進退兩難,躊躕不定。」王氏道:「我亦久欲令汝做 些生意,只慮你從幼不曾遠出,況兼行業頗多,不知做那一件,可以趁些利息。今汝既 要出外,豈不聞男兒志在四方,我豈阻你。即家內之人,倒也不消憂慮,少不得自有蔣 三官看顧。但不知去到何處地方,置那一件貨,可是穩當的麼?」趙相道:「聞得湖廣 米賤,有一朋友與兒同姓,喚做趙雲山,家累千金,向在六陳行內攛販。兒已與他計議 ,若到彼處糴歸,算來倒有五六分利息可趁。」王氏喜道:「既獲好友提挈,不須疑慮 ,即應相約起程,我亦收拾些釵環典押,與汝湊作本資,多糴得幾擔也好。」   當晚母子二人,商議停當。次日早起,先到趙雲山家裡,約准了起身日期。隨後又 去請著蔣雲,午後小酌。遂即置備魚肉等件,買了一壇好酒。到得下午時分,整理齊備 ,就把蔣雲請了過來,擺開桌子,捧出杯盤,卻是時果五色,小菜十碟,葷菜十碗。蔣 雲道:「今日此酒,不知賢弟請著那一位尊客,卻是這般豐盛?」趙相道:「愚弟不材 ,全賴仁兄覆庇,為此特設蔬觴,屈作片時閒話。」蔣雲道:「自家弟兄,只須便飯, 若用客禮相待,下次便不敢叨擾了。」就此坐定。初時,把些衙門中事情閒敘,以後酒 過數巡,趙相取出大杯斟滿,雙手遞與蔣雲道:「請兄滿飲此杯。」蔣雲再三推謝道: 「賢弟,你悉知做兄的賤量最淺,為何今日把酒相勸,反是這般客套起來。」趙相道: 「吾兄尊量,弟豈不知。只是這一杯魯酒,非比等閒,兄若肯飲,小弟才敢有事相托。 設或固辭,必然見怪,弟亦不敢啟齒了。」蔣雲只得勉強飲乾,乃問道:「酒已領命, 願聞所諭。」趙相道:「弟因先父早背,老母相依,雖則癡長二十,未嘗遠越閭裡。曾 聞男子懸弧以志四方,況值先業飄零,若仍株守,豈為長策。今又蹇值荒旱,米價驟貴 ,幸有敝友相挈,偕詣楚中。所戀戀者故鄉親友,一旦遠別,豈能無感。所放不下者, 老母弱荊,無人照顧。天幸仁兄誼同手足,向叨廕庇,諒不以弟出而即見疏,故特備一 卮,屈兄言別。弟若出門之後,倘或有甚外事,並薪水空乏之處,俱賴一力周全,使老 母得托惠存,荊人不致浩歎,皆出於仁兄之大渥也。倘蒙金諾,足荷□鉛。」蔣雲聽罷 ,欣然笑道:「某雖譾劣,素以俠義自許。況與賢弟,曾經訂誓,言猶在耳。爾母即我 之母,爾室即我之嬸也。但請放心前去,不必係懷。」趙相大喜道:「既蒙兄見許,望 乞上坐,請受小弟一拜。」蔣雲慌忙用手攙起,趙相已是拜了下去,遂一同拜了兩拜。 趙相不覺淚流滿頰,蔣雲解慰道:「吾弟挾計然之謀,此行必然得意,何乃效兒女子之 態乎。」王氏亦再三叮囑道:「吾兒但要途中保重,早去早回。若外面雜務,自有爾哥 哥照管,家中薪水,吾自把持。只望你多趁得幾分利息,也不枉辛苦一遭。」蔣雲道: 「吾弟主意既決,不知訂於何日掛帆,劣兄當以杯酒作餞。」趙相答道:「只在明早起 程矣。」蔣雲道:「既已刻期,容當買舟相送。」   時已日暮,遂作謝而去。當晚,趙相又向馮氏,叮嚀:「早晚謹慎門戶,後生家切 不可出頭露臉。」馮氏道:「吾看蔣公度,雖則小節兒志誠可托,及細察其言貌動靜之 間,恐非良善君子。但慮君去之後,未必有益於吾家耳。」趙相笑道:「公度俠丈夫也 ,我試之已久,汝何多疑耶。」至曉起程,彼此互相囑付,俱不消細敘。   單說蔣雲回去,連夜整理酒肴,顧了船只,並那趙雲山,一齊邀過舟中,慇懃相勸 ,直送至秀州始別。正所謂: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客情。   要知趙相去後如何?下回自見。

第二回 假肝膽蔣佛哥禪室偷香

  詩曰:   浮生能得幾多時,須學楊公畏四知。   綦縞足娛休妄念,不漁美色是男兒。   當下趙雲山、趙相,過了自己的船,前往蘇州進發。按下不題。且說蔣雲,自從見 了馮氏,時刻想念不忘。到得結義之後,雖則每日相見,怎奈趙相是個不出門的主顧, 那馮氏又極貞慎,憑你著意慇懃,微言挑撥,並不肯輕露半點笑容。以此只得眼飽,無 由著手。   那一日直送趙相,到了秀州分別。一路回來,心下暗暗歡喜,不住的想道:「縱使 馮氏心肯,有那王氏礙眼,畢竟未易就諧好事。不如先把王氏撳倒,那雌兒就是我手中 物了。」算計已定,只等船到岸邊,先去回復了王氏。才進家裡,收起盤盞,打發了船 家,就去買了一尾鮮魚,一隻大雞,一盤茶食,著令渾家楊氏巧姑,打從後門送到王氏 家裡來。王氏婆媳,殷殷致謝,就把雞魚整理,留著巧姑,吃了夜飯,一同送他回家。 巧姑又將婆媳留住吃茶,盤桓至更餘天氣,蔣雲親自點燈送轉進入門內。低聲囑道:「 沒有男子在家,須防小人暗算。倘有什麼響動,只宜側耳細聽,切不可就說是貓鼠。」 王氏道:「多謝好話,夜深了,去罷。」蔣雲走了四五步,復又轉身喚道:「油雖貴, 須要點著一盞燈兒,也覺膽大些。」王氏從樓上應道:「曉得了。」自此蔣雲每日間, 只在趙家走動。早間缺柴,就去買柴。晚上要酒,就為打酒。王氏十分歡喜,親做一雙 鞋襪,送與蔣雲,蔣雲把來放在家裡。過了兩日,王氏問道:「我做的鞋襪,怎麼不穿 ?想是做得粗糙,不中你的意麼?」蔣雲道:「蒙娘厚恩見賜,只宜簇新珍藏笥篋,以 便時時須戴,豈可放在腳下踹著。」又一日,蔣雲拿了一匹綿綢,央著王氏裁剪,故意 把那尺兒掉在地下,假做尋尺,將王氏的腳尖,捏上一把。王氏笑道:「你錯了,那根 不是尺兒,為何倒捏了我的腳尖。」說話的,若是王氏果係貞潔,此時就該發話,使蔣 雲沒意思,也便絕了他的邪念。怎反說是錯捏,豈不是明明有意的了。原來王氏,年雖 三十五歲,姿容白嫩,倒像三十以內的。自從守寡,已經八載。既當久曠之際,又值一 個光棍後生,終日在家,娘長娘短,肉麻親熱。不要說王氏,就是貞節婦,只怕也著了 邪魔。倒虧馮氏做人正氣,在旁礙眼,不便勾搭。閒話休提。   且說王氏,為因自己的生辰已近,要請觀音庵尼姑,喚做靜照唸經。預托蔣雲,置 備蔬果香燭等物。蔣雲暗喜道:「只在這尼姑身上,便可以成就我的好事了。」遂將銀 二兩,即日到庵,送與靜照,要他如此如此。   原來靜照雖入空門,卻慣會與人做那馬泊六的。見了一錠雪花細絲,滿口許允道: 「不勞居士費心,只憑我三寸舌,包你成就。但事諧之後,還求重謝。」蔣雲笑嘻嘻的 應了一聲,即作別而回。當日午後,靜照一逕走至趙家,見了王氏,嘻嘻笑道:「別來 未久,不覺尊容比前愈加肥嫩了許多,想是喜氣沖沖,以致精神旺相。」王氏歎口氣道 :「窮居孤寡,有甚喜來。」靜照道:「聞得大官人與蔣居士結為弟兄,得人扶助一喜 也。又聞大官人出外為商,必獲厚利,二喜也。目下更值壽誕伊邇,三喜也。還有意外 之喜,難以枚數。」王氏笑道:「多謝師父,但知我的喜,怎知我憂柴憂米,支持門戶 ,若不可言。日來正為賤誕偶臨,已買下些香燭,意欲屈請賢師徒二位到舍,唸經一日 。尚未專人相約,誰想順風兒吹得來。」靜照道:「我亦正為此特來相請。若到宅上, 打攪不便。不如齎了香燭,光降荒山,待與家師靜悄悄的多誦幾卷經,倒覺省便些。未 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如此甚好,至期容當早起叩剎。」遂欲具齋相款,靜照推謝 而去。只因此一來,有分教:   壽辰翻作鴛鴦會,尼剎新開方便門。   到了那一日,王氏清晨梳洗,留著馮氏在家,同了蔣雲,並蔣雲家裡一個小廝,拿 了香燭蔬果,來到尼庵,周圍一看,果然好一所幽雅禪室。但見:   門外水浮綠藻,籬邊煙鎖垂楊。   只有白雲一片,時同野鶴迴翔。   當下靜照接進殿上,只見佛座前燭火輝煌,香煙繚繞。那師徒兩個,早已念完了一 卷藥師經。王氏向佛參拜禮畢,老尼就來邀進房內吃茶。靜照道:「蔣居士也到裡邊, 一同吃了茶罷。」王氏道:「多謝師父,總沒有外客,只該一處同吃了。」既而早飯已 過,靜照與老尼,自在佛前誦經。蔣雲領著王氏,四圍閒看。每每將些風情說話勾引。 王氏只是笑而不言。停了一會,靜照又來催喚吃齋。等得王氏和著蔣雲,進入房中,靜 照道:「二位且請寬坐,待我去佛前添了香燭,再來奉陪。」轉身向著蔣雲,丟了一個 眼色,遂將房門反掩而去。蔣雲帶著笑,走近王氏身邊,雙膝跪下道:「這段苦情,娘 可得知麼?「王氏便將肩上打了一下,帶笑罵道:「活賊囚,你的歹意,我久已猜著你 了。只是這個所在,怎麼使得。萬一靜照闖將進來,卻不要羞死了人。」蔣雲道:「實 不相瞞,這個靜照,也與我相處的,故把房門反鎖而去,明要撮合爾我的好事。倘獲娘 肯見憐,感恩不盡。」當下王氏已是慾火難按,憑著蔣雲抱到禪榻之上,解開裙帶,霎 時間雲雨起來。一個是輕薄少年,一個是久曠孀婦,正如乾柴烈火,自然盡興極娛。不 覺香汗透衣,芳魂欲失矣。曾有一詩,單罵蔣雲的負義短行。道是:   神前枉結弟兄盟,人面那知是獸心。   可惜維摩清淨地,卻將禪榻恣姦淫。   且說蔣雲,自在尼庵,得遂奸媾,滿心歡喜。以後不隔數夜,捉著空兒,即踅到王 氏房中,雲情雨意,十分濃快。只是婆媳兩個,臥房只隔著一層板壁,憑你做得隱瞞, 未免淅淅索索,有些響動。那馮氏伏在壁上,子午卯酉,早已一一聽得仔細。況兼蔣雲 ,實欲假途伐虢,既得與王氏通姦,便覺膽大。每每見著馮氏,捏手捏腳,戲言挑撥。 馮氏又不敢聲張,只好暗暗氣惱。   一夕,雲雨畢後,王氏摟著蔣雲,低聲說道:「雖獲與你綢繆數夜,唯恐隔壁聽見 ,曾沒有一遭像意。就是說話,也說不得一句兒,這卻怎處?」蔣雲道:「便是這樣幹 事,我也甚覺氣悶。今後就放蕩些,料想不妨。」王氏搖首道:「這個怎麼使得,倘被 聽見,教我怎樣嘴臉。」蔣雲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任你做得隱藏,只怕瞞不 到底。倒不如拖在渾水,塞住了他的口,就使日後兄弟回家,也還可乘間往來,不致與 你斷絕。」王氏沉吟了半晌道:「這個意思,倒也不差。只是太便宜了你。」兩個說得 興濃,又雲雨一次。以後蔣雲搭著馮氏說話,王氏便遠遠的閃了開去。自古道:「上樑 不正下樑參差」,那馮氏雖極正氣,怎當蔣雲日逐引誘,到得睡時,又聽著些淫聲謔語 ,情慾久疏,熬煎不過,怕不走了邪路。那蔣雲又胡謅哄道:「昨日有人自武昌回來, 說在同寓中有個姓趙的朋友,與一妓女留戀,虧折本錢,回家不得。我想此去湖廣路程 不多,況且糴米是一件極易的交易,為何耽擱許久,杳無音信。或者果有此事,亦未可 知。」馮氏聽說,也不辨真假,就懷著醋意。心下轉道:「他就在外作樂,並不顧我, 我又何必苦苦的守著他。」原來婦人家,隨你貞慎端方,偏是那妒心最重。當下馮氏念 頭一轉,對著蔣雲就有幾分好意。王氏在旁,又絮絮的說著蔣雲許多好處。   一日,偶然談起西廂故事,馮氏道:「崔鶯是個失節之女,說他甚的。」王氏變色 道:「男女之間,大欲存焉,你看世上婦人,那不失節者能得幾個。只要擇人相處,不 致淫濫,也就夠了。那個馬兒不吃草,這樣滿話,是說不盡的。」馮氏低著頭,便不做 聲。當日傍晚,蔣雲買了一尾鮮活青魚,拿進廚下。恰值馮氏獨自立在灶前,蔣雲道: 「聞得嬸嬸愛吃鮮魚,特買得這一尾,把來與嬸嬸做夜飯。」馮氏道:「有甚好處到了 伯伯,只管要你費鈔。」一頭說,一頭伸手接魚。蔣雲隨手,就將那雪藕相似的玉腕, 捏上一把。馮氏含著笑,佯做不知。蔣雲覺有幾分光景,心下暗喜,就把些閒話鬼諢了 一會。只見馮氏低著頭,兩手托在腰眼,急急的走上樓去。蔣雲隨後潛步而上,伸首看 時,原來馮氏為著小便要緊,進得房門,開了便桶的蓋兒,朝內就坐。及至撒完了尿, 掀起那肥肥嫩嫩的屁股,拈紙揩抹。不提防蔣雲站在背後,看了好不動火,連步向前, 攔腰抱住,急得馮氏雙臉漲紅,低聲喝道:「青天白日,這是什麼勾當。我若叫喊起來 ,只怕喪盡了你的體面。」蔣雲道:「我愛嬸嬸十分標緻,若能親近玉體,死亦甘心, 何況體面。」馮氏又再三哀懇道:「既要如此,須放了手,待夜間來和你同睡。」蔣雲 笑道:「只怕你騙脫了身,就要變卦。」馮氏道:「若我翻悔,不得好死。」蔣雲才肯 聽信,雖即放開。褲腰尚未穿上,露出那嫩鬆鬆的話兒,已被蔣雲摩弄了好一會。   那一夜,巫山有路,果然成就了雲雨之夢。正所謂:   水性婦人難保節,貪淫男子會偷情。   蔣雲既把馮氏一並勾搭,每夜婆媳兩個,輪流淫媾,自此進出,益無忌憚。雖則被 窩中做事,怎瞞得隔壁對門幾家鄰舍的耳目。那做裁縫的董近泉,常把微詞取笑,思欲 起發蔣雲的酒吃。蔣雲若是一個知事的,就請他吃了一杯,也免日後多少是非。只因自 恃衙門走動,結識紳衿,眼裡那有董裁,怎肯費著東道。近泉見不招攬,心下憤憤不悅 ,只等趙相回來,指點捉奸,且按下不題。   再說趙雲山同了趙相,自從起身去後,一路無話。到了湖廣省城,投入牙行,正欲 置貨,忽因小釁鬥毆,犯了一頭假人命。趙相雖幸從寬擬杖,卻因雲山陷入囹圄,日常 送飯,還要與他衙門打點。自六月初旬到彼,直至九月終,囊資罄盡,方獲審豁。兩個 怏怏失意,只得收拾起程,連夜趕回,已是十月中了。先到雲山家裡,放下行李,雲山 取出碎銀一包,付與趙相道:「雖是你我晦氣,遭了這場屈官司。然兄是折不起的,怎 教你費盡而歸。可將這幾兩碎銀,回家使用。待我催討帳目,再借些與兄作本。」趙相 因以離家日久,記念母妻,巴不得一步跨到家裡。急忙忙接放袖中,背了被囊,作別而 歸。到了自家門首,時將亭午,門猶扃閉未開。連連彈叩數下,裡面婆媳兩個,因與蔣 雲鬼混了一夜,睡到巳刻起身,正在梳洗。忽聞門上敲響,側耳細聽,知是趙相回來。 不覺吃了一驚。說話的,你說錯了。大凡久出乍歸,室家相會,自有一段躍然欣喜之狀 ,為何倒說吃驚?只因心下虛怯,雖欲勉強裝出笑容,怎奈忸怩情態,終不能掩。就是 做客回家,少不得僱人搬運貨物,熱熱鬧鬧,也有一番得意光景。卻因趙相犯了官司, 資本喪盡,雖則到家,神氣消沮,不覺垂頭歎息。當下相見畢,王氏就盤問道:「你為 何羈留湖廣,直到今日才回?置得什麼貨物?何不令人搬取到家?」趙相便把前後事情 ,備細說了一遍。馮氏道:「我不信,偏有這樣橫禍。你莫非在花街柳巷,迷戀娼妓, 折了本錢,反捏這無影的話兒,歸來搪塞。」趙相正欲分解,忽聞門響,卻是蔣雲時來 探望。趙相慌忙延入,再三致謝。蔣雲道:「適間偶在路上,遇著趙雲山,始知賢弟已 經回府。又聞在彼遭了一場屈事,此真意外之變,殊可扼腕。然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賢弟前程遠大,亦何必以此介懷。」趙相連聲歎息道:「小弟是個失時落運的人,料想 決無好日。」說罷,又把些閒話敘了一會,連忙置備魚肉酒果,燒個利市,就把來請著 蔣雲。   當晚,飲酒中間,婆媳兩個相繼出來,帶著笑,連連斟酒相勸。趙相心下就有幾分 猜疑。到得睡後,雲雨之際,馮氏反若勉強迎接,並不像往時有許多貪戀歡喜情狀。及 至事完,又只管稱贊蔣雲的好處。趙相十分不快。將到黎明,即起身梳洗,遍向鄰居探 望。落後才到董裁家裡。董近泉一把拖進店後,揖畢坐下,問過寒溫,董裁道:「自從 大官去後,瞬息半年,使我兩口兒時常掛念。誰想晦氣,折了本錢,家內又沒人照顧。 老朽雖你緊鄰,各自門各自戶,怎好管得。今後大官切不可再要出去,早晚有人來往, 亦須防察。後生家,體面是要緊的。這是老朽的好話,休得見怪。」   趙相聽了這一番言語,益覺怏怏不樂,遂即起身回到家裡。恰值趙雲山同著幾個心 腹朋友,設酒在白龍潭船內,要與趙相解悶,遣人相邀,立等同去。趙相不能推卻,即 時迤邐出城,來到船中。早飯已備,飯後把那象棋,略略消遣了幾局。時未過午,將酒 飲起,直至黃昏始散。趙相已是十分沉醉,一路踉蹌而歸。將次到家,偏那心上的事兒 ,卻又記得明白。遂不向前門,竟悄悄的打從後門而來。伏在門上,側耳聽時,蔣雲果 然在內說話。初時模糊,聽不明白,只聽得落後兩句道:「撞著了不好意思,我向後門 去罷。」趙相此時,酒已全醒。不覺怒從心上起,正欲敲門進去,猛聽得門栓一響,裡 面蔣雲又闖將出來,兩個劈頭一撞,趙相立腳不住,竟是翻身一跤。蔣雲認道是鄰舍人 家聽他動靜。勃然大怒,竟把趙相按在地上,著實打了數拳。恰好婆媳兩個,把著燈盞 送出。聽得有人跌倒在地,連忙移火一照,卻是趙相。驚得蔣雲放手不迭,飛步而去。 王氏馮氏慌忙出來,把趙相扶起,攙到樓上臥房,和衣睡倒。婆媳兩個重又下樓,收拾 碗盞。停了一會,只聽得連聲喚茶。馮氏急忙泡了一碗,拿上樓來,雙手遞去。趙相睜 圓雙眼,接茶在手,向著馮氏,就是劈面一擲。幸得連忙閃開,那只碗兒,跌下樓板, 打得粉碎。馮氏道:「好好出外半年,本錢雖折,卻會撒起酒風來了。」趙相大怒道: 「會養漢的賊淫婦,我且問你,方才從後門出去的,是那一個?」馮氏道:「啊呀,好 不胡說,你自家吃得爛醉,跌倒在地,我與婆婆兩個,扶你進來,卻有何人出去,你莫 非眼花了。」趙相厲聲罵道:「賊淫婦,你這養漢的事情,我已備細曉得。只在早晚間 ,少不得把你這賊淫婦,處置一個死。」一頭說,一頭伸手把馮氏的頭髮,一把揪來, 撳在身底下,提起拳頭,一口氣打上五六十拳。王氏還在樓下收拾,聽得馮氏連聲叫喊 ,慌忙上樓,和身勸解。怎奈那把頭髮緊緊捏住,再拆不開。王氏急了,把趙相的手腕 ,咬上一口,才得放鬆。馮氏得脫,竟一溜煙奔到樓底下去了。趙相愈加惱怒,又欲趕 到樓下來打,王氏將身攔住不放。趙相道:「我自打那會偷漢的賊淫婦,好扯淡,誰要 你勸。想是你與他做一路的了。」只這一句話,打著了王氏的心窩,便插胸跌腳,放聲 大哭道:「好一個沒廉恥的烏龜畜生,我做娘的在家熬苦受淡,巴不得一日的飯做兩日 吃,你卻把二百兩細絲出去,不知怎麼樣弄完了,剛剛剩得一個被套子回來。我不埋怨 你也夠了,你反平白地生言造舌,捏出無影無蹤的話兒來屈陷人。就是打老婆也罷了, 怎麼連我也拖在渾水內。我自你十二歲上守寡起,直到如今,你見做娘的偷著幾個漢子 ,曾親眼撞過幾遭。你這忤逆畜生,說出這樣話兒,只怕要死快的了。」千畜生,萬畜 生,足足罵了更餘天氣。趙相和衣睡在?上,又惱又恨,等到曉鐘初動,就起身出門, 走到趙雲山家裡商議。不知王氏起來,更有什麼話說?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墮煙花楊巧姑現償夫債

  詩曰:   上有青天在,何須巧用心。   花開宜對酒,月滿且彈琴。   我婦雖荊布,彼姝有?砧。   豈無思慕意,首惡重姦淫。   且說趙相出門去後,漸漸天色將明。王氏亦即起身下樓,遍尋馮氏不見。走到後門 一看,卻是半開半掩,惟恐一時氣惱跳入井中。便把一根曬衣的竹竿兒,放向井內撈撥 ,卻並無影響。王氏心下十分著急,慌忙走到蔣雲家里計議道:「短命畜生,天尚未亮 ,就起身出門,不知又到何處去了?誰想媳婦又遍尋不見,這件事怎處?」蔣雲道:「 人是決有下落的,不消憂慮。但這件根由,必係趙雲山曉得你家有些湯水,故既把他二 百餘金局弄完了,昨日又來請去吃酒,決定還有什麼局面做出來。惟恐你不肯,遂生起 這個風波,吵鬧一場,使你不好開口。就是那件事情,即使有人搬弄是非,常言道捉奸 捉雙有何把柄。據我的主意,必須到縣告了忤逆,把他懲責一番,下次便不敢違拗。不 然,長了他的志氣,將來必致自由自主,不放你在眼內,還要被那趙雲山局騙,你我亦 從此斷絕了。」王氏點頭道:「你的主意不差,快替我寫下一張狀子,我就到縣裡去來 。」蔣雲道:「這張狀子,我卻不好寫得。我有一個朋友,住在縣前,喚做唐子山,你 只消到他家裡,央他寫了,就要他指引進去。此時官將坐堂,事不宜遲,作速入城為妙 。」王氏連忙回來,取出一個舊包頭,齊眉兜裹,將門鎖閉,央著鄰近一個賣花的孫媼 作伴,自去赴縣告狀。不題。   再說蔣雲,打聽得趙相的丈人,喚做馮伯元,住在東察院前橋南台下,一逕走到馮 家,向著伯元道:「小姪無事不敢輕造,因有一件冤屈的異事,特來報聞老丈。自令婿 趙君甫遠商楚地,令愛在家,足跡不出中門,鄰裡罕見其面。誰料令婿直至前晚始歸, 帶去的二百餘金,決在青樓迷戀,以致花費一空。在令愛不悅之意,未免有之。豈想令 婿以此銜恨,昨晚在白龍潭飲酒醉歸,霹空將一件姦情事體,冤陷令愛,自黃昏時打起 ,直至二更,致令愛氣惱不過,於半夜開門走出,今早遍尋,杳無下落。據令親母說起 來,遍身都帶著腫,頭髮去其半,十分冤慘,令聞者莫不酸鼻。他夫妻反目,原與姪輩 無干。設有人命不測,必致累及鄰舍,為此特來相報。」馮伯元聽罷,禁不住撲簌簌流 下淚來道:「老漢年近六旬,只有這點骨血,卻被畜生如此凌賤。料想半夜出門,萬無 生理。老漢即當告縣究償,豈肯干休。幸蒙吾兄仗義相報,感德不盡。少頃狀上,就欲 借重尊號,做一證見,未知可否?」蔣雲道:「小姪因以鄰居,不得不來相告。若進狀 詞,還望老丈斟酌。設或令愛無恙,仍係兒女至戚,何可以一時之氣,傷了日後翁婿之 情。」說罷,正欲起身作別,忽見一人汗流滿面,也來報信,其言與蔣雲所說,一一相 同。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也是蔣雲央來,冒認鄰舍相報的。當下馮伯元,登時寫了狀子 ,奔到華亭縣來。恰值知縣坐堂,王氏告准,已差人把趙相拿到,正在審問。說話的, 你說錯了。怎麼堂上狀詞,這般容易就審。原來告忤逆,與別樣訟事不同。別樣訟事, 須要投文聽審,耽延時日。若使差人受了賄,還可以寢捺擱起。惟有忤逆不孝,立刻差 拿,就要開劈的。當下知縣,先叫王氏,細細的問了一會,就喚趙相上去說道:「你拿 了二百兩銀子,出外半年,不惟不趁利,反剩得一雙空手而歸,明明就是一個不孝了, 況且到家兩日,就酗酒凌妻,為母親的自應正言規勸,你反出語無狀,似此逆親背本, 其與禽獸,相去幾何?」趙相方欲訴辯,那知縣早已掣簽四根擲下,兩邊皂隸一聲吆喝 ,就把趙相拖翻在地。可憐嬌嫩皮膚,何曾受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知縣又喚 王氏吩咐道:「不孝忤逆,本縣向來痛惡。本該立斃杖下,姑念你丈夫早喪,只存此子 ,薄施懲責,以儆將來。你也要盡心教導,勿使有虧慈愛。」說罷,就叫趕出。   此時,馮伯元已站在月台上,等得審完,奔進卷篷,連聲叫屈。巡風的慌忙攔阻, 早已跪在案邊。知縣接上狀子一看,又是告趙相的。便吩咐原差,速把王氏、趙相帶轉 ,厲聲喝問道:「你把妻子打在那裡去了?現有馮伯元以人命告你,這怎麼說?」趙相 道:「小的把妻子打是打的,以後妻子下樓去了。小的被著母親攔住在房,到了五更時 分,就起身出門。其實妻子不見情由,尚未曾曉得。」知縣隨又掣簽,速喚兩鄰來問。 不多時,眾鄰舍二十餘人,俱到堂上,一齊跪稟道:「昨夜更餘時分,趙相夫妻廝鬧, 眾排鄰通是聽得的。若問馮氏去向,果係今早王氏尋喚,方才曉得,其實不知下落。」 知縣一時難以審究,便把趙相收監,以俟緝著了馮氏,另行掛牌候審。   發放已畢,眾人各自散去。只有趙相,帶著兩腿鮮血,進入監門。到了獄堂之上, 禁不住淚流滿頰,一堆兒蹲倒在地。牢頭禁子,都來問起根由,亦為之憐憫歎恨。忽聽 得監門首連聲叫喚,卻是趙雲山,帶著一個小廝,拿了一壺酒,幾碗魚肉,進來慰問。 趙相一時氣憤填胸,帶著兩行珠淚,剛舉箸夾持一塊肉,忽又發昏暈倒。趙雲山再三撫 慰道:「賢弟既已當堂受責,諒尊慈決已解怒。就是尊閫,自有下落,指日就應釋放, 何消如此憂苦。」又向禁子李敬叮囑道:「這趙大官,乃是無妄之災,暫行監禁,須比 不得別樣罪犯。我有白金一兩,你可拿去買些福物,大家吃碗酒兒。更有二金送與足下 ,全仗每日間,用情照顧。倘有人來見你,要你把他謀害,這卻斷乎不可。設有什麼風 吹草動,都要與你計較。」李敬滿面堆笑,唯唯應諾。因此趙相在獄,不致十分受苦。   且說王氏,初意不過要把兒子當官儆戒一番,誰想弄假成真,把來監禁在獄。那媳 婦又遍處訪問,影跡無蹤。每夜獨自上樓,睡在?上,翻來覆去,自嗟自歎,十分懊悔。   一日早起,又走過去與蔣雲商議。蔣雲道:「除非把些銀子送官,就可保出。」王 氏便將衣飾珠翠等件,約有四十餘金,一齊交付蔣雲。蔣雲把來付與巧姑收拾,卻去見 著李敬道:「早晚間,若把趙大安排處死,謝儀十兩,決不爽信。」又去尋見馮伯元道 :「令愛一事,經今半月,尚無蹤跡,必係屈死無疑。若不具訴稟縣,作速拷究成招, 將不使令愛含冤於九泉之下。」馮伯元慘然道:「老漢為欲訪問一個真確,是以遲遲未 訴。幸蒙賜教,足見厚情。日後聽審,還求公言扶助。」蔣雲唯唯而去。   那馮伯元,果於當日,就進了一張投狀,少不得編審掛牌。知縣重弔一干人犯,當 堂鞫究。又把   趙相打了二址,套上夾棍。趙相死去復甦,哀哀哭稟道:「老爺就要夾死小的,倒 也情願。若要究問妻子去向,實係不知,教小的怎好招認。」知縣也覺慘然,便叫放了 ,仍行監禁,另候復審。當下王氏親見趙相受刑,心下十分疼痛。回到家裡,把蔣雲埋 怨道:「我央你把那衣飾變賣送官,你道已經送進,為何得了賄,反加極刑。」蔣雲道 :「官若不得你的東西,今日就要拷打定罪,怎肯朦朧寬緩。只是官雖用情,還要根頭 叫絕。那馮伯元處,決要與他說明才好。」王氏就向篋內,撿出十畝田一張文契,交付 蔣雲,著令變價,把與伯元買息。蔣雲賺得文券到手,即往鄉間,著租戶另立認契。又 往見顧敬道:「前番趙君甫的那紙借票,小弟抄出一張還彼,那原契尚在弟處。如今君 甫犯罪繫獄,其母寡婦身邊,頗有財帛。兄若同著幾個弟兄,到他家內吵鬧,那寡婦必 來尋著小弟,就好從中處還所處之物,願與吾兄均剖。」顧敬欣然道:「承愛敢不領教 。」登時糾率數人,到門喧嚷。王氏一時著忙,果即央求蔣雲調處,把那椅桌器皿,准 折償還。只這一番,又費了十餘金的傢伙。自此,王氏憤?日深,飲食少進,不上一月 ,懨懨成疾。到了臨死那一夜,切齒怨恨蔣雲道:「若非此賊,我一家怎有今日。」遂 大叫一聲,嘔血數升而死。曾有一詩,單把王氏歎惜道:   子陷囹圄媳未旋,誰知恩愛作冤愆。   當時若把春心鎖,豈至含羞向九泉。   王氏已死,不消細說。單表趙相,自從冤繫,倏忽半年。雖經幾次勘問,那馮氏並 無著落,竟成疑獄。忽一日,本縣監下一個糧房外郎,喚做周青霞。為人輕財好友,極 有義氣。在獄數日,單與趙相意氣相投。一日趙相作東,請著青霞飲酒中間。周青霞備 問所以被罪之故,趙相便把前前後後,備細述了一遍。周青霞慨然歎息道:「原來吾兄 蒙此不白之冤,使弟聞之,五內皆裂。」隨即低首沉吟了一會,又問道:「尊閫姓馮, 那乳名可喚七姐?狹長面兒,左手臂彎曾有一個黑痣的麼?」趙相泫然下淚道:「拙荊 果係排行第七,左臂有痣,不知仁兄怎麼曉得?」周青霞連忙取過酒壺,斟一大杯,遞 與趙相道:「既係不差,則尊閫現在,吾兄釋獄有期矣。可喜可賀。」趙相聽罷,不勝 驚喜道:「仁兄既知拙妻所在,願乞指示,生死不敢忘德。」周青霞道:「小弟有一敝 友,喚做沈球仲,住在上海縣,離城十里,地名叫做李家村。弟於半月前,曾經到彼, 蒙敝友款留至晚,對弟說道:『此間有一麗人,吾兄欲得一見否?』弟即詢其名色。敝 友道:『此女非青樓所比,乃良家婦也。姓馬名喚二娘,因以夫陷獄中,暫時寄托此地 李惺吾莊上。既係妙齡,更有傾城豔色,只是索價頗高,非相知亦罕得見其一面。』小 弟聞而心醉,即浼偕往。既而敝友辭歸,弟即留宿,至夜深時分,此女哭向弟道:『妾實 嫡姓馮,乳名七姐,丈夫趙相,成親甫得一年,禍被蔣公度局騙至此又逼妾做此道路。 郎若倘能報得一信,沒齒沾恩。』弟憐其污陷,彼時曾許救援。豈料抵舍之後,忽因漕 務被累,今幸與兄談及。事既吻合,則為尊閫無疑矣。」   趙相就問:「拙妻既在彼處,計將安出?」周青霞道:「弟即為兄寫一呈詞稟縣, 就托小價周孝,認作干證領拘。但少一個抱呈人,這卻怎麼處?」正在計議,恰好趙雲 山進來探望。趙相備告其故,趙雲山欣然道:「抱呈不難,小姪趙元可托。」周青霞登 時寫下呈詞,付與雲山。又寫一書,囑托經承,著令即日出牌,移關上海。其事不消細 敘。   單說差人,去了兩日,只帶一個管莊人李太回復。知縣備細鞫問,李太道:「小的 莊上,並無馮氏,只有家主李春元,於數月前,曾將一個蘇妓馬二娘,留住半月,只今 回去已久。忽蒙差喚,家主有一名柬,拜上老爺,尚要自來面說。」知縣便把李太發回 ,又將趙相打了二十。干證周孝,也是十板。趙相回到監內,愈加氣苦,放聲大哭,周 青霞反覺不安。自此無話。   又將月餘,周青霞釋放出獄,與趙相作別道:「只在五日之外,小弟決要訪一實信 ,再來相報。」及至第六日傍晚,周青霞果然來到獄中,笑嘻嘻的對著趙相道:「今番 小弟到彼,再四訪問,始知又換了一個所在,已有著落。適才見了趙雲山,約定明早具 控,特來報知吾兄。俟尊閫一到,就要對理鳴冤。」趙相聽罷,不覺流淚道:「多謝吾 兄,熱腸超救,豈不知感。只是小弟狗命,應沉獄底。萬一仍舊拘拿不著,豈惟有負雅 愛,更使小弟徒受一番血杖耳。」周青霞變色道:「此番小弟自為證見領拘,決無錯誤 。況一片熱心,無非憐爾夫婦,一作羈囚,一為娼妓。所以拋了正務,不憚遍行訪實, 豈兄反不能相信耶!」趙相慌忙雙膝跪下道:「蒙兄如此用情,誓作犬馬相報。」當下 週青霞出了監門,就約准了趙雲山,並把董近泉一齊邀到普照寺內,酌議狀詞。把蔣雲 做了頭名,李太第二,現窩馮氏的房主周順為第三,連著馮伯元、馮氏,共是五名被犯 。董近泉做了鄰證,依舊趙元為抱告。周青霞自己做了證見領拘,一一準備停當,只等 拘到了馮氏,然後另行各犯。   話休繁絮,不消十日,已把馮氏緝獲帶到。當日午後,知縣坐堂,就把一干人犯拘 齊聽審。先叫馮氏上去,拍案大怒道:「你這淫婦,為何背夫逃走,甘作娼妓,致令趙 相被告坐獄,從實招來,免受刑法。」馮氏道:「爺爺在上,容俟小婦人實訴冤情。那 一夜,氏被丈夫毒打情極,思欲投井而死。詎料開得後門,遇惡蔣三,站在壁邊竊聽。 見氏出來,便一把扯氏到家,對氏說道:『有甚大事,休要短見,不如依我,將你送到 一個親眷人家,暫住幾日,待把你丈夫勸解息怒,方好回來。『小婦人一時失了主意, 被惡徒誘信,即於半夜,喚了船戶方明,同妻楊氏將氏載到上海縣離城下鄉寄居李家莊 上。過了一日,惡徒始到莊,那時氏即欲歸。惡徒又說道:『爾夫被告忤逆,已禁獄中 ,且再消停,方可回去。』自後又將半月,惡徒乃同一後生錢選,下來對氏說道:『爾 夫已問重罪在獄,缺少使用,若得五十金送官,便可審豁。這個錢秀才,家私巨萬,如 肯依我,與彼相交,則丈夫可救,爾亦可歸』此時小婦人揣知惡徒意,號哭不從。豈料 惡徒與李太相謀,手持樹棍毒打,威逼受污,經今已有數月。計惡徒所得不下百金,只 此是實,伏乞青天詳察。」知縣又問道:「夫妻反目,乃人家常事,你何必就要尋死。 況與蔣雲無干,何故倚牆竊聽,你再據實說來。」馮氏便把趙相出外為商,蔣雲先奸王 氏,後又逼己行奸,自始至末,備細訴了一遍。知縣就喚蔣雲上去,微微冷笑道:「你 這奴才,既把他婆媳奸污,復又乘機誘匿,威逼為娼。似此窮凶極惡,真死有餘辜了。 」說罷,又喚馮伯元問道:「你怎麼不詳真假,輒敢以人命誑告,豈不聞法重刁誣,律 嚴反坐麼?」馮伯元慌忙叩頭道:「青天爺爺,小的翁婿,無有異言。也都是蔣雲報信 ,唆某告狀的。」知縣便叫趙相道:「你計前後,共打了多少?」趙相道:「計受老爺 恩責,共打了一百零五板。」知縣道:「既如此,那惡奴才,我也不打你多,只照趙相 ,打了一百零五板罷。」當下蔣雲自知罪重。並無一言執辯。雖則壯勇過人,剛剛打到 七十六板,已是氣絕身死。知縣又叫趙相問道:「汝妻業已身辱名毀,可即斷開?還要 完聚?「趙相泫然泣下道:「小的家事已盡,母氏又死,舉目無親,乞賜完聚罷。」知 縣便把李太、周順、馮伯元每人打了十板,分別擬罪。又喚馮氏道:「你這淫婦,本該 打你二十個板了。看你丈夫面上,姑免。」當下趙相領了馮氏回家,眾鄰舍都來慰問。 說起蔣雲,無不切齒痛罵。   以後,趙雲山將銀二百兩,借與趙相開個店面營生。馮氏亦追悔前事,勤苦幫助。 不上三年,仍掙了數百金家計。曾有一詩為證:   結義誰知反結冤,圜扉終日淚潸然。   若非天意誅兇惡,豈得明珠去復旋。   一日仲春時候,趙相到蘇販貨,就邀周青霞同去游泛虎丘。那周青霞年紀雖將四十 ,卻慣在花柳場中走動,揮金如土,到處就要盤桓游衍。以此虎丘游罷,就把趙相邀入 一個妓家。鴇嫗喚做褚秀,手下只有姊妹兩個,一喚來香,一喚雲倩。當晚二人進去取 銀一兩,著辦東道。四個人坐定,直飲至夜闌始散。周青霞要了雲倩,趙相攜著來香, 各自歸房。少不得解含羞之扣,吹帶笑之燈,雲雨綢繆,俱不消細敘。自此,一連住了 三日,趙相貨已置完,擬於次早解維。當夜更深時分,雲雨畢後,來香泣向趙相道:「 郎君籍係松江,妾亦彼處人氏。實良家女也。自墮火坑,已經二載。時刻思欲從良,苦 無可托。今幸薦枕於郎,辱蒙情愛娓娓。倘能出妾污泥,願侍巾櫛。」趙相因問道:「 賢卿既係良家,何致沉迷???就欲贖身,不知要價幾許?」來香道:「妾楊氏,名喚巧 姑,丈夫蔣公度,犯了重罪,被縣官當堂杖死。奈緣父母雙亡,禍遭旋惡為主,貪圖厚 利,賺妾賣歸褚母。曾有徽商,意要贖妾,因母索價百金,以致不果。今妾之私蓄,將 有一半。郎君倘得五十金之數,便可以攜妾同去矣。」趙相道:「此來雖有百金,奈因 交易已就。容俟歸去月餘,再來與卿商議。」來香臨別,又再四叮囑,唏噓含淚,若不 勝情。趙相心下暗暗嗟呀,以為天理報應,果然半點不差。回到家裡,即與馮氏說知其 事。馮氏力勸贖取為妾,又與周青霞、趙雲山計議,二人亦欣然相勸。其後月餘,趙相 到蘇,果費了六十餘金,竟把巧姑贖回。自此妻妾和順,並無半句說話。每每談及蔣雲 ,巧姑亦咨嗟不已。後聞馮氏已生二子,巧姑亦有一女。夫妻至今猶無恙云。

第四回 窮秀才十年落魄

  詞曰:   縱抱長卿才,運也須來。只今何處覓琴台?舉世漫逢青眼少,玉韞珠埋。窮達信難 猜,不用傷懷。天公有意會安排。一旦齏鹽辭破甕,身近蓬萊。   ----右調《浪淘沙》   嘗謂人生在世,富貴貧窮,無不關乎命運。那富貴的,必至驕奢,驕奢已極,勢必 流於貧賤。那貧賤之家,必然勤苦,勤苦之後,自生富貴。總之循環流轉,都有一定之 數。所以古語說得好,朱門生餓殍,白屋出公卿。然以愚意看來,則又不然。無論富貴 貧賤,總要修德為主。若富貴而能修德,自應澤及子孫。所以古人曾有九世同居,三世 皆為宰相。然則富貴原可以長享,若貧賤而不修德,一味怨天尤人,憤憤不足,或凱覦 非分之福,或強求意外之財,豈知富貴未來,而禍已旋踵而至。那時節即欲求為貧賤, 而不可得。然則居乎貧賤者,不以勤苦為難,而以不濫為貴。看官,你道為何說此一番 議論?只因有一秀才,十年坎坷,偏能樂道安貧,竟得擢第春宮,聯姻宦族,直到了七 十歲,更有一番好運。且待敷演出來,以供那未得時的,展眉一笑。   卻說揚州府江都縣,有一個舊家子弟,姓金名宣,表字集之。早歲游庠,頗有文譽 。兼之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就是先達名流,亦莫不推重以為士林翹楚。單有一件毛病 ,恃才傲世,遇著些不通子弟,腐爛文章,他便掉首不顧。若說起舉人進士,就如拾在 手掌之內。所以年交二十,不肯輕易議婚。   一日,同著幾個朋友,渡江至蘇,在虎丘盤桓了數日,復又泛舟直到武林,把那六 橋楊柳,三竺煙霞,到處游了一遍。將整歸橈,聽得杭人說道,於少保墓上,祈夢最靈 。即日就向於墳拜謁,題詩一律道:   亂鴉競噪夕陽中,為慕精誠拜謁公。   吾國有君憑一語,神京無恙賴孤忠。   血流西市功難泯,魂冷荒原爵始封。   下馬讀碑重歎息,蕭蕭碧樹起悲風。   金生題畢,隨又暗暗祈禱,懇求顯示終身。當夜睡去,直至五更時候,始見一皂衣 吏,向前稽首,持一小簡以付金生。接來一看,上有四句道:   黃金翻作石,遇假卻成真。   春風三十載,桃李更蟠根。   金生看畢,正欲扯住再問,忽見一人,把著玉杯一隻,擦身經過。金生誤把衣袖一 拂,那只杯兒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那人大怒道:「這只玉杯,價值百金,須要償我方 休。」金生正在慌急,忽聽得炮聲三響,那人道:「好了,都爺將次坐堂了。我與你同 去見那都爺罷。」就把衣袂扯住要走。金生死命一掙,忽然驚醒,時已東方微旭,想起 夢中之事,心下轉道:「我本姓金,卻說道黃金翻作石。下面三句,雖不能一一詳解, 只這頭一句,就非吉兆了。況且玉杯傾碎,亦豈有甚好處。難道我眼空一世,竟沒有個 龍驤鳳舉之日麼。」轉展躊躕,十分不快,即日僱舟回去。剛欲出關,忽聽得有人連聲 叫喚,仔細一看,卻是家人壽智。驚問道:「你怎麼也到這裡?」壽智背了包裹,便跳 過船來說道:「相公兀自不知,家中被著一伙大盜,於半夜間,明火執械,打從後門殺 入,直進臥房,把那金珠細軟,馨劫一空。到了次日,老相公心上一苦,遂即中風而亡 。只今已是二七了。為此老孺人特著小人,前來尋問,要催相公星夜回去。」金生聽罷 ,不覺大驚道:「離家剛只月餘,誰想禍事接踵。就是被劫,也便罷了,但不知老相公 的喪事,不致草草麼?」壽智道:「都是老孺人料理,雖不草草,也覺不十分加厚。」 金生著實痛哭了一場,連夜趕回。   到得家裡,其母石氏,又因傷感成病,臥不起。金生晝夜號哭,侍奉湯藥,不料日 重一日,漸漸氣喘痰升,金生看來,決難痊可,慌忙措備後事。及母喪之後,費用一空 ,到得出殯,就把住房典押。自此三載,終日讀著幾句死書。中饋既無內助,外又不諳 營運,把那房屋田園,賣得罄盡,遂致棲身無所,寄寓僧房。那一年,正值秋試,宗師 錄科,這一名科舉,是穩上有的。偏生作怪,直落在三等之末。要考遺才,又無盤費到 省。連連歎息道:「宗師批閱文字,可稱最有眼力,但不考我一個六等,不無遺憾。」   且說金生有一族兄,自幼出繼於謝氏,諱玄,表喚玄仲。平昔考試,不出三等之內 。金生每每輕薄他是「一生不曾見貢院門首」的。謝玄仲因此銜恨。不料那一科,竟獲 連捷,以庶吉士考入翰林。告假榮歸,一時赫奕無比。親族饋送禮物,闐門塞戶,紛紛 不絕。金生免不得也把著一個柬兒拜賀,坐在廳上,自飯時等起,直至日中方才出來相 見。金生未及啟口,謝玄仲便微微笑道:「我只道一生難見貢院,誰想這番僥倖。吾弟 乃是滄海遺珠,來科鼎甲,豈敢重辱賜顧。」金生默然,殊有羞愧之意,遂即起身告別 。自後落魄無聊,漸至衣食不充,只得到處飄流,賣詩為業。於時揚州府刺吏杜公,慕 其才名,差人請入後堂,令誦平日所詠這詩。金生隨口念著春日詠懷一律道:   惱殺嚶嚶鳥弄聲,春風忽又度江城。   未驅窮鬼書為崇,欲破愁城酒作兵。   十里問花尋野適,五更立月待詩成。   漫嫌舉世無青眼,自有文君識長卿。   杜公聽罷,艴然不悅道:「汝的知己須待文君,本府乃是揚州刺史,豈能識汝。」 也不留茶,竟自退入私衙。金生又討了一場沒趣,愈添煩惱。自此幾遞乞恩手折,俱不 肯准。幾番悵悔道:「誰想我如此運低,怎的不念別詩,剛剛詠著這一首,以致觸怒了 他,使我一發沒有指望了。」   忽一日,遇著觀音庵內一個長老,喚做悟凡。看見金生衣衫襤褸,不勝歎惜道:「 誰想老相公去世之後,相公直恁一貧至此。依著老僧愚見,還該處著一個館,不惟得了 脩資,兼可以努力攻書。似此東西飄泊,豈為長策。」金生亦喟然歎道:「我也意欲如 此,怎奈當時結社同學的,這些朋友,見我偃蹇無聊,惟恐有所干涉,都已遨遊遠避, 誰肯相薦。總有筆底煙雲,胸中錦繡,也濟不得這貧窮兩字了。」悟凡道:「相公既是 沒處安身,小庵雖則淡泊,盡可權時作寓。只是閒暇悉聽讀書,倘或老僧遇著施主們請 做佛事,那疏文對聯俱要仰仗大筆,未知可否?」金生慌忙謝道:「若得老師如此用情 ,實出萬幸了。」當日即使隨著悟凡到庵,做了不焚香的和尚,帶頭髮的書記。一住數 月,倒也相安無話。忽一日傍晚,聽得門上連聲敲響,悟凡慌忙啟問。只見一人身長面 闊,挑著一擔行李,走進門來。放下擔兒,向前施禮道:「小可乃是江西人氏,為有書 信一封要到太爺那邊投遞。因值天晚,欲向寶剎借宿一宵,幸乞俯允。」悟凡道:「論 起十方所在,極該如命。但屢奉憲司嚴禁,不敢容留。居士還到飯店裡去,倒覺穩便些 。」那人又再四懇求,決要借住。悟凡執意不肯。正在推卻,恰好金生踱出來,問起根 由,便從旁勸道:「老師父聽我說一個分上,我看此兄決是好朋友,就留他一宿罷。」 悟凡只得勉強留下。到了次早,那人臨去,又向悟凡說道:「些小行李,還望暫時寄頓 。我到府裡回來,就要去的。」誰想一去直到午後,竟不見至。看看又是黃昏時分,只 聽得人聲喧沸,卻是本府一班鷹捕打進門來,尋著那擔行李,便亂嚷道:「真贓已在這 裡了!」就把一根索子,套在悟凡頭頸,不由分說扯了   就走。那眾和尚都來埋怨金生道:「我們當家師父,原是執意推阻,誰要你多嘴插 舌,只管相勸。今日釀出這場大禍,卻教我們怎麼處。況你又不是個和尚道人,豈可久 住庵中。如今也要請便,省得我們打發,不好意思。」金生無言可對,不覺長歎一聲道 :「罷罷,總是我命運不濟,一時多口,累及你們當家的了。列位也不消發話,只在明 早,小生即當告別。」次日起來,尚在猶豫未決,怎當眾和尚又絮絮的催促,金生無奈 ,只得留詩一絕道:   自寄花宮僅一秋,誰知蹤跡又難留。   問餘此去攜何物,只有胸中萬斛愁。   且說金生自離了觀音庵內,恰似喪家之狗,無處可奔,忽遇著一個相好的朋友,邀 到家裡,整治肴酒款待,備極豐盛。金生因在庵中數個月的黃齏淡飯,巴不得把那魚肉 ,大嚼一飽。誰想坐下剛剛酒過三巡,忽聽得一片聲亂嚷,卻是隔壁人家火起,那主人 家驚得慌忙失措,連喚收拾,金生亦即踉蹌作謝出門。走不上三十餘步,回首看時,其 火旋即寢熄。不勝悵怏道:「我才推八斗,志激青雲,還指望箏漸脫,際遇將來。誰料 這一餐酒飯,尚爾消受不起。我生既已不辰,要這窮命何用。不如投水而死,倒覺乾淨 。」說罷淚如泉湧,就向江心一跳。正是:   獻賦莫酬司馬志,投江寧伴屈原游。   當下金生一時憤?,正欲投河,忽值背後有人,一把拖住道:「吾兄為著甚來,這 般短見。」金生回頭一看,乃是社友張赤城。便把自見杜太守以後,許多蹭蹬之處,備 細訴說一遍。張赤城再三寬慰道:「吾兄下筆妙天下,自應前程萬里。豈不聞傳說,版 築百里飯牛,何乃以小小挫折,遂爾輕視厥躬。非丈夫也。弟有敝戚盧翁,缺少西席, 容當一力相薦。不日就把關書送上,切不可再萌此意。」遂向袖中取銀二兩,遞與金生 道:「些須之物,與兄聊備目下薪水。若使館事一諧,來歲便可以穩坐讀書了。」金生 接著二兩白物,又聞薦館,恰像憑空掇上九霄,心境頓開,殷殷致謝而別。當晚投一朋 友陳子敬家裡過宿,欣然笑道:「小弟與兄,均係寒士,乃荷蒙雅愛,時時過擾,深愧 無以寸芹為答。誰想遇一敝友,慨贈二金,願與吾兄沽酒一壇,聊作竟夕之樂。」既而 飲至興濃,金生每每撫掌大笑。陳子敬再三盤問道:「吾兄今夕之興,較之往日,絕不 相同。以鄙意揆之,必有所遇,豈可以相知契友乃隱而不露耶。」金生乘著酒興,便把 途遇張赤城,蒙許薦館之事,細說一遍。因笑道:「我聞盧翁巨富,其館穀必盛,若能 坐得三載,那讀書之費,便可以不憂了。」原來陳子敬雖有家室,也是身同范叔之寒, 足躡蘇秦之履,正以失館為憂。一聞了金生所說,口雖答應,心下就懷著謀奪之意。到 得次日,急忙倩人作薦,許以重謝。那人就把關約,催促送過。金生猶在夢裡,日逐等 著赤城回報。   一日,又於路中遇著張赤城,再四埋怨道:「吾好意薦兄,事已妥就。誰料吾兄不 能隱密,致被陳子敬暗地倩人謀奪去了。失卻這樣好館,如今怎處。」金生大驚道:「 小弟恃著同學至交,所以披腹相告,豈意子敬如此心術不端,詎惟有負雅愛,實使小弟 絕了餬口之所。不知仁兄更有別路,可以薦拔否?」張赤城沉吟了半晌,便說道:「也 罷,吾有年伯蘇拙庵,昨已謝事回家,累次托弟覓一朋友,代寫往來書箋,吾兄既在落 難之時,不妨隱忍曲就,尊意如可,願即相薦。」金生連聲應諾道:「若得吾兄如此玉 成,異時倘有寸進,願圖厚報。」這正是:   甘為門下客,豈歎食無魚。   不知後來如何?且俟下回細說。

第五回 老閨女一念憐才

  詩曰:   春風吹煞草花香,無那窮愁欲斷腸。   筆底漫誇文簇錦,樽前難博酒盈觴。   半生落魄同張儉,長鋏奚羞客孟嘗。   誰道侯門深似海,一番佳遇在東牆。   卻說那蘇拙庵,官至太常寺卿,年將耳順,告病在家,做人古怪執拗,平居無一笑 容。單生一女,名喚秀玉。只為遴選東?,那一年已是二十三歲,尚未受聘。當下張赤 城,因受金生之囑,再三力薦。蘇拙庵亦素聞其才名籍甚,滿口許諾。只是金生害著酒 癖詩狂,不修邊幅。雖則窮苦備嘗,故態猶在。卻遇著蘇拙庵是一個執古端方的性子, 頗覺不能相合。然蘇公為重著金生的才學,每每屈意下之。一日仲春天氣,蘇拙庵置酒 後園,同著一個內姪,喚做於三省,並接金生到園遊賞。原來蘇公這所宅子,前面靠著 大街,後面起造一所絕大花園,向東開扉一扇,扉外一條小徑,雖與大街相通,卻因近 田岸窄,盤轉路迂,所以人跡罕到。當下進入園來,周圍一看,但見膩紫嬌紅,鶯喧蝶 舞,果是十分繁豔。有詩為證:   若問園中景,園中景實奇。   桃花紅豔豔,楊柳碧依依。   水向幽亭繞,雲從畫棟飛。   卻憐春易去,隔夜訂游期。   三人就在竹邊亭內,布席飛觴。既而觥籌交錯,酒至半酣。蘇拙庵向著袖內,取出 花箋一幅,以示金生道:「這一首絕句,乃是小女遊園偶成俚語,雖非字挾珠璣,卻也 意含蘭蕙,吾兄向號大方,幸為斧削。金生接來看,那詩道:   妝女重插玉搔頭,欲到花前步更留。   春色不關女兒事,卻因鶯語上西樓。   金生細細的哦了數遍,連贊其妙。蘇拙庵道:「今日此飲,興亦不淺,吾兄何不步 韻一絕,以紀勝游。」金生不假思索,隨即口占道:   紅紅紫紫滿枝頭,春色爭從綠野留。   溲渤知慚充籠藥,也隨吟履到西樓。   蘇拙庵欣然笑道:「吾兄高才敏思,真足與七子頡頑,惜乎老夫朽邁,不能搜枯腸 以和雅作,將不為花神所笑乎。」自此,蘇拙庵待著金生愈加優禮,許以秋試錄科,決 當首薦。金生亦因見了秀玉之詩,不時思慕,又見蘇拙庵相待的情分,比前隆重,癡心 妄想,認作屬意東?。一日偶與於三省閒話中間,微露其意,要求三省代伐。誰知於三 省為著自己的才學甚淺,心下每懷妒嫉,巴不得尋著一件短處。那一日忽聽見要求姻事 ,暗暗歡喜。登時就向蘇拙庵,備細說知。蘇拙庵大怒道:「無恥狂生,絕不思忖,輒 敢這般輕薄。憑你什麼仕宦門楣,我也不肯容易就許,豈有虎女曾嫁著犬兒的麼。」遂 含怒進內,向夫人說道:「可笑那金集之,我好意憐他貧乏,收留代筆,他卻藐視我女 ,要求親事。似此輕薄太甚,俟其來時,我當面辱之。」夫人道:「既是一個狂妄之士 ,今後只該擯絕他罷了,何消動氣。」蘇拙庵便叫管門的吩咐,不許放著金秀才復入。   且說秀玉身邊有一侍女翠雲,聽著這番說話,慌忙走進繡房,一五一十述向秀玉。 秀玉便低聲問道:「還是那一個金秀才?」翠雲道:「就在我家代筆的這個酸鬼。癡心 夢想,反把老爺觸怒。連這只飯碗兒也打斷了。」秀玉道:「劣丫鬟,你也不要把他藐 視。秀才家若肯向上,少不得自有發跡之期。況聞此生才貌雙全,敢向我家求親,也是 一個抱負不常的了。」只因秀玉年已過時,未免因春惹恨,所以說著金生,便是這般殷 殷贊慕。閒話休提。   再說金生,自被那蘇拙庵擯逐之後,不勝憤憤道:「瞎眼老奴,那曉得憐才重貌。 只怕你招著我這樣一個女婿也就罷了。難道我金集之這般才學,中不得一個進士麼。」 遂立誓不從蘇拙庵門首經過,往往抄轉宅後小路而行。此時已是三月中旬,宗師發牌縣 考,遂有幾個朋友,邀著金生,同在一個庵內讀書。庵之左側,有一文昌閣,內供梓童 純陽二像。每日清晨,金生梳洗畢後,就去焚香拜祝。到了黃昏時候,仍復禮拜如初。 自此月餘,晨夕無間。那幾個同讀的朋友,俱暗暗竊笑道:「金集之這樣虔誠禱告,想 是要中今科的解元哩。」遂戲擬闈題七個,將一張黃紙,端楷細書,把來壓在香爐底下 。   一日早起,金生跪在案邊,細細的祝告了一會。抬起頭來,忽見香爐腳底,紙角微 露。慌忙取出一看,乃是七個題目。以為文昌所賜,心下暗暗歡喜。每日閉著門兒,坐 在房內,把那七篇文字,仔細精研,足足費了半月工夫,方才完構。那幾個朋友,無不 背面揶揄。金生卻自以為此番必中,鎮日把那七篇,咿唔朗誦。到了得意之處,每每手 之舞之,足之蹈之。時已府縣考畢,金生俱得取在前列。及至宗師出著兩個題目,曾經 窗下做過,一發得意。到了出案,果然拔在一等七名。俄而槐黃將近,那同社的幾個朋 友,也有取得科舉的,也有落在孫山之外,要去求考遺才的,俱紛紛然買舟赴省。單有 金生,並無盤費,遍向親友借貸,其如十處九空。看看到了七月中旬,尚無措得之路。 忽一日,打從蘇拙庵宅後經過,只見靠東兩扇竹扉,半閉半掩,走出兩三個美麗丫鬟, 笑嘻嘻的東張西望。見了金生,俱指手畫腳,向著竹扉裡面,說一會,笑一會。金生走 過了十餘步,復又掇轉頭來,看那丫鬟。不提防,一腳跨空,撲通一響,竟落在水溝之 內。連忙爬到岸上,已是半身都濕。那破夏布衣,帶了泥水,就像蓑衣著雨,一點點兒 滾下地來。金生自覺好笑,歎口氣道:「我滿望今科中個舉人,那知晦氣尚爾未絕。剛 把那丫鬟看得一眼,就罰我跌這一跤。若與他成了親事,不知還要怎麼樣哩。」正在自 言自語,只見那個丫鬟,走近身來,低聲喚道:「金相公,你的造化到了。俺家小姐適 才偶在扉邊閒望,親見你跌下水溝。俺們就說,你曾在我家與老爺代筆過的。為此小姐 一時間憐憫你是個飽學秀才,已到繡房裡面,把些東西送你。你且消停等著。金生聽罷 ,便著地深深一揖道:「敢問姐姐喚甚芳名?」那位小姐可會吟詩做賦?就是蘇老爺的 女兒麼?」那丫鬟道:「俺喚翠雲,前番奉著夫人之命,曾把一件舊錦被送你,難道就 忘記了。若問起俺家小姐,吟詩作賦,件件俱能,果是一個掃眉才子。你為甚也曉得麼 ?」金生正欲細問,忽聽得連聲喚道:「翠雲姐快來,小姐喚你哩。」金生便隨著翠雲 ,走近扉邊。只聞扉內唧唧噥噥說了幾句,便見翠雲拿著一封銀子,近前說道:「小姐 著我問你,可曾取得科舉麼?若有科舉,只今試期已近,聊奉白金二十兩,以為進京盤 費。須要作速起程,倘能奪得錦標回來,也不枉了俺家小姐一片好意。」金生再三謝道 :「小生雖獲僥倖,取了一名科舉,怎奈缺少資斧,以致狼狽莫前。忽蒙小姐這樣厚情 ,使小生因以福星所賜,而博得一第,此恩此德,沒齒難忘。煩乞小娘子致意小姐,願 求面謝一聲。」翠雲笑道:「俺家小姐,豈肯容易與人見面的。你快些去罷,省得人來 遇著了不好意思。」金生立定,要求面謝。只見左首扉邊,露出那羞花閉月的半個臉兒 ,向著金生秋波一轉,低聲喚道:「翠雲進來,掩了門罷。」金生急欲向前相見,那秀 玉已為群婢簇擁而退矣。遂回至庵內,取出那封銀來,拆開一看,都是雪花細絲,又有 素箋一方,上題絕句道:   文章枉得十年名,猶為饑寒錮此身。   月窟漫嫌天路杳,嫦娥應與桂花鄰。   金生看罷,不勝感歎道:「細觀詩意,小姐的芳心已見。但恐朱衣不肯點頭,則嫦 娥未易得近耳。」遂收拾起身,星夜趕至南畿,恰好遇著初九頭場。只見主考發下題目 ,四書三個,經題四個,與前時所擬七篇,一一相符。遂信筆錄出,毫不費力。心下愈 信以為文昌默佑,決中無疑。俄而二三場畢後,那表判策論,俱覺推敲盡意,文理精工 。到了月盡放榜,果獲中在十名之內。那同在庵中肄業的幾個朋友,見了題目,無不暗 暗驚訝道:「一時戲擬以與集之取笑,誰想弄假成真,竟有如此異事耶。」及至揭曉, 三報已捷,寄詩一首道:   只道神明無足信,誰知遇假卻成真。   鹿鳴此日承恩宴,羞殺同窗下第人。   金生得詩,欣然笑道:「雖為汝等戲弄,然安知非神明鑒我愚衷,陰遣相告耶。」 到得鹿鳴宴過,謝了房師,回至維楊。就有一個富戶金仲開,要求通譜,送著一所絕大 的房子,價值千金。遂豎立旗竿,收了幾對僕婦,登時門庭赫奕,饋賀紛紜。   當日,先去拜著蘇拙庵。蘇拙庵直到門外相接,滿面堆笑道:「向時讀著吾兄的文 字,就道是必中之才,誰想今科果獲高捷。詎惟鄉閭拭目,實副當寧得人之慶。」即而 茶過兩次,金生起身告辭,蘇拙庵一把挽住道:「老夫年近六旬,只生一女,雖云愚陋 ,頗有詠絮之才。只為老夫要求一個名士為婿,以致遴擇數年,尚未受聘。今以吾兄鄉 闈高薦,必作明庭偉器。若把小女見字,可稱佳偶。意欲倩媒到宅,倒不如老夫面說的 為妙。」金生道:「小姪家世微寒,駑駘下乘,幸藉朱衣暗點,遂獲濫竽南闈。老伯不 以微賤而鄙棄於門牆之外,已出萬幸,豈敢望為東?坦腹。」蘇拙庵笑道:「少頃即以 庚帖送上,幸勿過謙。」金生心下想起當日把他擯逐一番,意欲不允。卻為感念秀玉之 情,便即許諾。仍托於三省作伐,擇吉送過聘儀,俱不消細說。   時已十二月初旬,蘇拙庵主意,欲令畢了姻事,方去會試。金生堅執要待春試,中 後歸娶。遂與同年張佑,即日公車北上。到了長安,賃房作寓,每日埋頭苦讀,以期必 捷。那房主人,有女名喚麗娥,笄年未嫁,時時潛步出來。秋波偷送,微露慇懃。金生 端坐自若,絕不關意。一夕更餘時候,忽見麗娥悄悄闖進,金生連忙整衣而起,正色斥 之。麗娥羞漸滿面,不懌而退,自後便到張佑房中鬼混。   原來張佑的臥房,就在金生左首。少年重色,不能自持,遂與麗娥諧了雲雨之會。 金生雖微知其事,並不說破。俄而場期已過,當夜睡去。夢入一個所在,宮殿巍峨,往 來人雜。忽聽得鼓樂喧闐,從西而至。向前看時,卻是一班人役,俱是色服披紅,帽上 簪花兩朵。那吹打的在前引導,隨後十餘人,手中都執黃旗一面。又有兩個,抬著牌匾 一座,到了殿前,一齊放下。金生慌忙挨入眾人隊裡,看那匾上,書著「進士第」三個 大字。前後又有兩行細字云:監察御史黃恂為會試中式。七十一名,張佑。金生看了不 勝嗟異道:「原來張年兄,已成進士,不知我金集之也曾得中否?」正在躊躕之際,又 見一人,皂衣紗帽,揚鞭驟馬而來。向著眾人說道:「奉有玉旨,那張佑在京,曾經奸 污閨女,罪應褫革,敕令改與同籍金宣。」遂喚從者,捧過筆硯,將張佑除去,換上金 宣二字。眾人隨即起身,照前吹打,向東而去。金生大喜,剛欲跨出丹扉,忽被一人攔 腰抱住道:「你為甚麼奪了我的進士?」金生舉眼看時,卻是張佑。便分辯道:「這是 玉帝旨意,與我何干。」張佑道:「我與你就去面聖。」金生用力一掙,忽然驚覺,已 是雞聲唱絕,天色微明。那一日正是二月初八,早膳過後,急忙打點進場。   不知金生果然得中否?且待下回再說。

第六回 貴門生千金報德

  詞曰:   柳畔淡煙凝碧,枝頭好鳥啼紅。功名輻輳趣無窮,回首寒窗如夢。既已宮袍換綠, 還從繡闥乘龍。畫堂此日敵春風,始信文章有用。   ---右調《西江月》   話說金生,倏又三場試畢,等到揭曉,果中第七十一名進士。既而殿試,列在三甲 第七。除授福建福州府侯官縣知縣,欽賜歸娶。那一年齊頭三十,裁詩一律,遣人馳報 出庵道:   春風游遍曲江時,三十功名尚未遲。   漫道文章空白首,已隨鵷鷺向丹墀。   金燈賜娶重膺寵,綺閣催妝擬賦詩。   寄語嫦娥休企望,好留翠黛畫雙眉。   不一日,已到維楊,本縣中尊,撥送十名皂快,一路鼓樂喧天,簇擁至家。那蘇太 常,預把吉期選定。其年秀玉已是二十六歲,當親迎那一夜,其輿馬燈仗,以至婢媵僕 從,填溢街衢,十分繁盛。及合巹之後,一對老成夫婦,情性相投,恰似伯鸞孟光,恩 愛最篤。為因憑限難違,即日辭別親知,前往侯官赴任。   原來侯官縣土饒民眾,號稱富庶。金生到任之日,即張示通衢,禁約三事:第一件 嚴禁賭博,第二件革退老年吏役,第三件不許□識,並不許以小作大,告那脫空謊狀。 政治肅清,闔邑士民,無不畏服。凡遇三六九放告日期,逐一鞫問事情真實,方准提審 。其外錢穀,專委二衙,盜情鹽務,責任主簿、典史。若院道府各上司,發下呈狀,立 刻差提,從公研究。既得其情,憑著批駁下來,只依前案申報。所重只有人命、大盜二 項,此外田土鬥毆等事,惟反覆勸諭,蒲鞭示辱而已。自此三年任滿,已經給由,行取 在即。忽值都院壽辰,各縣饋賀,俱有數百禮物。金生檢視篋內,只餘俸銀四兩七錢, 連忙喚進匠工,著令打造巧樣爵杯二隻,並將金扇四柄,親自齎赴轅門。都院見了腳色 手本,開呈禮物,只有杯扇二事,不覺大怒道:「怎有這樣不曉事的蠢材,不要說別件 ,把你蓋護,就是本院出疏首薦,也值一二千金,怎將這兩件齷齪東西來唐突我。」便 傳諭中軍廳,凡有到小文武屬官,俱容參賀,惟侯官縣知縣,不許相見。金生守候數日 ,只得怏怏而回。都院即暗地差人訪著幾件過犯,具本參劾。幸奉溫旨罰奉三月,改調 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知縣。金狂得了旨意,即日將印交付署縣同知林汝鶚,離任起身。那 侯官縣的士民耆老,攀轅哭送者約有一二千人。金生再三撫慰,亦墮淚而別。及到了山 陰,不復以吏治為事,惟時時乘閒出遊,遇著山水勝處,便命設酒,盡醉而返。因為自 己窮苦備嘗,始得進步,所以歲考科試,見著那孤寒的生意,無不提取薦拔。而山陰人 氏,感頌德政,亦與侯官無異。   誰料優游縣署,倏爾又是六年,金生每每歎息道:「若欲利民脂膏,以奉上官,我 所不願。我豈為五斗米折腰哉。」遂備文通申三院,得准告病回籍。金生大喜,連夜收 拾琴鶴,離了衙門,取路過江。忽值家人金玉,背了包裹,走得氣喘匆匆,恰好在江頭 遇著。金玉向前稟道:「老爺離了任所,想是要回到家裡去,只怕去不得了。」金生大 驚道:「你且喘息定了,慢慢的說來。為什麼回去不得?」金玉道:「老爺兀自不知, 只為翰林老爺,出使高麗,婪賄事發,致奉聖旨發在錦衣尉大堂勘問,坐贓七萬四千兩 ,已將翰林老爺監入刑部牢中。不惟為著贓銀,必須貽累親戚。更聞闔族俱要流徙嶺南 ,所以小人星夜前來報信。」金生聽畢,才曉得謝玄仲已經題本改姓,有此奇禍,難免 株連。一時間主意不定,連忙與秀玉商議。秀玉道:「既有此事,自然回去不得。幸已 謝了縣務,據妾愚見,不如易姓更名,就要西湖左右,權時隱跡。」金生低首沉吟了一 會,猶豫未決。秀玉道:「妾亦豈不樂歸故鄉,與父母相見。只為捨此一策,更無妙計 。若再遲延,禍必至矣。」金生不得已,便即改姓為餘,就在錢塘門外僦居崔氏別業。 雖則竹欄花徑,靠近西湖,仰而看山,俯而聽泉,足以且慕棲遲,拈題課詠。卻為九年 邑宰,不曾取劉寵一錢,以致坐食年餘,漸漸薪水空乏。忽一日,仲春時候,房主崔生 ,係臨安府學廩膳秀才,以游湖便道,到莊相訪。金生慌忙延入,備設茗果款待。崔生 細看壁上黏貼詩箋,並聽著金生議論,出經入史,娓娓不倦。不覺肅然起敬道:「原來 餘兄乃吾輩中人也。貴籍既係廣陵,不知為著何事,寓居敝邑。」金生答道:「小弟雖 獲早歲游庠,卻因功名意淺,山水興深,所以挈攜細居,到處遊覽。曩自山陰,回憩貴 邑,一見西湖如遇故友,為向仁兄假寓,暫作湖山主人。詩有之『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意斯言也。似為弟詠。」崔生欣然笑道:「弟愧肉眼,不能物色大兄。願借山水為證 ,訂盟車笠,不知台意允否?」金生亦欣然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自此,二生 不時往來,或論文或賦詩,或攜茗碗作竟日遊,遂成知己。然竟不知金生是個出仕過的 進士。又一日崔生出到?上,與金生閒敘多時。金生即命沽酒,攜到斷橋之下,藉草而 坐,慢慢的飲了一會。崔生道:「吾兄自到敝地,已經二載,雖則?頭有金,無虞乎瓶 罄﹔然或樽酒易竭,何以應不時之需。據著小弟鄙意,倒不如就在湖上,設帳聚徒,則 歲獲館穀,可以少助登山問水之糧。不知仁兄亦曾有意於斯否?」金生愀然道:「小弟 邇來正坐窮鄉,每以寒荊簪珥易米,極欲相告,而以羞澀不敢出口。今幸仁兄為弟籌及 ,真骨肉我也。但恐學疏才淺,不足以取信於友,則奈何。」崔生道:「吾兄文譽,久 已噪人兩耳。若果見允,弟即以關約相訂。」話休絮繁,那一年金生果然就在莊上開館 聚徒,自後從游日眾,每歲脩資例獲二百餘金,除餬口外,更得沽酒醉客,以此久滯湖 濱。   光陰荏苒,不覺三十餘年。金生已交七十,誰料年紀漸老,則生徒漸幼,館資漸輕 ,金生居恒怏怏。一日,對著夫人秀玉道:「我以二十年落魄,始獲一第,將謂入玉堂 登金馬,足以顯名當世。豈意官僅七品,倏遭家難,雖脫嶺南之徙,意作湖上之囚。只 今年交耳順,猶然伯道無兒,埋骨倩誰,還鄉何日,羞殺進士兩字,徒作春風一夢。然 幸夫人相慰晨夕,不然似此窮居慣?,我已成疾,棄世久矣。」秀玉聽說,亦相顧欷歔 ,泫然淚下。到了次早飯後,金生喚著老蒼頭,持了名柬,隨往城內拜客。路經昭慶寺 前,忽見一個相士張了布帳,掛一招牌,上面寫道:   曾授異人書,願相天下士。   金生看了,不覺笑道:「好一個大口氣的相士。」便立住了腳,向人叢裡,伸首看 時。但見那相士三言兩句將人休咎立斷,頗得風鑒三昧。與那尋常方士的口?不同,聽 到玄妙之處,不覺一步一步挨了進去。那相士掇轉頭來,見了金生,連忙拱手道:「這 位老先生,是已曾發過的了。久屈林下,可惜可惜。」金生心下暗暗驚異道:「好一個 相士,果然有些神異。」便答道:「學生乃是西湖上一個老教授,吾兄不要看錯了。」 相士搖手道:「老先生休得取笑,據在下細看尊顏,神清氣旺,目下正交好運,主有貴 子送終。倘不棄嫌,願請一相。」金生道:「老夫得舉癸末進士,尊諭果然不謬。但今 年已七十,並無兒女,偃蹇湖濱,一貧如水。若云遇著好運,而有貴子送終,得非戲言 相哄麼。」相士道:「據著老先生的頭圓額闊,目湛眉清,在庠必為名士,出仕必係科 甲。這是斷斷無疑的了。但嫌地閣欠豐,腰軟背削,所以官不過七品,產不過千金。而 少年不利,晚歲生兒,為此故也。今交七十,正是蛟龍得雨之兆。今日乃是三月初一, 不出初九,定有一番際遇,就在這個際遇,內置側室產貴子,尚有二十三年的好運。保 重保重。」金生笑道:「多謝老兄指示,但願悉如尊諭便好。」隨即喚過老蒼頭,取出 相金作榭。相士堅卻不受道:「容俟明年七月,小子准到山陰縣來,就當叩府領賞。但 以明日為始,在初九日,須要逐日出外門走,方得好事臨身。沒有坐在家裡,等著天上 跌下來的際遇。千萬牢記在心,不可錯過。」金生口雖唯唯,心下半信半疑,也不入城 拜客,連忙回到莊上,向著夫人說知。秀玉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總之,閒在 家裡,何不出外走走,或者遇著個同年故舊,亦未可知。」金生點頭道:「夫人所見不 差。」當晚無話。   次日早起,果然帶著蒼頭,迤邐入城。只撿那熱鬧之處,往來觀看。至倦憊時,就 向人家門首借坐暫憩。如此一連七日,已是初八傍晚,秀玉倚門而望。只見金生自言自 語,徐步回來,慨然歎息道:「我好運蹇,霹空遇著那個遊方光棍,哄我走這七日,好 不厭煩。時早斷不出門了。」及至次日,秀玉又力勸不已,金生只得勉強進了湧金門。 打從兵馬司前,轉出草橋門外,各處走了一遍,並沒一個相與,心下不勝氣惱。翻身入 城,正一步不接一步的向鼓樓前經過,忽見一人,左手挾了錦緞四疋,右手拿著一個紫 檀的方匣兒。那人走得快,金生卻慢騰騰的,眼睛看了別處。不提防劈頭一撞,左邊衣 袖兜住了那人的右手,用力一扯,竟將紫檀匣兒,拂落在地。那人慌忙拾起,啟蓋一看 ,嚇得面色如灰,連聲叫苦。你道匣內是什麼東西,原來是一隻雪白的玉碗,已跌做兩 塊。那人一把扭住金生道:「這只玉碗,價值二百餘金,是家老爺著我送與都院老爺的 ,如今被你跌碎,教我怎樣回復。性命攸關,須與你同去,見那大老爺。」當下登時簇 擁了二三百人,再三勸解。那人涕淚交流,扭定不放。金生道:「我且問你,你家老爺 是何處鄉紳,如今寓在哪裡?」那人道:「家主是紹興府山陰縣人,現任翰林學士,為 告終養回籍,寓所就在吳山上城隍廟內。」金生道:「既如此,你也不要著忙,待我自 去相見,決不致貽累及汝。」那人便扯了金生,同上山來。著人傳報那翰林聽說跌碎了 玉碗,勃然大怒。正欲詰究其事,遠遠的望見金生,便趨步下階,仔細一看,連忙雙手 扶進,掇著一把交椅,正南擺下道:「原來就是老恩師,渴想多年,無由圖報,望乞上 坐,容俟門生拜見。」金生道:「學生雖獲一第,已作方外散人,老先生你不要認錯了 。」那翰林道:「老恩師曾作敝邑六年父母,不時晉謁台范,豈有認錯之理。」遂又謙 遜了一會,金生坐定,從容問道:「老朽曾與兩次房考,雖有幾個賢契,俱已會過。因 值三十年來,遁跡荒林,一概不敢通問隻字,今幸仁兄相會,雖則面熟,怎奈一時間想 念不起,不知尊姓貴名,是那一科高薦?望乞一一指教。」那翰林道:「門生王士標, 七歲喪父,日則肩販養母,夜借鄰燭讀書,到了弱冠,業尚未成。幸遇恩師提拔,得以 批首進學。其後科試到省,又蒙周濟盤費十兩,豈料僥倖之後,老師忽已掛冠遠去。曾 經差人到處打聽,杳無信息。今幸獲瞻嚴范,報恩有日矣。但不知向寓何處?師母平安 否?」金生道:「向寄湖濱,寒荊幸尚無恙。雖切首丘之念,恐貽竄跡之誅。所以杜門 相對,作牛衣泣耳。」王翰林慘然改容道:「老師師母既無家可歸,門生有一別墅,近 在負郭,願即迎請到彼,少盡一點孝思。」遂著人到莊,搬取秀玉。次早將欲起身,金 生過別崔生,慇懃致謝。時崔至亦已鬚鬢皓然,直待金生歷敘始末,才曉得是出仕過的 ,一直送至江頭,灑淚而別。   且說金生一到山陰,王翰林就著人送過白金五百兩,腴田八十畝,每日到?問候一 次,或盤桓盡日而去。又因金生乏嗣,將一婢女玉蘭送為側室,甫及年餘,生下一男, 最是眉清目秀。金生大喜,取名晚馨。到了三朝洗浴,忽聞報進,有一道人求見。慌忙 延入看時,原來就是舊年三月間,在昭慶寺前的那個神相。金生殷殷稱謝道:「仰賴先 生神術,得與敝門相會,又幸舉下一男。既蒙賜顧,願求一相。」即令人把那晚馨抱出 ,相士仔細看了一會,拱手稱賀道:「令郎乃是天上麒麟,異時富貴不問可知,寧啻跨 灶已耶。」金生欣然款留信宿,贈以金帛而去。   後來,晚馨十歲游庠,十七歲即中了進士。初授荊州抽分,任滿將歸。適值金生臥 疾日久,夫人秀玉深以不測為憂。忽一日,躍然起坐,呼告夫人道:「吾兒只在今晚到 家,可今具湯,為我沐浴更衣,省得兒歸,無暇及此。」夫人以為病中記憶,初不相信 。既而薄暮,晚馨果以父病垂危,疾驅至家,跪向榻邊,問候已畢,金生復令近前,備 囑後事,掀髯長笑而歿,時年九十三歲。其後,晚馨復丁母艱起伏,曆官至左都御史。 至今子孫猶科第不絕,號稱望族焉。

第七回 石門鎮鬼附活人船

  詩曰:   天下有奇事,莫如鬼與神。   陰雨每夜哭,白晝或現形。   慕德曾結草,報怨有彭生。   豈曰皆子虛,為君述異聞。   卻說鬼神之事,雖無確據,而理實有之。蓋生於陽世的為人,則死入幽冥的為鬼。 雖至聖如孔仲尼,也曾說道:「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乃有迂僻之士,執著一番異論 。以為人死則已體遺神散,何從有鬼。就是信鬼的,又有一等老生腐儒,以為鬼神無形 與聲,那些怪誕之事,俱屬子虛烏有,未足深信。豈知無形無聲者,鬼神之常。其或當 晝現形,天陰夜哭者,乃鬼神之變也。蓋因忠臣烈士之死,含冤負生,鬱勃難伸,以致 附物為祟,現影報仇。或為明神,或為厲鬼,此乃理之所有,不足為異。何況惡人現報 ,曾有變虎變狗。吉士枉死,曾有還魂復甦。其事載諸傳記,班班可考,不容誣也。雖 然是這般說,那淺識之士,猶以為時遠事邈,漫無可據。豈料近今更有一個橫亡的鬼, 既能現形,復會說話,奇奇怪怪,說來令人駭異,卻係目擊其事。就在秀州地方,西門 外,離城三里,有一小戶人家,姓楊,號喚敬山,渾家張氏,俱年五十四歲。單生一男 ,年甫十七。至親三口,靠著耕紡起家,買了瓦房一所,就在屋腳底下,一塊兒置產五 十餘畝,備設牛車,自己耕種,只有僱工人顧四,並一小廝名喚阿喜,相幫力作。原來 那個阿喜,方九歲時,為值年荒,父母伯叔弟兄,俱患瘟疫而死。其父黃仁,欠存楊敬 山的冬麥三石,所以族長做主,寫下賣契,聽憑敬山收養,作為義男。其年已是十有八 歲,與隔港鄰舍顧茂生,最是話得投機。那顧茂生,與楊敬山又是中表至戚。所以茂生 愛著阿喜乖巧,要將婢女海棠為配,倒是敬山不肯。豈料阿喜早晚捉空,就撐船過去, 與那海棠戲狎。嘗著甜頭,一個要娶,一個要嫁,弄得一團火熱。只恨隔著一條江水, 不得十分像意。閒話休提。   那年十月間,楊敬山有一姑娘,嫁在石門縣內開紙燭鋪的陳信家。因值收稻上場, 著阿喜到縣邀接。當日清晨起身,將隔夜剩下的飯,炊熱吃飽,獨自一個搖船前去,約 定次日准回。誰想一去五日,杳無信息。楊敬山放心不下,又差顧四到縣探訪。楊氏夫 婦吃了一驚道:「那一日何曾見來,這是什麼緣故?若說被人謀害,他卻並無財物。若 是墮河而死,他又慣識水性。況路上來往船多,豈無一人撈救。莫非心懷不善,將著那 船逃往別處去了?」顧四搖首道:「他與阿爹,名雖主僕,實與父子無異。若說逃走, 決無此事。」遂連夜出城,趕回報信。楊敬山大驚道:「這又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了。 」即與顧四,沿著官塘,一路訪問。又黏貼招子,著人四處緝探,並無影響。整整的尋 了四十餘日,只得把來放下不題。   且說顧茂生,其年為著糧長,將那南糧馬草,親自解赴杭州。不消數日,交割已畢 ,即與同投現年趙敬椿、朱仁甫、何三等,星夜趕回。到石門縣,過了一晚。將及五更 時候,即令開船。因值風阻難行,到得石門鎮上,人家已吃早膳。急忙上岸,買了些魚 肉小菜,下船就開。忽聞後面亂聲嚷道:「前邊那只小船,慢開慢開,我回去要緊,搭 我一搭。」眾人回頭看那岸上,並沒有人叫喚,也不以為異。忽又聞厲聲叫道:「顧家 三叔與朱仁甫,俱是認得的,快些搖攏,我要趁回家去。」顧茂生便叫停了櫓。掇轉頭 來,遠遠張望,那有一人趁船。何三笑道:「這也作怪,青天白日,莫非遇著鬼了?」 嚇得朱仁甫與顧茂生面色如土,不敢開口。趙敬椿道:「那裡管他是人是鬼,快些搖了 去罷。」剛欲把櫓搖動,又聞喊道:「慢搖慢搖,省得我趕不上來。」那搖船的朱大、 朱二,聽著空裡喚聲不絕,嚇得手忙腳亂。又被逆風一蕩,竟將船頭打攏岸邊。只聽得 「乒其」一響,那船就動了幾動,恰像有人跳下來的,便聞歎氣連聲道:「好了好了, 已下了船了。都是相熟鄰居,又值便路,憑你亂聲叫喚,偏生不睬,卻累我多走了二里 路程。」只管喃喃的嗟怨,那船板上又淅淅索索響動不已。驚得顧茂生等四個,牙齒相 打,一堆兒擠在後艙。又聞喚道:「你們艙內,不要擠做一處,我在船頭上將就坐得的 。」停了一會,又聞自言自語的說道:「倏又轉著順風了,可惜沒有一扇布帆。」話猶 未絕,只聽得颼颼吹響,果然轉著順風。顧茂生只得大著膽,高聲問道:「你還是神是 鬼?趁著我船,卻要往那裡去?」那鬼應聲道:「顧家三叔,你為何這等健忘,我曾蒙 你另眼看覷,將著海棠許我,我就是楊阿爹家裡的阿喜。別來未久,難道聲音也聽不出 了?」顧茂生道:「既是阿喜,聞得楊敬山差你到石門縣去接取姑娘,你既會識水性, 身邊又無財物,為什麼死在路上?今已幽明隔絕,還要回去何用?」那鬼道:「說起好 苦,我那日獨自搖船,怎奈風又逆,雨又大,剛剛過得石門鎮上,忽遇海神經過,一陣 旋風,船竟覆沒。那海神又怪我衝犯神道,喝令左右將那鐵鞭撾了數十,以此雖諳水性 ,命付波臣。那時船既隨流遠去,屍骸狼籍,誰為收管。只得哀告當方土地,蒙賜一餐 。卻因橫亡新死,鬼簿未登。又念家主厚恩,拋撇不下,矧且沒有倚靠,東飄西蕩,無 處棲身,思欲回到家裡。守候數日,又無一隻便船。今蒙三叔帶我回去,得見家主一面 ,真是萬幸的了。」顧茂生又問道:「家主是人,你乃是鬼,你縱見他,他卻不能見你 ,只怕去也無益。」那鬼哭道:「我自九歲上邊就蒙阿爹撫養至今,可惜那老人家,只 有一個兒子。家內現放著花米柴糠,多少物件,那裡照管得到。我為此放心不下,急要 回去,早晚間替他看管,不致被人偷了東西。就是那個顧四,也是一個不長進的。有許 多短處落在我眼裡,我只是不說他。」趙敬椿道:「每聞落水死的要捉螺螄,你卻怎得 工夫回去,替你家主看管?」那鬼道:「雖則均是墮河身死,原有兩樣。若是前鬼等著 後鬼,三年討替,須要摸足螺螄三石,方離苦厄。若是陽壽未絕,不幸橫亡,這卻沒處 索命,那螺螄亦不消捉得,隨你東西南北,可以到處飄流。為此,我也是個不幸身故的 ,聽憑回去,誰敢拘束。」那朱仁甫等,起初無不害怕,以後互相問答,話得高興,連 著朱大朱二,也忍笑不住。因為轉了順風,將及傍晚,已隱隱的望見三塔,進入?門。 立見楊敬山立在岸上,遠遠張見。便問道:「三阿弟,你回來了麼。」顧茂生笑道:「 被著你家阿喜趁船,耽擱了好一會,只得載來還你。」船將近岸,那鬼就嚷道:「先到 對門,放我上去。」俄而船頭一動,又聞喚道:「我已跳在岸上了,將船放過去罷。」 楊敬山呆著臉,看了一會,尚不知什麼緣故。只聽得面前朗聲喚道:「阿爹好麼?我就 是阿喜,已回來了。」楊敬山抬頭一看,那裡見個人影,著實吃了一驚。連忙走進家裡 ,將那大門緊緊閉上。張氏驚問道:「日頭尚未落山,怎就關門閉戶?」楊敬山慌忙應 道:「有有有鬼,有鬼。」只聽得中門左側,揶揄笑道:「阿爹不要關門,我早已走進 在屋裡了。」又卒然向著張氏耳邊,高叫一聲道:「親娘,我就是阿喜,那日到石門縣 去,不幸風急船覆,墮河身死。今早得遇對門顧家三叔的船趁得回來。你們老夫妻兩個 ,不用害怕,特來與你照管門戶。」張氏聽了許多說話,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與楊敬山 商議道:「想是他橫死在外,沒有羹飯得吃,所以到家吵鬧。你快去買些紙錠回來,做 碗飯兒送了他去,省得在此攪擾不安。」楊敬山聽說,一面托著顧四去買紙錠,一面即 令張氏燒飯煮肉。那鬼早已竊聽明白,走向灶前說道:「阿爹,我是自家屋裡人,誰要 你費著錢鈔。那飯兒我便受你一碗,若是紙錢不須燒化,我是沒有罪過的,那要使用。 」楊敬山聽見,沒奈何只得向空哀告道:「你在生時,我待你不薄,雖則是我差你去, 致有此禍,然亦是你命中犯定,休要怨我。我今多燒些紙錠與你,還到別處去罷。」那 鬼便亂嚷道:「阿爹你好沒有情義,我生既為楊家的人,須知死亦為楊家的鬼。況我父 母雙亡,雖在陰司裡面,未曾相會。你若不肯收留,卻教我依附那個。況我感戴厚恩, 特來與你照管家事,並非索命而來,你何須苦苦推阻。」說罷,又嗚嗚咽咽的哭了半晌 ,把楊敬山的兩口兒,嚇得戰戰兢兢,縮做一堆,沒有理會處。   自此,至親三個,並著顧四,日常行坐不離。若往田間,張氏也即出到門外坐著, 到晚來都在一間房內歇息。每遇有事商量,或與人閒話,中間他便高聲接應,剌剌不休 。有時風清月朗,便聞他擊戶而歌,莞然若笑。有時雨慘更殘,便聞他啾啾唧唧,如怨 如啼。那楊敬山也曾幾次哀求,百方禳禱,那裡驅遣得去。以後將及半載,也便日漸相 忘,不以為異。   忽一日,更餘時分,楊敬山已經睡熟,張氏連聲喚道:「外面恰像有人腳步走響, 那米兒豆兒俱在中間屋內,只怕有個歹人潛在家裡,我和你起來,點著燈兒出去一看。 」楊敬山自夢中驚醒,模糊未答。那鬼應聲道:「適才是我響動,並沒有人潛在家裡, 阿爹你可放心安睡,不要起來罷。」又一日,不見了一把沒柄的斧頭,楊敬山悄悄的對 著張氏道:「這兩日只有後面的王阿壽常來走動,那把斧頭是我親手放在廂房裡面的, 為甚再尋不見?決被那廝掏摸去了。」那鬼從旁嚷道:「阿爹,你不要疑錯了王阿壽, 那把斧頭是前村的張狗郎偷去,藏在門前稻柴底下。我就在那一晚到他家裡,親眼見的 。」楊敬山點頭道:「是了,是了。前晚黃昏時候,那廝果然在我家裡東張西望,想必 是他偷去。」連忙走到前村,告訴那張狗郎的父親張孝,要這斧頭。張狗郎道:「啊呀 ,你這老人家好沒正經,自家沒了東西,反白白的冤人做賊。怪道你家現放著一個鬼在 家裡,便會說這樣鬼話。」楊敬山見不肯認,就向門前稻柴底下,細細的搜了一遍,那 裡見個斧頭的影兒。沒有意思,只得走了回來。那張狗郎看見搜尋不出,就去投了總甲 ,一同走到楊敬山家裡,亂嚷亂罵,要尋廝打。楊敬山不勝氣苦道:「平白地撞著這冤 魂,鎮日在家吵鬧不安也就罷了,還要累我惹著這樣閒氣。」那鬼隨口應道:「阿爹你 且不要埋怨我,我自當面與他對理,看他怎樣賴得。」當下張狗兒正在敲台拍凳,咆哮 亂跳。忽被一陣旋風打從屋角吹卷進來,風影裡面,只見阿喜亂髮披頭,血痕滿頰,戟 手向前道:「你還認得我麼?那一晚我親眼見你偷去藏在稻柴底下,就是你家兄弟也曉 得的。你若拿來還我主人,萬事全休。設或不肯,我就捉了你去。」急得張狗郎連連叩 頭道:「饒命,饒命,這把斧兒果然是我偷去的,如今情願送還,再不敢胡賴了。」那 楊敬山並著眾人在旁,不見阿喜,只見張狗郎做著這個模樣。又驚又怕,又覺好笑。當 下張狗郎沒命的奔回家裡,說與張孝。張孝十分害怕,就把斧頭送還,親自到門謝罪。   話休繁絮,那年十一月間,楊敬山聘著朱仁甫的女兒,做了媳婦。那朱仁甫雖有田 產,是個一文不捨的。要了盤盒財禮,並不置備妝奩,竟把一個光身女兒送過成親。當 合巹那一夜,楊敬山生在房裡,悶悶不悅。那鬼從旁勸道:「你這老人家何消著惱,雖 則費了許多盤盒,沒有嫁妝,幸喜大嬸人物既好,性又伶俐,只要會做人家,也就夠了 。我是好話,休要怪我多嘴插舌,強來勸你。」楊敬山聽畢,愈加厭悶。   到了次日,置酒會親。把那媳婦偷眼一看,果有幾分姿色,也便歡喜。及至三朝, 朱氏親到廚下,炊煮羹湯。終是後生閨女,不曾做慣。剛剛捏著一隻碗兒,失手墜地, 跌得粉碎。張氏看見,一時性發,也管不得三朝新婦,厲聲叱?。那鬼忽從灶前叫道: 「親娘,不要淘這閒氣。適才是我擦身經過,以致那只碗兒失手打碎,卻與大嬸無干, 休要埋怨錯了。」誰想朱氏最是一個膽小的,猛聽得虛空說話,驚得心內突突亂跳。那 晚頭疼身熱,就染了一場重病,延醫調治,不能痊可。張氏與楊敬山計議道:「從那冤 孽進門,攪擾得晝夜不安,生活俱廢。剛剛討得一個媳婦,又被他驚出病來。似此怎生 過得。每聞城隍廟內新到一個江西道士,頗有捉鬼靈符,你何不進城,求他驅遣。」楊 敬山唯唯應諾。只因此一去,更惹出天大的一番奇禍。   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第八回 鄔法師牒譴酆都獄

  詩曰:   先生來自龍虎山,腰橫三尺芙蓉寒。   懸符能使鬼神哭,攝氣直上青雲端。   葫蘆無藥惟貯酒,醉後狂歌頻拍手。   岳楊既授呂仙丹,驅雷駕電憑空走。   魔王懾伏區寓清,重向空山一回首。   當下楊敬山夫婦兩個,商議停當,急忙進城,到了城隍廟內,尋那道士。恰值東關 外朱秀才家裡請去,等至傍晚,方見回寓。原來那個道士姓鄔,號喚雲章,乃是江西人 氏。自幼在龍虎山張天師門下,得授五雷正法,以至祈求風雨,遣將除妖,諸般符咒。 年才三十,人都尊敬稱為鄔法師。因欲雲遊訪道,偶抵秀州。當晚回來,楊敬山求請見 畢,再三陳訴其事,要求禳遣。鄔法師道:「此鬼既能為祟,可曾飛沙走石,駕霧排空 ,倏去倏來,變幻莫測?或時招呼群孽,將人驚怖否?若有此等神通,必須請著天將斬 馘,方可除得。」楊敬山搖首道:「雖則攪擾年餘,卻未嘗有此利害。」鄔法師又道: 「既不然,可曾披髮赤身,青臉綠鬚,顰眉蹙頰,時露諸般惡相?或時憑高撒瓦,伏路 拋磚?或時移運器皿,盜竊飲食?若有此等伎倆,必須建立壇場,按著五方神位,遍插 五色旗幟,然後焚符宣咒,遣那值日的六丁六甲,協同擒剿,方可除得。」楊敬山道: 「他只會潛伏在家,聽人說話,從中接應,卻不曾白晝現形,並沒有拋磚撒瓦之事。」 鄔法師笑道:「既是這般,爾亦何消憂慮,若要驅除,直易易耳。」楊敬山便問所以驅 遣之法。鄔法師道:「也不必到汝家內,不用諸般法物,只消就在廟中行事。明日又值 辛酉,最宜禳怪。待我焚符一道,將他拘審究責,再用牒文,發禁酆都地獄,便可以永 除此患,保你平安如舊。」楊敬山聽說,滿心歡喜,那一晚就在廟內借宿。到了次日午 後,鄔法師即令從者燒湯沐浴,換了法衣,驅出閒人,焚香靜坐。將及更餘,吩咐把那 香案設在中堂,隨即披髮仗劍。步罡已畢,便向南坐定,焚著朱符一道。俄而星昏月暗 ,霧慘風淒。只見那阿喜的鬼魂,早已從空墜下,伏在階前。鄔法師厲聲問道:「爾既 獲罪海神,覆舟身死,只宜伏處洪濤,靜候陰司發落。乃敢白晝附船,跳樑為虐,致使 前主楊氏一家,被擾年餘,不能寧息。我今擒汝正罪,有何解說?」那鬼哀聲哭訴道: 「彼時偶以無從依附,思主竊歸,罪固難辭,情亦堪憫。倘獲洪恩起救,敢不遵旨竄伏 。」鄔法師拍案大喝道:「爾既縱恣為妖,自取罪戾,雖欲曲為宥爾,不能得也。」乃 援筆判云:   蓋聞陰陽迥別,陽為人而陰則為鬼。死生異途,生相共而死詎相將。乃有楊氏家奴 ,喚名阿喜,奉主命而操舟遠出,值陽九而厄數應終。然舟因風覆,既已畢命於馮夷, 而魂逐江流,豈許仍依乎故主。何乃巧舌濫翻,贅空中之影語,甚而向隅聲慘,和月下 之哀猿。維茲小丑,不無擾亂村墟。眇爾遊魂,輒敢擅為妖孽,將謂顛倒陰陽,違條出 跳。而三尺可逃於法網,豈知輪回生死,設限森嚴。而片牒能譴於酆都,律宜按究,罪 實自貽。鐵案難搖,噬臍已晚。   鄔法師判畢,即有一員神將,把那鬼魂鎖扭前去。霎時間低微霧散,星月皎潔如初 ,時已漏下三鼓矣。次早,楊敬山起來,向著鄔法師再三叩謝。回到家裡,備細述與張 氏,就有眾鄰居爭來探問,無不歡喜。那媳婦朱氏的病,旋即霍然痊癒。自此,一連數 日,果然寂無響動。張氏勸著楊敬山,置備三牲酒果,獻個太平土地。就把來請著親鄰 ,直飲至黃昏時候,盡歡散去。正欲收拾盤盞,忽聽得中間客座,啾啾哭響。那後邊房 內,又是沸嚷喧嘩。也有嗚嗚咽咽呼兒喚姪,也有厲聲怒罵拍案敲扉,也有聲似嬰兒低 低叫著親兄,也有黑臉黃鬚現出奇形怪狀。更兼幾陣陰風,吹得燈火半明半滅,屋簷翻 響,擲下瓦片如飛。霎時間,前前後後,哄然喧鬧,竟不知有許多鬼在家裡。嚇得張氏 婆媳,牽衣抱頭,一堆兒縮在灶前。楊敬山喚著兒子,正要把那甕中餘酒傾出再飲,猛 聽得前後響動,不覺翻身一跤,驚僕在地,連那甕兒打得粉碎。當夜嘈嘈雜雜,一直鬧 至天明。楊敬山向著張氏,不住口的叫苦道:「前番只有一個尚不耐煩,如今滿屋通是 鬼了,卻怎麼處?」張氏無奈,只得高聲問道:「爾等想是怨鬼,輒敢引類呼號,把我 家吵鬧了這一夜。可仍是阿喜麼?」先是一鬼應聲道:「我喚黃仁,那阿喜是我的嫡親 兒子。」又一鬼道:「我即黃二,阿喜是我姪兒。」又一鬼道:「我是阿喜的母親翁氏 。」又一鬼道:「我喚翁憶山,翁氏是姑娘,阿喜是我表弟。」又一鬼道:「我是阿喜 的嫡弟阿滿。」又有數鬼,一連應道:「我等俱是阿喜的嫡堂兄弟,黃壽、黃五、黃必 達、黃應祥。」逐一個應聲方畢,那黃仁便嗚嗚的哭道:「你那為富不仁的楊大,害得 我斷種絕嗣,苦惱苦惱。」楊敬山忍耐不住,勉強應道:「你的兒子乃是墮河而死的, 與我家主何干,反是這等抱怨,卻不冤枉。」那黃仁道:「我當初雖則欠米三石,與你 轉借數年,已是利上盤利。我既闔門遭著瘟疫病亡,只存一點骨血,你偏放他不過,勒 作義男。這也罷了,為什麼著他獨自一個直到石門縣去,以致覆舟溺死。及至魂魄無依 ,仍來歸傍,無非念著主僕情義,替你照管門戶。既不要你一陌紙錢,又不費了你的衣 食,有何罪業。你反狼心愈毒,央著那鄔道士將他牒入酆都,使我父子叔姪弟兄,不得 會面。你這狠心忘八,還說道與你無干麼!」那黃仁哭罷,眾鬼又是敲盤擊盞,一齊叫 屈,連那器皿東西,無不叮噹震響。時已日色晌午,張氏只得淘米煮飯,又令顧四買些 豆腐燒熟。拿了碗箸,正待吃時,莫想飯與豆腐,連那鍋子都不見了。便向前前後後, 到處搜尋,那裡得見。落後開著後門一望,只見那一鍋飯一鍋豆腐,熱噴噴的俱放在竹 林裡面,被著兩隻狗兒吃了一頓,已去了一半了。自此一連鬧了數日,兒子媳婦被著丈 人家裡載去,只有老夫妻兩個並著顧四,晝夜擔驚,沒處躲閃。   一日早起,顧四扯了楊敬山,出到門外說道:「何不仍去求那鄔法師,把這些硬鬼 ,一齊牒入酆都,方得安穩。」楊敬山沉吟良久道:「我也有此意思,只為前番許他重 謝,尚未送去,所以不好啟齒。如今沒奈何,只得老著臉皮,再去懇求一次。諒那法師 ,也不是個貪圖貨利的人。」說罷,便即如飛的一直奔到城隍廟內。問那鄔法師時,已 於三日前收拾行李,轉到別處去了。急得楊敬山走頭沒路,自嗟自歎,怏怏而回。顧四 道:「既是法師已去,也便將計就計,置備三牲禮物,並把細軟東西,放在船內。只說 要到城隍廟去見那鄔法師,把著大門封鎖,打從城裡轉出南門,借一親眷人家暫住幾時 。那鬼不見了人,自然散去。此計好麼?」楊敬山與張氏,俱點頭稱善。連夜把那米穀 箱籠,要緊物件,寄放在顧茂生家裡。次日宰雞殺羊,把那三牲整備停當,揚言要到城 隍廟去。楊敬山扯了張氏,急忙下船。顧四撐開便搖,從著西門入城,轉出南關外真如 寺前,上南三里,借那族姪楊侍橋家裡住下。將及月餘,喜得略無動靜。只是兩家合著 一副灶頭,甚覺不便。又過數日,密令顧四到顧茂生家,轉央茂生開門進去,搬取行灶 二隻。那一晚,載到門前。剛剛把那鍋灶拿進屋內,便聞一片聲沸嚷道:「好了好了, 已尋著了所在了。你這狠心的賊,真個奸滑異常。只說到城隍廟去,為什麼卻躲在這裡 。你道我等決來不得,誰想潛在行灶內,竟自來了。」遂又罵的罵,哭的哭,拋泥擲瓦 ,比前愈加喧鬧。楊敬山同著張氏,面面相覷,又氣又苦,又被楊侍橋夫婦十分嗟怨。 尋思無計,便大聲叫道:「黃仁黃仁,你既放我不過,我要這老命何用,你不如就捉了 我去罷。」那黃仁也厲聲道:「你既下了毒手把我兒子撳埋黑獄,我也定要將你一家攪 散,怎肯干休。」眾鬼咬牙切齒,又齊聲嚷道:「你在陽世,須使你夫妻子母不得完聚 。若到陰間,還要把你亂刀碎剁。」楊敬山含著兩行淚,向楊侍橋道:「這是我命中犯 著,合該遭此冤業,省得在此帶累你們夫婦,我今晚只得回去,死在家裡罷。」楊侍橋 道:「且再從容商議,何消這般著忙。雖則道,時衰鬼弄人,原非吉兆。然從來鬼神無 形無聲,就是人家常有怪誕不祥之事,亦不過風雨晦暝,才聞鬼哭,並那遠年墳墓,始 見磷火夜移,豈有成群作祟,白晝向人說話。此真妖孽,乃耳目之所未經聞睹者。然與 他爭論何益。據著做姪的愚見,還須買些紙錠,置備牲宰,將他祭獻。苦苦的求懇一番 ,或者得以遠去,亦未可知。」張氏亦從旁勸道:「前番只為差了主意,把那孽魅驅遣 ,致有今日之禍。若徒以口舌爭辯,豈能發遣得去。還該做著幾碗羹飯,多燒楮帛,以 善言苦求的為是。」楊敬山聽說,登時置備楮、燭、酒果、魚肉等件,又請著一個獻神 的何打笤,等至黃昏時候,鋪設酒筵。那何打笤敲動鑼鼓,先通了年月日時,姓名籍貫 ,然後備陳所以致祭之意。楊敬山與張氏,亦連連叩頭,懇乞即時遠去,保佑安寧的許 多說話。既而酒過三獻,何打笤又朗聲祝告道:「爾等既為溺死男傷的父母親族,是何 病證而亡,因何久羈地獄,未得投生?何得以鬼犯人,興妖播虐。我今竭誠致獻,速宜 遠徙遐方。」話猶未畢,那黃仁便啾啾哭響道:「某與髮妻翁氏,並弟黃二、族姪黃壽 、黃應祥等,是瘟疫病死的鬼。族兄黃五、黃必達因值離亂,被盜斧劈破顱,是橫亡的 鬼。次男阿滿,年甫七歲,是夭壽的鬼。表姪翁憶山,是縊死的鬼。彼此斷歿,並無嗣 胤,誰為薦拔,得轉陽間。僅一長男阿喜,又以覆舟溺死,冤遭楊大,反行牒譴酆都, 以是報怨而來,並非作祟。今既悔過懇求,我等豈不感動。必須遍請高僧,啟建梁王懺 道場三日,更要多燒楮帛,使我遍行賄賂。倘獲即離黑陷,骨肉相逢,我等便已遨遊遠 去,永不為害了。」楊敬山慌忙下拜道:「只在三日後,情願延僧禮懺,一一遵依。但 乞即時退去,以便從容措備。」那眾鬼不復仍前詬詈,連聲應諾。便有一陣陰風,打從 案後颳起。只聞嘈雜哄笑之聲,向著東北隅漸遠漸低,隱隱而散。楊敬山與楊侍橋夫婦 ,瀝酒相慶,將銀重謝了何打笤,即日收拾回家,準備請僧啟懺。   要知後來如何?下回便見。

第九回 桃花橋巧續鴛鴦偶

  詞曰:   昨夜荷風被渚煙,最憐花上露,曉還鮮。小窗筆硯洵悠然,搜異事,遮莫付新編。   式好在當年。漫嗟生死隔,更留連,桃花潮外小橋邊。堪羨處,人鬼締良緣。   ---右調《小重山》   且說楊敬山同著張氏,即日回到家裡。一面置備蔬果香燭,一面就請東塔講寺,請 僧六眾。到了第四日清早,便即啟建道場。自此虔誠禮拜,晝夜香煙不絕。至第三夜, 經懺圓滿。復請法師登座,把那燄口施食,救濟孤魂。將及夜分時候,忽爾風吹霧起, 籠蔽星月。只見靠著江邊,隱隱現現,若有數人稽首拜謝之狀。俄又聽得,齊聲謝道: 「某等即係黃仁、翁氏、幼男阿滿等,荷蒙賢夫婦厚恩救拔,並藉大師法力,不惟男喜 得釋酆都,使某等均獲轉生人界,為此特來鳴謝。」遂又遠遠望見,眾鬼踴躍而退。自 後楊敬山家,平安如故,怪異遂絕。   將及半年,那顧茂生家裡的婢女海棠,年已二十一歲。憑媒說合,許配前村張老二 之子張雲,將欲擇日過門成配。忽一晚,楊敬山獨自坐在灶邊,偶爾抬頭一看,只見一 人,帶著笑容,方巾華服,從外而來。看看走近,仔細看時,原來又是阿喜的鬼魂,不 覺大驚道:「我已將汝薦度,並你至親九口,俱獲托生,為何又來尋我。」那阿喜道: 「因感厚渥,將來奉謝。自蒙廣賜金錢,並獲行僧禮懺之後,不惟得離黑獄,更獲敕賜 ,掌管平湖縣界新豐鎮後一帶地方。為值赴任期促,乘此良夜,特來話別。更有三件緊 要事情未了,尚望留神料理,則感戴無盡矣。」楊敬山道:「願聞那三件未了之事,倘 有用處,敢不效勞。」那阿喜道:「一則為骸骨暴露,二則為塵緣未滿,三則為著那只 船兒。自當日,某既溺水之後,那船隨流飄蕩,遇著石門縣南門外一人,喚做曾繼文的 搖去,彼已費銀三兩,修理堅固。我因至恩深厚,特於昨晚,托夢繼文,喻以禍福,著 令送還,料在明日准到。但他雖係貪心,並非攘竊,若果送來,那修葺銀三兩,決不可 相負。」楊敬山道:「感承厚愛,這倒不消掛念。他若來時,豈有負而不還之理。只是 骸骨未收,今在何處?塵緣未滿,繫屬何因?尚乞一一剖諭。」那阿喜道:「我的屍骸 ,隨波飄漾,直至石門鎮下塘港內,幸有該坊總甲,稟縣買棺收貯,只今放在荒崖,可 為我換棺,另覓近處隙地埋葬。此件第一要緊,再難延緩。更有一事,是為顧茂生家裡 的海棠。當時曾蒙見許,雖未成姻,已經私媾。況此後更有十年冥會奇緣,近聞許嫁張 姓,可為我致囑茂生,必須回絕,以待我到任之後,選期婚配。設或不從,則奇禍立至 ,詎惟張姓罹殃,此女命亦難保,那時休得怪我。」言訖,又再四叮囑而去。楊敬山忽 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便向張氏備細說知其故。張氏道:「既有此夢,你須逐件依他 ,不惟屍棺要緊,就是海棠   一事,明日清早便須過去叮囑。聞得他吉期已近,萬一送過聘銀,便難更易了。」 時已夜闌,進房安寢無話。   次日早起,楊敬山先去見了顧茂生。隨著顧四,央了朱仁甫,同到石門鎮去,領取 屍棺,就於附近自己的田側空地,準備換棺埋厝,俱不消細說。看看下午時候,果見那 曾繼文將船送至,楊敬山不勝歡喜,連忙整備酒肴款待,留過一晚,取出文銀三兩,償 還修理之費。曾繼文假意推了一會,作謝而去。按下不題。   且說新豐鎮後有一富翁,姓鍾號喚山甫,年方四十,已生三子。那最小的名喚士開 ,時年十二,性極頑鈍。忽一日傍晚,拿著一根棍兒,走到前邊廳上,輪來輪去,舞了 一會。霎時,臉色漲紅,雙眼翻白,掇著一張交椅,向南坐下,高聲說道:「我乃姓黃 名喜,住在郡城西門外,離城三里地方。不料年才十八,墮河身死,幸蒙地府以我生平 好善,並無過犯,敕封為神,即命管攝此地方圓三十里之內,稽查本處。若有為善的, 則降之以福,為惡的則降之以禍。但廟宇未堅,難以借寓行事。爾等富者,悉聽幫助料 價,貧者亦可捨力經營。惟在速成,勿取煥麗。今於次月初八日,有彼處楊敬山,將我 屍骸殯斂,即我蒞任之時。爾等倘能駕船到彼迎接,必使田禾豐稔,災眚全消。其或阻 抑興工,惡言毀謗,則必立時殛剪,以警頑憨。為此特行曉諭,我神去也。」只見站起 身來,使動木棍,又輪舞了一會。忽然翻身僕地,半晌方醒。此時,早已哄傳開去,驚 動了幾處村巷,扶老攜幼,爭來觀看,足有二百餘人,無不駭異。那鍾山甫,登時首倡 助銀十兩,又遍傳總甲圩長,向著各處募化。不消數日,已有百金,即時相地掄材,鳩 工起建。落成之日,遠近爭來祭賽,稱為黃相公廟。又有幾個好事的,斂出分金,置備 三牲酒果,裝著快船數隻,候至初八日,一齊搖至西關外,訪著楊敬山的住處。果見屋 後空地,眾人團團圍聚,正在那裡埋砌棺木。便即一擁上岸,問見了楊敬山。楊敬山也 為遠遠張見。那船上人既眾多,又擺列著豬首雞魚,許多物件,恰像那賽神的一般。正 欲喚問,那船早已泊住。當下各把前後事情,細細的述了一遍,無不歎其靈異。   話休絮繁,再說那顧茂生,正欲把海棠出嫁。忽值楊敬山將夢中所囑的說話,再四 叮嚀。顧茂生雖自石門附舟以後,悉知攪擾作祟,許多怪異之事,然以姻聯人鬼,似屬 荒唐,半疑半信。及至當晚,打聽曾繼文果已將船送到,次日顧四把著棺木載回。又聞 新豐鎮後建立廟宇,所言一一應驗,遂覺十分害怕,即日央人走到張老二家,回絕了親 事,便將海棠悄悄的載至桃花廟橋,藏在沈信家裡。那沈信,是海棠的嫡親堂叔,頗有 幾分家事,屋宇深邃。海棠過去,初時,潛匿在房,一住半月,沒有動靜,便覺膽大。 一日晚間,同嬸謝氏到田岸上,四圍看了一遭。回至門首,剛欲跨腳進去,只聽得背後 有人喚道:「夫人且慢進內,小的們有話奉聞。」海棠回頭一看,只見是兩個人,頭戴 紅纓滿帽,腳穿青布快鞋,恰像公差打扮。立住了腳,再仔細看時,卻就是顧茂生家的 鄰舍,已經死過的。一個喚做王福,一個喚做朱佛奴。海棠一時錯愕,已忘著二人是故 世的了,慌忙問道:「你們那得知我在此,莫非央你來喚我回去麼?」那二人一齊跪下 道:「我兩個特奉黃總管之命,著來問候夫人,並傳喜信。日昨先到顧宅,復至盛族沈 玄仲、沈秀元家,尋了數遍,誰想夫人卻在這裡。」海棠驚問道:「你們俱是我家三叔 的鄰舍,為什麼把著夫人喚我?況那黃總管是誰,有甚喜信?說來全沒頭緒,豈不可怪 。」那二人道:「原來夫人已忘記了。那黃總管,就是楊敬山家裡的黃喜,近獲陰府敕 賜為神,掌管新豐鎮後一帶地方,已經赴任訖。我兩個俱是上年病故的,也只為生前正 直無私,幸得充在黃總管手下,做個差役。因夫人與總管尚有未了之緣,特揀在明後夜 ,前來就婚,先著我們問候,並傳吉信。夫人請自保重,我等須索就去回復。」海棠聽 畢,才覺著王福、朱佛奴俱是死故的了,不覺大叫一聲,驚僕於地,登時面色蠟黃,口 內涎沫直滾。謝氏與沈信,慌忙扶進榻上,已是昏迷不省人事。原來謝氏與海棠一同跨 足進門,獨不見著王福與朱佛奴兩個,只見海棠立住了腳,向空說話,覺道有些怪異。 急忙跑出外邊,把沈信喚得回來,那海棠已是雙眸緊閉,直僵僵的橫在地上了。當夜直 至更餘時分,連把薑湯灌下,才得甦醒。謝氏問以所見,海棠便將遇著二鬼,備述黃喜 為神,准在明後夜要來就親的說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謝氏驚慌道:「那神鬼可被他 進門來吵鬧的,這卻怎好?」沈信卻笑道:「人自人,鬼自鬼,看他怎樣結親?這也是 天大的一場異事了。」曾有絕句一首,單贊那人鬼姻緣。其詩曰:   只知神女會行雲,死締生姻實未聞。   料得精靈相洽處,月寒花綺正黃昏。   海棠甦醒以後,想起前時楊敬山家,只聞鬼語,尚未見形,今卻親眼見鬼,又說就 親一事,料想決被捉去成親,眼見得明後夜是要死去的了。越想越苦,不覺放聲大哭。 謝氏聽見說著,也便流下淚來。當夜展轉不能安寢。   將及天色微亮,便聞叩門甚急。原來是顧茂生到來,有話商議。沈信慌忙起身,延 入坐下。顧茂生道:「說來實覺可怕,昨晚黃昏左右,聽得門上連聲敲響。問是那一個 ,便聞應道:『我等是你故友王福、朱佛奴兩個,快些開門,有事相告。』誰想這二人 ,俱是後邊鄰舍,故世已是一年多了。只得頂住門栓,問他為著何事。那二鬼說道:『 為奉黃總管之命,要與你家海棠結親,煩你速往桃花廟橋,致囑他叔嬸,即日打掃客座 ,整備臥房,以便輿馬一到,好行吉事。我等還有正務在身,不及進來相見了。』說罷 ,便聞東南一路,犬聲亂吠,想必從著那邊而去。我為此即於五鼓起身,特來相報。只 索依他收拾,再作區處。」沈信歎口氣道:「這是前世結下的業障,沒奈何只得依他便 了。」就留顧茂生相幫料理。顧茂生也為放心不下,先把人船打發回去。過了一晚,不 覺又是午後。謝氏就往廚下,整理酒飯,吃飽,等至天色將暗,開了前門,即於客堂內 點著巨燭一對。自家夫婦兩個,連著顧茂生,俱伏在側首廂房,以觀動靜。   初時,海棠扯住了謝氏,行坐不離。以後,臉際暈紅,漸覺神氣倦憊,隱几而臥。 將至起更時候,忽聞西首馬嘶人鬧,鑼鼓喧闐。顧茂生便踅出門外,伏在一株枯楊樹下 ,望著對岸,只見遠遠的吆喝而來。那執事之盛,以至矗燈火把,前後呼擁,恰像憲司 一般。更有青黃旗幟,各五六面,紗燈提爐各十餘對。轎後又有兩個騎馬的,那頭一個 ,頂帶皂靴氣概冠冕,看看相近。顧茂生仔細看時,卻就是朋役好友趙敬椿,不覺大驚 道:「聞得敬椿臥病未幾,難道已死故了麼?」那些人馬燈仗到門之後,俱寂然不見, 唯聞中間客座,簫管吹響。顧茂生隨又潛步走進,向著窗格縫內張看。只見黃喜頭上簪 花二朵,身穿玄緞裡子,外罩大紅鑲錦馬衣。那海棠頭戴鳳冠,身披彩帔。又見趙敬椿 儀容整肅,立於左首,正在那裡交拜。再欲看時,旁有一鬼大喝道:「陰府伉儷,生人 不得窺探。」顧茂生遂即閃了出來。直至半夜以後,方得悄寂。而茂生與沈信夫婦,亦 已不勝倦怠欲寢矣。   次日,候著海棠起身,問以夜來之事。海棠道:「比著人間合巹之禮,一一相同。 他來睡時,亦與生人無異,但嫌肢體太冷耳。」顧茂生又道:「可有什麼說話否?」海 棠道:「他說有銀三百兩,放在你家主臥房內皮匣裡面,可央他造房居住,並置田數畝 ,以為薪水之費。自此便當曉去夜來,且待十年後,另作商量。又道,感承楊敬山與你 家主,相待甚厚,我當重報。此外更無他話。」顧茂生才把鬼胎放下,吃過早膳,即央 沈信送回,乘著便路,先往趙敬椿家探訪。敬椿方在簷下坐著,見了茂生,欣然笑道: 「昨晚突有一樁異事,正欲相告。弟以臥恙在?,似夢非夢,恰像身已跳出外邊,遇見 一位玉郎,貌極相熟,卻一時間不能記憶。豈料路次相逢,再三央弟作伐,就與小弟換 了色服,同至一個沈姓家內結親。那新婦的面貌,絕肖吾兄家裡的使女海棠。既而交拜 之際,值有一人在外窺探,被那鬼卒厲聲喝退。以後酒筵極盛,把著巨觴相勸。弟以不 勝杯酌為辭,便蒙鬼卒送歸。不料今早賤體頓愈,但不知尊婢海棠不致有恙麼?」顧茂 生以事關妖異,秘而不露,唯含糊答應而已。及至家,啟匣一看,果有白金三百兩。即 於屋後,起建靜室一間。又為置田二十餘畝。自此,黃喜往來不絕,亦無他異。海棠至 今無恙,人都稱為奇異云。

第十回 謝賓又洞庭遇故

  詩曰:   居貧卻不去千人,傲骨雄才豈俗親。   江上載花閒覓句,杯中餘酒醉留賓。   何當邂逅逢知己,每為相思惜豔春。   裘敝黑貂君莫笑,凌雲終使達楓宸。   從來姻緣際遇,皆由前定,而不容勉強相求。當其時運未至,則雖有屈宋的詞賦, 班馬的文章,董賈的策論,亦困窮拂鬱,而不獲舒展其志。假使一旦時來運利,不要說 材兼文武,倜儻不羈之士,就是那庸儒殘學,亦能高步青雲,取富貴而有餘。所以戰國 時的蘇季子,起初遊說秦王,書凡十上,而不蒙收錄。以後卒佩六國相印。又如朱買臣 ,直至五十歲,方能顯達。據著這般論起來,凡在我輩,不患時運未到,所患學業未成 耳。假使學業果成,則雖蘅門可棲,簞瓢可樂,唯能守困待時,才是一個真有學問、真 有見識之士。至於姻緣,亦與際遇一般,或早或晚,或難或易,莫非一定不移之數。常 見人家居近咫尺,男才女貌,門戶相當,若使議姻,豈不唾手可就。然非緣分,憑你央 媒轉托,著意圖謀,亦必遇事阻隔,不能配合。如果緣之所在,即使遠隔千里,仇如吳 越,貧賤與富貴不侔,萬無一妥之事,而宛轉相逢,卒諧伉儷。所以古語說得好:   姻緣不用強求,全在赤繩一繫。   說話的,為甚講這一番議論?只因先朝末年,曾有一樁奇異的故事。那人姓謝名嘉 ,表喚賓又,直隸蘇州府吳縣人氏。父諱玄錫,曾舉鄉薦,與無錫杜公亮是同門相厚年 家。賓又方九歲時,父即見背,只有繼母常氏在堂。那一年賓又已是一十九歲,雖稱飽 學,只因家業飄零,未曾入泮。就是姻事,亦尚蹉跎。那賓又偏自抱負不常,眼空一世 ,遇著親族故舊,談笑自如,並不道及家內缺柴少米,亦未嘗露出羞澀不豫之容。自八 股以外,更有三件癖好。那第一件是詩,每遇清風入座,明月在窗,以至知己談心,山 水得意之處,他便拈題綴詠,竟日構思。人都笑他廢時失事,妨了正業,他卻道是詩以 涵養性情,只管終日埋頭,死讀那幾篇時藝,弄得心枯意索,有甚好文字做出來。必須 借著吟詠,闡發那做文章的巧思。況文章所以取功名,古作所以垂不朽,寧特無所用心 。比之博奕者耶。那第二件是酒,道是酒以與人合歡,寧可不飲,不可飲而不醉。其或 良朋在座,或送別旗亭,或風清月白之夜,此時無酒,何以寄懷。所以遇酒必飲,飲必 儘量,但不至沉湎顛倒。如劉伶、杜康之已甚。那第三件是美色,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 年,寧可終身不娶,不可娶而懊悔。必須賢德足以主頻蘩,才色足以冠一世,方稱窈窕 淑女,而不負寤寐之求。曾讀《會真》一傳,竊怪那微之寡情。始遇崔氏則倩托侍婢, 誘成私媾,以後娶了韋氏,便把崔鶯拋棄。反說道:「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 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又引桀紂為戒,豈不有甚於釣者負魚,獵者負獸耶。吾若得遇 美媛如崔氏,一與之盟,終身不改。但恐此地非蒲東,命薄無奇遇耳。」只因有此三件 癖好,人都道他是個狂士。謝賓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負,每每笑道:「昔之狂者,曾有一 個陸通,今之狂者只有一個謝賓又。若有道我是個狂士,真知己也。」   一日,有長沙府太守賈彬,差人致書一封,邀接謝賓又到他任所。原來賈公與玄錫 ,亦係相好同年。聞得賓又家事淺薄,所以接他到任,思欲尋事眷顧。當下謝賓又拆開 來書,看了一遍,心下亦覺欣然。但以繼母在堂,無人侍奉,兼慮路途遙遠,缺少盤費 ,便向卦肆中求問一課。那卜者將卦筒搖了幾下,取錢布成一卦,即判道:「拆拆單拆 拆拆,乃是充宮謙卦。謙者退也,按易六五,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若問出行見貴。 據著易理斷論,必說道『驛馬不動,主有阻隔,即到彼處,必難見貴。』獨我細詳爻象 ,兄弟獨發,那出行之意已決。雖則所之之地,貴人不得相會,然於無意中,別有一番 際遇。就是功名姻事,皆在此行,宜以速去為妙。」謝賓又主意遂決,即日收拾行李, 辭別母氏,帶一小廝文壽,起身前往。一路經過之處,遇著名山勝境,俱有題詠,不及 備記。   不一日,已到了長沙府,正欲進城,忽聽得路上往來經過的人,俱紛紛說道:「好 一個清廉正直的尹察院,把那賈剝皮參了一本,奉旨拿問,差著八個校尉到來,想必就 在今日起解,真是萬民稱快的了。」原來賈知府又貪又酷,致被新按台出本參劾。謝賓 又聞了這個消息,暗暗驚異,連忙進入城中。賈彬已到察院內開讀,等了數日,不及一 會,僅得相贈盤費銀一十二兩,心下不勝納悶,遂即起程。   一日傍晚,舟次洞庭湖,隨著眾船泊於浦口。當夜月色澄清,風恬浪息。謝賓又推 起篷窗,靠著船舷,獨自把酒。慢慢飲了一壺,想起跋涉一番,竟成虛望,黯然歎息道 :「想必是我運蹇,以致帶累了賈年伯。但那卜者許我,別有一番際遇。據我想起來, 只此信宿而歸,不知際遇在那裡?眼見得又是不足信的諢話了。」自嗟自歎了一會,遙 望那七十二峰,黛色連天,浩浩茫茫,碧波萬頃。不覺詩興陡發,朗吟絕句二首道:   日落長沙水拍天,來時曾此泊磯邊。   寧知歸路淒涼甚,木葉蕭蕭起暮煙。   其二   白雲何處是湘娥,渺渺愁餘向碧波。   淚濕青衫腸已斷,隔船休唱竹枝歌。   吟詠方畢,忽聽得左首船上有人喚道:「隔船那位吟詩的相公,家老爺相請過船一 敘。」謝賓又正在無聊之際,也不問是什麼官員,遂即跳過船去。走進艙內,只見那個 鄉紳,闊面修髯,頭戴方巾,身穿便服。見了謝賓又,揖畢坐下,欣然笑道:「老夫為 著皓月當空,一望千里,波光萬頃,鬱鬱晶晶,所以夜深未寐。擬欲援琴消遣,誰想忽 聞佳詠,使我愁思頓開。願聞高姓尊名,貴鄉何處?」謝賓又欠身答道:「晚生姓謝名 嘉,賤字賓又,直隸姑蘇人也。」那鄉紳又問道:「令尊為誰?」謝賓又道:「先父諱 叫玄錫,曾領南畿鄉薦,只今棄世已久。」那鄉紳踴躍而起道:「原來就是謝家年姪。 自從令先尊仙逝之後,音問久疏,誰料今夕邂逅相逢,愈覺可喜。」謝賓又亦欣然道: 「每聞先父平生契厚,只有無錫的杜老年伯,可即是否?」那鄉紳道:「老夫即是杜公 亮,與令先尊幸屬同門。猶憶清酒弔唁之日,老年姪髮尚覆眉,豈慮一別十年,忽爾長 成如許。近來家事如何,可曾入泮,此行有何佳況?願為老夫一一言之。」謝賓又便將 父歿以後許多蹭蹬,並到賈知府任上的事,備細述了一遍。杜公亮愴然道:「原來年姪 如此不幸,老夫亦因不合時宜,謝事回去。既獲一同返棹,願到敝居暫留數月。年姪才 高八斗,何難博一青衿,然或有可效力之處,俱在老夫身上。」謝賓又慌忙謝道:「萍 水相逢,荷承老年伯許以青眼盼睞。歸既無聊,願獲長侍左右。」杜公亮大喜,即令從 者暖酒對酌。既而飲至夜分,聯吟一律道:   青山歷歷水悠悠,   水接山光一色秋。   此夜獨憐逢皓月,   故人忽喜共扁舟。   蕭條落木隨風下,   散亂歸鴻逐渚留。   歌罷酒闌猶未寐,   鄉關回首不勝愁。   吟畢,杜公亮欣然笑道:「月白風清,獲與賢姪晤對,誠不負此良夜矣。」於是洗 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謝賓又也不過船,便:   相與枕藉於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是早五鼓掛帆,不一日已抵無錫,把謝賓又留寓於廳後之西樓。樓之外即係內花園 ,園中有橋、有池、有軒、有台,自牡丹亭過西曰芍藥圃。芍藥圃之後,有一大廳,顏 曰迎燕堂。堂之左側,雙角門內,即係內室。原來杜公亮的正夫人畢氏,只生一子一女 。子名啟祥,年長一十九歲。女名仙珮,亦已及笄,生得如花似玉,識字能詩。杜公亮 於諸女中,獨加鍾愛,所以仕宦求姻,紛紛不絕,而公亮莫之許也。   閒話休提,且說謝賓又。自寓無錫半年,忽傳宗師歲考,發牌到縣,示期先考童生 。謝賓又的才學既優,杜公亮又致書力薦,遂得縣取第二,府試第七。俄而宗師考過, 竟領了本縣批首。杜公亮大喜,即日置酒稱賀,謝賓又亦覺十分得意。當夜席散歸房, 於燭火之下,提起兔毫,向粉壁上題詩一絕道:   歷盡芸窗已十年,春風方不負青氈。   廣寒縱有雲梯在,未必嫦娥即見憐。   自後,謝賓又文譽日盛,遠近時髦,無不擔簦攜笈,投剌訪謁,一時間推尊為文壇 領袖。杜公亮回進後房,對著夫人亦每每稱歎不止,以為必中之才。那謝賓又三字,不 覺漸漸的傳播在杜仙珮耳內。杜仙珮年已及笄,不無吉士之慕。遂悄悄的喚問侍鬟:「 那生文才既妙,態貌如何?」婢女中有一彩燕,年已過時,日常在外行走慣的。便接口 笑道:「若說起那謝秀才的風流雋雅,真今日之潘安也。」杜小姐聽說,微微含笑,自 此留在心上。   話休絮繁,忽一日,杜公亮同著賓又,出到朋友人家赴席。時已過午,杜小姐喚令 婢女,扃閉儀門,假說廳前看菊,潛步至樓。只見謝生的臥內,壁掛素琴,案堆書史, ?上繡衾文枕,蘭麝餘香。回首看那壁上,即所題歷盡寒窗一絕。字帶龍蛇,句敲珠玉 ,哦詠數遍,不覺技癢難禁。便研墨濡毫,撿出殘箋半幅,次韻一章曰:   文章獨步十餘年,豈久燈窗坐冷氈。   若使蟾宮親折桂,嫦娥須為玉人憐。   杜小姐將詩和畢,便欲擱筆下樓。忽又轉道:「若不寫著名字在後,使謝郎看見, 豈知是我所和。」沉吟了半晌,即於詩後書著七字道:「杜仙珮次韻偶題。」把來折成 方勝,放在硯匣底下。將次下樓,心下忽又想道:「我以一時意興所至,偶前和題。倘 或謝郎不揣其故,將謂我有他意了。況女兒家字跡,亦豈可輕易付人。」正在徘徊之際 ,忽值夫人連聲催喚,遂急忙忙下樓進去。   當晚,謝賓又將及點燈時候,帶醉而回,和衣上?。睡至更餘酒醒,復又起身,把 那殘燈挑亮。正欲展卷,忽見硯匣底下,露出草書一行。連忙取出,朗誦一遍,不覺笑 道:「我聞仙珮小姐,乃是杜老年伯鍾愛之女,才貌兩絕。我慕之久矣,豈料今夕親獲 瓊瑤,我謝賓又好不僥倖。只是老夫人的慈教甚嚴,蘭閨迥隔,何以得降仙軿。況觀詩 意,感承小姐把我十分冀望。我只道孤生一世,誰想謝賓又的三個字兒,竟得傳在那玉 琢成、粉捏就的知音耳朵之內。他道蟾宮折桂方近嫦娥,分明許我得中之後可以聯姻。 天天,若肯平空付我一個舉人、進士,便得與仙珮小姐作配了。」又低首沉吟了一會, 不覺情興勃勃,再將前韻,吟成一絕道:   自寓西樓已一年,清風淡月伴寒氈。   何緣親把香車降,邀得嫦娥紙上憐。   吟畢,又把仙珮之詩,朗朗的哦了數遍,和衣睡倒,自言自語,整整一夜不寐。清 曉起來,梳洗畢後,徘徊於步簷之下。也是事該湊巧,只見彩燕鬢髮蓬鬆,手中拿著兩 枝菊花,笑嘻嘻的從外而來。謝賓又向前一揖道:「敢問姐姐,這菊花兒可是送與小姐 插戴的麼?」彩燕變色道:「謝相公好不扯淡,我自折花,何勞動問。」謝賓又道:「 小生偶有一首詩兒,要煩姐姐轉送與小姐妝次。」彩燕道:「謝相公,你一發癡起來了 。我們老夫人治家嚴肅,小姐操凜冰霜,這字跡兒可是輕易傳送得的麼?」謝賓又道: 「姐姐吩咐極是,小生亦不敢造次唐突。只因昨暮赴席回來,親見小姐的珠玉在案,為 此斗膽輒敢奉和請教,並無他意。諒小姐亦不致見責。」彩燕聽說留詩一事,想起仙珮 曾經幾番相問,未必無心。便假意兒推了一會,接詩放在袖中,急忙帶進繡房。候著仙 珮梳妝畢後,就把謝賓又再四央他傳遞詩箋的許多說話,備細述了一遍。杜小姐接詩看 畢,低聲說道:「好一個輕薄書生,何孟浪至此。幸得是你,若遇著一個不解事的,險 些些弄出一樁天大的事來。我只索再做一詩,著你將去叮囑他一番,今後切宜謹慎,不 可胡思亂想,再有什麼詩兒傳遞。」便提筆一揮,頃刻間已做下了絕句一首,付與彩燕 。彩燕即又乘間潛上西樓,謝賓又欣然笑道:「姐姐此來,必有好音見惠。」彩燕從容 傳至仙珮之命,並以詩遞過。謝賓又拆開細看,原來仍用前韻。其詩曰:   繡榻花深豈問年,曾無消息到青氈。   請君絕卻閒思想,風雨孤燈且自憐。   謝賓又看畢,笑謂彩燕道:「小姐詩中之意,我已了然,備知其詳。更有一詩,煩 勞姐姐為我善言回復。」即撿出素箋一方,連真帶草,登時寫付彩燕云:   羨殺盈盈二八年,春風深護繡花氈。   誰知獨夢西樓客,空抱相思倩月憐。   杜小姐看畢,擲詩於几,悵然不悅道:「若真狂士也。今後出入,汝宜慎之。倘再 欲挽汝說話,並有什麼箋紙傳寄,必須堅卻。若或仍為帶進,我必告知夫人矣。」彩燕 連聲唯唯。自此,月餘無話。忽一夕更深人靜,霜月滿窗。杜小姐獨自靠在雕欄,遠遠 聽著雁聲嘹亮,不覺有感於懷,再拈前韻,賦詩以自遣云:   香閨寂寞自年年,花影空教上繡氈。   此夜斷腸拈詠處,拂欄惟有月相憐。   吟罷,取出薛濤箋一幅,端楷細書。次日早起,密令彩燕持出,以付謝賓又。謝賓 又展開一看,不覺欣喜欲狂,撫掌笑道:「細觀此詩,小姐之芳心畢露矣。」即賡原韻 一絕,囑令彩燕持報云:   未獲相逢已問年,更傳芳信到寒氈。   慇懃吩咐樓頭月,早為琴心一見憐。   詩去數日,杳無信息。   一日中午時候,忽聞彩燕笑聲,連忙趨下樓梯,候至廳左靜處,備以衷曲相告。彩 燕道:「郎之心事,不待細言,妾知之久矣。但以重門杳阻,莫言其他。惟郎臥後之北 窗,即小姐房外之中庭也。雖則鎖閉,我能竊鑰付君。今夕人靜時,可悄然開鎖,將窗 半啟。妾當邀著小姐到庭,行於月明之下,飽睹花容。此則為郎效力之處,其餘非妾所 能副命也。」謝(原書下缺)

第十一回 杜仙珮燕翼傳詩

  詩曰:   姻緣遇合何所憑?只在綿綿共有情。   海可枯兮石可爛,惟有情根不可斷。   失身細柳命莫蘇,燕亦相憐俛首呼。   子卿雁帛不足信,此誠目擊非虛無。   君不見,虞舜南巡二女哭,至今斑斑淚滿竹。   當下謝賓又聽著彩燕說罷,不勝欣喜道:「小姐深藏閨閣,何異天上仙姝。我以風 塵下士,得一飽睹足矣,還要想著甚來。」既而彩燕去後,將至黃昏人靜,輕輕的開鎖 推窗,屏息以俟。停了一會,猛聽得門兒開響,只見杜小姐輕移蓮步,走下庭除,彩燕 與眾丫鬟一齊隨步出來。那一夜,恰值月光如晝,謝賓又仔細一看,那杜小姐果然生得 如何?但見:   溫柔態度,絕如楊柳更妖嬈。潔嫩豐龐,彷彿桃花還豔麗。鴛鴦鋪錦拖著地之羅裙 ﹔鸞鳳銜珠披垂肩之霞帔。眉纖纖而若畫,髮繞繞以如雲。漫云秀色堪餐,果爾胡然若 。正所謂:憑伊窈窕神難似,縱有丹青畫不如。   杜小姐立在階除,說說笑笑,徘徊了半晌。顧謂彩燕道:「雖則水蟾可愛,怎奈冷 露欺人,進房去罷。」眾丫鬟遂一哄掩門而進,但撇下半庭香露。頃刻間,已是重扉杳 隔。謝賓又凝坐移時,便即將窗鎖閉,慨然歎息道:「小姐,小姐,你自有眾鬟簇擁, 何愁寂寞。卻怎知獨眠孤館,夜長似歲,何以發付小生。」自言自語的嗟歎了一會,不 覺隱几而臥。矇矓之間,忽聞低聲喚響,急忙啟扉相問,卻是一個娉婷嫋娜,二八麗人 。仔細看時,原來即是杜仙珮也。便深深揖道:「深愧謝嘉,才微貌寢。荷蒙小姐錯愛 ,屢以佳章見晤。今夕又獲親降雲軿,此恩此德,使小生何以為報。」杜小姐低鬟微哂 ,徐徐應道:「家嚴為重君才,兼以年家世誼,所以館君西席。則妾與君,實與兄妹相 若,故特乘此良夜,潛出深閨,擬與足下剪燭一談,幸勿疑有他意也。」謝賓又笑道: 「小生饑渴之思,已匪伊朝夕。今既相會,可謂天從人願。若使遇而不遇,其如窗前明 月何。」伸手挽著仙珮的衣袂,仙珮半推半阻。將在綢繆之際,忽聞彩燕厲聲叫道:「 小姐快來,夫人尋喚不見,正在那裡發惱哩。」杜小姐驚得面色如土,慌忙回身就走。 謝賓又亦急急的送至扉邊,被著門檻一絆,忽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想起夢中綢繆情 態,不覺愁懷愈熾。賦得小詞一闋,以自遣云:   昨夜月華滿地,親見蘭閨姝麗。真有楊柳輕盈,桃花妖媚。回越尋常,豈淺白深紅 而已。  欲把洛神賦擬,翻入巫山夢裡。正欲牽幌從容,憐香旖旎,咫尺天涯,恨彩 燕將人驚起。   ---右調《隔溪花》   其年流賊攻陷全楚,朝廷降旨,起用內外大臣,杜公亮連升三級,以大理寺欽召至 京。期限難違,即日束裝就道,以俟到京之後,另將家眷擇期赴任。當晚置酒,與謝賓 又作別道:「老年姪學業已成,今科秋試,決當奏捷。幸獲久留舍下,因值老夫俗事多 端,失於朝夕請益。今又忽膺內召,雖愧迂儒淺識,只堪於林下棲遲。然以聖恩際重, 敢惜犬馬之力。但欲相屈賢姪一同北上,一則欽限嚴促,一則槐黃伊邇,所以留在敝居 ,且俟奪標之後,再容專人相請。」謝賓又再三謝道:「姪以駑駘下乘,謬荷老年伯破 格垂恩。自揣庸愚,莫能圖報。茲喜榮膺簡命,指日台輔可期。本欲隨附至京,以圖朝 夕省侍,奈緣學道錄科在邇,願俟老年伯榮覲之後,即擬趨聆嚴范。但驪歌既在明晨, 小姪亦不敢再居潭府。」杜公亮道:「非敢屈留,欲使爾之諸弟,獲切磋之益耳。」遂 向啟祥、啟禎、啟瑞三子道:「我奉簡書,不及在家指點爾等入試。故特強留賓又,在 明二三場策論,未曾習熟,須要質疑請教,毋得師心自誤,以負爾父之望。」於時將及 更餘,謝賓又不敢久坐,即便起身告退。至曉,同著啟祥等三子,一直送到二十里之外 而回。不題。   且說杜小姐,自與謝生詩箋酬和之後,不覺懨懨瘦損,茶飯慵思。待欲潛出閨幃, 略尋散誕,因杜老夫婦十分嚴毅,雖五尺之童,不許步入中堂。即婢婆以至家人婦女, 亦等閒不容出外站立。所以時遭拘束,寸步難移。每每坐在繡房,不情不緒,惟把些閒 書消遣。誰想使臣忽到,奉旨超遷。自那日杜公亮起身去後,老夫人又值抱病在?,合 家男婦,大大小小,恰像老鼠不見了貓的一般,無不縱恣自如,歡喜快活。杜小姐自奉 湯藥之暇,亦得時時出到園中閒步。一日傍晚,向著荷花池畔,少立片時,既而回到繡 房,即事一絕云:   才上妝樓學畫蛾,更從池畔看殘荷。   深閨豈識愁滋味,不道眉尖愁愈多。   吟詠方畢,恰值彩燕走進房來,帶笑說道:「適才打從西樓走過,又被那風魔的謝 生扯住衣袂,再四相懇央我轉達小姐,要求一見。致我一時惱著性子,將他罵了幾句。 你道那生癡也不癡?」杜小姐笑道:「劣丫鬟,見不見由我,你何消著惱。我今再寫幾 個字兒,與你拿去回絕了他,省得下次又要胡纏。」便撿出桐葉箋一幅,將那首絕句寫 上。著令彩燕即時持出,以付謝生。謝賓又看罷,不覺莞爾笑道:「我細觀此詩,小姐 的芳心已見。然要成就好事,其權全在小娘子。倘若撮合,感恩不朽。」遂信筆立賦一 絕,以復仙珮云:   荷花始面葉如裙,無限相思只為君。   縱使投梭欣折齒,癡情原是謝家鯤。   詩去數日,候著彩燕,杳不復至。   一夕,月寒更靜,謝賓又和衣假寐。忽聞扉外低聲喚道:「謝郎,謝朗,天上人已 至矣,睡何為哉?」謝賓又自夢中驚醒,聽得是彩燕喚聲,連忙啟扉,延入以問之。彩 燕道:「小姐特命妾來,約郎於芍藥圃中一會。好事已諧,恭喜賀喜。」謝賓又聽說, 喜出望外,連聲謝道:「雖蒙小姐厚情,實出小娘子噓薦之力,使小生一聞此信,不覺 心境頓舒,變愁為喜。夙昔相思,眷慕之懷,傾於此夜矣。」遂跟著彩燕,趁那星月之 光,悄悄步進園扉。由竹徑轉出荷池,過了小橋,向南數十步,始抵牡丹亭。自牡丹亭 轉彎過西,又數十步,只見六曲雕欄,珠簾半卷,其內畫屏淨几,鋪設珍奇,即是芍藥 圃也。謝賓又慌忙促步而進,四圍一看,那裡見個杜小姐的影兒。急向彩燕道:「襄王 已入夢中,借問神女安在?若非小姐爽約,定是小娘子哄著小生。」彩燕帶笑謔道:「 寒酸餓眼,你何消這等著急,包在我的身上,把一個小姐與你相會。」便周圍尋覓,只 見繡裙出於屏下。原來杜仙珮雖則一時乘興,喚了彩燕出來。及遠遠望見謝賓又走至, 十分害羞,禁不住心窩內突突的亂跳,只得與愛婢紫菊一堆兒躲在畫屏背後。當下彩燕 尋見,扯了杜小姐的衣袂,一把拖出來道:「小姐乃是月裡嫦娥,謝郎亦係玉皇書吏, 鎮日傳詩寄柬,累我彩燕賠了多少工夫。今當此良夜,最好婉敘心曲。你看月色溶溶, 正三星在戶時也。」謝賓又整衣向前,深深一揖。杜小姐背轉立下,亦道了一個萬福。 原來謝生色膽雖深,終是儒生氣質。見了杜仙珮的雲鬢花容,不覺神魂飛蕩,心下反覺 忐忐忑忑,那裡曉得調情引興,做出那偷花伎倆。那杜小姐又緊緊的左手挽了彩燕,右 手扯住紫菊,雙臉暈紅,低著頭並不做聲。停了一會,謝賓又方掬躬向前,徐徐說道: 「荷蒙小姐厚情,不以鯫生微末,屢辱桃李之貽,愧乏瓊瑤之報。奈自借榻以來,兩易 裘葛,心非土木,豈能無感。所恨蘭閨咫尺,縮地無由,以致枯坐西樓,神魂顛倒。今 夕幸蒙賜會,使小生喜出望外,不知小姐即肯見憐否?」杜小姐低低應道:「郎之心曲 ,與妾相符。但雖因春增感,憐才切念,其如婚姻之事,必待媒妁傳言,嚴親允諾,非 妾所能自主。今夕之晤,特欲與郎一面,以訂終身耳。」謝賓又聽了這一席話,不覺神 喪氣沮,變色說道:「原來小姐故意將人哄弄。若必待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欲以貞 慎自守,卻不道做女子的,須要言不及外,衣不見裡,豈可夤夜出來,與人相會。」杜 小姐又微微歎息道:「妾終不負郎,郎亦何消這等著急。」遂令彩燕送回,即與紫菊翻 身進內。謝賓又出了園門,一步步捱上西樓,不覺淚下道:「小姐,小姐,你雖假意向 賺,卻令小生此際何以為情。」當夜翻來覆去,展轉不寐。至曉,復裁一律,仍托彩燕 ,以致仙珮道:   自獲瓊瑤贈,思君已歲餘。   竹風敲夜寂﹒花月上窗虛。   既乏相憐意,何煩數寄書。   從茲謝妝右,別去漫躊躕。   詩既去,將及傍晚,彩燕又悄然潛出,因值啟祥在座,密喚謝生下樓,附耳低言道 :「謝郎做一好夢,今夕更深時候,小姐准來作伴,好把衾枕安排,不必再題怨句矣。 」即於袖中取出寸楮遞過。謝賓又接來一看,上面寫道:   不須別去不須愁,幾度尋思只為羞。   吩咐玉人休悵望,今宵准擬會西樓。   謝賓又看罷,大喜道:「誰想小姐果肯見憐,還望小娘子從旁催促,不致愆期為幸 。」彩燕點頭含笑,自向裡邊進去不題。那一夜,為值夫人病重,杜小姐親煎湯劑,捧 進服下。候至更餘時分,即悄悄的從廚房後,踅出外廂。謝賓又靠著欄杆,側耳細聽, 早已佇候良久。及至相會之際,杜小姐低鬟微笑,猶帶餘羞。謝賓又一接花容,喜從天 降,遂解帶入幃,赴那雲雨之夢。兩情歡洽,不待言矣。既而事畢,將及半夜,彩燕低 喚一聲,杜小姐即便整衣而起。謝賓又亦即起身,送至梯邊,再三相訂後期,俱不消細 敘。   自此月餘,謝生既已赴試到省,杜小姐亦因京邸人回,接往住所。其時,老夫人病 已全愈,擇日僱船,起身向北。只有杜小姐,思憶謝生,時時墮淚。臨行之際,修書一 封,密付管門朱媼,囑令覓便寄與謝賓又。俄而三場已畢,又當揭曉,謝賓又獲中第五 十四名。會過房師主考,回至無錫。聞得杜小姐已經北上,便與啟祥、啟禎、啟瑞作別 ,將至江濱。只見管門的朱老之妻朱媼,隨後趕來。謝賓又驚問其故,朱媼道:「小姐 臨去,說起相公,淚如雨下,因再三致囑,留下一封書信,著令傳語相公,場事一畢, 須要作速進京相會。」說罷,即於懷中取書遞過。謝賓又亦墮淚道:「原來小姐如此厚 情,能不令人黯然魂斷也。」遂拆書細看,上面寫道:   妾不敏,自幼喜拈柔翰。然不過借月命題,引花成詠。初未嘗羨崔鶯蕭寺之遇,誇 韓氏葉上之詩也。所以深扃繡戶,罕識春風,靜處羅幃,豈援芍藥。夫何郎枉擲果之車 ,妾起憐才之和,以致婢媵傳言,遂諧私匹。每一捫心,能無慚汗。然妾所以愛郎者, 情也。雖則我心匪石,難保君意如膠。擬欲訂誓真誠,要盟終始。而槐黃忽屆,君將鏖 戰棘圍。妾以嚴命相催,亦當征轅北詣。遂不及握手言別,而臨風慨歎,有不覺涕淚之 涔涔者矣。即以學足三冬,何難一捷。惟乞試後,即詣長安。倘西樓有再續之緣,家君 下東?之命,此則妾之日夜冀望而有大幸者也。挑燈草奉,涕泣不知所云。   謝賓又看罷,連聲歎息不已。那一日,為因風順,至暮抵家。參見繼母常氏已畢, 到了次日,少不得遍向親友拜望。一連鬧了月餘,即與同年顧長康,同赴公車。在路曉 行夜宿,不一日已到了長安,當晚投寓客店。次日清早,梳洗畢後,便去拜謁杜公亮, 恰值杜公亮自朝內議事而回。一見謝生,滿面堆著笑容道:「恭喜賢姪,獲掇巍科,使 老夫一閱鄉書,不勝欣躍之至。」忙命備飯,即著人到店,搬取行李。自此,謝賓又仍 館於杜公衙內。雖則彩燕不時步出外廂,怎奈耳目眾多,莫能通信。忽一夕,杜公亮設 宴後堂,請著謝賓又進內赴飲,在座只有啟禎、啟瑞,賓主共是四個。既而酒過數巡, 食供兩套,杜公亮道:「今夕座無他客,可作心談。老夫為著國家多事,流寇未滅,惟 恐有負聖上拔用之意,寤寐不安。所喜仲季兩兒,近亦婚配。其放不下者,惟一小女, 尚未字人。今幸賢姪青年高薦,異時功名,決不在老夫之下。願將弱息見托,未知賢姪 意可允否?」謝賓又慌忙起身謝道:「小姪一介書生,謬荷老年伯厚恩獎拔,已出至幸 。若蒙許配令愛小姐,只恐蒹葭難以倚玉,有辱門楣。還望老年伯另擇快婿為是。」杜 公亮掀髯笑道:「賢姪休得太謙。老夫秉性侃直,從來並無戲謬。自今夕見許之後,斷 無二三。但願春闈鏖戰,再圖一捷為快。」謝賓又聽說,滿心歡喜。既而席散回房,口 占七言一律,以述其欣喜之意云:   昨夜春風敞綺筵,紅絲親許為予牽。   不辜月底綢繆意,始遂湖中邂逅緣。   青翼漫教傳怨句,碧窗擬共奏清弦。   新詩詠就重重喜,待報深閨窈窕仙。   話休繁絮,俄而又是二月中旬。三場畢後,謝賓又竟遭點額,以此怏怏不樂。又為 一件閒事,與啟禎弟兄不睦,所以杜公亮屢欲卜吉議婚,俱被啟禎阻抑而止。光陰荏苒 ,倏忽間又將一載。謝賓又既以小姐不得再會,又因杜公亮相待之禮日漸疏薄,意不自 安,每每浩歎而已。正所謂: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且說杜公亮有一同鄉至交,姓賈名安,現任巡城御史。其子賈傳,新值斷弦。聞得 杜正卿有女及笄,央媒求懇庚帖,杜公亮欣然許諾。只為男長女大,那賈御史便即揀個 吉日,行聘過門。謝賓又聞了這個消息,暗暗流淚道:「我只為圖就姻事,所以勉強逗 留。今既不諧,豈有再住之理。只是感荷小姐厚情,無從面謝訣別,使我身雖去而魂魄 不能去耳。」當下自嗟自歎了一會,料想難以再留,只得吟就絕句一首,著令彩燕持進 ,以別仙珮道:   思卿不見又經年,不怨春風只怨天。   生死別離休再說,強拈絕句寄妝前。   將詩寄後,即向杜公亮告別。杜公亮挽留不住,置酒作餞。   要知謝生去後如何?且待下回解說。

第十二回 嚴協鎮幕中贈美

  詩曰:   寇鋒不可滅,海宇忽騷然。   玉石既同盡,家室寧保全。   昨逢故鄉友,備將家信傳。   昔居錦繡國,今傍戰場邊。   家破不足恨,所恨妻少年。   不知生與死,從此各一天。   安遇楊越公,破鏡再得圓。   且說謝賓又,自與杜公亮作別,即日離了北京,向南進發。那一時,正值流賊攻陷 了湖廣地方,山東州郡,無不望風瓦解。一路草寇竊發,十分難走。故自正月望後起程 ,直至三月初始抵淮安。將欲買舟過江,忽聞彰義門已破,大行皇帝縊死煤山。謝賓又 不覺向北哀慟道:「神京既失,則杜年伯決然殉難,我那仙珮小姐,亦必墮於賊人之手 。若不亟去尋訪救援,西樓之約安在哉。」遂命店家暖酒,一連飲了五六巨卮,揚袂慷 慨而歌曰:   有美人兮相會難,將翱將翔兮忽間關,神京一失兮必摧殘。我安歸去兮矢死尋,天 若見憐兮彼必生,天不見憐兮死亦欣。   歌竟即便揮鞭驟馬,向北而行。時有同寓者,詢知其故,再三勸阻。謝賓又揮手謝 道:「多蒙列位苦口相勸,豈不知感。只是人生一世,惟在情義兩字,若使寡情滅義, 生亦何顏。我亦明知此去無益,不得不空作情癡耳。」言訖,不覺淚數行下。那同在寓 內的,無不感歎。誰想,自淮至京,地方殘破,野店荒涼,行人稀少。謝賓又只得衝煙 冒險,隨路行去。歷盡艱難,並無悔意。忽一日,將及傍晚,正欲尋店歇宿,只見一隊 人馬,俱執鮮明器械,馳驟而來。謝賓又剛欲退後躲避,那馬早已衝在面前。原來卻是 一伙土寇。見了謝生,那為首的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輒敢在此獨自行走,從實供 稱,免你一死。」謝賓又略無懼色,亦厲聲叱道:「我為覓死而來,何消以死相嚇。奴 輩所利者行李耳,任爾取去,何用怒為。」那群盜內,有一穿白少年,向前問道:「爾 莫非是蘇州人否?」謝賓又道:「我即是蘇州舉人謝嘉。細聽口音,想汝亦是彼處人氏 。」那少年慌忙滾鞍下馬,拜伏地下道:「原來就是恩人之子,每思圖報無由,誰想此 處相會。」便把謝賓又主僕,邀進寨內,置酒相歡。謝賓又茫然不解其故,只得將錯就 錯,勉強坐下。既而酒後,從容啟問。那少年道:「小子姓王,名煥,力能舉鼎。當十 七歲時,曾在太湖起義。為因醉臥虎丘,被著捕役擒解吳縣,收禁囹圄,議欲將某立斃 杖下。誰想令先尊與吳縣知縣同年契厚,恩蒙憐煥,自幼鄰居,致書囑縣備,雲煥方乳 臭,誤為湖盜張犬,引誘入伙,然亦鼠竊輩耳。幸寬法網,令彼自新等語,遂蒙吳縣將 某擬徒發配。則自今已往之年,皆出於令先尊再生之德也。向聞仙逝之後,深以罪重, 不敢到城弔奠。今得倖會,正某報恩之日。但值中原鼎沸,荊棘滿途,此時此際,只宜 速返故鄉,為何台駕反向北去,願聞其故。」謝賓又便將尋覓杜小姐的事,備細述了一 遍。王煥踴躍而起道:「輕生重義,此正大丈夫所為,使弟輩聞之,不勝激烈。但此去 燕京,虎狼遍地,縱使插翅,恐亦難飛。弟雖不材,願當相送。且請安宿一宵,明日早 行。」謝賓又慌忙起身下拜道:「若得壯士仗義相扶,何愁前路崎嶇。俟到京之日,容 圖厚報。」當晚無話。   次早五鼓,王煥果即起身,與眾人作別。腰懸雙劍,手執長槍,裝束得十分雄猛, 撿著兩匹駿馬,與謝賓又各人騎了一匹,吃飽酒飯,即時前往。雖遇著幾處關隘,俱被 王煥奪勇衝過。不一日,已到了京都地面。王煥道:「此去京城,只有三十餘里,一路 自有大兵把守,可保無虞。弟以眾弟兄相候日久,不及再送前去,只得就此告別了。」 謝賓又道:「感承高義,正欲到京屈留少敘,誰想壯士急於返駕。但不知此番作別,後 會何時?」王煥道:「當此南北分疆,正英雄求士之秋,公既文可安邦,弟亦武能戡亂 ,異途並用,豈無相會之期。」說罷,即揮手作別而去不題。

  單說謝賓又,一到京師,就把杜仙珮遍處訪問。自城外城內,並各營將士宅弟,委 曲搜求,並無蹤跡。自此,羈留數月,囊篋罄空,僕馬喪盡。忽一日,於春明門外,遇 著杜公家裡一個老僕陳宣。謝賓又大喜,連忙扯到一個幽僻之處,問以京城破後杜公家 室安在?那陳宣淚下如珠,不勝嗚咽道:「家老爺於破城前一日,同著夫人投繯自盡。 惟有小姐,不知去向。及平靜以後,始聞小姐被害於安福衚衕一個姓蔣的家裡。小人隨 即買了一口棺木,將來收斂,現今停厝在一個草庵裡面,此去上南十里就是。自分骸骨 難歸,誰料獲遇相公,莫非還在夢中麼?」謝賓又道:「汝去收斂小姐,可曾仔細驗視 不差否?」陳宣道:「彼時聞了這個消息,小人亦未相信。及至細驗,果是小姐,所以 買棺斂厝的。」謝賓又即令陳宣指引到庵。只見,觀音殿左首屋內,停柩一口,前有神 位,上面題著:明故杜仙珮小姐靈位。謝賓又向前拜了四拜,不覺放聲大哭道:「小姐 ,小姐,我只道還有見面之日,所以千辛萬苦,不惜性命,趕到京都。誰知玉碎花殘, 已做了夢中蝴蝶。雖非因我而死,我豈能捨爾獨生。但恐黃泉路上,不容相見。」小姐 ,小姐,連叫數聲,哭撲於地。陳宣慌忙扶起。叫喚多時方醒。自此,謝賓又即於庵中 作寓,逗留二載。遇一鄉戚會試,始得相附同歸。一日,夜次黃河驛內,只見驛壁題首 四絕,其詩云:   憶昔隨親向北畿,膝前歡笑共相依。   寧知今日重回去,化作啼鵑血滿衣。   其二   生長蘭閨二八年,惟知學繡向花邊。   江山忽失風雲改,弱質那能自保全。   其三   雙親殉國已全忠,女孝還應葬北風。   誰料馬嵬魂未斷,又隨征鼓過江東。   其四   一番風雨一番愁,自入戎行即似囚。   薄命尚遲身一死,還將癡夢憶西樓。   謝賓又從前至末,讀了一遍。再觀詩後,題著十一字云:「姑蘇難女杜仙珮拭淚漫 筆。」不覺駭然道:「杜仙珮已死,那裡更有一個杜仙珮,豈偶名姓相同耶?」揩抹雙 眼,再將四首絕句朗朗的哦了兩遍,低頭沉想道:「若不是杜仙珮,為何詩中所指,與 杜小姐的心事一一相符。據我思忖起來,那杜小姐定應尚在,其庵中靈柩,決係陳宣那 廝被人訛報的了。」當夜宿在郵亭,展轉不寐。遂又一心思想,要求蹤跡。誰料時移物 換,倏又經年,每日坐臥,只在一間小樓之上。忽一日,晚照在窗,南風薦爽,靠著雕 欄,正欲拈題消遣。忽見一雙紫燕,飛入懷中。謝賓又愕然嗟異,便將雙燕捧住,但見 兩邊翼上,俱有紅絨繫著片楮。即解絨取楮看時,其楮縱橫俱有二寸許,絕細楷書。其 一寫道:   妾杜仙珮,墮入虎狼之手。現陷吳淞。玄鳥有靈,好向謝郎,一通悃幅。   又一楮寫道:   鼓鼙動地忽成災,獨返江南事事哀。   寄語檀郎休薄倖,早隨玄鳥向淞來。   謝賓又看罷,忙將二燕放在桌上,連連叩首道:「紫燕紫燕,我與你素不相知,感 承厚愛。倘獲與杜小姐再續良緣,皆出於二恩使之所賜也。」那雙燕向著謝生,亦作點 頭之狀,回顧呢喃而去。   當晚,謝賓又登即僱船,連夜趕至吳淞。其時鎮守汛地,乃是提督標下副協鎮參將 嚴公。清廉剛介,素為士民信服。那一日,軍務稍暇,退坐後堂。忽報蘇州謝舉人謁見 。嚴公最重斯文,即命小校延入。相見揖畢,分著賓主坐定。茶過兩次,嚴公道:「貴 鄉既係姑蘇,自遠賜臨,必有所諭。」謝賓又唯唯,停了半晌。嚴公又問道:「不知先 生有何見教,願即賜聞。」謝賓又欲言又止,容愈不怡。嚴公暗暗驚訝,又從容問道: 「細觀先生逡巡不答之故,豈於小弟有礙,故爾不即見諭耶?「謝賓又方徐徐說道:「 小弟不知進退,為有一句要言,乃情義所不容己者,故特求見將軍。然惟恐見罪,所以 逡巡不敢啟齒耳。」嚴公笑道:「弟輩武夫,有事便即直說,不若先生文士性格,自有 如許委曲。望為明言,毋使小弟喉中格格然若有所阻。」謝賓又道:「小弟有年伯杜公 亮,原任大理寺正堂。蹇遭闖賊,攻陷京師,以致杜公夫婦投繯殉難。料想史氏直筆, 垂芳千古,這也不消說起。單為杜公有女,名喚仙珮,自幼許配小弟。誰料神京失守, 彼此各天。近聞杜氏歸在將軍帳下,一則為年家誼重,一則為伉儷情深,所以星夜前來 ,輒敢冒昧瑣瀆。竊料將軍,坐鎮一方,豈乏金釵十二。望將此女慨賜完璧,庶樂昌之 鏡得圓,而圖報將軍,諒有日矣。」嚴公聽說,沉吟半晌。乃答道:「小弟後房,雖有 姬侍數十,那裡耐煩逐一問他的居址姓名。若使尊夫人果係在內,當即悉喚出來,以待 先生自行識認。」遂傳命後衙,著令眾姬一齊出見。俄而雲板一響,只見裊裊婷婷,逐 一輕移蓮步,走出中堂,共是二十三個。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謝賓又欲 仔細審視,忽見眾人背後閃出一姬,身衣花繡羅衫,雲鬟不整,面帶愁容,向前喚道: 「謝郎別來無恙!」謝賓又抬頭一看,禁不住眼眶流淚道:「誰想小姐果然在此。今日 此會,莫非夢裡?」當下嚴公看見二人廝認,便令眾姬退去,單留杜氏在堂。又命置酒 ,為謝生稱喜。既而席上,嚴公顧謂仙珮道:「汝與謝君,夫婦久闊,何無一言?」杜 小姐慌忙避席,含淚而對道:「惟恐將軍見罪,是以不敢言耳。」嚴公欣然道:「汝今 既會謝君,即謝君婦也,何必以我介意。」遂取金卮斟酒,將謝賓又杜仙珮各勸三卮。 又取出衣飾相贈,約有千金。當晚二人即向嚴公謝別下船,明燭相倚而坐,各把愁懷細 述。謝賓又即從前從後細細的訴了一遍。杜小姐道:「妾於城破之日,奉著嚴親恩命, 一同縊死。誰想妾縊在後,竟被侍女解救復甦。及城陷時,闖王遣賊逐戶搜尋,妾知不 免於難,即與三弟同避於安福衚衕之蔣姓家。其後三弟與一同避難的女子,被賊殺害, 妾以躲在櫃中得免。不料闖賊既去,妾即為嚴將軍所獲,含羞忍辱,每不欲生。為聞嚴 公提兵南下,帶妾從征,所以?顏苟活,冀與郎君一面。及至分鎮吳淞,咫尺姑蘇,莫 能寄附一信。忽見梁間雙燕,終日向人對語。以後漸漸飛入懷抱。值妾墮淚時,二禽亦 即俯首哀鳴,似有相憐之意。妾戲撫翼而告之曰,鳥果有知,可能飛到蘇州東門外,為 我寄信於謝郎否?那二禽伏在膝上,連連點首。妾以為異,遂即略草數語,將絨繫縛於 翼。誰想果至君所。古稱黃耳寄書,未足異矣。」言訖,時已起更時候,遂即解衣安寢 。其夫婦眷愛之意,不待細表。   次日黎明,將欲開船,忽聞岸側有人高聲叫道:「慢開慢開。我奉嚴將軍之命,要 與謝相公一見。」謝賓又聽說,只道是追他轉去,驚得魂不附體,連忙起身相問。那人 早已跳上船來,仔細一看,原來非別,即上山東路上所遇的王煥。謝賓又把鬼胎放下, 因問道:「王兄那得亦在此地?」王煥道:「自從別後,弟即投在山東總鎮標下效用。 以後跟隨大兵,平定浙西。幸蒙題薦,拔授游擊之職﹒為此得與嚴寅兄分鎮松江。昨自 郡城至此,因嚴翁談及台兄,與尊夫人有此一番奇遇,所以特來賀喜。」謝賓又再三稱 謝道:「小弟向年,若非仁兄仗義相送,則久已命斃於虎狼之口矣,又安得與拙荊相會 。然以風馬各別,恐無見期。豈料兄翁協鎮四郡,又於此地得瞻雄范,殊為欣快之極。 」王煥又笑道:「此會亦不足為奇。弟於前歲,曾在山東驛舍,買一小妾,亦係姑蘇人 氏,性極聰巧,與弟夫婦之情,頗稱相合。只是極歡之際,亦帶淚痕。弟曾備詰其故, 原來即尊夫人杜小姐的婢,名喚彩燕。為因思主情深,是以居恒抑鬱。今杜小姐既得珠 還合浦,此女亦歸在弟室,卻不道又是一件異常的奇事。」謝賓又聽說,亦撫掌稱快。 王煥遂從便路,邀過私衙,備酒款待。杜小姐與彩燕,當下相見,各訴衷懷,無不悲喜 交集。其年,杜啟祥亦自北地寄信回來,云已歸在旗下授職。惟啟禎、啟瑞,俱為亂兵 所殺。至今蘇人談及紫燕,俱以為異事云。

第十三回 東方白月夜遇花神

  詩曰:   神仙何必說天台,始信桃花遍處栽。   亂後春風緣易合,閨中環珮夢難猜。   豔姿會向瑤台見,幻質偷從月夜來。   堪羨幽期相共訂,異香縹渺下蒼苔。   從來人之壽夭,俱繫乎命。然亦有修真煉氣,辟谷餐霞,或為地仙,或得飛升白日 ,載諸史傳,無足怪者。更聞百凡有情之物,久歷歲月,亦得為精為妖,現形白晝,迷 人黑夜。如唐人所述山魈木客,花妖月怪,以至狐狸變化。種種奇聞異說,雖云理之所 無,實亦事之恒有。只是為祟害人的多,有益於人的少。假使世人或有致遇見的,也有 驚悸成疾,也有癡迷損命。所以目之曰精,稱之曰怪。豈料其中,亦有成真正果,得道 長生。雖或變幻出奇,並非害人自益。故佳人才子,遇著亂離,得諧伉儷,乃是一件極 平常極容易的事。惟是聞聲相思,未曾相遇的時節,先有一個似仙非仙,似妖非妖的, 冒托嬌姝,偷尋風月,奇奇怪怪,弄出許多佳趣。比似那蕉帕記所演龍生相遇的故事, 尤為新妙。   這段話頭,出在先朝崇禎年間,太平府繁昌縣,離城數裡之外,有一秀才,複姓東 方,單名一個白字,乃漢朝東方朔之後。其母臨分娩時,曉日初升,所以取白為名,曉 生為表。父祖俱登科甲,在繁昌縣中,號稱名宦。只是累代清官,家事不能十分富厚。 又兼東方白年才弱冠,父母相繼去世,生長奢華,不勤家務,日逐飲酒賦詩,揮金結客 。因此不上數年,漸漸消乏。忽一日,春光明媚,東方生邀了同窗的兩個契友,一喚蘇 澹如,一喚林仲蔚,出到郊外閒遊。將及中午,撿那水邊林下,喚著家童,擺開酒果, 席地而飲。既而酒至半酣,閒話中間,蘇澹如笑道:「東方兄今年已是二十三歲,為何 未娶尊閫?豈猶未識裙裾內滋味,抑如張君瑞別有西廂奇遇者耶?」林仲蔚亦笑道:「 吾看曉生,風流倜儻,美如冠玉。日讀美人閒情諸賦,豈不知鍾情我輩。想必有姣好如 朝雲者,時作陽台好夢,故爾未尋玉鏡台耳。」東方生歎息道:「弟家雖有數婢,俱是 粗醜不堪的。即媒妁紛紛,不時將那庚帖來議姻,怎奈先君棄世以後,家漸蕭索。所以 百金之聘,尚難措處,以致蹉跎至此。」三個正在閒敘間,忽見老蒼頭周吉,急急的前 來尋見,向著東方生道:「今有河南陳留縣賈老爺,尚未知先老爺歸天,差著兩個管家 ,齎了一封書,特來問候。想書中別有什麼緣故在裡邊。那管家要與官人面話,所以教 我來尋,望作速回去罷。」東方生厲聲道:「日色未斜,酒亦未醉,知己談心,正在暢 快之處,偏要你來絮絮叨叨,講這一會。他既遠至,就是晚間相見,亦未為遲,何必如 此性急。老蒼頭道:「那兩個管家,聽說先老爺仙逝已久,就要回去報知賈老爺,專候 官人拆看來書,討一回札,星夜就即趕回去的。為此連催數次,不得不來相報。」蘇、 林二生遂即起身道:「東方兄既有正務,弟輩已入醉鄉,不敢久坐,就此回去罷。」東 方生挽留不住,即命蒼頭,收了杯?,與二生作別,取路回家。   你道,賈公是何官職?河南太平,隔省遙遠,有何瓜葛,致書問候?原來賈公諱范 ,官居□卿,與東方生的父親同中進士。於筮仕初,同任山東,最相契厚。後因足疾, 告歸林下。做人端方厚重,治家最嚴。只是年將六十,並無子嗣,只生一女,名喚瓊芳 。那年,已是一十七歲,為因擇婿,尚未受茶。因聞東方生早歲游庠,聲名籍甚,故特 專書候問,並欲東方生到彼一晤。閒話休提。   且說東方生,當下回來,與賈管家見過,接那書札,拆開細看。只見書上寫道:   憶自都門分袂,音問遐疏。年兄既已高臥東山,弟亦蹇罹足恙,歸息林下。雖暮雲 春樹,馳想日深,而術乏長房,無由縮地,惟於子規聲裡,時墮數行淚耳。竊想年兄, 膝前斑彩,不減謝庭玉樹。弟也,弱息徒存,西河抱戚。其間苦樂,又不啻霄壤之殊矣 。故特專□奉候,並屈佳郎公至舍一晤,俾得覿面請教,以開茅塞,則弟之甚幸也。統 祈台鑒,無虛佇候。不宣。   東方生看畢,對著賈管家道:「重煩二位遠來,足見你家老爺一片殷殷厚誼。不料 先君棄世,已經三載。極欲同著二位,即去問候一遭。所慮家內乏人,難以遠出奈何。 」那賈管家道:「小人兩個臨出門之時,家老爺又再三叮囑,必要請大相公前去一會。 若是家內事體,可以托人掌管,望乞即日枉駕,庶不失家老爺盼望之意。」東方生沉吟 半晌道:「二位暫且過了,今晚容思,明晨再為商之。」到了次早,賈管家又再四堅懇 ,東方生猶豫未決。因談及賈公家內事情,從容問道:「聞得你家老爺,只有一位小姐 ,不知多少年紀,曾受聘麼?」賈管家道:「家小姐今年一十七歲,還未納聘。」東方 生又問道:「生得如何?」賈管家道:「家老爺治家嚴肅,小人們也罕得見面。但聞琴 棋詩畫,件件俱精。若論容貌,真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東方生聽說,心下大喜, 主意遂決。即將家內之事,交托外母管理,外面帳目,俱著周吉主持。當日收拾行李, 帶了書童紫電,同兩個管家一同起身前去。   不一日,到了陳留。兩個管家先去報知家主,東方生隨後而入。賈公喜悅,忙出來 接進堂上。相見已畢,各敘寒溫。賈公道:「憶自京邸與賢姪會後,倏忽已經五載。頃 聞小價報說,令先尊去世,業已三年矣。道里遼遠,不獲以一觴作奠,使老夫聞之,五 內俱裂。所幸賢姪氣宇裒然,才名藉藉,異日功名,決不在令先尊之下。」東方生道: 「小姪罪孽深重,以致先君早背。今蒙老年伯破格垂情,所以聞呼即至。但無寸芹為敬 ,負罪良多。」說罷,一茶再茶,又將些時事閒敘了一番,少不得整備酒肴款待,俱不 消細說。當夜席散,將那堂之西首書室,把與東方生做了臥房。自此一住旬餘,每日間 供給之盛,禮遇之隆,勝似那嫡親猶子。只是賈公家法甚嚴,日常並沒一個婢女出到中 門以外。那東方生,原為著小姐而來,誰想內外杳隔,心下怏怏,大失所望。幸喜臥房 之側,就是一所絕大的花園,中有牡丹亭、芙蓉閣,以至曲欄雕檻,十分華麗。剛又值 二月中旬,嬌紅膩紫,競豔爭芳。所以東方生每日與賈公,在園遊賞,盡堪消遣。   忽一夜,月明如晝,東方生因賈公外出,獨自一個,慢慢的飲了數壺。將至更餘, 書童紫電,已是蹲在窗邊垂頭而睡。東方生帶著半酣,詩興勃勃,朗吟一絕道:   十載交遊俠客腸,負才自信有文章。   但知把酒邀明月,莫問他鄉與故鄉。   吟畢,又一連飲了數杯。忽聽得竹屏之後,笑聲隱隱。東方生心下驚疑,連忙走出 軒外。四圍一看,只見兩個美麗女子,輕裾冉冉,攜手而來。須臾近前,向著東方生, 深深的道了兩個萬福。東方生仔細視之,那兩個女子,生得如何?但見:   一個衣青,一個衣白。嬌容絕世,秀髮拖雲。那衣白的,麗似梅花籠淡月﹔那衣青 的,裊如楊柳颺輕煙。論妖姿,分明仙子臨凡﹔問芳庚,恰值牡丹初綻。若非是鄭康成 的侍女,定然是白司馬的青衣。   當下東方生一見了兩個麗妹,按不住神魂蕩漾,欣然笑道:「敢問二位姐姐,是賈 老爺宅上何人?為何夜靜更闌,還在園內,特來下顧小生,有何見諭?」那衣白的女子 答道:「妾身名喚素馨,這個衣青的喚做秋影。俺兩個俱是跟隨瓊芳小姐的侍婢。俺家 小姐,素**月,故候著家老爺睡熟,即與妾輩偷出香閨,將那清光玩賞。今夜忽聞郎君 高吟佳句,所以小姐特命妾來,要求詠月新詩,以作閨中珍玩。」東方生聽罷,不勝技 癢,連聲應道:「向聞小姐能詩,奈緣重門杳隔,無由請教。今蒙小姐不以荒疏見棄, 敢不拋磚引玉。」遂取花箋一幅,題下七言絕句一首道:   三五良宵月正圓,月當圓處倍堪憐。   莫愁今夜西軒靜,爭似嫦娥獨自眠。   素馨微微笑道:「郎君詩雖敏捷,意卻輕狂。容俟妾輩轉達小姐。倘有話說,當以 報郎也。」言罷,接了詩箋,仍與秋影攜著手,翩然而逝。東方生回進臥室,心下狐疑 ,不住的想道:「若使小姐果係憐才,則明夜夜深時,必然出來面會。倘有僥倖之處, 也不枉了來此一遭。」又想道:「我到此半月,悉知賈公的閨閫,防範甚嚴,怎有疏虞 ,容著小姐夜深人靜,獨自出到花園之內?莫非是花木之妖,將人迷弄麼?」當夜展轉 不寐。次日清曉起來,悄悄的問著一個小童,果有素馨、秋影二婢,遂坦然不疑。   那一夜,東方生略略的飲了數杯,即退入西軒,打發紫電先睡,獨自靠在雕欄,詠 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之詩。俄而漏下二鼓,只見素馨、秋影聯步而至,莞爾而笑 道:「恭喜賀喜,郎君做了好夢也。小姐已在牡丹亭上,專請郎君過去一會。」東方生 聽說,喜出望外,連忙隨著二婢而行。到了牡丹亭,只見瓊芳端然立於亭內。素影娟娟 ,輕裾裊裊。但覺一陣香氣襲人,其國色也。東方生趨步向前,深深一揖道:「小生乃 村塾鄙人,小姐是中州麗質,何幸今宵得承清盼,情逾常格,感動五中。」瓊芳低聲答 道:「蒲柳之姿,生長孤陋,幸遇郎君遠顧,下榻西軒。雖則景慕才名,無奈重垣遐阻 。詎意看月中宵,獲聆佳什。故特專鬟相候,願拜清光。」東方生笑道:「昨宵酒後俚 言,有污清耳。願求珠玉,以慰蕪懷。」瓊芳道:「賤妾偶附幻花之質,從無詠絮之才 。君既見索,敢不杜撰一章,以求斧正。」遂徐徐吟道:   柳作雙眉花作容,漫將傾國羨蒲東。   清宵獨伴牆邊月,疏雨常愁沼上風。   粉蝶何心春欲暮,黃鸝如怨曉來空。   君雖憐妾難知妾,別有幽懷未許同。   東方生連聲贊道:「小姐真是錦心繡口,所以有此白雪幽蘭之調。小生學慚窺豹, 句乏雕龍,不敢復道隻字矣。」瓊芳道:「郎君詩才妙絕,不減庚、鮑,何必過謙。」 東方生乃朗吟一律道:   春深偶向洛陽游,幸寓名園散旅愁。   簾捲孤亭風弄竹,花寒三徑月當樓。   漫憑詩句成佳會,敢想雎鳩賦好逑。   只愧予非韓壽侶,異香安得倩卿留。   東方生吟訖,瓊芳微微笑道:「君才遠過韓壽,妾亦恥同充女。今夕之會,實因慕 郎才貌,休得妄疑妾有他心也。」東方生口雖吟詩,一眼看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媛 ,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子內去。怎奈瓊芳容色端莊,語言嚴正,又值二婢緊緊的侍立於 旁,雖欲以情詞動之,無由可入。遂將古今騷人淑媛,評品了一會。瓊芳因從容問道: 「從來名花傾國,原無二致。君之所評,古來姝麗,誠有當矣。但不知花有堪愛者幾種 ?」東方生道:「花之可愛者甚繁,予獨愛蓮之清潔,梅之芬芳,菊之隱逸,海棠之綽 約。此外俱屬凡葩俗卉,卑卑乎不及數也。」瓊芳變色道:「不謂郎以聰明之資,過人 之識,而評論之陋,誠有可笑者。夫花中之王,惟稱牡丹。花之香而最豔,亦莫如牡丹 。所以魏紫姚黃,列於名譜,絳英綠萼,詠入新詩。雖使金穀園中,百卉俱備。而檀麗 莫如此花,至以錦幔繡帷,遮風障日,而所獲惟在此花。郎乃捨而不取,毋乃太謬乎。 」東方生道:「小生妄加月旦,有失名花,小姐譏之良是。但已月轉西廊,夜將半矣。 客中寂寞,小姐亦肯見憐乎?」瓊芳聽說,低頭含慍,拂袖而起。二婢簇擁,由特丹亭 後,穿著竹徑,環珮珊珊,霞裾冉冉,飄然而去。東方生目斷意迷,如喪魂魄。回至西 軒,長吁短歎,直到天曉,不能合眼。是日,神思困倦,假推有病,一直睡至傍晚。賈 公進房慰問道:「賢姪貴體不安,願加保攝。但聞解憂之物,惟有杜康。為此特備香醪 ,聊與賢姪消遣一會。」東方生再三謝道:「感承老年伯厚情,酒亦小姪平生所好。奈 因家業飄零,功名未遂,雖有醇醪,莫能解其鬱結耳。」賈公又曲為勸慰,即命取酒對 酌,東方生勉強飲了數杯。賈公見其怏怏不樂,隨亦起身進去。當夜,和衣睡。至二更 時候,只見素馨、秋影,攜了衾枕,排闥而進,向東方生笑道:「快些起來,迎接小姐 ,睡何為哉。」東方生剛剛站起,那瓊芳已至房中。素馨、秋影將門反掩而去。東方生 欣喜之極,莫措一語。親為瓊芳解衣卸帶,同赴陽台。雲雨之際,嬌羞畏縮,真處子也 。既而漏下五更,素馨、秋影即來迎接,瓊芳披衣而起,口詠一詩道:   夜深香雨散幽空,珍重郎君惜晚紅。   若問根株何處是,教人重恨五更風。   東方生殷殷送至軒外,重與訂期而別。自此,每夜二更而來,五更而去。同宿於西 \軒者,將及一月。東方生以為真是瓊芳,擬欲倩媒求姻。不料流賊攻陷歸安。消息甚近 ,滿城士庶,咸思遷避他方。   一日中午,賈公自外慌慌張張揮汗而歸,對著東方生道:「頃見中尊,據報流寇已 犯境上,我今連夜收拾細軟物件,打發老荊小女隨著賢姪先出城外,暫於客店住下,我 與舍弟賈子錫,隨後出來。大都賊勢披猖,不能平靖,必須避到貴縣,就借賢姪宅上暫 居,以觀動靜。」東方生聽說,又驚又喜,連聲唯唯。當晚更餘,瓊芳獨自一個,悄然 走至,低聲囑道:「適蒙家君吩咐,妾同老母,明早出城。惟恐路上郎或窺覷,或與侍 婢交言,一露風聲,不但好事乖張,必致貽羞蒙垢。故特乘閒出來一會,千祈謹慎為主 。」東方生道:「不須小姐叮囑,小生自當謹慎。」瓊芳又拔下玉燕釵一隻,留與東方 生道:「異日相會,以此為證。」東方生接得燕釵,瓊芳登即悄悄而去。   到了次早,賈公收拾停當,僱了一輛車兒,即令夫囑托東方生護領出到城外,安頓 在客店內等候。賈公來時,一同前去。誰料等至午後,賈公並不見到。只聽得炮聲如雷 ,店門前經過男男女女,無不扶老挈幼,背著包裹,啼啼哭哭,爭去逃難。不多時,連 著店家也要關門閉戶,收拾起身。急得賈夫人沒做理會,忙喚兩個老僕,並與東方生商 議道:「流賊已在後面殺來,老爺又不見至,若不隨眾奔逃,必致被難。又恐去後老爺 來時,不能相會。似此進退兩難,如之奈何?」東方生道:「據著小姪愚見,老年伯必 被阻隔在城。老伯母若不急去,禍必至矣。莫若到了前面地方,尋一安頓之處,然後再 來探候老年伯的消耗,方無失誤。」賈夫人點頭道:「賢姪所見極是。」遂即同了店家 夫婦,一齊起身,連夜趲行。   離了陳留,約有七十里之外,地名石沙村,借一莊房住下,當即打發一個能幹的家 人,喚做賈秀,回到縣中探望。一去三日,不見回語。等至第五日午後,始見賈秀回來 ,向著賈夫人稟道:「小人當日奔行到縣,只見流賊漫山遍野,難以前進。向一村僻人 家,過了二晚。至第三日,那流賊始拔寨而去,遂即挨進城內。到了自家宅子,只見賊 將把一張封皮封著,四邊鄰舍,並不見一個人影。被賊殺死在地上,沿街遍巷,不計其 數。到處尋問,竟無老爺的消耗。為此急來報知夫人,請再從長計議。」賈夫人與小姐 聽罷,止不住眼眶流淚,號哭起來。東方生再三勸慰不住。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第十四回 賈瓊芳燕釵聯鳳偶

  詞曰:   百歲光陰過得易,何必勞勞為久計。關了門兒爇了香,做首詩,吃個醉,莫問階前 花落未。屈指五旬零又二,漸覺世情無趣味。白髮羞將青鏡對。忍些虧,耐著氣,既不 沽名還撇利。   ---右調《天仙子》   當時賈夫人與瓊芳小姐,嗚嗚的哭了半晌。賈秀勸道:「夫人且免愁煩,那闖賊雖 則去遠,本地土寇,處處竊發。若留頓在此,恐遭荼毒。夫人急宜起身,到了東方公子 家裡住下,方保無事。待小人就此再行前去,尋問老爺。倘遇著時,星夜趕到繁昌相會 。但不及護送夫人,前途保重。」賈夫人只得拭乾了淚,將些盤纏,打發賈秀去後,即 日謝別了莊主,與東方生等就向繁昌進發。在路無事,不必細說。   單表瓊芳小姐,年方一十八歲,能詩善畫,素性端莊。生得姿容豔麗,舉世無二。 自小不出閨門,家中童僕,罕得見面。不料陡值亂離,當下隨著母氏,到了東方生家下 ,住在靠東廳樓。雖則驚魂暫定,怎奈賈公杳無消息,又兼遠離鄉井,自有許多不便。 因此雙眉不展,時刻淚零。那女婢中,惟素馨、秋影兩個,最得瓊芳寵愛。一日,素馨 偶從西首廊下經過,忽遇著東方生自外而入。東方生笑容可掬,以目睨著素馨。素馨雙 臉漲紅,急急的趨過東廂。東方生心下疑道:「向時花園之內,素馨、秋影待我何等幫 襯親熱,及至路上到家,一見了我疾忙掩避,喚之不應,並不瞅睬。然在那時,猶恐眼 目眾多,所以佯為斂跡。豈今在我家內,為何情致疏冷,遇見之時,依舊退縮,其中必 有緣故。待我寫下一詩,遣婢小菊,假以送花為名,襯詩花下,送與小姐。他若見了, 必有好音見示。」遂取出梧葉箋一幅,題著七言一絕,採下菊花數莖,並以詩箋襯放筐 內,密著小菊送與瓊芳。瓊芳接花,方欲取貯瓶中,忽見花下露出箋紙一幅,展開一看 ,上面寫道:   向在巫山路已通,幸今神女下巫峰。   為雲為雨知何日,空使襄王入夢中。   瓊芳看畢,艴然不悅。心下想道:「料想此詩,必係東方生所做。但他以年家子姪 到我家裡,內外杳隔,與我並不會面。今不幸避難而來,只於進門時相見一次,因何突 以邪詞暗遞?狂妄不根,一至於此,殊為可怪。」遂喚素馨,以詩示之。素馨道:「此 生果係太狂,日昨偶在西廊經過,他即笑臉相迎,以目挑逗。若不是住他的房子,必將 他辱罵一頓,看他怎樣做人。」瓊芳道:「我欲將此箋紙,告稟夫人,與他理論,汝以 為何如?」素馨道:「雖則狂生無禮,然夫人已投寓在此,家老爺又凶吉未卜。若一聲 張,反為不美。自今以後,小姐只宜嚴戒諸婢,不許出到外廂,閉戶深藏,以待賈秀回 來。萬一尋著老爺,賊去平靜,那時收拾回去便了,何必與他爭鬥,以滋物議。」瓊芳 點頭道:「汝言深為有理,只可恨狂童亂道,使我霎時怒髮,按納不住耳。」遂將菊花 並把詩箋扯碎,著令小菊帶回。東方生見了,越越驚疑道:「想我並無得罪之處,為何 小姐驟然變臉?真教我難捨難猜,何以為計?」   正在沉吟籌忖,忽見族兄東方子期,遠出而歸,突來探望。東方生接進,相見畢, 低頭不語,並不敘著寒溫。子期怪問道:「與賢弟別將一載,幸得還鄉,當此中原鼎沸 ,闖賊縱橫,將來身家難保。正欲與弟謀一保全之策,乃低首沉吟,口中咄咄,豈有什 麼緊要事情,抑或有所不足於愚兄耶?」東方生道:「實不瞞兄。小弟為因手中困乏, 親事難諧。今幸賈老年伯的夫人同小姐,避寇而來,寓在東樓。聞得那小姐年方二八, 尚未納聘,意欲求婚。怎奈無一穩當的媒妁,為此心緒搖搖,擺決不下。」子期道:「 既係年家,門楣相對,只須向著賈公求取庚帖,可以立妥,何必過為愁煩耶。」東方生 道:「只因賈年伯被賊圍城,未能得出。今雖差人前去尋探,日久尚無消息。必須得一 能言者,向著年伯母,委曲求之,便獲成就。然不患無能言之人,而患不能相見。所以 躊躕不決。」子期欣然笑道:「賢弟若肯築壇拜將,何患無人。」東方生急問道:「還 是那一個?」子期道:「就是我,只在明日,以年家姪禮,請見賈夫人。待恃那三寸不 爛之舌,說著夫人,管教這頭親事,可以唾手而就。」東方生大喜道:「若得停妥,願 以負郭五十畝為謝。」當夜無話。   次日早起,東方子期將著幾件浙江土宜,果以年家姪禮,請見賈夫人。賈夫人難以 推辭,只得出來相見。子期恭恭敬敬,納著頭拜了兩拜,備細敘了溫寒。因問道:「老 年伯為何不見?」賈夫人泫然下淚道:「只因老身同著令弟先行,拙夫在城,杳無下落 。」子期道:「小姪昨抵京口,聞得陳留縣中鄉老先生,被闖賊擄去者,共有一十七人 。只怕老年伯亦在其內,吉凶難保,如之奈何?」賈夫人聽說,愈加欷歔不已。小姐坐 在屏後,亦即嗚咽起來。子期再三勸慰道:「此乃小姪傳聞之言,恐未的實。老伯母自 宜保重。」賈夫人又問道:「近日闖賊大勢若何?」子期道:「聞得闖賊破了河南全省 ,今已流至山東地方。所過郡縣,無不望風投順。只怕將來敝地,亦非安靜之所。」賈 夫人道:「拙夫生死未知,故鄉已為賊穴,老身母子,全仗賢崑玉覆庇之力。倘獲瓦全 ,感當不朽。」子期道:「小姪力微才劣,安能有以仰裨老伯母之萬一。但聞令愛小姐 ,笄年未字,愚弟曉生,年逾弱冠,亦未有室。據著小姪愚見,老伯母何不以小姐許配 曉生。在曉生弟,以年姪而兼半子,情尤親密﹔在老伯母,擇婿相依,則他鄉即若故鄉 ,不致有仳離之感。況今盜賊?起,朝難保夕,萬一此地又動干戈,那時舍弟自顧不暇 ,或與老伯母中路拋撇,使令愛小姐,出頭露臉,或致失身匪類,則悔之晚矣。故為老 伯母計,莫若許了姻事為上。」賈夫人道:「賢姪乃金玉之言,老身豈不知之。但俟拙 夫作主,不敢擅許。」子期道:「正為老年伯先生日久無信,不若將小姐許了舍弟,待 舍弟再同一個老僕,星馳前去探求下落,以婿尋翁,自然不避斧鉞。倘即尋見了老年伯 回來,擇吉完姻,有何不美。況在亂離時節,拘不得平常禮數。須要反經行權,見機而 動。此非小姪為著舍弟作說客,望乞老伯母三思可也。」賈夫人道:「郎君之言,句句 切實,使老身聞之,如醉方醒。但小女遲至十八歲,而尚未受茶者,豈真無一宦室年家 求聯秦晉,皆由其中別有一事,所以難許耳。」子期道:「願聞其故。」賈夫人道:「 只因小女甫十歲時,有一玉工,將著一隻玉燕釵來。小女見而喜愛,遂以重價得之。後 有一個相士,見了燕釵,不勝驚異道:『此釵的係古物,但彼時原有一對,雖或分離, 不久自當成偶。今小姐既獲此釵,則異日有來求姻者,亦必以燕釵為聘,否則不是姻緣 ,不可輕許。』言訖,那相士忽然不見。所以愚夫婦信以為真,憑著多少年家故舊,求 取庚帖,因無玉燕釵,故一概執意不允。今賢姪為著老身之計,言甚諄切,老身敢不聽 從。但問令弟果有玉燕,則親事便可立時允妥了。」子期遂站起身道:「既有此說,小 姪不敢強勸,容俟詢於舍弟。倘有玉釵,再來回報。」遂即辭了賈夫人,出到西軒。那 東方生等候已久,欣然迎進道:「談了多時,想老夫人有些允意麼?」子期道:「被我 委曲言之,賈伯母已為首肯。但所要聘物,只怕吾弟未必能備。」東方生怔道:「要甚 聘物?若是家下沒有,容當多方措辦。」子期皺著眉頭道:「太難太難。若論此物,不 減藍橋玉杵,只恐吾弟未能得以裴航耳。」急得東方生火性直衝,連聲道:「難與不難 ,不知要甚物件?乞即向弟言之,為何只管藏頭露尾。」東方子期遂將賈夫人所言玉燕 釵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東方生聽罷,心下忽然想起,小姐臨行那一夜,將著一隻玉燕 釵,與我說道:「他日相逢,以此為證。」想必小姐曉得這個緣故,所以付我為聘。遂 笑道:「我只道要甚珍寶,難以謀求。若說玉燕釵,小弟久已謀之在篋。吾兄看得太難 ,豈不可笑。」子期道:「賢弟雖有玉釵,只怕與那邊的未必相符。且將出來與我拿去 ,倘若果是一對,則在今日便可以決定了。」東方生遂將玉燕釵取出,付與子期。子期 捧玩多時,嘖嘖贊賞道:「此釵玉色晶瑩,雕琢異巧,信是數百年之物。看來這段姻緣 ,必能成就。」當下子期將了玉釵,再去請見賈夫人,就遞與侍鬟,轉奉夫人一看,不 覺失驚道:「此釵果與小女的一般無二,誰想姻緣果在此處。」忙喚秋影,著向瓊芳取 出那一隻玉燕釵來。相並一看,果是天生一對。賈夫人笑道:「信是天緣,無容勉強。 賢姪請回,待老身將此玉釵,與小女看後,即來回復。」子期道:「老伯母金口一諾, 決無改易。待小姪先去回報舍弟便了。」子期去後,賈夫人隨即進房,對瓊芳道:「誰 想東方公子果然獲有燕釵,此乃天緣注定,應為夫婦。只是你的爹爹,自從賈秀尋訪去 後,杳無信息。我做娘的只得權自應允,但不知你的心下如何?」瓊芳道:「全憑母親 作主,何必問著孩兒。」賈夫人遂即遣僕,回報子期,著令即日擇吉行聘。及到了行聘 那一日,賈夫人設酒款待。灑過數巡,賈夫人慘然下淚道:「老身命蹇,適逢亂世,拋 離鄉井,遠寓繁昌,此真大不幸也。感承郎君留居貴宅,得蒙照扶,不致徘徊岐路,風 鶴驚心,此則不幸中之大幸也。詎意子期賢姪,肯執斧柯,玉燕相逢,遂諧秦晉,以賢 婿之才,前程萬里,使小女終身有托,此則出於意料之所不及,又不幸中之至幸也。但 爾岳翁,存亡未卜,自賈秀去後,經今數月,杳無回報。眼見得凶多吉少,使我寸心如 剪,寤寐不安。前承子期作伐之時,親許聘後當令賢婿同一蒼頭,親去緝探。故以男長 女大,應即選吉完爾伉儷。惟爾岳翁不歸,礙難造次。意欲遣著蒼頭鍾義,即於明日, 隨了賢婿去走一遭,不識允否?」子期道:「小姪前番親口相許,豈有不去之理。」東 方生道:「岳母請免愁煩,小婿雖則不材,願當前去,必要根求一個下落,穩與岳父同 歸。」賈夫人又泣道:「若能如賢婿之口,得以無恙,則老身還可少留殘喘。倘有不測 ,老身即當了你兩人姻事,亦圖自盡矣。」言訖,放聲大哭。瓊芳在內聽見,不覺哭僕 於地。東方生與子期,亦為之淒感,當即告退。至夜,收拾行李。到了次曉,托著子期 在家照管,辭了賈夫人,與老蒼頭鍾義,起身向著陳留縣去。   行了數日,將及河南地界。時已傍晚,投入客店。只見賈秀背了包裹,亦投進店來 。東方生急忙叫道:「賈秀,你回來了麼?」賈秀抬頭,見是東方生,失驚道:「公子 為何來到這裡?」東方生道:「只為你去久不回,老夫人放心不下,特著我與鍾管家再 家尋問。你可探得老爺的消耗麼?」賈秀道:「小人自在石沙村莊上,辭了夫人公子, 連夜趕至陳留,打聽了數日,俱說道:『本縣共有十七個鄉紳,俱被闖賊擄到東昌府地 方,只剩兩個,其餘盡已被害。』小人當即奔往東昌,怎奈一路土寇竊發。雖則身畔沒 有東西,惟恐劫去落草。為此沿途延遲,將及半月,始到東昌府內。正欲根尋,被著一 個賊頭目拿去喂馬,一直隨到陝西界上,方得脫逃。及至東昌,細細的訪問時,並無此 事。只得再回陳留,天幸遇見一個舊鄰陳子佳,說道:『你家老爺,同著幾個鄉宦,俱 被李闖麾下偽都統劉仁捉去,監禁在懷慶府姜宦的宅內。』小人聞了這個消息,隨即趕 至懷慶,問到姜宦門首打聽時,老爺果然在內,但有賊眾防守甚緊,不能進去。為此急 急的趕回,要與夫人商議。今幸公子到來,必有高見。」東方生道:「你家老爺若還生 在,待我與鍾管家至彼,尋個計策相救。你已一路辛苦,不必同去,且到我家下,報與 老夫人知道,免他掛念。」賈秀欣然依允,到了次日五鼓,自向繁昌而去。東方生只帶 了鍾義,前往懷?。   不知救得賈公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老蒼頭殺身救主翁

  詩曰:   僕事主兮臣事君,誰能重義輕其身。   請看長鬚能救主,愧殺區區負義人。   卻說東方生與鍾義,出了店門,在路晝夜驅馳。不一日,到了懷慶府內,投一客寓 住下,遂問至姜宦門首。只見許多賊將,在門把守,插列器械,威風凜凜,怎敢向前打 話。東方生尋思,無計進路,只得同了鍾義,回至寓中,與店主人商議道:「請問,那 把守姜宦宅子的將官,不知姓甚名誰?與貴府朋友,可有個相熟的麼?」店主人道:「 那個將官姓吳名忠,只與敝府一個好管閒事的袁恕齋最相契厚。吾兄若有什麼尊事,只 與恕齋商量,無不立妥。那恕齋,就住在寒前十字街東首巷口,朝南黑竹雙扇門裡便是 。」東方生登時即寫了一個名柬,前去拜望。恰好袁恕齋閒坐在家,出來見畢,分著賓 主坐下。東方生道:「久慕老親翁盛名,小弟無事也不敢輕造。聞得游府吳公,與老親 翁相厚。特有一事仰求鼎力,倘蒙鈞庇,容圖厚報。」袁恕齋道:「弟與吳游府,偶爾 識熟,不知足下有何見諭?倘可有效力之處,敢不遵命。」東方生遂將前事,細細的述 了一遍。袁恕齋道:「別項事情,盡可效力。若如所諭云云,只恐子牙再出,亦無計可 施矣。」東方生便喚過鍾義,於腰下解出所帶之物,雙手奉與袁恕齋,即跪在地上,再 四哀求道:「帶得白金百兩,願獻為壽。久慕足下,俠烈丈夫,最能救人之危,濟人之 急。所以竭誠拜懇。若非足下,則妻父之命必休矣。」言訖,放聲大哭。袁恕齋急忙扶 起道:「深愧未有寸功,安敢叨領盛惠。但恐堅卻,足下反不放心。權為收下,以圖奉 璧。」東方生又細求解救之計,袁恕齋道:「並非小弟作難,只因令岳招了劉都統之恨 ,所以難為解救。前者貴縣城破之日,縉紳先生被獲而拘留者,一十餘人。以後帶至敝 府,每人索銀三千兩。若照數饋送,立刻放還。不料令岳先生同了幾位不識時務的,既 不饋銀,又將劉都統毒罵了幾次。彼時即欲加害,緣值督攻衛輝,以此羈禁姜宅。若欲 解救,實非易事。且待小弟,即在今夕設下酒筵,請那吳公,於飲酒中間,微露其意。 倘有一線之路,即當報命。」東方生又諄諄囑懇而別。回至寓所,吃過夜膳,與鍾義兩 個悶悶不悅,挑燈而坐。將及更餘,忽聽得叩門甚緊。鍾義連忙起身,開門一看,只見 袁恕齋帶著兩個僕者,提了燈籠,特來回報。東方生慌忙整衣,迎進內房坐定。袁恕齋 道:「適間備酒請著吳公,到舍談起前事。據云,都統不日回來,就要綁出梟首。若教 放走了賈公,誰去代斬。弟又再四求之,那吳公說道:『要小弟做情不難,只要一人, 於夜深時進去,穿戴了賈公的衣帽,認做賈公,臨刑代了一死。若得倖免,也是他的造 化。如此,就是小弟在仁兄面上萬分用情的了。』為此,連夜特來相報,望乞速為裁酌 。只怕沒人替代奈何。」東方生沉吟不語,鍾義在旁,咬牙切齒,向著東方生道:「我 聞古語說得好,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念小人向受老爺抬舉洪恩,無可補報。今老爺被 禁臨危,正小人應死之日。願即進去代替,誓不皺眉。」袁恕齋肅然起敬道:「壯哉壯 哉,好一個忠義的管家。若得如此,你家老爺就有生路了。」東方生泣下道:「鍾管家 ,你若果係真心,肯代主人一命,我就拜你兩拜。」言訖,連忙拜倒在地。鍾義雙手扶 住道:「不要折殺了小人,但有老妻弱子在家,萬望公子垂憐看顧,則小人就瞑目於地 下了。」又對袁恕齋道:「感承高誼,救我家主。但恐遲則有變,乘此夜深,情願隨了 就去。」袁恕齋道:「難得你義氣激烈,視死如歸。真千古所少,不免就在今夜,換你 家主出來。」又叮囑東方生道:「足下好把行李收拾停當,待你令岳一到,便好起身。 」言畢,遂帶了鍾義,急急的出門而去。東方生欷歔相送,鍾義臨行,亦回顧揮淚而別 。   俄而漏下五鼓,只聽得門上連叩三響,急忙開視,只見蓬頭垢面,穿了鍾義的衣服 ,隨著袁恕齋來到。當下二人相見,不覺抱頭大哭。袁恕齋慌忙勸住道:「你們翁婿, 休為無益之悲。我已備下牲口,可即起身前去,晝夜趲行,不得有誤。我亦為爾,惟恐 事泄被禍,挈家遠徙。直候鍾義有了下落,方敢出頭。」東方生與賈公,向著袁恕齋拜 了幾拜,辭謝了店家,便跨上牲口,如飛的趕出城外。一路不敢耽延,直待離了河南界 上,方得放心。又行了數日,始抵繁昌。東方生先到家內,報知賈夫人。取出一套衣服 ,把與賈公換了,迎接進門。當下夫人、小姐接進在內,抱著頭痛哭了一場。賈公便將 闖賊攻破縣城、被擒前去許多苦楚,備細說了一遍。因問道:「夫人自到此地,前前後 後的事,已在路上,聞於東方婿矣。但不知夫人主意何見,就把孩兒許了曉生?」賈夫 人先將遣著賈秀探候,日久無信,再把東方子期相勸之言,亦細細的述了一番。賈公道 :「深感夫人主張,若非東方婿親至懷慶,尋著袁恕齋,則我已為他鄉之鬼矣。但可惜 了鍾奴,使我時刻繫懷,能無痛悼。」賈夫人亦傷感不已。過了兩日,賈公備酒作謝東 方生,並邀東方子期。正在酣飲間,忽聽得外面嗚嗚咽咽,一片哭聲。賈公驚問其故, 原來是鍾義的渾家,當日不見丈夫跟著家主回來,心下已是暗暗猜疑。這一日不知那一 個漏了消息,所以母子兩個,號啕大哭。賈公當即喚至筵前,慘然下淚道:「爾夫忠肝 義膽,情願替代,不是我忍心害理,屈他性命。他若被害,我當遍請高僧,誦經超薦。 萬一天若見憐,或得生還,我當侍之如兄弟。你母子兩個,且免悲慼。」東方生又苦苦 的勸慰了一番。當夜賓主怏怏,竟不歡而罷。東方生回至西軒,因值皓月當空,不忍就 睡,獨自一個坐至更餘。忽於東北角上,吹起一陣香風,風過處,忽地閃出一個美人來 。年約二□□歲,身披霞帔,手執紈扇,輕移蓮步,走近欄杆。對了東方生,深深的道 了一個萬福,莞然笑道:「郎君別來無恙?」東方生又驚又喜,遲遲答道:「不知小生 與姐姐,曾在何處會過?」那美人道:「原來貴人最易忘事,怎不記得去春,郎君寓在 賈宦園內,妾同侍婢夜夜伴郎,新詩唱和,豈即相忘耶。」東方生道:「彼時相會者, 乃是小姐瓊芳,何為冒認?」美人微微笑道:「實不相瞞,妾乃牡丹花之神也。若不得 男子真元,則難以飛升遠舉。幸遇郎君,聰明秀質,駐駕園中。妾遂變作瓊芳,夜深相 就,幸沾雨露。欲報無由,故特遍處搜尋那玉燕釵一隻,使郎今日得諧姻好,則妾足以 報郎之德矣。然不說明,惟恐合巹之後,夫婦猜疑。故乘此良夜,與郎一會。今而後, 郎若再要會妾,只在年年三月盡頭,牡丹盛吐之際,月皎無風,將著玉如意輕輕的叩花 三下,則妾至矣。」東方生道:「姐姐乃是牡丹花神,既獲聞命矣。敢問那素馨、秋影 是何變冒?」花神道:「素馨乃是玉簪花,秋影乃是梧桐樹。彼一花一木,亦係歲久成 精,與妾為伴,故特倩伊說合,使郎無疑。」說罷又長吟一律,以贈生道:   休嫌幻質托花神,人世虛浮孰是真。   非子豈能成配合,因予方得締朱陳。   三更鶴舞青城月,萬里風高絳闕春。   從此相思不相見,期君麟閣建奇勛。 東方生亦口占一律,以贈花神道:   嬌姿豔魄自翩翩,幾度相逢洵有緣。   始識凡葩難表異,須知國色易成仙。   沉香亭北春風裡,金穀園中夜月前。   從此思君渾不了,欲圖後會是何年。 東方生吟訖,欣然笑道:「月白風清,即承仙鄉賜顧,不知西樓之夢,可能再續乎?」 花神悵然道:「郎今新婚燕爾,其樂孔嘉。妾乃草木幻姿,安敢再共衾枕。況塵緣已斷 ,保無天曹見罰。」遂拂袖而起,朗吟一絕道:   愧殺當時數會君,夜深偷解石榴裙。   只今已入清虛界,休想陽台舊雨雲。   俄見微雲蔽月,一陣清風飄動,花神即乘著清風,冉冉而去。東方生悵望久之,才 歸臥內。   又過月餘,賈公與夫人商議道:「目今流寇紛紛,中原瓦解,料想未能回去。莫若 選卜吉期,與女孩兒完了姻事,然後再為之計。夫人意下何如?」賈夫人道:「相公之 言,正與妾身相合。當此離亂之時,那裡拘得許多禮數。不妨草草完姻,亦免卻爾我心 上掛念。」賈公遂遣人邀請東方子期,以實告之。子期登即轉達於東方生,東方生大喜 。即日選了吉期,行過聘禮。及合巹之夕,男貪女愛,其夫婦相得之情,不待表矣。   一日東方生談起花神一事,瓊芳變色道:「何物妖魔,冒我名字,污我節操,殊為 可恨,說他何用。」東方生道:「若非遇著花神,把那玉燕釵與我,安能與卿今日得做 夫婦。則其大恩,自當求佩勿忘耳。」瓊芳笑道:「怪道你這樣一個酸措大,那裡得這 寶物作聘。原來出自花神所贈,便可以將功折罪了。」自此夫妻二人,愈加恩愛。每日 無事,惟以詩詞賡和。佳句頗多,不能備載。   再說賈公、夫人,自與瓊芳完姻之後,就將家事托與東方生料理,吃了現成茶飯。 惟一心想念那鍾義,不知生死下落,打發賈秀前去探聽。正欲起身,忽值一人,投剌晉 謁,原來就是袁恕齋,當下賈公與東方生慌忙迎進。揖畢,賈公殷殷致謝救命之恩,彼 此又細細問了起居。袁恕齋道:「那日別後,小弟深恐貴價與老先生面顏不同,或致事 泄被禍,遂即遠徙鄉間。豈料尊價真是一個俠烈丈夫,輕生重義。到得次日,即將佩刀 自刎,並把面皮剁破。揣度其意,惟恐同禁之人看見,事若洩露,累及典守,所以急於 自盡。以後,不及數日,那劉都督回來,即取所禁諸公,典刑西市。較之尊價從容自決 ,得全首領,竟有宵壤之隔矣。小弟一聞此信,即日出城,捐金遍賄守門校役,領出屍 骸,買棺盛斂,今特帶至貴邑。一則敬重尊價義勇之氣,當世所無。一則報復老先生翁 婿,以免掛念。但不能出奇相救,以致盡命,罪切罪切。」賈公聽畢,又再三謝道:「 足下仗義任俠,如此肝膽,雖古之黃衫客、古押衙,不過是也。深愧老夫無以為報。」 當夜即整酒筵,水陸畢具。請著東方子期相陪,賓主盡勸,直至子夜而散。一連留住三 日,袁恕齋堅執要行,遂贈以百金禮物,一直送十里之外。望著恕齋去遠,賈公方與東 方生回轉,就將屍棺擇地安厝。遍請高僧,啟建三晝夜水陸道場。及經事畢後,賈(原書 下缺)

第十六回 僧室藏尼偶諧雲雨夢

  詩曰:   向道僧扉閉得堅,焚修自合習參禪。   誰知夜靜月明處,也有佳人同枕眠。   說話天下最討便宜的,莫如和尚。那些俗家,男耕女織,終歲勤勞,常有個凍餒之 時。惟獨和尚,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偏自穿得暖,吃得飽,捫腹逍遙,無憂無慮。俗 家要住一間房子,好不艱難,按季清還房租,好不煩苦。惟那和尚,住了名山勝境,高 堂曲室,鎮日清清淨淨,自由自在。據著這般看起來,凡做和尚的,受了施主的齋糧, 享了自在的清福,務要參師訪道,苦行焚修。一則報答檀那,一則自成正果。豈料,偏 有那一等劣惡不肖之流,壞亂清規,不遵戒律。日常酗酒啖肉,見了一個婦女,就如蒼 蠅見了血的一般,千思萬想,必要弄他到手。豈知,萬惡之首,莫重姦淫。就是那施主 的東西,也不是容易消受的。古語說得好:   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   若還不好劫,披毛帶角還。   更好笑,有那一種庸蠢之徒,信重佛法,見了一個和尚,不管好歹,看待就如活佛 ,聽憑妻女到那寺院聽經,或去燒香點燭,或做鞋襪佈施,往往弄出事來,被人笑話。 所以正氣的人家,不許三姑六婆上門,不容妻女到寺燒香。則奸局無由可入,門風不致 破壞。只今一件新奇的事,也為著齋僧上起的,待細細的敘演出來,以為佞僧的下一砭 針。   且說松江府婁縣,城外有一靜室,喚做古柏庵。庵中只有三個長老,那當家的法名 證空,號叫蕉月,原是廣東人氏,自幼出家,隨師訪道,年才二十五歲,性格聰明,熟 習經典,更兼談鋒最捷,每講論禪家妙諦,娓娓不休,真能使頑石點頭,天花亂墜。所 以,雲遊至松,無論僧俗,莫不敬禮,以為有行真僧。後因士紳公啟,請為古柏庵住持 。未滿二載,起建禪堂佛閣,煥然一新。不待募化,錢糧畢集。遠近聞之,愈加敬奉。 只是天生一件毛病,見了一個婦女,便即神魂飄漾,不能自持。單為有了這件病根,遂 將那經典做了口誦的虛文,講論做了哄人的套語。但見一個施主到來,他便滿面春風, 一團和氣,就如《西廂記》內的法聰一般。因此人人喜愛,都來施助。也有點燭掛幡的 ,也有求取法名的。日逐紛紛,竟將一個清淨的靜室,做了熱鬧的道場。然在左近的護 法,雖與證空相好甚多,單有一個黃在茲尤為莫逆。那在茲,原是府學朋友,也在世法 上行走,故與證空話得投機。日常閒暇,不拘早晚,時到庵中隨喜。話休絮繁。   且說古柏庵西首三里之外,有一尼庵。那當家的尼姑喚做朗照,年可二十餘歲,姿 容秀麗,談吐如流。所以宦家富室,無不走動。因值證空在古柏庵做了住持,郎照聽得 沸沸揚揚,遠近傳播,也即披了袈裟,到庵參禮。證空一見了朗照的姿色,拴不住心猿 意馬。朗照見了這樣一個標緻和尚,越做出妖嬈模樣。證空手執如意,指著朗照道:「 出家一般,男女各別,何勞蓮駕至此?」朗照道:「大師你說錯了。既知一樣修行,又 何必分著男女。況千聖相傳,只有一法,豈女不可得之於男,男不可授之於女耶。」證 空聽說,明知語中有因,遂慌忙留著朗照吃了齋,直盤桓至暮而去。自此,朗照哄引那 內眷,到庵燒香。往來既密,彼此眉來眼去,弄得一團火熱,遂乘著無人之際,留進內 房,竟做了比目之魚,並頭之蓮。有詩為證:   尼不尼兮僧不僧,僧尼一樣愛風情。   移柴近火應燒著,枉了檀那供奉心。   一日,庵中長老,俱到施主人家,做那三晝夜功德,單有證空並一道人在庵,便去 約會了朗照。那一夜,恰值七月既望,皓月當空,明亮如晝。到了更深時分,朗照悄悄 的將那房門鎖閉,乘著月色,踅到古柏庵來。輕輕的剝喙數聲,證空已是望得眼穿,慌 忙啟扉,接進內室。取出酒肴,飲了一會,就把朗照摟抱上?,那一番雲情雨意,自然 十分歡暢。正所謂:   為尼為釋難分辨,兩個光頭共一?。   自此朗照潛住庵中,日則鎖閉在房,夜則同衾共枕。一連三夜無話,到了第四日早 起,證空為要登廁,穿上褲子,就急忙忙走了出來,竟忘記了鎖門。也是合當有事,恰 值黃在茲要討煙吃,獨自一個闖進房內。看見紗帳中光著頭向裡?睡著,黃在茲認道是 證空,便把帳子揭開,向那雪白的屁股上打一掌道:「日高三丈,還是這般好睡麼。」 朗照又認是證空取笑,笑嘻嘻的掇轉頭來道:「你若不要撒屎,這些時也還睡哩。」黃 在茲仔細一看,不是和尚,卻是一個尼姑。朗照看見是黃在茲,羞得滿面通紅,忙把被 單遮蓋。誰想那毛鬆鬆的話兒,已被黃在茲瞧得明白。當下黃在茲惟恐惹禍,慌忙趨出 外廂時,證空在坑廁上,猛然醒起,扯了褲腰就走,與黃在茲恰在廊下遇著。急忙問道 :「你可曾到我房裡去麼?」黃在茲道:「我只在廚房裡尋你討煙吃,你卻從那裡來? 」證空也不答應,如飛的走進房內。只見朗照雙臉漲紅,再三埋怨道:「你去怎地這樣 不小心,竟把房門開著,放那黃秀才闖了進來。今若被他曉揚開去,教我怎樣做人。」 證空跌腳懊悔道:「剛剛來遲得一步,若在房內遇見,我就結果了他的性命。如今放虎 歸山,必要遭他詐害,卻怎麼處?」朗照道:「我向聞此人不波生浪,最是一個不長進 、慣會詐人的主顧,不是輕易惹得他的。今既被他識破,只索將些東西送去,買他個不 開口便了。」證空點頭道:「你的主意不差,只是事不宜遲,須要速去為妙。」便向匣 內取出紋銀十兩,悄然走到黃在茲家裡,雙膝跪下道:「望念平日相與之情,包容則個 。」黃在茲假做不知,連忙扶起道:「禪兄為著什麼緣故,卻做這般模樣?」證空道: 「小僧心事,已落在黃相公眼裡。今特具白金十兩,聊充一茶之敬。萬望曲全,生死佩 德。」黃在茲見了雪白的十兩文銀,笑道:「若是一個不相知的,適才弟即叫破。只因 禪兄面上,曲為含忍。乃以厚儀見賜,反覺客氣了。」證空道:「些須之物,聊表寸心 ,必乞笑留,小僧方敢放膽。」黃在茲道:「論起相與至交,斷難領此厚恩。若以禪兄 名譽素著,那人兒亦在宦室行走。若要兩全,怎值得這點東西麼?」證空道:「這個意 思,實為輕褻。但因一時不能措備,容俟另日補敬。」黃在茲道:「吾料禪兄三年蓄積 ,不下千金。小弟也不敢奢望,只把一百兩與我,便即放過,只當沒有此事。」證空聽 說,雖則怒從心上起,又不敢挺撞,只得屈膝哀求。黃在茲微微笑道:「禪兄是個聰明 伶俐人,怎不見機。若再要多,小弟就是一個沒良心的了。若要短少,就是九十九兩九 錢,也不肯罷休。況小弟只當要了施主的,原不是禪兄的己財,何消如此慳吝。」證空 知事不諧,暫為脫身之計,堅求寬限三日,定當如數奉納。黃在茲道:「既屬至交,要 遲三日何難。但或爽信,弟將所賜之物,首於當事者。只怕禪兄更有些大不便了。」證 空連聲唯唯而別。回到庵中,朗照慌忙問道:「其事若何?」證空低頭垂淚道:「一時 失著,竟遭虎狼之手。爾我緣分,大都畢於今夕矣。」朗照道:「諒他只要銀子,有何 難解之事。」證空長吁了一聲,也不答應,便將衣被物件,忙碌碌的收拾做了一包。朗 照詰問其故,證空道:「我想此人,設心不善,就使今日買囑了他,日後必要常受其累 。為今之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我與你今晚一敘之後,送你回庵,即刻便要飄然遠 去了。」朗照聽畢,止不住眼眶流淚,不能割捨。閒話休提。   且說當夜,兩個上?,免不得又恣意綢繆了一番。將及五鼓,證空悄悄的起來,催 著朗照起身,背了衣包,打從後門走出。送到半路,向著朗照道聲保重,灑淚而別。遂 從間道,抄到西關,急望嘉興而去。   再表庵中兩個長老,那一日等到日宴,不見當家的起身,只得推門進去一看,只有 傢伙什物,其餘被帳衣單,一些也不見了。兩個長老互相驚疑道:「細看這個光景,必 定是逃走去了。但風不吹,草不動,為著什麼緣故,半夜逃脫?」正在猜疑未決,那消 息已傳入黃在茲的耳內。黃在茲專望到了第三日,要這一百兩銀子。誰想過得一夜,就 逃走去了。當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急急的走至庵中,嚇那兩個長老道:「你們這 些賊禿,怎把尼姑朗照藏匿在庵,昨早我親眼撞見,證空與他睡在?上。已經呈明捕衙 ,差人提究,誰想你等俱是通姦的,所以令他逃避。少頃差人來時,你只要還我證空去 聽審。」兩個長老再四辯訴,黃在茲那裡肯信,只得把那磬鈸並證空房裡的幾件朱漆傢 伙,都送與黃在茲,方才罷休。黃在茲又把朗照詐了一注東西,俱不消細表。   單說證空,那一日一直逃至秀州,投入楞嚴寺禪堂。幸遇幾個相識的道友,交口贊 譽,那住持僧欣然留住,倒也安穩。只是一心思念朗照,又仇恨那黃在茲,將欲再到松 江,為報復之計。誰想,那一年正值宗師按臨嘉興,黃在茲同了親戚家的幾個子弟,來 到嘉興冒考,寓在楞嚴寺梧桐房內。一日,寓中無事,黃在茲信步踱至楞嚴寺禪堂,剛 欲跨進山門,與證空劈頭遇著。一個詐心不遂,還恨那一百兩頭不曾到手。一個仇人相 見,分外眼明。又道是不禿不毒,當下證空一見了黃在茲,就衝胸一拳。黃在茲亦趁勢 扭了證空,兩個揪住廝打。早驚動了合方丈的和尚,都來勸解。證空訴稱,他是光棍秀 才,白白的詐了我十兩銀子,今日必要還我。黃在茲喊道:「偷師姑的賊禿,我正要尋 他,誰想逃在這裡。」眾和尚細聽根由,明知兩個俱不是正氣的人。畢竟和尚只為和尚 ,眾手幫助,把黃在茲多打了幾下。黃在茲雖有同行的伴侶,俱是斯文朋友,被證空一 推就倒,誰肯向前。幸值眾人力勸,黃在茲方得脫身,已是眼青額破,衣服扯得就像蓑 衣相似。回到寓所,十分惱恨。思欲出揭,央求入學朋友,具詞公舉。又因嘉興要打冒 籍,不敢出頭。當晚禪堂內眾僧,也因廝鬧一番,惟恐惹禍,打發證空起身。證空暗想 :「嘉興寺院,決不容留。每聞湖州府名剎最多,山水秀麗,不若且到彼處,暫時寄跡 。」主意已定,登時附舟,直至吳興,投在眠佛寺內。每日沿街化齋,一住月餘無話。 忽一日,打從察院前東首經過,只見一家門首,站著一個婦人。證空立住了腳,仔細一 看,那婦人生得如何?但見:   瓜子臉兒,梨花淡白﹔弓樣眉兒,柳葉新青。自然幽雅,身穿著半舊的黑羅衫子﹔ 略加妝飾,鬢簪著鮮紅的幾朵海棠。論年紀三十左右,腳金蓮五寸餘長。貌非傾國,雖 不能使張珙的情牽﹔態盡妖嬈,也可以攝法聰的魂。   證空一見,把一個身體登時酥了半邊。那婦乜斜眼覷著證空,慢慢的掩了門進去。 證空走至東首,略停了一會,隨即轉身又向那婦人家門前經過。只見門兒靜掩,隨又轉 身向東。如此一連經過三次,並不見那婦人再走出來。看看天色已暮,只得回到寺中, 心下不住的想道:「怎設得一個法兒,弄那婦人到手?」翻來覆去,一夜不能合眼。忽 然轉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可為進身之計。」遂買下一根梆子,每日到那婦人家左近 ,把梆子敲響,高聲叫道:「貧僧來自嶺南,身上不掛一絲,頭上不頂寸木,只化眾居 士們每日施飯一餐。功德無量。」自此,日則往來敲梆,夜則盤膝跌坐在婦人家門首簷 下。將及十日,地方上走出幾個老者道:「細看這個長老,雖則年紀不多,日夜念佛, 倒也是個苦志修行的。我們合成三十家,一家一日,將他輪流供養。只是他打坐在趙誠 甫家門首,幸得趙誠甫歸在家裡,我們同去見他商議,要他做個領袖,便好去合那眾鄰 舍。正所謂不看僧來看佛面,此乃美事,有何不可。」眾老者便去見那趙誠甫。   不知如何?且聽下回解說。

第十七回 佳人施飯大開方便門

  詩曰:   世情反覆欲如何?閒是閒非日日多。   架上有書慷展卷,樽中無酒莫高歌。   漫搜往事消愁況,偶述新聞慰病魔。   豈學荒唐恣胸臆,姦淫種種易生波。   話分兩頭,且說證空所見的婦人,娘家姓陸,丈夫就是趙誠甫。做親六載,只生一 個女兒,年方週歲。那趙誠甫只有二三十兩本錢,虧他勤謹,出外販線為生,一年倒有 六個月不在家裡。陸氏年才二十八歲,雖則小戶人家兒女,倒有五六分姿色。只是生性 輕浮,多言多笑。隔著十餘家西首鄰居,有一丘大,年將四十,未曾娶妻。因窺見陸氏 美貌,又探知趙誠甫時常出外,心下懷著不良之意,往往借件沒要緊的事頭,闖進陸氏 家裡,坐著閒談。及語到熱鬧之處,每帶諧謔,陸氏笑談自如,並不嗔怪。因此丘大認 著陸氏有心。一日黃昏時候,丘大悄悄的潛立在門外,將門輕輕一推,猶未拴上。不敢 驟然推進,只得伏在門邊。裡面陸氏,吃完了夜飯,收拾碗盞,方欲燒湯洗腳,忽記起 前門未關,慌忙將著燈草,點火出來照著。丘大聽見腳步走響,板縫裡露出亮光,只得 大著膽,推門進去。陸氏驚問道:「夜深了,丘家伯伯你來做甚麼?」丘大推說道:「 討火吃煙。」陸氏道:「要點火,外面沒有燈草?伯伯可立在街上,等我就把手內的火 與你。」丘大等得陸氏遞火過來,便趁勢伸手過去,將那奶邊一摸。陸氏用力推開,急 急的關門進去,並不做聲。丘大又認著陸氏十分有意。到了次日傍晚,捉空挨身進內, 一堆兒蹲伏在櫃檯裡面。候至夜靜,陸氏出來關門,便走到背後,攔腰一把抱住。陸氏 驚喊道:「你是那一個?」丘大低低應道:「是我。」陸氏聽得是丘大的聲音,便亂聲 叫喊,早驚動了兩邊鄰舍,都起身開門出來。丘大知事不諧,急欲走脫,反被陸氏扭住 不放。當下眾人看見,俱憤憤不平道:「人家一個內眷,好端端坐在家裡,你怎麼起那 不良之意,就要把他強姦。真正沒有地方,沒有皇法的了。」內中有一張老親娘,再三 苦勸道:「趙家娘娘,我便與你貼壁鄰居,那一個不曉得,你是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 上放得馬過的。想是丘大官吃酒醉了,所以冒犯了你,你只索息怒,饒恕了他。萬一聲 張起來,必要到官審問。一則娘娘也要出頭露臉,二則外人不知,認道姦情勾當,帶累 趙官人面上不好意思。老身只要沒事,所以苦口相勸。娘娘若肯依允,我叫丘大官磕頭 賠禮。」眾人齊聲說道:「張老親娘勸得極是,丘大雖則不通,念他平日做人也是好的 。趙家娘娘把一個天大的人情,賣在我眾鄰舍面上,待他賠個禮,饒放了他罷。」陸氏 也便將機就機,放鬆了丘大。丘大滿面羞慚,只得向著陸氏,磕了兩個頭,又向眾人逐 一拜謝,抱頭鼠竄而去。   隔得半月,趙誠甫自外縣回來。陸氏依著眾鄰相勸,擱起不提。趙誠甫置完了貨, 又欲出門。只見鄰舍內幾個老輩過來,商議證空化齋一事。趙誠甫平素最敬神佛,最肯 佈施,遂即滿口依允道:「若要小姪做個領袖,其實沒有工夫。若每月要小姪齋供一日 ,有何難事。設或小姪不在家裡,自當叮囑寒荊,照眾輪供便了。」眾老者看見趙誠甫 允諾,無不歡喜。當即合齊了三十家,把證空輪流供養。證空每到一家吃飯,低頭閉目 ,口中只念著阿彌陀佛。就有內眷將他張視,他便掇轉頭,並不偷眼一看。所以眾人愈 加敬重道:「他是個有來歷的真僧。」   話休繁絮,只說證空。每夜打坐在趙家門首,到了五更時分,敲著木魚高聲念佛。 及在日間,捉空就溜到陸氏家內,討茶吃飯。陸氏因道:「他是有德行的長老,親手遞 送,並不閃避。」說話的,你說錯了。那陸氏獨居在家,容一遊僧出進,豈無地鄰看見 ,沒有說話的麼?原來那一街,是個僻靜去處。四邊鄰居,不在衙門,就是肩挑生理, 各自門各自戶,誰肯管這閒事。所以丘大敢於黑夜用強過奸。自丘大鬧了一番之後,就 值證空打坐化齋。那證空又是朝暮念佛,假做老實,自然沒有人疑心他的了。   閒話休提,且說證空,暗暗察探陸氏,日逐動用,十分淡泊。遂將銀買下花紗一疋 ,趁著左右無人,推門進去,見了陸氏,合掌施禮,嘻嘻的笑道:「小僧有緣雲遊至此 ,幸遇娘娘及各位檀越,施齋救度。又日逐在此打攪,無可報答。適有王居士將著花紗 一疋,施與小僧。念小僧是個出家的人,惟穿戒衲,要此花紗何用,特敢奉與娘娘,少 答茶湯之費。」言訖,即向袖內取出花紗,雙手遞奉。那陸氏若是一個有見識的,嚴聲 厲色,將那花紗擲還,便可以絕了證空的邪念。誰想陸氏沒有主意,竟把那紗兒接了。 證空心下暗暗歡喜,想來已有三分光景。過了兩日,又去買些茶棗,送與陸氏。陸氏殷 殷謝道:「只因拙夫出外,沒有什麼好素菜供養師父,反要你出家人壞鈔,教奴家怎好 受得。」再四推辭了一會,便伸那嫩尖尖的玉指,接了進去。證空心下愈加歡喜,想來 覺有七分光景。又過兩日,只見街上賣布的,背著布包走過。證空叫進到陸氏家裡,買 取白布二疋。陸氏看見,要賒青布二丈,那賣布的不肯道:「倒是現買,情願讓些。」 證空便又將銀買了二丈青布,送與陸氏。陸氏笑嘻嘻的接道:「待拙夫回來,即討銀子 送還師父。但不知師父買這白布何用?」證空道:「要做一件襯裡衣衫。」陸氏道:「 若不嫌奴家的手段不好,就替師父做了罷。」證空道:「娘娘若肯剪裁,定當以工金奉 謝。」陸氏道:「只是日間沒有工夫,且待夜來,與師父做罷。」證空道:「娘娘臨做 之時,小僧須要當面看裁,方不長短。」陸氏微笑道:「只怕夜間不便。」證空慌忙合 掌道:「阿彌陀佛,小僧極是一個志誠的,娘娘何須疑忌。既如此,且到晚間裁剪,快 些出去,省得外人看見不雅。」證空暗想,事已挨到十分光景,心下大喜。看看黃昏時 候,各家俱已閉戶,便即踅進裡邊,等候陸氏點出燈火,將那布來量了長短。那陸氏若 是一個正氣的,就該把證空打發了出來,關上了門,也就沒事的了。誰想陸氏看見證空 ,半紀後生,人物秀麗,又且有些油水,所以心上早已著邪。那證空又單為著陸氏,費 盡心機。當夜剪裁完時,已是更深人靜,禁不住慾火如焚,向著陸氏,雙膝跪下道:「 娘娘若肯見憐,萬死無憾。」陸氏掇轉頭,掩口而笑。證空即便膽大,急忙向前摟抱。 陸氏用力推開道:「我好意替你裁衣,怎生反來纏我。可見那出家的,不是好人。」證 空又再四哀求,緊緊的摟住不放。陸氏假意將手放鬆,憑著證空抱到榻上,霎時間雲雨 起來。但見:   金蓮高聳,玉腕斜勾。閉星眸而楊柳輕搖,翻紅浪而桃花無主。一個是戀色淫僧, 慣會憐香惜玉﹔一個是空閨少婦,何妨驟雨濃雲。光著與緣鬢,偷諧並蒂之蓮﹔施齋兼 捨體,總發慈悲之念。正所謂:和尚常聞三件妙,佳人願費一條心。   有頃事畢,證空踅出門外,依舊敲著木魚,高聲念佛。自此更靜而入,五更而出。 往往來來,將及月餘。那趙誠甫,已經回來兩次,只因做得穩當,並無一人知覺。單有 丘大,一心思要勾搭那陸氏到手,誰想好事不成,反受了一場沒趣,心下十分懷恨,無 由發洩。忽一日傍晚,偶在陸氏門首經過,只見證空坐在簷下,陸氏掩立門內,露出半 個身體,笑嘻嘻的與證空講話。丘大閃在一邊,瞧了好一會,陸氏方才掩門進去。那丘 大,若是一個有作用細心的人,只消暗暗察聽,尋出破綻,把證空趕了開去,出了陸氏 的醜,也便可消那一口氣了。誰想丘大登時性發,揪過證空,掀倒在地,兩個拳頭就像 雨點一般的亂打。街上走過的人,並兩邊鄰舍,看見丘大勢頭兇猛,向前力勸。證空得 脫,亂嚷喊冤。丘大亦向眾人,備將證空與陸氏嘻笑講話的緣故,說了一遍。那看的人 ,有個說著丘大不是:「證空是個有德行的長老。」又有個說道:「遊方和尚,見了人 家的內眷,探頭探腦,油嘴嚼舌,原是個極不長進的,只嫌打得他少了些。」又有勸的 道:「只消趕了他去就罷休,何必與他計較。」丘大又把陸氏著實罵了一頓,眾人互相 勸解,一哄而散。證空打得遍身青紫,戒衣扯碎,木魚念珠,俱被奪去,坐在階沿,只 管叫痛不絕。到得夜深,陸氏輕輕的開門,放了進去,將酒勸著證空吃道:「師父為著 奴家,遭那惡少之氣,使我心如刀刺,坐立不安。惟恐尊體被傷,物央隔壁小廝,買下 紅花煮酒,你可多飲幾杯,方能散血。」證空道:「我被那廝打壞,亦不足惜。但慮自 此一番之後,不能仍前相會,如之奈何?」陸氏道:「奴家亦如此想念,不惟與你不得 歡會如初,只怕我丈夫回來還有說話。」證空道:「小僧即使遠去,怎能將你割捨得下 。」陸氏道:「奴家也放你不落。」兩個唧唧噥噥的,話了一會,不覺淚下如雨。既而 陸氏又問道:「你在我家往來,已費了好幾兩銀子,如今身還有些麼?」證空道:「自 松江帶至嘉興,原有二百餘金。今自嘉興來到這裡,約共費了五十二三兩之數,所存尚 有一百五十餘兩。」陸氏道:「既有許多銀子,盡可過活,但不知你會得營運麼?」證 空道:「要做生意,其實不能。但習得外科醫業,遍識無名腫毒,並一切療瘡發背,俱 能救治。據我想來,這一項道路盡可到處去得。」陸氏道:「有了這樣本事,何必做個 和尚,被人欺侮。」證空道:「小僧來至湖州,初意原要還俗。只因遇見娘娘十分美貌 ,所以假托化齋,逗遛不去。」陸氏道:「俺家丈夫,生性粗暴,稍拂其意,非罵即打 。所以出外去了,倒也自由自在。他若回來,時刻戰兢,不能安穩。不料前番丘大,黑 夜潛入在家,強要奸我,被我喊罵不從,又被四鄰羞辱了一頓,因此挾仇,今日將你出 氣。只怕那廝還要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那時有口難辯,必遭毒打。幸遇你這冤家,雖 則是個長老,性格溫存,人物俊雅,你今要去,教我怎生捨得。所怕你身邊乏鈔,又沒 有隨身技藝,還俗之後,難以過日。今既有了一百五十餘金,則數年之用,不消憂慮。 又有那外科醫術,則隨他可以行道。據著奴家,到有一條妙策,你可允否?」證空道: 「不知有何主見?」陸氏道:「你到明早,向著二十九家施主,都去辭謝一聲,就把滿 帽買了一個,扮做俗家,隨去僱了船只,我和你半夜下船,逃到他州外府。你行醫業, 我做針線相幫,盡足快活過日。等我丈夫回來,問起根由,那些鄰舍,見你去來明白, 決不疑你,自然把丘大強姦事情說起,必致告官追究,使那廝有口難分,頂受罪罰。此 計你道好麼?」證空拍手大笑道:「妙計妙計。」當夜無話。到了次早,一一依著陸氏 而行。隨路換船,逃至杭州府城內,貢院前小巷居住。且把按下不提。   卻說趙誠甫家的四鄰,那一日到了午後,不見陸氏開門。又過一日,寂無響動。眾 人三三兩兩,互相猜疑不決,又不敢撬進門去。直到第六日,趙誠甫回來,把前門一推 ,卻是拴上的。遠遠的抄從後門一看,只見鐵鎖鎖著。趙誠甫大驚,細問左右鄰壁,俱 說道:「五日之前,夜深時候,微微聽得你家尊閫,若與人唧唧噥噥講話的一般,到得 次日,門兒緊閉,就不聞有響動的了。日間並不聞有什麼親眷來往。即向來,尊閫每到 親眷人家去,必對我們說一聲的。惟獨今番,竟自悄然而去,事有可疑,大官人你須遍 行查訪才是。」趙誠甫呆了半晌,遂從後門,抻鎖進去。一看,什物傢伙,件件俱在, 惟陸氏的衣服,並幾件銅錫器皿,俱不見了。趙誠甫便把後門關上,遍向城裡城外和親 戚人家尋問,俱說不知,只得又到各鄰家備細訪查。內中有個老年的,便把丘大黑夜躲 在屋內用強逼奸、以後又與和尚相打、並將陸氏辱罵之事,備細述了一遍道:「我們鄰 裡共聞共見者,惟此一事,其外並不得知。」趙誠甫聽畢,不覺: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便去央人,寫了一張狀紙,到歸安縣裡,當堂投遞。縣官問了情由,登即批准,差 役行提。   那一日,丘大閒坐在家,忽見兩個公差走進,將出火票看了,嚇得面如土色。當即 請著公差吃了酒飯,送了些差使錢,也央人寫下一張訴狀。投文之日,哀哀哭訴。縣官 當面批准,候審質奪。隨即掛牌,午堂廳審。當晚,拘齊了一干犯證,跪在階下,候那 縣官審理。   不知何如?下回再說。

第十八回 昭慶埋蹤驚遇燒香客

  詩曰:   昔為名山僧,今為杏林士。   洋洋西湖水,有美共棲止。   誰料天網疏,竟爾不能漏。   一朝罹嚴刑,自作應自受。   卻說歸安縣中尊,雖則一清如水,愛民若子,只是執持一見,不可挽回。當晚提齊 了趙誠甫、丘大及一干鄰證到案,細細的審問時。原告、干證,俱質丘大強姦不遂,懷 恨陸氏,以致倏無下落,生死未卜。中尊大怒,便將丘大嚴刑拷究。丘大連聲叫屈,死 而復醒,不肯招認。自此復勘三次,難以結案。丘大被禁在獄,倏忽四載,托著一個族 弟丘子清,將詞具告鹽漕察院,蒙批本府提審,才得取保釋放。丘大得脫囹圄,勝若重 生,但一心恨著陸氏,遍行緝訪。又將一載,竟無蹤跡。   那一年,正值三月中旬,丘大、丘子清同了幾個朋友,前往杭州進香。及到了天竺 寺,燒香已畢,再往靈隱、岳廟、斷橋等處,遊玩了一會。打從昭慶寺前經過,只見那 相面算命的,處處簇擁,好不熱鬧。又見靠東橋側,掛著一招牌,上面寫道:「龍門清 隱道人,專治療瘡發背,諸般無名腫毒,效應如神。」丘大分開眾人,打一看時,只見 擺著許多膏藥丸散,那個賣藥的,年將三十左右,生得唇紅面白,頭戴一頂紅纓滿帽, 身穿一件黑絨鑲領的藍布馬衣,對著眾人說道:「自家生在廣東,長游江北。曾遇異人 ,傳授海上奇方,青囊秘訣。所以親往山中,一年採藥,一年修製,合成萬應神膏,八 寶丸散。每遇奇瘡異毒,將發者可以一服而銷。已發者,可以刻期立愈。自到西湖,經 今六年,只取藥資,並不計利。遠近馳名,屢試屢驗。但在杭城住的,可以朝暮來取。 若是四方君子,或因燒香而來,或以貿易而來,有甚瘡毒,速來取去,休得當面錯過。 」言訖,只見那些眾人,也有求取癬藥的,也有討那膏藥的,紛紛取索,一時應接不暇 。丘大仔細把那賣藥的一看,甚是面熟。那賣藥的,也在眾人內,忽然抬眼,見了丘大 ,便即低了頭,再不做聲。丘大正看得熱鬧,被著丘子清及眾朋友催促,便由昭慶寺後 ,轉出一□庵下了船。當夜,丘大臥在船內,翻來覆去,只管想那賣藥的:為何面熟? 忽然醒起,就是那化緣的證空和尚。便與丘子清說知,丘子清道:「我想陸氏那個婆娘 ,必被證空拐去,累兄受刑坐獄,吃這一場屈官司。諒那和尚,必然還俗,做些生理。 吾兄既遇見這個賣藥的面貌相似,我們明日同到寺前,再將他細細盤問,便見明白了。 」丘大道:「吾弟所見極是。」次日飯後,丘大、丘子清與在船幾個朋友,一同再到昭 慶寺前一看,那賣藥的尚未見到,各向殿上閒坐。看看等至日中,丘大心下焦躁,走到 寺前酒米店內,問其來歷。那店內說道:「這個走方賣藥的,想就住在敝地,只除風雨 日日在此賣藥,倒也遍處馳名,頗有主顧。但他姓字,卻不曾問得。」丘大探了這個消 息,便與丘子清商議道:「他既日日來的,為何今日偏不見到?想必看見了我,所以不 來。」丘子清道:「若是這般,那賣藥的決是證空無疑的了。只是眾人在此,盤纏缺少 ,難以再等,只索開船回去,慢慢的再為商量。」眾人都說道:「子清之言,最有斟酌 。我們回家,報與趙誠甫得知,看他怎生計較。」說罷,當即開船。遇著一路風順,不 消兩日,回至湖州。丘大弟兄,不肯去見趙誠甫,即托同船朋友,走到趙誠甫家裡,備 將前項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趙誠甫愕然道:「若據這般說起,我那淫婦,被著賊 驢拐去,豈真冤枉了丘大麼。但他果係逃在杭州,一水之地,要去根尋,亦有何難。只 是丘大,如果冤枉,必須隨我同去,方肯信他。」眾友道:「丘大哥咬牙切齒,恨著證 空,兄若要他去時,他自然隨兄同往。」趙誠甫即與丘大約了日期,一同起身,到了杭 州,就在布政司前,尋一個相熟的寓所住下。每日,丘大自到西湖,遍處緝訪。趙誠甫 背了線簍,手內搖響喚嬌娘,只在城內大小街巷,假以賣線為由,處處察探。倏忽半年 ,並無影響。且喜生意茂密,除了日逐飯錢費用之外,尚有一二分利息。所以趙誠甫安 心住定,不覺厭煩。一日早起,丘大道:「聞得沙皮巷內,王心宇家的土地笤甚靈,試 去卜問一卦,那個賊禿還在杭州,或又另移到別處?幾時得見?在那一個方所?倘他斷 來有些意思,我和你便做一處去尋,撞見之時,也好協力拿他。」趙誠甫點頭依允,急 忙就向王打笤店內,對著土地,暗暗禱告了一遍。王心宇將笤丟下,卻是三個聖笤,便 道:「所問何事?「趙誠甫道:「是要尋人的。只在目下,就尋得著麼?」王心宇連聲 應道:「若問尋人,登時就見。」丘大道:「向何方所?應在何時?」王心宇道:「只 到東南方,今日午時三刻便得遇見了。」念著卦詩道:   三聖青龍卦,東南最吉祥。   尋人頃刻見,失物有人償。   趙誠甫連忙辭了卦肆,回到寓中。吃過早飯,便背著線簍,只在東南方街市,穿來 穿去。丘大遠遠的跟在後面。將近午時,來到貢院前,小小的一條巷內經過。只見上首 門內,一個婦人露出半截臉兒,連聲喚要買線。趙誠甫立住了腳,剛欲跨進門限,那婦 人仔細看了一看,如飛的走了進去,緊緊的關上中門。趙誠甫依稀認得,恰像陸氏面貌 ,亂聲嚷道:「要買線快些出來。」那婦人應道:「不要買了,你去罷。」趙誠甫此時 ,心不由主,便將雙腳踢進門去。那婦人喊叫道:「人家各有內外,你打進來,青天白 日,要強姦我麼?」趙誠甫聽那聲音,又打著杭州口氣。將欲住腳,誰料門已踢開,只 得三腳兩步跨進。劈面一看,果然正是陸氏。只因住在杭城六年,所以學得一口杭州鄉 談。當下趙誠甫一見,止不住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急忙揪了頭髮,撳在地上,揮 拳亂打。此時陸氏,已生下一個兒子,長成五歲。兒啼女喊,早驚動鄰舍,登時族擁一 街。看見是個賣線的打那陸氏,正不知什麼緣故。有好事的便亂嚷勸道:「有話好好的 講,為何這般毒打,打死了人,卻不要連累地方麼。」趙誠甫一頭打一頭喊道:「你不 要管閒事,我自打死了人,我自償命。」那鄰舍中,又有個抱不平的,連忙去尋那陸氏 的丈夫報信。到得巷口,劈頭撞著。那陸氏的丈夫聽說,大驚道:「清平世界,怎麼有 這樣事。」便一口氣跨到家裡。只見丘大站在門前,仔細看那裡面打著陸氏的,就是趙 誠甫。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就在人隊裡,搶了那五歲的兒子,向外便走。丘大雙 手攔住,大喊道:「這個就是走方和尚、拐竊陸氏的姦夫,你們若放走了他去,須要連 累高鄰。」眾人聽說,就一把拿住。此時趙誠甫已被眾手拆開,放起了陸氏。趙誠甫向 著眾人,細細的告訴道:「這個婦人,就是小子渾家陸氏。這個姦夫,就是走方和尚, 喚做證空。」遂將打坐化齋、自己出外生理、被他拐逃到省始末緣由,備陳一遍。眾人 聽畢,無不痛罵,遂一哄擁到錢塘縣前。   知縣正在問事,只聽得頭門外喧嘩亂嚷,急叫管班皂隸捉拿閒人。管班皂隸稟道: 「外面有樁風化事情,地方人拿住,特來呈報,要求老爺正法。」知縣便叫帶進。先喚 趙誠甫問道:「你把妻子與和尚通姦始末緣由,從實說來。」趙誠甫即從頭至尾,細稟 一遍。知縣就叫證空上去,拍案大怒道:「你這賊驢,既入空門,就該恪遵戒律,為何 托名乞食,奸拐人妻。今日到我台下,有何話說。」證空哀稟道:「念犯僧向時也曾登 壇說法,苦志焚修。奈緣艾色迷心,一時犯戒,望乞老爺慈悲超救。」知縣微微笑道: 「好一個艾色迷心,一時犯戒。只怕你西方無路,地獄有門了。我且問你,自曾奸幾個 婦女?曾拐幾處人妻?一一招來,免受刑法。」證道:「犯僧自皈三摩,即持五戒,遍 歷名山,不知女色,只在松江與一尼姑朗照相處,未幾被人捉破。遂爾避跡苕溪,獲逢 陸氏,只此是實,並無隱匿。」知縣又叫陸氏上去問道:「你與趙誠甫結髮多年,一夫 一婦,豈無恩義,為何貪淫失節,背夫逃走?」陸氏道:「只因一時沒了主意,以致如 此。」知縣又問道:「那證空怎樣設騙,你就從了他?」陸氏道:「化齋打坐,證空雖 有誘騙之心,然賣俏從奸,實屬小婦人之罪。至於相從遠走,則更自有說。小婦人自歸 趙門,雖則丈夫出外生理,獨處在家,從無一點邪路。禍由鄰棍丘大,黑夜強姦,仇氏 不允,懷恨在心。因見證空與氏說話,就把證空毒打,又當鄰眾,將氏辱罵。氏恐丈夫 回來,必加毒手,因此跟著證空潛逃。皆由丘大所激,望乞青天鑒察。」知縣便喝陸氏 退下。勒令證空供狀。證空伏在階下,執筆寫道:   供得犯僧證空,生於清海,原為詩書之家。幼入空門,欲接曹溪之派。逃儒歸佛, 賢聖難譏。辦道參禪,塵滓已絕。是以春之風而秋之月,坐冷孤窗。晨之鼓而暮之鐘, 心持半偈。猶謂海隅僻陋,遂攜缽笠而遐征。詎知雲鶴閒飛,竟向茸城而結宇。男女咸 崇,青蓮喻法,賢愚樂助,鋪地多金。夫何,鄰有尼庵,法名朗照。白雲自靜,突來合 掌於香台﹔紅葉無媒,竟爾敲門於月夜。心猿頓逸,意馬難拴。偷諧並蒂之蓮,一時犯 戒﹔浪竊巫山之雨,幾度迷魂。遂有婪利子衿,生波紮詐,以致扁舟曉渡,避跡苕溪。 高敲木魚,本欲勸人念佛﹔陡窺粉面,頓忘國典僧規。既綰同心之結,復為執拂之奔。 罪實難辭,孽由己作。噬臍靡及,顧影含悲。雖以龍圖執法,不徇下情。猶幸秦鏡高懸 ,少濡膏露。網施三面,恩戴二天。一字無虛,所供是實。   知縣初時,欲將證空立斃杖下。及覽供狀,遂有憐憫之意,只拔簽打了二十。又問 趙誠甫道:「你這陸氏還要麼?」趙誠甫連連叩頭道:「他已隨著證空六載,小人情願 另娶,決不要這淫婦了。」知縣點頭道:「你雖經紀小民,倒也是個漢子。」遂命皂役 ,將陸氏去衣,重責二十板,著趙誠甫具領回去,聽憑變賣。其證空,依奸拐例,問徒 發配赤城驛,擺站三年。所生之男,發與證空收領。   當下,趙誠甫謝了知縣,領著陸氏,回到湖州。即有一個後生,貪愛陸氏美貌,央 媒討去,趙誠甫亦即成了一頭親事,自此只在家裡做些生意過活,再不敢出到外邊去了 。只因趙誠甫沒有主意,留著個小艾妻房在家,並無一人照管,竟自經旬累月,出外為 客,以致做出這樣事來,也罪不得陸氏一個。曾有詩為證:(原書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