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五色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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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五色石

Author: ju ren 1738 Wuseshizhuren

Release date: June 9, 2009 [eBook #29079]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5, 2021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五色石 ***

Produced by Hsueh-Chu Han

书名: 五色石

Title: Wu Se Shi Author: Unknown

  《五色石》何為而作也?學女媧氏之補天而作也。客問予曰:「天可補乎?」予曰 :「不可。輕清為天,何補之有。」客曰:「然則女媧煉石之說何居?」予曰:「女媧 氏吾不知其有焉否也,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特昔人妄言之,而子姑妄聽之云爾。 然而女媧所補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補之天,無形之天也。

  有形之天曰天象,無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闕不必補,天道之闕則深有待於補。」 客曰:「所謂天道之闕奈何?」,予曰:「天道不離人事者近是。如為善未蒙福,為惡 未蒙禍,禹稷不必皆榮,羿不必皆死,顏回早夭,盜跖善終;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謗 ,德應有後而弗續箕裘,化足刑於而致乖琴瑟,永懷奉養而哀風樹之莫寧,眷念在原而 悵之終鮮;以至施恩而遭負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婿背義翁,奴欺仁主。諸如此 類,何可勝數。甚且顛倒黑白,淆亂是非:燕人之石則見珍,荊山之璞則受刖;良馬不 逢伯樂,真龍乃遇葉公;名才以痼疾沉埋,英俊以非辜廢斥;送窮無計,乞巧徒勞;青 氈既數奇,紅顏又嗟命薄:或赤繩誤牽,或藍田虛種,或彩雲易散。傷哉!玉折蘭摧, 或好事難成。痛矣!釵分鏡破,或暌違異地,二美弗獲相通;或咫尺各天,兩賢反至相 厄;倩盼之碩人是悼,婉孌之季女斯饑。茲皆吾與子披陳往牒,遐覽古今,所欲搔首問 天,唏噓歎息,而莫解其故者也。豈非女媧以前之闕也不可知,而女媧以後之天之閥, 真有屈指莫能殫,更僕莫能盡者哉。」客曰:「如子所言,其闕誠有然矣。今子以文代 石,遂足以補之乎?」予曰:「吾固與子言之矣。女媧氏五色石,吾不知其有焉否也。 則吾今日以文代石而欲補之,亦未知其能補焉否也。第自吾妄言之而抵掌快心,子妄聽 之而入耳滿志。舉向所望其如是、恨其不如是者,今俱作如是觀。則以是為補焉而已矣 。」客聞予言而稱善。予遂以「五色石」名篇而為之序。

  筆煉閣主人題於白雲深處

第一卷 二橋春 假相如巧騙老王孫 活雲華終配真才士

  黃卷無靈,紅顏薄命,從來缺陷難全。卻賴如掾彩筆,譜作團圓。縱有玉埋珠掩, 翻往事,改成濃豔。休扼腕,不信佳人,偏無福份邀天。

  右調《戀芳春》

  天下才子定當配佳人,佳人定當配才子。然二者相須之殷,往往相遇之疏。絕代嬌 娃偏遇著庸夫漢,風流文士偏不遇豔質芳姿。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配合。即如謝 幼輿遇了沒情趣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齒;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兒夫,終身飲恨,每作詩 詞必多斷腸之句,豈不是從來可恨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鶯鶯,偏又亂之而不能 終之,他日托言表兄求見而不可得;王嬌娘既遇了申生,兩邊誓海盟山,究竟不能成其 夫婦,似這般決裂分離,又使千百世後讀書者代他惋惜。這些往事不堪盡述,如今待在 下說一個不折齒的謝幼輿,不斷腸的朱淑真,不負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嬌娘,才子 佳人天然配合,一補從來缺陷。這樁佳話其實足動人聽。

  話說元武宗時,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有個鄉紳,姓陶名尚志,號隱齋,甲科出身,歷 任至福建按察司,只因居官清介,不合時宜,遂罷職歸家。中年無子,只生一女,小字 含玉,年方二八。生得美麗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之外,詩詞翰墨,無所不通。陶 公與夫人柳氏愛之如寶,不肯輕易許人,必要才貌和她相當的方與議婚,因此遲遲未得 佳配。陶公性愛清幽,於住宅之後起建園亭一所,以為游詠之地。內中多置花木竹石, 曲澗流泉,依仿西湖景致。又於池上築造雙橋,分列東西,以當西湖六橋之二。因名其 園,曰雙虹圃,取雙橋落彩虹之意。這園中景致,真個可羨。正是:

  碧水遙看近若空,雙橋橫梗似雙虹。

  雲峰映射疑天上,台榭參差在鏡中。

  陶公日常游詠其中,逍遙自得。

  時值春光明媚,正與夫人、小姐同在園中遊賞,只見管門的家人持帖進稟道:「有 武康縣黃相公求見。」陶公接帖看時,見寫著年姪黃琮名字,便道:「來得好,我正想 他。」夫人問道:「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黃有章之子,表字黃蒼文。當黃 年兄去世之時,此子尚幼。今已長成,讀書人泮。甚有文譽。我向聞其名,未曾會面。 今來拜謁,須索留款。」夫人聽說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園中來,先攜著小姐人內去了。 陶公即出至前廳,叫請黃相公相見。只見那黃生整衣而入,你道他怎生模樣:

  丰神雋上,態度安閒。眉宇軒軒,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懷。昔日叨陪 鯉對,美哉玉樹臨風;今茲趨托龍門,允矣芳蘭竟體。不異潘郎擲果返,恍疑洗馬渡江 來。

  陶公見他人物俊雅,滿心歡喜,慌忙降階而迎。相見禮畢,動問寒暄,黃生道:「 小姪不幸,怙恃兼失,煢煢無依。久仰老年伯高風,只因帶水之隔,不得時親杖履。今 遊學至此,冒叩台墀,敢求老年伯指教。」陶公道:「老夫與令先尊夙稱契厚,不意中 道棄捐。今見賢姪,如見故人。賢姪天資穎妙,老夫素所欽仰。今更不恥下問,足見虛 懷。」黃生道:「小姪初到,舍館未定,不識此處附近可有讀書之所?必得密邇高齋, 以便朝夕趨侍。」陶公道:「賢姪不必別尋寓所,老夫有一小園,頗稱幽雅,盡可讀書 。數日前本地木鄉宦之子木長生,因今歲是大比之年,欲假園中肄業,老夫已許諾。今 得賢姪到來同坐,更不寂寞。但簡褻嘉賓,幸勿見罪。」黃生謝道:「多蒙厚意,只是 攪擾不當。」陶公便命家人引著黃家老蒼頭搬取行李去園中安頓,一面即置酒園中,邀 黃生飲宴。黃生來至園中,陶公攜著他到處遊覽。黃生稱贊道:「佳園勝致畢備,足見 老年伯胸中丘壑。」陶公指著雙橋道:「老夫如今中分此二橋,自東橋一邊,賢姪與木 兄作寓。西橋一邊,老夫自坐。但老荊與小女常欲出來遊賞,恐有不便,當插竹編籬以 間之。」黃生道:「如此最妙。」說話間,家人稟酒席已完,陶公請黃生人席。黃生遜 讓了一回,然後就坐。飲酒中間,陶公問他曾畢姻否,黃生答說尚未婚娶。

  陶公叩以詩詞文藝,黃生因在父執之前,不敢矜露才華,只略略應對而已。宴罷, 陶公便留黃生宿於園內。次日即命園公於雙橋中間編籬遮隔,分作兩下。只留一小小角 門,以通往來。黃生自於東邊亭子上做了書室,安坐讀書。

  不一日,只見陶公同著一個方巾闊服的醜漢到亭子上來,黃生慌忙迎接。敘禮畢, 陶公指著那人對黃生道:「此位便是木長生兄。」黃生拱手道:「久仰大名。」木生道 :「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賤柬,異日尚容專拜。」陶公道:「二位既為同學,不必拘此 客套。今日敘過,便須互相砥志。老夫早晚當來捧讀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奉陪。 」因指著一個小閣向木生道:「木兄竟於此處下榻可也。」說罷,作別去了。二人別過 陶公,重複敘坐。黃生看那木生面龐醜陋,氣質粗疏,談吐之間又甚俚鄙,曉得他是個 膏粱子弟,掛名讀書的。正是:

  面目既可憎,語言又無味。

  腹中何所有?一肚腌臢氣。

  原來那木長生名喚一元,是本學秀才。其父叫做木采,現任江西南贑兵道,最是貪 橫。一元倚仗父勢,夤緣入學,其實一竅未通。向因父親作宦在外,未曾與他聯姻。他 聞得陶家含玉小姐美貌,意欲求親,卻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足動人,故借 讀書為名,假寓園中,希圖人腳。不想先有一個俊俏書生在那裡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 不樂。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發著急。當下木家僕人自把書集等物安放小閣中,一元別 卻黃生,自去閣內安歇。

  過了一日,一元到黃生齋頭閒耍,只見白粉壁上有詩一首,墨跡未乾,道是:

  時時竹裡見紅泉,殊勝昆明鑿漢年。

  織女橋邊烏鵲起,懸知此地是神仙。

  右集唐一絕題雙虹圃一元看了,問是何人所作。黃生道:「是小弟適間隨筆寫的, 不足寓目。」一元極口贊歎,便把來念了又念,牢牢記熟。回到閣中,想道:「我相貌 既不及黃蒼文,才調又對他不過,不如先下手為強。他方才這詩,陶公尚未見,待我抄 他的去送與陶公看,只說是我做的。陶公若愛才,或者不嫌我貌,那時央媒說親便有望 了。」又想道:「他做的詩,我怎好抄得?」卻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難道我便 抄他不得?只是他萬一也寫去與陶公看,卻怎麼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見了他 的詩,問起我來,我只認定自己做的,倒說他是抄襲便了。」算計已定,取幅花箋依樣 寫成,後書」通家姪木一元錄呈隱翁老先生教政。」寫畢,隨即袖了,步至角門邊,欲 待叩門而入,卻恐黃生知覺,乃轉身走出園門,折到大門首,正值陶公送客出來。一元 等他送過了客,隨後趨進。陶公見了,相揖就坐。問道:「近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 冗,未及請教。今日必有佳篇見示。」一元道:「譾劣下才,專望大誨。適偶成一小詩 ,敢以呈醜,唯求斧政。」袖中取出詩箋,陶公接來看了,大贊道:「如此集唐,真乃 天造地設,但恐小園不足當此隆譽。」因問:「敝年姪黃蒼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 謊道:「黃兄製作雖未請教,然此兄最是虛心。自己苦吟不成,見了拙詠,便將吟藁涂 落,更不錄出,說道:『兄做就如我做了。』竟把拙詠寫在壁上,不住地吟詠。這等虛 心朋友,其實難得。」陶公道:「黃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做,或者見尊詠太佳,故 擱筆耳。雖然如此,老夫畢竟要他自做一首。」說罷,便同著一元步入後園,逕至黃生 齋中。相見畢,看壁上時,果然寫著這首詩。陶公道:「賢姪大才,何不自著佳詠,卻 只抄錄他人之語?」黃生聽了,只道說他抄集唐人詩句,乃遜謝道:「小姪菲陋,不能 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襲掩拙。」陶公見說,信道他是抄襲一元的,乃笑道:「下次還須 自做為妙。言訖,作別而去。一元暗喜道:「這番兩家錯認得好,待我有心再哄他一哄 。」便對黃生道:「適間陶公雖說自做為妙,然自做不若集唐之難。把唐人詩東拆一句 ,西拆一句,湊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是不容易。吾兄可再集得一首麼?」黃生道 :「這何難,待小弟再集一首請教。」遂展紙揮毫,又題一絕道:

  閒雲潭影日悠悠,別有仙人洞壑幽。

  舊識平陽佳麗地,何如得睹此風流。

  右集唐一絕再題雙虹圃

  一元看了,拍手贊歎,便取來貼在壁上。黃生道:「不要貼罷,陶年伯不喜集唐詩 。他才說得過,我又寫來黏貼,只道我不虛心。」一元道:「尊詠絕佳,但貼不妨。」 黃生見一元要貼,不好揭落得,只得由他貼著。一元回至閣中,又依樣錄出,後寫自己 名字。至次日,封付家僮,密送與陶公。陶公見了,又大加稱賞。卻怪黃生為何獨無吟 詠,因即步至黃生書室,欲觀其所作。相見了,未及開言,卻見壁上又黏著此詩,暗想 道:「此人空負才名,如何只抄別人的詩,自己不做一句?」心下好生不悅,口中更不 復說,只淡淡說了幾句閒話,踱進去了。一元這兩番脫騙,神出鬼沒,正是:

  掉謊脫空為妙計,只將冷眼抄他去。

  抄人文字未為奇,反說人抄真怪異。

  一元此時料得陶公已信其才,便欲遣媒說親,恐再遲延,露出馬腳。卻又想道:「 向慕小姐美貌,只是未經目睹。前聞園公說,她常要來園中遊賞,故編籬遮隔,為何我 來了這幾時,並不見她出來?我今只到橋上探望,倘若有緣,自然相遇。」自此,時常 立在東橋探望西橋動靜。

  原來小姐連日因母親有恙,侍奉湯藥,無暇窺園。這一日,夫人病癒,小姐得暇, 同了侍兒拾翠,來至園中閒步。那拾翠是小姐知心貼意的侍兒,才貌雖不及小姐,卻也 識字知書,形容端雅。當下隨著小姐步至橋邊,東瞻西眺,看那繁花競秀,百卉爭妍。 不想一元此時正立在東邊橋上,望見西橋兩個美人臨池而立,便悄然走至角門邊,舒頭 探腦地看。拾翠眼快,早已瞧見,忙叫小姐道:「那邊有人偷看我們。」小姐抬起頭來 ,只見一個醜漢在那裡窺覷,連忙轉身,攜著拾翠一同進去了。正是:

  未與子都逢,那許狂且覘。

  卻步轉身回,橋空人不見。

  一元既見小姐,大喜道:「小姐之美,名不虛傳。便是那侍兒也十分標緻。我若娶 了小姐,連這侍兒也是我的了。」隨即回家,央了媒嫗到陶家議親。陶公私對夫人道: 「前見黃生人物俊雅,且有才名,我頗屬意。誰想此人有名無實,兩番做詩,都抄了木 長生的。那木長生貌便不佳,卻倒做得好詩。」夫人道:「有貌無才,不如有才無貌。 但恐貌太不佳,女兒心上不樂。婚姻大事,還須詳慎。」陶公依言,遂婉復媒人,只說 尚容商議。

  原來陶公與夫人私議之時,侍兒拾翠在旁一一聽得。便到房中一五一十地說與小姐 知道。小姐低頭不語,拾翠道:「那木生莫非就是前日在橋邊偷覷我們的?我看這人面 龐粗陋,全無文氣,如何老爺說他有才?不知那無才有貌的黃生又是怎樣一個人?」小 姐道:「這些事只顧說他怎的。」拾翠笑了一聲,自走開去了。小姐口雖如此說,心上 卻放不下。想道:「這是我終身大事,不可造次。若果是前日所見那人,其寔不像有才 的。爹爹前日說那黃生甚有才名,如何今又說他有名無實?」又想道:「若是才子,動 履之間,必多雅致;若果有貌無才,其舉動自有一種粗俗之氣。待我早晚瞞著丫鬟們, 悄然獨往後園偷瞧一回,便知端的了。」過了幾日,恰遇陶公他出,後園無人。小姐遣 開眾丫鬟,連拾翠也不與說知,竟自悄地來到園中。原來這兒日木一元因與陶家議親, 不好坐在陶家,托言杭州進香,到西湖上游耍去了。

  黃生獨坐園亭,因見池水澄澈可愛,乃手攜書卷,坐於東橋石欄之上,對著波光開 書朗誦。小姐方走到西橋,早聽得書聲清朗,便輕移蓮步,密啟角門,潛身張看。只見 黃生對著書編吚唔不輟,目不他顧。小姐看了半晌,偶有落花飄向書卷上,黃生仰頭而 視,小姐恐被他瞧見,即閉上角門,仍回內室。想道:「看這黃生聲音朗朗,態度翩翩 ,不像個沒才的。還只怕爹爹失於藻鑒。」想了一回,見桌上有花箋一幅,因題詩一首 道:

  開卷當風曳短襟,臨流倚石發清音。

  想攜謝朓驚人句,故向橋頭搔首吟。

  題罷,正欲藏過,卻被拾翠走來見了,笑道:「小姐此詩想有所見。」小姐含羞不 答。拾翠道:「看此詩所詠,必非前日所見之人。小姐不必瞞我,請試言之。」小姐見 她說著了,只得把適間私往園中窺見黃生的話說了一遍。拾翠道:「據此看來,黃生必 是妙人,非木家醜物可及。但如今木生倒來求婚,老爺又認他是個才子,意欲許允。所 以不即許者,欲窺小姐之意耳。小姐須要自己放出主意。」小姐道:「黃生器宇雖佳, 畢竟不知內才如何;木生雖說有才,亦未知虛實。爹爹還該面試二生,以定優劣。」拾 翠道:「小姐所見極是。何不竟對老爺說?」小姐道:「此豈女兒家所宜言,只好我和 你私議罷了。」正話間,小鬟來說,前廳有報人來報老爺喜信。小姐聞言,便叫拾翠收 過詩箋,同至堂前詢問。只見夫人正拿報帖在那裡看。小姐接來看時,上寫道:

  兵科樂成一本,為吁恩起廢事。奉聖旨:陶尚志著照原官降級調用,該部知道。隨 經部覆:陶尚志降補江西贑州府軍務同知,限即赴任。奉聖旨是。

  原來這兵科樂成,號憲之,為人公直,甚有作略,由福建知縣行取人科,是陶公舊 時屬官,向蒙陶公青目,故今特疏題薦。當下陶公聞報,對夫人道:「我已絕意仕進, 不想復有此役。

  既奉簡書,不得不往。但女兒年已長成、姻事未就。黃生既未堪入選,木生前日求 婚,我猶豫未決。今我選任贑州,正是他父親的屬官。若他再來說時,不好拒得。」小 姐見說起木家姻事,便怏怏地走開去了。夫人道:「據說黃生有貌,木生有才,畢竟不 知女兒心上取哪一件?」拾翠便從旁接口道:「窺小姐之意,要請老爺面試二生,必須 真正才子,方與議婚。」陶公道:「這也有理,但我憑限嚴緊,急欲赴任,木生在杭州 未歸,不及等他,卻怎麼處?」夫人道:「這不妨,近日算命的說我有些小悔,不該出 門。相公若急欲赴任,請先起身,我和女兒隨後慢來,待我在家垂簾面試,將二生所作 ,就付女兒評看何如?」陶公道:「此言極是。」少頃,黃生登堂作賀,陶公便說:「 老夫刻期赴任,家眷還不同行,賢姪可仍寓園中,木兄少不得也就來的。」黃生唯唯稱 謝。陶公擇了吉日,束裝先到任所去了。

  黃生候送了一程,仍回雙虹圃。方人園門,遙見隔籬有紅妝掩映。黃生悄悄步至籬
邊窺覷,只見一個美人憑著橋欄,臨池而坐。有詞一首,單道那臨池美人的好處:

  天邊織女降層霄,凌波香袂飄。誰雲洛浦佩難招,游龍今未遙。腰細柳,口櫻桃,
春山淡淡描。雙橋若得當藍橋,如何貯阿嬌?

  原來那美人就是含玉小姐,她因父親匆匆出門,未及收拾園中書集,故特來檢點, 偶見池中魚游水面,遂凴欄而觀,卻不防黃生在籬外偷睛飽看。少頃,拾翠走來叫道: 「小姐請進去罷。」小姐方才起身,冉冉而去。黃生看得仔細,想道:「天下有恁般標 緻女子,就是這侍兒也甚風韻。她口呼小姐,必是陶年伯令愛。吾聞年伯艱於擇婿,令 媛尚未字人。像我黃蒼文這般才貌,可也難得,如何當面錯過」又想道:「從來佳人必 愛才子。方才我便窺見小姐,小姐卻未見我。她若見我,自然相愛,可惜被這疏籬遮隔 了。不然,我竟闖到她跟前,看她如何?」癡癡地想了一回,便去白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

  插棘為飀竹作牆,美人咫尺隔蒼霜。

  東籬本是淵明業,花色還應獨取黃。

  右題 雙虹圃疏籬一絕

  自此黃生讀書之暇,常到籬邊窺看。忽一日,陶家老蒼頭傳夫人之命,請黃生至前 堂飲酒,說道:「木相公昨已歸家,老夫人今日設宴款他,特請相公一同敘飲。」黃生 想道:「此必因陶年伯做了木鄉宦的屬官,故款其子以致慇懃耳。」便同著蒼頭來到前 堂,恰好木一元也到。相見敘話,一元揚楊得意。原來一元從武陵歸,聞陶公做了他父 親屬官,歡喜道:「今番去求婚,十拿九穩的了。」及見陶家請酒,認道是好意,故欣 然而來。堂中已排列酒席,蒼頭稟道:「老爺不在家,沒人作主,便請二位相公入席, 休嫌簡褻。」一元道:「你老爺榮行,我因出外未及候送,今反造擾,何以克當?」黃 生道:「恭敬不如從命,小弟代敝年伯奉陪。」一元道:「兄是遠客,還該上坐。」兩 個遜了一回,大家序齒,畢竟一元僭了。酒至半酣,忽聞裡邊傳命,教將堂簾垂下,老 夫人出來也。黃生不知何意,一元卻認是要相他做女婿,只把眼睃著簾內,妝出許多假 風流身段,著實難看。正做作得高興,只見蒼頭捧著文房四寶,送到席上道:「夫人說 ,雙虹小圃未得名人題詠,敢求二位相公各制新詞一首,為園亭生色,萬祈勿吝珠玉。 」一元聽罷,驚得呆了。一時無措,只支吾道:「題詞不難,只是不敢以醉筆應命,且 待明日做了送來罷。」黃生笑道:「飲酒賦詩,名人韻事,木兄何必過謙。況伯母之命 ,豈可有違。待小弟先著俚詞,拋磚引玉。」說罷,展紙揮毫,不假思索,題成《憶秦 娥》詞一首:

  芳園僻,六橋風景三之一。三之一,移來此地,更饒幽色。漫誇十里波光碧,何如 側足雙橋立。雙橋立,蟠虹繞處,如逢彩石。

  一元見黃生頃刻成章,愈加著急。沒奈何,只得也勉強握管構思,卻沒想一頭處。 蒼頭一面先將黃生題詞送進去了。須臾,出來說道:「夫人見詞,極其稱賞。今專候木 相公佳制,以成雙美。」一元急得腸斷,攢眉側腦,含毫苦吟,爭奈一個字也不肯到筆 下來。正是:

  耳熱頭疼面又赤,吮得枯唇都是墨。

  髭鬚捻斷兩三莖,此處無文抄不得。

  一元正無奈何,只見蒼頭又來說道:「夫人說,圃中東西二橋,今我家與二位相公 各分其半,乞更以半圃為題,即景題詞一首。」一元見一詞未成,又出一題,嚇得目瞪 口呆,連應答也應答不出了。黃生卻不慌不忙,取過紙筆,立地又成一詞,仍用前調:

  銀河畔,牛郎織女東西判。東西判,平分碧落,中流隔斷。等閒未許乘槎泛,何時 得賜仙橋便。仙橋便,佳期七夕,終須相見。

  黃生寫完,問道:「木兄佳作曾完否?請一發做了第二題。」一元料想掙扎不出什 麼來,乃佯作醉態,擲筆卷紙道:「拙作已完,但甚潦草,尚欲細改,另日請教。」蒼 頭還在旁催促道:「老夫人立候,便請錄出罷。」倒是黃生見不像樣,對蒼頭道:「你 先把我的送進去,木相公已醉,只好明日補做了。」一元便起身告辭,假做踉蹌之狀, 叫家人扶著去了。黃生亦傳言致謝了夫人,自回雙虹圃中。

  夫人命蒼頭送茶來,黃生問道:「夫人見我題詞,果然怎麼說?」蒼頭道:「題目 便是夫人出的,文字卻是小姐看的。」黃生驚喜道:「原來你家小姐這等聰明。」蒼頭 笑道:「相公可知,夫人今日此舉正為小姐哩。前日木相公曾央媒來議親,故今日面試 他的文才,不想一字不成,夫人好生不樂,只稱贊相公大才。」黃生聽說,不覺大喜。 正要細問,卻因蒼頭有別的事,匆匆去了。黃生想道:「木家求婚的倒不成,我不求婚 的倒有些意思。這兩首詞就是我定婚的符帖了。」便將兩詞寫在壁上,自吟自詠道:「 銀河織女之句,暗合道妙,豈非天緣?」想到妙處,手舞足蹈。

  不說黃生歡喜,且說木一元回家,懊恨道:「今日哪裡說起,弄出這個戲文來!若 是老夫人要面試真才,方許親事,卻不倒被小黃得了便宜去。」想了一想道:「有了, 我索性假到底罷。明日去抄了小黃的詞,認做自己製作,連夜趕到江西,面送與陶公看 。說他夫人在家垂簾面試,我即席做成的,他自然准信。一面再要父親央媒去說,他是 屬官,不怕不從。既聘定了,便是夫人到時對出真假,也只素罷了。妙計,妙計!」

  次日,便往雙虹圃中。黃生正在那裡吟味這兩詞,見了一元,拱手道:「木兄佳作 ,想已錄出,正要拜讀。」一元道:「珠玉在前,小弟怎敢效顰。昨因酒醉,未及細讀 佳章,今日特來請教。」黃生指著壁上道:「拙作不堪,幸賜教政。」一元看了,一頭 贊歎,一頭便把筆來抄錄,連前日寫在壁上的這首疏籬絕句也都抄了。黃生道:「俚語 抄他則什?」一元道:「正要抄去細讀。」又見黃生有一本詩稿在案頭,便也取來袖了 。黃生道:「這使不得。」一元道:「小弟雖看不出,吾兄幸勿吝教。捧讀過了,即當 奉還。」說罷,作別回家,歡喜道:「不但抄了詩詞,連詩稿也被我取來。我今都抄去 哄騙陶公,不怕他不信。」遂將兩詞一絕句寫在兩幅花箋上,詩稿也依樣抄謄一本,都 寫了自己名姓。打點停當,即日起身,赴江西去了。正是:

  一騙再騙,隨機應變。

  妙弄虛頭,脫空手段。

  卻說夫人面試二生優劣已定,正要到任所對陶公說知,商量與黃生聯姻,不意身子 偶染一病,耽延月餘方才平復,因此還在家中養病。

  小姐見黃生題詞,十分贊賞。侍兒拾翠道:「前日夫人面試之時,拾翠曾在簾內偷 覷,那黃生果然是個翩翩美少年,正堪與小姐作配。相形之下,愈覺那木生醜陋了。」 小姐道:「黃生既有妙才,如何老爺前日說他倒抄了木生的詩?那木生面試出醜,如何 前日又偏做得好詩?」拾翠道:「便是,這等可疑,竟去問那黃生,看他怎麼說?」小 姐沉吟道:「去問也使得,只是勿使人知覺。」拾翠應諾,便私取小姐前日所題詩箋帶 在身畔,悄地來到後園,開了籬邊角門,走過東橋。

  只見黃生正在橋頭閒看,見了拾翠,認得是前番隔籬所見這個侍兒,連忙向前作揖 。拾翠回了一禮,只說要到亭前彩花。黃生隨她到亭子上,拾翠彩了些花。黃生問道: 「小娘子是夫人的侍妾,還是小姐的女伴?」拾翠笑道:「相公問他則什?」黃生道: 「小生要問夫人見我題詞作何評品?」拾翠道:「尊制絕佳,夫人稱羨之極。只是木相 公亦能詩之人,如何前日不吟一字?」黃生道:「我與木兄同坐了這幾時,並不曾見他 有什吟詠。」拾翠道:「他有題雙虹圃的集唐詩二首,送與老爺看,老爺極其稱贊。聞 說相公這般大才,也甘拜下風。怎說他沒什吟詠?」黃生驚道:「哪裡說起!」指著壁 上道:「這兩首集唐詩是小生所作,如何認做他的?」拾翠道:「他說相公並不曾做, 只抄錄了他的。」黃生跌足道:「畜生這等無恥,怎麼抄我詩去哄你老爺,反說我抄他 的?怪道你老爺前日見了我詩,怏怏不樂,說道不該抄襲他人的。我只道他說不要集唐 人舊句,原來卻被這畜生脫騙了。他設心不良,欲借此為由,妄議婚姻。若非前日夫人 當堂面試,豈不真偽莫分。」拾翠笑道:「當堂面試倒是我小姐的見識,若論老爺,竟 被他騙信了。」黃生道:「小姐既有美貌,又有美才,真偽自難逃其明鑒。」拾翠道: 「我小姐的美貌,相公何由知之?」黃生笑道:「實不相瞞,前日隔籬遙望,獲睹嬌姿 ,便是小娘子的芳容,也曾竊窺過來。若不信時,試看我壁上所題絕句。」拾翠抬頭看 了壁上詩,笑道:「花色取黃之語,屬望不小,只是相公會竊窺小姐,難道小姐偏不會 竊窺相公?」黃生喜道:「原來小姐已曾窺我來。她見了我,可有什說?」拾翠道:「 她也曾吟詩一首。」黃生忙問道:「詩怎麼樣的,小娘子可記得?」拾翠道:「記卻不 記得,詩箋倒偶然帶在此。」黃生道:「既帶在此,乞即賜觀。」拾翠道:「小姐的詩 ,我怎好私付相公?」黃生央懇再三,拾翠方把詩箋遞與。黃生看了大喜道:「詩意清 新,班姬、謝蘊不是過也。小生何幸,得邀佳人寵盼。」便又將詩朗吟數過,笑道:「 小姐既效東鄰之窺,小生願與東牀之選。」拾翠道:「才子佳人,互相心許,夫人亦深 許相公才貌,婚姻自可有成。今歲當大比,相公且須專意功名。」黃生道:「多蒙指教 。只是木家這畜生,前日把我詩詞詩稿都取了去,近聞他已往江西,只怕又去哄你老爺 。況你老爺又是他父親的屬官,萬一先許了他親事,豈不大誤。」拾翠道:「這也慮得 是,當為夫人言之。」說罷,起身告辭。

  黃生還要和她敘話,恐被外人撞見,事涉嫌疑,只得珍重而別。

  拾翠回見小姐,細述前事。小姐道:「原來木生這等可笑。只是我做的詩,你怎便 付與黃生?」拾翠道:「今將有婚姻之約,這詩箋便可為御溝紅葉了。但木家惡物竊詩 而行,倘又為脫騙之計,誠不可不慮。」小姐道:「奸人假冒脫騙,畢竟露些破綻。老 爺作事把細,料不為所惑。夫人病體已痊,即日也要到任所去也。」言未已,丫鬟傳說 夫人已擇定吉期,只在數日內要往江西去了。小姐便與拾翠檢點行裝,至期隨著母親一 同起行。黃生亦謝別了陶老夫人,往杭州等候鄉試,不在話下。

  卻說木一元到江西,見了父親木采,說知陶家議親一事。木采道:「這不難。他是 我屬官,不怕不依我。我聞他與本府推官白素僚誼最厚,我就托白推官為媒。」一元大 喜。次日袖了抄寫的詩詞詩稿,具了名帖,往拜陶公。

  且說陶公到任以來,刑清政簡,只是本地常有山賊竊發,陶公職任軍務,頗費經營 ,幸得推官白素同心贊助。那白推官號繪庵,江南進士,前任廣東知縣,升來贑州做節 推,也到任未幾,為人最有才幹。但中年喪妻,未有子嗣,亦只生得一女,名喚碧娃, 年將及笄,尚未字人,聰明美麗,與陶小姐彷彿。白公因前任廣東,路途遙遠,不曾帶 女兒同行。及升任贑州,便從廣東到了江西任所,一面遣人到家接取小姐,叫她同著保 母到贑州來,此時尚未接到。那白公欲為女兒擇婿,未得其人,因與陶公相契,常對陶 公說:「可惜寅翁也只有令媛,若還有令郎時,我願將小女為配。」

  當日陶公正在白公衙中議事而回,門吏稟說兵道木爺的公子來拜。陶公看了帖,請 人後堂,相見敘坐寒溫罷,一元把夫人垂簾面試的事從容說及,隨將詞箋送上。陶公看 了,點頭稱賞。因問黃生那日所作如何,一元便道:「黃生這日未曾脫稿,拙詠卻承他 謬賞,又抄錄在那裡了。」陶公不樂道:「黃生美如冠玉,其中無有,單會抄人文字, 自己竟做不出。」一元道:「這是他虛心之處。他若做出來,自然勝人。都因拙詠太速 就了,以致他垂成而輒止。」說罷,又將詩稿一本並絕句一首送上,說道:「這是晚生 平日所作,黃兄也曾抄去。今乞老先生教政。」陶公正欲展看,前堂傳鼓有要緊公事, 請出堂料理。一元起身告別,陶公道:「尊作尚容細讀。」別了一元,出堂料理公事畢 ,至晚退歸私署,想道:「人不可貌相,誰知木生倒有此美才,黃生倒這般不濟。既經 夫人面試優劣,東牀從此可定矣。」遂於燈下將一元所送詩詞細看,見詞中暗寓婚姻會 合之意,欣然首肯。及見疏籬絕句,私忖道:「用淵明東籬故事,果然巧合。但花色取 黃之語,倒像替黃生做的,是何緣故?」心中疑惑,乃再展那詩稿來看,內有《寓雙虹 圃有懷》一首,中一聯云:

  離家百里近,作客一身輕。

  陶公道:「他是本地人,如何說離家百里?奇怪了!」再看到後面,又有《自感》 一首,中一聯云:

  蓼莪悲罔極,華黍泣終天。

  陶公大笑道:「他尊人現在,何作此語?如此看來,這些詩通是蹈襲的了。」又想 道:「黃生便父母雙亡,百里作客,莫非這詩倒是黃生做的?況花色取黃之句,更像姓 黃的聲口。」又想道:「木生若如此蹈襲,連那兩詞及前日這兩首集唐詩也非真筆。只 是他說夫人面試,難道夫人被他瞞過?且待夫人到來便知端的。」正是:

  抄竊太多,其醜便出。

  只因假透,反露本色。

  次日,陶公才出堂,只見白推官來拜。作了揖,便拉著陶公進後堂坐定,說道:「 小弟奉木道台之命,特來與令媛作伐。」陶公笑道:「莫非就是木公子麼?」白公道: 「正是木公子。道台說寅翁在家時,已有成言。今欲就任所行聘,特令小弟執柯。」陶 公道:「此事還要與老荊商議。今老荊尚未來,待其來時商議定了,方好奉覆。」白公 應諾,即將此言回覆木采。

  不一日,陶公家眷已到,迎進私衙,相見畢,說了些家務,陶公詢問面試二生之事 。夫人將黃生即席題詞,木生一字不就,裝醉逃歸的話一一說了。陶公道:「木家小子 這等奸險!」便也將一元假冒詩詞先來脫騙,及木采求婚、白公作伐,並自己閱詩生疑 、不肯許婚的話說與夫人。小姐在旁聽了,微微含笑,目視拾翠,拾翠也忍笑不住。夫 人道:「早是不曾許他,險些被他誤了。」陶公道:「黃生才貌兼優,可稱佳婿。等他 鄉試過了,便與議婚。」

  隔了一日,白公又傳木采之命,來索回音。陶公道:「木公所命,極當仰從。但一 來老荊之意要女婿入贅,木公只有一子,豈育贅出?二來同在任所,尊卑統屬,不便結 婚;三來小女近有小恙,方事醫藥,未暇謀及婚姻。乞寅翁婉覆之。」白公道:「婚姻 事本難相強,小弟便當依言往覆。」

  至次日,白公以陶公之言回覆木采。木采大怒道:「陶同知好沒禮!為何在家時已 有相許之意,今反推三阻四,不是明明奚落我?」白公道:「大人勿怒,可再婉商。」 木采道:「不必強他了,我自有道理。」正說間,門役傳進報帖一紙,上寫道:

  兵科給事中樂成,欽點浙江主試。因房考乏員,該省監場移文,聘取江西贑州府推 官白素分房閱卷,限文到即行。

  木采看了道:「貴廳恭喜。」白公便道:「既蒙下聘,例應迴避,卑職就此告辭。 」木采道:「且慢,尚有話說。」便教掩門,留入後堂,密語道:「小兒姻事尚緩,功 名為急。今貴廳典試敝鄉,萬祈照拂,不敢忘報。」說罷,作揖致懇。白公不好推托, 只得唯唯。木采竟自定下卷中暗號,囑咐白公,白公領諾而出。

  木采才送了白公出堂,只見飛馬報到各山苗僚大亂,勢甚猖撅,軍門傳檄兵道,作 速調官征剿。木采聞報,想道:「專怪陶老倔強,今把這件難事總成了他罷。」便發令 箭,仰本府軍務同知統領士兵剿賊。陶公明知他為姻事銜恨,公報私仇,卻沒奈何,只 得領兵前去。誰想木采把精壯兵馬都另調別用,只將老弱撥與,又不肯多給糧草。白推 官又入簾去了,沒人贊助。陶公以孤身領著疲卒枵腹而戰,不能取勝。相持了多時,賊 眾大隊掩至,官軍潰散,陶公僅以身免。木采乃飛章參劾陶公,一面另撥兵將禦敵,陶 公解任待罪。

  卻說夫人、小姐自陶公領兵去後,心驚膽戰。後來紛紛傳說,有道官兵殺敗,陶同 知被害了;有道陶同知被賊活捉去了;有道陶同知不知去向了。凶信沓至,舉家驚惶。 小姐曉得父親為她姻事起的禍根,一發痛心,日夜啼哭,染成一病。及至陶公回署時, 小姐已臥病在牀。陶公見女兒患病,外邊賊信又緊,恐有不虞,先打發家眷回家,自己 獨留任所候旨。夫人護著小姐扶病登舟,不在話下。

  且說兵科樂成奉命浙江主試,矢公失慎,選拔真才。一日,正看那各經房呈來的試 卷,忽覺身子困倦,隱几而臥。夢見一只白虎,口銜一個黃色的卷子,跳躍而來。樂公 驚醒,想道:「據此夢兆,今科解元必出在白推官房裡。」少頃,果然白推官來呈上一 個試卷道:「此卷可元。」樂公看那卷時,真個言言錦繡。字字珠璣,遂批定了第一名 。到填榜時,拆號書名,解元正是黃琮,恰應了白虎銜黃卷之夢。木一元也中在三十名 內,是白公房裡第三卷。原來白公雖受了木家囑托,卻原要看文字可取則取,若是差池 ,也不敢奉命。這木一元卻早自料不能成篇,場中文字又不比黃生的詩詞可以現成抄寫 ,只得帶著金銀,三場都買了夾號,央倩一個業師代筆,因此文字清通,白公竟高高的 中了他。正是:

  琳瑯都是倩人筆,錦繡全然非我才。

  有人問我求文字,容向先生轉借來。

  話分兩頭。且說黃生自未考之前,在杭州寓所讀書候試,因想著陶家姻事不知成否 若何,放心不下。聞說天竺寺觀音大士甚有靈感,遂辦虔誠去寺中拜禱,保佑婚姻早成 ,兼求功名有就。拜禱畢,在寺中閒玩。走過佛殿後,忽見四五個丫鬟、養娘們擁著一 個十五六歲的女郎冉冉而來,後面又跟著幾個僕從。

  那女郎生得眉如秋水,黛比春山,體態輕盈,丰神綽約,真個千嬌百媚。黃生見了 ,驚喜道:「怎麼天下又有這般標緻女子?」便遠遠地隨著她往來偷看。轉過迴廊,只 見又有一個從人走來叫道:「請小姐下船罷,適間有人傳說江西山賊作亂,只怕路上難 行,須趁早趕到便好。」那女子聽說,不慌不忙,步出寺門,黃生也便隨出,見這女子 上了一乘大轎,女侍們都坐小轎,僕從簇擁而行,口中說道:「大船已開過碼頭了,轎 子快到船邊去。」黃生呆呆地立著,目送那女子去得遠了,方才回寓。正是:

  已向橋邊逢織女,又從寺裡遇觀音。

  天生麗質今有兩,攪亂風流才士心。

  看官聽說: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白推官的女兒碧娃小姐,因父親接她到任所去, 路經杭州,許下天竺香願,故此特來寺裡進香,不期被黃生遇見。那黃生無意中又遇了 個美人,回到寓所想道:「我只道陶家小姐的美貌天下無雙,不想今日又見這個美人, 竟與陶小姐不相上下,不知是誰家宅眷?」又想道:「聽他們從人語音,好像是江南人 聲口,又說要往江西去,此女必是江南什麼官宦人家之女,隨著父母到任所去的。我何 幸得與她相遇,甚是有緣。」又自笑道:「她是個宦家女,我是個窮措大,料想無由作 合,除非今科中了,或者可以訪求此佳麗。」卻又轉一念道:「差了,我方欲與陶小姐 共締白頭,豈可於此處又思緣鬢?況萍蹤邂逅,何必掛懷。」忽又想道:「適聞他們從 人說,江西山賊作亂,不知此信真否?此時陶公家眷不知曾到也未,路上安否?木一元 到江西,不知作何舉動?我若不為鄉試羈身,便親到那邊探視一番,豈不是好!」又想 了一想道:「我今雖不能親往,先遣個人去通候陶公,就便打聽姻事消息,有何不可? 」算計已定,修書一封,吩咐一個老僕,教他到江西贑州府拜候陶爺,並打探小姐姻事 來回報。

  老僕領了主命,即日起身。迤邐來至半路,只聽得往來行人紛紛傳說贑州山賊竊發 ,領兵同知陶某失機了。那老僕心中疑惑,又訪問從贑州來的人,都說陶同知失機,被 兵道題參解任待罪,家眷先回來了。老僕探得此信,一路迎將上去,逢著官船便問。又 行了幾程,見有一隻座船停泊河乾,問時,正是陶同知的家眷船。老僕連忙上到船上通 候,陶家的家人說道:「老爺還在任所候旨,家眷先回。今老夫人因小姐有恙,故泊船 在此延醫看視。」老僕細問陶公任所之事,家人備述陶公因不許木家姻事,觸怒了木兵 道,被他借端調遣,以致失誤軍務,幾乎喪命。小姐驚憂成疾,扶病下船,今病勢十分 危篤,只怕凶多吉少。

  正說間,忽聞船中號哭之聲,說道:「小姐不好了。」一時舉舟驚惶,家人們打發 老僕上了岸,都到前艙問候去了。那老僕見這光景,只道小姐已死,因想道:「主人差 我去通候陶爺,實為小姐姻事。今小姐既已變故,我便到贑州也沒用。不如仍回杭州寓 所,將此事報知主人,別作計較。」遂也不再去陶家船上探問,竟自奔回。

  此時黃生場事已畢,正在寓所等揭曉,見老僕回來,便問如何回得恁快,老僕道: 「小的不曾到贑州,只半路便回的。」黃生問是何故,老僕先將半路上遇見陶家內眷的 船,探知陶公為小姐姻事與木家不合,以致失事被參,現今待罪任所的話說了一遍。黃 生嗟歎道:「木家父子這等沒禮!然陶公雖被參,不過是文官失事,料也沒什大罪,拼 得削職罷了。幸喜不曾把小姐姻事誤許匪人,你還該到他任所面致我慇懃之意,或者他 就把姻事許我也未可知。如何半路就回了?」老僕道:「相公還不曉得,小姐驚憂成疾 ,扶病登舟,到了半路,病勢甚篤。」黃生吃驚道:「原來如此!如今好了麼?」老僕 道:「相公休要吃驚,小姐已不好了。」黃生大驚道:「怎麼說?」老僕道:「小的正 在船上探問時,忽聞舉舟號哭,說道『小姐不好了』。因此小的不曾到贑州,一逕來回 報相公。」黃生聽罷,跌足大哭,老僕苦勸不住。黃生哭了一場,歎息道:「我只指望 婚姻早就,偕老百年,誰知好事難成,紅顏薄命,一至於此。」因取出小姐所題詩箋, 一頭哭,一頭吟。吟罷,又歎道:「我與她既無夫婦之緣,便該兩不相遇,老天何故, 又偏使我兩人相窺相慕,彼此鍾情耶?」呆想了一回,又拍案恨道:「我姻事已垂成, 都是木家父子作耗,生巴巴地把小姐斷送了。如今回想昔日隔籬偷覷、即席題詞、紅葉 暗傳、赤繩許係這些情景,俱成夢幻矣!」說罷又哭。正是:

  未偶如喪偶,將弦忽斷弦。

  回思橋上影,疑是夢中仙。

  黃生正在寓中悲恨,忽然人聲鼎沸,一簇人擁將進來,報道:「黃相公中了解元! 」黃生聞報,雖是悲喜交集,卻到底喜不勝悲。及聞木一元也中了,又與他同房,一發 心中疑忌。打發了報人,飲過了鹿鳴宴,少不得要會同年,拜座師。樂公、白公見黃生 丰姿俊雅,矯矯出群,甚是歡喜。白公有意為女兒擇配,等黃生來謁見時,留與細談。 問起他締婚何姓,黃生慘然道:「門生曾與敝年伯陶隱齋之女議婚,不幸未聘而卒。」 白公驚道:「原來陶寅翁的令愛已物故了,他前日原說有病。不知賢契幾時與他議婚來 ?」黃生道:「敝年伯赴任後,年伯母在家擇婿,曾蒙心許門生。」白公點頭道:「怪 道前日木家求婚,他說要等夫人到來商議。」黃生聽了「木家求婚」四字,遂恨恨地道 :「木家奪婚不成,借端陷害敝年伯,致使他令媛中道而殂,言之痛心!」白公道:「 木家求婚一事,我曾與聞,卻不知陶老夫人已屬意賢契。至於後來生出許多變故,此雖 木公作孽,然亦數該如此。今賢契既與木生有年誼,此事還須相忘。」黃生道:「多蒙 明訓,但老師不知木生的為人最是可笑。」白公道:「他為人如何?」黃生便備述雙虹 圃抄詩脫騙,及面試出醜之事,白公沉吟道:「看他三場試卷卻甚清通,若如此說來, 連場中文字也有些情弊。我另日亦當面試之。」黃生道:「門生非好談人短,只因他破 壞我婚姻,情理可惡,故偶道及耳。」白公道:「陶家姻事既成畫餅,賢契青年,豈可 久虛良配。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雖或不及陶家小姐才貌,然亦頗嫻閨范,不識賢 契亦有意否?」黃生謝道:「極荷老師厚愛,但陶小姐骨肉未寒,不忍遽爾改圖。」白 公笑道:「逝者不可復生,況未經聘定,何必過為繫戀?賢契既無父母,我亦只有一女 ,如或不棄,即可入贅我家。」黃生見白公美意倦倦,不敢固辭,乃道:「老師尊命, 敢不仰遵。但門生與陶氏雖未聘定,實已算為元配,須為服過期年之喪,方好入贅高門 。」白公道:「賢契如此,可謂情禮交至,但入贅定期來年,納聘須在即日。我當即遣 木生為媒,使之奔走效勞,以贖前愆。」黃生稱謝而道別,回到寓所,想道:「承白老 師厚意,我本欲先去弔奠陶小姐,少展私情,然後與白家議姻。今老師又亟欲納聘,只 得要依他了。但不知白小姐容貌比陶小姐何如?論起陶小姐之美,有一無二,除非前日 天竺寺所見這個美人,庶堪彷彿,只怕白小姐比她不過。」又想道:「前日所見這女子 ,是江南宦家女,要往江西去的。今白老師也是江南人,在江西作宦,莫非此女就是白 小姐?」又想道:「我又癡了,江南人在江西作宦的不只一人,哪裡這女子恰好便是白 小姐?」因又自歎道:「陶小姐與我已是兩心相許,尚且終成畫餅,何況偶然一面,怎 能便得配合?不要癡想,只索聽他罷了。」

  不說黃生在寓所自猜自想,且說白公次日請木一元到公寓中,告以欲煩做媒之事。 一元初時還想陶家這頭親事,到底要白公玉成,及問白公說陶小姐已死,已是沒興,不 想白公自己做媒不成,反要他做媒起來,好不耐煩,卻又不敢違命,只得領諾。方欲告 辭,白公留住,出下兩個題目,只說是會場擬題,給與紙筆,要他面做。一元吃了一驚 ,推又推不得,做又做不出,努腰捻肚了一日,依舊兩張白紙。被白公著實數落了一場 ,一元羞慚無地。有詞為證:

  場題擬近篇。請揮毫,染素箋,一時跼蹐紅生面。車家牡丹,鮮於狀元,假文向冒 真文慣。恨今番、又遭面試,出醜勝簾前。

  白公擇了吉日,與黃生聯姻,一元只得從中奔走效勞。黃生納聘之後,正打點歸家 ,適有京報到來:朝廷以江西有警,兵科樂成才略素著,著即赴彼調度征剿事宜;其失 事同知陶尚志革職回籍。樂公聞報,即日起馬赴江西,白公亦回任所。黃生候送了座師 、房師起身,然後歸家,周旋了些世事,便買舟至秀水縣,要到含玉小姐靈前祭奠,並 拜候陶公起居。

  卻說陶公奉旨革職回籍,倒遂了他山林之志。也不候樂、白二公到,即日扁舟歸裡 ,重整故園。且喜夫人、小姐俱各無恙。

  看官聽說:原來小姐前日患病舟中,忽然昏暈了去,驚得夫人啼啼哭哭,過了一日 ,方才甦醒。夫人延醫調治,到得家中,已漸平愈。黃家老僕來候問時,正值小姐發昏 之時,故誤以凶信回報黃生,其實小姐原不曾死。當下陶公歸家,聞黃生中了解元,心 中甚喜。正想要招他為婿,不想木一元也恰好回家,知陶小姐未死,復遣人來求親,且 把白公托他為媒,黃生已聘白氏的事對陶家說知。陶公夫婦都不肯信。侍兒拾翠聞知此 事,即報知小姐。小姐道:「不信黃生恁地薄情。」拾翠道:「此必又是木一元造言脫 騙,我看黃生不是這樣人。」小姐道:「今不須疑猜,只把他的序齒錄來查看便了。」 遂教丫鬟吩咐家人,買了一本新科序齒錄來看,只見解元黃琮名下注道:

  原聘陶氏,係前任福建臬憲、現任贑州二府陶公隱齋女,未娶而卒。繼聘白氏,係 現任贑州司李白公繪庵女。

  原來黃生既面稟白公為陶小姐服喪,因此齒錄上竟刻了原聘,欲待到陶家作弔時稟 明陶公,執子婿之禮,哪知小姐安然無恙。當下小姐見了齒錄所刻,不覺潸然淚下道: 「原來他竟認我死了,果然別聘了白氏女。好孟浪也,好薄情也!」拾翠也十分不忿, 便把齒錄送與夫人看,道:「天下有這等可笑之事。」夫人看了,甚是驚異,即說與陶 公知道。陶公取齒錄看了,惱怒道:「黃生與我女未經聘定,如何竟說是原聘?且我女 現在,如何說卒?他既別聘,又冒認我女,誤生為死,殊為可笑!」陶公正然著惱,這 邊黃生到了秀水,備著祭禮,逕至陶家來要弔奠小姐。陶家的家人連啐是啐道:「我家 小姐好端端在此,這哪裡說起!」黃生細問根由,方知誤聽,又驚又喜,急把祭禮麾去 ,更了吉服,候見陶公。陶公出來接見了,埋怨道:「小女現存,與賢姪未有婚姻之約 ,如何序齒錄上擅注原聘,誤稱已卒?賢姪既別締絲蘿,而又虛懸我女於不生不死,疑 有疑無之間,將作何究竟?」黃生惶恐跪謝道:「小婿因傳聞之誤,一時鹵莽,遂爾唐 突,乞岳父恕罪。」陶公扶起笑道:「翁婿之稱何從而來?老夫向來擇婿固嘗屬意賢姪 ,但今賢姪既已射屏白氏,小女不能復舉案黃家矣。」黃生道:「業蒙心許,即是良緣 。齒錄誤刻,小婿且不忍負死,今豈反忍負生?況岳父與白家岳父既稱契厚,安用嫌疑 。事可兩全,唯期一諾。」說罷,又要跪將下去。陶公扶住道:「若欲許婚,須依我意 。」黃生道:「岳父之命,怎敢有違?」陶公道:「我只有一女,不肯出嫁,必要入贅 。你須常住我家,連那白小姐都要接到我家來與小女同住。」黃生想道:「要我贅來還 可,那白小姐如何肯來?這是難題目了。」陶公見黃生不答,便道:「若不如所言,斷 難從命。」黃生只得權應道:「待小婿稟明白家岳父,一如台命便了。」說罷辭出,回 到舟中,思忖道:「這話怎好對白公說?」欲待央原媒轉達,那木一元又不是好人。左 思右想道:「我不如去央座師樂公轉致白公,或者其事可就。」算計定了,連夜移舟望 江西進發。

  卻說樂公自到贑州,即命白公督師剿賊,又調取各州兵馬錢糧協應,兵精糧足,調 度有方,賊氛盡平,不日凱還。一面表奉捷音,並敘白公功續,又特疏糾參木采故誤軍 機,陶公失事本非其罪;一面打點回京復命。黃生適至,投揭進謁。樂公叩其來意,黃 生細述前事。樂公道:「此美事也,吾當玉成。」隨傳請白公到來,將黃生所言婉轉相 告。白公初時猶豫,後見樂公諄諄相勸,又因自己向與陶公契厚,曉得含玉小姐德性賢 淑,女兒碧娃亦素嫻閫范,他日女伴之中,自然相得,遂欣然許允。

  黃生大喜。樂公教黃生先就白公任所與碧娃小姐畢姻過了,然後入贅陶家,以便攜 往同居。一面起馬赴京,便道親至秀水縣拜見陶公,為黃生作伐。陶公見了樂公,先謝 了他前番特疏題薦之情,又訴說木采故意陷害之事。樂公道:「這些情節,小弟已具疏 題報,不日將有明旨。」陶公再三稱謝。樂公說起黃生親事,並道:「白繪庵肯使女兒 造宅與令媛同住。」陶公欣喜允諾。樂公即擇定吉日代為黃生納聘,又傳諭木一元教他 做個行媒,專怪他前日要脫騙這頭親事,如今偏要他替黃生撮合。一元又羞又惱,卻又 不敢違座師之命,只得於中奔走幫興。時人有嘲他的口號道:

  幫人興頭,看人快活。奔走奉承,眼紅心熱。羞之使為蹇修,罰之即用作伐。兩治 脫騙之人,妙哉處置之法。

  樂公代黃生納聘過了,然後別卻陶公,赴京復命。一面修書遣人至江西回覆黃生。

  且說黃生在白公任所先與碧娃小姐成親,花燭之夜,細看那碧娃小姐,卻便是杭州 天竺寺中所遇這個美人,真乃喜出望外。正是:

  向曾窺面,今始知名。昔日陶家之玉,果然天下無雙;今朝白氏之花,亦是人間少 對。雙虹正應雙紅豔,誰知一紅又在這廂;二橋喜睹二喬春,哪曉一喬又藏此處。白虎 銜來黃卷,棘闈裡已看魁占三場;蒼文幸配碧娃,繡房中更見文成五彩。霄漢忽逢兩織 女,牛郎先渡一銀河。

  黃生畢姻過了幾日,正欲別了白公,去陶家就婚,恰好樂公所上本章已奉聖旨,樂 成升左都御史,白素升兵部右侍郎,陶尚志仍准起用,著即赴京補授京職,木采革職聽 勘。白公奉旨入京赴任,便道親自送女兒女婿至陶家來。陶公商議先擇吉入贅黃生,然 後迎接白小姐過門。

  那黃生才做那邊嬌婿,又來做這裡新郎,好不作樂。花燭過了,打發女侍們去後, 便來與小姐溫存。見小姐還把紅羅蓋頭,背燈而坐,黃生乃輕輕揭去紅羅,攜燈窺覷花 容。仔細看時,卻不是小姐,卻是侍兒拾翠。黃生失驚道:「你不是小姐,小姐在哪裡 ?」拾翠道:「小姐已沒了,哪裡又有小姐?」黃生忙問道:「我前來作弔之時,你們 家人說小姐不曾沒。及見岳父,也說小姐不曾沒,道我齒錄上誤刻了,十分埋怨。如何 今日又說沒了?」拾翠道:「小姐本是沒了,老爺也怪不得郎君續弦,但怪郎君既以小 姐為原配,如何不先將續弦之事告知老爺,卻逕往白家下聘。所以老爺只說小姐未死, 故意把這難題目難著郎君。如今郎君肯做這個題目,老爺卻實沒有這篇文字、故權使賤 妾充之耳。」黃生聽罷跌足道:「這等說,小姐果然沒了!」不覺滿眼流淚,掩面而哭 。拾翠道:「看郎君這般光景,不像薄情之人,如何卻做薄情之事?」黃生一頭哭,一 頭說道:「不是小生薄情,小生一聞小姐訃音,十分哀痛,本欲先服期年之喪,然後商 議續弦,不想白老師性急,催促下聘,故未及先來弔奠小姐。」說罷又哭。拾翠只是冷 笑。黃生見她冷笑,便住了哭,一把扯住問道:「莫非你哄我,小姐原不曾死?」拾翠 笑道:「如今實對郎君說了罷,小姐其實不曾死。」黃生聽了,回悲作喜,連忙問道: 「小姐既然不曾沒,如何不肯出來?」拾翠道:「不但老爺怪郎君鹵莽,小姐亦怪郎君 草率。小姐說齒錄上刻得明白,彼既以我為物故之人,我只合自守空房,焚香禮佛,讓 白小姐去做夫人便了。所以今夜不肯與郎君相見。」黃生聽說,向拾翠深深唱個肥喏, 道:「小生知罪了,望芳卿將我衷曲轉致小姐,必求出來相見,休負佳期。」拾翠道: 「只怕小姐不肯哩。」黃生道:「小姐詩箋現在,今日豈遂忘情,還求芳卿婉曲致意。 」拾翠笑道:「我看郎君原是多情種子,待我對小姐說來。」說罷,便出房去了。

  黃生獨坐房中,半晌不見動靜,等夠多時,只見一群女使持著紅燈擁進房來,黃生 只道擁著小姐來了,看時卻並不見小姐。只見女使們說道:「老爺在前堂請黃相公說話 。」黃生隨著女使來至堂前,陶公迎著笑道:「小女怪賢婿作事輕率,齒錄上誤刻了她 ,今夜不肯便與賢婿相見,故權使侍兒代之。侍兒拾翠頗知詩禮,小女最所親愛,既已 代庖,可充下陳。容待來日老夫再備花筵,送小女與賢婿成親。」言訖,便教女使們送 新郎進房。

  黃生回至房中,只見拾翠已在那裡了,對黃生說道:「適已代郎君再三致意小姐。 小姐方才應允,許於明日相見。但今夜鳳凰尚未歸巢,鷦鷯何敢先占?賤妾合當迴避, 且待小姐成親之後,方好來奉侍巾櫛。」說罷,便要抽身向房門外走。黃生著了急,連 忙扯住道:「說哪裡話,小生自園中相遇之後,不但傾慕小姐嬌姿,亦時時想念芳卿豔 質。今夕既承小姐之命而來,豈可使良宵虛度?」說罷,便擁著拾翠同人鴛幃就寢。正 是:

  珊珊玉佩聽來遙,先見青鸞下紫霄。

  仙子知非容易合,一枝權讓與鷦鷯。

  次日,黃生整衣冠來見陶公。只見陶公拿著齒錄對黃生道:「賢婿可將齒錄改正, 送與小女看過,今宵方可成親。」黃生取過筆來,心中想道:「原配繼配既無此理,正 配次配又成不得,如何是好?」想了一想道:「有了,我只還她一樣稱呼,不分先後, 不分大小便了。」遂寫道:一配陶氏,係某公女;一配白氏,係某公女。寫畢,送與陶 公。陶公看了,點頭道:「如此可謂並行不悖矣。」便教女使把齒錄送與小姐看。是夜 再治喜筵,重排花燭,請出真小姐來與黃生成親。合巹後,黃生極敘平日思慕之情,自 陳鹵莽之罪。此夜恩情,十分歡暢:

  嫦娥更遇,仙子重逢。再生得遂三生,後配反為元配。

  昔日訛傳,認作離魂倩女;今宵喜見,依然步月崔鶯。始初假意留難,落得作成青 鳥;到底真身會合,必須親步藍橋。白氏碧娃,於此夜全讓一個新婦;陶家含玉,被他 人先分半個新郎。虎變協佳期,夢兆南闈雖應白;鸞交諧舊約,花色東籬獨取黃。新婚 句可聯,當依謝眺詩吟去;合歡杯共舉。疑是陶潛酒送來。

  黃生與陶小姐畢過姻,即以鼓樂花轎迎接白小姐。陶公亦迎請白公到家。黃生先率 白小姐拜見了陶公夫婦,再率陶小姐拜見白公,然後兩個佳人互相拜見。拾翠也各相見 了。女伴中你敬我愛,甚是相得。正是:

  一女拜兩門,兩岳共一婿。

  妻得妾而三,友愛如兄弟。

  當日陶公排慶喜筵席於雙虹圃中會飲,飲酒中間,陶公說起木一元抄詩脫騙,白公 亦說面試一元之事,黃生道:「木生雖會脫騙,卻反替人做了兩番媒人,自己不曾得一 些便宜,豈非弄巧成拙?」說罷,大家戲笑。過了幾日,陶公、白公俱欲赴京,黃生亦 要會試,遂攜著二位小姐並拾翠一齊北上。至來年,黃生會試中了第二名會魁,殿試探 花及第。後來黃生官至尚書,二妻俱封夫人,各生一子,拾翠亦生一子,俱各貴顯。兩 位小姐又各勸其父納一妾,都生一子,以續後代。從此陶、白、黃三姓世為婚姻不絕, 後世傳為美談云。

  〔回末總評〕

  從來未有舊弦未宇,先續新弦者;從來未有河洲未賦,先詠小星者。本專意於白頭 ,初何心乎綠鬢,而一家琴瑟,偏弄出兩處絲蘿。方抱歉於連理,敢復問其旁枝,而兩 處絲蘿,偏弄出三番花燭。事至曲,文至幻矣。其尤妙處,在天竺相逢,恍恍惚惚,令 人於白家議聘之後,又虛想一寺中美人。此等筆墨,飄乎欲仙。

第二卷 雙雕慶 仇夫人能回獅子吼 成公子重慶鳳毛新

  恨事難悉數,歎琪花瑤樹,風欺霜妒。為德未蒙福,問蒼蒼果報,何多詿誤。盱衡 今古,論理須教無負。看女媧煉石,文成五色,盡堪相補。

  右調《瑞鶴仙》

  從來妻妾和順,母子團圓,是天下最難得的事,人家既有正妻,何故又娶側室?《 漢書》上解說得好,說道:「所以廣嗣重祖也。」可見有了兒子的,恐其嗣不廣,還要 置個偏房,何況未有兒子的,憂在無後,安能禁他納寵?最怪世上有等嫉妒的婦人,苦 苦不許丈夫蓄妾,不論有子無子,總只不肯通融。及至滅不過公論,勉強娶了妾,生了 子,或害其子,並害其母,如呂氏殺戚夫人故事,千古傷心;又或留其子而棄其母,如 朱壽昌生母為正夫人所棄,直待兒子做了官,方才尋得回來。紅顏薄命,不幸為人侍妾 ,卻受這般苦楚。又有一等賢德的婦人,行了好心,未得好報,如鄧伯道夫婦棄子抱姪 ,何等肚腸,後來到底無兒,一棄不能復得,正不知蒼蒼什麼意思。如今待在下說一個 能悔過的呂氏,不見殺的戚姬,未嘗無兒的鄧伯道,不必尋母的朱壽昌,與眾官一聽。

  話說嘉靖年間,景州有個舉人,姓樊名植,字衍宗,祖代讀書,家聲不薄。平日結 交得一個好朋友,姓成名美,字義高,與他同榜同鄉,幼時又係同學,最相契厚。那成 美的夫人和氏,美而且賢,只生一子,年方三歲。她道自己子息稀少,常勸丈夫納寵, 廣延宗嗣。倒是成美道:「既已有子,何必置妾?」因此推托不肯。那樊植卻年過三旬 ,未有子嗣,妻仇氏性既凶悍,生又生得醜陋。你道她怎生模樣:

  眉粗不似柳葉,口闊難比櫻桃。裙覆金蓮,橫量原是三寸,袖籠玉筍,輪開卻有十 條。貌對花而輒羞,也算羞花之貌;容見月而欲閉,也稱閉月之容。夜叉母仰面觀天, 亦能使雁驚而落;羅剎女臨池看水,亦能使魚懼而沉。引鏡自憐,憐我獨為鬼魅相;逢 人見惜,惜她枉做婦人身。

  論起仇氏這般醜陋,合該於丈夫面上通融些。不知天下唯醜婦的嫉妒,比美婦的嫉 妒更加一倍。她道自家貌醜,不消美妾豔婢方可奪我之寵,只略似人形的便能使夫君分 情割愛,所以防閒丈夫愈加要緊。有篇文字單道妒婦的可笑處:

  猜嫌成性,菳嫉為心。巫山不容第二峰,豈堪十二並列;蘭房占定三生石,誰雲三 五在東。念佛只念獅子吼佛,竊謂釋迦許我如斯;誦詩若誦螽斯羽詩,便道周婆決不為 此。客至待茶,聽堂上所言何言,倘或勸納尊寵,就要打將出來;人來請酒,問席間有 妓無妓,苟知坐列紅妝,斷然不肯放去。罏前偶過,認殺和僕婦調情;廊下閒行,早疑 共丫鬟私語。稱贊書中賢媛,登時毀裂書章;豔羨畫上美人,立刻焚燒畫像。醒來忽虛 半枕,呼之說是撒尿,忙起驗溺器之冷熱;午後見進小房,詢之如雲如廁,定須查淨桶 之有無。縱令俊僕也難容,唯恐龍陽邀嬖幸;只有夢魂防不得,還愁神女會襄王。

  樊植見她這般光景,無可奈何。一來是貧時相守的夫妻,讓慣了她;二來自己是衣 冠中人,怕閨中鬧吵,傳將出去壞了體面,所以只得忍耐,時常對著成美欷歔嗟歎。見 了成家這三歲的年姪,便抱置膝上撫弄,歎謂成美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弟為妒 婦所制,竟做了祖宗罪人矣。」成美道:「年兄無子,豈可不早娶側室。若年嫂不容, 待小弟教老荊去勸她便了。」原來樊、成兩家因年通至誼,內眷們互相往來,迭為賓主 。自此和氏見了仇氏,每用好言勸諫,說道:「宗嗣要緊,娶得偏房,養了兒子,不過 借她肚皮,大娘原是你做。」仇氏初時搖得頭落地不肯,後來吃她苦勸不過,才統口道 :「若要娶妾,須依我一件事。」和氏問是哪一件,仇氏道:「不許他娶美貌的,但粗 蠢的便罷,只要度種。」和氏道:「這個使得。」便把這口風教丈夫回覆樊植,樊植道 :「多蒙年兄、年嫂費心,但欲產佳兒,必求淑女,還須有才有貌的方可娶。」成美道 :「年兄所言亦是。小弟倒有個好頭腦,作成了兄罷。」樊植道:「有什好頭腦?」成 美道:「老荊前日欲為小弟納寵,親自看中一個小人家的女子,姓倪小字羽娘,舉止端 莊,儀容俊雅,又頗知書識字。老荊十分贊賞,已議定財禮二百金。只因小弟意中不願 娶妾,故遲遲未聘。如今年兄去聘了她罷。」樊植大喜,便瞞了仇氏,私自將銀二百兩 付與成美。成美與夫人商議,央媒擇吉,聘定了倪羽娘。樊植在仇氏面前只說得身價二 十兩,都是成年嫂主張的。

  到了吉期,迎娶羽娘過門。仇氏見她生得美貌,心中大怒道:「我只許討粗蠢的, 如何討這妖妖嬈嬈引漢子的東西?」欲待發作,因礙著和氏面皮,暗想道:「我今不容 丈夫近她的身,教他眼飽肚中饑便了。」於是假意優容,日裡也許她與丈夫同桌而食, 夜間卻不許丈夫進她房,弄得樊植心癢難熬,只博得個眉來眼去,無計可施。又常對著 成美嗟歎,成美詢知其故,歎道:「若如此有名無實,雖小星羅列,安能有弄璋之慶乎 ?」便將此事與和氏說知。和氏想了一回,定下了個計策,對成美道:「只須如此如此 。」此時正是暮春天氣,花光明媚,成美發個帖兒,請樊植於明日郊外踏春。和氏一面 差兩個女使去請仇氏並新娘到家園看花。仇氏因從前往來慣的,更不疑惑,便帶了羽娘 如期赴席。和氏接著,相見過,即邀入後園飲宴。卻預先對付下有力好酒,把仇氏冷一 杯,熱一杯,灌得大醉,看看坐身不住,和氏命丫鬟扶她到臥房安歇。一面喚輿夫急送 羽娘歸家。正是:

  只為貪杯赴席,醉後疏虞有失。

  平時謹慎巡邏,此夜關防不密。

  且說樊植是日來赴成美之約,成美暗將和氏所定之計說與知道,樊植歡喜稱謝。成 美拉著同去郊外閒行,成家從人已先向一個空闊幽雅之處鋪下絨單,排到酒肴伺候。二 人席地而坐,相對共飲。正飲間,只見一個少年頭戴大帽,身穿短衣,騎一匹駿馬,往 來馳騁,手持彈弓,望空彈鵲。樊植見了,心中暗祝道:「我若能生子,此鵲應弦而落 。」才祝罷,早見一隻鵲兒為彈所中,連彈子落在他身邊。樊植大喜,不覺撫掌喝采。 那少年聽得喝采,在馬上高叫道:「二位見我彈鵲,何足為奇。你看遠遠地有雙雕飛至 。待我連發二矢,與二位看。」說畢,張弓搭箭,回身反射。這邊成美心中也暗祝道: 「我兩人來年會試,若得一齊中式,當使雙雕並落。」祝罷,果見那少年連發二箭,雙 雕一齊落下。成美大喜,便與樊植俱立起身來,向那少年拱手道:「壯士果然好箭,不 識可邀同飲乎?」那少年滾鞍下馬,大笑道:「既蒙雅意,何辭一醉。」二人遜他上首 坐定,連舉大觥送他。少年略不謙讓,接連飲了十數觥,就起身作別。二人問道:「壯 士高姓大名?」少年笑道:「二公不必多問,小可叫做無名氏。」說罷,上馬加鞭,飛 也似去了。正是:

  來不參兮去不辭,英雄蹤跡少人知。

  君家欲問名和姓,別後相逢會有時。

  二人見少年去了,相謂道:「這人蹤跡非常,不知何處來的壯五?」因大家訴說方 才暗祝之事,各各歡喜。又飲了一回,直至紅日沉西,方才吩咐家人收了酒席,信步入 城。成美別了樊植,自回家中,去書房歇宿。樊植回家,已知仇氏被留,羽娘獨歸,滿 身歡喜。乘著酒興,竟到羽娘房中了其心願,說不盡此夜恩情。正是:

  小鳥歡深比翼,旁枝喜慶並頭。影裡情人,此夜方才著手;畫中愛寵,今宵乃得沾 身。向也嫫母同衾,幾為抹殺風流興;茲者西施伴宿,直欲醉是溫柔鄉。初時半推半就 ,免不得柳怯花驚;後來漸熟漸親,說不盡香溫玉軟。回兵轉戰,為惜此一刻千金;裹 甲重來,直弄到五更三點。

  兩人歡娛了一夜。

  哪知樂極悲生,明日仇氏趕將回來,查問丫鬟們,丫鬟不敢隱瞞,都說相公昨夜在 二娘房裡歇的。仇氏聽了,心頭一把無名火直衝三千丈,與樊植大鬧,又辱罵羽娘,准 准鬧亂了四五日,樊植吞聲忍耐。此自,仇氏把羽娘封禁密室,只從關洞中遞送飲食, 就如監禁一般。連日裡也不許她與丈夫見面。和氏知了這消息,欲待去勸他,哪知仇氏 連和氏也怪了,和氏不好再來。仇氏又哪裡肯再向成家去。正是:

  將酒勸人,並非好意。

  識破機關,一肚惡氣。

  羽娘被她封禁房中,幾及兩月,漸漸眉低眼慢,噁心嘔吐,已是有了身孕。樊植聞 知,好不歡喜。仇氏卻愈加惱怒。光陰迅速,不覺秋盡冬來,倏忽臘殘春至。樊植免不 得要同成美入京會試,卻念羽娘懷孕,放心不下。因與成美商議,要將此事托付年嫂, 說道:「小妾若得年嫂維持,幸或生男,使樊門宗嗣不絕,感恩非淺。」成美把這話傳 與和氏,和氏使侍兒出來回言道:「既蒙伯伯見托,這事全在我身上,不須掛念。」樊 植再三稱謝。過了一日,收拾行裝,同成美上京去了。那仇氏一等丈夫去後,便令家人 喚媒婆來,要起發羽娘出去。羽娘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仇氏哪裡管她。主意已定,沒 人敢勸。這邊和氏也竟不來管閒事。

  忽一日,有個媒婆引著個老嫗到樊家來,說道:「城外村中有個財主,為因無子, 他大娘欲為娶妾,聞說宅上二娘要出嫁,特令這老嫗來相看。他們正要討個熟肚,若是 二娘現今懷孕,不妨娶過門去,等分娩滿月之後成親也罷。」仇氏巴不得羽娘早去,便 一口應允。引老姬到羽娘房前,開了封鎖,與她相看了。議下財禮五十兩,即日交足, 約定次日便來迎娶。此時羽娘事在危急,想道:「如何成家的和夫人不來救我,莫非她 還不知道?罷了,我今拚一死罷!」卻又轉一念道:「我今懷孕在身,是樊家一點骨血 ,若便自盡,可不負了相公。且到那人家分娩之後,或男或女,將來托與和夫人,然後 尋死未遲。」算計已定,至次日黃昏,迎親的已到,媒婆撮擁羽娘上轎。

  羽娘痛哭一場,拜別了仇氏,升輿而行。約莫行出了城門,又走了多時,到一個門 前歇定,媒婆請新人下轎,羽娘下了轎,隨著媒婆進得門來,滿堂燈燭輝煌,並沒一個 男人在彼,只見兩個女使提著紗燈,引羽娘到一所臥房裡坐定。少頃,外邊傳說大娘來 了,羽娘定眼看那大娘,不是別人,卻就是成家的和夫人。見了羽娘,便攜著她手笑道 :「你休煩惱,這是我定下的計策。我料你大娘勸化不轉,故設此計。此間是我家新置 下的別宅,你但住不妨。」羽娘方省悟,跪謝道:「夫人如此用心,真是重生父母了。 」和氏忙扶起道:「你相公出門時,曾把你托付於我。我豈有不用心之理?今日之事, 只有我家的人知道,你們樊家上下諸人都被我瞞過,沒一個曉得。你只寬心在此調養身 子,等候分娩便了。」自此和氏自撥女使伏侍羽娘。到得十月滿足,產下一個孩兒,且 自生得頭端面正,和氏大喜。

  到滿月之時,恰好北京報錄入報到,樊植、成美都中了進士,正應了前日彈鵲射雕 之祝。兩個殿試俱在二甲。時遇朝廷有恩典,新科進士加級選官,成美選了兵部員外, 樊植選了揚州大守。這裡仇氏見丈夫中了,便遣人到京迎候。家人一到,樊植即問羽娘 安否,曾分娩未,家人不敢回言。樊植驚疑道:「莫非產了個女麼?」家人道:「不是 。」樊植又道:「莫非有產難麼?」家人道:「也不是,這事小人不好說得。」樊植再 三盤問,家人方把仇氏逼賣的事說了。樊植氣得暴躁如雷,把頭上紗帽都摜落地上,喝 罵家人:「你何不苦諫主母?」家人稟道:「成老爺的夫人也不敢來勸,諒奴輩怎勸得 住?」樊植懊恨道:「成年嫂好不濟事,我這般托付她,如何容我家悍婦如此胡行,竟 不相勸?」當下恨著一口氣,連成美也不去別他,亦不等揚州接官的人來,竟自輕騎赴 任。將仇氏差來的家人打了二十板,喝罵道:「傳與你主母說,我誓於此生不到家中相 見了!」家人抱頭鼠竄而去。

  正是:

  本為夫妻反目,卻教奴僕代板。

  聊借家人之臀,極當妒婦之臉。

  樊植自帶原來從人,懷著文憑,離了京師,竟從旱路望揚州進發。行了幾日,來至 濟南地方一個曠野之處。正行間,只聽得颼地一聲,一支響箭迎風而來。有幾個同行客 商都下了馬,叫道:「不好了,歹人來了!」樊植還坐在馬上呆看。早見十數個彪形大 漢,手持兵器,騎著馬,風也似跑將來。為頭一個穿綠的喝道:「過往客商留下買路錢 去!兀那不下馬的,敢與我打仗麼!」樊植厲聲道:「我非客商,我乃新科進士去揚州 到任的,哪討買路錢與你!」那穿綠的喝道:「管你進士不進士,一總拿到營裡去發落 !」便教眾人一擁而上,把樊植及從人並同行客商押著便走。轉過幾個山坡,只見兩邊 山勢險惡,樹林內都列著槍刀劍戟,中間一條山路,高阜處立著個大寨。到了寨前,那 穿綠大漢下馬升帳坐定,叫請二大王來議事。

  少頃,見一個白袍銀鎧的少年好漢從外而入,與穿綠的相見過,便去右邊交椅上坐 了。問道:「大哥喚我議何事?」穿綠的道:「自下寨中正缺糧草,方才拿得個揚州赴 任的官員在此,我意欲選個精細頭目,取了他的文憑冒名赴任,再著幾個孩兒們扮了家 丁同去,到彼處吊取些錢糧來應用。你道好麼?」穿白的道:「此計甚妙,但宜暫不宜 久,限他赴任二月之內便起身回寨,不可逗留,以致失事。」穿綠的道:「兄弟說的是 。」便令小嘍啰去樊植行囊中搜出文憑,付與一個頭目叫做權小五。教他裝作樊太守, 帶著假家丁依計而行,前赴揚州去了。然後喝教把樊植一干人綁去砍了罷。

  只見那穿白的把樊植仔細看了一眼,便問樊太守:「你是何處人?」樊植答是景州 人。穿白的便對著穿綠的說道:「那樊太守是新科進士,一日官也沒做,又不曾貪贓壞 法,殺之無罪。」穿綠的道:「若放他去,可不走漏了消息?」穿白的道:「且軟監他 在營裡,待我們頭目回來之後放他便了。」穿綠的應允,只把從人及同行客商砍了,將 樊植就交付與穿白的收管。穿白的領了樊植,竟回自己營中。樊植仔細看那穿白少年時 ,卻依稀有些認得,像曾在哪裡會過。正疑惑間,只見他大笑道:「先生還認得我麼? 去春在景州遊獵之時,曾蒙賜酒,不想今日卻於此處相會。」樊植方才曉得是去年郊外 彈鵲射雕的少年。正是:

  昔曾與君逢,今復與君會。

  相會莫相驚,世上皆君輩。

  當下那人與樊植施禮,分賓而坐。樊植道:「適間荷蒙相救,不知壯士高姓大名, 今日肯相告否?」那人道:「小可姓伏,名正也,曾應過武科,因路見不平,替人報仇 ,殺了個負心漢子,怕官司究問,故權避於此。方才那穿綠的大漢姓符名雄,為人性暴 好殺,我與他意氣不合。故另自立了個營頭。今日先生事已至此,且在我營中暫住幾時 ,我亦欲覷個方便,去邪歸正,此處亦非久戀之地也。」樊植無奈,只得權住伏正營中 。伏正又問起去年郊外同飲的那位是什人,樊植說是敝同年成美,如今也中了,現為兵 部。伏正點頭記著,不在話下。

  且說仇氏曉得丈夫為了羽娘責罵家人,不肯回家,竟自赴任,不覺大怒道:「這沒 良心的,一定在路上娶了妾,到任所去作樂了。他不肯回來,我偏要趕去。」便令家人 請大舅爺來商議。

  原來仇氏有兩個哥子,大的叫做仇奉,第二的叫做仇化。這仇化平日只是勸化妹子 休和妹夫鬥氣,那仇奉卻一味奉承妹子,火上添油。當日仇氏只約了仇奉,帶兩個家人 、兩個老嫗,買舟從水路望揚州來。不則一日,來到場州,泊了船問時,樊太守已到任 半月餘了。仇氏先使仇奉上岸去查看私衙裡可有婦人,並催促衙役來迎接。去了多時, 卻不見太守使人來接,又不見仇奉回來。仇氏焦躁,再差那兩個家人上去,卻又去了多 時,不見一個轉來,仇氏氣得直挺。看看等到晚,方才見有幾個不齊不整的執事抬著一 乘暖轎到船邊來接,卻又不見一個家人。只見三四個長大漢子,說是太爺路上招的家丁 ,今差他到船來迎接奶奶。仇氏道:「家人們為何不來?舅爺在哪裡?」家丁道:「通 在衙裡沒有來。」仇氏忍著一肚皮氣上了轎,又喚兩乘小轎抬了兩個老嫗,到得私衙, 仇氏下了轎,正待發作,家丁道:「老爺去接新按院了,不在衙裡,且請奶奶到後邊房 裡坐,舅爺和大叔們都在那邊。」說罷,引仇氏並兩個老嫗到後面一間僻靜房裡。仇氏 才進房,家丁便把房門反拽上,用鎖鎖了。仇氏大怒道:「如何把門鎖了!舅爺與家人 們何在?」家丁道:「且休問,待老爺回來便知端的。」說畢,竟自去了。仇氏只道丈 夫奚落她,十分惱怒,卻又一時沒對頭相罵,只得且和兩個老嫗在房裡坐地。

  直到黃昏以後,聽得外面呼喝之聲,說道:「老爺來了。」仇氏準備著一天凶勢, 一等他開門,便大罵天殺的,恰待一頭拳撞去,抬眼一看,火光之下,卻不見丈夫,卻 見一伙十來個人,都身穿短衣,手執利刃,搶將入來。仇氏大驚,只見為頭一人喝道: 「你還想見丈夫麼?我實對你說,我們都是山東晌馬好漢,你丈夫已被我們殺了。方才 什麼舅爺與家人也都殺了。你今從我便罷,不從時也要殺哩。」仇氏嚇得跌倒在地,頭 腦俱磕破,血流滿面。兩個老嫗抖做一塊,氣也喘不出來。那權小五就地上拖起仇氏來 一看,見她相貌醜陋,且又磕破面龐,便道:「啐!這婦人不中用,只把她拘禁在此罷 。」遂麾眾人出房,對著仇氏喝道:「你住在此,不許啼哭!若啼哭便殺了你!」仍舊 把房門鎖閉,只留一個關洞,送些飲食與她。仇氏此時無可奈何,只得苟延殘喘,終日 吞聲飲泣。正是:

  夫人禁錮侍妾,強盜禁錮夫人。

  前日所為之事,今日反乎其身。

  看官聽說:原來當日權小五正在私衙,聞樊家家眷到來,本要哄她進衙,男子殺卻 ,婦女留用。不想那日恰好察院按臨,急欲往接,一時動手不及。況府中衙役眾多,耳 目切近,私衙殺人怕風聲走漏。又見樊家來的人不多幾個,料也容易處置。因此吩咐假 家丁只將舅爺與家人拘禁密室,奶奶與老嫗另自安頓別房。後見仇氏醜陋,便也不去點 污她。且拘留在那裡,等起身時再作計較。其實此時仇奉和家人們都未曾死。

  如今說仇奉的兄弟仇化在家,聞得妹子同了哥哥趕到妹夫任所去了,想道:「此去 必與妹夫爭鬧。官上不比家中,不要弄出沒體面來。須等我去解勸她才好。」於是帶了 老僕,星夜兼程,趕到揚州。才入得境,只見有大張告示掛在市鎮,上寫道:

  揚州府正堂示為禁約事:照得本府繼任以來,清介自矢。一應鄉親遊客,概行謝絕 。嗣後倘有稱係本府親識在外招搖者,嚴拿重究。地方客店寺觀不許私自容留,如違一 並重治。特示。

  仇化看了,忖道:「此必我哥哥去惹惱了他,以至於此。這般光景便到他衙門上去 ,料也沒人敢通報。不如等他出來時,就轎子上叫住他,難道他好不認我?」算計已定 ,便隱了太守鄉親名色,只說是客商,就城外飯店上歇了。次日,吩咐老僕看守行李, 自己步進城中,等候知府出來。剛走進城門,只見一簇執事喝道而來,街上人都閃過兩 旁,說道:「太爺來了。」仇化歡喜,也立在一邊,看那執事的一對對地過去,到後面 官轎將近,仇化恰待要叫將出來,只見黃羅傘下端坐轎中的卻不是他妹丈,仇化驚問旁 人道:「這什麼官府?」旁人道:「你不見他印匣封皮上,明明寫著揚州府正堂?」仇 化道:「莫非是二府、三府權署正堂印的麼?」旁人道:「這就是簇新到任的樊太爺了 。」仇化聽了,好生驚疑,連忙奔到府前,等候他回府時再看。只見那個官員果然進了 本府後堂,退人私衙去了。仇化一發猜詳不出。再去訪問府中衙役道:「這樊太守是哪 裡人?叫什名字?」衙役說是景州人,姓樊名植,新科進士選來的。仇化大驚道:「他 幾時到任的?可有家眷同來麼?」衙役道:「這太爺也不等我們接官的去,驀地裡竟來 到任,隨身只有幾個家丁。到任半月以後家眷才來,卻也不多幾個人,只是一個舅爺、 一個奶奶、兩個大叔、兩個老婆子,就進衙裡去了。」仇化又問道:「如今可見他們大 叔出來走動?」衙役道:「不見大叔出來,有事只令家丁傳報。」仇化聽罷,只叫得苦 。想道:「一定我妹夫在路上有些差失,不知是什歹人冒了他名在此胡行?怪道不許鄉 親見面。我兄妹陷入衙裡,大約多凶少吉,我今須索去上司處首告。」忙轉身回到寓所 ,密寫下一紙狀詞,逕奔按院衙門抱牌進告。

  那按院姓崔名慎,此時正巡歷揚州。當日才放炮開門,見仇化抱牌而入,便喝左右 :「拿上來!」眾人如鷹拿燕雀地把仇化押到堂下跪著。仇化不等按院開口,便大叫道 :「有異常大變事!」按院教取狀詞來看。仇化稟道:「此事泄漏不得,豈求老爺屏退 左右。」按院喝道:「什麼事情在我這裡大驚小怪?」叫左右:「拿這廝下去打!」眾 人吆喝一聲,把仇化拖翻在地。仇化大喊道:「這事情重大,關係朝廷的,故敢來老爺 台下首告。」按院見他這般說,便教:「且莫打,喚他近前來。」仇化直至案桌邊,取 出狀詞呈上,說道:「求老爺密閱。」按院接了狀詞,叫左右退下一步,然後展開細看 了一遍,不覺大驚,便將狀詞袖了。

  正沉吟間,門役通報江都縣縣官候見。按院吩咐仇化且出外伺候,傳喚知縣進見。 那知縣上堂便請屏左右,有機密事要稟。按院喚左右都退出儀門,知縣稟道:「本府新 任樊知府,到任才一月有餘,已到各州縣弔過數次錢糧。又不差衙役,只差家丁坐索。 昨天又行牌到縣,預撮漕贈銀兩,『漕』字誤寫『糟』字。及與縣官面談,語多俚鄙, 不像甲科出身。細訪本府衙役,都說本官與帶來家丁貓鼠同眠,絕無體統。到任時突如 其來。前日家眷卻不接自至,及進私署之後,又杳沒動靜。近日又禁約鄉親,不許見面 。種種可疑,恐係奸人假冒。伏乞大人廉察。」按院聽了,正與仇化所告相合,便點頭 道:「此事本院亦略聞風聲,如今自有處置。」知縣辭別去了。

  次日,恰好是望日,各官俱進院作揖。按院發放了各官,獨留本府知府到後堂小飲 。敘話間,問起他會試三場題目,房師何人,並問鄉試何年中式,是何題目,中在何人 房裡,鄉、會同門中的是哪幾個。知府面紅語塞,一字也答不出。按院便喝聲:「拿下 !」後堂早已埋伏下許多做公的,聽說一聲「拿」,登時把假知府拿住,跣剝了冠帶, 繩纏索綁,跪倒地下。按院就後堂拷問,夾了一夾棍,那權小五受痛不過,只得把實情 招了。

  按院訊問真樊太守下落,權小五道:「犯人出行之後,想已被寨主殺了。」按院錄 了口詞,密傳令箭,點起官兵圍住府署,打入私衙,把這幾個假家丁一個個拿下。打到 後面,有兩處阱房裡鎖禁著男婦共六人,喚仇化來認時,正是他妹子仇氏、哥子仇奉與 家人老嫗。那仇氏蓬頭垢面,一發不像人形了。當下見了仇化,各各抱頭大哭。按院給 與盤費,令歸原籍。一面將眾盜監禁,表奏朝廷,具言樊植被害,強盜竊憑赴任之事。 朝廷命下,著將權小五等即就彼處梟斬。隨敕兵部,速差官一員,前往山東地方,調軍 征剿大盜符雄、伏正。

  此時成美正做兵部員外,恰好差著他去山東出征。成美初聞樊植遇害,十分悲恨。 及奉旨剿賊,便即日進發,早有探事小嘍啰把上項事報入符雄寨中。符雄與伏正商議退 敵之策,伏正沉吟半晌道:「我與兄分兵兩路,兄可前往迎敵,卻用詐敗誘那成兵部趕 來。小弟卻引兵出其背後,聲言攻打景州,他是景州人,恐怕有失,必回兵轉救。兄乃 乘勢追之,小弟斷其歸路,彼必成擒矣。」符雄大喜道:「此計絕妙,但權小五既已失 陷,我這裡將樊植砍了罷。」伏正道:「這不難,待我回營去砍了他便了。」說罷,便 回營中,請出樊植,將前事對他說明,付與一匹快馬,教他速速逃命。樊植拜謝了,騎 著馬自望揚州一路去了。

  且說符雄聽了伏正之計,一等成美官兵到,便不戰而退,官兵乘勢追趕。伏正卻一 面先領一軍從山後抄出,逕趨景州,暗傳號令,不許妄殺一人,妄擄一物,只吶喊搖旗 ,虛張聲勢。誰知景州人民已是驚惶無措,大家小戶出城逃難,樊、成兩家免不得也要 逃避。原來一月之前,仇氏等一行人奔回家鄉,此時成家和夫人因未往京中,還在家裡 ,聞樊植被害,仇氏又受了一場苦楚,甚為傷感,隨即過來問候。仇氏自念丈夫被難, 自己又陷於賊中而歸,又羞又苦,見了和氏,不覺大哭。和氏道:「年姆如今喪了夫主 ,又無子嗣,影隻形單,煢煢無倚,如何是好?」仇氏哭道:「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若當時留著羽娘,等她生下一男半女,延了一脈宗嗣,今日也不至這般冷落。」和氏見 她有回心轉意的光景,便接口道:「若使羽娘今日還在,年姆真個肯容她麼?」仇氏道 :「她今若在,我情願與她相守。但差之在前,如今說也沒用了。」和氏笑道:「好教 年姆得知,樊伯伯雖然不幸了,還虧有個公子,宗祀不至斷絕。」仇氏驚問道:「如今 有什麼公子在哪裡?」和氏乃將前事一一說知。仇氏倒身下拜道:「若非年姆如此周全 ,妾身已做絕祀之鬼。此恩此德,何以為報?」和氏連忙扶起,即令家人立刻接取羽娘 母子過來與仇氏相見。那羽娘自聞樊植凶信,已是哭昏幾次,今見仇氏,兩個又抱頭大 哭。自此仇氏與羽娘俱因哀痛之故,懨懨抱病。虧得和氏再三勸慰,方才小愈。

  不想景州又逢寇警,家家逃難,和氏與仇氏、羽娘等只得也出城奔避。當下樊、成 兩家的人做一塊行走,行不上幾多路,那些家人和丫鬟、養娘們漸漸擠散,只剩下和氏 與仇氏、羽娘各抱著自己孩兒相攜相挈而行。那仇氏、羽娘病體粗痊,已是行走不動, 又兼抱著個孩子,一發寸步難移,只得相對而哭。和氏心中悽慘,便道:「不須哭,我 替你抱著孩子走罷。」遂一手攜了自己四歲的孩兒,一手抱了樊家這小的,慢慢行動。 不想被一起逃難的婦女擁將來,和氏身不由主,隨著眾人擁了一回,回頭已不見了仇氏 、羽娘。和氏獨自一人,哪裡照顧得兩個孩子,因想道:「我若失了孩兒還可再養,樊 家只有這點骨血,須要替他保護。」沒奈何,只得硬了肚腸,竟把自己這四歲的孩兒撇 下,單單抱了樊家這孩子,奔人一個荒僻山林中躲避。過了一時,賊兵已退,風波已息 ,成家家人尋著和氏,迎回家中。仇氏,羽娘亦已歸家,幸各無恙。和氏把孩子送還, 只尋不見了自己的孩兒。羽娘哭拜道:「夫人高義,雖伯道、魯姑不是過也。只是公子 尋不著,奈何?」仇氏亦拜謝道:「年姆行了如此好心,公子自然尋得著的,只須多方 尋訪便了。」自此兩家各自差人在外尋訪。

  話分兩頭。且說成美聞得景州有警,果然回兵轉來相救。符雄便乘勢追襲,官兵大 敗。不防伏正又從前邊攔住去路,成美著忙,匹馬落荒而走。卻被絆馬索把馬絆倒,成 美跌下馬來。賊軍齊上,將成美拿住,綁解伏正軍前。伏正喝退左右,親解其縛,延之 上坐。笑道:「明公還記得去年郊外彈鵲射雕的少年否?」成美低頭一想,不覺又驚又 喜,遂拱手稱謝。因問道:「足下既認得學生,那敝同年樊植當時亦曾會過,想也認得 ,如何前日竟見害了?」伏正笑道:「何嘗見害?」便將救了樊植,放他出營的事說了 一遍。成美大喜。伏正移坐密語道:「小可有心歸順朝廷久矣,今當斬符雄以贖罪。」 說罷便差心腹小嘍啰去符雄寨中報捷:說已拿得成兵部,請大王到來發落。符雄聞報, 欣然而來,隨身只帶得一二十騎。伏正先於營門埋伏刀斧手,等符雄入營,一聲號起, 伏兵齊出,將符雄砍為兩段,從騎都被殺死。伏正割下符雄首級,招降他部下眾嘍啰, 說道:「我已歸順朝廷,汝等各宜反邪歸正。」眾人一向畏服伏正,不敢不從。伏正偃 旗息鼓,請成美申奏朝廷,候旨定奪。正是:

  慷慨綠林客,曾邀邂逅歡。

  當年贈杯酒,今日釋兵權。

  當下成美上疏,具言伏正投誠,計殺符雄,功績可嘉,並題明樊植未死,其隻身失 陷,情有可矜。一面回京復命,便道歸家看視老少。樊家仇氏、羽娘知成美剿賊而歸, 親自過來拜見。當日仇氏、羽娘聞知樊植未死,卻是一喜。成美、和氏感傷公子不見, 又是一悲。

  不說兩家悲喜不同,且說樊植自那日別了伏正,匹馬逃生,從山僻小路行了兩日, 方轉出大路上。不想此時附近州縣因朝廷差官剿賊,恐賊兵猖獗,俱各戒嚴。有個守備 官領兵紮營在三叉路口,巡邏軍士見樊植單騎而來,疑是奸細,拿解營中。樊植說是揚 州真樊太守,這守備哪裡肯信,說道:「前日有文憑的尚然是假,今日沒文憑的如何是 真?況聞樊太守已被殺了,哪裡又有個樊太守,你明明是賊中來的奸細!」樊植大叫道 :「現今奉旨剿賊的成兵部是我同年,你只問他,便知真假了。」守備道:「既如此, 且待兵部成爺破賊之後查驗真偽,今且把來軟監在營裡。」樊植此時分說不得,只得由 他拘禁。正是:

  假的反認做真,真的反認是假。

  俗眼大抵如斯,世事誠堪嗟訝。

  樊植被禁營中,因細問揚州假太守始未,方備知自己家小受辱,十分忿恨。後聞符 雄已死,伏正已降,成美奏捷。那守備正要申文請驗樊太守真偽,原來成美已先行文揚 州及山東附近州縣,備稱樊太守未死,已出賊營,曾否經到各該地方。守備得了這個消 息,方知這樊太守是真的,深謝唐突之罪。隨即知會地方官,要起夫馬送樊植赴任。恰 好朝廷命下升成美為兵部侍郎,伏正即封為山東掛印總兵,樊植召回京師,改授京職。 於是樊植坐著官船,從水路進京。

  一日,行至一個驛遞之前,因天晚泊船。是夜月色甚好,樊植步出船頭看月,只聽 得隔船裡有小兒啼哭之聲,尋爹覓媽,口說要回家去。聽他語音,是景州人聲口、那聲 音卻又廝熟,心中疑惑,因叫左右喚那隔船的人過來,問道:「你是景州人麼?」那人 道:「小的不是景州人。」樊植道:「既不是景州人,如何舟中有個景州小兒?可抱來 我看。」那人不敢違命,只得去抱這小兒來。那孩子於月光下見了樊植,便連聲叫:「 樊伯伯」,樊植大驚。細看時,卻是成美的公子,因平日樊植到成家來,常抱他坐在膝 上玩耍、所以認得親熟。當下樊植喝問那人道:「這是我年兄成老爺的公子,如何卻在 你船裡?」那人道:「小的是客商,前日寇犯景州之後,小的偶從那裡經過,有人抱這 孩子到船邊來要賣。小的見他生得清秀,用五兩銀子買的,並不曉得是成老爺的公子。 」樊植聽了,便留公子在舟中,取五兩銀子付還那人,那人拜謝而去。

  樊植領了成公子,急欲進京送還成美,卻聞成美已便道回家去了。樊植本不要回家 ,因欲送還成公子,只得吩咐從人也到景州暫歇。不則一日,來到景州,泊船上岸。且 不到自己家中,卻先到成家來。見了成美,大家執手流涕,互相慰勞了一番。樊植道: 「小弟在路上拾得一件寶貝,特來送還年兄。」成美道:「什麼寶貝?」樊植將途中遇 著公子,收留回來的話說知。

  成美聽了,真個如拾了珍寶地一般,喜不自勝,便令家人報與夫人知道,即往舟中 接取公子回家,再三向樊植致謝。因笑道:「小弟也留得兩件寶貝送還年兄。」樊植道 :「有什寶貝?」成美亦將和氏設計周全羽娘,並逃難保全公子的話細述一遍,樊植感 泣稱謝。成美道:「老荊一向勸弟娶妾,弟以為既已有子,不必多事。今失子之後,又 再三相勸。弟說她棄子抱姪,立心可嘉,或者將來仍自生育,亦未可知。不想今日失者 復得,此皆出年兄之賜。」樊植道:「年嫂高義古今罕有,小弟銜結難報。」說罷,便 敦請和氏出堂,當面拜謝。和氏亦謝他收留公子之恩。

  正是:

  你又謝我,我又謝你。

  一報還報,昭昭天理。

  樊植謝了成美夫婦,然後回到自己家中。見了仇氏、羽娘,一喜一怒。喜的是羽娘 無恙,又生公子;怒的是仇氏輕身陷賊,出乖露醜。當下指著仇氏數說道:「你好不識 羞恥。你生性狠妒,不能容人。若非成年嫂周全,事已決裂。我既不來接你,如何輕身 自到任所?既陷賊中,又不能死,你今有何面目見我?」仇氏聽了,又羞又惱,氣得半 晌說不出話,只說得一聲道:「我死了罷。」樊植道:「你如今死也遲了。」仇氏便嗚 嗚地哭將起來。

  羽娘慌忙勸住了仇氏,卻來跪著樊植懇告道:「夫人雖陷賊中,毀容破面,為賊所 拘禁,不曾有什點污。況歸來之後,十分賢德,善待賤妾,保護公子。從前之事,望老 爺諒之。」樊植喚起羽娘,沉吟不語。少頃,成美來答拜,亦再三相勸,和氏又遣女使 過來勸解,二舅爺仇化亦來勸慰,樊植怒氣方息。仇氏道:「我今情願削髮披緇,看經 念佛,以終餘年。」樊植道:「你既有此心,不消削髮披緇,只照常妝束,在家出家罷 了。」羽娘道:「休說這話,夫人原係正室,仍當正位蘋蘩,賤妾只合贊襄左右而已。 」仇氏哪裡肯聽?正是:

  今朝之過必改,前日愚蒙等誚。

  一心推位讓國,不敢坐朝問道。

  自此仇氏在家另居別室,修齋誦經,讓羽娘主持家政。樊植到京,改授戶部員外, 接取家眷,仇氏不肯去,教羽娘領了公子自去。成美家眷也到京師。明年,和夫人生一 女,羽娘便把公子與她聯了姻。後來兩家之子俱各貴顯,樊、成二人官至尚書,和氏、 仇氏俱臻壽考,羽娘亦受封誥。這是妻妾和順,母子團圓,一場美事。其間為善得福, 為惡得禍,改惡從善,亦有後祿。世人傳之,堪為勸戒。

  〔回末總評〕

  美之妒美,只為自恃其美,不容天下更有美於我者,此尹夫人所以見邢夫人而泣也 。若醜之妒美,不謂之妒,直謂之不識羞耳。讀此回書,可為若輩作一熱棒。

第三卷 朱履佛 去和尚偷開月下門 來御史自鞫井中案

  冤獄多,血淚枯,兔愛偏教雉人羅。佛心將奈何。

  明因果,證彌陀,變相如來東土過。澄清苦海波。

  右調《長相思》

  自來出家與讀書一般,若出家人犯了貪嗔癡淫殺盜,便算不得如來弟子,譬如讀書 人忘了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也便算不得孔門弟子。每怪世上有等喜歡和尚的,不管好 歹,逢僧便拜。人若說讀書人不好,他便信了;若說出家人不好,他只不信。殊不知那 罵和尚的罵他不守如來戒,這不是謗僧謗佛謗法,正是愛僧奉佛護法。如今待在下說幾 個掛名出家的和尚卻是活強盜,再說兩個發心皈佛的俗人倒是真和尚,還有個不剃髮、 木披緇、守正持貞、除凶去暴、能明孔子教的宰官,就是能守如來戒的菩薩。這段因果 ,大眾須仔細聽者。

  宋徽宗政和年間,浙江桐鄉縣一個書生,姓來名法,字本如,年方弱冠,父母雙亡 ,未有妻室。他青年好學,家道雖貧,胸中卻富,真個文通經史,武諳韜鈴,更兼丰姿 瀟灑,性地剛方。只是多才未遇,年過二十,尚未入泮,在城外一個鄉村財主家處個訓 蒙之館。那財主姓水名監,有一女兒,小字觀姑,年已十四,是正妻所出。正妻沒了, 有妾封氏月姨,生子年方六歲,延師就學,因請來生為西席。那月姨自來生到館之日, 窺見他是個美少年,便時常到書館門首探覷。來生卻端坐讀書,目不邪視。月姨又常到 他窗前彩花,來生見了,忙立起身,背窗而立。月姨見他如此,故意使丫鬟、養娘們送 茶送湯出來,與來生搭話。來生通紅了臉,更不交談。有詩為證:

  閒窗獨坐午吟餘,有女來窺笑讀書。

  欲把琴心通一語,十年前已薄相如。

  自此水家上下諸人,都說我家請的先生倒像一個處女。水員外愛他志誠,有心要把 女兒招贅他,央媒與他說合,倒是來生推辭道:「我雖讀書,尚未有寸進。且待功名成 就,然後議親未遲。」自此把姻事停擱了。

  一日,來生欲入城訪友,暫時假館。到得城中,盤桓了半日。及至出城,天色已晚 。因貪近路,打從捷徑行走。走不上二三里,到一個古廟門前,忽聽得裡面有婦人啼喊 之聲。來生疑忌,推門進去打一看,只見兩個胖大和尚,拿住一個少年婦人,剝得赤條 條的,按倒在地。來生吃了一驚,未及開言,一個和尚早跳起身,提著一根禪杖,對來 生喝道:「你來吃我一杖!」來生見不是頭,轉身往外便走,卻被門檻一絆,幾乎一跌 ,把腳上穿的紅鞋絆落一隻在廟門外。回頭看時,和尚趕來將近,來生著了急,赤著一 隻禿襪子,望草地上亂竄。和尚大踏步從後追趕。來生只顧向深草中奔走,不提防草裡 有一口沒井欄的枯井,來生一個腳錯,撲翻身跌落下去了。和尚趕到井邊,往下望時, 裡面黑洞洞地,把禪杖下去搠,卻搠不著底,不知這井有幾多深。料想那人落了下去不 能得出,徘徊了半晌,慢慢地拖著禪杖仍回廟裡。只見廟裡那婦人已被殺死在地,那同 伙的僧人,已不知去向。這和尚驚疑了一回,拽開腳步,也逃奔別處去了。正是:

  淫殺一時並行,禿驢非常狠毒。

  菩薩為之低眉,金剛因而怒目。

  看官聽說:原來那婦人乃城中一個開白酒店仰阿閏的妻子周氏,因夫妻反目,鬧了 一場,別氣要到娘家去。娘家住在鄉村,故一逕奔出城來,不想到那古廟前,遇著這兩 個遊方和尚,見她孑身獨行,輒起歹意,不由分說,擁入廟中,強要姦淫,卻被來生撞 破。一個和尚便去追趕來生,那個在廟裡的和尚因婦人聲喚不止,恐又有人來撞見,一 時性起,把戒刀將婦人搠死,也不等伙伴回來,竟自逃去。

  這邊仰家幾個鄰舍見周氏去了,都來勸仰阿閏道:「你家大嫂此時出城,怕走不到 你丈母家裡了。況少年婦女,如何放他獨自行走?你還該同我們趕去勸她轉來。」仰阿 閏怒氣未息,還不肯行動,被眾人拉著,一齊趕出城,迤邐來至古廟前。忽見一隻簇新 的紅鞋落在地上,眾人拾起看了道:「這所在哪裡來這東西,莫不裡面有人麼?」便大 家走進廟來看。不看時猶可,看了都嚇了一跳。只見地上一個婦人滿身血污,赤條條地 死在那裡。仔細再看,不是別人,卻就是仰阿閏的妻子周氏,項上現有刀搠傷痕,眾人 大驚。仰阿閏嚇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眾人都猜想道:「謀死他的一定就是那遺失紅 鞋的人,此人料去不遠,我們分頭趕去,但見有穿一隻紅鞋的便拿住他罷了。」於是一 哄地趕出廟來。行不半里,只聽得隱隱地有人在那裡叫救人。

  眾人隨著聲音尋將去,卻是草地上枯井中有人在下面叫喚。眾人驚怪,便都解下搭 膊腳帶之類,接長了掛將下去。來生見有人救他,慌忙扯住索頭,眾人發聲喊,一齊拽 將起來。看時,正是一隻腳穿紅鞋的人。把拾來那一隻與他腳上穿的比對,正是一樣的 。眾人都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謀死了人,天教你落在這井裡。」來生失驚道 :「我謀死了什麼人?」眾人道:「你還賴哩!」便把來生擁到廟裡,指著死婦人道: 「這不是你謀死的?」來生叫起屈來,將方才遇見和尚,被趕落井的事說了一遍,眾人 哪裡信他。正是:

  黑井方出,紅鞋冤證。

  百口辯來,無人肯信。

  眾人當下喚出地方里長,把婦人屍首交付與看管,一面扭住來生去縣裡首告。縣官 聞是人命重情,隨仰巡捕官出城查驗屍首。次日早堂,帶進一干人犯聽審。原來那知縣 姓胡名渾,本是蔡京的門生,性最奉佛,極喜的是齋僧佈施。當日審問這宗公事,先問 了仰阿閏並眾鄰里口詞,便喝罵來生:「你如何幹這歹事?」來生把實情控訴,知縣道 :「你既撞見僧人,可曉得他是那寺裡的和尚?」來生道:「他想是遠方行腳的,哪裡 認得?」知縣又問眾人道:「你等趕出城時,路上可曾見有兩個行腳僧人?」眾人都說 沒有。知縣指著來生罵道:「我曉得你這廝於曠野中過,見婦人起了不良之心,拉到廟 裡欲行奸騙,恨其不從,便行謀害。又怕被人撞破,心慌逃避,因此失履墮井。如今怎 敢花言巧語,推在出家人身上?」來生大叫冤屈,知縣道:「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 !」喝教左右動刑。來生受刑不過,只得依著知縣口語屈招了。知縣立了文案,把來生 問成死罪,下在獄中。一面著該地方殯殮婦人屍首,仰阿閏及眾鄰舍俱發放寧家。

  此時哄動了城內城外之人,水員外聞了這個消息,想道:「來先生是個志誠君子, 豈肯作此歹事?其中必有冤枉。」因即親到獄中探望。來生泣訴冤情,水員外再三寬慰 。那來生本是一貧如洗,以館為家的,難有幾個親戚,平日也只淡淡來往,今見他犯了 事,都道自作自受,竟沒一個來看顧他。只有水員外信他是好人,替他叫屈,不時使人 送飯,又替他上下使錢,因此來生在獄中不十分吃苦。正是:

  仲尼知人,能識公冶。

  雖在縲紲,非其罪也。

  光陰迅速,來生不覺在獄中坐過三年。那胡知縣已任滿去了,新知縣尚未到任。此 時正值江南方臘作亂,朝廷敕命張叔夜為大招討,領著梁山泊新受招安的一班人馬攻破 方臘。那方臘棄了江南,領敗殘兵馬望浙江一路而來。路經桐鄉縣,縣中正當缺官,其 署印衙官及書吏等都預先走了,節級、禁子亦都不見,獄門大開,獄中罪犯俱乘亂逃出 ,囹圄一空,只有來生一個人坐在獄中不去。方臘兵馬恐官軍追襲,不敢停留,連夜往 杭州去了。隨後張招討領兵追來,到縣中暫駐,安輯人民,計點倉庫、牢獄,查得獄中 眾犯俱已脫逃,只有一個坐著不去。張招討奇異,喚至軍中問道:「獄囚俱乘亂走脫, 你獨不走,卻是何意?」來生道:「本身原係書生,冤陷法網,倘遇廉明上官,自有昭 雪之日;今若乘亂而走,即亂民也。與寇無異。故寧死不去耳。」張招討聽罷,點頭歎 道:「官吏人等,若能都似你這般奉公守法,臨難不苟,天下安得亂哉。」因詳問來生 犯罪緣由,來生將上項事情並被刑屈招的事細細陳訴。張招討遂取縣中原卷仔細從頭看 了,便道:「當時問官好沒分曉,若果係他謀死婦人,何故反留紅履自作證據?若沒人 趕他,何個抬履而去?若非被逐心慌,何故自落井中?且婦人既係刀傷,為何沒有行兇 器械?此事明有冤枉,但只恨沒拿那兩個和尚處。然以今日事情論之,這等臨難不苟的 人,前日決不做這歹事的。」便提起筆來,就把原招盡行抹倒,替來生開釋了前罪。來 生再拜道:「我來法如今方敢去矣。」張招討道:「你且慢去。我想你是個不背朝廷的 忠臣義士,況原係讀書人,必然有些見識,我還要細細問你。」於是把些軍機戰略訪問 來生,那來生問一答十,應對如流。

  張招討大喜,便道:「我軍中正少個參謀,你可就在我軍前效用。」當下即命來生 脫去囚服,換了冠帶,與之揖讓而坐,細談軍事。

  正議論間,軍校稟稱拿得賊軍遺下的婦女幾百口,聽候發落。來生便稟張招討道: 「此皆民間婦女,為賊所擄。今宜撥給空房安頓,候其家屬領去。」張招討依言,就令 來生去將眾婦女點名造冊,安置候領。來生奉令,於公所喚集這班婦女逐一報名查點。 點過了一半,點到一個女子,只見那女子立住了,看著來生叫道:「這不是來先生麼? 」來生驚問:「你是誰家女子,緣何認得我?」那女子道:「我就是水員外之妾封氏月 姨。」來生便問:「員外與家眷們如今都在哪裡?你緣何失陷在此?」月姨道:「員外 聞賊兵將近,與妾領著子女要到落鄉一個尼姑庵裡去避難,不想半路裡彼此相失,妾身 不幸為賊所擄。今不知我員外與子女們俱無恙否?聞來先生一向為事在獄,卻又幾時做 了官了?」來生將招討釋放,命作參謀之事說與知道。因問水員外所往尼庵在何處,叫 什庵名,月姨道:「叫做水月庵,離本家有五十里遠近。」來生聽了,隨差手下軍校把 自己名帖去水月庵中請水員外來相會,並報與月姨消息。一面另撥房屋請月姨居住,候 員外來領回。其餘眾婦女俱安置停妥,待其家屬自來認領,不在話下。

  且說水員外因不見了月姨,正在庵中煩惱,忽見來生遣人來請,又知月姨無恙,十 分歡喜,隨即到參謀營中來拜見。來生先謝了他一向看顧之德,並將自己遭際張招討, 開豁罪名,署為參謀,及查點婦女,得遇月姨的事細訴一遍,水員外再三稱謝。敘話中 間,又提起女兒姻事,來生道:「感荷深恩,無以為報。今既蒙不棄,願為半子。但目 今兵事倥傯,恐未暇及此。待我稟過主帥,然後奉復。」當下水員外先領了月姨回去。 次日,來生入見張招討,把水員外向來情誼,並目下議婚之事從容稟告。張招討道:「 此美事也,我當玉成。」便擇吉日,將禮金二百兩、彩幣二十端與來生下聘,約於隨征 凱旋之日然後成親,水員外大喜。正是:

  此日爭誇快婿,前日居然罪囚。

  若非結交未遇,安能獲配鸞儔。

  且不說水員外聯了這頭姻事,十分欣悅。且說來生納聘之後,即隨張招討領兵征進 ,勸張招討申明禁約,不許兵丁騷擾民間。自此大兵所過,秋毫無犯,百姓歡聲載道。 連梁山泊投降這班好漢見他紀律嚴明,亦皆畏服。來生又密獻奇計,教張招討分兵設伏 ,活捉了賊首方臘,賊兵不日蕩平,奏凱還朝。張招討備奏參謀來法功績,朝廷命下, 升張招討為樞密院正使,參謀來法賜進士第,擢為廣東監察御史。當下來御史上表謝恩 ,即告假歸娶,聖旨准了。來御史拜辭了張樞密,馳驛還鄉,與水員外女兒觀姑成婚。 此時來御史已二十四歲,觀姑已十七歲了。

  正是:

  昔為西席,今作東牀。三載囹圄,誤陷鼠牙雀角;一年鋒鏑,爭看虎步龍驤。重耳 配霸姬,本是蒲城一罪犯;文王逑淑女,曾從羑里作囚夫。眼前榮辱信無常,久後升沉 自有定。

  來御史成親滿月之後,即起馬往廣東赴任。那時廣東龍門縣有一椿極大冤枉的事情 ,虧得來御史赴任替他申冤理枉,因而又弄出一段奇聞快事,連來御史自己向日的冤枉 也一齊都申理了。看官慢著,待我細細說來。

  卻說龍門縣有個分守地方的參將,叫做高勛,與朝中太尉高俅通譜,認了族姪,因 恃著高大尉的勢,令兵丁於民間廣放私債,本輕利重,百姓若一時錯見,借了他的,往 往弄得家破人亡。本縣有個開點心店的曾小三,為因母親急病死了,無錢殯葬,沒奈何 ,只得去高參將處借銀十兩應用。過了一年,被他利上起利,總算起來,連本利該三十 兩。那高參將官任已滿,行將起身,一應債銀刻期清理,曾小三被高家兵丁催逼慌了, 無計可施,想道:「我為了母親借的債,如今便賣男賣女去還他也是該的,只可惜我沒 有男女。」左思右想,想出一條萬不得已之策,含著眼淚扯那兵丁到門首私語道:「我 本窮人,債銀一時不能清還,家中又別無東西可以抵償,只有一個妻子商氏,與你們領 了去罷。」兵丁道:「我們只要銀子不要人,況一個婦人哪裡便值三十兩銀子?我今寬 你兩日,你快自己去賣了妻子將銀子來還我們。」說畢去了。曾小三尋思道:「我妻子 容貌也只平常,怕賣不出三十兩銀子。除非賣到水販去,可多得些價錢,卻又心中不忍 。」只得把衷情哭告妻子。那商氏聽罷呆了半晌,放聲大慟。曾小三寸心如割,也號啕 大哭起來。

  只這一哭,感動了隔壁一個菩薩心腸的人。那人姓施號惠卿,是做皮匠生理的。獨 自居住,不娶妻室。性最好善,平日積趲得二三十兩銀子,時值城外寶應寺募修大殿, 有個募緣和尚結了草棚住在那條巷口募緣,施惠卿發心要把所積銀兩捨與本寺助修殿工 。那日正請那化緣和尚在家吃齋,忽聞隔壁曾小三夫妻哭得悽慘,便走將過來問其緣故 ,曉得是如此這般,不覺側然動念。回到家中,打發和尚吃齋去了,閉門自想道:「比 如我把銀子去佈施,何不把來替曾小三償了債,保全了他夫妻兩口,卻不強似助修佛殿 ?」思忖已定,便來對曾小三道:「你們且莫哭,我倒積得三十多兩銀子在那裡,今不 忍見你夫妻離散,把來替你完了債罷。」曾小三聞言,拭淚謝道:「多承美意,但你又 不是財主,也是手藝上積來的,如何為了我一旦費去?」施惠卿道:「惻隱之心,人皆 有之。我和你既做鄉鄰,目睹這樣慘事,怎不動心?我今發心要如此,你休推卻了。」 曾小三還在躊躇,只見討債的兵丁又嚷上門來,說道:「我們老爺不肯寬限,立要今日 清還。若不然,拿去衙中吊打。」施惠卿便出來招手道:「長官不須囉唣,銀子我已替 他借下,交還你去便了。」說罷,隨即回家,取出銀子,拿過來付與兵丁,兑明足紋三 十兩。兵丁見有了銀子,也不管他是哪裡來的,收著去了。曾小三十分感激,望著施惠 卿倒身下拜,施惠卿連忙扶起,曾小三稱謝不盡。

  當晚無話。

  過了一日,曾小三與妻子商議定了,治下一杯酒,約施惠卿敘飲。施惠卿如約而來 ,見他桌上擺著三副盅箸,施惠卿只道他還請什客。少頃,只見曾小三領著妻子商氏出 來見了施惠卿,一同坐著陪飲。施惠卿心上不安,吃了兩三杯,就要起身。

  曾小三留住了,自己起身入內,再不出來,只有商氏呆瞪瞪地陪著施惠卿坐地。施 惠卿一發不安,連問:「你丈夫如何不出來吃酒?」商氏只顧低著頭不做聲。施惠卿高 聲向內叫道:「小三官快出來,我要去也。」只見商氏噙著兩眼淚對施惠卿道:「我丈 夫已從後門出去,不回家了。」施惠卿失驚道:「卻是為何?」商氏道:「他說你是小 經紀人,如何肯白白裡費這些銀兩。我這身子左右虧你保全的,你現今未有妻室,合當 把我送你為妻,他已寫下親筆執照在此。今日請你過來吃酒,便把我送與你,自削髮披 緇,往五台山出家去了。」說罷,兩淚交流。施惠卿聽了,勃然變色道:「我本好意, 如何倒這等猜我?難道我要謀他妻子不成!」說畢,推桌而起,往外就走。回到家中, 想道:「這曾小三好沒來由,如何恁般舉動?」又想道:「他若果然出去了,不即回家 ,我住在隔壁也不穩便,不如搬了別處去罷。」算計已定,次日便出去看屋尋房,打點 移居。這些眾鄰舍都道施惠卿一時假撇清,待移居之後少不得來娶這商氏去的。

  過了兩日,施惠卿已另租了房屋。一個早晨,搬了傢伙,遷移去了。那一日,卻再 不見商氏開門出來。眾鄰舍疑忌,在門外叫喚,又不見答應,把門推時,卻是虛掩上的 ,門轉軸已掘壞在那裡了。眾人入內看時,只見商氏歪著身子死在牀邊,頭頸傷痕是被 人用手掐喉死的,一時哄動了地方,都猜道:「施皮匠是那一日移居,這婦人恰好在隔 夜身死,一定是皮匠謀殺無疑。」當下即具呈報縣。那縣官叫做沈伯明,正坐堂放告, 聞說有殺人公事,便取呈詞看了,又問了眾人備細,隨即出簽提拿施惠卿。不一時施惠 卿拿到,知縣喝問情由,施惠卿道:「小的替曾小三還了債,曾小三要把妻子商氏與小 的,小的不願,故此遷居別處,以避嫌疑,卻不知商氏如何身死?」知縣喝罵道:「你 這廝既不要他妻子,怎肯替他還債?明明是假意推辭,暗行奸騙,奸騙不就,便行謀害 。」施惠卿大喊冤屈,知縣哪裡肯信,拷打一番,把他逼勒成招,下在牢裡,正是:

  為好反成仇,行仁反受屈。

  天乎本無辜,冤哉不可說。

  且說曾小三自那日別過妻子,出了後門,一逕奔出城外,要取路到五台山去。是日 行了二十多里路,天色已晚,且就一個村店中安歇。不想睡到半夜,忽然發起寒熱來, 到明日卻起身不得,只得在店中臥病。這一病直病了半月有餘,方才平愈。那一日正待 起身,只見城裡出來的人都紛紛地把施惠卿這樁事當做新聞傳說。曾小三聽了,暗吃一 驚,想道:「施惠卿不是殺人的人。況我要把妻子送他,已先對妻子再三說過,妻子已 是肯從的了。如何今又被殺?此事必然冤枉。我須回去看他一看,不要屈壞了好人。」 於是離了村店,依舊入城,不到家中,竟到獄門首,央求禁子把施惠卿帶將出來。曾小 三見他囚首囚服,遍身刑具,先自滿眼流淚。施惠卿歎道:「我的冤罪想是命該如此, 不必說了。只是你何苦多此一舉動,致使令正無端被害。」曾小三道:「這事倒是我累 你的,我今來此,正要縣裡去與你辨冤。」施惠卿道:「斷案已定,知縣相公怎肯認錯 ?不如不要去辨罷。」曾小三道:「既是縣裡不肯申理,現今新察院來老爺按臨到此, 我就到他台下去告,務要明白這場冤事。」說罷,別了施惠卿,便央人寫了狀詞,奔到 馬頭上,等候來御史下馬,攔街叫喊。

  當下來御史收了狀詞,叫巡捕官把曾小三押著到了衙門。發放公事畢,帶過曾小三 ,細問了始末根由。便差官到縣,提施惠卿一宗卷案,並原呈眾鄰里赴院聽審。次日, 人犯提到,來御史當堂親鞫,仔細推究了一回,忽然問道:「那商氏丈夫去後可別有人 到他家來麼?」眾鄰里道:「並沒別人來。」來御史又道:「他家平日可有什麼親友來 往慣的麼?」曾小三道:「小的是窮人,雖有幾個親友,都疏遠不來的。」來御史又叫 施惠卿問道:「你平日可與什麼人來往麼?」施惠卿道:「小的單身獨居,並沒有什人 來往。」來御史道:「你只就還債吃酒遷居這幾日,可曾與什人來往?」施惠卿想了一 想道:「只還債這日,曾請一個化緣和尚到家吃過一頓齋。」來御史便問道:「這是哪 寺裡的和尚?」施惠卿道:「他是城外寶應寺裡出來募緣修殿的,就在小人住的那條巷 口搭個草廠坐著募化。小的初意原要把這三十兩銀子捨與他去,所以請他吃齋。後因代 曾小三還了債,便不曾捨。」來御史道:「這和尚如今還在那裡麼?」眾鄰里道:「他 已去了。」來御史道:「幾時去的?」眾鄰里道:「也就是施惠卿遷居這早去的。」來 御史聽了,沉吟半晌,乃對眾人道:「這宗案也急切難問,且待另日再審。」說罷,便 令眾人且退,施惠卿仍舊收監,曾小三隨衙聽候。自此來御史竟不提起這件事,冷擱了 兩個月。忽一日,發銀一百兩,給與寶應寺飯僧。次日,便親詣本寺行香。寺裡住持聞 御史親臨,聚集眾僧出寺迎接。來御史下了轎,入寺拜了佛,在殿宇下看了一回,問道 :「這殿宇要修造成功,須得多少銀子?」住持道:「須得二三千金方可完工。」來御 史道:「若要工成,全賴募緣之力。」因問本寺出去募緣的和尚共有幾個,住持道:「 共有十個分頭在外募化。」來御史道:「這十個和尚今日都在寺裡麼?」住持道:「今 日蒙老爺駕臨設齋,都在寺裡飼候。」來御史便吩咐左右,於齋僧常膳之外,另設十桌 素筵,款待那十個募緣和尚。一面教住持逐名的喚過來,把緣簿呈看,「以便本院捐俸 施捨。」住持領了鈞旨,登時喚集那十個僧人,卻喚來喚去,只有九個,中間不見了一 個。來御史變色道:「我好意請他吃齋,如何藏匿過了不肯相見?」喝教聽差的員役同 著住持去尋,「務要尋來見我!」住持心慌,同了公差各房尋覓,哪裡尋得見?

  原來那和尚聞得御史發狠要尋他,越發躲得緊了。住持著了忙,遍處搜尋,直尋到 一個舊香積廚下,只見那和尚做一堆兒地伏在破煙櫃裡,被住持與公差們扯將出來,押 到來御史面前。來御史看時,見他滿身滿面都是灶煤,倒像個生鐵鑄的羅漢,便叫將水 來替他洗淨了,帶在一邊。驀地裡喚過曾小三並眾鄰舍到來,問他:「前日在你那巷口 結廠募緣的可是這個和尚?」眾人都道:「正是他。」來御史便指著那和尚喝道:「你 前日謀害了曾小三的妻子商氏,你今待走哪裡去?」那和尚還要抵賴,來御史喝教把一 干人犯並眾和尚都帶到衙門裡去細審。不一時,御史回衙,升堂坐定,帶過那募緣和尚 ,用夾棍夾將起來。和尚熬痛不過,只得從實供招。供狀寫道:

  犯僧去非,係寶應寺僧,於某月中在某巷口結廠募緣,探知本巷居民施惠卿代曾小 三還債,小三願將妻商氏送與惠卿,自己出外去訖。惠卿不願娶商氏為妻,商氏單身獨 居,犯僧因起邪念,於某月某夜易服改妝,假扮施惠卿偷開商氏門戶,希圖奸騙。當被 商氏認出叫喊,犯僧恐人知覺,一時用手掐喉,致商氏身死。所供是實。

  來御史勒了去非口詞,把他重責三十,釘子長枷,發下死囚牢裡。又喚住持喝罵道 :「你放徒弟在外募緣,卻做這等不良的事。本當連坐,今姑饒恕,罰銀三百兩,給與 施惠卿。」住持叩頭甘服。來御史隨即差人去獄中提出施惠卿,並傳喚原問知縣沈伯明 到來。這知縣惶恐謝罪,來御史喝道:「你問成這般屈事,誣陷好人,做什麼官?本當 參處,今罰你出俸銀五百兩,給與施惠卿。」隨喚施惠卿近前撫慰道:「你是一位長者 ,應受旌獎。我今將銀八百兩與你,聊為旌善之禮。」施惠卿稟道:「小人荷蒙老爺審 豁,幾死復生,今情願出家,不願受賞。這八百兩銀子乞將一半修造本寺殿宇,一半給 與曾小三,教他追薦亡妻,另娶妻室。」曾小三叩頭道:「小人久已發心要往五台山去 為僧,不願受銀,這銀一發將來捨與本寺修殿罷。」來御史聽了,沉吟道:「你兩人既 不願領銀,都願出家,本院另自有處。」便叫本寺眾僧一齊上來,吩咐道:「你這班禿 子,本非明心見性,發願出家的。多半幼時為父母所誤,既苦無業相授,又道命犯華蓋 ,一時送去出了家。及至長大,嗜慾漸開,便幹出歹事。又有一等半路出家的,或因窮 餓所逼,或因身犯罪故,無可奈何,避入空門。及至吃十分,衣豐食足,又興邪念。這 叫做『饑寒起道心,飽暖思淫欲。』本院如今許你們還俗,如有願還俗者,給銀伍兩, 仍歸本籍,各為良民。」於是眾僧中願還俗者倒有大半。來御史一一給銀發放去了。便 令施惠卿、曾小三且在寶應寺暫住,吩咐道:「我今欲於本寺廣設齋壇,普齋往來雲遊 僧眾,啟建七七四十九晝夜道場,追薦孤魂。待完滿之日,就與你兩人剃度。只是這道 場需用多僧,本處僧少,且又不中用,當召集各處名僧以成此舉。」吩咐畢,發放了一 干人出去。次日,即發出榜文數十道,張掛各城門及村鎮地方,並各處寺院門首。榜曰 :

  巡按廣東監察御史來榜為延僧修法事:照得欲興法會,宜待禪宗。果係真僧,必須 苦行。本院擇日於龍門縣寶應寺開立叢林,廣設齋壇,普齋十方僧眾。隨於本寺啟建七 七晝夜道場,超薦向來陣亡將士並各處受害孤魂。但本處副應僧人不堪主持法事,竊意 雲遊行腳之中,必有聖僧在內,為此出榜招集,以成勝舉。或錫飛而降,或杯渡而臨, 或從祗樹園來,或自舍衛國至。指揮如意,佇看頑石點頭;開設講台,行見天花滿目。 務成無量功德,惟祈不憚津梁。須至榜者。

  這榜一出,各處傳說開去。這些遊方僧人聞風而至,都陸續來到寶應寺裡。來御史 不時親臨寺中接見,逐一記名登冊,備寫鄉貫,分送各僧房安歇。

  忽一日,接到一個和尚。你道這和尚怎生模樣?但見:

  目露凶威,眉橫殺氣。雄糾糾學著降龍羅漢,惡狠狠假冒伏虎禪師。項下數珠疑是 人骨剉就,手中禪杖料應生血裹成。不是五台山上魯智深,卻是瓦官寺裡生鐵佛。

  這和尚不是別人,便是五年前追趕來御史入井的和尚。今日和尚便認不出來御史, 那來御史卻認得明白,便假意道:「我昨夜夢見觀音大士對我說,明日有恁般模樣的一 個和尚來,便是有德行的高僧。如今這位僧人正如夢中所言,一定是個好和尚。可請到 我衙門裡去吃齋。」說罷,便令人引這和尚到衙門首。

  門役道:「衙門裡帶不得禪杖進去。」教他把手中禪杖放了,然後引至後堂坐下。 來御史隨即打轎回衙,一進後堂,便喝左右:「將這和尚綁縛定了!」和尚大叫:「貧 僧無罪!」來御史喝道:「你還說無罪,你可記得五年前趕落井中的書生麼?」那和尚 把來御史仔細看了一看,做聲不得。來御史道:「你當時怎生便弄死了這婦人,好好供 招,免動刑法。」和尚道:「小僧法名道虛,當年曾同師兄道微行腳至桐鄉縣城外一個 古廟前,偶見一少年婦人獨自行走,一時起了邪念,逼她到廟裡去強姦,不防老爺來撞 見了,因此大膽把老爺趕落井中。及至回到廟裡,婦人已死,師兄已不知去向。其實趕 老爺的是小僧,殺婦人的卻不是小僧。」來御史道:「如今這道微在哪裡?」道虛道: 「不知他在哪裡?」

  來御史沉吟了一回,便取寶應寺所造應募僧人名冊來查看,只見道微名字已於三日 前先到了。來御史隨即差人到寺裡將道微拿到台下,喝道:「你五年前在古廟中謀殺婦 人的事發了。你師弟道虛已經招認,你如何說?」道微道:「小僧並不曾與道虛作伴, 他與小僧有隙,故反害小僧。伏乞爺爺詳察。」道虛一口咬定說:「那婦人明明是你殺 死,如何抵賴?」來御史喝教把道微夾起來,一連夾了兩夾,只是不招,來御史仔細看 那道微時,卻記得不甚分明,蓋因當日被趕之時,回頭屢顧,所以道虛的面龐認得明白 ,那廟中和尚的面龐其實記不起來。當下來御史見道微不招,便把道虛也夾了兩夾,要 他招出真正同伴的僧人。

  道虛只是咬定道微,更不改口。來御史想了一想,便教將兩個和尚分作兩處收監, 另日再審。

  且說那道微到了監中,獨自睡在一間獄房裡,心中暗想道:「道虛卻被御史認得了 ,白賴不過。我幸而不曾被他認得,今只一味硬賴,還可掙扎得性命出去。明日審時, 拚再夾兩夾,我只不招,少不得放我了。」算計已定。挨到三更時分,忽聽得黑暗裡隱 隱有鬼哭之聲,初時尚遠,漸漸哭近將來。道微心驚,側耳細聽,只聽得耳邊低低叫道 :「道微你殺得我好苦,今番須還我命來。」那道微心虛害怕,不覺失聲道:「你是婦 人冤魂麼?我一時害了你,是我差了。你今休來討命,待我掙紮得性命出去,多做些好 事超度你罷。」言未已,只見火光明亮,兩個穿青的公人走到面前,大喝道:「好賊禿 !你今番招認了麼?我們不是鬼,是御史老爺差來的兩個心腹公人,裝作鬼聲來試你的 。你今真情已露,須賴不過了。」道微聽罷,嚇得目瞪口呆。正是: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無人之處,真情自見。

  當下兩個公人便監押住了道微,等到天明,帶進衙門,稟復御史。來御史笑道:「 我昨日夾你不招,你昨夜不夾自招了,如今更有何說?」道微料賴不過,只得從實供招 。來御史取了口詞,仍令收監。一面傳諭寶應寺,即日啟建道場。隨後便親赴寺中,先 將施惠卿、曾小三剃度了,替他起了法名,一個叫做真通,一個叫做真徹,就請他兩個 為主行大和尚,令合寺僧眾都拜了他。真空、真徹稟道:「我二人只會念佛,不會誦經 ,如何做得主行和尚?」來御史道:「你兩個是真正有德行高僧,只消念佛便足超度孤 魂了。」於是請二人登台高坐,朗聲念佛,眾僧卻在台下宣念諸品經咒,奏樂應和。如 此三晝夜,道場圓滿。

  來御史吩咐設立下三個大龕子,獄中取出去非並道虛、道微三個和尚,就道場前打 了一百,請入龕中,四面架起乾柴,等候午時三刻舉火。當時寺中擠得人山人海的看。 到了午時,只見來御史袖中取出一幅紙兒,遞與真通、真徹兩個,叫他宣念。真通、真 徹也曾識得幾個字,當下展開看時,卻是一篇偈語,便同聲宣念道:

  你三人作事不可說,不可說。我今為你解冤結,解冤結。焚卻貪嗔根,燒斷淫殺孽 。咄!從茲好去證無生,切莫重來墮惡劫。

  宣偈畢,來御史喝令把三個龕子一齊舉火,不一時把三個和尚都荼毗了。正是:

  焚卻坐禪身,燒殺活和尚。

  一齊入涅槃,已了無常帳。

  原來那來御史已預先著人於道場中另設下兩個牌位,一書「受害周氏靈魂」,一書 「受害商氏靈魂」,面前都有香燭齋供。

  燒過了和尚,便請真通、真徹到二婦人靈前奠酒化紙。來御史又在袖中取出一幅紙 兒,付與二人宣誦道:「憐伊已作婦人身,何故又遭慘死劫。想因前孽未消除,故使今 生受磨滅。冥冥幽魂甚日安,冤冤相報幾時絕。我今薦你去超生,好向西方拜真佛。」

  宣畢,焚化靈牌,功德滿散。

  次日,來御史召集各處遊方僧人,諭令還俗。如有不願還俗者,須赴有司領給度牒 。如無度牒,不許過州越縣,違者查出,即以強盜論。發放已畢,眾僧各各叩謝而去。

  此時恰好前任桐鄉知縣胡渾為事降調廣東龍門縣縣丞,原任廣東參將高勛在高俅處 用了關節,仍來復任,被來御史都喚到台下,喝問胡渾如何前年枉斷井中之獄,胡渾嚇 得叩頭請死,來御史喝罵了一番,罰他出銀一千兩,將二百兩給與仰阿閏,其餘為修葺 寺院之用。又叫高勛過來,說他縱兵害民,重利放債,要特疏題參。高勛惶恐懇求,情 願也出銀一千兩修造佛殿。來御史道:「你克剝民脂民膏來施捨,縱造七級浮屠,不過 是涂膏釁血。今可將銀一千兩賑濟窮民,再罰你一千兩買米貯常平倉,以備救荒之用。 」二人皆依命輸納。來御史又令知縣沈伯明與胡渾、高勛三人同至寶應寺中拜見真通、 真徹,擇了吉日,送他上五台山,命合寺僧人用鼓樂前導,一個知縣、一個縣丞、一個 參將步行奉送出城,又差書吏齎了盤費,直護送他到五台山上。正是:

  欲求真和尚,只看好俗人。

  兩現比丘相,一現宰官身。

  當時廣東百姓無不稱頌來御史神明,朝中張樞密聞他政聲日盛,特疏薦揚,朝廷加 升為殿中侍御史。來御史奉命還朝,廣東士民臥轍攀轅,自不必說。來御史回到桐鄉縣 ,迎取夫人並水員外一家老小同至京中。朝廷恩典,父母妻子都有封贈,來御史又替水 員外謀幹了一個小前程,也有冠帶榮身。後來又扶持他兒子讀書入泮,以報他昔日知己 之恩。正是:

  有冤在世必明,有恩於我必報。

  能智能勇能仁,全義全忠全孝。

  看官聽說:來御史剃度了兩個和尚,是護法;燒殺了三個和尚,也是護法;又令無 數和尚還了俗,一發是真正護法。他姓來,真正是再來人;他號叫本如,真正是能悟了 本願人。於世生佛佛連聲,逢僧便拜,名為活佛,反是死佛。世人讀此回書,當一齊合 掌同稱「菩薩」。

  〔回末總評〕

  前番冤枉,一替人鞫,一己自鞫。或速或遲,各自不同。又三個和尚,三樣捉法, 三樣審法。玩具旨趣,可當一卷《佛經》讀;觀其文字,可當一部《史記》讀。

第四卷 白鉤仙 投崖女捐生卻得生 脫梏囚贈死是起死

  激濁李膺風,攪轡陳蕃志。安得當年釋黨人,增長賢良氣。千古曹娥碑,幼婦垂文 字。若使香魂得再還,殊快今人意。

  右調《卜算子》

  古來最可恨的是宦豎專權,賢人受禍。假令蕭望之殺了弘恭、石顯,陳仲舉、李元 禮殺了張讓、趙忠,李訓、鄭注殺了仇士良,又使劉賁得中狀元,陳東得為宰相,豈不 是最快人心的事?古來最可恨的又莫如嬌娃蒙難,麗女遭殃。假令虞姬伏劍之時,綠珠 墮樓之日,有個仙人來救了,他年項王不死,季倫復生,再得相聚,又豈非最快人心的 事?如今待在下說一個絕處逢生的佳人,再說一個死中得活的賢士,眾位一一聽。

  話說成化年間,陝西紫陽縣有個武官,姓陸名世功,由武進士出身,做到京衛指揮 。妻楊氏,生一子一女,子名逢貴,女字舜英。那舜英自幼聰慧,才色兼美,乃兄逢貴 卻賦性愚魯,目不識丁。舜英自七歲時與哥哥在後園魚池邊遊戲,逢貴把水甌向池中取 水玩耍,偶然撤起一條小白蛇,長可二寸,頭上隱隱有角,細看時,渾身如有鱗中之狀 。逢貴便要打殺它,舜英連忙止住道:「此蛇形狀甚異,不可加害。」奪過甌來,把蛇 連水的傾放池裡。只見那蛇盤旋水面,忽變有三尺來長,跳躍而去。

  舜英道:「我說此蛇有異,早是不曾害他。」逢貴也十分驚訝。

  過了一日,舜英正隨著母親在內堂閒坐,丫鬟傳說外邊有個穿白衣的道姑求見夫人
、小姐。夫人聽了,便教喚進。不一時,那道姑飄飄然走將進來,你道她怎生模樣:

  頭戴道冠,手持羽扇。渾身縞素,疑著霓裳舞裙;遍體光瑩,恍似雪衣女子。微霜
點鬢,看來已過中年;長袖飄香,不知何物老媼。若非天上飛瓊降,定是雲邊王母來。

  夫人見她儀容不俗,起身問道:「仙姑何來?」道姑稽首道:「貧道非為抄化而來 ,因知貴宅小姐將來有災難,我有件東西送與她佩帶了,可以免難消災。」說罷,袖中 取出一個白玉鉤來,遞與舜英道:「小姐好生懸帶此鉤,改日再得相見,貧道就此告辭 了。」夫人再要問時,只見那道姑轉身下階,化作一陣清風早不見了。夫人與舜英俱各 驚怪不已。細看那白玉鉤,澄徹如冰,光瑩似雪,皎然射目,真是可愛。夫人對舜英道 :「這道姑既非凡人,你可依她言語,將此鉤佩在身邊,不要遺失了。」舜英領命,自 此把這玉鉤朝夕懸帶,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五六年。舜英已十三,一發出落得如花似玉。哥哥逢貴已娶了 一個岳指揮家的女兒為室,舜英卻還未有姻事。有個姑娘叫做陸筠操,是父親同胞之妹 ,嫁在白河縣任家,不幸早寡,生一子名喚任蒨,字君芳,年長舜英三歲。

  筠操最愛內姪女舜英才貌,意欲以中表聯姻,卻反嫌自己兒子才貌不及舜英,恐未 足為舜英之配,故爾躊躇未定。不想舜英到十四歲時父母雙亡,陸逢貴守過了制,謀幹 了一個京衛千戶之職,領了舜英並妻子岳氏一同赴任。

  到京之後,逢貴專意趨承權勢,結交當道,因此雖是個小小武官衙門,卻倒有各處 書札往來,頻頻不絕。逢貴自己筆下來不得,要在京中請個書記先生,有人薦一四川秀 才到來。那人姓呂名玉,字瓊仙,蜀中梓潼縣人氏,年方二十,負才英邁,賦性疏狂, 因遊學到京,也要尋個館地讀書,當下就應了陸逢貴之聘。逢貴便把一應往來書札都托 他代筆,呂玉應酬敏捷,不假思索,逢貴恐怕他草率,每每把他所作去請問妹子舜英, 直待舜英說好,細細解說了其中妙處,然後依著妹子言語,出來稱贊呂玉幾句。呂玉暗 想道:「此人文墨欠通,每見吾所作,初時讀不斷、念不出,茫然不解其意;及至進去 了一遭,便出來說幾句在行的話,卻又像極曉得此中奧妙的,不知他請教哪個來?」一 日等逢貴他出,私問館童道:「你的家主每常把我寫的書文去請問何人?」.館童笑道 :「呂相公還不曉得,我家舜英小姐無書不讀,她的才學怕也不輸與呂相公哩。我主人 只是請教自己妹子,更沒別人。」呂玉失驚道:「原來你家有這一位好小姐,可有姻事 也未?」館童道:「還未有姻事。我聽得主人說,要在京中尋個門當戶對官宦人家與她 聯煙。」呂玉聽罷,私忖道:「如何這一個蠢俗的哥哥,卻有這一個聰明的妹子?她既 稱許我文字,便是我的知己了。我今弱冠未婚,或者姻緣倒在此處也未可知。」又轉一 念道:「他要攀官宦人家,我是個寒素書生,一身飄泊,縱然小姐見賞,他哥哥是勢利 之徒,怎肯攀我?」又一個念頭道:「只願我今秋鄉試得意,這頭姻事不愁不成。」卻 又疑慮道:「倘我未鄉試之前,她先許了人家,如何是好?」

  當下正在書館中左思右想,只見陸逢貴走將進來,手持一幅紙兒,遞與呂玉道:「 先生請看這篇文字。」呂玉接來看時,第一行刻著道:「恭賀任節母陸老夫人五襄華誕 乞言小序」,再看序文中間,都是些四六駢麗之語,大約稱述任節母才德雙全之意。呂 玉看了一遍,對逢貴道:「這是一篇徵文引。是哪裡傳來的?」逢貴道:「這任節母陸 氏,就是家姑娘。今有表弟任君芳寄到手札一封在此,先生請看。」言罷,袖中取出書 來,只見上面寫道:

  自去歲別後,兄嫂暨表妹想俱康勝。茲者家慈壽期已近,蒙同學諸兄欲為弟廣徵瑤 篇,表揚貞節。吾兄在都中,相知必多,乞轉求一二名作,以為光寵,幸甚。徵文引附 到。弟今秋擬赴北雍,相見當不遠也。

  表弟任蒨頓首陸表兄大人

  呂玉看畢,謂逢貴道:「任節母既係令姑娘,又有令表弟手札徵文,合該替他多方 轉求。」逢貴道:「徵文一事不是我的熟路,他既秋間要來坐監,待他來時自去徵求罷 。目下先要遣人送壽禮去作賀,敢煩大才做首壽詩附去何如?」呂玉應允,便取出花箋 一幅,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寫下古風八句道:

  樂安高節母,世系出河南。青松寒更茂,黃鵠苦能甘。

  華冑風流久墜矣,遜、抗、機、雲、難再起。從茲天地鍾靈奇,不在男子在女子。

  呂玉一頭寫,逢貴一頭在旁亂贊道:「莫說文章,只這幾個草字就妙極了。」等他 寫完,便拿進內邊,請教妹子舜英道:「這詩可做得好?」舜英看了,笑道:「詩雖好 ,但略輕薄些。」逢貴細問其故,舜英道:「前四句是贊姑娘守節,後面所言遜、抗、 機、雲,是四個姓陸的古人,都是有才有名的奇男子。他說四人已往之後,陸家更沒有 恁般奇男子,秀氣都聚在女子身上去了。這等意思,豈非輕薄?」逢貴聽罷,不喜道: 「這般說,是他嘲笑我了。」便轉身再到書房,對呂玉道:「先生此詩如何嘲笑小弟? 」呂玉道:「怎麼是嘲笑?」逢貴便將妹子對他說的話依樣說了一遍,道:「這不是明 明嘲笑?」呂玉道:「這猜想差了。小弟贊令姑娘是女中丈夫,不愧四古人之後,奇女 子便算得奇男子,此正極致稱頌之意,並沒什嘲笑在裡邊。」逢貴見說,卻便不疑,暗 想道:「他是個飽學秀才,我妹子雖則知文,到底是女兒家,或者解說差了也不可知。 」遂轉口道:「是我一時錯認,先生休怪。明日將這詩箋並壽禮一同送去便是。」說罷 ,自去了。

  呂玉暗暗喝采道:「好個解事的慧心小姐。我詩中之謎,又被她猜著了。此詩不但 贊她姑娘,連小姐也贊在內。她曉得我贊她,自然歡喜。只不知她可曉得我還未婚聘否 ?」到得晚間,逢貴陪著呂玉夜膳,呂玉閒話間對逢貴道:「小弟今秋要給假兩三月, 一來回籍鄉試,二來因姻事未定,要到家中定親。」逢貴道:「先生何不援了例,就在 北京進場?」呂玉道:「小弟貧土,哪裡援得例起?」逢貴道:「既如此,先生到貴省 鄉試後,可就入京,不消為姻事擔擱。但得秋鬧高捷,還你京中自有好親事便了。」呂 玉聽說,心中歡喜,笑道:「今秋倘能僥倖,定要相求作伐。」當晚吃過夜膳,各自安 歇。次日,逢貴對舜英說道:「秋間呂瓊仙要假館幾月,他去後書柬無人代筆,須要妹 子與我權時支應。」舜英道:「呂生為什要假館?」逢貴把呂玉昨夜所言述與舜英聽了 。舜英笑道:「我女兒家哪裡支應得來?到那時任表兄若來坐監,央他支應便了。」逢 貴道:「我聽得姑娘說,任君芳的肚裡還到你不來,這事一定要借重你。」舜英笑而不 答,暗想道:「呂瓊仙原來未曾婚娶,找若嫁得這樣一個才子也不枉了。但他文才雖妙 ,未知人物如何?」過了一日,呂玉與逢貴在堂中閒活,舜英乃於屏後潛身偷覷,見他 丰姿俊朗,眉宇軒昂,端地翩翩可愛。正是:

  以玉為名真似玉,將仙作字洵如仙。

  自知兄長非劉表,卻羨郎君是仲宣。

  不說舜英見了呂玉十分愛慕,且說呂玉歡羨舜英的敏慧,道是有才者畢竟有貌,時 常虛空摹擬,思欲一見。一日,正值端陽佳節,逢貴設席舟中,請呂玉去看龍船。至晚 席散,逢貴又被幾個同僚邀去吃酒了,呂玉獨步而回。不想舜英是日乘呂玉出外,竟到 書館中翻閱他的書集,恰好呂玉自外闖將進來,舜英迴避不迭,剛剛打個照面。呂玉慌 忙退了幾步,讓舜英出了書房,看她輕移蓮步,冉冉而進,臨進之時,又回眸斜眺,真 個丰韻動人,光豔炫目。有詩為證:

  已知道蘊才無對,更慕文君貌少雙。

  撇下一天風韻去,才郎從此費思量。

  呂玉見了舜英,不覺手舞足蹈,喜而欲狂,恨不得便與配合。這一夜千思萬想,通 宵不寐。

  次日起來梳洗方畢,館重來說主人在堂中請呂相公講話。呂玉走到堂中,逢貴迎著 道:「有篇要緊壽文,敢求大筆。」呂玉道:「又是什麼壽文?」逢貴道:「內相汪公 公五月十五日壽誕,小弟已備下許多壽禮,只少一篇壽文。今有個上好金箋壽軸在此, 求先生做了文字,就寫一寫。」呂玉道:「可是太監汪直麼?這閹狗竊弄威福,小弟平 日最恨他。今斷不以此辱吾筆。」逢貴聽了,好生怫然。原來逢貴一向極其趨奉汪直, 連這前程也是打通汪直關節得來的。今見呂玉罵他,如何不慍?當下默然了半晌,卻想 道:「這狂生難道真個不肯做?待我還慢慢地央他。」到晚間,命酒對飲。飲得半酣, 逢貴道:「今早所求壽文,原不勞先生出名,千乞不吝珠玉。」呂玉被他央免不過,又 乘著酒興,便教童子取過筆硯,將壽軸展放桌上,醉筆淋漓,寫下一首絕句。道是:

  淨身宜了此身緣,無復兒孫俗慮牽。

  跨鶴不須誇指鹿,守雌盡可學神仙。

  寫畢,後又大書「陸逢貴拜祝」,逢貴看了大喜。呂玉擲筆大笑,逢貴又勸了他幾 杯,酪酊大醉,館童扶去書房中睡了。逢貴見軸上墨跡未乾,且不收卷,隨請妹子舜英 出來,秉燭觀之。

  舜英看了,笑道:「這首詩送不得去的。」逢貴道:「如何送不得去?你可解說與 我聽。」舜英道:「總是呂生醉筆輕狂,不必解說。只依我言語,休送去罷了。」逢貴 見說,心中疑惑。次早,令人持了軸子,親到一最相知的同僚解少文家裡。這解少文雖 是武官,頗通文墨,當下逢貴把軸上的詩與他看,解少文一見了,搖頭咋舌道:「誰替 你做這詩?你若把去送與汪公,不是求福,反取禍了。」逢貴驚問何故,解少文道:「 這詩第一句笑他沒雞巴;第二句笑他沒後代;第三句是把趙高比他,那趙高是古時極惡 的太監;第四句說他不是雄的,是雌的。這是何人所作,卻恁般利害?」逢貴大恨道: 「這是我家西席呂瓊仙做的,不想那畜生這等侮弄我。」解少文道:「這樣人還要請他 做西席,還不快打發他去!」逢貴恨了一口氣,別瞭解少文,趕將回來,逕到書館中, 見了呂玉,把軸兒擲於地上,亂嚷道:「我請你做西席,有什虧你處?你卻下此毒手! 」呂玉愕然驚訝。原來呂玉醉後揮毫,及至醒來,只依稀記得昨夜曾做什麼詩,卻不記 得所做何詩,詩句是怎樣的了。今見逢貴發怒,拾起軸來看了,方才記起。乃道:「此 我醉後戲筆,我初時原不肯做的,你再三強逼我去做,如何倒埋怨我?」逢貴嚷道:「 若不是我去請教別人,險些兒把我前程性命都送了。你這樣人留你在此,有損無益,快 請到別處去,休在這裡纏帳!」呂玉大怒道:「交絕不出惡聲,我與你是賓主,如何這 般相待?我如閒雲野鶴,何天不可飛,只今日就去便了。」逢貴道:「你今日就去,我 也不留。」呂玉道:「量你這不識字的蠢才,也難與我呂瓊仙做賓主。」逢貴聽了這話 ,十分忿怒,躁暴如雷,兩個大鬧了一場。呂玉立刻收拾了書箱行李,出門而去。正是 :

  醉後疏狂膽氣粗,只因傲骨自難磨。

  酒逢知己千鐘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當下逢貴氣忿忿地走進內邊,埋怨妹子舜英道:「呂家畜生做這等無禮的詩,你卻 不明對我說,只葫蘆提過去,好生糊涂。」舜英道:「我原說是醉筆輕狂,送不得去的 。」逢貴道:「哪裡是醉筆,這是他明明捉弄我。我方才趕他去時,他還口出狂言,我 教這畜生不要慌!」舜英見說,低頭不語,暗忖道:「我看呂生才貌雙美,正想要結百 年姻眷,誰料今朝這般決撒。此段姻緣,再也休提了。」正是:

  好事恨多磨,才郎難再得。

  賓主兩分顏,只為一汪直。

  不說舜英思念呂玉,時時背著兄嫂暗自流淚。且說逢貴十分怨恨呂玉,想出一個毒 計道:「我就把他這首詩到汪府中出首了,教汪公拿這廝來問他一個大罪,既出了我的 氣,又討了汪公的好,卻不大妙。」算計已定,等賀過了汪直生辰之後,便把呂玉所寫 的詩軸面獻汪直,細訴前情。汪直大怒,便要擒拿呂玉。卻想詩軸上沒有呂玉名字,且 又不好因一首私詩輒便拿人,只牢記著他姓名,要別尋事端去奈何他。哪知呂玉自從出 了逢貴之門,更不在京中擔擱,便即日歸四川去了。

  光陰荏苒,看看過了八月場期,各直省都放過鄉榜,只有陝西因貢院被火焚燒,重 新建造,改期十月中鄉試,其他各處試卷俱陸續解到禮部。呂玉已中了四川第二名鄉魁 。舜英聞了此信,好生歡喜。料得乃兄最是勢利,今見呂生高捷,或者等他到京會試之 時,賓主重講舊好,那時再要成就姻緣,便不難了。卻不料逢貴早把前詩出首,汪直正 在那裡恨他。今見他中了舉人,便授旨於禮部尚書寧汝權,教他磨勘呂玉試卷。那寧汝 權是汪直的心腹,奉了汪直之命,就上一本,說四川新中舉人呂玉第三場試策中多有譏 訕朝政之語,殊為妄上,合行議處,其房考成都府推官文舉直並正副主考官俱難辭咎。 汪直票旨呂玉革去舉人,著彼處有司火速提解來京究問,房考文舉直著革職,正副主考 分別降級罰俸。旨下之日,逢貴欣欣得意,對舜英說知,拍手道:「今日才出得我這口 氣。」舜英聽了,吃驚不小,想道:「我兄如何這般狠心?他罵汪直,也是他的氣骨; 你附汪直,不是你的長策。一旦冰山失勢,不知後事如何,怎生把個有才的文人平白地 坑陷了?」心中愁痛,寸腸如割。有一曲《啄木兒》單說舜英此時的心事:

  心私痛,淚暗零,難將吳越諧秦晉。正相期蘿蔦歡聯,恨無端賓主分爭。鹿鳴幸報 秋風信,只道鸞交從此堪重訂。

  又誰知頓起戈矛陷俊英。

  卻說陸逢貴傾陷了呂玉,汪直喜歡他會獻媚,就升他做了四川指揮使。逢貴大喜, 即日謝過了汪直,領了家小出京赴任,迤邐望四川進發。行個多日,路經陝西北界,時 值陝西分防北路總兵尚士豪為克減軍糧,以致兵變,標下將校殺了總兵,結連土賊流民 一齊作亂,咸陽一帶地方都被殺掠。這裡陸逢貴不知高低,同了妻子岳氏、妹子舜英並 車仗人馬正到咸陽界口。逢貴乘馬先走,教家眷隨後慢慢而行,不提防亂兵衝殺過來, 逢貴竟為亂兵所殺,從人各自逃命。舜英與岳氏見不是頭,慌忙棄了車仗,步行望山谷 小路逃奔。岳氏又為流矢所中而死,單只剩舜英一人,也顧不得山路崎嶇,盡力爬到一 個山岩之上,只聞四面喊聲漸近,又聽得賊人喊道:「不要放箭,看有少年女子,活捉 將來。」舜英度不能免,不如先死,免至受辱。轉過嶺後,見一懸崖峭壁,下臨深潭, 乃仰天歎道:「此我盡命之處矣」卻又想道:「以我之才貌,豈可死得冥冥無聞,待我 留個蹤跡在此,也使後人知有陸舜英名字。」便咬破舌尖,將指蘸著鮮血去石壁上大書 九字道:

  陸氏女舜英於此投崖

  寫罷,大哭了一場,望著那千尺深潭踴身一跳。正是:

  玉折能離垢,蘭摧幸潔身。

  投崖今日女,彷彿墮樓人。

  看官你道舜英拼命投崖,這踴身一跳,便有一百條性命也不能再活了。誰知天下偏 有稀奇作怪的事,舜英正跳之時,只見身邊忽起一道白光,狀如長虹,把舜英渾身裹住 ,耳邊但聞波濤風雨之聲,兩腳好像在空中行走一般。約有一盞茶時,白光漸漸收斂, 舜英已腳踏實地。那白光收到衣帶之間,化成一物,看時,卻原來就是自幼懸佩的這個 白玉鉤兒。舜英心中驚怪,抬頭定晴細看,卻見自己立在一個洞府門前,洞門匾額上題 著「蛟神之府」四個大字。正看間,呀的一聲,洞門早開,走出一個白衣童子,見了舜 英,說道:「恩人來了,我奉老母之命,特來相請。」說罷,引著舜英直入洞內。只見 洞中奇花異草,怪石流泉,非復人間景致。中堂石榻之上,坐著一個白衣道姑,仔細看 時,依稀像是昔年贈鉤的老嫗。那道姑起身笑道:「小姐還認得我麼?小兒曾蒙活命之 恩,故我今日特來相救,以報大德。」舜英愕然,不解其故。道姑指著那白衣童子道: 「小姐,你十年前池邊所放小白蛇,便是此兒,如何忘了?」舜英方才省悟。正是:

  別有洞天非人世,似曾相識在何處?

  回思昔日贈鉤時,始記當年池畔事。

  當下舜英伏地再拜,道姑忙扶起道:「你且休拜,可隨我到洞後來。」舜英隨著道 姑走至洞後,出了一頭小角門,來到一個去處,只見一週遭樹木寥雜,卻是一所茂林之 內,隱隱聽得隔林有鐘磬之聲。道姑對舜英道:「我送你到此處,還你三日內便有親人 相見。我這玉鉤仍放你處,另日卻當見還。」說罷,用手指著林外道:「那邊有人來了 。」舜英轉顧間,早不見了道姑,連那洞府也不見了。舜英恍恍惚惚,想道:「莫非是 夢裡麼?若不是夢,或者我身已死,魂魄在此遊蕩麼?」伸手去摸那玉鉤,卻果然原在 衣帶上。正驚疑間,忽聞林外有人說話響,定睛看時,卻又見兩個道姑走進林子來,一 見了舜英,相顧驚訝道:「好奇怪,果然有個女郎在此。」便問舜英是誰家宅眷,因何 到此,舜英把上項事細細陳訴,兩個道姑十分歡詫。舜英問道:「這裡是什所在?」道 姑道:「是白河縣地方。我兩個便是這裡瑤芝觀中出家的道姑。昨夜我兩人同夢一仙姑 ,好像白衣觀音模樣,說道:『明日有個女郎在觀後林子裡,你們可收留她在觀中暫住 三日,後來當有好處。』因此今日特來林內尋看,不想果然遇見小娘子,應了這奇夢。 」舜英聽了,也暗暗稱奇。兩個道姑引舜英入觀中,那觀中甚是幽雅,各房共有六七個 道姑,都信仙姑脫夢的靈異,敬重舜英,不敢怠慢。

  舜英在觀中住了兩日,到第三日,正在神前燒香拜禱,只見一個道姑來傳報道:「 任家太太來進香,已在門首下轎了。」言未已,早見一個蒼頭齋著香燭,兩個女使隨著 一個中年婦人走進觀來。舜英看那婦人,不是別人,卻是姑娘陸筠操,便叫道:「這不 是我姑娘麼?」筠操見了舜英,大驚道:「這是我姪女舜英小姐,如何卻在這裡?」舜 英抱著姑娘放聲大哭,筠操詢問來因,舜英把前事述了一遍。筠操聽罷,一悲一喜,悲 的是姪兒、姪婦都已遇害,喜的是姪女得遇神仙,救了性命。當下對舜英道:「你表兄 赴京援例,還是五月間起身的,不知為什至今沒有音耗?兩月前我差人到京探問,卻連 那家人也不見回來。因此我放心不下,特來這觀裡燒香保佑,不想卻遇見了你。你今可 隨我到家中去。」說罷,燒了香,謝了道姑,另喚轎子抬了舜英,一齊回家。自此舜英 只在任家與姑娘同住。

  話分兩頭。且說呂玉才中舉人,忽奉嚴旨革斥提問,該地方官不敢遲慢,登時起了 批文,點差解役兩名,押解呂玉星夜赴京。不則一日,來到陝西咸陽地面,早聞路上行 人紛紛傳說,前邊亂兵肆行殺掠,有個赴任的四川指揮陸逢貴一家兒都被殺了。呂玉聽 說,想道:「逢貴被殺不打緊,不知舜英小姐如何下落了?」心下十分驚疑。兩個解役 押著呂玉,且只顧望前行走,走不上二三十里,只見路上殺得屍橫遍野,呂玉心慌,對 解役說道:「我們往小路走罷。」正說間,塵頭起處,一陣亂兵衝將過來,呂玉躲得快 ,將身鑽入眾死屍中,把死屍遮在身上,兩個解役躲避不及,都被殺死。呂玉等賊人去 遠,方從死屍中爬出,卻待要走,只見死屍裡邊有個像秀才打扮的,面上被刀砍傷,胸 前卻露出個紙角兒。呂玉抽出看時,卻是一角官文書,護封上有陝西提學道印信,外又 有路引一紙,上寫道:

  咸陽縣為懇給路引,以便歸程事:據白河縣生員任蒨稟稱前事,為此合行給付路引 ,聽歸原籍,所過關津客店,驗引安放,不得阻遏。須至引者。

  原來那任蒨自從五月間領了提學道批行的納監文書起身赴京,只因路上冒了暑氣, 生起病來,挨到咸陽縣中,尋下寓所,臥病了兩個多月,始得痊可,把入京援例鄉試的 事都錯過了。卻聞陝西貢院被燒,場期已改在十月中,他想要仍回本省鄉試,正待行動 ,不意跟隨的兩個家人也都病起來,又延挨了兩月有餘。

  這年是閏八月,此時已是九月中旬,任蒨急欲回去料理考事,卻又聞前途亂兵猖撅 ,官府防有奸細,凡往來行人都要盤誥,他便在咸陽縣中討了一紙路引,出城而行。行 不多路,早遇了亂兵,主僕都被殺害。卻不料呂玉恰好在他身邊拾了文書路引,想道: 「這任蒨不就是陸逢貴家親戚麼?如何被殺在此?」當下心生一計,把文書路引藏在自 己身邊,脫那任蒨的衣巾來穿戴了,把自己囚服卻穿在仕蒨身上,那兩個殺死的解役身 邊自有批文,呂玉卻拖他的屍首與任蒨屍首一處臥著。安置停當,放開腳步,回身望山 谷小路而走。爬過了一個峰頭,恰好走到陸舜英投崖之處,見了石壁上這九個血字,十 分驚痛,望著深潭,欷歔流涕。正是:

  石壁題痕在,香魂何處尋?

  臨風腸欲斷,血淚滿衣襟。

  呂玉在崖邊哭了半日,然後再走,走到個山僻去處,取出那角文書拆開看了,方知 是任蒨納監的文書,想:「因路上阻隔,不曾入京,仍回原籍。我今且冒了他名色,躲 過盤誥,逃脫性命,再作區處。」計較已定,打從小路竟望興乎、武功一路逃奔。

  且說這些亂兵猖撅了一番,卻被陝西巡撫晉名賢親提重師前來盡行剿滅,其餘烏合 之眾四散奔竄。晉撫公將賊兵所過地方殺死官民人等俱各查點屍首,隨路埋葬。查得新 任四川指揮陸逢貴並解京欽犯呂玉及解役二名都被殺死,有劄付與批文為據,隨即具疏 申奏去了。一面班師,一面行文附近地方,嚴緝姦宄,倘有面生可疑之人,擒解軍前審 究。此時呂玉正逃到興平縣界,投宿客店,店主人查驗路引是白河縣人,聽他語音卻不 像那邊人聲口,疑是奸細,即行拿住。恰值晉撫公經過本處,便解送軍門。呂玉見了晉 撫公,把路引文書呈上,晉撫公看了,問道:「你既往北京納監,如何倒走回來?」呂 玉道:「正為路上有警,故此走回。」晉撫公道:「你既是陝西白河縣人,如何語音有 異?」呂玉道:「只因出外遊學已久,故此鄉語稍異。」晉撫公道:「若果係秀才,不 是奸人,待我出題試你一試。」便命左右給與紙筆,出下三個題目,呂玉手不停揮,三 義一時俱就。晉撫公看了,大加稱賞道:「你有這等文學,自然高捷,既不能入京援例 入場,現今本省貢院被燒,場期改於十月中,本院如今就送你去省中鄉試便了。」呂玉 本要躲過了盤誥,自去藏身避難,不想撫公好意,偏要送他進場,不敢違命,只得頓首 稱謝。晉撫公隨即起了文書,給發盤費,差人送至省中應試。呂玉三場既畢,揭曉之日 ,任蒨名字又高高地中在第三名。呂玉恐本處同年認得他不是任蒨,不敢去赴鹿鳴宴, 只推有病,躲在寓中。

  凡有同年來拜的,俱不接見。連房師、座師也直待他臨起身時,各同年都候送過了 ,然後假裝病態,用暖轎抬到舟中一見,見過仍即回寓,閉門托病。正是:

  冒名冒籍,出頭不得。

  人愁落第,我苦中式。

  話分兩頭。且說報錄的拿了鄉試錄,竟到白河縣任家報喜。

  任母陸筠操聞兒子中了,好不喜歡。卻又想道:「他已援北例,如何倒中在本省? 此必因路上遇亂,故仍回省中鄉試。他今既中了,少不得即日回來省親。」過了幾日, 卻不見音耗。任母心中疑慮,即差老蒼頭到省去接他。此時呂玉已離了舊寓,另賃下一 所空房居住,就本處收了兩個家僮伏侍,吩咐他:「凡有客來,只說有病,不能接待; 就是我家裡有人來,也先稟知我,方放他進來相見。」那任家老蒼頭來到省中,要見主 人。兩個家僮便先到裡面稟知,呂玉慌忙臥倒牀上,以被蒙首,蒼頭走到榻前問候,呂 玉只在被中作呻吟之聲,更沒話說。蒼頭心慌,出來詢問家僮道:「相公為什患病?一 向跟隨相公的兩個家人如何不見?」家僮道:「相公正因病中沒人伏侍,收用我們,並 不見有什家人跟隨。但聞相公路遇亂兵,隻身逃難,虧得巡撫老爺送來進場的。那跟隨 的家人莫不路上失散了?」蒼頭聽罷,認道主人途中受了驚恐,所以患病,便星夜趕回 家裡,報知老安人。

  任母聽了,甚是驚憂。即日吩咐姪女陸舜英看管家中,自己帶了兩個女使、一個老 蒼頭,買舟親到省中看視任蒨。那呂玉聞任母到了,教家僮出來傳說相公病重,厭聞人 聲,女使、蒼頭都不要進房門,只請老安人一個到榻前說話。當下任母進得房門,呂玉 在牀上滾將下來,跪伏於地,叫聲:「母親,孩兒拜見。」任母道:「我兒病體,不消 拜跪。」一頭說,一頭便去扶他。

  呂玉抬起頭來,任母定睛一看,驚道:「你不是我孩兒!」呂玉忙搖手,低叫道: 「母親禁聲,容孩兒細稟。」任母道:「你是何人?」呂玉道:「孩兒其實不是令郎, 是四川秀才,因路上失了本身路引,特借令郎的路引到此中式。今乞母親確認我做孩兒 ,切莫說明是假的,使孩兒有冒名冒籍之罪。」任母道:「你借了我兒的路引,如今我 兒卻在哪裡?」呂玉道:「母親休要吃驚,孩兒方敢說。」任母道:「你快說來。」呂 玉道:「令郎已被賊兵所害,這路引我在死屍身上取的。」任母聽了,大叫一聲,驀然 倒地。呂玉慌忙扶她到牀上睡了。過了半晌,然後哽哽咽咽哭將轉來。呂玉再三勸解, 又喚家僮進來吩咐道:「老安人因路途勞頓,要安息一回。傳諭家人女使們只在外邊伺 候,不得進房驚動。」吩咐畢,閉上房門,伏於牀前,慇懃侍奉。任母連連發昏了幾次 ,呂玉只顧用好言寬慰。到夜來,衣不解帶,小心伏侍。任母見他這般光景,歎口氣道 : 「我兒子沒命死了,也難得你如此孝敬。」呂玉道:「令郎既不幸而死,死者不可 復生。孩兒願代令郎之職,奉養老親,願母親善自寬解,以終餘年。」任母聽罷,沉吟 了一回,對呂玉說道:「我認你為子,到底是假骨肉,不若贅你為婿,方是真瓜葛。我 今把個女兒配你,你意下如何?」呂玉道:「孩兒既冒姓了任,怎好兄妹為夫婦?」任 母道:「這不妨,我女原不姓任,是內姪女陸氏嗣來的。」呂玉道:「既如此,母親把 內姪女竟認做媳婦,不要認做女兒;把我原認做孩兒,切莫說是女婿便了。」任母道: 「究竟你的真名姓叫什麼?」呂玉暗想道:「我的真名性,豈可便說出?還把個假的權 應她罷。」便將「呂玉」二字倒轉說道:「我姓王名回,乞母親吩咐家人,切莫走漏消 息。」原來任家有幾個家人,兩個隨著任蒨出去殺落了,後來又差兩個去路上迎候主人 ,都不見回來,今只剩個老蒼頭,任母喚來細細吩咐了一番。

  過了一日,任母要同呂玉回到白河縣家中與姪女陸舜英成親,呂玉恐怕到那裡被人 認出假任蒨,弄出事來,乃懇求任母接取小姐到省中寓所完婚,任母允諾。選下吉日, 差人回家迎娶舜英小姐。

  舜英聞說姑娘要把她配與表兄任蒨,私自嗟歎道:「真個勢利起于家庭,姑娘向以 任表兄才貌不如我,不堪為配,今日見他中了舉人,便要擇日成婚。我今在他家裡度日 ,怎好違他?只可惜呂瓊仙這段姻緣竟成畫餅了。」當下自嗟自歎了一回,只得收拾起 身。不則一日,來至省中寓所。任母與她說明就裡,方知所配不是任蒨,卻是王回。到 得結親之夜,兩個在花燭下互相窺覷,各各驚訝。呂玉見了新人,想道:「如何酷似陸 舜英小姐?我前在山崖上親見她所題血字,已經投崖死了,如何這裡又有個陸舜英?」 又想道:「任母原是陸氏,她的內姪女或者就是舜英的姊妹,故此面龐廝像也不可知道 。」又想道:「便是姊妹們面龐廝像,也難道廝像得一些兒不差?」這邊舜英看了新郎 ,也想道:「這明明是呂玉,如何說是王回?據他說是四川人,難道偏是同鄉又同貌? 」二人做過花燭,入幃就寢。呂玉忍耐不住,竟問道:「娘子你可是陸舜英小姐麼?」 舜英也接問道:「官人你可是呂瓊仙麼?」呂玉見她說破,忙遮掩道:「我是王回,並 不是什麼呂瓊仙。」舜英道:「你休瞞我,你若不是呂瓊仙,如何認得我是陸舜英?」 呂玉料瞞不過,只得把實情說了。因問道:「據我路上所見,只道小姐投崖自盡了,不 想依然無恙,莫非那投崖的又別是一個陸舜英麼?」舜英笑道:「投崖自盡的也是我, 依然無恙的也是我。」便也把前情細細訴說了一遍。兩個大家歡喜無限,解衣脫帶,摟 入被窩,說不盡這一夜的恩情美滿。正是:

  春由天降,笑逐顏開。前從背地相思,各懷種種;今把離愁共訴,說與般般。前於 書館睹芳容,恨不一口水吞將肚裡去;今向繡幃偎粉面,且喜四條眉鬥合枕邊來。前就 詩謎中論短論長,唯卿識我的長短;今在被窩裡測深測淺,唯我知伊的淺深。前見白衣 兒洞府歡迎,今被赤帝子垓心直搗。前日丹流鶯舌,染絳文於山間;今宵浪滾桃花,落 紅雨於席上。前日姻傳玉鏡,誰道溫家不是溫郎;今宵唇吐丁香,卻於呂生湊成「呂」 字。何幸一朝逢舊識,幾忘兩下是新人。

  此時任母身子稍安,舜英夫婦定省無缺。呂玉叮囑舜英:「在姑娘面前切莫說出我 真名字。」舜英道:「你這等藏頭露尾,如何遮掩得了?」呂玉道:「汪直惡貫滿盈, 自當天敗,我且權躲片時,少不得有出頭日子。」舜英自此依他言語,更不說破。

  過不多幾日,早有送報人送京報來。時呂玉正在房中晝寢,舜英先取來看時,見上 面寫道:

  十三道御史合疏題為逆黨謀為不軌等事:奉聖旨汪直著拿送法司從重冶罪。

  禮科一本,乞贈直言之士,以作敢諫之風事:奉聖旨據奏四川舉人呂玉,試策切中 時弊,不幸為小人中傷,被逮道死,殊為可憫。著追復舉人,贈翰林院待詔。其主考、 房考各官,著照原官加級起用。寧汝權革職拿問。

  吏部一本,推升官員事:原任成都府推官文舉直擬升陝西道監察御史。奉聖旨文舉 直著即巡按陝西,寫敕與他。

  舜熒看了,慌忙喚醒呂玉,遞與他看。呂玉以手加額道:「謝天地,今日是我出頭 的日了。且喜文老師就做了這裡代巡,我的事少不得要他周全。今不要等他入境,待我 先迎候上去。」便教家僮僱下船隻,連夜起身前往。到得前途,迎著了按院座船。呂玉 乃先將陝西新科中式舉人任蒨的名揭投進,文按君教請相見。

  呂玉走過官船參謁,文按君一見大驚,連叫:「奇怪,奇怪!莫不我見了鬼麼?」 呂玉道:「舉人是人,如何是鬼?」文按君道:「尊容與敝門生呂玉毫釐無二,所以吃 驚。」呂玉道:「乞屏左右,有言告稟。」文按君便喝退從人,引呂玉進後艙。呂玉才 向袖中取出門生的名揭呈上,說道:「門生其實是呂玉,不是任蒨。」文按君驚問道: 「都傳賢契已死,如何得活?」呂玉把前事細細呈告。文按君大喜道:「本院便當替你 題疏。」呂玉道:「求老師隱起門生冒名冒籍、重複中式一節,門生一向托病不出,如 今只說任蒨近日身故,呂玉贅在任家為婿便了。」文按君點頭應允。

  呂玉拜別了文按君回家,仍舊閉門靜坐,等候好音。

  光陰迅速,不覺已是十二月中旬。忽一日,聽得門前喧鬧,擁進一簇報人,貼起喜 單,單上大書道:

  捷報貴府老爺呂:前蒙聖旨追復舉人,贈翰林院待詔。今復蒙聖旨召赴京師會試。

  呂玉聞報,親自出來打發了報人去後,入見任母。任母問道:「你是王回,如何報 單上卻又是什麼老爺呂?」呂玉至此方把實情說明,任母才曉得他是呂玉,不是王回。 當下呂玉對任母道:「岳母如今休認我做孩兒,原認我做女婿罷。一向為小婿之故,使 岳母未得盡母子之情,我今當為任兄治喪開弔,然後去會試。」任母含淚稱謝。呂玉便 教合家掛了孝,堂中設棺一口,將任蒨衣冠安放棺內,懸了孝幕,掛起銘旌,旌上寫道 :「故孝廉君芳任公之柩」,門前掛上一面喪牌,牌上說道:「不幸內兄孝廉任公君芳 於某月某日以疾卒於正寢」,後書道「護喪呂玉拜告。」這一治喪,遠近傳說開去,都 說任舉人一向患病,今日果然死了,妹夫呂玉在那裡替他開喪。於是本處同年俱來作奠 ,按院亦遣官來弔,一時喪事甚是整齊。正是:

  謊中調謊,虛裡駕虛。東事出西頭,張冠換李戴。任家只有一個兒子,忽然弄出兩 個兒子來;呂生中了兩個舉人,隱然分卻一個舉人去。姑借姪為假媳,姪又借姑為乾娘 ,兩下俱為借名;呂冒任之秀才,任又冒呂之鄉榜,一般都是冒頂。呂經魁一封贈詔, 本謂錫於死後,不料錫於生前;任春元半幅銘旌,只道中在生前,誰知中在死後。假王 回納婦成親,適為真呂玉入贅張本;活瓊仙閉門托病,巧作死君芳設幕緣由。這場幻事 信稀聞,此種奇情真不測。

  呂玉治喪既畢,兼程進京,赴過會試。放榜之日,中了第五名會魁,殿試狀元及第 ,除授翰林院修撰。上疏乞假回籍葬親,朝廷准奏。呂玉便同舜英到四川拜了祖塋,葬 了父母,然後回到陝西白河縣,卻於瑤芝觀裡又設兩上空棺,掛一對銘旌,一書「故指 揮使逢使陸公之柩」,一書「故指揮陸公元配岳孺人之柩」,也替他設幕治喪。正是:

  人雖修怨於我,我當以德報之。

  總看夫人面上,推愛亦其所宜。

  呂玉一面治喪,一面就在觀中追薦父母,並任、陸兩家三位靈魂。道場完滿之日, 任母與舜英都到觀中燒香禮佛。只見觀門外走進一個白衣道姑,攜著一個白衣童子來到 庭前,見了舜英,笑道:「小姐今日該還我玉鉤了。」舜英看時,認得是前日救她的仙 姑。未及回言,早見自己身邊飛出一道白光,化作白雲一片,那道姑攜著重子跨上白雲 ,冉冉騰空而起。一時觀裡觀外的人,俱仰頭觀看。舜英忙排香案,同呂玉、任母望空 禮拜,約有半個時辰,方才漸漸不見。舜英伸手去摸那玉鉤時,已不在身邊了。正是:

  仙駕來時玉佩歸,瑤芝觀裡白雲圍。

  驚看天上蛟龍變,正值人間鸞鳳飛。

  呂玉喚高手匠人塑仙姑、仙童神像於觀中,給香火錢與本觀道姑,教她朝夕供養。 舜英又喚過昔日在林子裡遇見的兩個道姑,多給銀錢,酬其相留之德。呂玉把三個空柩 都安厝了,然後同家小進京赴任。後來舜英生三子,將次子姓了任,第三子姓了陸,接 待兩家香火。呂玉官至文華殿太學士,舜英封一品夫人。呂玉又替任母題請表揚貞節, 此是後話。

  看官聽說,隋侯之珠,楊香之環,相傳以為靈異,豈若蛟神白玉鉤更自稀奇。至於 佳人死難,賢士捐生,不知費了弔古者多少眼淚。今觀陸小姐絕處逢生,呂狀元死中得 活,安得不鼓掌大笑,掀髯稱快。

  〔回末總評〕

  蛇為仙,玉化靈,奇矣。然神仙之幻不奇,人事之幻乃奇。托任是假,姓王亦是假 ;認兒是假,呼婿亦是假,是一假再假也。任蒨本有,王回卻無,是兩假之中,又有一 真一假也。假子難為子,姪婿可為婿,是同假之中,又有半假半真也。至於任之死是真 ,若死在中式之後,則死亦是假;呂之病是假,乃病在治喪之前,則病又疑真。真真假 假,假假真真,總非人意想之所到。

第五卷 續箕裘 吉家姑搗鬼感親兄 慶藩子失王得生父

  血誠不當庭幃意,伯奇孝己乾秋淚。號泣問蒼天,蒼天方醉眠。有人相救援,感得 親心轉。離別再團圓,休哉聚順歡。

  右調《菩薩蠻》

  從來家庭之間,每多缺陷。以殷高宗之賢,不能察孝已。以尹吉甫之賢,不能活伯 奇。又如戾太子被譖而死,漢武帝作思子宮,空餘悵望,千古傷心。至於宜臼得立,不 能再見幽王,而與褒姒、伯服勢不並存;重耳歸國,亦不能再見獻公,而與奚齊、卓子 亦勢不兩立,又豈非可悲可涕之事?如今待在下說個被讒見殺、死而復生的孝子,哭子 喪目、盲而復明的慈父,再說個追悔前非、過而能改的繼母,無端拋散、離而複合的幼 弟,與眾官聽。

  這樁事在正統年間,河南衛輝府有個監生,姓吉名尹,號殷臣,妻高氏,生一子, 名孝字繼甫。幼時便定下一房媳婦,就是吉尹妹丈喜全恩的女兒。那喜全恩是勛衛出身 ,現在京師做個掌管羽林衛的武官。夫人吉氏,便是吉尹的胞妹。所生女兒,小字雲娃 ,與吉孝同年同月而生,兩家指腹為婚的。不想吉孝到十二歲時,母親高氏一病而亡。 吉尹娶妾韋氏,一年之內即生一子,乳名愛哥,眉清目秀,乖覺異常,吉尹最所鍾愛, 替他起個學名,叫做吉友。自古道「母以子貴」。吉尹喜歡吉友,遂將韋氏立為繼室。 原來吉家舊本殷富,後因家道衰落,僮僕散去,只留一舊僕高懋,原係前妻高氏隨嫁來 的。到得韋氏用事,把這舊僕打發出去。另自新收個養娘刁氏。那刁嫗最會承順主母顏 色,襚候意旨,搬說是非,韋氏甚是喜她。正是:

  彼一時兮此一時,新人用事舊人辭。

  只緣主母分前後,頓使家奴興廢殊。

  卻說吉孝一向附在鄰家書館中讀書,朝去夜回,全虧高懋擔茶擔飯,早晚迎送。自 從高懋去了,午膳晚茶沒人送去,都要自回來吃。那刁嫗只願抱著小官人,哪裡來理會 大官人。吉孝匍匐道途,不得安逸,或遇風雨之時,一發行走不便,時常欷歔嗟歎。刁 嫗便在韋氏面前搬口道:「大官人道主母逐了高懋去,甚是怨悵。」韋氏變色道:「難 道一個家人,我做娘的作不得主?」便對吉尹說了,喚吉孝來數說了幾句,吉孝不敢回 言,情知是刁嫗搬了是非。一日歸來吃午膳,飯卻冷了,忍耐不住,不合把刁嫗痛罵了 一場,刁嫗十分懷恨,便去告訴韋氏道:「相公大娘不曾罵我,大官人卻無端把我來辱 罵。」韋氏道:「曉得是娘身邊得用的人,看娘面上就不該罵你了。」刁嫗道:「這是 罵不得大娘,所以罵我。大官人正不把大娘當娘哩,他背後還有極好笑的話。」韋氏問 是什話,刁嫗假意不敢說。直待盤問再三,方才說道:「大官人在背後說相公沒主意, 不該以妾為妻。又說大娘出身微賤,如今要我叫娘,實是勉強。」韋氏聽了,勃然大怒 ,便要發作。刁嫗止住道:「大娘若為了我與大官人尋鬧,他毒氣便都射在我身上,不 如只記在心裡,慢慢計較便了。」韋氏自此深恨吉孝,時常對吉尹說他的不是處。正是 :

  信譖何容易,只因心兩般。

  可憐隔腹子,如隔一重山。

  常言道:「口能鑠金。」浸潤之譖,最是易入。吉孝本沒什不好,怎當得韋氏在丈 夫面前,朝一句晚一句,冷一句熱一句,弄得吉尹把吉孝漸漸厭惡起來。看官聽說:大 凡人家兒子為父母所愛的,雖有短處,也偏要曲意迴護;若一被父母厭惡了,便覺他坐 又不是,立又不是,語又不是,默又不是。可憐一個吉孝,只因失愛於父母,弄得手足 無措,進退不得。思量無可奈何,唯有禱告天地神明,或可使父母回心轉意。於是常到 夜半,悄悄起來跪在庭中,對天再拜,涕泣禱告。又密寫疏文一紙,在家廟前焚化。卻 不想都被刁嫗窺見,一五一十地報與韋氏道:「這不知做的是什把戲?」韋氏怒道:「 畜生一定是咒我夫婦兩個了。」便對吉尹說知。吉尹初時尚不肯信,到夜間起來偷看, 果見吉孝當天跪拜,口中喃喃吶吶,不知說些什麼。吉尹大喝道:「你這忤逆畜生,在 這裡詛咒爹娘麼?」吉孝吃了一驚,跪告道:「孩兒自念不肖,不能承順父母,故禱告 上蒼,願天默佑,使父母心回意轉。豈有詛咒之理?」吉尹道:「你既非詛咒,何消夜 半起來,避人耳目。我今親眼見了,你還要花言巧語,勉強支飾。」便把吉孝著實打了 一頓。

  吉孝負痛含冤,有口莫辯。自想母黨零落,高家已是無人,只有喜家姑娘是父親胞 妹,又是自己的丈母,除非她便可以勸得父親。因捉個空,瞞著父母,私自走到喜家去 ,拜見姑娘,訴說衷情。原來喜全恩因上年土木之變,護駕死戰,身受重傷,此時景泰 御極,兵部於尚書嘉其忠勇,升他做了掛印總兵,鎮守邊關。不得回來,只有夫人吉氏 在家。當下喜夫人聽了姪兒所言,便道:「原來有這等事,待我婉轉勸你父親,教他休 信讒言便了。」吉孝垂淚道:「全賴姑娘勸解則個。」喜夫人又安慰了他幾句,吉孝不 敢久留,謝別了姑娘,自回家去。

  過了一日,吉尹因欲問妹夫喜全恩信息,步到妹子家裡。喜夫人接著,置酒相待。 吉尹問道:「近日妹丈可有家信回來,邊關安否如何?」喜夫人道:「你妹夫近日有信 來,說邊關且喜寧靜。但牽掛家中骨肉,放心不下,詢問女婿吉繼甫邇來學業如何?」 吉尹道:「不要說起,這畜生十分無禮。我正待告訴你,一言難盡。」便把吉孝夜半對 天詛咒的話說了一遍。喜夫人道:「我也聞得哥哥近日在家中惹氣,可念父子至親,先 頭的嫂嫂只留得這點骨血,休要聽了閒言閒語,錯怪了他。若做兒子的詛咒爹娘,天地 有知,必不受此無理之訴,這是自告自身了。我看姪兒是讀書人,決無此事。」吉尹聽 了,只管搖頭,口雖不語,心裡好生不然。正是:

  枕邊能靈,膝下見罪。

  兒且不信,何有於妹。

  當下吉尹別過妹子,回到家中,把上項話與韋氏說知。韋氏道:「若不是這畜生去 告訴姑娘,何由先曉得我家中惹氣?原來那忤逆種要把丈母的勢來壓量我。罷罷,他道 找出身微賤,做不得他的娘,料想姑娘也只認得先頭的嫂嫂,未必肯認我為嫂,他女兒 也不肯到我手裡做媳婦。她說父子至親,你們父子到底是父子,我不過是閒人,你從今 再休聽我的閒言閒語,我今後但憑你兒子怎樣詛咒,再不來對你說了。」這幾句話分明 是激惱丈夫,吉尹聽了如何不怒?便喚過吉孝來喝問道:「你怎生在姑娘面前說我聽了 閒言閒語?」韋氏便接口道:「你夜半對天詛咒,是你父親目擊的,須不干我事。你就 教姑娘來發作我,我也有辯,我曉得你只多得我與小弟兄兩個,今只打發我兩個出去便 了,何必連父親也咒在裡面?」吉尹聽說,愈加著惱,又把吉孝打了一頓,鎖在後房罵 道:「省得你再到姑娘家去告訴,我且教你這畜生走動不得!」自此吉孝連書館中也不 能去,終日在房裡涕泣。

  那刁嫗卻私與韋氏計議道:「相公與大官人鬧了這幾場,大官人心裡不怪相公,只 怪大娘。今大娘年正青春,小官人又只得兩三歲,相公百年之後,大娘母子兩個須要在 大官人手裡過活,況大官人又有喜家夫人的腳力,那時須受他的累。常言道:『斬草不 除根,萌芽依舊發。』依我算計,不如先下手為強。」韋氏沉吟道:「你所言甚是,但 今怎生計較便好?」刁嫗道:「我有一計,不知大娘可依得麼?」韋氏道:「計將安出 ?」刁嫗道:「大娘可詐病臥牀,教大官人侍奉湯藥。待我暗地把些砒霜放在藥裡,等 他進藥之時,大娘卻故意把藥甌失手跌落地上,藥中有毒,地上必有火光冒起。那時說 他要藥死母親,這罪名他須當不起。相公自然處置他一個了當。」韋氏道:「此計大妙 。」

  商議已定,次日便假裝做心疼,倒在牀上,聲喚不止。吉尹著忙,急請醫生看視, 討了兩貼煎劑,便付與刁嫗,教快煎起來。韋氏道:「刁嫗只好抱愛哥,沒工夫煎藥。 若論侍奉湯藥,原是做兒子的事。今可央煩你大孩兒來替我煎煎。」吉尹聽說,遂往後 房開了鎖,放出吉孝,吩咐道:「母親患病,要你煎藥。只看你這番,若果小心侍奉, 便信你前日不是詛咒,可以將功折罪。」吉孝領命,忙向刁嫗取了藥,看藥封上寫道: 水二鐘,煎八分,加薑二片,不拘時服。吉孝隨即吹起炭火,洗淨藥罐,置水加薑,如 法煎好。將來傾在甌內,雙手捧著,恭恭敬敬走到韋氏牀前,叫聲:「母親,藥在此。 」那時吉尹正坐在房內,教刁嫗引騙著愛哥作耍,替韋氏消遣。見吉孝煎得藥來,即令 刁嫗把愛哥放在牀上,且伏侍韋氏吃藥。韋氏才接藥在手,卻便故意把手一蒨,將藥甌 跌落地上,只見地上刺栗一聲,一道火光直衝起來。吉孝見了,嚇得目瞪口呆。刁嫗只 顧咋舌道:「好利害,好利害!」韋氏便嗚嗚咽咽地哭道:「大官人呵,你好狠心也! 你恨著我,只去對你姑娘說,教你父親出了我便罷。何苦下恁般毒手,藥裡不知放了什 東西,這等利害。早是我不該死,險些把我肝腸也迸裂了。」

  吉尹此時怒從心起,一把拖過吉孝來跪下,大喝道:「你要藥死母親,當得何罪? 」吉孝大叫冤屈。吉尹道:「待我剝了你衣服,細細地拷問。」刁嫗便假意走過來解勸 ,卻從鬧裡把個毒藥紙包暗暗塞在吉孝袖中。吉尹把吉孝衣服扯落,見袖中滾出個紙包 兒,取來看時,卻是一包砒霜。吉尹大怒道:「藥包現證,還有何說!」韋氏道:「若 只要藥死我一個,不消又留這許多砒霜,他想還要藥死父親與兄弟哩。」吉尹聽了,咬 牙切齒,指著吉孝罵道:「你這弒逆之賊,我今日若不處你個死,將來定吃你害了!」 韋氏道:「你休說這話,傷了父子至親,不如倒來處死了我,中了他的意罷。我是閒人 ,死了一百個也不打緊。況我今日不死,後日少不得要死在他手裡的,何不趁你眼裡死 了,倒得乾淨。」吉尹聽了這話,越發躁暴如雷,便解下腰裡汗巾來,扣在吉孝頸項下 。吉孝慌了,放聲號哭。這邊愛哥在牀上見哥哥這般光景,不覺驚啼起來。韋氏恐怕嚇 了他,忙叫刁嫗抱了開去。刁嫗借這由頭,竟抱了愛哥出房去了,並不來解勸主人。

  吉尹一時性起,把吉孝按倒在地,拴緊了他頸裡汗巾,只一拽,可憐吉孝挺了兩挺 ,便直僵僵不動了。韋氏見吉孝已死,假意在牀上兒天兒地的哭將起來道:「我那一時 短見的孩兒,我那自害自身的孩兒,倒是我教你煎藥的不是,送了你性命。恨我不先死 ,連累了你了。」吉尹道:「他咒你不死,又來藥你,這樣逆子,還要哭他則什。」韋 氏道:「你還念父子至親。買口好棺木殯送了他。」吉尹道:「弒逆之人,狗彘不食, 要什棺木。只把條草韉裹了,扛他出去。」韋氏道:「姑娘曉得,須不穩便。」吉尹道 :「是我養的兒子,她也管不得我。」說罷,便走出去喚人扛屍。原來吉家有幾個鄰舍 ,日前都被刁嫗把吉孝詛咒父母的話讒毀過的,今又聞說他要毒死母親,被他親爹處死 的,哪個敢來說什話,只得由他喚兩個腳夫把屍首扛到荒郊拋掉了。正是:

  井廩無辜猶遇難,況乎弒逆罪通天。

  獨傷孝子蒙冤譴,殞命還將屍棄捐。

  卻說那日喜家夫人吉氏閒坐室中,覺得滿身肉顫,耳熱眼跳,行坐不安,心里正自 疑忌,早有吉家鄰舍把吉孝殞命拋屍的事傳說開來,喜家的家人知了這消息,忙報與主 母。喜夫人聽了,大驚啼哭,雲娃小姐也在房裡吞聲暗泣。喜夫人道:「此事必然冤枉 ,我哥哥如何這般鹵莽?」慌忙差幾個家人,速往郊外看吉孝屍首的下落。家人領命, 趕到荒郊看時,見吉孝面色如生,伸手去摸他身上,心頭尚熱,候他口中,還微微有些 氣息。家人連忙奔回報知主母。喜夫人便教取一牀被去,把吉孝裹了,連夜抬到家中, 安放一張榻上,把薑湯灌入口內,只聽得喉間咯咯有聲,手足漸漸轉動。喜夫人道:「 好了,好了。」便連叫:「姪兒甦醒。」叫了一回,吉孝忽地睜開雙眼,定睛看了姑娘 半晌,方才哽哽咽咽地說道:「莫不是我魂魄與姑娘相會麼?」喜夫人哭道:「我兒, 你姑娘在此救你,你快甦醒則個。」當下扶起吉孝,姑姪兩個訴說冤苦,相對而泣。傍 邊看的奴婢亦無不下淚。正是:

  歷山有淚向誰揮,痛念窮人無所歸。

  此日若非姑氏救,幽魂化作百勞飛。

  吉孝對姑娘說道:「這毒藥不知從何而來?想必又是刁嫗所為。姪兒今負一個弒逆 罪名在身上,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今日雖蒙姑娘救了,若不能辨明心跡,再與父親 相見,生不如死。」喜夫人勸道:「你且在我家暫避幾時,在我身上教你父親回心轉意 ,日後再與你相見便了。」於是吩咐家人,不許走漏消息與吉家知道。

  次日,喜夫人喚兩個會講話的女使來吩咐了,遣她到哥哥家裡,見了吉尹夫婦說道 :「我家夫人聞大官人凶信,特遣我們來探問。」吉尹把前事細述了一遍。女使道:「 我家夫人說,大官人不但是我姪兒,又是女婿。相公要處置他,也該對我說聲。

  及至處置死了,又不來報。不知是何緣故?」吉尹道:「他詛咒爹娘,又要藥死繼 母,大逆不道。吾已不認他為子,你家夫人也不必認他為姪為婿了。故此不曾來說。」 女使道:「夫人、小姐都道大官人死得不明不白,十分哀痛。相公也忒造次了些。」吉 尹道:「他身邊現有毒藥為證,如何說不明白?你家小姐還喜得不曾過門,如今竟另尋 好親事便了。」女使道:「夫人說大官人受屈而死,小姐情願終身不嫁。」吉尹道:「 嫁與不嫁我總不管,悉憑你夫人主張。」女使道:「相公倒說得好太平話兒。」吉尹更 不回言,竟自走開去了。女使亦即辭別而去。從此兩家往來稀疏,吉尹也不到喜家去, 喜家也再不使人來。

  韋氏與刁嫗自吉孝死後,私相慶幸,以為得計。不想小孩子愛哥終日尋覓哥哥不見 ,時常啼哭,百般哄誘他不住。韋氏沒奈何,教刁嫗抱他去街坊上玩耍。正是:

  孩提之童,具有至性。

  天倫難昧,於茲可信。

  自此刁嫗怕愛哥在家啼哭,日日抱著他在街上閒行。原來吉家住在城外,與皇華亭 相近。那時是天順元年,南宮復位,有陝西、寧夏的藩封慶王進京朝賀,經過本處地方 。城中各官都到皇華亭迎接,街上甚是熱鬧,刁嫗便抱著愛哥去閒看。正抱到一個開畫 店的門首,愛哥忽然要討糖果兒吃。刁嫗要抱他到舖子上去買,愛哥不肯道:「我要在 這裡看畫,你自去買來我吃。」刁嫗再要強他時,愛哥便哭起來。刁嫗欲待央托畫店裡 的人替他照管,卻見那畫店裡也只有個十數歲的小廝坐著看店,並不見有店主人在內。 刁嫗不得已,只得叫愛哥坐在店前橫板上,囑咐道:「你不要走動,我去買了就來。」 說罷,向人叢中挨去。走過兩條巷,買了糖果,才待轉來,恰遇街上官過,又等了半晌 ,方才奔回畫店前,卻不見愛哥在那裡了。刁嫗吃驚,問那店裡小廝時,說道:「他不 見你來,走來尋你了。」急得刁嫗叫苦不迭,四下裡找尋,但見人來人往,挨挨擠擠, 哪裡尋得見?又東央西問,各處尋喚了一回。看看天晚,奔到家中,汗流滿面,哭告與 韋氏知道。韋氏大驚失色,埋怨道:「你所幹何事?一個小官人不看管好了!」吉尹聽 得不見了愛哥,大罵刁嫗:「老乞婆,你昏了頭,不看好了他,讓他走失了!」刁嫗自 知不是,不敢做聲。韋氏啼啼哭哭,一夜不曾合眼。

  次早吉尹起來,寫下招子數十張,各處黏貼。招子寫道:

  出招子吉殷臣,自不小心,於天順元年十月初一日走失小孩兒一個。年方三歲,小 名愛哥。面白無麻,頭載烏段帽兜,上有金壽字一枚,珠子一顆,銀剛鈴子十粒。頸持 小銀項箝,臂帶小銀鐲。身穿大紅小綿襖,外著水紅灑線道袍。下身白綢綿褲,腳穿虎 頭靴。身邊並無財物。如有收留者,謝銀十兩。報信者,謝銀三兩。決不食言。招子是 實。

  吉尹一面貼招子,一面教刁嫗各處尋訪。一連尋了數日,並沒音耗。

  韋氏終日哭罵刁嫗。看看又過了幾日,眼見得愛哥是尋不著的了,韋氏肝腸如割, 真個害起心疼病來。那時卻沒人侍奉湯藥,只得教刁嫗支持。病人心中又苦又惱,伏侍 的人甚難中意。正是:

  當初是假疾,今日是真病。

  試問侍奉人,何如長子敬。

  刁嫗受了一肚皮氣,說不得,話不得,纏累了兩日,也頭疼腦痛起來。牀上病人未 愈,伏侍的人又病倒了。吉尹一個人哪裡支持得來,只得再去尋問舊僕高懋,指望喚他 來奔走幾日,不想高懋自被主人打發出門後,便隨著個客商往北京去了。吉尹心中煩悶 ,只在家里長吁短歎。

  這邊吉孝在喜家聞知父母近日有這許多不堪之事,心上甚是放不下,便懇求姑娘差 個人去看看。喜夫人應允,即令一個老嫗、一個蒼頭到吉家去服役。吉尹十分感謝,便 教這老嫗伏侍韋氏,隨便也看看刁嫗。那韋氏因服藥調治,漸漸平愈。這刁嫗卻倒感得 沉重,熱極狂語,口中亂嚷道:「大官人來索命了。」忽又像吉孝附在身上的一般,咬 牙怒目地自罵道:「你這老淫婦,做陷得我好!你如何把砒霜暗放藥裡,又把砒霜紙包 塞在我衣袖裡,致使我受屈而死?我今在陰司告准,一定要捉你到酆都去了!」一會兒 又亂叫道:「大官人不要動手,這也不獨是我的罪,大娘與我同謀的。」說罷,又自打 自的巴掌,喝道:「你不獻這計策,大娘也未必便起此念,我今先捉了你去,慢慢與大 娘算賬。」韋氏聽了這些說話,嚇得一身冷汗,毛骨悚然。喜家的蒼頭、老嫗都道奇怪 ,吉尹聽了,將信將疑。正是:

  賊人心虛,虛則心餒。

  不打自招,無鬼見鬼。

  刁嫗准准地亂了三日三夜,到第四日,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臨死之時,頸裡現 出一道繩痕,舌頭拖出幾寸。韋氏見了,好生害怕。當下吉尹買口棺木,把她盛殮,抬 去燒化了。韋氏自此心神恍惚,睡夢中常見吉孝立在面前。

  忽一夜,夢見吉孝抱著愛哥在手裡,醒來想道:「我那愛哥一定被大孩兒陰空捉去 了。」心中悽慘,不覺直哭到天明。看官聽說:大凡人虧心之事斷不可做,韋氏不合與 刁嫗謀害吉孝,今見刁嫗這般死法,只道真個吉孝的冤魂利害,因猜疑到愛哥也一定被 冤魂纏了去,於是便形之夢寐,此正與刁嫗無鬼見鬼的一般。哪知吉孝原不曾死,那愛 哥也另自有個好處安身。說話的少不得漸漸說來。

  如今且說韋氏因夢中所見,心懷疑忌,與喜家老嫗商量,要尋個關亡召神的女巫來 問問。老嫗道:「我家老倉頭認得兩個女巫,一個姓趙的,極會關亡;一個姓紐的,最 調得好神。」韋氏聽說,便央求老蒼頭去請她兩個來。蒼頭領命,先回到喜家,把上項 事細細對喜夫人說知。喜夫人笑道:「我如今可以用計了。」便教蒼頭先密喚那兩個女 巫到來,各送與白金一兩,吩咐了她言語。又教吉孝親筆寫下一紙禱告家廟的疏文,後 書景泰七年十二月的日期,付與紐婆藏在身邊,附耳低言,教她如此如此。

  兩個女巫各領命而去。有篇口號,單說那些女巫的騙人處:

  司巫作怪,邪術蹺蹊。看香頭,只說見你祖先出現;相水碗,便道某處香願難遲。 肚裡說話時,自己稱為靈姐;口中呵欠後,公然妝做神祗。假托馬公臨身,忽學香山匠 人的土語;妄言聖母附體,卻呼南海菩薩是娘姨。官話藍青,真成笑話;面皮收放,笑 殺頑皮。更有那捉鬼的瓶中叫響,又聽那召亡的甕裡悲啼。說出在生時犯什症候,道著 作享日吃什東西。哄得婦人淚落,騙得兒女心疑。究竟這般本事,算來何足稱奇。樟柳 神,耳報法,是她伎倆;砃頭仙,練熟鬼,任彼那移。過去偶合一二,未來不准毫釐。 到底是脫空無實,幾曾見明哲被迷。

  當日兩個女巫到了吉家,見了吉尹夫婦。韋氏先要關亡,趙婆便討兩隻桌子,將一 桌放著了壁,桌下置空甕一個,桌上縛裙一條來遮了。一桌另放一邊,上置一空盤,趙 婆把個茶壺蓋兒去盤中團團磨轉,口中唸唸有詞。磨不多時,早聽得甕中謖謖有聲,細 聽時,像有人在內咳嗽的一般。趙婆問道:「你是何人?」甕中答道:「我是土地。」 趙婆道:「吉姓香火,要請家先亡人,煩你去召來。」甕中寂然了半晌,忽聽得嚶嚶地 哭將來。趙婆又問:「是誰?」甕中答道:「我是吉殷臣的前妻高氏。我兒吉孝死得好 苦!」趙婆道:「怎麼死的?」甕中答道:「韋氏聽了刁嫗,設計陷他,被他父親用汗 巾扣死的。」趙婆道:「如今刁嫗在哪裡?」甕中答道:「已被我兒捉殺了。如今正好 在陰司受苦哩。」趙婆道:「今本家小官人愛哥不見了,你可知他在何處?」甕中答道 :「他的娘陷害了前兒,故罰她與親兒不能相見,再過幾時,少不得知道,今且不須問 。」趙婆再要問時,只聽得甕中道:「我忙些個,去也去也。」韋氏聽罷,嚇得通紅了 臉,做聲不得。吉尹道:「這是假的,問他愛哥的消息,便葫蘆提過去。以前的話,不 過曉得刁嫗臨終亂言,故附會其說。若大兒下毒是虛,難道夜半詛咒也是虛的?我只不 信。」韋氏道:「關亡不肯說愛哥下落,再問調神的,或者說出也未可知。」便教調神 的調起神來。

  那紐婆便把香燭供起,焚了一道符,自己掇條凳子坐著。坐了一回,忽然連打幾個 呵欠,把一雙眼反插了,大聲道:「我乃揚威侯劉猛將是也,你家屈殺了大孩兒,卻只 來問我小孩兒做什麼?」吉尹聽了,忍耐不住,開口問道:「大孩兒如何是屈殺了?」 紐婆道:「這毒藥須不是他下的,是有人誣陷他的。你如何不仔細詳察,錯怪了他?」 吉尹道:「他夜半起來對天詛咒父母,背地在家廟前焚化詛咒的疏文,這須不是別人誣 陷他。」紐婆笑道:「怎麼不是誣陷他?他的疏文不是詛咒,是求禱父母回心轉意的意 思。」吉尹搖頭不信,紐婆道:「你不信麼,他的原疏焚在家廟前,我神已收得在此。 」一頭說,一頭便向袖中取出一幅黃紙兒,擲於地上道:「你自去看,我神去也。」說 罷,又連打幾個呵欠,把頭倒在桌上睡去了。吉尹就地拾起那黃紙,展開看時,認得蘭 吉孝的筆跡,上寫道:

  信童吉孝,虔誠拜禱于家廟眾聖座前:伏以顧瞻萱室,後母無異於前;仰戀椿庭, 鞠子本同其閔。特以讒人交構,致令骨肉乖張;痛思我罪伊何,必也子職未盡。不見容 於怙恃,何以為人?既負恥於瓶壘,不如其死!但念高堂無人侍奉,非輕捐一命之時; 還期上蒼開我愚蒙,使能轉二人之意。苟或予生不幸,終難望慈父回心;唯願弱弟成人 ,早得代劣兄補過。此時雖瞑目而靡憾,然後可捐軀以報親矣。臨疏不勝哀惻之至。

  看官聽說:從來讀書人不信鬼神,未有不信文字。鬼話假得,文字須假不得。況這 一道疏文,明明是吉孝親筆。吉尹看了,如何不感動?當下不覺失聲大哭道:「我那孝 順的孩兒,是我屈死了你也!看你這篇疏文,豈有藥死母親之理?調神的說話不是假, 連那關亡的說話也一定是真的了。」韋氏問道:「這疏文上說些什麼?」吉尹一頭哭, 一頭把疏文念將出來。韋氏聽到保佑弱弟成人之語,也不覺滿眼垂淚,大哭起來道:「 原來大孩兒一片好心,是我誤聽刁嫗,送了他性命。他在九泉之下,怎不怨我也!」那 喜家的老嫗便接口道:「這疏文既是大官人焚化過的,如何卻在紐婆袖裡?我說她調的 神最是靈異。」韋氏去看他紐婆時,紐婆恰好醒將轉來,佯為不知,把手擦著雙眼道: 「神道曾來過麼?」韋氏道:「你袖裡這疏文哪裡來的?」紐婆佯摸袖中道:「沒什疏 文。」韋氏道:「你方才取出來的疏文。」紐婆道:「我一些不曉得,方才昏昏沉沉, 只如睡夢一般。原來神道已來過了?又取出什麼疏文來,好奇怪!」韋氏聽說,一發信 道是真。自把錢謝了兩個女巫,打發去了。

  且說吉尹把這疏文看了哭,哭了又看,追想前日屈殺他的時節,十分懊悔。又想刁 嫗死了,倒有棺木盛殮,我兒受冤而死,棺木也不曾與他,展轉思維,愈怨愈癰。哭了 幾日,淚盡血枯,竟把兩目都哭瞎了。正是:

  既悲幼子離,又痛氏兒死。

  灑淚似西河,喪明如卜子。

  話分兩頭。卻說吉孝在喜家讀書,時常思想父親,廢書而泣。及聞父母見了他疏文 ,回心轉意,便想歸家。後又聞父親為他哭瞎了雙目,十分哀痛。哭告姑娘道:「為著 一紙疏文,使父親兩目失明,倒是孩兒累了父親,孩兒一發是罪人了。今日心跡既明, 父母俱已悔悟,合當拜別姑娘,歸見父母。」說罷,便要辭去。喜夫人道:「你且慢著 ,你父親雖已回心轉意,未知你繼母的悔過可是真的。我還有個計較試她一試,看是如 何。若她果然悔悟,那時我親自送你回去便了。」

  過了一日,喜夫人差個女使去邀請韋氏,只說我家夫人因欲占問家事,請得一個極 靈驗的女巫在那裡,那女巫不肯到人家去的,我夫人再三敦請,方請得來,大娘若要問 小官人下落,可速到我家來親自問她。韋氏正想前日關亡、調神都不曾說得愛哥下落, 今聞喜家女使之言,便喚乘轎子坐了,來到喜家。喜夫人接著,相見過了,邀進內室坐 定,動問哥哥為何近日兩目失明,韋氏嗚嗚地哭起來道:「只為屈死了大孩兒,心中哀 痛,故此哭損了雙目。」喜夫人道:「當初屈殺大姪兒的時節,嫂嫂何不苦勸。」韋氏 哭道:「當時我也誤聽刁嫗,錯怪了他,只道他夜半詛咒。及到前日聽他疏文上的說話 ,並不曾怨著父母,倒暗暗保佑小兄弟,方知他是一片好心。可憐受冤而死,今日悔之 無及。」喜夫人道:「大姪兒死的那日,我若知道,還可救得。如何不來報我一聲?」 韋氏哭道:「便是那日失了計較,不曾來報得姑娘。你哥嫂合當做個無後之人,絕祀之 鬼。」喜夫人道:「小姪兒若在,還不至於無後絕祀,如何又走失了?」韋氏哭道:「 小孩兒只為尋不見哥哥,在家中啼哭,故教刁嫗抱他出去的。若大孩兒不死,小孩兒也 不見得走失了。都是刁嫗這老淫婦送了我兩個孩兒。」喜夫人道:「死者不可復生,去 者還可再返。若訪著小姪兒的去處,還可尋得回來。」韋氏哭道:「如今便尋得回來, 也不濟事了。」

  喜夫人道:「這卻為何?」韋氏哭道:「你哥哥為思想大孩兒,哭瞎了雙目。我為 你哥哥失了雙目,一發思想大孩兒。便尋得小孩兒回來,三歲的娃娃替得父親什麼力? 瞽目之人,寸步難行,須有長子在家,方是替力的,如今教我靠著哪個?」說到苦處, 不覺捶胸頓足,大哭起來。喜夫人勸道:「若尋得小姪兒回家,我哥哥心上寬了一半, 兩目或不至全盲。」韋氏哭道:「小孩兒不知死活存亡,前日兩個女巫都不肯說。」喜 夫人道:「我今尋得個極靈驗的女巫在此,她能使鬼魂現形。若小姪兒不幸而死,她便 召得魂來。若不曾死,她便召別個鬼魂來明說他在何處。」韋氏道:「如此最妙,如今 這女巫在哪裡?」喜夫人便教女使去後房請來。

  只見後房走出一個老婆子,韋氏與她相見畢,說與訪問愛哥的緣故。那婆子教把一 頂帳於張掛密室中,喜夫人卻暗令吉孝伏於帳內。那婆子書符念咒,做作了半晌,說道 :「帳中已召得鬼魂來了,可揭起帳來看。」韋氏忙教丫鬟把帳兒揭起,只見吉孝從帳 裡走將出來,逕到韋氏身邊,跪下叫道:「母親,孩兒在此。」韋氏嚇得跌倒在地,哭 叫道:「你休來索命。」吉孝上前扯住道:「母親休驚。」韋氏爬起,在地下亂拜道: 「當初謀害你,都是刁嫗替我算計的,不干我事。你饒我罷!」吉孝連忙扶定道:「母 親休要如此,孩兒不是索命的。」韋氏道:「你既不來索命,可說與我小兄弟在哪裡? 」吉孝道:「孩兒不是鬼,哪裡曉得兄弟的下落?」韋氏道:「你明明是鬼,怎說不是 鬼?」喜夫人走過來,扶起韋氏坐定,說道:「他其實不是鬼,你不須驚恐。」便把向 日救活吉孝情由細細說了。韋氏重複下拜道:「多謝姑娘如此周全,我夫婦何以為報? 」喜夫人慌忙扶起。

  當下韋氏與吉孝、喜夫人一處坐地,韋氏對吉孝道:「我當初誤聽刁嫗,錯害了你 ,你休記懷。」吉孝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只恨孩兒不孝,不能承順膝前,豈有記 怨之理?」韋氏道:「你父親兩日為損了雙目,終日焦躁,哭一回,恨一回,痛罵刁嫗 一回,又埋怨我一回,朝夕不得安靜,我也難過日子。要請個眼科醫生看治,你道這心 上的病,可是醫藥救療得的?你今快回去拜見爹爹,使他心中歡喜,勝似服藥。」吉孝 聽說,便起身欲回。喜夫人道:「我當親送你去。」遂與韋氏各乘轎子,帶了吉孝,竟 到吉家。

  先使人報知吉尹道:「喜家夫人送大官人回來了。」吉尹道:「大官人已死,還有 什麼大官人?」說言未絕,只聽得吉孝聲音叫道:「父親,孩兒拜見。」吉尹道:「莫 非你們道我哭瞎了眼,尋個聲音廝像的來哄我麼?」隨後聽得韋氏同著喜夫人進來,韋 氏道:「我教你歡喜,大孩兒不曾死。」喜夫人叫道:「哥哥恭喜,姪兒在這裡了。」 吉尹道:「不信有這事。」吉孝鑽人吉尹懷裡,抱住哭道:「父親何故失了雙目?」吉 尹把吉孝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哭道:「莫非我在夢裡會你麼?韋氏把姑娘暗救的事細說 與聽了。吉尹大喜,離坐望空下拜道:「妹子多虧了你了。」喜夫人忙扶起道:「哥哥 今後寬心養目,兩個姪兒且喜一個先回來了。死別的尚可復生,生離的少不得有再見的 日子。」又對韋氏說道:「父子娘兒難得如此再聚,嫂嫂今後須要始終恩育,再休傷了 天倫。」韋氏含著眼淚,指天設誓道:「這等孝順的孩兒,我今若不把他做親生的一般 看待,天誅地滅!」當下夫婦二人把喜夫人千恩萬謝。喜夫人別了哥嫂自回家去了。吉 尹父子兩個重複相抱而哭,准准地哭了半日。正是:

  喜極而悲,痛定思痛。

  相見之時,哀情愈重。

  吉尹自吉孝歸家之後,心中寬慰,便覺兩目漸有微光。吉孝又日日拜禱天地,保佑 父親開瞽復明。過了月餘,兩目竟豁然光明,仍復如舊,舉家相慶。看官聽說:人當否 極之日,沒興一齊來;及至泰來之時,喜事也一齊到。吉尹正喜兩目復明,恰好妹丈喜 全恩在京有書寄來,要接取家眷並舅子一家兒赴京同住。原來喜全恩因天順皇帝念他護 駕舊勞,從邊關召回京師,適值京中有叛將曹欽作亂,全恩殺賊有功,朝廷敕封為靖寇 伯,十分榮貴。京報人到喜家報喜,隨後就有喜府差人寄書與舅子吉尹。書中說兩家兒 女都已成長,可就在家中畢了姻,兩家宅眷都到京中來一同居住。吉尹見了書,便親到 妹子家中賀喜。喜夫人見哥哥兩目已明,十分欣慰。即擇下吉日,入贅姪兒吉孝,與女 兒雲娃成親。滿月之後,兩家都收拾起身。兩號大官船,一路起送夫馬,不則一日,到 了京師。來年會試,中了下武進士。

  喜夫人到京後,生下一個兒子,尚在襁褓。喜全恩權教女婿料理府中一應公務,內 外諸人都稱吉孝為喜大爺。那吉尹本是監生出身,喜全恩替他謀選京職,做了光祿寺典 簿,不多時升了鴻臚寺寺丞。此時舊僕高懋跟一個客商在京開店,聞得主人做了官,前 來參見。吉尹念他是舊人,仍收用了。正是:

  父見生兒主見僕,一家歡樂稱多福。

  獨憐幼子杳無蹤,只此一事心未足。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十年有餘。吉孝官至督府僉事。吉尹仗著妹丈與兒子腳力,累 升至行人司行人。是年寧夏藩封慶王薨逝,王子合當嗣立,朝廷議遣行人一員齎敕到彼 賜封。吉尹便謀了這個差使,領了敕書,離了京師,迤邐來至寧夏地方。那邊王子聞天 使至,出郭迎接。吉尹齊敕到王府中開讀,王子受敕謝恩畢,設宴款待天使。飲酒中間 ,王子從容對吉尹道:「孤家今日承襲此位,失而復得,大非容易。」吉尹道:「老殿 下薨逝,自當殿下嗣立,何謂失而復得。」王子道:「原來天使不知,孤乃先王之姪, 非先王之子也。先王無子,於天順元年進京朝賀之時,路經衛輝府地方,拾得一個螟蛉 之子,養於府中,只說是親生的,無人知覺。直至臨薨遺命,方才說明,以為天潢宗派 ,王位至重,不當以他姓冒立,故特命孤承襲此位。豈非幾失而復得?」吉尹聽了,沉 吟道:「原來如此。」因問老殿下天順元年路經衛輝府拾得螟蛉是在那一日,王子道: 「聞說是十月初一日拾的。」吉尹聽說,不覺潸然淚下。王子道:「天使何故垂淚?」 吉尹道:「使臣於是年十月朔日失了個親生之子,今聞老殿下卻於是日收了個螟蛉之子 ,一得一失,苦樂不同,心中有感,所以下淚。」王子道:「天使所失令郎,是年幾歲 了?」吉尹道:「是年已三歲,今日若在,已十六歲了。」王子點頭嗟歎,更不再問。

  吉尹酒過數巡,恐失了禮儀,起身拜辭。王子遣王官送出府門。吉尹回到寓中,想 起幼兒愛哥杳無蹤跡,倘或有人收養,也像得這王府螟蛉之子,方才造化。若遇了個不 良之人,正不知流落在何處受苦。又一個念頭道:「就是這王府螟蛉之子,他的父母諒 也在家中懸念,也像我思想愛哥一般。縱使我愛哥此時幸得安樂,不致失所,亦何由再 得與我相見?」忽又想道:「慶王抬得螟蛉,恰好在衛輝府,恰好是十月朔日,莫非他 拾的就是我愛哥麼?」卻又自歎道:「我差了,天下小孩子千千萬萬,難道恰好是我的 孩兒?」左思右想,一夜睡不著。正是:

  失去多時難再會,今朝提起肝腸碎。

  十個指頭個個疼,可憐一夜不曾睡。

  吉尹次日起身梳洗畢,為心中鬱悶,換了方巾便服,喚個家僮跟了,信步走出寓中 ,在街上閒行散悶。走不過三五十步,只見一個人拿著幾件小兒穿戴的東西,插個草標 兒在那裡叫賣。

  見了吉尹,便立住腳,問道:「客官可要買他?」吉尹取過來看時,卻是一件水紅 灑線道袍,一件大紅小綿襖,一條小細綿褲,一雙虎頭靴,一個珠子金壽字剛鈴子的烏 段帽兜,一副小銀鐲,一個銀項箝,認得是幼兒愛哥昔日穿戴的物件,不覺兩眼垂淚, 忙問那人道:「這都是我家之物,你從何處得來的?那人道:「是我家主人教我拿出來 賣的,如何說是你家之物?」吉尹道:「你主人是誰?住在何處?」那人道:「客官要 買,只與我講價錢便了,問我主人做什?」吉尹道」這幾件東西你要多少價錢?」那人 道:「我主人說,這幾件東西是無價的,若遇了真主顧,一百兩也是他,一千兩也是他 。」吉尹見他說話蹺蹊,便道:「你實對我說,你主人姓什名誰?為什把這幾件東西出 來賣?」那人道:「這幾件東西是我家小主人幼時穿戴的,今要尋他心上一個要緊人, 故教我將出來鬥主顧。」吉尹道:「煩你引我去見你小主人,我重重謝你。」那人道: 「客官,你若真個要見我小主人,可便隨我來。」吉尹隨著那人走過了幾條巷,竟走到 王府門前。那人道:「客官且等一等,我主人在王府裡做些勾當,待我去請他出來見你 。」說罷,竟進去了。

  吉尹等了半晌,不見那人出來。正在徬徨,只見府中走出兩個王官,迎著吉尹道: 「殿下有命,請天使入見。」吉尹因便服在身,忙喚家僮到寓所取冠帶來換了,隨著王 官直進到一個偏殿前,早見那王子坐著相待。吉尹上前施禮畢,王子命椅賜坐,開言道 :「孤家義弟一向為先王收養,已不知另有本生父母。

  自從先王臨終說明之後,他便日夜涕泣,思想回鄉拜見親生爹媽。幾番要差人到衛 輝府尋訪蹤跡,因不知姓名,不便尋訪。昨聞天使失落令郎之日,正與先王拾取螟蛉之 日相合,故今早特遣人將這幼時原穿戴的幾件衣飾來試著天使,今天使既認得是令郎的 ,孤家義弟就是令郎無疑了。」說罷,便命左右快請二爺出來拜見他的親父。不一時, 只見許多侍從擁出一個少年,頭戴金冠,身穿錦服,望著吉尹便拜。吉尹慌忙答禮。那 少年扶住道:「孩兒拜見父親,何須答禮?」吉尹仔細看那少年時,與愛哥幼時面龐依 稀彷彿。兩個又喜又悲,相對而泣。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愛哥自天順元年十月初一那日,與刁嫗在畫店門首玩耍,因要吃糖果教刁嫗去 買,自己坐著等她,等了半晌不見刁嫗來,便要走去尋看。小孩子家不知路逕,竟從人 叢裡一直走到皇華亭。那時慶王的大船正泊在亭前,愛哥見船邊熱鬧,便走將去東張西 看。恰好慶王閒坐在艙口,望見岸上這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打扮整齊,便吩咐小 內侍:「與我抱他到船裡來。」內侍領命,把愛哥驀地抱到船裡。那愛哥見了慶王,並 不啼哭,只管對著他嘻嘻地笑。慶王心中歡喜,因想道:「好個聰俊的孩子,不知誰家 走失在這裡的?我今尚未有子,何不就養他做個螟蛉之子。日後我若自有子,便把這孩 子來做支庶看待;若沒子時,就教他襲了封爵,國祀也不至斷絕。」算計已定,便將愛 哥留在舟中,密諭侍從人等,不許把此事傳說出去。

  自此愛哥養於王府,府中諸人都認他是慶王世子。直至一十六歲,慶王抱病,臨終 忽傳遺命,立姪為嗣,承襲王位。說明愛哥是螟蛉之子,只不知他是哪家的。不想今日 無意之中,卻得父子重逢。當下王子排設慶喜筵席,教他父子兩個共坐飲酒。王子對吉 尹道:「先王昔日把義弟最是鐘愛,賜名朱承義,已聘下京師魏國公之女為配。今雖不 得為王,既為先王養子,又為國公郡馬,應授鎮國將軍之職。孤當修書與國公,說明緣 故,就在京師擇吉成親便了。」吉尹再拜稱謝。

  是晚席散之後,王子就留吉尹宿於府中。次日又設席餞行,將出許多禮物奉酬天使 。又別具金銀幣帛,送與愛哥作成親之費。又將先王昔日賜與愛哥許多金珠寶玩,都教 取去。吉尹父子稱謝不盡。臨別之時,王子又親自排駕送出城外。愛哥謝別了王子,因 感激先王收養之恩,又到他墓所灑淚拜別了,然後起行。

  父子兩個回到京中,愛哥拜見母親與哥子,韋氏如獲珍寶,喜出望外。吉孝也十分 欣幸。喜全恩夫婦也來慶賀。當下喜全恩對吉孝道:「我子年尚幼小,不堪任事。你今 既有令弟歸家,雙親不憂無人侍奉,你又現在姓喜,何不竟承襲了我的伯爵?」吉孝泣 謝道:「藩封王位,不可以他姓冒立。岳父世勛、又豈可以異姓闇奸?況表弟漸已氏成 ,這伯爵自當使他承襲,小婿只合回家與兄弟共侍雙親。」喜夫人道:「我姪兒是個孝 子,不肯背本,不要強他。」喜全恩依言,便具疏將吉孝向日孝行及愛哥近日歸宗之事 奏聞朝廷,奉旨吉孝准即出姓,加升前軍都督,特賜孝子牌額以旌其孝;朱承義著複姓 名吉友,給與應得爵祿。此時吉家一對兒子,人人歡羨。正是:

  塤篪迭奏,伯仲雙諧。一個從泉下重歸,一個自天邊再返。一個明珠還浦,不作碎 玉埋塵;一個落葉歸根,無復浮萍逐浪。一個遺下疏文一篇,寫孝子行行血淚;一個留 得小衣幾件,引慈父寸寸柔腸。一個心戀椿萱,寧辭伯爵;一個喜歸桑梓,不羨王封。 一個呼姑夫岳丈,便當呼老子舅翁,還魂後親上加親;一個為王府義兒,又得為國公郡 馬,回鄉時貴中添貴。這場會合真難得,此日團圓信異聞。

  且說魏國公初時與慶府聯姻,今接王子手書,曉得吉友不是慶王親兒,然雖如此, 卻是行人司吉尹之子,前軍都督吉孝之弟,又是靖寇伯喜全恩的內姪,也不算辱沒了郡 主,便歡天喜地,聽吉家擇了吉日,送郡主過來成親。花燭之後,韋氏看那郡主時,生 得十分美麗,正與長媳喜雲娃不相上下。喜夫人過來見了,也與韋氏稱慶。後來吉孝、 吉友都有軍功,加官進爵。韋氏與前母高氏生封死贈,十分榮耀。正是:

  悲時加一倍悲,喜時添一倍喜。

  昔年死別生離,今日雙圓並美。

  看官聽說:這是父子重逢,娘兒再聚,兄弟兩全,塤篪已缺而復諧,箕裘已斷而復 續,是家庭最難得的事。比那漢武帝歸來望思之台,晉重耳稽顙對秦之語,殆不啻天淵 云。

  〔回末總評〕

  人情慈長孝短,父母未有不慈者。縱使一時信讒,後來自然悔悟。若子之於親則不 然,有以親之棄我而懟其親者矣,有以受恩之處為親而忘其親者矣。今觀吉家兄弟,至 死不變,雖遠必歸,方信此回書不專勸慈,正是勸孝。

第六卷 選琴瑟 三會審辨出李和桃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

  文士既多贗鼎,佳人亦有虛名。求凰未解綺琴聲,哪得相如輕信。選婿固非容易, 擇妻更費推評。閨中果係女長卿,一笑何妨面訂。

  右調《西江月》

  從來夫婦配合,百年大事。雖有美妾,不如美妻;雖有多才之妾,不如多才之妻。 但娶妾的容你自選,容你面試,娶妻的卻不容你自選,不容你面試,只憑著媒婆之口。 往往說得麗似王嬙,豔如西子,及至娶來,容貌竟是平常;說得敏如道韞,慧似班姬, 及至娶來,胸中竟是無有。只為天下有這一等名過其實、虛擅佳人聲譽的,便使真正佳 人反令人疑她未必是佳人。

  譬如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亂了,反令人疑他未必是才子。這豈不是極天冤枉!如今 待在下說個不打狂語的媒人,不怕面試的妻子,自己不能擇婿、有人代他擇婿的婦翁, 始初被人冒名、終能自顯其名的女婿,與眾官聽。

  話說南宋高宗時,浙江臨安府富陽縣,有個員外姓隨名育寶,號珠川,是本縣一個 財主。生一女兒,小字瑤姿,儀容美麗,姿性聰明,拈針刺繡,作賦吟詩,無所不妙。 她的女工是母親郗氏教的,她的文墨卻是母舅郗樂教的。那郗樂號少伯,做秀才時曾在 姐夫家處館,教女甥讀書。後來中了進士,官授翰林承旨。因見國步艱難,仕途危險, 便去官歸家,絕意仕進。他也生一女,名喚嬌枝,年紀與瑤姿差不多,只是才貌一些不 及。

  兩個小姐到十一二歲時,俱不幸母親死了。再過了兩三年,已是十五歲,卻都未有 姻事。郗公對珠川道:「小女不過中人之姿,容易擇配。若我那甥女,姿才蓋世,須得 天下有名才子方配得她。我聞福建閩縣有個少年舉人,叫做何嗣薪,是當今第一個名士 。因自負其才,要尋個與他一樣有才的佳人為配,至今尚未婚娶。惜我不曾識荊,未知 可能名稱其實。我想臨安府城乃帝都之地,人物聚會,況來年是會試之年,各省舉子多 有先期赴京者。我欲親到臨安,訪求才俊,替甥女尋個佳偶。姊丈意下如何?」珠川道 :「若得如此,極感大德。我是個不在行文墨的人,擇婿一事,須得老舅主張方妙。」 說罷,便去女兒頭上取下一隻金鳳釵來遞與郗公,道:「老舅若有看得入眼的,便替我 受了聘,這件東西便作回聘之敬。」郗公收了鳳釵,說道:「既承見托,若有快婿,我 竟聘定,然後奉復了。但甥女平日的製作,也須多付幾篇與我帶去。」珠川便教女兒將 一卷詩稿送與母舅收了。當下郗公別過珠川,即日起身望臨安來。正是:

  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

  須知為女求婿,亦如為子求妻。

  郗公來到臨安,作寓於靈隱寺中。寺裡有個僧官,法名雲閒,見郗公是個鄉紳,便 慇懃接待,朝夕趨陪。一日,郗公與僧官閒話,偶見他手中所攜詩扇甚佳。取過來看時 ,上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是賀他做僧官的詩,其詩曰:

  華蓋重重貴有加,宰官即現比丘家。

  青蓮香裡開朝署,紫竹叢中坐晚衙。

  泛海曇摩何足羨,愛山支遁未堪誇。

  空門亦有河陽令,閒看庭前雨好花。

  後面寫著」右賀雲閒上人為僧官,錢塘宗坦題。」都公看了,大贊道:「此詩詞意 清新,妙在句句是官,又句句是僧,真乃才人之筆。我兩日到西湖閒步,哪一處酒樓茶 館沒有遊客題詞,就是這裡靈隱寺中各處壁上也多有時人題詠,卻未曾有一篇當意的。 不想今日在扇頭見此一首絕妙好詩,不但詩好,只這一筆草書也寫得龍蛇飛舞。我問你 :這宗坦是何等樣人?」僧官道:「是錢塘一個少年秀才,表字宗山明。」郗公道:「 可請他來一會。」僧官道:「他常到寺中來的,等他來時,當引來相見。」次日,郗公 早膳畢,正要同僧官出寺閒行,只見一個少年,飄巾闊服,踱將進來。僧官指道:「這 便是宗相公。」郗公忙邀入寓所,敘禮而坐,說起昨日在雲師扇頭得讀佳詠,想慕之極 。

  宗坦動問郗公姓名,僧官從旁代答了。宗坦連忙鞠躬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 未及具刺晉謁。」郗公問他青春幾何,宗坦道二十歲了。郗公問曾畢姻否,宗坦答說尚 未。郗公又問幾時游庠的,宗坦頓了一頓,方答道:「上年游庠的。」說罷,便覺面色 微紅。郗公又提起詩中妙處,與他比論唐律,上下古今,宗坦無甚回言,惟有唯唯而已 。郗公問他平日喜讀何書,本朝詩文當推何人為首,宗坦連稱「不敢」,如有羞澀之狀 。遷延半晌,作別而去。

  郗公對僧官道:「少年有才的往往浮露,今宗生深藏若虛,恂恂如不能語,卻也難 得。我有頭親事,要替他做媒,來日面試他一首詩,若再與扇上詩一般,我意便決。」 僧官聽了,便暗暗使人報知宗坦。宗坦便托僧官預先套問面試的題目。看官聽說:原來 扇上這首詩是宗坦倩人代作的,不是他真筆。那宗坦貌若恂恂,中懷欺詐,平日專會那 移假借,哄騙別人。往往抄那人文字認做自己的,去哄這人;又抄這人文字認做自己的 ,去哄那人。所以外邊雖有通名,肚裡實無一字。你道僧官何故與他相好?只為他幼時 以龍陽獻媚,僧官也與他有染的。故本非秀才,偏假說他是秀才,替他妝幌,欺誑遠方 遊客。有篇文字單道那龍陽的可笑處:

  解慍尚南風,幹事用幹道。本非紅袖,卻來斷袖之歡;豈是夭桃,偏市馀桃之愛。 相君之面女非女,相君之背男不男。將入門時,忒忒令挨著粉孩兒;既了事後,滴滴金 污了紅衲襖。香羅帕連腹束雞巴,一樣香腮偎臉;黃龍府衝鋒陷馬首,哪怕黃袍加身。 一任烏將軍陣勢粗雄,不顧滕國君內行污穢。畢竟是倘秀才,當不得紅娘子。縱使花發 後庭堪接客,只愁須出陽關無故人。

  且說郗公那日別過宗坦,在寓無聊,至晚來與僧官下象棋消遣。僧官因問道:「古 人有下象棋的詩麼?」郗公笑道:「象棋尚未見有詩。我明日面試宗生,便以此為題, 教他做首來看。」僧官聞言,連忙使人報與宗但知道。次日,宗坦具帖來拜郗公,郗公 設酌留飲。飲酒中間,說道:「昨偶與雲師對奕,欲作象棋詩一首,敢煩大筆即席一揮 何如?」宗坦欣然領諾。郗公教取文房四寶來,宗坦更不謙讓,援筆寫道:

  竹院間房晝未闌,坐觀兩將各登壇。

  關河咫尺雌雄判,壁壘須臾進退難。

  車馬幾能常拒守,軍兵轉盼已摧殘。

  古來征戰千年事,可作楸枰一局看。

  宗坦寫畢,郗公接來看時,只見詩中「壁」字誤寫「璧」字,「摧」字,誤寫「推 」字,「枰」字誤寫「秤」字,便道:「尊制甚妙,不但詠棋,更得禪門虛空之旨,正 切與雲師對奕意。但詩中寫錯幾字,卻是為何?」宗坦跼蹐道:「晚生醉筆潦草,故致 有誤。」郗公道:「老夫今早也胡亂賦得一首《滿江紅》詞在此請教。」說罷,取出詞 箋,遞與宗坦觀看。詞曰:

    營列東西,河分南北,兩家勢力相當。各施籌策,誰短又誰長。一樣排成隊伍 ,盡著你、嚴守邊疆。不旋踵,車馳馬驟,飛砲下長江。逾溝兵更勇,橫衝直搗,步步 爭強。看雌雄頓決,轉眼興亡。彼此相持既畢,殘枰在、松影臨窗。思今古,千場戰鬥 ,彷彿局中忙。

  當下宗坦接詞在手,點頭吟詠,卻把長短句再讀不連牽,又念差了其中幾個字,乃 佯推酒醉,對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歸細讀。」言罷,便把詞箋袖著,辭別去 了。郗公對僧官道:「前見尊扇上宗生所寫草書甚妙,今日楷書卻甚不濟,與扇上筆跡 不同,又多寫了別字。及把拙作與他看,又念出幾個別字來。恐這詩不是他做的。」僧 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搖頭道:「縱使酒醉,何至便別字連片。」當時有篇 文字,誚那寫別字、念別字的可笑處:

  先生口授,訛以傳訛。聲音相類,別字遂多。「也應」則有「野鷹」之差錯,「奇 峰」則有「奇風」之揣摹。若乃謄寫之間,又見筆畫之失。「鳥」「焉」莫辨,「根」 「銀」不白。非訛於聲,乃謬於跡。尤可怪者,字跡本同,疑一作兩,分之不通。「鞶 」為「般」「革」,「暴」為「曰」「恭」。斯皆手錄之混淆,更聞口誦之奇絕。不知 「毋」之當作「無」,不知「說」之或作「悅」。「樂」「樂」罔分,「惡」「惡」無 別。非但「闋」之讀「葵」,豈徒「臘」之讀「獵」。至於句不能斷,愈使聽者難堪。 既聞「特其柄」之絕倒,又聞「古其風」之笑談。或添五以成六,或減四以為三。顛倒 若斯,尚不自覺。招彼村童,妄居塾學。只可欺負販之小兒,奈何向班門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這兩首詩都是哪個做的?原來就是那福建閩縣少年舉人何嗣薪做的 。那何嗣薪表字克傳,幼有神童之名,十六歲便舉孝廉,隨丁了艱。到十九歲春間服滿 ,薄游臨安,要尋個幽僻寓所讀書靜養,以待來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賓朋 酬酢,卻被宗坦接著,留在家中作寓。論起宗坦年紀,倒長何嗣薪一歲。只因見他是個 有名舉人,遂拜他為師。嗣薪因此館於宗家,謝絕賓客。吩咐宗坦:「不要說我在這裡 。」宗坦正中下懷,喜得央他代筆,更沒一人知覺。前日扇上詩就央他做,就央他寫, 所以一字不錯,書法甚精。今這詠棋的詩只央他做了,熟記在胸,雖有底稿藏在袖中, 怎好當著郗公之面拿出來對得,故至寫錯別字。

  當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詞細細抄錄出來,只說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門生把 先生詠棋的詩化作一詞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稱賞,自此誤認他為能文之徒,常把新 詠與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詠絕句三首:一首是《讀〈小弁〉詩有感》,兩首是《讀〈 長門賦〉漫興》。宗坦將這三詩錄在一幅花箋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圖書。 過了一日,再到靈隱寺謁見郗公,奉還原飼,就把三詩呈覽。郗公接來,先看那讀《小 弁》的一絕道:

  天親繫戀淚難收,師傳當年代寫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將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畢,點頭道:「這詩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宗坦聽了,不曉得 詩中之意是說《小弁》之詩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傳代作,只道郗公說他,通紅了臉 ,忙說道:「這是晚生自做的,並沒什先生代做。」郗公大笑,且不回言。再看那讀《 長門賦》的二絕,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賦何堪復代顰。

  若必相如能寫怨,白頭吟更倩誰人。

  其二曰:

  長門有賦恨偏深,緣鬢何為易此心。

  漢帝若知司馬筆,應須責問《白頭吟》。

  郗公看罷,笑道:「請人代筆的不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覺多事。」宗坦聽了,又 不曉得二詩之意,一說陳后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說相如不當為陳后代筆,又認做郗公說 他,一發著急,連忙道:「晚生並不曾請人代筆,其實都是自做的。」郗公撫掌大笑道 :「不是說兄,何消這等著忙?兄若自認了去,是兄自吐其實了。」宗坦情知出醜,滿 面羞慚。從此一別,再也不敢到寺中來。正是:

  三詩認錯,恰好合著。

  今番數言,露盡馬腳。

  且說郗公既識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筆的不知道是何人?此人才華出眾,我甥 女若配得如此一個夫婿也不枉了。」便問僧官道:「那宗坦與什人相知,替他作詩的是 哪個?」僧官道:「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實不曉得。」郗公聽說,心中悶悶。又想道: 「此人料也不遠,我只在這裡尋訪便了。」於是連日在臨安城中東遊西步,凡遇文人墨 客,便冷眼物色。一日,正在街上閒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裡可有西賓否?若有 時,一定是他代筆無疑了。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問這個消息。」一頭想,一頭走, 不覺走到錢塘縣前。只見一簇人擁在縣牆邊,不知看些什麼。郗公也踱將去打一看,原 來枷著一個人在那裡。定睛看時,那人不是別人,卻就是宗坦。枷封上寫道:「枷號懷 挾童生一名宗坦示眾,限一月放。」原來錢塘知縣為科舉事考試童生,宗坦用傳遞法, 復試案上取了第一。到復試之日,傳遞不得,帶了懷挾,當被搜出,枷號示眾。郗公見 了,方知他假冒青衿,從前並沒一句實話。

  正自驚疑,忽有幾個公差從縣門裡奔將出來,忙叫開枷釋放犯人,「老爺送何相公 出來了。」閒看的人都一哄散去。郗公閃在一邊看時,只見一個美少年,儒巾圓領,舉 人打扮,與知縣揖讓出門,打躬作別,上轎而去。郗公便喚住一個公差,細問他:「這 是何人?」公差道:「這是福建來的舉人,叫做何嗣薪。那枷號的童生,便是他的門人 。他現在這童生家處館,故來替他講分上。」郗公聽罷,滿心歡喜。次日,即具名帖, 問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卻說嗣薪向寓宗家,並不接見賓客,亦不通刺官府,只為師生情分,不得已見了知 縣。因他名重四方,一曉得他寓所,便有人來尋問他。他懶於酬酢,又見宗坦出醜,深 悔誤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無光,不好再住他家,連夜收拾行李,逕往靈隱寺中,尋 一僻靜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問嗣薪,已不知何往。郗 公悵然而返。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尋訪,只見僧官來說道:「昨晚有個福建李秀才,也 來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與何嗣薪同鄉,或者曉得他蹤跡也未可知。 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寫了帖兒,同著僧官,來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進去 說了。少頃,李秀才出來,相見敘坐,各道寒暄畢。郗公看那李秀才時,卻與錢塘縣前 所見的何嗣薪一般無二,因問道:「尊兄貴鄉是福建,有個孝廉何兄諱嗣薪的是同鄉了 。」李秀才道:「正是同鄉敝友何克傳。」郗公道:「今觀尊容,怎麼與何兄分毫無異 ?」李秀才道:「老先生幾時曾會何兄來?」郗公便把一向聞名思慕,昨在縣前遇見的 緣故說知。又將屢次為宗坦所誑,今要尋訪真正作詩人的心事一一說了。李秀才避席拱 手道:「實不相瞞,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性好幽靜,心厭應酬,故權隱賤名,避跡於 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錯愛。」便也把誤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詩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 喜,極口稱贊前詩。嗣薪謝道:「拙詠污目,還求大方教政。」郗公道:「老夫亦有拙 作,容當請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祗領清誨。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 酢,致妨靜業。」郗公道:「老夫亦喜靜惡囂,與足下有同志。」便囑咐僧官,教他莫 說作寓的是何舉人,原只說是李秀才。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舉諱舉。

  兩人竊名避名,賢否不同爾許。

  當下郗公辭出,嗣薪隨具名刺,到郗公寓所來答拜。敘坐間,郗公取出《滿江紅》 詞與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詞大妙,勝出拙詩數倍。但晚生前已見過。宗坦說是他做 的,原來卻是尊作。不知他從何處抄來?」郗公笑道:「此人善於撮空,到底自露其醜 。」因說起前日看三絕句時,不打自招之語,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他恰好抄著譏 誚倩筆的詩,也是合當敗露。」郗公道:「尊詠誚長門倩人,極消得是。金屋貯阿嬌, 但以色升,不以才選,若使有自作《長門賦》之才,便是才色雙絕,斷不至於失寵,《 長門賦》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頭吟》,何愁綠鬢婦,欲為司馬之配,必 須卓氏之才。」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須處子如阿嬌,又復有才如卓氏 ,方稱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如此女郎盡有 ,或者未得與真正才再相遇耳。」兩個又閒話了半晌,嗣薪起身欲別,郗公取出一卷詩 稿,送與嗣薪道:「此是拙詠,可一寓目。」嗣薪接著,回到寓中,就燈下展開細看, 卻大半是閨情詩。因想道:「若論他是鄉紳,詩中當有台閣氣。若論他在林下,又當有 山林氣。今如何卻似閨秀聲口,倒像個女郎做的?」心下好生疑惑。當夜看過半卷,次 早起來再看那半卷時,內有《詠蕉扇》一詩云:

  一葉輕搖處,微涼出手中。

  種來偏喜雨,擷起更宜風。

  繡閣煩憑遣,香肌暑為空。

  新詩隨意譜,何必御溝紅。

  嗣薪看了,拍手道:「繡閣香肌,御溝紅葉,明明是女郎無疑了。」又見那首詠象 棋的《滿江紅》詞也在其內,其題曰《與侍兒緣鬟象戲偶題》。嗣薪大笑道:「原來連 這詞也是女郎之筆。」便袖著詩稿,逕到郗公寓中,見了郗公,說道:「昨承以詩稿賜 讀,真乃琳瑯滿紙。但晚生有一言唐突,這些詩詞恐不是老先生做的。」郗公笑道:「 宗坦便倩人代筆,難道老夫也倩人代筆?」嗣薪道:「據晚生看來,卻像個女郎聲口。 」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其實是一女郎做的。」嗣薪道:「這女郎是誰,老先生 從何處得來?」郗公道:「兄道他才思何如?」嗣薪道:「才思敏妙,《長門賦》、《 白頭吟》俱拜下風矣。不瞞老先生說,晚生欲得天下才女為配,竊恐今生不復有偶,誰 想天下原有這等高才的女郎!」郗公笑道:「我說天下才女盡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 之。此女亦欲得天下才子為配,足下若果見賞,老夫便為作伐何如?」嗣薪起身作揖道 :「若得玉成,感荷非淺。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處?」郗公道:「此女不是別人,就 是老夫的甥女,姓隨小字瑤姿,年方二八,儀容窈窕。家姊丈隨珠川托老夫尋覓快婿, 今見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嗣薪大喜,便問:「幾時回見令姊丈?」郗公道: 「不消回見他,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倘蒙足下不棄,便求一聘物為定 ,老夫自去回覆家姊丈便了。」

  嗣薪欣然允諾。隨即回寓取出一個美玉琢成的雙魚癿來,要致與郗公作聘。卻又想 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須再尋一媒人方好。」正思想間,恰好僧官過來閒話,嗣薪 便將此事與僧官說知。僧官笑道:「小僧雖是方外之人,張生配鶯鶯,法本也吃得喜酒 ,就是小僧作伐何如?」嗣薪道:「如此最妙。」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雙魚玌呈上 。郗公亦即取出金鳳釵來回送嗣薪,對嗣薪道:「這是老夫臨行時,家姊丈交付老夫作 回聘之敬的。」嗣薪收了,歡喜無限。正是:

  舅翁主婚,甥婿納聘。

  金鳳玉魚,一言為定。

  郗公既與嗣薪定親,本欲便問富陽,而復姊丈。因貪看西湖景致,還要盤桓幾日, 乃先修書一封,差人回報隨員外,自己卻仍寓靈隱寺中,每日出去遊山玩水。早晚得暇 ,便來與嗣薪評論詩文,商確今古,不在話下。

  且說嗣薪納聘之後,初時歡喜,繼復展轉尋思道:「那隨小姐的詩詞倘或是舅翁代 筆,也像《長門賦》不是阿嬌做的,卻如之奈何?況儀容窈窕,亦得之傳聞。我一時造 次,竟未詳審。還須親到那邊訪個確實,才放心得下。」想了一回,次日便來辭別郗公 ,只說場期尚遠,欲暫回鄉,卻逕密往富陽,探訪隨家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隨珠川自郗公出門後,凡有來替女兒說親的,一概謝卻,靜候郗公 報音。一日,忽有一媒婆來說道:「有個福建何舉人,要上臨安會試,在此經過,欲娶 一妾。他正斷弦,若有門當戶對的,便娶為正室。有表號在這裡。」說罷,取出一幅紅 紙來。珠川接來看時,上寫道:「福建閩清縣舉人何自新,號德明,年二十四歲。」珠 川便對瑤姿小姐道:「你母舅曾說福建何舉人是當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我 當去拜他一拜,看他人物如何。」小姐含羞不答。珠川竟向媒婆問了何舉人下處,親往 投帖,卻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見。珠川回到家中,只見侍兒綠鬟迎著說道:「小姐 教我對員外說,若何舉人來答拜時,可款留著他,小姐要試他的才學哩。」珠川點頭會 意。

  次日,何自新到隨家答帖,珠川接至堂中,相見敘坐。瑤姿從屏後偷覷,見他相貌 粗俗,舉止浮囂,不像個有名的才子。

  及聽他與員外敘話,談吐亦甚俚鄙。三通茶罷,珠川設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 辭,就坐著了。飲酒間問道:「宅上可有西席?請來一會。」珠川道:「學生只有一女 ,幼時曾請內兄為西席,教習經書。今小女年已長成,西席別去久矣。」何自新道:「 女學生只讀《四書》,未必讀經。」珠川道:「小女經也讀的。」何自新道:「所讀何 經?」珠川道:「先讀毛詩,其外四經,都次第讀過。」何自新道:「女兒家但能讀, 恐未必能解。」珠川未及回言,只見綠鬟在屏邊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托故起身,走到 屏後,瑤姿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說了兩遍。珠川牢牢記著,轉身出來,對何自 新道:「小女正為能讀不能解,只毛詩上有幾樁疑惑處,敢煩先生解一解。」何自新問 那幾樁,珠川道:「二南何以無周、召之言,比阝、睟何以列衛風之外,風何以黜楚而 存秦,魯何以無風而有頌,《黍離》何以不登於變雅,商頌何以不名為宋風,先生必明 其義,幸賜教之。」何自新思量半晌,無言可對,勉強支吾道:「做舉業的不消解到這 個田地。」珠川又道:「小女常說《四書》中最易解的莫如《孟子》,卻只第一句見梁 惠王便解說不出了。」何自新笑道:「這有何難解?」珠川道:「小女說,既雲不見諸 侯,何故又見梁惠王?」何自新面紅語塞。珠川見他蒨促,且只把酒來斟勸。原來那何 自新因聞媒婆誇獎隨小姐文才,故有意把話盤問員外,哪知反被小姐難倒了。當下見不 是頭,即起身告辭。珠川送別了他,回進內室,瑤姿笑道:「此人經書也不曉得,說什 名士?」珠川道:「他既沒才學,如何中了舉人?」瑤姿歎道:「考試無常,虛名難信 ,大抵如斯。」正是:

  盜名欺世,妝喬做勢。

  一經考問,胸無半字。

  自此瑤姿常與侍兒綠鬟笑話那何自新,說道:「母舅但慕其虛名,哪知他這般有名 無實。」忽一日,接到郗公書信一封,並寄到雙魚玌一枚。珠川與瑤姿展書看時,上寫 道:

  前承以姻事見托,今弟已為姊丈覓得一快婿,即弟向日所言何郎。弟今親炙其人, 親讀其文,可謂名下無虛士。

  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雙玉矣。謹先將聘物馳報,餘容歸時晤悉。

  瑤姿看畢,大驚失色,對父親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這等草率。百年大事, 豈可徒信虛名?」珠川道:「書上說親讀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訥,胸中卻有文才。」 瑤姿道:「經書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說罷,潸 然淚下。珠川見女兒心中不願,便修書一封,璧還原聘。即著來人速赴臨安,回覆郗公 去了。

  且說何嗣薪自在臨安別過郗公,即密至富陽城中,尋訪到隨家門首。早見一個長鬚 老者,方巾闊服,背後從人跟著,走入門去。聽得門上人說道:「員外回來了。」嗣薪 想道:「隨員外我倒見了,只是小姐如何得見?」正躊躇間,只見鄰家一個小兒,望著 隨家側邊一條小巷內走,口中說道:「我到隨家後花園裡閒耍去。」那鄰家的婦人吩咐 道:「他家今日有內眷們在園中遊玩,你去不可啰唣。」嗣薪聽了,想道:「這個有些 機會。」便隨著那小兒,一逕闖入園中,東張西望。忽聽得遠遠地有女郎笑語之聲,嗣 薪慌忙伏在花陰深處,偷眼瞧看。只見一個青衣小婢把手向後招著,叫道:「小姐這裡 來。」隨後見一女郎走來,年可十五六歲。你道她怎生模樣:

  傅粉過濃,涂脂太厚。姿色既非美麗,體態亦甚平常。撲蝶打鶯難言莊重,穿花折 柳殊欠幽閒。亂蹴弓鞋有何急事,頻搖紈扇豈是暑天。侍婢屢呼,怕不似枝吟黃鳥千般 媚;雲鬟數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原來那小姐不是瑤姿,乃郗公之女嬌枝,那日來探望隨家表姊,取便從後園而入, 故此園門大開。瑤姿接著,便陪她在花園中閒步,卻因員外呼喚,偶然人內。嬌枝自與 小婢彩花撲蝶閒耍,不期被嗣薪窺見,竟錯認是瑤姿小姐。

  當下嬌枝閒耍一回,攜著小婢自進去了。嗣薪偷看多時,大失所望。想道:「有才 的必有雅致,這般光景,恐內才也未必佳。我被郗老誤了也。」又想道:「或者是瑤姿 小姐的姊妹,不就是瑤姿也未可知。」正在疑慮,只見那青衣小婢從花陰裡奔將來,見 了嗣薪,驚問道:「你曾拾得一隻花簪麼?」嗣薪道:「什麼花簪?」小婢道:「我小 姐失了頭上花簪,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你這人是哪裡來的?若拾得簪兒,可還了我 。」嗣薪道:「我不曾見什花簪。」小婢聽說,回身便走。嗣薪趕上,低聲問道:「我 問你,你家小姐可叫做瑤姿麼?」小婢一頭走,一頭應道:「正是嬌枝小姐。」嗣薪又 問道:「瑤姿小姐可是會做詩的麼?」小婢遙應道:「嬌枝小姐只略識幾個字,哪裡會 做詩?」嗣薪聽罷,十分愁悶,怏怏地走出園門。即日離了富陽城,仍回臨安;日寓。

  心中甚怨郗公見欺,一時做差了事。正是:

  媒妁原不錯,兩邊都認差。

  只因名字混,弄得眼兒花。

  卻說郗公在靈隱寺寓中聞嗣薪已回舊寓,卻不見他過來相會。正想要去問他,忽然 接得隨員外書信一封,並送還原來聘物。郗公見聘物送還,心裡大疑,忙拆書觀看,書 上寫道:

  接來教,極荷厚愛。但老舅所言何郎,弟近日曾會過。

  觀其人物,聆其談吐,竊以為有名無實,不足當坦腹之選。

  小女頗非笑之。此係百年大事,未可造次。望老舅更為裁酌。原聘謹璧還,幸照入 ,不盡。

  郗公看罷,吃了一驚,道:「這般一個快婿,如何還不中意?我既受了他聘,怎好 又去還他?」心中懊惱,自己埋怨道:「這原是我差,不是我的女兒,原不該喬做主張 。」沉吟了半晌,只得去請原媒僧官來,把這話告訴他。僧官道:「便是何相公兩日也 不偢不睬,好像有什不樂的光景,不知何故?大約婚姻須要兩願,老爺要還他聘物若難 於啟齒,待小僧陪去代為宛轉何如?」郗公道:「如此甚好。」便袖了雙魚玌,同著僧 官來到嗣薪寓中,相見了,動問道:「足下可曾回鄉?怎生來得恁快?」嗣薪道:「未 曾返舍,只到富陽城中去走了一遭。」郗公道:「尊駕到富陽,曾見過家姊丈麼?」嗣 薪道:「曾見來。」郗公道:「既見過家姊丈,這頭姻事足下以為何如?」嗣薪沉吟道 :「婚姻大事,原非倉卒可定。」郗公道:「老夫有句不識進退的話不好說得。」僧官 便從旁代說道:「近日隨老員外有書來,說他家只有一女,要在本處擇婿,不願與遠客 聯姻,謹將原聘璧還在此。郗老爺一時主過了婚,不便反侮,故事在兩難。」嗣薪欣然 笑道:「這也何難,竟將原聘見還便了。」郗公聽說,便向袖中取出雙魚玌來,遞與嗣 薪道:「不是老夫孟浪,只因家姊丈主意不定,前後語言不合,以致老夫失信於足下。 」嗣薪接了聘物,便也把金風釵取出送還郗公。正是:

  魚玌送還來,鳳釵仍璧去。

  和尚做媒人,到底不吉利。

  郗公自解了這頭姻事,悶悶不樂。想道:「不知珠川怎生見了何郎,便要璧還聘物 ?又不知何郎怎生見了珠川,便欣然情願退婚?」心中疑惑,隨即收拾行囊,回家面詢 隨員外去了。

  且說那個何自新,自被瑤姿小姐難倒,沒興娶妾續弦,竟到臨安打點會場關節。他 的舉人原是夤緣來的,今會試怕筆下來不得,既買字眼,又買題目,要預先央人做下文 字,以便入場抄寫,卻急切少個代筆的。也是合當有事,恰好尋著了宗坦。 原來宗坦 自前番請嗣薪在家時,抄襲得他所選的許多刻文,後竟說做自己選的,另行發刻,封面 上大書「宗山明先生評選」。

  又料得本處沒人相信,托人向遠處發賣。為此,遠方之人大半錯認他是有意思的。 他又專一打聽遠方遊客,到來便去鑽刺,故得與何自新相知。

  那年會場知貢舉的是同平章事趙鼎,其副是中書侍郎湯思退。那湯思退為人貪污, 暗使人在外賄賣科場題目。何自新買了這個關節,議價五千兩,就是宗坦居間說合。立 議之日,湯府要先取現銀,何自新不肯,宗坦奉承湯府,一力擔當,勸何自新將現銀盡 數付與。何自新付足了銀,討得題目字眼,便教宗坦打點文字。宗坦抄些刻文,胡亂湊 集了當。何自新不管好歹,記誦熟了,到進場時,揮在裡邊。湯思退闈中閱卷,尋著何 自新卷子,勉強批「好」,取放中式卷內,卻被趙鼎一筆涂抹倒了。湯思退懷恨,也把 趙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亂筆涂壞。趙公大怒,到放榜後,拆開落卷查看,那被湯思退涂 壞的卻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趙公素聞嗣薪是個少年才子,今無端被屈,十分懊恨, 便上一疏,道「同官懷私挾恨,擯棄真才事」,聖旨批道:「主考設立正副,本欲公同 較閱。據奏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雖有文名,必須彼此共賞,方堪中式。趙鼎不必爭論 ,致失和衷之雅。」趙公見了這旨意,一發悶悶。乃令人邀請嗣薪到來相會,用好言撫 慰,將銀三百兩送與作讀書之費。嗣薪拜謝辭歸,趙公又親自送到舟中,珍重而別。

  且說那個何自新因關節不靈,甚是煩惱,拉著宗坦到湯府索取原銀,卻被門役屢次 攔阻。宗坦情知這銀子有些難討,遂托個事故,躲開去了。再尋他時,只推不在家。何 自新無奈,只得自往湯府取索。走了幾次,竟沒人出來應承。何自新發極起來,在門首 亂嚷道:「既不中我進士,如何賴我銀子?」門役喝道:「我老爺哪裡收你什麼銀子? 你自被撞太歲的哄了去,卻來這裡放屁!」正鬧間,門裡走出幾個家人,大喝道:「什 麼人敢在我老爺門首放刁!」何自新道:「倒說我放刁,你主人賄賣科場關節,誆騙人 的銀子,當得何罪?你家現有議單在我處,若不還我原銀,我就到官府首告去。」眾家 人罵道:「好光棍!憑你去首告,便到御前背本,我老爺也不怕你。」何自新再要說時 ,裡面趕出一群短衣尖帽的軍牢持棍亂打,何自新立腳不住,一逕往前跑奔。

  不上一二里,聽得路旁人道:「御駕經過,閒人迴避。」何自新抬頭看時,早見旗 旌招氈,繡蓋飄揚,御駕來了。原來那日駕幸洞霄宮進香,儀仗無多,朝臣都不曾侍駕 。當下何自新正恨著氣,恰遇駕到,便閃在一邊,等駕將近,伏地大喊道:「福建閩清 縣舉人何自新有科場冤事控告!」天子在鑾輿上聽了,只道說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 便傳諭道:「何嗣薪已有旨了,又復攔駕稱冤,好生可惡。著革去舉人,拿赴朝門外打 二十棍,發回原籍。」何自新有屈無伸,被校尉押至朝門,受責了二十。

  湯思退聞知,曉得朝廷認錯了,恐怕何自新說出真情,立刻使人遞解他起身。正是 :

  御棍打了何自新,舉人退了何嗣薪。

  不是文章偏變幻,世事稀奇真駭聞。

  卻說趙鼎在朝房中聞了這事,吃驚道:「何嗣薪已別我而去,如何又在這裡弄出事 來?」連忙使人探聽,方知是閩清縣何自新,為湯府賴銀事來叫冤的。趙公便令將何自 新留下,具疏題明此係閩清縣何自新,非閩縣何嗣薪,乞敕部明審。朝廷准奏,著刑部 會同禮部勘問。刑部奉旨將何自新監禁候審。湯思退著了急,令人密喚原居間人宗坦到 府中計議。宗坦自念議單上有名,恐連累他,便獻一計道:「如今莫若買囑何自新,教 他竟推在閩縣何嗣薪身上,只說名字相類,央他來代告御狀的,如此便好脫卸了。」湯 思退大喜,隨令家人同著宗坦,私到刑部獄中,把這話對何自新說了。許他事平之後, 「還你銀子,又不礙你前程。」宗坦義私囑道:「你若說出賄買進士,也要問個大罪, 不如脫卸在何嗣薪身上為妙。」正是:

  冒文冒名,厥罪猶薄。

  欺師背師,窮凶極惡。

  何自新聽了宗坦言語,到刑部會審時,便依著他所教,竟說是閩縣何嗣薪指使。刑 部錄了口詞。奏聞朝廷,奉旨著拿閩縣何嗣薪赴部質對。刑部正欲差人到彼提拿,恰好 嗣薪在路上接著趙公手書,聞知此事,復轉臨安,具揭向禮部訴辨。禮部移送刑部,即 日會審。兩人對質之下,一個一口咬定,一個再三折辨,彼此爭執了一回。問官一時斷 決不得,且教都把來收監,另日再審。嗣薪到獄中,對何自新說道:「我與兄素昧平生 ,初無仇隙,何故劈空誣陷?定是被人哄了,兄必自有冤憤欲申,只因名字相類,朝廷 誤認是我,故致責革。兄若說出自己心事,或不至如此,也未可知。」何自新被他道著 了,只得把實情一一說明。嗣薪道:「兄差矣。夤緣被騙,罪不至死。若代告御狀,攔 駕叫喊,須要問個死罪。湯思退希圖卸禍,卻把兄的性命為兒戲。」何自新聽說,方才 省悟,謝道:「小弟多有得罪,今後只從實供招罷了。」過了一日,第三番會審。何自 新招出湯思退賄賣關節,誆去銀子,後又授旨誣陷他人,都有宗坦為證,並將原議單呈 上。問官看了,立拿宗坦並湯府家人到來,每人一夾棍,各各招認。勘問明白,具疏奏 聞,有旨:湯思退革了職,謫戍邊方,贓銀入官。何自新革去舉人,杖六十,發原籍為 民。

  宗坦及湯家從人各杖一百,流三千里。何嗣薪無罪,准夏舉人。

  禮刑二部奉旨斷決畢,次日又傳出一道旨意:將會場中式試卷並落卷俱付禮部,會 齊本部各官公同復閱,重定去取。於是禮部將湯思退取中的大半都復落,復於落卷中取 中多人,拔何嗣薪為第一。天子親自殿試,嗣薪狀元及第。正是:

  但有磨勘舉人,不聞再中落卷。

  朝廷破格翻新,文運立時救轉。

  話分兩頭。且說郗少伯回到富陽,細問隨員外,方知錯認何郎是何自新,十分悵恨 。乃將何郎才貌細說了一遍,又將他詩文付與瑤姿觀看,瑤姿甚是歡賞。珠川悔之無及 。後聞嗣薪中了狀元,珠川欲求郗公再往作伐,重聯此姻。郗公道:「你當時既教我還 了他聘物,我今有何面再對他說。」珠川笑道:「算來當初老舅也有些不是。」郗公道 :「如何倒是我不是?」珠川道:「尊翰但云何郎,並未說出名字,故致有誤。今還求 大力始終玉成。」郗公被他央懇不過,沉吟道:「我自無顏見他,除非央他座師趙公轉 對他說。幸喜趙公是我同年,待我去與他商議。」珠川大喜。郗公即日赴臨安,具柬往 拜趙公,說知其事。

  趙公允諾。次日,便去請嗣薪來,告以郗公所言,並說與前番隨員外誤認何自新, 以致姻事聯而忽解的緣故。嗣薪道:「翁擇婿,婿亦擇女。門生訪得隨家小姐有名無實 ,恐她的詩詞不是自做的。若欲重聯此姻,必待門生面試此女一番,方可准信。」說罷 ,起身作別而去。

  趙公即日答拜郗公,述嗣薪之意。郗公道:「舍甥女文才千真萬真,如何疑她是假 ?真才原不怕面試,但女孩兒家怎肯聽郎君面試?」趙公道:「這不難。年翁與我既係 通家,我有別業在西湖,年翁可接取令甥女來,只以西湖遊玩為名,暫寓別業。竟等老 夫面試何如?」郗公道:「容與家姊丈商議奉復。」便連夜回到富陽,把這話與珠川說 知。珠川道:「只怕女兒不肯。」遂教綠鬟將此言述與小姐,看她主意如何。綠鬟去不 多時,來回覆道:「小姐說既非偽才,何愁面試,但去不妨。」珠川聽說大喜,遂與郗 公買舟送瑤姿到臨安。

  郗公先引珠川與趙公相見了,趙公請郗公與珠川同著瑤姿在西湖別業住下。次日即 治酒於別業前堂,邀何嗣薪到來,指與珠川道:「門下今日可仔細認著這個何郎。」珠 川見嗣薪豐姿俊秀,器宇軒昂,與前番所見的何自新不啻霄壤,心甚愛慕。郗公問嗣薪 道:「前日殿元雲曾會過家姊丈,及問家姊丈說,從未識荊。卻是為何?」嗣薪道:「 當時原不曾趨謁,只在門首望見顏色耳。」趙公對郗公道:「今甥女高才,若只是老夫 面試,還恐殿元不信。今老夫已設一紗幮於後堂之西,可請令甥女坐於其中,殿元卻坐 於東邊,年翁與老夫並令姊丈居中而坐。老夫做個監場,殿元做個房考。此法何如?」 郗公與珠川俱拱手道:「悉依尊命。」當下趙公先請三人入席飲酒,酒過數巡,便邀入 後堂。只見後堂已排設停當,碧紗幮中安放香幾筆硯,瑤姿小姐已在幮中坐著,侍兒綠 鬟侍立幮外伺候。趙公與三人各依次坐定。嗣薪偷眼遙望紗幮中,見瑤姿丰神綽約,翩 翩可愛,與前園中所見大不相同,心裡又喜又疑。趙公道:「若是老夫出題,恐殿元疑 是預先打點,可就請殿元出題。」便教把文房四寶送到嗣薪面前。嗣薪取過筆來,向趙 公道:「承老師之命,門生斗膽了。即以紗幮美人為題,門生先自詠一首,求小姐和之 。」說罷,便寫道:

  綺羅春倩碧紗籠,彩袖搖搖間杏紅。

  疑是嫦娥羞露面,輕煙圍繞廣寒宮。

  寫畢,送與郗公,郗公且不展看,即付侍兒綠鬟送人紗幮內。瑤姿看了,提起筆來 ,不假思索,立和一首道:

  碧紗權倩作簾籠,未許人窺彩袖紅。

  不是裴航來搗藥,仙娃肯降蕊珠宮?

  和畢,傳付綠鬟送到嗣薪桌上。嗣薪見她字畫柔妍,詩詞清麗,點頭贊賞道:「小 姐恁般酬和得快,待我再詠一首,更求小姐一和。」便取花箋再題一絕,付與綠鬟送入 紗幮內。瑤姿展開看時,上寫道:

  前望巫山煙霧籠,仙裙未認石榴紅。

  今朝得奏霓裳曲,彷彿三郎夢月宮。

  瑤姿看了,見詩中有稱贊她和詩之意,微微冷笑,即援筆再和道:

  自愛輕雲把月籠,隔紗深護一枝紅。

  聊隨彩筆追唐律,豈學新裝廣漢宮。

  寫畢,綠鬟依先傳送到嗣薪面前。嗣薪看了,大贊道:「兩番酬和,具見捷才。但 我欲再詠一首索和,取三場考試之意,未識小姐肯俯從否?」說罷,又題一絕道:

  碧紗爭似絳幃籠,花影宜分燭影紅。

  此日雲英相見後,裴航願得托瑤宮。

  書訖,仍付錄鬟送入紗幮。瑤姿見這詩中,明明說出洞房花燭,願諧秦晉之意,卻 怪他從前故意作難,強求面試,便就花箋後和詩一首道:

  珠玉今為翠幕籠,休誇十里杏花紅。

  春闈若許裙釵入,肯讓仙郎占月宮?

  瑤姿和過第三首詩,更不令侍兒傳送,便放筆起身,喚著綠鬟,從紗幮後冉冉地步 人內廂去了。郗公便起身走入紗幮,取出那幅花箋來。趙公笑道:「三場試卷可許老監 場一看否?」郗公將詩箋展放桌上,與趙公從頭看起,趙公嘖嘖稱贊不止。嗣薪看到第 三首,避席向郗公稱謝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若使應試春闈,晚生自當讓一頭地。 」趙公笑道:「朝廷如作女開科,小姐當作女狀元。老夫今日監臨考試,又收了一個第 一門生,可謂男女雙學士,夫妻兩狀元矣。」郗公大笑。珠川亦滿心歡喜。

  趙公便令嗣薪再把雙魚玌送與郗公,郗公亦教珠川再把金鳳釵回送嗣薪。趙公復邀 三人到前堂飲酒,盡歡而散。

  次日,嗣薪即上疏告假完婚。珠川謝了趙公,仍與郗公領女兒回家,擇定吉期,入 贅嗣薪。嗣薪將行,只見靈隱寺僧官雲閒前來作賀,捧著個金箋軸子,求嗣薪將前日賀 他的詩寫在上邊,落正了款。嗣薪隨即揮就,後書「狀元何嗣薪題贈」,僧官歡喜拜謝 而去。嗣薪即日到富陽,入贅隨家,與瑤姿小姐成其夫婦。正是:

  瑤琴喜奏,寶瑟歡調。繡閣香肌,盡教細細賞鑒;御溝紅葉,不須款款傳情。金屋 阿嬌,尤羨他芙蓉吐萼;白頭卓氏,更堪誇豆寇含香。錦被中亦有界河,免不得驅車進 馬;羅幃裡各分營壘,一憑伊戰卒鏖兵。前番棋奕二篇,兩下遙相酬和;今日紗幮三首 ,百年樂效唱隨。向也《小弁》詩,為惡徒竊去,招出先生;茲者《霓裳曲》,見妙手 拈來,願偕仙侶。又何疑玌贈玉魚魚得水,依然是釵橫金鳳鳳求凰。

  畢姻過了三朝,恰好郗家的嬌枝小姐遣青衣小婢送賀禮至。嗣薪見了,認得是前番 園中所見的小婢,便問瑤姿道:「此婢何來?」瑤姿道:「這是郗家表妹的侍兒。」嗣 薪因把前日園中窺覷,遇見此婢隨著個小姐在那裡閒耍,因而錯認是瑤姿的話說了一遍 。

  瑤姿道:「郎君錯認表妹是我了。」那小婢聽罷,笑起來道:「我說何老爺有些面 熟,原來就是前日園裡見的這個人。」嗣薪指著小婢笑道:「你前日如何哄我?」小婢 道:「我不曾哄什麼?」嗣新道:「我那日問你說,你家小姐可喚做瑤姿?你說正是瑤 姿小姐。」小婢道:「我只道說可是喚嬌枝,我應道正是嬌枝小姐。」嗣薪點頭笑道: 「聲音相混,正如找與何自新一般,今日方才省悟。」正是:

  當時混著鰱和鯉,此日方明李與桃。

  嗣薪假滿之後,攜了家眷還朝候選。初授館職,不上數年,直做到禮部尚書。瑤姿 誥封夫人,夫妻偕老。生二子,俱貴顯。郗公與珠川亦皆臻上壽。此是後話。

  看官聽說:天人才人與天下才女作合,如此之難,一番受釵,又一番回釵,一番還 玌,又一番納玌。小姐初非勢利狀元,狀元亦並不是曲從座主,各各以文見賞,以才契 合。此一段風流佳話,真可垂之不朽。

  〔回末總評〕

  一科兩放榜,一妻兩納聘,落卷又中新狀元,主考復作女監試,奇事奇情,從來未 有。他如郗公論詩,宗生著急;宗生辨詩,郗公絕倒,不謂文章巧妙乃爾。其尤幻者, 郗公初把女郎之詩為自己所作;後卻說出自己之詩乃女郎所作,何郎初猜郗公之詩為女 郎所作,後反疑女郎之詩是郗公所作。至於瑤姿、嬌枝,嗣薪、自新,彼此聲音互混, 男女大家認錯。又如彼何郎代此何郎受杖,此何郎代彼何郎除名,彼何郎將此何郎誣陷 ,此何郎教彼何郎吐實,種種變幻,俱出意表。雖春水之波紋萬狀,秋雲之出沒千觀, 不足方其筆墨也。

第七卷 虎豹變 撰哀文神醫善用藥 設大誓敗子猛回頭

  桑榆未晚,東隅有失還堪轉。習俗移人,匪類須知不可親。忠言逆耳,相逢徒費箴 規語。忽地回頭,自把從前燕僻收。

  右調《木蘭花》

  人非聖人,誰能無過?過而能改,便是君子。每怪那不聽忠言的人,往往自誤終身 ;有勉強遷善的人,又往往舊病復發,豈不可歎可惜。至若勸人改過的,見那人不肯聽 我,便棄置了,不能善巧方便,委曲開導;更有那善巧化人的,到得那人回心,往往自 身已死,不及見其改過,又豈不可恨可涕。如今待在下說一個發憤自悔、不蹈前轍的, 一個望人改弦、及身親見的,與眾位聽。

  話說嘉靖年間,松江府城中有個舊家子弟姓宿名習,字性成,幼時也曾讀過幾年書 ,姿性也不甚冥鈍,只因自小父母姑息,失於教導,及至長成,父母相繼死了,一發無 人拘管,既不務生理,又不肯就學,日逐在外遊蕩,便有那一班閒人浪子誘引他去賭場 中走動。從來賭錢一事,易入難出的,宿習入了這個道兒,神情志氣都被汨沒壞了。當 時有個開賭的人叫做程福,專慣哄人在家賭錢,彼即從中漁利。宿習被人引到他家做了 安樂窩,每日賭錢耍子。原來宿習的丈人,乃是松江一個飽學秀才,姓冉名道,號化之 ,因屢試不中,棄儒學醫,竟做了個有名的醫生。初時只為宿習是舊家子弟,故把女兒 璧娘嫁了他。誰想璧娘倒知書識禮,宿習卻偏視書文為仇敵,一心只對賭錢擲色其所不 辭,扯牌尤為酷好,終日把梁山泊上數十個強盜在手兒裡弄,眼兒裡相。正是:

  別過冤家「子曰」,撇下厭物「詩云」。

  只有紙牌數葉,是他性命精神。

  璧娘屢次苦諫丈夫,宿習哪裡肯聽,時常為著賭錢,夫妻反目。

  冉化之聞知,也幾番把正言規訓女婿,爭奈宿習被無賴之徒漸染壞了,反指讀書人 為撇腳紅鞋子,笑老成人為古板老頭巾,丈人對他說的好話,當面假意順從,一轉了背 ,又潛往賭場裡去了。你道賭場裡有什尊卑,憑你世家子弟,一進賭場,便與同賭之人 「爾」「汝」相呼,略無禮貌,也有呼他做小宿的,也有呼他做宿阿大的,到賭帳算不 來時,大家爭論,便要廝打。宿習常被人打了,瞞著丈人,並不歸來對妻子說。正是:

  學則白屋出公卿,不學公孫為皂隸。

  習於下賤是賤人,安得向人誇骨氣。

  看官聽說:凡好賭的人,如被賭場裡攝了魂魄去得一般,受打受罵總無怨心,早上 相毆,晚上又復共賭,略不記懷。只有家裡規諫他的,便是冤家對頭。至于家中日用所 費,與夫親戚往來酬酢,朋友緩急借貸,都十分吝嗇。一到賭錢時,便准千准百地輸了 去,也不懊悔。端的有這些可怪可恨之處,所以人家子弟切不可流入賭錢一道。當下宿 習一心好賭,初時賭的是銀錢,及至銀錢賭盡,便把田房文契都賭輸與人,後來漸漸把 妻子首飾衣服也剝去賭落了。璧娘終日啼啼哭哭,尋死覓活,冉化之氣忿不過,與女婿 鬧了一場,接了女兒回去。指著女婿立誓道:「你今若再不改過,你丈人妻子誓於此生 不復與你相見!」宿習全不在意,見妻子去了,索性在賭場裡安身,連夜間也不回來。 正是:

  賭不可醫,醫賭無藥。

  若能醫賭,勝過扁鵲。

  冉化之見女婿這般光景,無可奈何,思量自己有個極相契的好友,叫做曲諭卿,現 充本府總捕廳吏員,「我何不去與他計議,把那開賭的人,與哄騙女婿去賭的人訟之於 官?」卻又想自家女婿不肖,不干別人事。欲待竟訟女婿,一來恐傷翁婿之情,致他結 怨於妻子;二來也怨風俗不好,致使女婿染了這習氣,只索歎口氣罷了。原來此時鬥牌 之風盛行,不但賭場中無賴做此勾當,便是大人家賓朋敘會,亦往往以此為適興,不叫 做鬥牌,卻文其名曰「角」,為父兄的不過逢場作戲,子弟效之,遂至流蕩忘反,為害 不小。冉化之因作《哀角文》一篇以驚世。其文曰:

  哀哉角之為技也,不知始於何日。名取梁山,形圖水泊。量無君子,喜此盜賊。以 類相求,唯盜宜習。盈至萬貫,縮至空沒。觀其命名,令人怵惕。不竭不止,不窮不戢 。今有人焉,耽此成癖。靡間寒暑,不遑朝夕。如有鬼物,引其魂魄。三五成群,不呼 而集。當其方角,賓來不揖。同輩謾罵,莠言口出。簡略禮文,轉移氣質。人品之壞, 莫此為極。迨夫沉酣,忘厥寢食。雖有綺筵,饑弗暇即。雖有錦衾,倦弗暇息。主人移 饌,就其坐側。匆匆下箸,咪多不擇。童子候眠,秉燭侍立。漏盡鐘鳴,東方欲白。養 生之道,於此為失。況乎勝負,每不可必。負則求復,背城借一。幸而偶勝,人不我釋 。彼此糾纏,遂無止刻。悉索敝賦,疲於此役。脫驂解佩,罔顧室滴。屋如懸磬,貧斯 徹骨。祭此顛連,未改痼疾。見逐父母,被擯親戚。借貸無門,空囊羞澀。計無復之, 庶幾行乞。行乞不甘,穿箭鑿壁。賭與盜鄰,斯言金石。我念此輩,為之涕泣。彼非無 才,誤用足恤。我雖不角,頗明角劇。路分生熟,奇正莫測。亦有神理,鬥筍接脈。何 不以斯,用之文墨。或敵或鄰,迭為主客。亦有兵法,虛虛實實。何不以斯,用之武策 。人棄我留,隨時變易。難大不貴,惟少是惜。何不以斯,用之貨殖。有罰有賀,斷以 紀律。如算錢谷,會計精密。何不以斯,用之吏術。嗚呼噫嘻!爾乃以無益之嬉戲,耗 有用之心力。不惟無益,其損有百。近日此風,盛行鄉邑。友朋相敘,以此為適。風俗 由之寢衰,子弟因而陷溺。吾願官長,嚴行禁飭。有犯此者,重加罪責。

  緬維有宋之三十六人,已為張叔夜之所遏抑。彼盜賊而既降,斯其惡為已革。奈何 使紙上之宋江,遺禍反甚乎往昔。

  冉化之做了這篇文字,使人傳與宿習看。宿習正在賭場裡熱鬧,哪裡有心去看,略 一寓目,便丟開了。說話的,此時宿習已弄得赤條條,也該無錢戒賭,還在賭場中忙些 什麼?原來他自己無錢賭了,卻替別人管稍算帳,又代主人家捉頭。也因沒處安身,只 得仍在賭場裡尋碗飯吃。冉化之聞得女婿恁般無賴,說與女兒知道。璧娘又羞又惱,氣 成一病,懨懨欲死。虧得冉化之是個良醫,服藥調治,又再三用好言多方寬解,方才漸 漸痊可。宿習聞知妻子患病,卻反因嗔恨她平日規諫,竟不來看視。

  誰知不聽良言,撞出一場橫禍。

  時有青浦縣鄉紳鈕義方,官為侍郎,告假在家。因本府總捕同知王法是他門生,故 常遣公子鈕伯才到府城中來往。那鈕伯才亦最好賭,被開賭的程福局誘到家,與這一班 無賴賭了一日一夜,輸去百多兩銀子,不期鈕鄉宦聞知,十分惱怒,竟查訪了開賭的並 同賭的姓名,送與捕廳懲治,宿習名字亦在其內,與眾人一齊解官聽審。王二府將程福 杖五十,問了徒罪,其餘各杖二十,枷號一月。你道宿習此時怎生模樣:

  一文錢套在頭中,二文錢穿在手裡。二索子係在腳上,三索子縛在腰間。向來一桌 四人,今朝每位占了獨桌;常聽八紅三獻,此日兩腿掛了雙紅。朝朝弄紙牌,卻弄出硬 牌一大扇;日日數碼子,今數著板子二十敲。身坐府門前,不知是殿坐佛,佛坐殿;枷 帶肩頭上,不知是賀長肩,賀短肩。見頭不見身,好一似百老懷下的人首;滅項又滅耳 ,莫不是王英頂穿了泛供。

  卻說捕廳書吏曲諭卿,當日在衙門中親見官府打斷這件公事,曉得宿習是他好友冉 秀才的女婿,今卻被責被枷,便到冉家報與冉化之知道。化之聽了,心中又惱又憐,沉 吟了一回,對諭卿道:「小婿不肖,不經懲創,決不回心。今既遭戮辱,或者倒有悔悟 之機。但必須吾兄為我周旋其間。」諭卿道:「兄有何見托,弟自當效力。」化之便對 諭卿說:「須如此如此。」諭卿領諾,回到家中,喚過一個家人來,吩咐了他言語,教 他送飯去與宿習吃。

  且說宿習身負痛楚,心又羞慚,到此方追悔前非。正蒨惶間,只見一個人提著飯罐 走到枷邊來,宿習問是何人,那人道:「我家相公憐你是好人家子弟,特遣我來送飯與 你吃。」宿習道:「你家相公是誰?」那人道:「便是本廳書吏曲諭卿相公。」宿習謝 道:「從未識面,卻蒙見憐,感激不盡。但不知我丈人冉化之曾知道我吃官司否?敢煩 你寄個信去。」那人道:「你丈人冉秀才與我主人極相熟的,他已知你吃官司,只是恨 你前日不聽好言,今誓不與你相見。倒是我主人看不過,故使我來看覷你。」宿習聽說 ,垂首涕泣。那人勸他吃了飯,又把些茶湯與他吃了,替地揩抹了腿上血跡,又鋪垫他 坐穩了,宿習千恩萬謝。自此那人日日來伏侍,朝飱晚膳,未嘗有缺,宿習甚是過意不 去。到得限滿放枷之日,那人便引宿習到家與曲諭卿相見。宿習見了諭卿,泣拜道:「 宿某若非門下看顧,一命難存。自恨不肖,為骨肉所棄,岳父、妻子俱如陌路。特蒙大 恩難中相救,真是重生父母了。」諭卿扶起道:「兄本簪纓遺冑,且堂堂一表,何至受 辱公庭,見擯骨肉?不佞與令岳頗稱相知,兄但能改過自新,還你翁婿夫妻歡好如故。 」宿習道:「不肖已無顏再見岳父、妻子,不如削髮披緇做了和尚罷。」正是:

  無顏再見一丈青,發心要做花和尚。

  當下諭卿勸宿習道:「兄不要沒志氣,年正青春,前程萬裡,及今奮發,後未可量 。務必博個上進,洗滌前羞,方是好男子。寒舍盡可安身,兄若不棄,就在舍下暫住何 如?」宿習思量無處可去,便拜謝應諾。自此竟住在曲家,時常替諭卿抄寫公文官冊, 筆札效勞。

  一日,諭卿使人拿一篇文字來,央他抄寫。宿刁看時,卻便是前日丈人做的那篇《 哀角丈》。前日不曾細看,今日仔細玩味,方知句句是藥石之言,「惜我不曾聽他,悔 之無及。」正在嗟歎,只見諭卿走來說道:「宿兄,我有句話報知你,你休吃驚。尊夫 人向來患病,近又聞你受此大辱,愈加氣苦,病勢轉篤,服藥無效,今早已身故了。」 宿習聞言,淚如雨下,追想「妻子平日規諫我,本是好意,我倒錯怪了她,今又為我而 死」,轉展傷心,涕泣不止。諭卿道:「聞兄前日既知尊嫂有病,竟不往看。

  令岳因此嗔恨,故這幾時不相聞問。今尊嫂已死,兄須念夫婦之情,難道入殮也不 去一送?」宿習哭道:「若去時恐岳父見罪。」諭卿道:「若不去令岳一發要見罪了, 還須去為是。」宿習依言,只得忍羞含淚,奔到冉家,,卻被冉家丫鬟、僕婦們推趕出 來,把門閉了。聽得丈人在裡面罵道:「你這畜生是無賴賭賊,出乖露醜,還想我認你 做女婿麼?我女兒被你氣死了,你還有何顏再來見我?」宿習立在門外,不敢回言。又 聽得丈人吩咐家僮道:「他若不去,可捉將進來,鎖在死人腳上。」宿習聽了這話,只 得轉身奔回曲家。看官聽說:原來璧娘雖然抱病,卻不曾死。還虧冉化之朝夕調理,又 委曲勸慰道:「女婿受辱,正足懲戒將來,使他悔過,是禍焉知非福。」又把自己密托 曲諭卿周旋的話說與知道,璧娘因此心境稍寬,病體已漸平復。化之卻教諭卿假傳死信 ,哄宿習到門,辱罵一場,這都是化之激勵女婿的計策。正是:

  欲揮蕩子淚,最苦阿翁心。

  故把惡言罵,只緣恩義深。

  且說宿習奔回曲家,見了諭卿,哭訴其事。諭卿歎道:「夫婦大倫,乃至生無相見 ,死無相哭,可謂傷心極矣。令岳不肯認兄為婿,是料兄為終身無用之物,兄須爭口氣 ,切莫應了令岳所料。」宿習涕泣拜謝。

  忽一日,諭卿對宿習道:「今晚本官審一件好看的人命公事,兄可同去一看。」說 罷,便教宿習換了青衣,一同走入總捕衙門,向堂下側進入叢裡立著。只見階前跪著原 、被、證三人,王二府先叫干證趙三問道:「李甲妻子屈氏為什縊死的?」趙三道:「 為兒子李大哄了她頭上寶簪一雙,往張乙家去賭輸了,因此氣忿縊死。」王二府道:「 如今李大何在?」趙三道:「懼罪在逃,不知去向。」王二府便喚被告張乙上來,喝道 :「你如何哄誘李大在家賭錢,致令屈氏身死?」張乙道:「李大自到小人家裡來,不 是小人去喚他來的。這寶簪也是他自把來輸與小人,不是小人到他家去哄的。今李甲自 己逼死了妻子,卻又藏過了兒子,推在小人身上。」王二府罵道:「奴才!我曉得你是 開賭的光棍,不知誤了人家多少子弟,哄了人家多少財物。現今弄得李甲妻死子離,一 家破敗,你還口硬麼?」說罷,擲下六根籤,打了三十板。又喚原告李甲問道:「你平 日怎不教訓兒子,卻縱放他在外賭錢?」李甲道:「小人為禁他賭錢,也曾打罵過幾次 。爭奈張乙暗地哄他,因此瞞著小人,輸去寶簪,以致小人妻子縊死。」王二府道:「 我曉得你妻子平日一定姑息,你怪她護短,一定與她尋鬧,以致她抱恨投繯。你不想自 己做了父親,不能禁約兒子,如何但去責備婦人,又只仇怨他人,也該打你幾板。」李 甲叩頭求免,方才饒了。王二府道:「李大不從父訓,又陷母於死,幾與殺逆無異,比 張乙還該問重重地一個罪名,著廣捕嚴行緝拿解究。張乙收監,候拿到李大再審。屈氏 屍棺發壇。李甲、趙三俱釋放寧家。」判斷已畢,擊鼓退堂。曲諭卿挽著宿習走出衙門 ,仍回家中,對宿習道:「你令岳還算忠厚,尊嫂被兄氣死了,若告到官司,也是一場 人命。」宿習默默無言,深自悔恨,尋思」丈人怪我,是情理所必然,不該怨他。」正 是:

  莫嫌今日人相棄,只恨當初我自差。

  過了幾日,宿習因悶坐無聊,同著曲家從人到總捕廳前,看他投領文冊。只見廳前 有新解到一班強盜,在那裡等候官府坐堂審問。內中有三個人卻甚斯文模樣,曲家從人 便指著問道:「你這三個人不像做強盜的,如何也做強盜?」一人答道:「我原是好人 家子弟,只因賭極了,無可奈何入了盜伙,今日懊悔不及。」一人道:「我並不是強盜 ,是被強盜扳害的。他怪我賴了賭帳,曾與我廝打一場,因此今日拖陷我。」一人道: 「我一發冤枉,我只在賭場中贏了一個香爐,誰知卻是強盜贓物,今竟把我算做窩贓。 」曲家從人笑道:「好賭的叫做賭賊,你們好賭,也便算得是強盜了。」宿習聽罷,面 紅耳熱,走回曲家,思量《哀角文》中「賭與盜鄰」一句,真是確語,方知這幾張紙牌 是籍沒家私的火票,逼勒性命的催批,卻恨當時被他誤了,今日悔之晚矣。自此時常夜 半起來,以頭撞壁而哭。

  諭卿見他像個悔悟發憤的,乃對他說道:「兄在我家傭書度日,不是長策,今考期 將近,可要去赴童生試否?」宿習道:「恨我向來只將四十葉印板、八篇頭舉業做個功 課,實實不曾讀得書。今急切裡一時讀不下,如何是好?」諭卿道:「除卻讀書之外, 若衙門勾當,我斷不勸你做。我亦不得已做了衙門裡人,終日兢兢業業,畏刑懼罪。算 來不如出外為商,做些本份生意,方為安穩。」宿習道:「為商須得銀子做本錢,前日 輸去便容易,今日要他卻難了。」諭卿道:「我有個敝友閔仁宇是常州人,他慣走湖廣 的,如今正在這裡收買布匹,即日將搭伴起身到湖廣去。兄若附他的船同行最便,但極 少也得三五十金做本錢方好。」宿習道:「這銀子卻哪裡來?」諭卿道:何不於親友處 拉一銀會?」宿習道:「親友都知不肖有賭錢的病,哪個肯見托?」諭卿道:「今知兄 回心學好,或肯相助也未可知。兄未嘗去求他,如何先料他不肯,還去拉一拉看。」宿 習依言,寫下一紙會單,連連出去走了幾日,及至回來,唯有垂首歎氣。諭卿問道:「 有些就緒麼?」宿習道:「不要說起。連日去會幾個親友,也有推托不在家,不肯接見 的;也有勉強接見,語言冷淡,禮貌疏略,令人開口不得的;也有假意慇懃,說到拉會 借銀,不是愁窮,定是推故的。早知開口告人如此煩難,自恨當初把銀子浪費了。」諭 卿道:「我替兄算計,還是去求令岳,到底翁婿情分,不比別人。前當尊嫂新亡,令岳 正在悲憤之時,故爾見拒。如今待我寫書與他,具言兄已悔過,兄一面親往求謁,包管 令岳回心轉意,肯扶持兄便了。」宿習聽罷,思量無門懇告,只得依著諭卿所教,奔到 冉家門首。恰遇冉化之要到人家去看病,正在門首上轎。宿習陪個小心,走到轎邊,恭 身施禮道:「小婿拜見。」化之也不答禮,也不回言,只像不曾見的一般,竟自上轎去 了。宿習欲待再走上去,只見轎後從人一頭走一頭回顧宿習笑道:「宿官人不到賭場裡 去,卻來這裡做什?我相公歡喜得你狠,還要來纏帳。」宿習羞得面紅,氣得語塞,奔 回曲家,仰天大哭。諭卿細問其故,宿習訴知其事。諭卿即沉吟道:「既令岳不肯扶持 ,待我與敝友們相商,設處幾十金借與兄去何如?」宿習收淚拜謝道:「若得如此,恩 勝骨肉。」諭卿道:「只一件,兄銀子到手,萬一舊病復發,如之奈何?」宿習拍著胸 道:「我宿習如再不改前非,真是沒心肝的人了。若不相信,我就設誓與你聽。」諭卿 笑道:「兄弟若真肯設誓,明日可同到城隍廟神道面前去設來。」宿習連聲應諾。

  次日,果然拉著諭卿走到城隍廟前,只見廟門首戲台邊擁著許多人在那裡看演神戲 ,聽得有人說道:「好賭的都來看看這本戲文。」諭卿便對宿習道:「我們且看一看去 。」兩個立住了腳,仰頭觀看。鑼聲響處,見戲台上扮出一個金盔金甲的神道,口中說 道:「生前替天行道,一心歸順朝廷,上帝憐我忠義,死後得為神明。我乃梁山泊宋公 明是也。可恨近來一班賭錢光棍,把俺們四十個弟兄圖畫在紙牌上耍子,往往弄得人家 子弟家破人亡,身命不保。俺今已差鬼使去拘拿那創造紙牌與開賭哄人的來,押送陰司 問罪,此時想就到也。」說罷,鑼聲又響,扮出兩個鬼使,押著兩個犯人,長枷鐵索, 項插招旗。旗上一書「造牌賊犯」,一書「開賭賊犯」,鬼使將二人推至宋公明面前, 稟道:「犯人當面。」那宋公明大聲喝罵:「你這兩個賊徒,聽我道來。」便唱道:

  俺是大宋忠良,肯助你這醃攢勾當?你把人家子弟來壞了,怎將俺名兒污在你紙上 ?俺如今送你到陰司呵,好去聽閻王閻王的發放。

  唱畢,向裡面叫道:「兄弟黑旋風哪裡?快替我押這兩個賊徒到酆都去。」道言未 了,一棒鑼聲,扮出一個黑旋風李逵來,手持雙斧,看著那兩個犯人笑道:「你認得我 三十士麼?先教你吃我一斧!」說罷,把兩個人一斧一個砍下場去。黑旋風亦即跳舞而 下。宋公明念兩句落場詩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台下看的人都喝 采道:「好戲!」諭卿對宿習道:「聞說這本新戲是一個鄉紳做的,因他公子好賭,故 作此以警之。」宿習點頭嗟歎,尋思道:「賭錢的既受人罵,又受天譴。既受官刑,又 受鬼責。不但為好人所擯絕,並為強盜所不容。」一發深自懊悔。走到城隍神座前,不 覺淚如雨下,哭拜道:「宿習不幸為賭所誤,今發願改過自新。若再蹈前轍,神明殛之 !」諭卿見他設過了誓,即與同回家中,取出白銀三十兩,交付宿習收訖。

  次日,便設席餞行,就請那常州朋友閔仁宇來一同飲酒,告以宿習欲附舟同行之意 ,並求他凡事指教,仁宇領諾。席散之後,宿習拜辭起身,與仁宇同至常州。仁宇教他 將銀去都置買了燈草,等得同伴貨物齊備,便開船望湖廣一路進發。也是宿習命運合當 通泰,到了湖廣,恰值那專販燈草的客船偶失了火,燈草欠缺,其價頓長,一倍賣了數 倍。且喜宿習出門利市,連本利己有百餘金,就在湖廣置買了石膏,回到蕪湖地方,又 值那些販石膏的船都遭了風,只有宿習的客船先到,湊在巧裡,又多賣了幾倍價錢。此 時宿習已有二三百金在手,便寫書一封,將原借本銀加利一倍,托相知客伴寄歸送還曲 諭卿,一面打點就在蕪湖置貨。適有一山東客人帶得紅花數包,因船漏浸濕,情願減價 發賣。宿習便買了他的,借客店歇下,逐包打開曬浪,不想每包裡邊各有白銀一百兩。 原來這紅花不是那客人自己的,是偷取他丈人的。他丈人也在外經商,因路上攜帶銀兩 恐露人眼目,故藏放貨物內,不期翁婿不睦,被女婿偷賣貨物,卻把銀子白白地送與宿 習了。當下宿習平空得了千餘金,不勝之喜。更置別貨,再到湖廣、襄陽等處,又獲厚 利。正要再置貨回來,卻遇販藥材的客人販到許多藥材,正在發賣,卻因家中報他妻子 死了,急欲回去,要緊脫貨,宿習便盡數買了他的。不想是年鄖陽一路有奸民倡立無為 教,聚眾作亂,十分猖撅,朝廷差兵部侍郎鐘秉公督師征剿,兵至襄陽,軍中疫病盛行 ,急需藥物,藥價騰貴,宿習又一倍賣了幾倍。此時本利共三四千金,比初販燈草時大 不同了。正是:

  丈人會行醫,女婿善賣藥。

  賭錢便賭完,做客卻做著。

  看官聽說:人情最是勢利,初時小本經紀,同伴客商哪個看他在眼?今見他腰纏已 富,便都來奉承他。閔仁宇也道他會做生意,且又本份,甚是敬重。那接客的行家,把 宿習當做個大客商相待,時常請酒。一日設酌舟中,請宿習飲宴,宿習同著閔仁宇並眾 伙伴一齊赴席。席間有個侑酒的妓女,乃常州人,姓潘名翠娥,頗有姿色。同伴諸人都 趕著她歡呼暢飲,只有閔仁宇見了這妓女卻愀然不樂,那妓女看了仁宇也覺有羞澀之意 。

  仁宇略坐了片刻,逃席先回。宿習心中疑怪,席散回寓,便向仁宇叩問其故。仁宇 歎道:「不好說得,那妓女乃我姨娘之女,與我是中表兄妹。因我表妹丈鮑士器酷好賭 錢,借幾百兩客債來賭輸了,計無所出,只得瞞著丈母來賣妻完債。後來我姨娘聞知, 雖曾告官把女婿治罪,卻尋不見女兒下落。不期今日在此相見,故爾傷心。」宿習聽說 ,惻然改容道:「既係令表妹,老兄何不替她贖了身,送還令母姨,使她母女重逢。」 仁宇道:「若要替她贖身,定須一二百金。我本錢不多,做不得這件好事。」宿習慨然 道:「我多蒙老兄挈帶同行,僥倖賺得這些利錢。如今這件事待我替兄做了何如?」仁 宇拱手稱謝道:「若得如此,真是莫大功德。」宿習教仁宇去訪問翠娥身價多少,仁宇 回報說原價二百兩,宿習便將二百兩白銀交付仁宇,隨即喚鴇兒、龜子到來,說知就裡 ,把銀交割停當,領出翠娥。當下翠娥感泣拜謝,自不必說。宿習又將銀三十兩付仁宇 做盤纏,教他把翠娥送回常州,「所有貨物未脫卸者,我自替你料理。」仁宇感激不盡 ,即日領了翠娥,拜謝起身。僱下一隻船,收拾後艙與翠娥住了,自己只在前艙安歇。

  行了兩日,將近黃州地面,只見一隻大官船,後面有二三十隻兵船隨著,橫江而來 。官船上人大叫:「來船攏開!」仁宇便教艄公把船泊住,讓他過去。只見大船艙口坐 著一個官人,用手指著仁宇的船說道:「目今寇盜猖撅,往來客船都要盤誥,恐夾帶火 藥軍器,這船裡不知可有什夾帶麼?」仁宇聽說,便走出船頭回覆道:「我們是載女眷 回去的,並沒什夾帶。」正說間,只見那人立起身來叫道:「這不是我閔家表舅麼?」 仁宇定睛仔細看時,那官人不是別人,原來就是鮑士器。當下士器忙請仁宇過船相見, 施禮敘坐。仁宇問道:「恭喜妹丈,幾時做了官了?」士器道:「一言難盡。自恨向時 無賴,為岳母所訟,問了湖廣黃州衛充軍。幸得我自幼熟嫻弓馬,遭遇這裡兵道老爺常 振新愛我武藝,將我改名鮑虎,署為百長,不多時就升了守備。今因他與督師的鐘兵部 是同年,特薦我到彼處軍前效用。不想在此得遇表舅。」仁宇道:「妹丈昔年坎坷,今 幸得一身榮貴,未識已曾更娶夫人否?」鮑虎揮淚道:「說哪裡話。當初是我不肖,不 能保其妻子,思之痛心,今已立誓終身不再娶了。」仁宇道:「今日若還尋見我表妹, 可重為夫婦麼?」鮑虎道:「雖我負累了她,豈忍嫌棄?但今不知流落何方,安得重為 夫婦?」說罷,揮淚不止。仁宇笑道:「表妹只在此間不遠,好教妹丈相會。」鮑虎驚 問:「在哪裡?」仁宇乃將翠娥墮落風塵,幸虧宿習贖身,教我親送回鄉的話一一說了 。鮑虎悲喜交集,隨即走過船來,與翠娥相見,夫婦抱頭大哭。正是:

  無端拆散同林鳥,何意重還合浦珠。

  當下鮑虎接取翠娥過了船,連仁宇也請來官船上住了,打發來船先回襄陽,自己隨 後也便到襄陽城中,且不去投見鐘兵部,先同著仁宇到宿習寓所拜謝,將銀二百兩奉還 。宿習見了鮑虎,聽他敘述中情,不覺有感於中,潸然淚下道:「足下累了尊嫂,尚有 夫妻相見之日,如不肖累了拙荊,已更無相見之日矣!今不肖亦願終身不娶,以報拙荊 於地下。」鮑虎詢問緣由,宿習也把自己心事說與知道。兩個同病相憐,說得投機,便 結拜為兄弟。

  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惜斷腸人。

  次日,鮑虎辭別宿習,往鐘兵部軍前投謁。鐘公因是同年常兵備所薦,又見鮑虎身 材雄壯,武藝熟嫻,心中歡喜,便用為帳前親隨將校,甚見信用。鮑虎得暇便來宿習寓 所探望。此時軍中疫癘未息,急欲得川芎、蒼朮等藥闢邪療病,恰好宿習還有這幾件藥 材剩下,當日便把來盡付鮑虎,教他施與軍士。鮑虎因即入見鐘公,將宿習施藥軍中, 並前日贖他妻子之事細細稟知,鐘公道:「布衣中有此義士,當加旌擢以風厲天下。」 便令鮑虎傳喚宿習到來相見。那時宿習真是福至心靈,見了鐘公,舉止從容,應對敏捷 ,鐘公大悅,即命為軍前監計同知,換去客商打扮,儼然冠帶榮身。正是:

  我本無心求仕進,誰知富貴逼人來。

  宿習得此機遇,平白地做了官,因即自改名宿變,改號豹文,取君子豹變之意。

  過了一日,軍中疫氣漸平,鐘公商議進兵征討。先命宿變往近屬各府州縣催趲糧草 濟用。是年,本省德安府雲夢縣饑荒,錢糧不給,宿變催糧到縣,正值縣官主任,本縣 新到一個縣丞署印。那縣丞正苦縣中饑荒,錢糧無辦,不能應濟軍需,卻聞有監計同知 到縣催糧,心中甚是惶急。慌忙穿了素服,來至城外館驛中迎接,見了宿變,行屬禮相 見。宿變看那縣丞時,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曲諭卿。他因吏員考滿,選授雲夢縣丞,權 署縣印,那時只道催糧同知喚做宿變,怎知宿變就是宿習?當下望著宿變只顧跪拜,宿 變連忙趨下座來,跪地扶起道:「恩人,你認得我宿習麼?」諭卿仔細定睛看了一看, 不覺又驚又喜。宿變便與並馬入城,直進私衙中,敘禮而坐。諭卿詢問做官之由,宿變 將前事細述了一遍。諭卿以手加額道:「今日才不負令岳一片苦心矣。」宿變道:「岳 父已棄置不肖,若非恩人提拔,安有今日?」諭卿道:「大人誤矣。當日府前送飯,家 中留歇,並出外經商時贈銀作本,皆出自令岳之意,卑職不過從中效勞而已。

  令岳當日與卑職往來密札,今都帶得在此,大人試一寓目,便知端的。」說罷,便 取出冉化之許多手書與宿變觀看。宿變看了,仰天大哭道:「我岳父如此用心,我一向 不知。恩深似海,恨無以報。痛念拙荊早逝,不及見我今日悔過。」諭卿道:「好教大 人歡喜,尊夫人原不曾死。」宿變驚問道:「明明死了,怎說未死?」諭卿把前情備細 說了。宿變回悲作喜,隨即修書一封,差人星夜到冉家去通報。

  諭卿置酒私衙,與宿變把盞。飲酒間,諭卿說道:「目下縣中饑荒,官糧無辦,為 之奈何?」宿變道:「欲完官糧,先足民食。民既不足,何以完官?」諭卿遣:「民食 缺乏,只為米價騰貴之故,前日已曾拿兩個高抬米價的懲治了,只是禁約不住。」宿變 道:「尊見差矣。本處乏糧,全賴客米相濟,若禁約增價,客米如何肯來?我今倒有個 計較在此。」便自出橐中銀五百兩,教諭卿差人星夜去附近地方收糴客米,比時價倒增 幾分。於是客商互相傳說,都道雲夢縣米價最高,販米客人一齊都到本縣來。客米既多 ,時價頓減。宿變乃盡出橐金,官買客米。令諭卿殺牛置酒,款待眾米商,要他照新減 之價更減幾分發糶,一時便收得米糧若干。將一半賑濟饑民,一半代諭卿解充兵餉,百 姓歡聲載道。鐘公如期進兵,多虧宿變各處催趲糧草接濟,士氣飽騰。正是:

  先之以藥,繼之以餌。

  醫國國安,醫民民起。

  商人今作醫人,不愧冉家半子。

  鐘公統率足食之兵,進剿亂賊,勢如破竹。倡立邪教賊首,被鮑虎殺戮。其餘烏合 之眾,逃奔不迭的都被生擒活捉。鐘公對宿變道:「所擒賊眾,多有被賊劫擄去誤陷賊 中的,應從寬釋。汝可為我細加審究一番,就便發落。」宿變領命,便坐公衙,將所擒 賊囚一一細審,隨審隨放。次後審到兩個同鄉人,一個叫薄六,一個叫做堵四,看這二 人,面龐好生廝熟,細看時,記得是前番在捕廳門首所見的盜犯,那薄六便是說被盜扳 害的,那堵四便是說誤取盜贓的。宿變問他何故陷入賊黨,二人告道:「小人等當蒙捕 廳問罪在獄,適有別犯越牢,小的兩個乘勢逃出獄門,躲離本省。不想遇了賊寇,被他 捉去。」宿變道:「當日與你同解捕廳的,還有一個人,卻怎麼了?」兩人道:「那人 受刑不過,已斃獄了。」宿變道:「論你兩人私逃出獄之罪,本該處死,姑念同鄉,饒 你去罷。」兩個拜謝去了,末後審得一個同鄉人,叫做李大,問他何故從賊,李大道: 「為賭輸了錢,連累母親縊死,被父親,告在總捕廳。因懼罪在逃,不想途中遇了亂賊 ,捉去養馬。」宿變道:「當日哄你去賭錢的,可是張乙麼?」李大道:「正是張乙。 」宿變道:「你這廝陷母於死,又背父而逃,是個大逆不孝之子。現今本處捕廳出廣捕 拿你,我今當押送你到本處,教你見父親一面而死,且好與張乙對質,正其誆資害人之 罪。」說罷,便起一角公文,差人押送李大到松江總捕廳去了。正是:

  天理從來無爽錯,人生何處不相逢。

  宿變審錄賊犯已畢,回覆了鐘公。鐘公即日拔寨班師,奏凱還朝。上表報捷,表中 備稱宿變與鮑虎功績。宿變又懇求鐘公於敘功款項中,帶入曲諭卿名字。朝廷降旨:升 鐘秉公為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宿變特授兵部郎中之職,鮑虎升為山東濟南府副總兵,曲 諭卿實授雲夢縣知縣。

  命下之後,宿變即上本告假,馳驛還鄉。一路經過府州縣,各官都往來拜望。不則 一日,路經常州,宿變具名帖往拜常州太守。那太守出到賓館與宿變相見,宿變看那太 守時,原來就是松江總捕同知王法,當下王公便不認得宿變,宿變卻認得是王公。正是 :

  今為座上客,昔為階下囚。

  難得今時貴,莫忘昔日羞。

  二人敘禮畢,宿變動問道:「老公祖舊任敝郡,幾時榮升到這裡的?」王公道:「 近日初承乏在此。」宿變道:「治弟前在軍中,曾獲逃犯李大,押送台下,未識那時台 駕已離任否?」王公道:「此時尚未離任,已將李大問罪,結過張乙一案。不想來到此 間,卻又有一宗未結的公案,係是婦人潘氏,告稱伊婿鮑士器,為賭輸官債,賣妻為娼 ,並告張乙同謀,當初攛掇鮑士器借客債也是張乙,後來攛掇賣妻為娼也是張乙,今鮑 士器已經問罪發配,張乙卻在逃未獲。原來這張乙本是常州人,因犯罪逃至松江,又在 那裡開賭害人,十分可惡。學生前日已行文舊治,吊取他來,斃之杖下了。」宿變點頭 稱快。當下別過王公,便到閔仁宇家拜望了一遭。隨後王公到船答拜訖,即開船而行。

  舟行之次,聽得有叫化船上,一個老婆子在那裡叫喚,求討殘羹冷飯。宿變怪她聲 音廝熟,推開吊窗看時,認得是開賭的程福之妻,因向日在他家住久,故此認識。原來 程福自被王公問徒發驛,在路上便染病死了,妻子孤身無靠,只得轉嫁他人。誰知又嫁 了個不成才的,遂流落做了乞丐。當下宿變喚那婆子來,問知備細,嗟歎不已。正是:

  東邊闕事西邊補,前報差時後報真。

  宿變回到松江,便到冉家,見了丈人,哭拜於地道:「小婿不才,荷蒙岳父費盡苦 心,暗地周全,陽為擯絕,幾番激厲,方得成人。此德此恩,天高地厚。」冉化之答拜 道:「賢婿前窮後通,始迷終悟,也是你命運合該如此,老夫何力之有?」說罷,請出 女兒璧娘來,與女婿相見。二人交拜對位,各訴別後衷曲,再敘夫婦之情。正是:

  既知今是,始悔昨非。前日只顧手中的宋江、武松,那管家裡的金蓮、婆惜;今日 忽然謝別了雷橫、史進,不至屈死了秀英、交枝。前日幾為魯智深,險些向五台山皈依 長老;今朝喜會紅娘子,不致如小霸王空入羅幃。前一似林衝遠行,不能保其妻子;今 何幸秦明歸去,依然會著渾家。若還學那攘臂下車的晉馮婦,捉老虎猶念千生;今既做 了素服郊次的秦穆公,順風旗不思紅萬。百老原為短命郎,前日幾被活閻羅送了性命; 四門本有都總管,今朝還讓晁天王鎮住妖魔。聖手書生的揮毫,寫不出《哀角》一篇文 字;玉臂匠人的篆刻,印不就戒賭一段心腸。裴孔目鐵面雖嚴,不如曲諭卿的周旋為妙 ;安道全神醫無對,豈若冉化之的術數尤高。直教立誓撇開八葉去,遂使無心換得五花 歸。

  次日,宿變備了禮物,到曲諭卿家拜謝。此時諭卿在任所未歸,宿變再三致謝他家 內眷,又將錢鈔犒賞曲家從人。過了一日,閔仁宇來答拜,並拉著初時這幾個同伴客商 來賀喜,宿變置酒款待,因說起鮑虎之事,宿變對冉化之道:「岳父這篇《哀角義》勸 醒世人,造福不小,當即付梓,廣為傳佈。」化之依言,便刻板發印,各處流傳。

  宿變與親友們酬酢了幾時,到得假限將滿,攜了妻子,並請丈人一同赴京。路經山 東濟南府,正是鮑虎的任所。鮑虎聞宿變到,親自出城迎請他一家老少,都到私衙相敘 ,就教妻子翠娥,並丈母潘氏出來拜謝。歡宴了幾日,宿變辭別起身,鮑虎親送至三十 里外,灑淚而別。宿變到了京師,那時的京中新推升的禮部尚書便是青浦縣鄉紳鈕義方 ,他偶從那裡見了這篇《哀角文》,十分稱賞。原來前日那本戒賭的戲文就是鈕義方做 的,與化之正有同心。他訪知這篇文字是兵部郎中宿變丈人冉化之所作,又曉得化之現 在京師,便發名帖,邀請化之到來相會。敘話間,問起化之原係儒生學醫的,便道:「 先生具此美才,豈可老於牖下。」兩個說得投機,治酌留飲,喚出公子鈕伯才來相見。 飲至半酣,鈕公對化之道:「賭錢場中不但扯牌,還有擲色,其害更甚。愚意欲再作一 篇《戒擲骰文》,先生高才,乞更一揮毫。」化之欣然允諾。便教取文房四寶過來,走 筆立就。其文曰:

  吁嗟乎!賭之多術,其端不一。既有八張,又有六色。

  六色之害,視角甚焉。呼盧呼雉,轉盼蕭然。庶幾宴飲,用佐觴政。自酒而外,用 之則病。或云此戲,從古有之。我思古人,大異今茲。桓溫善算,博則必得。知其用兵 ,百不失一。問君之智,何如於溫。苟或不及,此好當懲。劉毅慷慨,一擲百萬。敵人 塞心,雄豪是患。問君之膽,何如於劉。苟或不及,此好當休。壯哉袁君,脫其破帽。 掉臂一呼,人識彥道。問君之技,何如於袁。苟或不及,此好當捐。擲骰子矣,萊公雅 量。俯鎮人民,仰安君上。問君之度,何如於萊。苟或不及,此好當裁。我願父兄,戒 厥弟子。防閒必嚴,毋習於此。禁之不聽,伊教之疏。何以治之,是在讀書。

  化之寫完,鈕公接來看了,極口稱贊道:「此文與《哀角》一篇並臻絕妙。先生這 兩篇妙文,當得兩服妙藥。他人之藥,只藥身病;先生之藥,能藥心病。忠言苦,能藥 人於既病之後;潛消默奪,又能藥人於未病之前。只看撰文之精,便知用藥之妙。」說 罷,即以此文付與公子觀看,教把去立時發刻,與《哀角文》一並行世。當晚鈕公與化 之飲酒,盡歡而散。

  次日,便上一疏,特薦儒醫冉道文才可用,奉旨冉道特授為翰林院撰文中書兼太醫 院醫官。化之謝了王恩,隨即同著宿變往謝鈕公,自不必說。後來宿變官至卿貳,化之 亦加銜部郎,翁婿一門榮貴。女婿未嘗學醫,偏獲藥材之利。丈人已棄儒業,卒收文字 之功。正是:

  遇合本非人所料,功名都在不意中。

  看官聽說:人苦不能悔過,若能悔過,定有個出頭日子。那勸人悔過的,造福既大 ,天自然也以福報他。奉勸世人,須要自知我病,切莫諱疾忌醫;又須善救人病,切莫 棄病不治。

  〔回末總評〕

  淋淋漓漓,為敗子說法。悲歌耶?痛哭耶?晨鐘耶?棒喝耶?能改過者,善補其闕 者也;能勸人改過者,善補人闕者也。自補其闕、與補人之闕,皆所以補天之闕。一《 哀》一《戒》,兩篇妙文,便當得一片女媧石。

第八卷 鳳鸞飛 女和郎各扮一青衣 奴與婢並受兩丹詔

  紀信滎陽全主身,捐軀杵臼趙家臣。可憐未受生時祿,贈死難回墓裡春。奇女子, 篤忠貞,移桃代李事尤新。縱令婢學夫人慣,赴難欣然有幾人。

  右調《鷓鴣飛》

  從來奴僕之內盡有義人,婢妾之中豈無高誼?每怪近日為人僕的,往往自營私橐, 罔顧公家,利在則趨,勢敗則去。求其貧賤相守,尚且煩難;欲其挺身赴難,斷無些理 。至於婢妾輩,一發無情,受寵則驕,失寵則怨。她視主人主母,如萍水一般,稍不如 意,便想抱琵琶,過別船。若要她到臨難之時,拚身捨己,萬不可得。世風至此,真堪 浩歎。然吾觀史冊中替漢天子的紀將軍,未嘗為項羽所活;傳奇中救宋太子的寇承御, 未嘗為劉后所寬。他如逢醜父有脫主之功,或反疑其以臣冒君,指為無禮;馮婕妤有當 熊之勇,不聞以其奮身衛主,升為正宮。為此奴婢輩縱有好心,一齊都灰冷了。如今待 我說個不惟不死、又得做顯官的義奴,不唯全身、又得做夫人的義婢,與眾位聽。

  話說唐朝憲宗時,晉州有個秀才,姓祝名鳳舉,字九苞,少年有才,聲名甚著。母 親熊氏先亡,父親祝聖德,號萬年,現為河東節度使。祝生隨父在任讀書,身邊有個書 童,名喚調鶴,頗通文墨,與祝生年相若,貌亦相似。祝生甚是愛他,朝夕教他趨侍文 几,不離左右。一日,祝公因兒子姻事未諧,想著一個表弟賀朝康,是同省雲州人,官 拜司空,因與宰相裴延齡不協,告病在家,夫人龍氏只生一女,小字鸞簫,姿才雙美, 意欲以中表求婚。便修書一封,使祝生親往通候賀公,書中就說求婚之意。祝生向慕賀 家表妹才色,接了父書,滿心歡喜,即日收拾行李起身。臨行時,祝公又將出一封書, 並許多禮物付與祝生,吩咐道:「我有個同年諫議大夫陽城,也因與裴相不合,棄官而 歸,僑居雲州馬邑縣。今年三月,是他五蒨壽誕,你今往雲州,可將此書禮先到馬邑拜 賀了陽年伯的壽,然後去見賀表叔。」祝生領命,辭了父親,喚調鶴隨著,起身上路。 路上私與調鶴計議道:「此去馬邑不是順路,不如先往賀家,且待歸時到陽家去未遲。 」商量定了,竟取路望賀家來。正是:

  順帶公文為賀壽,意中急事是求親。

  卻說賀家小姐鸞簫果然生得十分美麗,又聰慧異常。有一待兒,名喚霓裳,就是鸞 蕭乳母岳老嫗的甥女,也能識字知文。

  論她的才,雖不及鸞蕭這般聰慧,若論容貌,與鸞蕭竟是八兩半斤,鸞簫最是愛她 。那老夫人龍氏性最奉佛,有個正覺庵裡尼姑法名淨安的常來走動,募化夫人捨一對長 幡在本庵觀世音座前,夫人做成了幡,命鸞簫題一聯頌語在上。鸞簫題道:

  世於何觀,觀我即為觀世。

  音安可見,見音實是見心。

  題畢,夫人就教鸞簫把這幾個字繡了,付與淨安。淨安稱贊道:「小姐文妙,字妙 ,繡線又妙,可稱三絕。小尼斗膽,敢求小姐大筆,題一副對聯貼在禪房裡,幸勿見拒 為妙。」鸞簫說罷,便取過一幅花箋,用篆文題下一聯道:

  明徹無明無無明;想空非想非非想。

  淨安見那篆文寫得古蹟蒼然,如刻劃的一般,十分稱贊,作謝而去。

  不想本城有個鄉紳楊迎勢,乃楊炎之子,向靠父親勢力,曾為諫議大夫。父死之後 ,罷官在家,他的奶奶亦最奉佛,也與淨安相熟,常到正覺庵隨喜。一日到庵中,見了 長幡,淨安說是賀家小姐所題,就是她寫、就是她繡的,又指禪房中那一聯篆字對與楊 奶奶看了,極口稱揚鸞簫的才貌。楊奶奶記在心裡,回去對丈夫說知,便使媒婆到賀家 來替公子求親。賀公素鄙楊迎勢的為人,又知楊公子蠢俗無文,立意拒絕了。楊家奶奶 又托淨安來說合,賀老夫人怪她在楊奶奶面前多口,把她搶白了一場。淨安好生沒趣, 自此也不敢常到賀家來了。正是:

  女郎雖有才,未可露於外。

  三姑與六婆,入門更宜戒。

  賀公既拒絕了楊家,卻與夫人私議道:「女兒年已及笄,姻事亦不可遲。表兄祝萬 年有子名鳳舉,年紀與吾女相當,他在齠齔時,我曾見他生得眉清目秀,後來蹤跡疏闊 ,久未相會。近聞他才名甚盛,未知實學如何?若果名稱其實,便可作東牀之選。惜我 遲了一步,不能面試他一試。」正說間,恰好閽人來報:河東節度祝爺差公子齎書到此 求見。賀公大喜,隨即整衣出迎。祝生登堂拜謁,執禮甚恭。賀公見他人物比幼時更長 得秀美,心中欣悅。寒溫畢,祝生取出父親書信送上。賀公拆開看了,見是求婚之意, 便把書納於袖中,對祝生道:「久仰賢姪才名,渴思面領珠玉,今幸惠臨,可於舍下盤 桓幾時,老夫正欲捧讀佳制,兼敘闊悰。」祝生唯唯稱謝。茶罷,請出老夫人來拜見。 夫人看了祝生人物,亦甚歡喜。

  賀公道:「舍下有一梅花書屋,頗稱幽雅,可以下榻。」說罷,便教家人收拾祝生 行李,安放書屋中,一面即治酒在彼伺候。

  不多時,家人報酒席已完。賀公攜著祝生,步人那梅花書屋來。只見屋前屋後遍植 梅花,果然清幽可愛。中間設下酒席,二人揖遜而坐,舉觴共飲。此時已是二月下旬, 梅花大半已謝,風吹落花飛人堂中。酒過數巡,賀公對著祝生道:「老夫昨見落梅,欲 作一詩,曾命小女做來。今賢姪高才,未識肯賜教一律否?」祝生欣然領諾。賀公送過 文房四寶,祝生握筆在手,對賀公道:「不知表妹佳詠用何韻,小姪當依韻奉和。」賀 公道:「韻取七陽,用芳香霜腸四字。」祝生聽罷,展紙揮毫,即題一律道:

  皎皎霓裳淡淡妝,羞隨紅杏鬥芬芳。

  衝寒曾報春前信,墜粉難留雨後香。

  恍似六花猶繞砌,還疑二月更飛霜。

  惟餘紙帳窺全影,夢憶南枝欲斷腸。

  題畢,呈與賀公看了,大贊道:「賢姪詩才清新秀麗,果然名不虛傳。」祝生道: 「小姪不惜獻醜,乃拋磚引玉之意。敢求表妹佳章一讀。」賀公便把祝生所作付小童傳 進內邊,教換小姐的詩來看。小童去不多時,送出一幅花箋來。祝生接來看時,上寫道 :

  游蜂爭為杏花忙,知否寒枝有舊芳。

  雨洗輕妝初墮粉,風飄素影尚流香。

  沾泥似積庭餘雪,點石疑飛嶺上霜。

  天寶當年官樹畔,江妃對此幾迴腸。

  祝生看了,極口稱賞道:「表妹才情勝小姪十倍。珠玉在前,覺我形穢矣。」賀公 笑道:「不必太謙,二詩可謂工力悉敵。」說罷,命酒再飲。飲至半酣,賀公欣然笑道 :「老夫向為小女擇配,未得其人。今尊翁書中欲以中表議婚,賢姪真足比溫太真矣。 」祝生大喜,起身致謝。當日二人飲酒盡歡而罷。

  至晚,祝生宿於書屋中,思量小姐詩詞之妙,又喜又疑,想道:「女郎如何有此美 才,莫非是他父親筆削過的?」又想道:「即使文才果美,未知其貌若何?我須在此探 訪個確實才好。」次早起來,去書箱中取出一幅白鮫綃,把鸞簫這首詩錄在上面,時時 諷詠。早晚間賀公出來與祝生敘話,或議論古人,或商確時務,祝生應對如流。或有來 求賀公詩文碑銘的,賀公便央祝生代筆,祝生揮毫染翰,無不如意,賀公十分愛敬。

  祝生在賀家一連住了半月有餘,調鶴私稟道:「老爺本教相公先到陽爺家賀壽,今 壽期已近,作速去方好。」祝生此時未曾訪得鸞簫確實,哪裡肯便去。調鶴見他躊躇不 行,又稟道:「相公若還要住此,不妨到陽家去過,再來便了。」祝生想道:「我若辭 別去了,怎好又來?」因對調鶴道:「此間賀老爺相留,不好便別。陽爺處,你自去把 書禮投下罷。」調鶴道:「老爺書中已說相公親往,如今怎好獨差小人去?」祝生想了 一想道:「你與我年貌彷彿,況我與陽爺未經識面,你今竟假扮著我代我一行,有何不 可。」調鶴道:「這怎使得?小人假扮著去不打緊,倘或陽爺治酒款留,問起什麼難應 答的話來,教小人哪裡支吾得過?」祝生道:「你只推說要到賀表叔家問侯,一拜了壽 ,就辭起身便了。」說罷,便取出書信禮物,並將自己的巾服付與調鶴,教地速去速回 。調鶴沒奈何,只得將著書禮,僱下船隻,收拾起身。到了船中,換了巾服,假扮著祝 生,自往馬邑去了。

  且說祝生住在賀家,不覺已是三月中旬。清明時候,賀公舉家要去掃墓。鸞簫小姐 以微恙初癒,不欲隨行,夫人留霓裳在家陪侍,其餘婢僕盡皆隨往。賀公意欲約祝生同 去墓所閒遊,祝生打聽得鸞簫獨自在家,便想要乘此機會窺探些消息,乃不等賀公來約 ,先推個事故出外去了。約莫賀公與夫人等去遠,即回身仍到賀家,在書齋左側走來走 去,東張西看。卻又想:「小姐自在深閨,我哪裡便窺視得著?」心中悶悶,只得仍走 入書屋中兀坐。

  卻說鸞簫自見了祝生的詩,十分賞歎,把來寫在一幅絳鮫綃之上,朝夕吟味。那日 夫人出外,鸞簫獨與霓裳閒處閨中,復展那詩觀看,因戲對霓裳道:「祝家表兄第一句 詩,便暗合著你的名字,莫非他與你有緣。」霓裳笑道:「小姐若得配才郎,霓裳自當 在抱衾與蒨之列。」鸞簫道:「祝表兄詩才雖妙,未知人物如何?」霓裳道:「今日乘 夫人不在,小姐何不私往窺之?」鸞簫道:「倘或被他瞧見了,不當穩便。」霓裳道: 「小姐與祝生既係中表兄妹,相見何妨?」鸞簫沉吟道:「我見他不妨,卻不可使他見 我。我今有個道理。」霓裳道:「有什道理?」鸞簫道:「把你身上的青衣來與我換了 ,我假扮了你,去窺他一面。倘他見了我問時,我只說是你便了。」霓裳笑道:「祝生 的詩既比著霓裳,今小姐又要扮做霓裳,使霓裳十分榮耀。」說罷,便脫下青衣與鸞簫 改換停當。

  鸞簫悄地步至梅花書屋,只推摘取青梅,竟走到庭前梅樹之下。祝生正悶坐無聊, 忽然望見一個青衣女子,姿態異常,驚喜道:「夫人已不在家,此必是小姐的侍兒了。 」忙趨上前唱個肥諾道:「小娘子莫非伏侍鸞簫小姐的麼?」鸞簫看那祝生時,丰神俊 爽,器宇軒昂,飄然有超塵出俗之姿,心中暗喜,慌忙回禮道:「妾正是小姐的侍兒霓 裳也。」祝生聽說名喚霓裳,笑道:「只霓裳兩字便是妙極,小生前日詩中曾把佳名與 梅花相比,何幸今日得逢解語花。」鸞簫道:「郎君尊詠,小姐極其稱賞,未識小姐所 作,郎君以為何如?」祝生道:「小姐詩才勝我十倍,但不知此詩可是小姐真筆?」鸞 簫道:「不是真筆卻倩誰來?」祝生道:「只伯是你老爺筆削過的。若小姐果有此美才 ,小生有幾個字謎,煩小娘子送與小姐猜一猜,看可猜得著?」說罷,便去書齋中取出 一幅紙來。鸞簫看時,第一個字謎道: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

  不可在上,且宜在下。

  第二個字謎道:

  兄弟四人,兩個落府。

  四個落縣,三個落州。

  村裡的住在村裡,市頭的住在市頭。

  第三個字謎道:

  草下伏七人,化來成二十。

  將人更數之,又是二十七。

  第四個字謎卻是一首《閨怨》,其詞曰:

  一朝之忿致分離,逢彼之怒將奴置。

  妾悲自揣不知非,君恩未審因何棄?

  憂緒難同夏雨開,愁懷哪逐秋雲霽。

  可憐抱悶訴無門,縱令有意音誰寄?

  若斷若連惹恨長,相拋相望想徒係。

  一息自挨仍自憐,小窗空掩常揮淚。

  鸞簫看罷,微笑著:「這個有何難猜,還你小姐一猜便著。」言訖,便持進內邊與 霓裳看。霓裳未解其意,鸞簫道:「第一謎是指字中那一畫,第二謎是指字中那一點, 第三謎是『花』字,第四謎是『心』字,合來乃『一點花心』四字。」霓裳聽罷,仔細 摹擬了一遍,稱贊道:「此非祝郎做不出,非小姐猜不出,小姐何不也寫幾句破他?」 鸞簫應諾,便於每一謎後各書四句,其破一畫謎云:

  在酉之頭,在丑之足。

  在亥之肩,在子之腹。

  其破一點謎云:

  其二在秦,其一在唐。

  其四在燕,其五在梁。

  其破花字謎云:

  五行屬於木,四時盛在春。

  或以方彩筆,或以比佳人。

  其破心字謎云:

  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變化總無窮,通達是其用。

  鸞簫寫完,將來袖了,再到書齋送與祝生觀看。祝生驚歎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 ,前詩的係真筆無疑矣。」鸞簫道:「方才小姐見摘去青梅,吟待四句,郎君也請吟一 首。」祝生道:「願聞小姐佳詠。」鸞簫便念遣:

  如豆梅初吐,枝頭青可數。

  青時未見黃,酸中還帶苦。

  祝生聽了,笑道:「這是小姐嘲笑我了。她道我尚是青矜,未登黃甲,既饒酸風, 又多苦況。我今試賡俚句,聊以解嘲。」遂授筆連題二絕,其一曰:

  當年煮酒論英雄,曾共曹劉肴核供。

  世俗莫將酸子笑,遨遊二帝藐王公。

  其二曰:

  耐爾流酸愛爾青,秀才風味類卿卿。

  莫嫌炙得眉痕皺,調鼎他年佐帝羹。

  鸞簫看了,笑道:「二詩殊壯,但只自負其才,不曾關合在小姐身上去。」祝生道 :「要關合到小姐身上也不難。論我胸中抱負,自比青梅,若論我眼前遭遇,正不及青 梅哩。待我再題一絕。」又題道:

  香閨食果喜拈酸,妨爾常邀檀口含。

  最是書生同此味,風流未得玉人諳。

  鸞簫見了道:「這只就青梅關合小姐,還可竟把青梅比得小姐麼?」祝生道:「這 也不難。」便又題一絕道:

  濺牙能使睡魔降,止渴徒教望眼忙。

  中饋得伊相贊佐,和羹滋味美還長。

  鸞簫見詩,笑道:「前兩句略輕薄些,後二句居然指為中饋,未免唐突。」祝生道 :「詩中之謎,都被小娘子猜著。小生心事,小娘子已知。量小姐心事,亦唯小娘子知 之。待我再題一絕,便將青梅比著小娘子。」又題道:

  傾筐當日載風詩,常伴佳人未嫁時。

  實七實三頻數處,深閨心事只伊知。

  鸞簫見他筆不停揮,數詩立就,稱歎道:「郎君如此美才,我家小姐自然敬服。我 當以尊詠持送妝台。」祝生道:「我與你家小姐原係中表兄妹,可請出來一見否?」鸞 簫道:「小姐怎肯輕易出來?待我替你致意便了。」說罷,轉身要走,祝生向前攔住道 :「難得小娘子到此,幸勿虛此良會。我若非與你有緣,何故拙句暗合芳名。今縱未得 小姐遽渡仙橋,願得與小娘子先解玉癿。」鸞簫羞得臉兒紅暈,說道:「郎君放尊重些 ,老爺、夫人知道,不是耍處。況小姐不時叫喚,若逗留太久,恐見嗔責。我去也!」 祝生攔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

  鸞簫回至香閨,把上項話一一對霓裳說知。霓裳聽罷,觸動了一片芳心,想道:「 今日小姐把我妝得十分好了,祝郎心裡已記著『霓裳』兩字。只是徒受虛名,卻無實際 。倘異日祝郎真見我時,道我不是昔日所見的霓裳,那時只怕輕覷綠衣,不施青眼。不 若我今夜假妝小姐,暗地去與他相會,先定下此一段姻緣,也不枉他詩中巧合我的名字 。」私計已定,便竊了鸞簫寫的那幅絳鮫綃藏在身邊,只等夜深,瞞著鸞簫行事。正是 :

  你既妝我,我也妝你。你不瞞著我,我偏瞞著你。你妝我,不瞞我,是高抬了我。 我妝你,偏瞞你,怕點辱了你。

  且說祝生見了假霓裳之後,想道:「侍兒美麗若此,小姐可知。」又想道:「人家 盡有侍兒美似主兒的,若小姐得與霓裳一般,也十分夠了,只可惜她不肯出來一見。」 癡癡地想了半晌。

  到得抵暮,賀公與夫人等都回來了。當晚賀公又與祝生閒敘了一回,自進內邊。祝 生獨宿書齋,哪裡睡得著?見窗外月光明亮,便走到庭中梅樹之下,仰頭看月。正徘徊 間,忽聽書房門上輕輕叩響,低叫開門,好像女人聲音。祝生連忙開看,只見一個美人 掩袖而進,月光下見這美人凝妝豔服,並不是日間青衣模樣。祝生驚問道:「莫非鸞簫 小姐麼?」霓裳也在月下仔細看了祝生,果是翩翩年少,私心甚喜,低應道:「然也。 妾因慕表兄之才,故今夜瞞著侍婢霓裳,特來與兄面計終身之約。」祝生喜出望外,作 揖道:「小生得蒙垂盼,實乃三生有幸。」霓裳取出那幅絳鮫綃,送與祝生道:「此妾 手錄尊詠《落梅詩》在上,梅者媒也,即以此贈兄為婚券。」祝生接了,稱謝道:「小 生拙句,得蒙玉手揮毫,為光多矣。」便去取出那幅白鮫綃來,遞與霓裳道:「小姐佳 章,小生亦錄在這鮫綃上,今敢以此為酬贈。」霓裳接來袖了,說道:「只此已定終身 之約,妾當告退。」說罷,假意要行。祝生忙扯住道:「既蒙枉臨,豈可輕去?況月白 鳳清,如此良夜何!」一頭說,一頭便跪下求歡。霓裳用手扶起道:「若欲相留,兄可 對月設誓來。」祝生即跪地發誓道:「我祝鳳舉若忘鸞簫小姐今日之情,蒼天鑒之。」 誓畢,把霓裳摟到臥榻前,霓裳做出許多嬌羞之態,祝生為之款解羅襦,擁入衾中就寢 。但見:

  粉面低偎,朱唇羞吐。一個把瑤池青鳥認作王母臨凡,一個是崔府紅娘權代雙文薦 枕。一個半推半就,哪管素霓裳忽染新紅;一個又喜又狂,也像青梅詩連揮幾筆。一個 只道日裡侍兒脫去,今何幸小姐肯來;一個正為早間小姐空回,故棄我侍兒當夕。一個 只因落花首句巧合阿奴小名,特背娘行偷期月下;一個自喜傾筐一篇打動深閨心事,遂 將玉人引至燈前。一個把慕鸞簫的宿願了卻十分,尚有幾分在霓裳身上;一個聽呼表妹 的低聲連應幾句,曾無半句入小姐耳中。兩幅鮫綃湊成一幅相思帕,三星邂逅先見雙星 會合時。

  兩個恩情美滿,雞聲三唱,霓裳起身辭去。祝生問以後期,霓裳道:「既已訂約百 年,豈可偷歡旦夕。兄今宜銳意功名,不必復作兒女眷戀。」說罷,啟戶徐行。祝生送 了一步,珍重而別。

  次日,鸞簫尋不見了絳鮫綃,只道昨日往來書齋遺失在路上,命霓裳尋覓,霓裳假 意尋了一回,只說尋不著,鸞簫只索罷了,不在話下。

  卻說調鶴假扮祝生到陽城家中拜壽,陽公見他人物清雅,哪裡曉得是假的?再三留 款,調鶴只推要往賀家,連忙告辭。臨別時,陽公道:「目今朝廷開科取士,賢姪到今 表叔家去過,就該上京赴試了。」調鶴應諾。回見祝生,具道前事,並促祝生起身。祝 生此時心事已定,亦欲歸報父親,商議行聘,即束裝而行。賀公治酒餞別。祝生討了一 回書,星夜回到河東,拜見父親。祝公見回書中已允姻事,大喜,隨即遣媒議聘。一面 打發祝生上京應試。祝生領了父命,攜著調鶴,即日起身去了。

  是年河東饑謹,百姓流離,祝公屢疏告荒。宰相裴延齡不准其奏,祝公憤怒,特疏 專劾裴延齡不恤天災,不軫民命,乞斬其首以謝天下。裴延齡大怒,使奏稱祝聖德妄報 災荒,侵欺國稅,不加重治,無以儆眾。奉旨祝聖德逮係至京下獄治罪,其親屬流竄嶺 南。那時祝生正在途中,聞了這消息,吃驚不小。泣對調鶴道:「老爺忤了權相,此去 凶多吉少,我又流竄煙瘴之地,未知性命如何,祝氏一門休矣。」調鶴道:「老爺平日 居官清正,今必有人申救,量無大禍。倒只怕嶺南煙瘴之地,相公去不得,如何是好? 」祝生聽了,掩面大哭。調鶴沉吟道:「老爺只有相公一子,千金之軀,豈可輕去不測 之鄉?小人有個計較在此,可保相公無事。」祝生急問何計,調鶴道:「小人原曾扮過 相公的,今待小人仍把巾服穿了,扮做相公,竟往官司投到,聽其押送嶺南。相公卻倒 扮做從人模樣,自往別處逃生。」祝生道:「這使不得,前番陽家賀壽,是沒什要緊的 事,不妨代我一行。今遠竄嶺南,有性命之憂,豈可相代?」調鶴慨然道:「說哪裡的 話,小人向蒙恩養,今願以死報。」祝生泣謝道:「難得你有這片好心,真恩勝骨肉, 我今與你結為兄弟。倘天可憐見,再有相見之日,勿拘主僕之禮,你認我為兄,我認你 為弟便了。」說罷,走到僻靜處,大家下了四拜,把身上衣服換轉。調鶴扮了祝生,即 往當地官司投到,自稱是祝公子,因應試赴京,途中聞有嚴旨,特來待罪。官司錄了口 詞,一面申報刑部,一面差人將本犯押送嶺南。公差領了官批,押著調鶴即日起行。行 了幾日,路過馬邑縣,那陽城聞祝公子被竄,路經本處,特遣人邀請到家。

  調鶴前曾假扮祝生,見過陽公,今番陽公只認調鶴是真正公子,執手流涕,厚贈盤 纏。又多將銀兩賞賜防送公差,教他於路好生看覷。調鶴別了陽公,自與公差到嶺南去 了。正是:

  勉強倒是賀壽,情願卻是捐生。

  前日暫時弄假,今番永遠即真。

  且說祝生假扮做從人模樣,隨路逃避,思量沒處安身,欲仍往賀家,「怕他家中人 已都認得我,倘走漏消息,不是耍處。」因想道:「不如到馬邑縣投托陽年伯罷。」又 想道:「前日拜壽不曾親往,今日怎好去得?縱使陽年伯肯留我,他家耳目眾多,哪裡 隱瞞得過?」躊躇半晌,心生一計道:「我到陽家,隱起真名,倒說是書童調鶴,因家 主被難,無可投奔,特來依托門下便了。」私計已定,星夜奔到馬邑,假裝做調鶴,叩 見陽公。陽公念係祝家舊僕,收在書房使喚。祝生只得與眾家童隨行逐隊,權充下役。 正是:

  只愁季布難逃死,敢向朱家惜下流。

  話分兩頭。且說賀公正喜與祝家聯了姻,忽聞祝公忤了權相,父子被罪,又驚又惱 。夫人與鸞簫、霓裳各自悲恨。賀公乃親赴京,伏闕上疏申救。一面致書與陽城,書略 曰:

  憶自裴延齡入相之初,先生曾欲廷裂白麻,可謂壯矣。今裴延齡肆惡已極,朝政日 非,而先生置若罔聞,但悠游鄉里,聚徒講學,恐韓退之淨臣一論,今日又當為先生誦 也。僕今將伏闕抗疏,未識能回聖意否?伏乞先生糾合同官,交章力奏,務請尚方劍, 誓斬逆臣頭,以全善類。國家幸甚,蒼生幸甚。

  賀公親筆寫了書,付與一個蒼頭,教去馬邑縣陽諫議家投遞,約他作速赴京相會, 蒼頭領命而行。不想數該遭厄,事有差訛,這蒼頭甚不精細,來到半路遇著一隻座船, 說是諫議楊爺赴京的船,蒼頭只道就是馬邑縣的陽諫議,不問明白,竟將家主這封書去 船裡投下。原來這楊諫議卻是楊迎勢,因欲賄通裴相,謀復原官,故特買舟赴京。正想 沒個獻媚之由,看了這書,便以為奇貨可居。又怪賀公前日拒其求婚,今日正好借此出 氣。當下將書藏著,一到京師,便去裴府首告。裴延齡正為賀朝康申救祝聖德,恐多官 效尤,交章互奏,沒法處他。得了楊迎勢所首,滿心歡喜,便表薦楊迎勢仍為諫議大夫 ,隨即代迎勢草成疏稿,刻奏賀朝康糾眾欺君,私結朋黨,謗訕朝廷,宜加顯戮。

  迎勢依著裴延齡的親筆疏草寫成本章,並賀家私書一同上奏。憲宗即命裴延齡票旨 。延齡擬將賀朝康下獄問罪,妻女入宮為奴,韓愈、陽城俱革職,永不敘用。憲宗依擬 而行。命下之後,賀公就京師捉下獄中,緹騎一面到雲州提拿妻女。

  這消息早傳到賀家。賀老夫人大驚,抱著鸞簫哭道:「汝父捐軀報國,固所不辭。 老身入宮亦不足借。只可惜累了你。」鸞簫也抱著夫人痛哭。霓裳在旁見她母子兩個哭 得傷心,遂動了個忠義之念,上前跪下稟道:「夫人、小姐且休煩惱,霓裳向蒙撫養之 恩,無以為報,今日願代小姐入宮。」夫人聽說,收淚謝道:「若得如此,感激你不盡 。」便教鸞簫與霓裳結為姊妹,把身上衣服脫與霓裳穿了,鸞簫倒扮做侍兒模樣。差人 密喚乳娘岳老嫗來,把鸞簫托與她,囑咐道:「你甥女霓裳情願代小姐入宮,你可假認 小姐做甥女,領去家中暫住。倘後來祝公子有回鄉之日,仍得夫妻配合,了此姻緣。」 岳嫗見霓裳代主人宮,十分忠義,嘖嘖稱歎。鸞簫哭別夫人與霓裳,收拾些衣飾銀兩, 隨著岳嫗去了。不一日,緹騎到來,把賀老夫人與這假小姐解京入宮。正是:

  前番暗暗冒頂,此日明明假裝。

  歡時背地領受,憂來當面承當。

  不說夫人與霓裳入宮,且說鸞簫躲在岳嫗家中。這岳嫗的老兒是做銀匠的,只住得 兩間屋,把後面半間與鸞簫做了房。鸞簫痛念父母,終日在房中飲泣,岳嫗恐鄉鄰知覺 ,再三勸解,鸞簫勉強收淚,做些針指消悶。一日,岳老他出,岳嫗陪著鸞簫坐地,忽 聽門前熱鬧,原來有個走索的女子在街上弄缸弄甕弄高竿,引得人挨挨擠擠地看。岳嫗 不合攜著鸞簫走到門首窺覷,不想恰遇正覺庵裡尼姑淨安在門首走過,被她一眼瞧見, 便步進門來,說道:「原來賀家小姐在此。」鸞簫急忙閃入,岳嫗忙遮掩道:「女師父 你認錯了,這是賀家侍兒霓裳。她原是我甥女,故收養在此。怎說是賀小姐?」淨安搖 頭道:「不要瞞我,這明明是賀小姐。」岳嫗道:「我甥女面龐原與小姐差不多。」淨 安笑道:「你休說謊。霓裳姐雖與小姐面龐相像,我卻認得分明。這是小姐,不是霓裳 。」岳嫗著了急,便道:「就說是小姐,你出家人盤問她怎的,難道去出首不成?」淨 安變了臉道:「只有善男子、善女人,沒有善和尚、善尼姑,當初賀夫人怪我多口,把 我搶白,今日正好報怨。若不多把些銀兩與我,我便去出首,教你看我出家人手段!」 岳嫗慌了,只得對鸞簫說,取出些銀兩來送她。淨安嫌輕道少,嚇詐不已。岳嫗再三央 告,又把鸞簫的幾件衣飾都送與她,才買得她住。正是:

  佛心不可無,佛相不可著。

  菩薩本慈悲,尼姑最狠惡。

  岳嫗吃了這一場驚,等老兒回來,與他說知了。正商議要移居別處,避人耳目,不 想淨安這女禿驢詐了許多東西,心還未足。那時恰好楊迎勢因裴延齡復了他的官,無可 報謝,要討個絕色美人獻她為妾,寫書回來,教奶奶多方尋訪良家女子有姿色的,用價 買送京師。淨安打聽得此事,便去對楊奶奶說:「岳銀匠家女兒十分美貌。」楊奶奶便 坐著轎子,同了淨安逕到岳家,不由分說,排闥直入。看了鸞簫果然美貌,即將銀三百 兩付與岳老,要娶鸞簫。岳老哀告道:「小人只有此女,不願與相府作妾。」楊奶奶哪 裡肯聽,竟把銀留下,立刻令人備下船隻,將花燈鼓樂,搶取鸞簫下船。岳嫗隨著楊家 女使一齊到舟中,鸞簫痛哭,便要尋死,岳嫗附耳低言道:「小姐且莫慌,我一面在此 陪伴你,一面已教老兒寫了個手揭,兼程趕到京師,逕去裴府中告稟。他做宰相的人, 難道一個女子面上不做了方便?且待他不肯方便時,小姐再自計較未遲。」鸞簫聞言, 只得且耐著心兒,苟延性命。楊家從人自催船赴京,不在話下。

  且說岳老星夜趕到京中,拿著個手本到裴府門前伺侯了一日。你道相府尊嚴,哪個 替他通報。不想鸞簫合當無事,恰好次日裴延齡的夫人要到佛寺燒香,坐轎出門,岳老 便拿著手本,跪在轎前叫喊,從人趕打他時,岳老高聲喊道:「楊諫議強奪小人女兒要 送來相府作妾,伏乞夫人天恩方便。」原來那裴夫人平日最是妒悍,聽說「相府作妾」 四字,勃然大怒,喝教住了轎,取過手本來看了。也不去燒香,回進府中,當庭坐下, 喚岳老進去,問知仔細,大罵:「楊迎勢這賊囚,敢哄誘我家老天殺的幹這樣歹事,我 教他不要慌!」便批個執照付與岳老,著他領了女兒自回原籍。其楊家所付財禮銀,即 給與作路費,又吩咐家人:「若敢通同家主,暗養他女兒在外,私目往來,我查出時, 一個個處死。」眾家人喏喏連聲,誰敢不依。岳老謝了裴夫人,拿了批照,趕向前途, 迎著鸞簫的船,把裴夫人所批與楊家從人看了。楊家從人不敢爭執,只得由他把女兒領 回。正是:

  全虧獅子吼,放得鳳凰歸。

  岳老夫婦領得鸞簫回家,不敢再住雲州,連夜搬往馬邑縣。

  恰好租著陽城家中兩間市房居住,依舊開銀匠鋪度日。陽家常教岳老打造首飾,此 時祝生正在楊家做假調鶴。一日,楊老夫人差祝生到岳家取討打造的物件,適值岳老不 在家,見了岳嫗聽她語音是雲州人聲音,因問道:「媽媽是雲州人,可曉得賀鄉宦家小 姐怎麼了?」岳嫗道:「小姐與夫人都入宮去了。」祝生聽了,欷歔悼歎。又問道:「 小姐既已入宮,他家有個侍兒霓裳姐如何下落了?」岳嫗道:「我也不知她下落。」祝 生不覺失聲嗟悼。

  鸞簫在裡面聽得明白,驚疑道:「這聲音好像是祝表兄。」走向門隙中窺時,一發 驚疑道:「這分明是祝郎,如何恁般打扮?」便露著半身在門邊張看,祝生抬頭瞧見, 失聲道:「這不是霓裳姐麼?」鸞簫忍耐不住,接口問道:「你哪裡認得我是霓裳姐? 」祝生未及回言,岳老忽從外而入,見祝生與鸞簫說話,便發作道:「我們雖是小家, 也有個內外。你是陽府大叔,怎便與我女兒搭話?」祝生見他發作,不敢回言,只得轉 身出去了。岳老埋怨婆子道:「前番為著門前看走索惹出事來,今日怎生又放小姐立在 門首?」又埋怨鸞簫道:「莫怪老兒多口,小姐雖當患難之時,也須自貴自重,如何立 在門前與人搭話?萬一又惹事招非,怎生是好?」鸞簫吃他說了這幾句,羞得滿面通紅 ,自此再不敢走到外邊。卻又暗想:「前日所見之人,明係祝郎。若不是他,如何認得 我?可惜被奶公衝散,不曾問個明白。」有一曲《江兒水》,單道鸞簫此時心事:

  口語渾無二,形容確是伊。若不是舊相知曾把芳心繫,為什的乍相探便灑天涯淚, 敢是他巧相蒙也學金蟬計?猜遍杜家詩謎,恨殺匆匆未問端由詳細。

  且說祝生回到陽家,想道:「岳家這女子明是霓裳,正要與我講話,卻被老兒打斷 了,今後不好再去。」又想道:「鸞簫小姐既已入宮,更無相見之日。幸得霓裳在此, 續了賀家這脈姻緣,也不枉當初約婚一番。但我心事不好對陽年伯說。」左思右想,終 夜流涕。正是:

  有淚能揮不可說,含情慾訴又還吞。

  話分兩頭。卻說裴延齡的夫人自那日聽了岳老之訴,十分痛恨楊迎勢,等丈夫退朝 回來,與他鬧一場,定要把他把迎勢謫貶。原來裴延齡最是懼內,當下不敢違夫人之命 ,只得把楊迎勢革去官職。迎勢大恨道:「我依著他劾壞了許多人,不指望加宮進職, 倒壞我的官。他親筆疏草也在我處,他既賣我,我也害他一害。」不說楊迎勢計害裴延 齡,且說賀老夫人與霓裳入宮之後,發去皇妃宓氏宮中承應。這宓妃昔日最承君寵,後 因憲宗又寵了個張妃,於是宓妃失寵,退居冷宮,無以自遣,乃終日焚香禮佛,裝塑一 尊觀音大士像於宮中,朝夕禮拜。賀夫人向來奉佛,深通內典,宓妃喜她與己有同志, 又憐她是大臣之妻,另眼看覷。一日,宓妃亦欲於大士前懸幡供養,要題一聯頌語。賀 夫人乃把鸞簫所題正覺庵幡上之語奏之,宓妃大喜。光陰荏苒,不覺又當落梅時候,天 子以落梅為題命侍臣賦詩,都未稱旨。乃傳命後宮,不論妃嬪媵嬙,有能詩者,各許題 獻。霓裳聞旨,乃將鸞簫昔日所題之詩錄呈宓妃觀看。宓妃看到「天寶當年」兩句,打 動了她心事,不覺潸然淚下。霓裳便奏道:「娘娘若不以此詩為謬,何不即獻至御前, 竟說是娘娘做的,也當得一篇《長門賦》。」宓妃依言,便把此詩錄於錦箋之上,並草 短章進奏。其章曰:

  臣妾久處長門,自憐薄命。幸蒙天子,許賡巴人,訝紅杏之方妍,如承新寵;歎寒 梅之已謝,悵望舊恩。聊賦俚詞,敢呈聖覽。臨箋含淚,不知所云。

  憲宗覽表看詩,惻然動念。此時正值張妃恃寵驕縱,帝意不懌,因復召幸宓妃,寵 愛如初。宓妃深德霓裳,意欲引見天子,同承恩幸。霓裳奏道:「賤妾向曾許配節度祝 聖德之子祝鳳舉,倘蒙娘娘憐憫,放歸鄉里,感恩非淺。若宮中受寵,非所願也。」宓 妃道:「我當乘間為汝奏之。」過了一日,憲宗駕幸宮中飲宴,宓妃侍席,見龍顏不樂 ,從容啟問其故。憲宗道:「因外邊災異頻仍,饑荒屢告,所以不歡。」宓妃奏道:「 以臣妾愚見,願陛下省刑薄稅,赦宥從前直言獲罪諸臣,則災荒不弭而自消矣。」憲宗 點首稱善。宓妃又奏道:「即今臣妾宮中,有罪臣賀朝康的妻女,供役已久,殊可矜憐 。且臣妾一向在宮禮佛,得她侍奉香火,多有勤勞。」便將幡上所題之語奏知,憲宗嘉 歎,因沉吟道:「外臣劾奏賀朝康與韓愈結為明黨,前韓愈諫迎佛骨,而朝康妻女奉佛 如此,則非朋黨可知。來日便當降詔開釋。」宓妃再拜稱謝。正是:

  既賴文字功,仍虧佛力佑。

  僧尼不可親,菩薩還能救。

  次日憲宗升殿,正欲頒降恩詔,只見內侍呈上一個本章,看時,乃是楊迎勢訐奏裴 延齡的,備言前番題劾多人,俱出延齡之意,現有彼親筆疏草為證:「前日巧為指唆, 許授美官。今又誅求賄賂,無端謫貶。伏乞聖裁。」憲宗覽奏,勃然大怒,遂傳旨將裴 延齡與楊迎勢俱革職謫戍遠州,家產籍沒,妻孥入宮。拜陽城為宰相,韓愈為尚書左僕 射。赦出賀朝康,拜為大司農,妻女釋放回家。赦出祝聖德,拜為大司馬,其子祝鳳舉 授國子監博士,即著賀朝康持節至嶺南,召赴京師就職。

  賀公出獄之後,謝恩回寓,恰好妻女也放出來了。夫婦重逢,方知女兒不曾入宮, 是霓裳代行的。賀公稱歎霓裳忠義,即認為義女。一面差人到雲州城中嶽銀匠家迎接鸞 簫,便教岳老夫婦伴送來京,等祝生到京日,完成婚事。一面持節星夜赴嶺南召取祝生 。

  卻說調鶴自得陽城資助,路上並不吃苦。到嶺南後,只在彼處訓蒙度日。忽聞恩詔 赦罪拜官,特遣賀公持節而來,便趨到館驛迎接,北面再拜謝恩。賀公見了調鶴,竟認 不出是假祝生,一來他兩個面龐原相似,二來賀公只道祝生一向風霜勞苦,因此容顏比 前稍異。當下調鶴接詔畢,賀公命將冠帶與他穿換,調鶴辭謝道:「小人本非祝鳳舉, 不敢受職。」賀公驚怪,仔細再看,方才覺得面貌與初時所見的祝生不甚相同。調鶴把 實情仔細說了一遍,賀公道:「汝能代主遠竄,可謂義士。昔既代其厄,今亦當代其榮 。」調鶴辭謝道:「朝廷名器,豈容亂竊?小人今日仍當還其故我。」說罷,便依舊穿 了青衣,侍立於側。賀公道:「你是個義士,即不受官爵,亦當仍換巾服,以禮相見。 」調鶴道:「前與公子相別之時,雖蒙結為兄弟,然恐尊卑之分,到底難混。」賀公道 :「既是公子與你結為兄弟,你也是我表姪了。」便令左右將巾服與調鶴換了,命椅看 坐。調鶴再三謙讓,方才坐下。賀公問道:「你前日與公子分散之時,可知他往哪裡去 了?」調鶴道:「匆匆分別,天各一方。公子蹤跡,其實不知。今聞恩詔,自當出頭。 」賀公道:「你今且隨我進京,一路尋訪公子去。」於是攜著調鶴,登舟而行。

  將近長安,恰好陽城也應詔赴京,兩舟相遇。陽公過船來拜望賀公,並看視祝公子 。敘禮方畢,即歡然執著調鶴的手說道:「九苞賢姪,別後無恙。」賀公道:「這個還 不是祝公子。」陽公道:「祝年姪曾到過寒舍兩次,這明明就是他,怎說不是?」調鶴 乃把前後假扮的事細細說了。陽公驚疑道:「你既是調鶴,如何我船裡現有個調鶴,他 也說是祝家舊僕,難道你家有兩個調鶴?」便教人到自己船中喚那調鶴來。不一時,那 假調鶴青衣小帽走過船來,這裡儼然巾服的真調鶴見了,慌忙跪下道:「主人別來無恙 。」賀公大喜道:「原來賢婿就在陽年翁處。」陽公大驚道:「如何你倒是祝公子,一 向怎不說明?」祝生道:「恐耳目眾多,不敢泄漏。」陽公道:「今既聞恩詔,如何還 不說明?」祝生道:「調鶴義弟既為我代竄遠方,自當代受官職。若流竄則彼代之,官 職則自我受之,何以風天下義士?所以權且隱諱,待到京見過家君,或者改名應試,未 為不可。」陽公稱歎道:「主情僕誼,可謂兼至矣。」賀公道:「今調鶴義不受官,要 等到賢婿來自受,賢婿可便受了罷。」祝生道:「小婿亦未敢受。」賀公道:「這卻為 何?」祝生道:「小婿不自往嶺南,事屢欺誑,還求岳父與陽年伯將實情奏聞朝廷,倘 蒙寬宥,小婿願應科目,不願受此官。」賀公、陽公都道:「這個自當保奏。」便就舟 中草下連名本章,遣人星夜先赴京師奏進。

  祝生當下換了巾服,竟與調鶴敘兄弟之禮。到得京中,祝生同著調鶴拜見父親祝聖 德,說知仔細。祝公十公稱歎,即認調鶴為義子,教他也姓了祝。恰好天子見了賀公、 陽公的本章,降旨祝調鶴忠義可嘉,即授雲州刺史;祝鳳舉既有志應科目,著赴便殿候 朕面試,如果有才,不次擢用。次日,憲宗駕御龍德殿,祝生進殿朝拜。憲宗見他一表 人物,先自歡喜。祝生奏請命題面試,憲宗想起前日眾侍臣應制題落梅詩。無有佳者, 倒是宓妃所作甚好,因仍將落梅為題,命賦七言一律,又限以宓妃原韻「芳」「香」「 霜」「腸」四字,祝生想道:「我前日題和鸞簫小姐的落梅詩正是此韻,今日恰好合著 。」當下更不再做,即將前日詩句錄呈御覽。憲宗看了,大加稱賞道:「詩句清新,更 多寓意,真佳作也。翰苑諸臣當無出卿右者。」遂特賜祝鳳舉狀元及第。正是:

  一詩兩用,婚宦雙成。

  司農快婿,天子門生。

  看官聽說:前日宓妃抄著鸞簫的詩,恰好以寒梅自比,以紅杏比新寵,而『天寶當 年』『江妃此日』之句,更巧合宓妃身上,故遂感動天子。今祝生自抄自己的詩,其詩 中『羞隨紅杏』『衝寒墜粉』等語,恰像比況那不附權貴、直言獲罪諸臣,至於「二月 飛霜」之句,又像自比含冤遠竄的意思,故亦能使天子動容稱歎,這都是暗合道妙。當 日憲宗退入後宮,將祝生的詩付與宓妃觀看,說道:「此詩寓意甚佳。」宓妃看到末二 句,從容奏道:「即此末二語,亦有寓意。」憲宗道:「其意云何?」宓妃道:「前賀 朝康之女在臣妾宮中時,曾說與祝鳳舉有婚姻之約。今鳳舉「夢憶南枝」之詠,亦追歎 昔日賀女入宮,婚約幾成夢幻耳。」憲宗聞奏,點頭道:「原來如此。」便傳旨欽賜狀 元祝鳳舉與大司農賀朝康女鸞簫擇吉完婚,即給與封誥。

  祝生受了恩命,親到賀家拜請吉期。賀公出來接見,相對之際,忽忽不樂。原來賀 公前遣家人往雲州岳家迎接鸞簫,不知岳家已移居馬邑,家人到雲州城中尋問不出,只 得回來稟復,此時賀公還出使嶺南未歸。今歸來後,知女兒無處尋覓,故此十分愁悶。 當下祝生見他不樂,怪問其故,賀公道:「其實大小女鸞簫不曾入宮,前入宮的是二小 女。今大小女卻沒處尋覓,所以煩惱。」祝生道:「向來不聞有兩位表妹。」賀公含糊 應道:「原有兩個小女。」祝生道:「大表妹向在何處,今卻尋不見?」賀公道:「向 避在奶公岳銀匠家,今岳家不知移居何處,故急切難尋。」祝生猛省道:「我住陽年伯 府中時,曾到岳銀匠家去,窺見霓裳,原來小姐在彼,所以霓裳也隨著在那裡。」因即 對賀公道:「小婿倒曉得那岳銀匠現在馬邑縣,租著陽年伯的房屋居住。」賀公聽了大 喜,便差人星夜到馬邑去迎接。又私對祝生道:「奉旨完婚的是二小女,從前納聘的卻 是大小女,今兩個小女合該都歸賢婿。若論長幼之次,仍當以大小女為先。一候大小女 接到,便一齊送過來成親便了。」祝生歡喜稱謝。回見父親,具言其事,祝公亦大喜。

  卻說賀家僕人來到馬邑,尋著了岳家。原來岳老夫婦一聞恩詔之後,便要將鸞簫送 還賀府。不想岳老忽然患病,不能行動,所以遲遲。今病體既痊,正要起身,恰好賀家 的人來接了。

  當下賀家僕人見了岳老,問他為什移居馬邑,岳老將尼姑淨安詐害情由訴說了一遍 ,賀家僕人忿怒。此時恰遇祝調鶴新到雲州任所,賀家僕人便到刺史衙中,將此事密稟 與調鶴知道。調鶴隨即差人飛拿淨安到來,責以不守清規,倚勢害人,拶了兩拶,重打 五十。追了度碟,給配廝役。發落既畢,寫書附致祝生,又差人護送鸞簫赴京。鸞簫同 了岳老夫婦來到京中,拜見父母,與霓裳敘姊妹之禮,各各悲喜交集。

  到得吉日,祝家準備花燈鼓樂,迎娶二位小姐過門。祝生暗想道:「鸞簫、霓裳我 都見過,只不曾認得二小姐,今夜又當識認一個美人了。」及至花燭之下,偷眼看時, 只見上首坐的倒是霓裳,下首坐的倒是鸞簫,卻不見什么二小姐,心中疑惑。又想道: 「莫非二小姐面貌與霓裳相似,因她是賜婚的,故仍讓她坐上首麼?」及細看兩旁媵嫁 的幾個侍女,卻又並不見有霓裳在內。兩位新人見他驚疑不定,各自微微冷笑。祝生猜 想不出,等到合巹之後,侍婢先送祝生到大小姐房中,祝牛見了鸞簫,問道:「小姐可 是鸞簫麼?」鸞簫道:「然也。」祝生道:「小姐既是鸞簫,請問霓裳姐在哪裡?」鸞 簫笑道:「鸞簫也是我,霓裳也是我。」祝生道:「如何霓裳也是小姐?」鸞簫道:「 我說來,郎君休笑話。」因把從前兩番假扮的緣故仔細述了。祝生道:「原來如此,今 真的霓裳卻在何處?」鸞簫道:「方才同坐的不是?」祝生道:「這說是二小姐。」鸞 簫道:「我家原沒什二小姐,因霓裳代我入宮,故叫她做二小姐。」祝生聽了,大笑道 :「我不惟今夜誤認她是二小姐,前日還誤認她是大小姐哩。」鸞簫道:「郎君前日何 由見她?」祝生笑道:「豈特一見而已,還是許多妙處。」便把月下贈綃鮫的事說了, 隨即取出那幅絳鮫綃來與鸞簫看。鸞簫笑道:「原來她未入宮之前已先裝做我了。」說 罷,同著祝生走過霓裳房裡來,笑問道:「這絳鮫綃是何人贈與祝郎的?」霓裳含羞微 笑道:「因小姐扮做賤妾,故賤妾也扮做小姐,幸乞恕罪。」鸞簫道:「賢妹有代吾入 宮之功,何罪之有?」祝生笑道:「前既代其樂,後不敢不代其憂,正欲將功折罪耳。 」鸞簫道:「祝郎今夜當在妹子房裡住。前番密約讓你佔先,今番賜婚一發該你居先了 。」霓裳道:「卑不先尊,少不先長,小姐說哪裡話?」便親自再送祝生到鸞簫房裡。 是夕祝生先與鸞簫成魚水之歡,至次夜方與霓裳再講舊好。正是:

  左珠右玉,東燕西鶯。 一個假綠衣,是新洞房春風初試;一個真青鳥,是舊天河 秋夕重圓。一個邀游帝側藐王公,使郎君羨侍兒有膽;一個感歎宮妃動天子,令夫婿服 小姐多才。一點花心,先是小姐猜來,今被郎君彩去;兩番梅詠,既作登科張本,又為 賜配先機。從前離別愁懷,正應著心字謎一篇閨怨;此後贊襄中饋,又合著梅子詩半比 和羹。青時既見黃,酸中不帶苦。濺牙濺齒,已邀檀口輕含;實七實三,勿歎傾筐未嫁 。枝頭連理,非復夢憶南枝欲斷腸;帳底交歡,豈曰孤眠紙帳窺寒影。孰大孰小,花燭 下當面九疑;忽假忽真,香閣中巧幾千變。比翼鳥邊添一翼,三生石上坐三人。

  畢姻滿月之後,霓裳仍復扮似鸞簫,入宮朝見宓妃謝恩。宓妃賜坐,霓裳辭謝不敢 。宓妃道:「昔則侍姬,今為命婦,禮宜賜坐。」霓裳奏道:「臣妾名為命婦,實係侍 姬,娘娘恕臣妾死罪,方敢奏知。」宓妃問其故,霓裳道:「臣妾實非賀鸞簫,乃鸞簫 侍女霓裳也。前代鸞簫入宮,今日亦代鸞簫謝恩。」宓妃道:「卿以侍女而有義俠之風 ,一發可嘉。我當奏知聖上,特加褒獎。」霓裳拜謝而出。次日詔旨頒下,鸞簫、霓裳 並封夫人。兩個受封畢,然後再一齊入宮,同見宓妃謝恩。後來霓裳生一子,即尚宓妃 所生公主,做了駙馬。鸞簫亦生一子,早歲登科。祝生官至宰輔。鸞簫奉養岳老夫婦, 終其天年。祝生又討一副壽官冠帶與岳老,以榮其身。賀公、祝公未幾都告了致仕,悠 悠林下,各臻上壽。祝調鶴在雲州政聲日著,韓愈、陽城輩交章稱薦,官至節度。正是 :

  聖主褒忠悃,賢妃獎義風。

  鳳奴與鸞從,一樣受王封。

  看官聽說:奴婢盡忠於主,即不幸而死,也喜得名標青史,何況天相吉人,身名俱 泰。何苦不發好心,不行好事,致使天下指此輩為無情無義。故在下特說此回書,以動 天下後世之為

  〔回末總評〕

  奴婢呼主人為衣食父母,則事主當如事親。為人僕者為人臣,則事主當如事君。作 者豈獨為主僕起見,其亦借以諷天下之為臣為子者乎。至於文詞之美,想路之奇,又勿 謂是餘技也。苟曰補天,天非頑石可補,須此文成五色,差堪補之。天下慧業文人,必 能見賞此書。筆煉閣主人尚有新編傳奇及評定古志藏於笥中,當並請其行世,以公同好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