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風月夢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風月夢

Author: active 19th century Hanshangmengren

Release date: October 16, 2008 [eBook #26931]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風月夢 ***

Produced by Hsueh-Chu Han

風月夢

邗上蒙人著

自序

  夫《風月夢》一書,胡為而作也?蓋緣餘幼年失恃,長違嚴訓,懶讀詩書,性耽遊 蕩;及至成立之時,常戀煙花場中,幾陷迷魂陣裡。三十餘年所遇之麗色者、醜態者、 多情者、薄倖者指難屈計,蕩費若干白鏹青蚨,博得許多虛情假愛。回思風月如夢,因 而戲撰成書,名曰《風月夢》。或可警愚醒世,以冀稍贖前愆,並留戒餘後人,勿蹈覆 轍。

  有觀是書而問余曰:「此書分明是真,何以曰夢?」餘笑而答曰:「夢即是真,真 即是夢。曰真即真,曰夢即夢。呵呵!哈哈!」

  時在道光戊申冬至後一日,書於紅梅館之南窗。

  邗上蒙人謹識

第一回  浪蕩子墮落煙花套 過來人演說風月夢

  詞曰:

  慣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翠偎紅。

  年來迷戀綺羅叢,受盡粉頭欺哄。

  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東。

  百般恩愛總成空,風月原來是夢。   ──右調《西江月》

  話說東周列國時,管仲治齊,設女閭三百,以安商旅。原為富國便商而起,孰知毒 流四海,歷代相沿。近來竟至遍處有之。揚州俗尚繁華,花街柳巷,楚館秦樓,不亞蘇 、杭、江寧。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戀煙花,蕩產傾家,損身喪命。自己不知悔過,反以「寧在 牡丹花下死,從來做鬼也風流」強為解說。

  雖是禁令森嚴,亦有賢明府縣頒示禁止,無如俗語說得好:「龜通海底。」任憑官 府如何嚴辦,這些開清渾堂名的人,他們有這手段可以將衙門內幕友、官親、門印,外 面書差,打通關鍵。破費些差錢使費,也不過算是紙上談兵,虛演故事而已。

  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歲,出了書房之時,全要仗著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擇友 要緊。從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結良朋佳友,可以彼此琢磨,勤讀 詩書,謀幹功名,顯親揚名。士農工商,各自巴捷,亦可興家創業。倘若遇見不務正的 朋友,勾嫖騙賭,家裡上人又溺愛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創業如何艱難,只顧 自己揮霍,日漸日壞,必致成為下流。

  賭博的「賭」字雖壞,尚是有輸有贏,獨有「嫖」之一字,為害非輕。在下曾經目 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著父兄掙有家資,他到了十五六歲時,愛穿幾件時新華麗衣裳, 起初無非在教場下買賣街,三朋四友吃吃閒茶;在跌博籃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玩意 物件。看見天凝門水關裡面出來的游湖船上面,間或有人帶的女妓,也有梳頭的,也有 男妝的,紅裙綠襖,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韻幽揚,歡聲嫋娜, 引得這些青年子弟心癢難撓。因此,大家商議,僱只游船追隨於後。這還算是眼望,不 過破費些船錢、飲食,尚不至於大害。

  最怕內中偶有一人認得這些門戶,引著他們一進了門,打一兩回茶圍,漸漸熟識, 擺酒住鑲,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煙花寨裡粉頭,他有那些花言巧語將你的銀錢騙 哄到他腰裡,騙得你將家中妻子視為陌路,疑惑這些地方可以天長地久。

  還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兒子做件事,買件衣物,還要回說得閒沒得閒,有錢沒 有線,許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頭放下差來,要甚衣裳首飾,縱然沒有銀錢,也要百 般的設法挪借,立刻辦了送去,以博歡心。那知那些粉頭任憑你將差事應了送去,從來 沒有一人說過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說裁料、顏色、身分不好,花邊、花色不好,或是 長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飾,又說是金子顏色淡了,銀子成色丑了,花樣不時式,金燒 的不好,翠點的不好。簪子長了短了,鐲頭圈口大了小了,兜索於瘦了肥了,耳挖子輕 了重了。正所謂將有益銀錢填無窮之欲壑。

  人家養的兒子到了長大的時節,縱然不學好,不務正,做錯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 忍輕易動手就打,開口就罵。任憑怎樣氣急了,說幾句罵幾句,有那忤逆兒子還要回言 回語。獨有在這玩笑場中,被這些粉頭動輒扭著耳朵打著罵著、掐著、咬著,還是嘻嘻 的笑著,假裝賣溫柔,說甚麼打情罵趣,生恐言語重了惱了這些粉頭,就沒有別處玩笑 了。世間的人若能將待相好粉頭的心腸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著不回手, 罵著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間第一個大孝子了。

  還有些朋友,只知終日迷戀煙花,朝朝擺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顧 。真是外面搖斷膀子,家裡餓斷腸子。

  常在花柳場中貪戀粉頭,在外住宿,忘記家中妻子獨宿孤眠。

  有那賢淑的婦人,不過自怨紅顏薄命,悶在心裡,在人前不能說丈夫不是,因為要 顧自己賢名。還有那些不明大義的婦人,因丈夫在外貪玩,等待丈夫回家,見了面就同 丈夫扛吵,百般咒罵,尋死覓活。更有那種不識羞恥的下賤婦人,他說丈夫在外玩得, 他在家裡也玩得,背著丈夫做下許多濮上桑間傷風敗俗的事來,被人前指後戳,說甚麼 賣花錢兒買花帶。

  殊不知在這些地方初落交之時,銀錢又揮霍,差事又應手,這些粉頭就百般的奉承 ,口裡說刻刻難離,要跟著滓,也有要從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還坐在他的房裡, 那邊房裡來了別的客人,他們亦復也是這等言語。還有那聰明能乾的朋友,用盡無限機 謀,也不知喪了多少良心,弄了銀錢來輸心服意的送與這些粉頭受用,他又明知這些粉 頭都是花言巧語灌的米湯,哄騙人的銀錢,他偏說是:「這些粉頭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 湯,惟獨與我是真心實話。」若不是這樣想頭,人又不是癡呆,怎肯甘心將銀錢與他們 受用?

  這些地方不拘你用過多少銀錢,到了你沒有銀錢的時候,或是欠下鑲錢,或是差未 應手,這些粉頭就翻轉面皮,將平日那些恩愛都拋在九霄雲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 連那些內外場也是這般勢利。莫說沒有銀錢被那些粉頭譏笑,就是身上衣服稍為襤褸, 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更有一種蜜臉,為了一個粉頭吃醋爭風,甚至打降扛吵,動刀 動槍,弄出禍來,跪官見府。還有在這些地方得罪了官親幕友,或是遇見官府查夜,捉 拿了去,問了笞杖徒流。這些粉頭不拘與你何等恩愛,見你鬧出事來,他不是卷卷資財 回歸故里,就是另開別的碼頭生意去了。弄下禍來讓你一人擔當,他竟逍遙事外。

  還有許多朋友,在這些地方浪費銀錢還是小事,只因平日在這些粉頭身上不肯多用 銀錢,枕席間取這些粉頭厭惡,惹下一身風流果子,楊梅結毒,魚口瘡瘀(疳瘡),〔 輕則〕破頭爛鼻,重則因毒喪命。還有些公間朋友,以及把勢光棍,平時在這些地方倚 勢欺壓,吃白大花酒,住白大鑲。這些粉頭懼他威勢,明是極力奉承,暗則含恨在心。 若能接著上憲委員、幕友官親,告個枕頭狀子,送個訪案,及至捉拿到官,還不知禍從 何起。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試問貪戀煙花有幾人遇見女妓倒貼銀錢,或是帶些錢財跟他從良?莫說近日絕無這 等便宜事情,就作萬中出一,竟有個粉頭帶了若干金銀跟你從良,也要想想他是將父母 遺體換來的銀錢,如今既將身體伴你,又用他的銀錢,你自己也要看著家中也有妻子、 姊妹、媳婦、女兒,若是貼人銀錢陪人睡覺,跟著別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字,有這許多損處,卻沒有一件益處,那知還有比「嫖」之一字為 害更烈。目下時興鴉片煙,在這些玩笑場中更是通行。但凡玩友到了這些地方,不論有 癮沒癮,會吃不會吃,總要開張煙燈,喊個粉頭睡下來代火。那有癮的不必說了,那沒 癮的借著開了燈,來同這粉頭說說笑笑,可以多耽擱一刻工夫。今日吃這麼一口兩口, 明日吃這麼三口四口,不消數日,癮已成功,戒斷不得。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 方休,豈不是害中又生出害來?

  在下也因幼年無知,性耽遊蕩,在這些煙花寨裡迷戀了三十餘年。也不知見過多少 粉頭與在下如膠似漆,一刻難離,也不知罰(發)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從良跟我,也 有跟著滓。

  將在下的銀錢哄騙過去,也有另自從良,也有席捲資財回歸故里,亦有另開別處碼 頭去了。從前那般恩愛,到了緣盡情終之日,莫不各奔東西。因此將這玩笑場中看得冰 冷,視為畏途, 曾作了七言律詩一首道:

  迷魂陣勢數平康,埋伏多般仔細防。

  柳幟花幡威莫敵,輕刀辣斧勇難當。

  頻舒笑臉勾魂魄,輕啟朱唇吸腦漿。

  陷入網羅難打破,能徵莫若不臨場。

  這日閒暇無事,偶到郊外閒步,忽然想起當日煙花寨內那些粉頭,與在下那般恩愛 ,越想越迷。信著腳步,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遠望一座險峻高山,怪石嵯峨。順著 山根,有一道萬丈深潭,波濤滾滾,一望無際。由著潭邊行到高山腳下,只見有一塊五 尺多高的石碣立於山根,石碣上鎸有六個大字,凝神細看,是「自迷山無底潭」。但不 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數里,只見山頂上有許多參天 古樹,有兩位老叟對面坐在一棵大古樹根上。一位是鶴髮童顏,仙風道骨,一位是發白 齒脫,面容枯槁,手裡捧了一部不知甚麼書籍,兩人正在那裡一同觀看。

  此時在下走得腿酸足軟,又不識路徑,向著二位老叟施禮問道:「二位老丈,在下 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在?」只見那鶴髮童顏的舉首一望道:「 前程遠大,後路難期。問爾自己,何須饒舌。」在下聽得言語蹊蹺,後又施禮道:「敢 問二位仙長法號、高壽、是何洞府、所覽是何書籍?」那鶴髮童顏的道:「吾乃月下老 人,經歷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職掌人間婚姻。但凡世間男女未曾配合之時,先 用赤繩繫足,故而千里姻緣全憑一線。吾因憐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婦前世種有夙緣,今生 應當了結,或係三年五載,或係一度兩度,吾一片婆心,總代他們結了線頭,成全美事 。不意從此釀出許多傾家喪命、傷風敗俗的事來。因此上帝嗔怒,將吾謫貶在此,要待 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准吾復歸仙界。因在山中閒暇無事,常時同這過老兒盤桓盤桓。 」那一位發白齒脫的道:「吾姓過名時,字來仁,乃知非府悔過縣人也。年尚未登花甲 ,只因幼年無知,誤入煙花陣裡,被那些粉頭舌劍唇槍、軟刀辣斧殺得吾骨軟精枯,發 白齒脫。幸吾祿命未終,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紅塵,隱居於此。晝長無聊,將向日所見 之事撰了一部書籍,名曰《風月夢》,今日攜來與吾老友觀看消遣,不期遇見爾來。」

  在下復又問道:「還要請問仙長,此書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為明示。」過 來仁道:「若問此書,雖曰『風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係假借漢、唐 、宋、明,但凡有個忠臣,是必有個奸臣設謀陷害。又是甚麼外邦謀叛,美女和番,擺 陣破陣,鬧妖鬧怪。還有各種豔曲淫詞,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養漢,丫環勾引,私 定終身為人阻撓,不能成就,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貧愛 富,逼寫退婚。買盜栽贓,苦打成招。劫獄,劫法場。實在到了危急之時,不是黎山老 姥,就是太白金星前來搭救。直到中了狀元,點了巡按,欽賜上方寶劍,報恩報怨,千 部一腔。在作書者或是與人有仇,隱恨在心,欲想敗壞他的家聲,冀圖泄恨。或是思慕 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賣弄自己幾首淫詞豔詩(賦),做撰許多演義傳奇,南詞北曲 。那些書籍最易壞人心 術,殊於世道大為有損。

  今吾此書,是吾眼見得幾個人做的些真情實事,不增不刪,編敘成籍,今方告成, 湊巧遇見爾來,諒有夙緣。吾將此書贈爾,帶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觀。」說 畢,將書付與在下。』那時也未及檢開看視,就攏於衣袖之內。轉眼之間,一陣清風, 那二叟不知何處去了。趕忙望空拜謝,仍由舊路下了高山,到了潭邊,那知不是先前那 樣荒涼。兩岸皆植花柳,綠綠紅紅,見有許多房舍,又有許多粉頭,翠袖紅裙,抹粉涂 脂,將在下請到房舍裡面。

  那些粉頭燕語鶯聲,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飾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銀錢的,也 有要玩物的,也有留著吃酒的,也有留著住宿的。不由得情難自禁,同著一個麗色佳人 ,共人羅幃,覆雨翻雲,直睡到紅日東升,方才醒來、睜睛(眼)一望,那裡有什麼房 屋,有什麼美女,只見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個白骨骷髏。唬得在下一聲大叫驚醒來, 卻是一場異夢。惟覺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書籍,面上寫著「風月夢」三字 ,不覺詫異,揭開書來觀看,見有四句寫道:

  胡為風月夢,盡是荒唐話。

  或可醒癡愚,任他笑與罵。

  但不知這《風月夢》敘的些什麼人,做的些什麼事。看官們若不嫌絮煩,慢慢往下 看去,自有分解。

第二回  袁友英茶坊逢舊友 吳耕雨教場說新聞

  話說江南揚州府江都縣,有一人姓袁名猷,字友英。祖父袁璋,府學稟生。父親袁 壽,中式武舉。袁猷幼恃溺愛,讀書未成,身體又生的瘦弱,不能習武,祖父代他援例 捐職從九品。

  娶妻杜氏,尚未生育。袁猷為人生得刁滑,性耽花柳,終日遊蕩,仗倚祖、父威勢 ,慣放火債,總是九折加二,八折加一利息。又交結了一班狐群狗黨,捉賭擠娼,搭抬 訛詐,無惡不作。

  到了二十餘歲時,奉臬憲行文江都縣,訪拿收禁。他祖父、父親不知尋了多少門路 ,花了多少銀錢,總將袁猷從輕革去從九職銜,問擬徒罪,發配蘇州府常熟縣安置。三 年徒滿釋回,祖父(袁璋)已故,袁猷拜見過父母,與妻子杜氏相見,謝其數年侍奉翁 姑一番辛勤。杜氏還禮,各訴別後離情,悲喜交集。

  家中擺了酒席,骨肉團聚。

  過了數日,袁猷與妻子杜氏商議,將家中衣飾折變了些銀兩,依然又放火債,所得 利息足可過活。袁猷本是遊蕩慣了的人,每日仍是在外交結三朋四友,正是「方以類聚 ,物以群分」,他所交結之人,無非那些慣放火債以及眠花宿柳那一班好友。

  這一日午後,正同鹽運司衙門裡清書賈銘,揚關差役吳珍在教場方來茶館,一桌吃 茶閒談。你言我語,總是談的花柳場中。這個說是那個堂名裡某相公人品好,那個說是 那個巢於裡〔某相公〕酬應好,那個又說是某相公大曲唱得好,某相公小曲唱得好,某 相公西皮二黃唱得好,某相公戲串得好,某相公酒量好,某相公檯面好,某相公拳划得 好,某相公牀鋪好。

  三人正在說得豪興,只見茶館之外走進一個約年二十歲的少年人,雪白圓臉,秀眉 朗目,腦後一條大辮,約有二兩多元(玄)色頭條辮線。頭帶寶藍大呢盤金小帽,面前 訂著一個點翠赤金牡丹花、內嵌大紅寶石帽花,大紅線緯帽結,大紅生絲京八寸帽須, 鋪在小帽後面。身穿一件蛋青虞美人花式洋縐大衫,外加一件洋藍大呢面、白板綾裡、 訂金桂子鈕釦軍機夾馬褂。鈕釦上掛了一個乾綠翡翠龍圈,套著金圈、金索五件頭金剔 牙杖。大衫岔子外露出松花綠花邊鑲滾,掛藕色、金、白三色芙蓉帶的褲帶。秋葵色洋 縐面、玉色西莊綢裡夾套褲。淡青杭綢雙龍抱柱夾襪。足下穿一雙天青貢緞鑲白羽毛、 二十八層氈底時式鑲鞋。左手大拇指上戴了個赤金桿乾綠翡翠班指,第四指上戴了一個 赤金桶箍式戒指,兩個藕節金間指背膊上戴了一隻圓綆金鐲,約有四兩多重。右手拿了 一柄真烏木、三十二根骨子、二面灑金、真張子元杭扇。後面跟隨一個俊俏小廝。

  這少年進了茶館,到了裡面,驀然看見袁猷,連忙走到跟前作了一揖,笑嘻嘻的說 道 :「友英兄,久違久違,今朝幸會。 」袁猷一看不是別人,是他從前問罪,在常熟 結盟交好的。此人姓陸名書,字文華,今年尚未足二十歲。他父親在常熟縣承充刑房提 牢吏,因為生得精明強幹,百伶千巧,歷任官府得喜,內外穿插,因此家資饒裕。陸書 並無姊妹,乃係獨出。他父親十分溺愛,任他終日在外遊蕩。前與袁猷在常熟妓院相逢 ,結拜金蘭,朝夕相聚,勝似同胞。後來袁猷罪滿釋回之時,陸書備席餞行,又送程儀 、路菜茶食,親自送到船上,依依不捨,灑淚而別。

  陸書目今因為在家娶了妻子,乃係讀書人家的女兒,容貌醜陋,與陸書不甚和洽, 時常分房獨宿,所以二載有餘,並未有孕。陸書的父親有個姐姐嫁在揚州,因陸書終日 在外眠花宿柳,且又望孫子心重,把了五百銀子與陸書到揚州買妾,另外又給了數十兩 銀子盤費,叫他到揚州投奔姑母,拜托姑爹代辦這事。陸書因聞得揚州係繁華之地,悄 悄又將他母親的私蓄魆出約有千兩銀子、三四百塊洋錢,帶在行囊裡面,昨日才到揚州 。他姑爹家住在鈔關門內南河下地方,在鹽務商家總理賬目。

  陸書見過姑爹姑母,留在家中書房宿歇。

  今日午後無事,帶著跟來的小廝小喜子,到教場閒玩,看了幾處戲法、洋畫、西洋 景,又聽了一段淮書,又聽了那些男扮女裝花戳扭扭捏捏唱了幾個小曲。此刻口渴腹饑 ,正走進方來茶館,不期會見袁猷,遂作了一個揖道:「仁兄久違!久違!」袁猷見是 陸書,趕忙還禮道:「賢弟幸會!〔幸會!〕」邀在一桌坐下。小喜子向袁猷請了安, 袁猷叫與他們的小廝一桌吃茶。陸書與賈銘、吳珍各道姓名。袁猷向陸書道:「老伯父 母在家安好?愚兄前在貴處諸承照拂,銘感五內。不知賢弟今到敝地有甚貴幹?」陸書 道:「家父家母托庇粗安。兄在敝地一切簡慢,望乞恕罪。小弟自從仁兄旋裡,無日不 思。今奉家嚴之命,來揚探視姑母,昨日才到貴處,尚未踵府拜請老伯父母金安並哥嫂 安好,罪甚,罪甚!」袁猷道:「說也不敢當。」

  各談別後離情。袁猷又問道:「令姑丈尊姓大名,府居何所,作何貴業?明早到彼 奉拜。」陸書道:「舍親姓熊,諱大經,在鹽務司賬,住居南河下。小弟明早到府,不 敢枉駕。」正說之間,茶館外面來了一個青年,約有二十歲,白光面皮,頭帶藕色洋縐 平頂小帽,上訂廣翠金托一枝重台芙蓉花、內嵌大紅寶石帽花,大紅線緯帽結,大紅緯 須約有二尺多長,拖在腦後。身穿一件蛋青貢縐大衫,外加一件泥金色大花頭線縐面、 玉色板綾裡、金桂子鈕釦軍機夾馬褂。鈕釦上套了一個羊指玉螭虎龍圈,套著一掛金索 三件頭金剔牙杖,松花綠洋縐面、大紅綢機裡夾套褲。足下時式元(玄)緞鞋於。手拿 了一柄真湘妃竹骨、上白三礬扇面、名人字畫大尺方扇子。搖搖擺擺,帶著小廝走進茶 館。那些跑堂的就連忙招呼道:「少爺來了!」那少年並不答應,一直到了裡面。

  袁猷看見這少年人進來,遂直(立)起身向那少年道:「晴園兄請坐。」那少年見 了袁猷,笑容可掬,拱手說道:「友英兄請了。」大眾讓坐,謙讓一番,遂在一桌坐下 。那少年請問諸位尊姓大名,袁猷指著賈、吳二人道:「此位姓賈名銘,字新盤。此位 姓吳名珍,字穎士,皆是此地人。」又指著陸書道:「這位兄弟姓陸名書,字文華,貴 處係常熟縣,昨日才到揚州,向在常熟與小弟盟過的。」眾人又請問少年姓名,袁猷代 答道:「此位姓魏名璧,字晴園,最愛交友。令尊現在兩淮候補,公館在糙米巷。」各 道名姓已畢,正在閒談,有些做小本生意人,拎著蔑籃的,也有捧著托盤的,走到魏壁 這桌旁邊,將些瓜於、蜜餞等物抓好些放在桌上,喊了一聲「少爺」,也不說價錢,各 人又到別人茶桌上去賣了。魏璧就將瓜子等物分敬眾人。

  只見又有些拾著跌博籃子的,那籃內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縐汗中、順袋、鈔馬、 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宮、煙盒等物,站在魏璧旁邊,哄著魏璧跌成。魏璧在那 籃子內揀了四個五彩人物細磁茶碗,講定了三百八十文一關。那跌博的拿那夾在夾窩內 一張小高板凳坐下,將小苗帚先將地下灰塵掃了幾帚,然後將耳朵眼個六個開元錢取了 出來,在地上一灑,配成三字三模,遞到魏璧手內,用右手將魏璧手腕托住。那旁邊站 有幾個拾博的,向著與魏璧跌博這人呶嘴說道:「叫著!」這人點頭答應。魏璧將六個 錢在手指上擺好,望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數,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來又遞在魏璧手 內,魏璧又跌。共跌了五關,只出了兩個成,算是輸了三關。魏璧道:

  「不跌了。」那人也不曾問著錢鈔,立起身來,拿了小板凳,拎著博籃同那幾個拾 博的去了。袁猷叫跑堂的買了些蔥油餅、雞肉大包子等物,各人吃過。下午彼此閒談。 總是青年愛玩耍的人,越談越覺投機,甚是親熱。

  忽然鄰桌上一個吃茶的人走到袁猷桌旁,挨著袁猷坐下,也不同眾人招呼,便說道 :「你們可曉得兩件新聞嗎?」袁猷回道:「不知。」那人道:「鈔關對河鴻慶園軟下 處,有個分帳伙計,名叫愛林,是鹽城人,跟了一個成衣有一年多了。這成衣的妻子吃 醋,時常吵鬧。昨日晚間,愛林關了房間睡覺,不知在那裡弄了些生鴉片煙吃下去。今 日早間,成衣在妻子房裡起來,見愛林房門未開,喊叫不應,心裡疑惑,將房門打開, 看見愛林已經死在牀上了。成衣看了,忙趕緊備了棺衾,將愛林收殮。此刻將棺材送到 鹽城去了。不知這愛林家有何人,家裡可有話說,如何結局。還有一件,埂子街墜子家 新捆下來一個捆帳伙計,名叫秀紅,也是鹽城人,今年才十六歲,人品不疤不麻,不足 四寸一雙小腳,是二十千錢一季連包捆。那知捆價方才兑清,〔這秀紅住在樓上,不意 前夜他悄悄開了樓窗,不知怎樣漫上房屋,〕漫屋過屋,在屋上走到連城巷什麼人家, 方才跳了下去。那人家唬了一驚、疑惑是賊盜。點起燈籠細看是個女人,大為詫異。問 其細底,秀紅說是墜子家逼他為娼,朝打暮罵,所以黑夜逃走。那個人家不知在那個衙 門裡做書缺,家裡又有個秀才,就將秀紅交與地保,要鳴官究辦。那知秀紅的父親將捆 價拿去,並未回鹽城家去,次日早間就鬧到墜子家要人,鬧得墜子家家翻宅亂。後來保 赤堂董事知道,將秀紅帶到立真堂去擇配,要將他父親送官,說他賣女為娼,他才抱頭 鼠竄的去了。他父親當日原是放鷹,如今弄得人財兩空。墜子還虧與個師爺相好,這師 爺出來料理,向連城巷那個人家說情免追,又花費了好些錢與他地保、坊快,連從前拿 去的捆價,墜子家計算花用若干,險些落了一場官事。據你們諸位看來,這兩件事奇與 不奇,可算是新聞嗎?」眾人聽了都覺詫異新奇。

  那人說畢,仍到他原坐那桌吃茶去了。

  陸書便問 :「此係何人?」袁猷道:「他叫吳耕雨,是個 武童生,慣在龜窩堂名 吃白大、攬腿跑、擠鴉子,尋沒影兒錢。

  我們平昔雖然與他認識,不過見了面點頭而已,從不與他親厚。

  不知他今日平空到我們桌上向我們說這些不倫不類的話,好笑不好笑。」賈銘道: 「這種人可遠不可近,他這些話只當沒有聽見罷了。」眾人又閒談了一刻工夫,漸漸日 落。袁猷邀請陸書吃晚飯,陸書道:「今日兄弟出來並未留信,恐姑母懸望。明早潔誠 登堂,拜謁老伯母請安,再為叨擾。」袁猷見陸書執意不擾,說道:「愚兄明早本欲到 令親府上奉拜,既是賢弟說明日光顧寒舍,愚兄在舍拱候。奉屈在坐諸兄明日舍間午飯 ,務望賞光。」賈銘、吳珍、魏璧總各應允:「明日定來奉陪。」陸書辭別眾人,帶著 小喜子去了。袁猷關照跑堂寫賬。那跑堂的同賣水煙的均皆答應。袁猷同著眾人各帶小 廝出了茶館,又叮囑賈銘們三人道:「明日務望賞光,小弟在舍專候,不著雄奉邀了。 」三人滿允,分路各散回家。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北柳巷陸書探友 西花廳吳珍吸煙

  話說陸書在教場方來茶館巧遇袁猷,吃茶散後,回到姑爹家中。用過晚膳,同姑母 談了些家常話,安歇一宵。

  次日清晨,備了「盟愚姪」、「盟愚弟」兩對拜帖,換了一頂朱紅貢緯高橋樑時式 大呢帽,身穿一件二藍線縐夾袍,係了一條白玉螭虎鉤絲帶,掛了洋表、扇套、荷包、 小刀等物,外加一件元(玄)色線縐夾外褂。小廝小喜子拿著拜帖,捧著小帽,夾著衣 包,拎著水煙口袋,跟隨出了姑爹家大門,由南河下到了常鎮道衙。署前那照壁緊對著 鈔關門城門,那裡是水碼頭,來往行人擁擠不開。陸書帶著小喜子,慢慢的隨著眾人走 。

  但見那:

  門名寶鈔,乃水陸之衝途;衙屬行轅,轄揚由之關部。連楚接吳,達淮通魯;絡擇 行人,稠密煙戶。

  稅務房稽查越漏,懸虎頭牌示以揚威;門兵班嚴拿姦宄,掛狼牙箭袋而耀武。旅店 燈籠,招往來之過客;鋪面招牌,攬輕商之市賈。進城人出城人,呵氣成雲;背負漢肩 擔漢,揮汗如雨。街市上蘭花擔牛脯擔,香風堪愛;路途間尿糞擔惡水擔,臭味難聞。 蔬菜擔魚蝦擔,爭先搶後;井水擔河水擔,逐隊成群。七橫八豎,擔夫之挑柴擁擁;六 抬三跟,鹽商之飛轎紛紛。

  縫窮婦女,臂挽蔑籃供補綴;遊方僧道,手敲魚子化錢文。男裝女相,抹粉涂脂, 人作兔畜受人拘;強討硬化,乞丐玩蛇。車載驢馱裝貨物,大商小賣做生涯。

  真是十省通衢人輳集,兩江名地俗繁華。

  陸書行過常鎮道衙門,轉彎到了埂於大街,見有許多戴春林香貨店。也有的櫃檯前 許多人買香貨的,買油粉的,紛紛擁擠;也有的櫃外冷冷清清。陸書初到揚州,不知何 故,又不便問人,遂過了太平碼頭,到了小東門外四岔路口,問了店面上人路徑,直向 北進了大儒坊,過了南柳巷,到了北柳巷,問到袁猷家門首。進了大門,只見四扇白粉 屏門開著。小喜子將屏門敲了兩下。裡面有個僕人將旁邊一扇屏門開了,問道:「是那 位老爺?」小喜子將兩封拜帖遞與那開門的僕人,道:「我們大爺特來拜會,拜托回一 聲。」那僕人將兩封拜帖一看,道:「請少待。」轉身進去。

  片晌工夫,見中間兩扇屏門大開,那接帖的僕人道:「請。」陸書帶著小喜子走進 。袁猷已過至大廳簷前,邀至廳上。陸書要請袁猷的父親出來拜見,袁猷道:「家父現 有小恙在身,改日再見罷。」陸書又要到後堂拜見伯母、大嫂,袁猷再四謙遜,方才彼 此見禮入坐。家人獻了茶。袁猷道:「愚兄實是不知賢弟來揚,尚未到令親府上拜謁, 反沐大駕先臨,罪甚罪甚!」陸書道:「小弟拜謁來遲,亦望吾兄恕罪。」袁猷請陸書 除去大帽,換了小帽,又將外褂脫下,交與小喜子,在衣包內換了一件天青鏡面大呢面 玉色板綾裡夾〔馬〕褂,復又入坐。

  家人又獻了一巡茶。聽得廳口家人道:「賈老爺、吳老爺來了。」袁猷、陸書才立 起身,只見賈銘、吳珍已經走進。上得廳來,彼此見禮入坐,品茗閒話。不一刻工夫, 家人來回道:

  「魏少爺來了。」袁猷們一齊迎至大廳簷前。魏璧上廳與袁猷見過禮,又與眾人見
禮,分賓主入坐。家人獻茶,茶罷收杯。

  袁猷邀請眾人到西首花廳裡面去坐,眾人立起身來。袁猷道:「小弟引導。」眾人
道:「請。」隨著袁猷。但見大廳西首兩扇白粉小耳門上,有天藍色對句,上寫著:

  風弄竹聲    月移花影

  進得耳門,大大一個院落。堆就假山邱壑玲瓏,有幾株碧梧,數竿翠竹,還有十幾 棵梅、杏、桃、榴樹木。此時四月天氣,花台裡面芍藥開得爛熳可愛。朝南三間花廳, 上面有一塊楠木匾,天藍大字寫的是:「吟風弄月」。下款是「古靈王應祥書」。

  中間六扇白粉屏門,擺列一張海梅香幾,掛了一幅堂畫,是筠溪陳瑗畫的山水。兩 邊掛著泥金錘箋對聯,上寫道:

  風來水面千重綠        月到天心一片青

  上款寫 :「佩紳學長先〔生〕教正」,下款是「齊之黃應熊拜手」。

  香幾上左邊擺著一枝碎磁古瓶,海梅座子,黑漆方幾,瓶內插了十多竿五色虞美人 ;右邊擺的是大理石插牌。中間擺了一架大洋自鳴鍾,一對鉤金玉帶圍玻璃高手罩。一 對畫漆帽架分列兩旁。桌椅、腳踏、馬杌、茶几都是海梅的。學士椅、馬杌上總有綠大 呢盤紅辮團「壽」字墊子。香幾兩旁擺列著廣錫盤海梅立台。有八張楠木書櫥分列兩旁 ,書櫥上總有白銅鎖鎖著,不知裡面藏的什麼書籍。左邊坣山牆掛了六幅畫條,是方華 和尚畫的梅花、虞步青畫的山水、王小某畫的美人、李某生畫的三秋圖、倪研田畫的月 季花、劉古尊畫的石榴。右邊坣山牆掛了一幅橫披,是錢問衫寫的《阿房宮賦》。右首 坣欄杆擺了一張楠木十仙桌,上面擺了一枝龍泉窯古瓶,紫檀座磨朱高幾,瓶內插了五 枝細種白芍藥。靠著廳後坣牆板擺了一張楠木大炕,海梅〔炕几〕,炕上也是綠大呢炕 墊、球枕,炕面前擺著腳踏、痰盒。廳上掛的六張廣錫洋燈,大小玻璃方燈。雕欄湘簾 ,清幽靜雅。

  袁猷邀請眾人至花廳裡面坐了,重新烹了上好香茗,擺了四盤點心是:一盤生肉筍 包,一盤火腿糯米燒賣,一盤五仁豆沙饅首,一盤螃蟹肉餃。袁猷邀請眾人用早點,眾 人陪著陸書將早點用畢,品茗閒話。

  吳珍跟來的小廝發子,拿著一個藍布口袋,走至花廳右邊,將口袋放在炕上。又將 那炕上海梅炕几搬過半邊,在口袋內拿出一根翡翠頭尾、金龍口、湘妃竹大煙槍,放在 炕上。又拿出一個紫檀小拜匣樣式小盒,揭開擺在炕中間,就像是個燈盤。

  這匣內有張白銅轉珠煙燈,玻璃燈罩,鋼千、恤,鬥挖、水池俱全。安放好了,又 拿了一個水煙紙煤點了火,來將煙燈點著。

  吳珍看見燈已開好,就立起身來,走到炕上坐下。在腰間掛的一個戳紗五彩須煙匣 袋內,拿出一個琺瑯紋銀轉珠煙盒,蓋子上有一個獅子滾球,那獅子的眼睛、舌頭同那 一個球總是活的。

  據說這煙盒出在上海地方,揚州銀匠總不會打。

  吳珍將煙盒用手轉開,放在燈盤裡面,遂邀請眾人吸煙。

  眾人皆說不會。吳珍再三相拉,將陸書拉了睡在炕上左邊,吳珍睡在炕上右邊。用 鋼千在煙盒內蘸了些煙,在煙燈上一燒,那煙掛〔了〕一寸多長,在千子上一卷,在左 手二指上滾圓。

  又在煙盒內一蘸,在燈火上又燒又滾,如此幾次,將煙滾圓成泡。拿著槍,就著燈 頭,將煙泡安在煙槍鬥門之上,又用手指捏緊,就燈拿鋼千將煙戳了一個眼。自己先將 槍吹了一吹,用手將槍嘴一抹,才將槍遞在陸書手內。吳珍將槍尾捧著,陸書將槍用勁 銜在口裡,吳珍將槍的鬥門對著燈頭,叫陸書嗅煙。

  陸書使勁的嗅了一口,鬥門堵塞。吳珍復又將槍就著燈頭重新燒圓,又打了一鋼千 ,遞與陸書再嗅。如此數起,半吃半燒,才將這口煙吃了,仍將槍遞與吳珍。陸書笑道 :「兄弟不是吃煙,反覺受罪。大哥不必謙了,老實些自己過癮罷。」吳珍又讓眾人吃 煙,眾人皆不肯吃。吳珍慢慢的吃了七八口,請陸書到右邊來。吳珍睡到炕左邊,又在 左邊吃了七八口。

  書廳上已將桌子擺好,擺了杯著。袁猷邀請眾人入座,吳珍才將煙槍放下,陸書也 立起身來。謙遜多時,一定請陸書首坐,魏璧二坐,賈銘三坐,吳珍在上橫頭,袁猷在 下橫頭斟酒。

  先擺了十二個小碟,後上了四個小盤。眾人問陸書蘇州、常熟風景,陸書又問揚州 故事、古蹟,飲酒閒談。又上了五個大菜,吃了幾壺百花酒。眾人道:「午間不能多飲 ,吩咐拿飯。」袁猷又敬了眾人每人一大杯,然後上了四個小菜碟子,眾人將飯用畢。 家人打了熱手巾把子,眾人揩過臉,散坐吃茶,各家跟來的小廝另有中席,袁猷家僕人 邀在廊房裡吃去了。吳珍又睡到炕上吃了十數口大煙。小廝人們飯已吃畢。吳珍叫發子 將煙具收了,仍將炕几擺在炕上。

  袁猷邀請眾人仍到方來茶館吃茶。眾人所談都是評花問柳、買笑追歡,五人甚覺意 氣相投。魏璧道:「文華兄與友英兄本是結盟過的,今〔吾〕五人不期相遇,亦屬前緣 。小弟不揣冒昧,意欲仰攀諸君金蘭雅集,不知諸君可能賞光否?」眾人見魏璧父親現 在兩淮候補,他今欲拜弟兄,誰不情願?齊聲道好。

  魏璧道:「明日我們湖舫在小金山關帝廟進香,大早在多子街金元麵館取齊。一切 〔皆〕係小弟主人,不必效那些俗人湊份子做豬頭會,惹人笑話。諸公意下如何?」眾 人先原不肯,你謙我遜,後見魏璧實意,才都應允。吃過下午點心,袁猷要請陸書吃晚 飯,陸書堅辭道:「小弟今晚要同家姑丈說話,相應明早會罷。」袁猷不好強留,關照 跑堂、賣水煙的寫了賬。眾人出了茶館,分路各散回家。

  一宿已過。次日清晨,魏璧先著家人到了小東門碼頭僱一隻長篷子大船:「我在金 元麵館等信。」家人答應去了。魏璧帶著小廝,夾了一個五彩洋印花面、玉色綢裡衣包 ,包了一件二藍線縐面、白紡綾裡夾背心,洋印飯單,小白銅面盆,高麗布手中,廣錫 嗽口盂,蘭譜,筆硯等物。又帶了一個藍布口袋,裡面裝的白銅水煙袋盒、紙煤等物。 出了公館大門,直奔多子街金元麵館。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鬧麵館袁猷討私債 封游船魏璧逞官威

  話說魏璧帶著小廝,夾著衣包,拎著水煙口袋,離了公館。

  走頭巷街,轉彎向東,出了小東門,到了多子街,進了金元麵館。走進後廳,早有 跑堂的招呼。魏璧遂揀了正中一張大人仙桌坐下,小廝另在前一進堂裡桌上坐下,將衣 包、水煙口袋放在桌上。那跑堂的走近魏璧席前請叫了一聲「少爺」用抹布擦乾淨了桌 子,泡了一蓋碗茶來,問道:「少爺今日幾位尊客老爺?」魏璧道:「今日一共五位老 爺。」跑堂的就擺了五雙牙箸,十多張席紙,八九個小菜碟子,站在旁邊伺候。

  一刻工夫,賈銘、袁猷兩人走進,彼此見禮入坐。尚未坐定,陸書已到。魏璧們三 人與陸書招呼禮畢,大眾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三蓋碗茶來。賈銘們向袁猷道:「昨日多 擾,謝謝。」袁猷道:「簡慢,簡慢。」正在吃茶,袁猷忽然看見一人走到樓上去了, 袁猷立起身來向著賈銘、陸書、魏璧道:「三位仁兄,小弟暫違,樓上一走,立刻就來 奉陪。」說著就到樓上去了。

  去未多刻,只聽得樓上拍桌敲台,又聽得袁猷的聲音與人喊吵。賈銘聽得,趕忙上 樓,看見袁猷與那人正在吵鬧。賈銘認得是熟人,他是鹽運司裡收支房書辦,姓鄭,名 煥,字貫之。

  賈銘與鄭煥彼此招呼,便人席坐下。賈銘問袁猷為著何事,袁猷道:「去歲臘月, 鄭大老爺愛厚我,托我代他借了三十兩銀子,九扣三分錢,原允今年三月歸還。那知到 期非但銀子不還,連人都藏躲,疾滑溜哄。我三番五次跑到他府上請安,他家這盛管隨 口答應,又說昨日在那個外室小奶奶那裡住的,又說是在那個堂名裡吃花酒未曾回來。 為找他尊駕,不知起了多少早,少睡多少覺,東跑西找,猶如趕獐。鞋子都跑壞了,找 不著他尊駕。那銀主日逐向我吵鬧,說我脫騙他的銀子。好容易幸喜今日巧意會見鄭大 老爺,同他要銀子,他還同我玩雲蛋。老實些說,今日有銀子便罷,若沒有銀子,我同 鄭大老爺一同到縣門首去打滾龍,挑挑縣門首屆班的朋友,看我中人犯法不犯法!」

  袁猷說畢,鄭煥道:「賈大哥,聽我告訴你,我同袁大哥相好,共財帛已非一次。 去臘,承他的情,代我借了三十兩銀子,原約今年三月歸還。奈因我有件公事尚未就手 ,所以耽遲到今,累袁老大跑了幾回,未曾會見,怪不得袁老大今日生氣。

  如今還要懇情耽到節下,本利一齊歸趙。」袁猷道:「鄭大老爺,不是我太肉,任 憑怎樣,今日總不得過閘。」賈銘道:「袁兄弟,你同鄭大哥當日是好上起,還要你代 他耽幾日,叫他上緊設法歸趙就是了,何必為這幾兩銀子說閒話呢?」袁猷道:

  「賈大哥,你不曉得兄弟這苦衷,這個銀主是個變種桀紂脾氣,你借他的銀子約定 三個月,到了三個月零一天,就還了他的銀子,心中總不舒服。我是不怕弟兄們譏笑, 因為事寒,代他經經手,落個中資,貼補茶水。他是一彈打個鵲兒,認整不認破。

  如今被鄭大老爺這筆銀子打住嘴,連我都叫不響了。今日要說是回日期,斷不能行 ,除非別處騰挪。鄭大老爺若是能於吃點若,才能過閘。」鄭煥道:「聽憑大兄,怎樣 說怎樣好。」袁猷道:「如今只有一個方法,除非另覓個銀主借筆銀子,把這桀紂人的 銀子還了,不知鄭大老爺意下如何?」鄭煥道:「謹尊台命。」袁猷道:「還有句不懂 人事的話,還要另外寫個憑據,讓我好去別尋門路設法。」鄭煥道:「理該如此。」遂 喊跑堂的到簡帖店內買了一張印花八行書,又拿了一個黑墨碟子,一枝舊筆,放在桌上 。

  鄭煥正提起筆來要寫,袁猷道:「老兄請緩,我代你算算。」喊跑堂的拿了一面算 盤,袁猷取過來,向著鄭煥算道:「前借本銀三十兩,已經過了五十天日期,要認他三 兩銀子轉頭。

  莫作三個月,只作兩個月,要把一兩八錢銀子,兩個月的利息。

  現在必得要借五十兩銀子,扣去五兩銀子折頭,四兩五錢銀子,三個月的利息,又 是一兩五錢銀子中資,一兩五錢銀子價費,又要扣一平一色,計銀一兩。清還前借之項 ,起除淨盡,共去四十八兩三錢,還剩一兩七錢銀子,相應叨光送與兄弟買雙鞋子穿穿 罷。」鄭煥道:「這兩把銀子,哥哥拿去就是了。」鄭煥遂提起筆來將八行書寫成。上 寫著:

  憑票付曹平關紋銀五十兩整。此照。某年某月某日立期票人鄭貫之包兑人袁友英

  鄭煥又在自己名字下畫了花押,向袁猷道:「袁大哥,還要借光呢。」袁猷含笑道 :「我的名字該派把與老兄與人家墊箱子底的 。」也就畫了押。

  鄭煥將八行書遞與袁猷,道:「一切費心。」袁猷將人行書接過,道:「適才言語 冒昧。小弟實是不知受了那銀主多少氣,加之跑了幾十天白腿,今日是見了哥哥一肚子 氣,得罪哥哥,望乞恕罪。」鄭煥道:「總是小弟不是,有累哥哥。等銀子清楚後再為 奉謝。」賈銘道:「總是相好,不必說這些套話了。」袁猷將鄭煥新立的票據收起,約 鄭煥明日午後在方來茶館,將那前立的三十兩欠票退還。鄭煥忙喊跑堂的來,吩咐下面 。賈銘、袁猷同道:「我們在樓底有朋友呢,相應各便罷。」鄭煥見他們不擾,又向賈 銘道了謝,說道:「今日不恭,改日再為奉請罷。」

  賈銘、袁猷辭別鄭煥下了樓梯,到了天井內,看見魏璧同著一個家人在廳旁簷前說 話。魏璧面上似有怒色,那家人諾諾連聲向外去了。賈銘、袁猷復然入坐,魏璧也入了 席道:「早間小弟著家人到小東門碼頭僱只大船,他方才來回我,說是碼頭上人說是芍 藥市,大船要四塊洋錢,外汰化。我的家人還了兩塊洋錢,那船家說兩塊洋錢就想叫船 ,只好紮只船坐坐罷。

  他們就爭論起來,船家仗著人眾,就要打我的家人,他所以到這裡來回。我此刻叫 他回公館紉父名帖,到甘泉縣裡去,務必要封小東門碼頭的大船,看他們敢於不應!諸 位兄台,你說可惡不可惡?」袁猷道:「這些船家總是喂不飽的狗,倒是裝差,他們反 伏水龜兒是的。」

  正在閒談,見吳珍方才匆匆來到,與眾人見禮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一蓋碗茶來。賈 銘道:「穎土兄到底有幾口煙,不能起早。」吳珍道:「小弟因諸公今日有約,恐其起 遲,昨晚便多吃了幾口煙,未曾睡覺。那知今日黎明,舍親家老太太去世,到舍報喪。 弟因今日要陪諸公,不能候殮,故而先到那裡一拜,急忙趕到這裡來。那知來遲,累等 ,望諸位哥哥恕罪。」袁猷道:「不必談了,我們腹中已經饑餓,快些下面罷。」魏璧 趕忙吩咐跑堂的燙一斤高粱酒,點了四個熱炒,下五個一錢二分的面,外面爺們桌上總 下六分。那跑堂的問了各人愛吃什麼澆頭,辦面去了。少停,將高粱燙了上來,擺了五 個小酒杯,又用好湯燙了一碗乾絲,陸續將熱炒碟子捧上,然後將面捧在各人面前。

  眾人吃著酒,將面用畢,揩過手臉,正在〔品〕茗閒談,只見先在這裡回話的那家 人同著一人,頭帶紅纓帽,身穿藍布袍,足下元(玄)布靴,手拿黑油單紙扇,一同走 到廳上。那家人走近魏璧身旁?指著那人道:「他是甘泉縣裡差人。小的回到公館拿了 老爺的名帖,到了甘泉縣裡。會見門上說了。他那裡立即發了封條,叫這差人同著小的 到了小東門碼頭,已將富春遊大船封備現成,伺候少爺。」魏璧聽了點點頭。那差人趕 上來,請叫了一聲「少爺!」魏璧向著那個差人道:「有勞。你明日到公館,有個茶敬 奉酬。」吩咐那家人陪他前廳吃麵。-那差人同那家人往前面吃麵去了。

  賈銘道:「如今船已算定,難道今日就是我們五人坐在船上?甚是寂寞無味。我們 何不將吳大哥的貴相知請出去玩玩?」

  吳珍道:「他又不會手口,把個啞叭帶上船去更是沒趣。小弟聞得天凝門外藏經院 進玉樓新來了一個相公,名叫月香,色技兼優。我們何不將他喊到船上瞻仰瞻仰!」眾 人道:「如此甚妙。回來船出水關,到天凝門碼頭,一同上岸去喊他就是了。」眾人又 談了些閒話、魏璧吩咐了小廝將前後桌子面錢總寫過賬,邀請眾人出了金元麵館。

  到了小東門外城門首,早有船家在彼招叫。那甘泉縣裡差人引著魏璧眾人到了河邊 ,船家趕著搭了扶手。魏璧邀請眾人登跳上船,進船入坐。跟去的小廝也有站在船頭, 亦有偷安躲在艄後的。有一個船家同跟魏璧的小廝說道:「二爺,我們裝差不管茶水, 回聲少爺可要買茶葉炭下午?」小廝進艙回了。

  魏璧吩咐把了幾百錢與船家,去買茶葉炭下午,又叫請一份大香燭,一掛旺鞭。不 多一刻,買齊回船,問了一聲「可等客了?」魏璧道:「客已到齊,吩咐開船。」那船 家答應,即便解纜掣跳。那甘泉縣裡差人伺候魏少爺開了船,方才回去。次日,自必同 船家到公館去領差價、領賞,不必贅敘。魏璧在艙內向著眾人道:「諸位哥哥,不是小 弟敢於冒昧,昨日既承諸兄慨諾,允結金蘭,請問諸位貴造?」隨叫跟來的小廝,在印 花布衣包內取出蘭譜、筆硯,放在桌上,取水將墨磨濃。眾人各道生辰,遂敘次序。賈 銘居長,次是吳珍,三是袁猷。陸書與魏璧同庚,生辰比魏璧早兩個月,四是陸書,五 是魏璧。次序已定,魏璧提筆將蘭譜書成,就放在船艙裡書架之中,吩咐小廝將筆硯收 去。那時大船已出了天凝門水關,魏璧吩咐船家,到天凝門碼頭將船靠岸。

  船家搭了跳板,眾人棄舟登岸,上了石坡。走過天寧寺,到了藏經院門首,見有塊 白礬石匾嵌在門頭,兩個天藍字,眾人看是「蘭若」二字。大眾進內,但見進玉樓的大 門開著,他們五人帶齊小廝進內。那裡早有底下人招呼,喊了一聲「客到!」邀請五人 上樓。跟去的小廝有人邀在樓下坐了。不知這裡可有月香女妓,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小金山義結金蘭 進玉樓情留玉佩

  話說魏璧邀請賈銘們到了進玉樓裡面,外場引著他們上了高樓。有人邀請至樓上西 首一間,揭開門簾,請到房裡坐下。

  打雜的人獻了一巡茶。只見有一個大腳婦,約有二十三四歲,頭挽時新鬆髻,栓著 一根犀碧簪,斜插了一根燒金點翠軟翅蝴蝶銀耳挖。那蝴蝶翅上有兩根顫巍巍的銀絲, 扣著兩顆假珠,一走一抖。耳戴燒金翠環,套著白玉三套夾板圈。鵝蛋臉,重眉俊目。 淡施脂粉,微微有些雀兒斑。身穿一件漂白綢機元(玄)色縑絲雙滾雙掛琵琶襟小褂。 加了一件蘇藍標布面、白洋裡、元(玄)色緞大鑲大滾、掛牙辮白芙蓉帶、訂金桂子扣 夾背心,束了一條元(玄)色洋布裙。白水縐布襪套。玉色緞面、桃紅興兒布裡、元色 (玄)絨情的松竹梅滿幫花、白水縐布包底、跳三針跌斷橋四塊底的鞋子,大紅標布元 (玄)色縑絲滾掛白桂子欄杆葉拔。腰裡係了一條青布圍裙。手腕上戴著扭絲銀鐲,左 手第四指戴了個羊脂玉荸齊鼓戒指,兩個燒金藕〔節〕間指。拿了一根白銅水煙袋來裝 煙。眾人見這婦人雖不十分標緻,卻生得風騷素雅。各人皆凝眸望著這婦人。

  那房外走進兩個女妓,進房請叫了一聲「五位老爺!」就在坣房椅上坐下,請問眾 人尊姓、住居已畢。眾人又問這兩位芳名,一個說叫翠雲,一個說叫翠琴,都是鹽城人 ,年紀總有二十〔一〕二歲。翠雲是個東家,翠琴是個伙計。

  眾人正在談話,那大腳婦人手拿那一根白銅水煙袋,將賈銘、吳珍、袁猷、魏璧水 煙裝過,到了陸書旁邊。陸書用右手將水煙袋苗子接在手裡,倚著頭來嗅水煙,就斜睨 著這婦人,忘記了嗅水煙。那婦人將水煙紙煤吹著,彎著腰將紙煤靠住水煙袋嘴。見陸 書望著他,他見陸書青年美品,衣服華麗,也就癡呆呆的望著陸書,忘記了點水煙,把 個水煙紙煤燒去大半段。

  賈銘望他兩人這般光景,便喊道:「你看燒了手!」陸書同那婦人兩下才驚覺了, 彼此一笑。魏璧道:「陸大哥帶了多少蒜瓣子來?」陸書不懂,呆望著魏璧。那婦人道 :「老爺們初次到此,就拿我們小人開心。」陸書聽他這話,更加生疑,迫問魏璧道: 「魏大哥,你說帶蒜瓣子是句什麼話?」其時那大腳婦人已將他們五人水煙裝畢,到房 外去了。魏璧道:「陸大哥,你不曉得我們揚州的俗話,但凡大腳婦人總稱之曰鰉魚, 像這樣妖嬈俊俏的,又稱之日釣鮮。

  你方才見他垂涎,豈不是帶了多少蒜瓣子來想吃鰉魚的。」魏璧尚未說畢,袁猷道 :「陸兄弟,敝地現在有個朋友撰了九十九首《揚州煙花竹枝詞》,內有一首,我念與 你聽。」袁猷遂念道:

  不愛姑娘愛大娘,纖纖玉腕水煙裝。

  鰉魚肥膩高抬價,雙倍鑲錢留內場。

  袁猷念畢,眾人道:「有趣,有趣。」袁猷又向翠雲道:「你家有了這位奶奶,可 以多添多少生意!」翠雲道:「老爺們不必拿鄉下人開心了。」遂喊人拿琵琶。

  只見有個底下人將琵琶送到房裡,遞在翠琴手裡。翠琴接過琵琶將弦和准,向著眾 人道:「唱得不好,諸位先生老爺包含。」眾人道:「請教。」翠琴彈起琵琶,唱了一 個《滿江紅》。

  其詞曰:

  俏人兒你去後,如癡又如醉,暗自淚珠垂,到晚來,悶懨懨,獨把孤燈對,懶自入 羅幃。偌大牀,紅綾被,如何獨自睡?越想越傷悲。

  天邊孤雁唳,無書寄。畫閣漏頻催,反覆難成寐。

  最可恨蠢丫環,說我還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說我還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

  翠琴唱畢,眾人喝采。有人將琵琶接過,又有人獻了一巡茶。

  袁猷向著翠雲說道:「聞得你們這裡有位月相公,何不請來談談?」翠雲便喊那大 腳婦人道:「張奶奶,將月相公喊來。」那大腳婦人喊了一聲:「月相公,這邊房裡有 客,過來走走。」

  少停一刻,只見一個男妝女子,右手揭起門簾走進房來。

  眾人看時,只見他頭上烏雲盤了一條辮子有二兩多。偌大一條元(玄)色頭條辮線 ,辮須拖在右太陽〔穴〕旁邊。插了四柄玫瑰花,約有三十幾朵。斜插了一根紋銀燒金 點翠三根絲軟屜嵌八寶耳挖。兩耳帶的紋銀燒金點翠竹葉環。套著羊脂玉洗琢精工三套 夾板圈。身穿一件蛋青百幅流雲花式洋縐圓領外托肩週身元(玄)緞金夾繡三藍四季花 花邊掛黃綠藕色旗帶訂金桂子扣三鑲三牙長大褂,加了一件綠大呢圓領托肩周圍白緞金 夾繡五彩西番蓮花邊掛白旗帶三牙辮銀紅綢裡訂金桂子扣夾背心,束一條青興布玉色縑 絲雙滾雙掛褲,係著豆綠色洋縐白緞花邊掛三色芙蓉褲帶。穿一雙大紅洋縐面元(玄) 緞金夾繡三藍摘枝藍花邊鑲滾掛黃綠白三色旗帶三牙辮訂琵琶帶綠興布裡夾套褲。白水 縐布襪套。穿了一雙美人臉貢緞面金夾繡三藍芙蓉桂滿幫花白綾顧襪。五彩西湖景底牆 四塊底跌斷橋灌鈴鐺木頭底的鞋子,訂杏黃洋縐元(玄)緞滾葉拔,訂了四個紋銀洋鏨 燒金扣,和合人鞋鼻,松花綠洋縐鞋帶。那鞋子不足四寸大,直底周根。生成瓜子臉, 柳眉杏目,人品風流,身材嫋娜。

  那一種妖嬈嫵媚,不由人不一見魂銷。

  這相公進了房,滿面堆歡,請叫了一聲:「五位老爺」,就傍著陸書坐下,逐位請 問了尊姓住居。眾人各轉問芳名、年歲,住居。答道:「賤字月香,癡長十六,敝地鹽 城。」陸書又問月香:「可曾許過人家?」月香臉一紅道:「尚未受聘。」魏璧道:「 久慕芳名,色技兼優,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意欲請教一曲,不知可賞光否?」月香尚 未答應,翠雲趕著喊人取琵琶,又道:「小孩年輕,粗草小曲,恐諸位老爺見笑。」早 有人將琵琶送到房裡,遞在月香手內。月香將弦和准,囀動歌喉,唱了一個《滿江紅》 。其詞曰:

  俏人兒人人愛,愛你多豐彩,俊俏好身才。望著奴嘻嘻笑,口兒也不開,不癡又不 呆。拿出對茉莉花,穿成大螃蟹,望奴頭上戴。我家殺蠢才,將我怪。花撩地塵埃,不 許將你彩。奴為你害相思,何日兩和諧?才了相思債。何日兩和諧?才了相思債。

  月香唱畢,有人接過琵琶。眾人聽他字句鏗鏘,柔媚可人,不由得齊聲連連喝采。 賈銘道:「我們今日特來請月相公湖舫一聚,不知可否?」翠雲道:「諸位老爺愛厚, 豈有不去伺候之理。不知船在那裡?」吳珍道:「我們的船就泊在那裡碼頭,就請同往 罷。」翠雲便向月香道:「你快些收拾,陪諸位老爺游湖,好好伺候。」又問:「大小 曲先生可在家呢?」只聽見樓下有人答應道:「都伺候現成。」月香立起身來道:「暫 違眾位老爺。」眾人道:「請便,快些收拾,我們拱候。」月香眼梢睃著陸書,微微一 笑,走出房門。

  到了自己房裡,重新用粉撲勻勻臉,嘴唇上又點了些胭脂。

  換了一件蛋青八寶花式洋縐圓領外托肩週身元(玄)緞金夾繡五彩《紅樓夢》人物 山水花邊掛黃綠藕色旗帶三鑲三牙鍍金桂子扣新大褂,加了一件佛青鏡面大洋羽毛面圓 領,外托肩週身白緞金夾繡三藍松鼠偷葡萄花邊,切剜四合如意雲頭排金銀旗帶三鑲三 牙銀紅板綾裡,鍍金桂子扣夾馬褂。桂子扣上掛了一掛綠鱔魚骨提頭翡翠間指金古老錢 ,玉色鱔魚骨打成雙燕尾,中有金屜點翠海棠花式嵌大紅寶石背雲燕尾,須上兩個鋪金 疊翠五瓣玉蘭花,擎著兩個茄子式碧牙璽,墜腳二弦穿成真戴春林一百零八粒細雕團「 壽」字叭嘛薩爾香珠。又掛了一個翡翠螭虎龍圈,套著一個紋銀小圈,扣著銀索吉慶牌 ,下墜十二根短銀索。掛了十二件紋銀洋鏨全副鑾駕剔牙杖。兩手腕上戴的燒金累絲嵌 八寶玳瑁鐲。右手大拇指上嵌了一個玳瑁假指甲。

  第四指戴著紋銀燒金洋鏨九連環戒指,上墜三根燒金短銀索,扣著鍾、鈴、魚三件 ,一動一抖。左手第四指、小指總戴著紋銀洋鏨長指甲,約有二寸長。四指又帶著一個 馬鞍式大紅瑪淄戒指,兩個紋銀燒金藕節間指。收拾已畢,又上了淨桶,洗了手。右手 拿了一柄真烏木嵌銀絲百壽圖扇,骨上白三礬扇面,一面是時下名人寫的蠅頭小楷《會 真記》,一面也是名人畫的史湘雲醉眠芍藥茵。扇骨上有個螭虎盤壽紋銀夾子,一個小 銀鼻扣了一條綠線繩,兩個金大紅須下扣一個羊脂玉洗就鴛鴦戲荷扇墜。左手拿了一條 大紅洋縐金夾繡三藍鳳穿牡丹手帕。出了自己的房,到了對過翠琴房裡,向著眾人含笑 道:「有勞諸位老爺坐等,請罷。」

  眾人一齊立起身來,出了房門。翠雲、翠琴均道:「諸位老爺,游湖後莫嫌蝸居, 請到這裡玩玩。」眾人道:「回來送月相公家來,再來取厭罷。」眾人下樓,翠雲、翠 琴伏在樓欄,往下向著眾人叮囑早回。眾人答應,帶著跟來的小廝出了進玉樓大門。

  陸書挽著月香的手並肩而行。到了碼頭,陸書攙著月香下了石坡,登跳上了船。賈 銘們同各小廝也上了船。那跟月香的人,同大小曲污師總皆上船,將一個五彩真洋印洋 布面銀紅興布裡琵琶口袋放在船艙裡桌上,他們三人在船頭上坐了。賈銘們在艙裡坐定 ,吩咐開船。那跟月香的人復又進艙,獻了一巡茶,將琵琶口袋解開,取出一面嵌螺甸 平安富貴黑漆退光背四個海梅玉簪花肘琵琶,放在桌上。那人將口袋收在身邊,仍到船 頭。船家忙著解纜掣跳,拿篙開船。

  月香拿起琵琶,將弦和准,向眾人道:「唱得不好,諸位老爺包含。」眾人道:「
洗耳恭聽。」月香遂唱了一個《疊落》,其詞曰:

  瀟湘館茜紗窗,蕭湘館茜紗窗,哎喲鸚鵡簾前喚曉妝。愁腸林黛玉,悶懨懨斜倚在
雕欄、雕欄上。

  小襲人手捧著,小襲人手捧著,哎約一幅花箋字數行。姑娘咱奉寶玉之命,特地前
來,將你,將你望。

  月香方才唱著,那船已行至下買賣街,許多茶坊,那裡面吃茶的人眾多,聽見絲弦 音聲,總對著河邊探頭探腦,向著船艙裡看望。賈銘們因船上有個女妓,恐怕茶坊裡熟 人招呼,總將臉向著城牆。大船過了北門吊橋,聽得城闉清梵鍾上鍾聲響亮。

  行過慧因寺,月香《疊落》唱終,將琵琶放在桌上,眾人連聲喝采。陸書道:「果 是詞出佳人口,月相公唱來非但聲音柔脆,字句鏗鏘,而且這詞曲清新,真令人心曠神 怡也。」眾人望著陸書、月香兩人暗笑。

  今日逆風,大船行得慢。眾人望著北岸一帶荒岡,甚是淒涼。賈銘道:「想起當年 ,這一帶地方有斗姥宮、汪園、小虹園、夕陽紅半樓、拳石洞、天西園、曲水虹橋,修 禊許多景致。

  如今亭台拆盡,成為荒家。那《揚州湖上竹枝詞》〔內〕有一首,令人追憶感歎: 『曾記髫年買棹游,園亭十里景幽幽。如今滿目埋荒家,草自淒淒水自流。」陸書道: 「小弟因看《揚州畫肪錄》,時刻想到貴地瞻仰勝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涼,足見 耳聞不如目睹。」賈銘道:「十數年前,還有許多園亭,不似此日這等荒涼。」

  正在閒話,那船已出了虹橋。魏璧吩咐船家先到小金山。

  船家答應,用力撐篙,大船已抵小金山碼頭。傍岸扣纜擺跳,大眾棄舟登岸。魏璧 的小廝捧了香燭、旺鞭、蘭譜,跟著進了關帝廟大門。到了大殿,早有道人將香燭接了 過去,裝香點燭。

  魏璧將蘭譜擺在供桌香爐旁邊,請賈銘叩頭。兩旁鐘鼓齊鳴。

  賈銘盟誓已畢,吳珍、袁猷、陸書、魏璧挨次叩頭髮誓。魏璧將蘭譜取來,與各人 換過收起。陸書叫月香也在神前禮拜過了。

  道人將元花元寶焚化,放了旺鞭。和尚近前問訊道喜,魏璧把了香儀,又把了一百 文與道人。和尚謝過,邀請眾人到廳上〔坐下〕。道人泡了蓋碗茶,捧在各人面前。又 有賣水煙的上來裝了水煙。魏璧在跌博籃上跌了許多水老鼠。開發了茶錢、水煙錢,又 到各處遊玩。看過芍藥,到了長春嶺,在下望上,甚是高峻。月香不敢上去,陸書攙著 月香的手,並肩上了高嶺。

  遠遠一望,見三汊河、寶塔灣兩處的寶塔,皆在目前。大眾在風亭少歇,一同下嶺 。回至舟船,日已過午。魏璧吩咐船家將船開到虹橋東岸停泊。

  大家上岸,到了德興居酒館人內。魏璧揀了後面一張大八仙桌,邀請眾人人坐。此 時是賈銘首坐,其餘挨次坐了,月香在下橫頭相陪。跟去的小廝同跟月香的人並污師們 另在前面堂裡坐下。那開德興居的店東王二娘,年紀約有五十多歲,走了過來道:「諸 位老爺,點什麼菜?」魏璧向賈銘道:「大哥點菜。」賈銘道:「你我既是結拜兄弟, 聚的日子多呢,嗣後不必拘這些俗套,各人愛吃什麼弄什麼才有趣味。」謙遜一番,大 家議定一碟大瓜子,一碟荸薺,一碟熱切厚火腿,一碟高麗肉,一碟炒甜菜頭,一碟蝦 ,一碟炒腰子,一碟炒雞爪,一碗火腿燒莧菜,一盤芽筍燒肉,一盤清抽雞,一碗氽烏 魚。月香又點了一個炒麵筋,先打二斤百花,跑堂的擺了杯箸、小菜,將碟子陸續捧上 。大眾飲酒猜拳。

  月香輸了一拳與陸書,月香請底。陸書道:「頭一拳掛紅作底。」陸書吃了杯酒道 :「第二拳如意作底。」月香道:「謝謝。」陸書道:「第三拳請你唱個小曲。」月香 遞了籌,有人遞過琵琶。月香將弦和准,唱了一個《疊落》。其詞曰:

  蘆雪庭雪滿階,蘆雪庭雪滿階。哎喲簇擁紅樓十二釵。開懷賈寶玉披裘立在攏翠庵 門、庵門外。水晶瓶抱滿懷,水晶瓶抱滿懷。哎喲銅環輕扣把門關,善哉望仙姑慈悲把 梅花、梅花彩。

  月香唱畢,眾人喝采,各飲一杯賀曲,重又猜拳。月香又輸了拳與賈銘,罰他唱大 曲。污師喊到席旁坐下,將笛子准了調。

  月香唱了一套《翠鳳毛翎》。鄰桌上吃酒飯的人,總將眼睛望著這桌。月香唱畢, 眾人喝采,飲酒賀曲,又各猜拳鬧酒。月香又喊污師坐在席旁拉提琴(俗名二虎子)。 月香唱了一套二黃,唱畢用飯。飯畢,揩過手臉,月香到王二娘房裡走走。魏璧的小廝 關照王二娘寫賬。魏璧邀著眾人出了酒館,上了舟船。

  此刻有許多游船方才出來,真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吳珍在艙裡將煙燈開了,月 香代他打煙。將船開到桃花庵、法海寺、平山堂、尺五樓各處遊玩。看了各處芍藥,紅 白相間,爛熳爭妍。月香折了幾枝玉樓春芍藥,帶到船上。各人用水煙紙煤點著,將跌 來的許多水老鼠亂放。

  用過下午點心,玩到傍晚,將船放回,仍在天凝門碼頭停泊,扣纜搭跳。魏璧的小 廝吩咐船家明日到公館領賞,船家連聲道:「是」。魏璧邀眾人上岸,船家將空船開回 小東門碼頭去了。

  眾人同著月香復至進玉樓中,上樓。月香邀請眾人到他房裡。眾人看見房中收拾得 十分潔淨,坣牆掛了四幅美人畫條,有一幅粉紅檳榔箋對聯,上寫著:

  月宮不許凡夫履

  香味偏占名士衣

  上款是「月香校書雅玩」,下款是「惜花主人書贈」。月香邀眾人入坐。那大腳婦 人到房裡獻茶、裝水煙,翠雲、翠琴總到房裡相陪。吳珍先聽見翠雲喊那大腳婦人是張 奶奶,便望著那大腳婦人道:「張奶奶,開張燈來。」那張媽答應,就在月香牀上擺了 一塊小蓆子,開了燈。吳珍在腰間取出煙盒,便睡下去。翠琴趕著過去代他開煙。魏璧 吩咐擺酒,底下人來回道:

  「老爺們五位尊客,家中只有三個相公,還是別處接兩位來,還就是三人伺候呢? 」賈銘道:「就是三人將就些罷,趕緊去辦,我們還要進城呢。」那人答應,下樓辦去 了。 這裡陸書與月香坐在一順椅子上,

  問月香家有何人。月香道:「我自幼父母雙亡,並無姊妹弟兄,只有胞叔撫領成人 ,教習大小曲。前年將我捆到清江二年,他得了多少捆價、私防銀兩、衣飾。今年又將 我捆到揚州,才來了月餘日子。」陸書聽了,不勝嗟歎。

  一刻工夫,已將桌子擺開,擺了碟子杯箸。吳珍還在牀上吃煙,翠雲邀請入坐。眾 人催促,吳珍才將煙槍放下,立起身來。眾人敘齒坐下。魏璧年輕又係主人,就在上橫 頭與翠琴並肩坐下。翠雲、月香兩人在下橫頭坐下。陸書坐的是四席,與月香坐的末席 靠得最近。大眾坐定,翠雲們三人輪流敬酒、敬果碟、敬拳、敬菜、唱小曲。

  眾人只顧歡呼暢飲,那知月香與陸書四目傳情,在桌底下捏手捏腳,兩情眷戀。陸 書又在腰間解下一塊羊脂玉琢成車輪□,那車輪是個活的,可以轉動,洗琢精工,悄悄 遞與月香。

  月香接過去,收藏好了。陸書與月香猜拳,月香輸了請底,陸書罰他出席串《佳期 》。月香聽了,架籌出席來串,又喊了污師上樓,在旁邊吹笛。月香拿了一條大紅洋縐 金夾繡三藍蝴蝶穿花汗巾在手裡,囀動歌喉,唱《小姐小姐多豐彩》。唱到「好教我無 端春興倩誰排」,將左手束在衣襟之內,彎著腰,右手拿耳挖子在頭上亂撓,那兩隻秋 波斜睨著陸書,那輕狂之態難以形容。陸書此時意亂神迷,那魂已被月香勾攝去了。一 曲唱終,眾人喝采。月香入席銷了籌,大眾賀曲,各飲一杯。

  賈銘們總是久走煙花的,看見陸書與月香兩情眷戀這般光景,賈銘向翠雲道:「我 們今日替你家月相公與陸老爺做媒。」翠雲道:「承老爺們盛愛,但有細情尚未奉告。 」不知翠雲說出什麼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陸文華議謀妓女 吳穎士約聚青樓

  話說翠雲聽賈銘說代月香做媒,便說道:「承老爺們抬愛,求之不得,那有推辭之 理。但是一件,月相公尚未梳妝,他雖無父母,他叔子想在他身上發一注大財,所以耽 擱到今。既是陸老爺喜歡他,相應先結個幹線頭,慢慢同他叔子商議,再為恭喜罷。」 賈銘道:「如此甚好。」就叫月香與陸書兩人吃了個清和合杯,結了線頭。眾人各吃一 杯賀喜,彼此又猜了幾拳。

  翠雲、翠琴各唱了兩個小曲,月香又唱了一隻《裊睛絲》。酒闌席散,吳珍又吃煙 。陸書、月香加倍綢繆。大眾催著吳珍將煙吃畢,一同下樓。翠雲們送至樓窗口,伏在 欄杆上。月香叮囑陸書明日早些來,陸書連聲答應。那跟來的小廝已將火把點了,引路 出了進玉樓,進了天凝門,到四岔路口分路各散,約定明早仍在教場方來茶館取齊。

  陸書回到姑爹家中,在書房內坐下,心中想著:月香人品標緻,舉止風流。我到揚 州原是要買小的,今見如此尤物,何能捨此另尋?但他身落煙花,有這人品技藝,諒必 身價甚矩。

  朋日且同賈大哥們商議,定要設法成全,方遂心願。胡思亂想,睡在牀上翻來覆去 ,一夜未曾安眠。

  到了次日清晨,趕忙起來,洗漱已畢,帶著小喜子來到方來茶館。這見賈銘、吳珍 、魏璧早已到了、陸書向魏璧道過謝,又與眾人見禮,入座吃茶。見袁猷同了一個約年 二十歲的人,身穿布服布鞋布襪,走進茶館,同到席前。眾人立起身來招呼。

  袁猷同眾人見了禮,又向那少年人道:「兄弟,這四位都是我拜過的弟兄,你過來 見禮。」那少年臉漲得通紅,向眾人作了揖。賈銘們忙問此位何人,袁猷道:「這是舍 表弟,昨日到寒舍來的。」眾人連忙還禮,邀請入座。跑堂的泡了兩碗茶來。眾人請問 這少年人名姓住居。那少年答道:「我姓穆,名竺,小時候上書房,先生代我起了個號 ,叫穆偶仁。住在霍家橋南首。」指著袁猷道:「他是我的表兄,我是他的表弟。我因 為娶親,我家爹爹叫我上揚州買些零碎東西。昨日來了,就住在表兄家裡。」眾人聽他 說了這一番,知他是居鄉老實人,就不同他深談。

  吳珍道:「今日奉屈賈大哥同三位兄弟,請在九巷強大家敝相好那裡永日一聚,務 望賞光。」賈銘、袁猷、魏璧聽了,欣然應允。陸書原欲請大眾到進玉樓去,見眾人都 允了吳珍,不便再說,也就答應。向賈銘道:「小弟有件心事奉申,小弟在家娶親三載 ,並未生育。家君因小弟雁行失序,望孫甚殷,命弟到揚,一則探視姑母,二則覓個小 星回去。昨見月香尚屬處女,弟欲將他拔出煙花,帶回家下,以慰家君之望。此事仰賴 大哥、諸哥弟善為小弟圖之,倘能事成,感佩深矣。」賈銘聽了這話,望著大眾道:「 愚兄昨日之言,可為先見矣。」吳珍道:「若是此事能成,真是佳人得配才子,亦天地 間一大快事也。大哥必須盡力為陸賢弟圖之。」賈銘道:「但凡吃相飯的人,家中必為 奇貨。況月香有此色技,尚未破瓜,正是搖錢寶樹,非得重資,何能輕易放手?昨日翠 雲之言,可想而知。

  在愚兄看來,陸兄弟不必性急,先以薄餌買其月香歡心。陸兄弟如此美品青年,月 香安能無意?待等兩情和洽,月香心有所歸,聞彼只有一叔,陸賢弟破費二三百金,愚 弟兄四人在月香耳畔再為撮合,何患不成!」眾人齊聲道:「好!」

  用過早點,袁猷向穆竺道:「賢弟,請到寒捨去罷,愚兄今日有點小事,不能奉陪 了。」穆竺立起身來便走,被吳珍拉住,向袁猷道:「賢弟,不是做哥哥的怪你,既是 你的令親,我們就不好巴結?請去聚聚何妨。」袁猷道:「二哥,你不曉得,這些地方 不便與他同去。」吳珍執意不肯,關照了茶錢,拉著穆竺,邀著眾人出了茶館後門。走 賢良街轉彎向北柳巷,到了天壽庵南山尖,下坡走到河邊,過了擺渡,走倒城到了九巷 一個人家。

  吳珍邀請眾人進了大門,見是三間廳房,後面住宅廂房共有五六個房間。眾人進內 ,早有底下人招呼,請到東面一間房內。只見湘簾翠幔,繡被綿衾,擺設精雅。坣牆掛 了四幅美人畫條,有一副綠蠟箋對聯,上寫著:

  桂樹臨風香愈遠

  林花映日色偏嬌

  上款寫「桂林校書清玩」,下款是「護花仙史書」。眾人才進了房,見有一個女妓 ,約有十八九歲,挽了發髻,尚未洗臉,兩道細眉,一對水汪汪的秋波。穿了一件白洋 布外托肩大鑲大滾小褂。加了一件綠大呢面外托肩花邊滾銀紅綢裡薄絮背心。

  大紅洋縐夾套褲,青興〔布〕褌褲,係了一條玉色洋縐花邊滾褲帶。有兩個銀響瓶 大紅順袋,須拖在半邊。尚未穿裙,有四寸大的腳。白水縐布襪套,鵝黃緞倩三藍滿幫 花木頭底的鞋子靸在腳上,尚未繫鞋帶。手腕上帶了一副銀鈕絲鐲。其人雖不標緻,丰 韻甚是可人。坐在坣梳桌椅上,不知何故,默默無言。

  見了他們六人進了房來,連忙立起身來迎接道:「五位老爺請坐。」袁猷口快,便 道:「我們六人同來,因何請叫五位?想必是吳二哥的貴相知了。」吳珍笑而不答。袁 猷道:「還未請教吳二嫂芳名。」吳珍道:「他叫桂林。」這桂相公一一請問過客人的 姓,早有老媽獻茶裝煙已畢。桂林吩咐老媽開燈與吳珍吃煙,又向吳珍道:「你這幾日 總不到這裡來,我著人日日奉請,貴步難移。今日什麼風吹到我們這小地方來走走?」

  吳珍指著陸書道:「這陸兄弟初到揚州,這兩日陪他玩玩,所以未到這裡。」桂林 道:「你的鬼話頗多。此刻我要洗臉,沒有工夫,回來等沒人在這裡,再同你算賬!」 忙喊老媽取水淨面。

  又見房外來了兩個女妓進房。一個約年二十二三歲,梳的蘇塌子的鬏,拴了一根綠 骨頭兩頭忙簪子,並未戴花。圓圓的臉,兩道彎彎的眉,一對雙箍子眼睛。臉上有幾個 淺白細麻子,討喜不生厭。深深的兩個酒窩,一嘴白牙。兩耳戴了一副黃不黃白不白的 環子,套著一副料玉圈。穿了一件舊白興兒布玉色縑絲鑲滾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舊蘇 藍布面白布裡背心。係了一條元(玄)色洋布裙,露出一雙舊玉色洋縐套褲。不到四寸 一雙小腳,穿了一雙白布襪套。洋藍布白絨倩的蝴蝶穿花木頭底的鞋子,直底周根,係 了一雙藕色洋縐鞋帶。手腕上並未戴鐲。其人雖是布服,素妝雅淨,並無煙花俗態。那 一個年在二十左右,也是蘇塌子鬏,拴了一根燒金簪,面前拴了一根燒金雙如意,插了 兩柄玫瑰花,刷著劉海箍。鵝蛋臉,細眉圓眼,焦牙齒。耳戴燒金點翠九鬆亭銀環,套 著白玉三套夾板圈。瘦苗條身材。穿一件漂白綢機元(玄)色縑絲鑲滾外托肩小褂,加 了一件玉色洋縐面外托肩元(玄)緞大鑲大滾銀紅綢裡夾背心。束著一條元(玄)色洋 縐百褶裙,銀紅洋縐套褲。有五寸大些腳。白水縐布襪套。白洋縐繡五採花木頭底鞋子 ,訂著一團和氣銀鞋鼻,大紅洋縐鞋帶。手腕上帶著裡方外圓洋鏨銀鐲。

  兩人走進房來,齊聲道:「五位老爺,一位姐夫。」就在房門那邊椅上坐下,請問 過賈銘、袁猷、陸書、魏璧、穆竺姓氏住居事業。賈銘道:「還未請問二位芳名、年歲 、住居。」

  那穿蘇藍布背心的道:「草字鳳林,癡長念二。本是揚州人,自幼到清江,今回揚 州尚未半月。」那穿玉色洋縐背心的道:「賤字巧雲,今年十六歲,是鹽城人。」

  正說之間,聽得房外響瓶叮噹,又走進一個女妓,約年十六八歲。梳的元寶鬏,戴 著金簪、金如意,斜插了一根燒金點翠丹鳳朝陽耳挖,玫瑰花箍,帶了兩柄玫瑰花,又 斜插了兩柄玫瑰花。圓胖臉,刷著虎爪,柳眉杏眼,貼了兩張琺瑯銀膏藥。

  胖胖身材,穿了一件銀紅興布元(玄)色縑絲大鑲大滾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福紫 大呢面外托肩花邊滾玉色板綾裡夾背心。

  束著一條五色洋縐月宮裙,大紅洋縐套褲。兩個金響瓶,大紅順袋,須拖在短裙子 旁邊。有四寸半腳,白洋布襪套,銀紅緞倩三藍滿幫花木頭底鞋子,蝙蝠銀鞋鼻,大紅 洋縐鞋帶。手腕上帶著鑲金八寶疊金絲玳瑁鐲,左手四指帶了一個赤金桶箍式戒指。走 進房來,滿面堆歡,請叫了一聲:「五位老爺!」就走到牀邊坐下,向吳珍道:「吳大 ,你這幾日不來,把我家桂姐姐都想壞了。前日有人在這裡告訴,說是你又在個地方做 下未完來了。」吳珍道:「罷了,他適才已經哇咕過了,不要你這紅相公來灌隔壁米湯 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了,請問這位相公芳名、年歲、住處。只見他答道:「草字 雙林,今年十八歲,敝地鹽城。」說畢,那先來的鳳林、巧雲立起身來道:「五位老爺 、一位姐夫請坐坐。」都出房去了。吳珍吃了幾口煙,向桂林道:「將三子喊來。」桂 林叫老媽到外面去喊三子。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二十餘歲的男子,垂手站在房門裡,請叫 過諸位老爺。吳珍向穆竺道:「適才這幾位相公,足下歡喜那一位,回來好陪你。」穆 竺臉漲得通紅,並不嘖聲。吳珍向三子將眼睛擠了一擠道:「穆老爺不開口,想必是你 家這幾個相公總不如意,你到別處帶一個好的來陪穆老爺。你再到藏經院進玉樓去請月 香相公,說是陸老爺在這裡呢。」

  陸書道:「二哥不必去接。」吳珍道:「請來才熱鬧呢,省得賢弟心懸兩地。」陸 書道:「二哥又說笑話了。」吳珍又向三子道:「你代我們中上辦八個碟子、四樣菜, 晚上添兩樣菜、四個小碗,到大館裡去辦。第一要好,不要你家那些例菜。我今日特地 將五位老爺請來的,關照家裡些相公好好應酬,不可怠慢。」三子連聲答應,走出房去 了。這裡桂林梳洗已畢,帶了鐲子,插了兩柄玫瑰花,穿了裙於,穿好鞋子,係好鞋帶 ,就睡到牀上與吳珍對槍過癮。袁猷們同雙林說玩話,嘻嘻哈哈。

  穆竺將袁猷拉到房外天井裡,向袁猷道:「表兄,你們同這女人坐在房裡說玩話, 倘或他家父母、丈夫、哥兒兄弟看見了,不是玩的。表兄你讓我走罷。」袁猷聽了這話 ,便笑道:「賢弟,你不要怕,儘管同他取笑,他是個婊子,諸事總有哥哥。」穆竺道 :「你是我表兄,我是你表弟,你說他是表姊,我卻不曉得這門親眷。」袁猷聽了,忍 不住笑,又不好罵他,仍將穆竺拉到房裡坐下。

  只聽得房外有人喊道:「文相公來了,請這邊房裡坐罷。」門簾一啟,進來了個女 妓,年紀約有二十七八歲。磨刀磚的臉,許多雀兒斑,搽了一臉的粉,把臉都膩青了。 穿了一件西湖水洋布褂,係了一條元(玄)色洋布裙。有六寸大些腳,穿了一雙洋布鞋 子,底小幫大,全仗鞋帶著力。進了房來,請叫了一聲:「諸位老爺!」同桂林、雙林 彼此招呼。桂林道:「姐姐請坐。」賈銘們總不認得,請問他芳名、住處、現在那裡。 袁猷道:「大哥,你當真認不得他?他叫文蘭,是興化人,現在七巷擺渡口慶子家裡。 我那一日同幾個朋友到那裡打茶圍,看見他家卻有四五個伙計,要算這文相公是個尖兒 。那些伙計,我不怕文相公見怪,都是些牛鬼蛇神,看不上眼。我聽見與文相公相好的 一個朋友說,這文相公牀鋪要算考第一呢。」文蘭含著笑道:「你老爺雖是面善,我卻 不知尊姓,見面就拿我細人兒評味,要是吃酒,我要罰你一大碗。」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了。文蘭請問過各人尊姓,又問了桂林、雙林名字。

  正在談話之時,只見三子走進房來,向吳珍道:「中晚的菜總在彩霞辦的。月相公 已經請過,即刻就來。」吳珍點了點頭,向陸書道:「陸賢弟,我若不把弟兄(媳)請 來,兄弟不得適意。回來弟媳來了,早間所談那話,賢弟須要下點深法,極力謀為。事 成之日,我弟兄總要大大的擾你個東道。」陸書道:「二哥不必取笑,倘能僥倖成功, 何能不請呢?」又談了半晌閒話。只聽得房外大眾笑語聲,響瓶叮噹聲,木頭底腳步聲 。不知是什麼人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吃花酒猜拳行令 打茶圍尋事生風

  話說賈銘們正在桂林房內閒談,只聽得房外笑語、腳步聲響,門簾啟處,步進一個 男妝女妓。眾人見是月香,忙道:「請坐,請坐。」月香請叫過眾人,又與桂林、雙林 、文蘭彼此問名招呼,就在陸書旁邊坐下。房裡老媽趕忙獻茶、裝煙。那跟月香來的人 拿了一根洋鏨銀頭尾烏木雕花桿子煙袋,上有紋銀洋鏨荷葉夾銀圈銀鼻銀荷包索玉色緞 五彩盤金煙荷包,四根五彩穗須,裝好了真仁和青絲煙,遞月香手內。月香銜在口裡。

  那人用水煙紙煤吹著,將旱煙點著。月香嗅了兩口,就將煙袋送到陸書口裡。陸書 接著連忙就嗅,覺得清香撲鼻,心曠神怡。

  他們兩人眉目傳情,比昨日加倍親密。

  那鳳林、巧雲聽見文蘭、月香來了,總到了桂林房裡。文蘭、月香看見他們兩人進 房,立起身來招呼入座,彼此道過名字。桂林向鳳林道:「鳳哥哥,過來吃煙。」鳳林 道:「哥哥你請,我過過癮了。」桂林站起,將鳳林拉到牀邊坐下,道:「吃兩口玩玩 :「鳳林睡下去,先打了一口煙敬吳珍。吳珍道:「我吃了半會了,你老實些罷。」鳳 林又請眾人吃煙,總說不會。鳳林遂吃了兩三口,讓吳珍調邊。鳳林睡到這邊來,打了 一口煙敬吳珍,然後一遞一口吃。

  穆竺坐在房裡,看見他們爬起睡倒,在那小盒內挑的彷彿膏藥肉,在燈頭燒了吃, 不知吃的什麼煙,又不好問,癡呆呆坐在房裡。看見方桌上擺了一張矮紅漆幾子,上面 擺了一件物事,又不像個木頭盒子,又不像個小亭子。頂上同四角共有五個黃亮亮的彷 彿小銅蠟燭,面前兩根黃亮亮的銅柱子,一塊玻璃裡面是塊鏨花貼金黃銅,中間圓圓的 (一)塊白磁,當中一個小洞,有兩根針晃晃轉轉。那白磁周圍有些直直彎彎的黑痕子 ,又不像字,又不像符。又聽得那裡頭滴滴落落,好像是打騾櫃聲音。穆竺正在心裡躊 躇,不知是件什麼物事,驀聽得那裡面叮叮噹當響了十一聲。

  只見三子走進房來,將八仙桌上擺的物件搬到梳桌上,同老媽將方桌抬到中間,捧 了四個茶食碟子、進房擺在桌上,重新換了茶,擺好椅座。桂林們邀請月香、文蘭並六 位老爺隨意拈拈。賈銘道:「我們腹中尚飽,才吃過早點,相應月弟媳同文相公老實些 罷。」桂林們將月香、文蘭拉了坐下。桂林抓了些瓜子、蜜棗敬他兩人。巧雲又將雞蛋 糕奉敬雙林,又敬雪果。

  鳳林睡在牀上打煙,拗起身來道:「二位姐姐,請老實些,恕我不敬了。」文蘭道 :「姐姐請過癮,不要打岔。」月香道:『「鳳姐姐是有福氣人,吃的萬壽膏。」鳳林 道:「姐姐說笑話了,我們被這件東西總坑死了。」說著又睡下去打煙去了。月香剝了 些瓜子仁,趁眾〔人〕不防備時,悄悄遞在陸書手內。

  他們用過茶食,碟子有人收過。文蘭就坐到牀邊。吳珍看見他的臉色,知道他是吃 煙的,遂起身來道:「文相公,我這裡讓你吃兩口。」文蘭也不推辭,就睡下去,與鳳 林對槍。賈銘們與雙林們談笑詼諧,只有穆竺一人呆立不言。此刻鍾打兩下,〔三子〕 進房回吳珍道:「吳老爺,菜已來了,還是擺,還是緩些?」吳珍道:「既來了,就擺 罷。」三子答應,同打雜的抬了一張圓桌面子擺在八仙桌上,擺了十二張椅座,十二雙 杯箸,擺好圍碟,燙了兩自斟壺百花酒放在桌上。

  吳珍邀請眾人入座。賈銘道:「圓桌不分上下,陸兄弟是月相公相陪,不必說了。 穆兄弟是遠客,文相公是請來的,相應就陪穆兄弟。袁兄弟、魏兄弟歡喜那位就同那位 坐。」他就拉著鳳林道:「我同你坐罷。」魏璧道:「巧相公同我坐罷。」袁猷道:「 桂嫂子是有主顧了,雙相公是壞蠶豆,同我坐罷。」賈銘道:「不是我們不巴結雙相公 ,怕他太紅。要烙人呢。」雙林道:「今日初會就拿我細娃子評味,回來再說罷。」桂 林向吳珍道:「我們老夫老妻沒有謙遜了,老實些坐罷。」大家總入了座。

  穆竺還站在那裡,文蘭道:「穆老爺請坐。」袁猷道:「兄弟,你請坐。愚兄才在 天井裡同你說過,我何能把苦你吃呢?」吳珍將穆竺拉了坐下,文蘭與穆竺並肩而坐。 穆竺臉漲得通紅,心裡跳跳的,生怕靠著文蘭。要想到右邊讓讓,那知右邊又是雙林, 弄得穆竺侷促不安。那房裡老媽看見穆竺這般伸伸縮縮的模樣,道:「穆老爺,不是我 代文相公說,人粗俗些,你老爺包含,吃過酒,我代你老爺做媒。」穆竺聽了,急道: 「我已經定了,業已看了七月裡年庚就娶。如今我就為娶親才上揚州來買零碎東西,我 何能又定一個呢?」眾人一聽,總忍不住哂笑。

  桂林與眾姊妹謙遜敬酒,你謙找遜。桂林遂執著酒壺道:

  「在我房裡,有僭眾位姐姐,我先敬了。」普席斟了酒。桂林端起自己酒杯先飲乾 了,候著眾人將酒乾了,才將酒杯擺下,又將普席酒杯斟滿。鳳林們各將果碟敬過,又 各敬過了酒。桂林道:「還是我僭各位姐姐敬拳。」每人猜了三拳,各有輸贏,互相請 底,罰酒罰唱。獨有穆竺不肯猜拳,連猜瓜子總說不懂,拳到他面前,他情願吃一杯酒 ,眾人也不好強他。文蘭、月香、鳳林、雙林、巧雲總敬過拳,也有輸了吃酒的,輸了 唱曲的。

  上了一個菜,眾人略吃了些。吳珍道:「猜拳殊覺沒趣,我們行個令玩玩,賈大哥 同四位兄弟意下如何?」賈銘道:「行令最妙,也要雅俗共賞。但不知還是連他們相公 ,還單是我們呢?」吳珍道:「我們六人各行一令,比如我的令行終,桂相公敬個小曲 ;大哥的令行過,請教鳳相公一個小曲。照樣挨行,豈不有趣?」大眾齊聲道好。穆竺 並不嘖聲。吳珍道:「穆兄弟怎樣?」穆竺道:「我不識得什麼令不令,老實些喝杯酒 罷。」眾人道:「既是穆兄弟不行令,我們公敬一大杯。」喊人取了大杯斟滿。穆竺並 不推辭,一飲而乾,眾人贊道:「海量。」請吳珍行令。

  吳珍飲了一杯令酒道:「一個《水滸》人綽號,一句四書,一句六才,要串意。如 說不出及說錯者,均罰一大杯。」眾人道:「請教。」吳珍道:「玉麒麟子哭之慟,那 管衫袖兒搵濕重重淚。」眾人贊好。桂林唱了一個《軟平調》,其詞曰:畫梁對對翻新 燕,桃紅似火,柳綠如煙。對菱花,不覺瘦損如花面。盼歸期,雁杳魚沉書不見。滿懷 春恨,愁鎖眉尖。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桂林唱畢,眾人喝采。吳珍道:「這些檯面小曲,我們都聽厭了,回來那個再唱, 罰他一大杯酒。」眾人道:「有理。」輪到賈銘說令,賈銘道:「聖手書生,威而不猛 ,筆尖兒橫掃五千人。」大眾贊好。鳳林喊人遞過琵琶,將弦和准,唱了一個《疊落》 ,其詞曰:

  我為你把相思害,我為你把相思害。哎喲我為你懶傍妝台,傷懷我為你夢魂常繞巫 山、巫山外。我為你愁添眉黛,我為你愁添眉黛。哎喲我為你瘦損形骸,悲哀我為你何 時了卻相思、相思債。

  鳳林唱畢,眾人喝采。有人將琵琶取過。吳珍道:「鳳相公可算善灌米湯了,不曉 得將為那個害的相思,今日在我們賈大哥跟前賣虛情。」鳳林道:「吳大爺,你不必在 這裡瞎挑眼,有句話我若告訴桂姐姐,只怕同你就不得好開交了。」賈銘道:「不必說 這些敲弓擊弦的話了,袁兄弟快些說令。」袁猷道:「花和尚先修其身,不禮梁王懺。 」眾人贊好。雙林唱了一個《滿江紅》,其詞曰:

  俏人兒,我愛你風流俊俏,豐雅是天生。我愛你人品好,作事聰明,說話又溫存。 我愛你非是假,千真萬真,夙世良緣分。易求無價寶,真個少。難覓有情人,何日將心 趁?我有句衷腸話,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

  雙林唱畢,眾人喝采。吳珍道:「雙林相公你不必煩,我們袁兄弟肯而又肯,包你 今日趁心就是了。」賈銘道:「趁心不趁心回來再講,工夫各自忙。陸兄弟說令。

  陸書道:「浪子鑽穴隙以相窺,不想姻緣想什麼。」眾人贊好。賈銘向月香道:「 你可聽見我們陸兄弟的肺腑話了?」月香微微一笑,喊跟來的人遞過琵琶,將弦和准, 唱了一個《劈破玉》,其詞曰:

  俏人兒,忘記了初相交時候。那時節,你愛我我愛你,恩愛綢繆。癡心腸實指望天 長地久,誰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丟,你罷休時我不休。貪花賊,負義囚,喪盡良心騙女流 。但願你早早應了當初咒。

  月香唱畢,琵琶有人取過。吳珍道:「月相公這個小曲唱的掃興,我們陸兄弟豈是 這等薄情人,要罰你一大碗酒。」月香道:「怪我唱的不好,實是量窄。」要求推情。 眾人道:「這人情非陸兄弟不能講。」陸書道:「他唱的不好,再罰他唱個好的。」賈 銘道:「陸兄弟捨不得把酒他喝,便宜他了。」月香道:

  「諸位老爺不必哇咕。我唱二黃賠罪。」袁猷道:「你揀拿手唱罷。」忙喊污師坐 在席旁,拉起提琴。月香取過琵琶將弦對準,月香遂唱道:

  林黛玉悶懨懨心中愁悶,聽窗外風弄竹無限淒涼,喚紫鵑推他窗且把心散。想當初 進榮府何等鬧熱,與寶玉日同食夜同炕枕,他愛我我愛他一刻難離。癡心腸實指望終身 有托,到如今均長大男女有別,見了面反說些虛言套話。平白的又來了薛氏姨媽,他有 女名寶釵容貌端莊,說什麼金玉緣可配鸞鳳。癡寶玉聽人言心生妄想,可憐我苦伶仃早 喪爹娘,無限的心中苦難訴衷腸。奴只得常垂淚暗自悲傷,最可恨王熙鳳拆散鴛鴦。

  月香唱畢,眾人喝采。昆琶有人取過。污師退往房外去了。

  眾人催著魏璧說令,魏璧道:「我不說,吃杯酒罷。」吳珍不肯,再三催促。魏璧 道:「托塔天王,每月五更清晨起,勾引張生跳過粉牆。」眾人笑道:「魏兄弟,你要 罰多少?」魏璧道:「我並未說錯,因何要罰?『托塔天王』是晁蓋的綽號,『每日五 更清晨起』,難道不是句書?『勾引張生跳過粉牆』,難道張生不是《西廂》上人?」 賈銘道:「魏兄弟,你不必強辯了。晁蓋不在天罡地煞正傳之內,然而這係《水滸》人 還可將就。這『每日五更清晨起』,是後人撰的《女兒經》,並不是四書,該罰一大杯 。這『勾引張生跳過粉牆』,是那唱的《鮮花》上的,並非六才詞句,又該罰一大杯。 」魏璧道:「理當尊命,兄弟實是量窄,不能吃。」巧雲道:「我代一杯罷。」吳珍道 :「本來派你一個小曲,如此你又要代酒,你必須串個小曲,我們才能依呢。」巧雲道 :「謹遵台命。」魏璧道:「兄弟喝一小杯罷。」賈銘道:「魏兄弟執意不肯多飲,相 應說個笑話罷。」眾人道:「如此甚好。」巧雲道:「串得不好,眾位老爺包含。」遂 架籌出席,拿了一條綠洋縐金夾繡五彩鳳穿牡丹手帕,串了一個「二八佳人巧梳妝」。 串畢,眾人喝采。巧雲入席,銷了籌,飲了一大杯。

  眾人催著魏璧說笑話,魏璧道:「說得不發笑,諸位哥哥莫怪。」眾人道:「玩意 兒,那個怪你?快些說罷。」魏璧道:「獻丑。」眾人道:「洗耳恭聽。」魏璧道:假 斯文朋友在路途相遇,一揖之後,這個問道:

  「兄呀,近日有甚佳句?」那個道:「前日有個朋友托我撰副對句,他是父母雙全 ,一妻數妾,要在對句內包羅闔家歡的意思。我就將『天增歲月人增壽,春瞞乾坤福滿 門』那副春聯改了數字,是『爺增歲月娘增壽,妻滿乾坤妾滿門』,可是將闔家歡包在 其內了?

  這個人拍掌大笑道:「足見斯文有同心,前日家母六十壽辰,各色齊備,只少一副 壽聯。我兄弟又不屑求人,也是將這副春聯改了兩字,是『天增歲月娘增壽,春滿乾坤 父滿門』 。」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道:「好個『父滿門』。」魏璧將一小杯酒飲乾。

  眾人道:「魏兄弟不行令,我們要公敬一大杯,請文相公唱個小曲。」穆竺仗著酒 量好,端起大杯一飲而乾。文蘭道:「派到我獻丑,唱得不好,諸位老爺包含。」賈銘 道:「不必說這些了,快些唱罷。」文蘭唱了一個《剪剪花》,其詞曰:姐在房中悶沉 沉,〔煙〕癮來了沒精神,真正坑死人。呵欠打了無計數,鼻噴連連不住聲,兩眼淚紛 紛。四肢無力週身軟,咽喉作癢肚裡疼,彷彿像臨盆。

  欲要買土無錢鈔,欲要挑煙賒閉了門,煙灰吃斷了根。

  那位情哥同我真相好,挑個箬子救救我命,殘生同他關個門。

  文蘭唱畢,眾人贊好。袁猷道:「文相公那一天脫了煙,我挑一大盒子來讓你吃, 好同我關門。」文蘭道:「單是你會說。」將眼一瞟。

  雙林道:「你們這個令甚是有趣,我也想了一個,不知用得用不得?」賈銘們聽了 ,詫異道:「請教,請教!」雙林道:「及時雨迅雷,又驚又愛。」賈銘聽了連聲贊好 道:「文簡意串,敏捷之至。我們肉眼不知你有些奇才,可謂埋沒英才,要公敬一大杯 。我們大眾陪你一大杯。」忙喊人取了些大杯,自己拿過自斟壺來,斟了一杯遞與雙林 。說著立起身來,將大杯接過,又在賈銘手內將酒壺奪過,在各人面前斟了大杯。大眾 陪著雙林飲乾。吳珍又吃了一杯圓令酒,然後賈銘、袁猷、陸書、魏璧每人出了一個令 ,挨次行終。

  鳳林、桂林、雙林、巧雲、月香每人唱了幾個小曲。文蘭唱了一個《寡婦哭五更》 ,唱畢,眾人喝采。袁猷向文蘭道:

  「我聽見人說你有個什麼《常隨歎五更》,又時新又好,我們今日要請你唱與我們 聽聽。」文蘭推說不會。袁猷定要他唱,他叫鳳林、月香兩人各將琵琶彈起,又囑污師 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雙牙箸、一個五寸細磁碟子,在手中敲著,催促文蘭〔唱 〕《歎五更》。文蘭道:「唱得不好,諸位老爺、眾位姐姐包含。」眾人道:「洗耳恭 聽,文蘭遂唱道:一更裡,窗前月光華,可歎咱們命運差,受波查。

  跑海投不著主人家,背井離鄉遠,拋撇爹和媽。悔當初不學耕和稼,南來北往全靠 朋友拉,行囊衣服一樣不能差。我的天呀!顧不得含羞臉,只得把薦書下。

  二更裡,窗前月光輝,可歎咱們武藝灰,派事微。

  初來吃的合漏水,問印無我分,馬號沒我為。流差問了充軍罪,押解囚徒上下跑往 回,犯人動怒,笑臉相陪。我的天呀!就是長短解,我也不敢將他來得罪。

  三更裡,窗前月光寒,可歎咱們跟官難,好心煩。

  百般巴結派跟班。煙茶新手捧,彎腰帶笑顏。有種官府愛嬉玩,朋友都恥笑,哇咕 言煩雜。自己心中氣,不好向人談。我的天呀!說什麼少屁中龜老討飯。

  四更裡,窗前月光圓,可歎咱們抓不住錢,碰官緣。派了門印有了權,衣服時新式 ,書差做一聯。五煙都要學周全,女妓、小旦日夜纏綿。浪費銀錢,忘記家園。我的天 呀!碰釘子,即刻就把行李卷。

  五更裡,窗前月光沉,可歎咱們不如人,苦難伸。

  打了門子派差門,接帖回官話,時刻要存神。差來差往鬧紛紛,終朝忙碌碌,四處 喊掉魂。門印尋銀子,看見氣壞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煙累,久已別處滾。

  天明窗前月光遲,可歎咱們落台時,苦誰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當盡,衣服 不興時。煙癮到了沒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覺淚如絲。尋朋告友,沒處打門子。我的天 呀!難道跟官人,應派流落他鄉死?

  文蘭唱畢,眾人齊聲喝采:「妙極,妙極!」鳳林、月香的琵琶有人接過。袁猷將 牙箸、圍碟仍放桌上。污師拿著提琴退往房外去了。眾人斟了一大杯酒,公敬文蘭,每 人又吃一大杯賀曲。鳳林、月香每人又唱了一隻大曲並西皮二黃。

  眾人總有幾分醉意,說道:「我們拿飯吃,晚間再鬧罷。」大眾用了飯,揩過手臉 ,散坐吃茶。吳珍、桂林仍睡到牀上過癮。穆竺定要先走,吳珍款留不住。袁猷道:「 他既要去,二哥讓他去罷。」穆竺聽了,也未辭別眾人,連忙去了。吳珍見穆竺已去, 就拿出一張六折票子代文蘭把了江湖禮,又把了一張二千文錢票與文蘭,辭別去了。袁 猷向吳珍代穆竺道謝。

  鳳林悄悄將賈銘拉到他房裡。賈銘看見雖沒什麼擺設,收拾得十分潔淨。壁上掛了 四幅美人畫條,一副黃蠟箋紙對聯,上寫著:

  鳳鳥和鳴鸞率舞        林花爛熳蝶常飛

  上款是「鳳林女史雅玩」,下款是「愛花生書贈」。

  鳳林邀請賈鉻坐下,喊老媽烹了一壺濃茶來,親自取了一個五彩細磁茶缸,斟了大 半茶缸子,恭敬賈銘。又叫老媽將燈開了,請賈銘吃煙。賈銘道:「不會。」鳳林道: 「吃一兩口解解酒。」將賈銘拉到牀上睡下,鳳林打了一口煙,敬賈銘吃了。賈銘道:

  「我不會吃煙,此刻吃了一口,覺得比桂相公房裡的煙香些,是何道理?」鳳林道 :「找是前日有個客送我些大土,我攙著煮的,故而香些。你再吃一口。」賈銘又吃了 一口,覺得酒竟散些。問鳳林道:「你家有何人?」鳳林默然不答。賈銘再三追問,鳳 林歎了一口氣道:「賈老爺,你莫笑。我自幼母親早喪,我父親貪酒好賭,將我許與堂 名裡梳頭的藍四娘家做養媳。

  七歲將我帶到清江教習彈唱,我不肯學,也不知挨了多少打罵。

  我家婆在清江開門,家裡有十幾個伙計。十三歲時就逼我做渾生意,也不知代他家 尋了多少銀子。只因我家大伯同我丈夫又嫖又賭,又吃大煙,亂同家裡相公睡覺,鬧了 許多把戲,打了幾場惡官事,累下一千多銀子債來,門不能開了,逃回揚州。

  現在我家婆同我丈夫、大伯租了人家半間披房,每日要四五百文費用。我在這裡雖 說是分帳,是借的印字錢做的鋪蓋。我在清江,首飾、衣服當盡。現在每日要打印子錢 吃早茶、戴花、胭脂粉、零用,又有幾口倒頭煙。家裡每日鬧著要錢,我來的日子又淺 ,身上又沒有熟客,叫我如何敷衍得過去?」說著,淚珠欲墜。

  賈銘道:「我看你雖落風塵,卻無煙花俗態。不必性急,自有好處。如不棄嫌,我 的意思想來巴結,不知你意下如何?」鳳林道:「你老爺樓梯子高,我腳大臉丑,恐怕 巴結不上。」賈銘道:「這些話我都聽厭了,如若同我結個線頭,一切玄事我還可以幫 忙。」那房裡高媽正在裝水煙,遂道:「我們這鳳相公人是極好的,但是初來,家累又 重,你老爺與他結個線頭,就是他造化了。」賈銘道:「我們是對面成交,不要你說現 成話,明日又說要謝媒,放我的差了。」高媽道:「那有個新娘子走上轎的?」

  正在房中談笑,只見陸書挽著月香的手走進房來。陸書道:

  「大哥談到好處,我們不該來取厭的。」鳳林趕忙起身道:「陸老爺、月姐姐請坐 。」高媽裝煙獻茶。賈銘道:「我同鳳相公談談他的家務,說來甚是可憐。」鳳林請陸 書、月香吃大煙。兩人總不肯吃,仍叫鳳林睡下過癮。又談了些閒話。

  三子走來道:「吳老爺請賈老爺、陸老爺、月相公們用下午。」鳳林叫老媽將煙燈 收起,邀請賈銘、陸書、月香到桂林房裡。眾人用過點心,閒談取笑。晚間點了蠟燭, 擺下杯箸、圍碟,仍照各人陪各人原坐入座。

  飲到半酣,正在歡呼暢飲之際,只聽得房外天井有七八個人腳步聲,又有幾條火把 燎在天井內的聲音。又聽得三子招呼道:「請在這邊房裡坐。」又聽得那些人走進對過 房裡去了。又見三子到桂林房裡來,悄悄將雙林、巧雲喊了出去。一刻工夫,巧雲進房 銷了籌,入坐,使了個眼色叫鳳林出席。過去了片刻,又聽得對過房裡吵鬧之聲,茶碗 摜在地下。又聽得人喊道:「你家很不懂事!我們又不常來,拿我們不曉得當做什麼人 ,瞧不起我們!」又聽得雙林道:「諸位乾老子,什麼事情動怒?諸凡不是,看我乾女 兒分上罷。」又聽得那些人說道:「他家只認得睜眼睛金剛,認不得閉眼睛的佛。我們 走呀,你家可玩得長就是了!」七言八語,走到天井內將火把點起,唧唧咕咕,忿忿去 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好勇鬥狠攙人搶物 排難解紛設席賠罪

  話說賈銘們在桂林房中聽得對過房裡不知何人吵鬧,月香唬得戰戰兢兢。聽得那些 人點了火把去了,吳珍忙將三子喊來問道:「適才是些什麼人?因何而吵?」三子道: 「我只認得兩個,一個是當過鄉勇的尤德壽,人都喊他尤不透。那一個是在茶館裡捏過 點心的,名叫燕相,同了幾個短打不尷不尬的少年人來打茶圍。進了門來就瞎槍瞎棒, 趕忙請他們到房裡坐下。才倒了茶去,就怪水煙來遲了,有意起毛生氣,把茶碗摜碎在 地,唧唧咕咕的去了。」吳珍道:「你家東家強大到那裡去了?他因何不出來會他們呢 ?」三子道:「強大不在家,到澡堂內洗澡去了。」吳珍道:「他們去了,未必干休。 」三子道:「這些沒相干的不要緊,由他們去呀。」

  吳珍道:「月相公的轎子可曾來呢?」三子道:「早已來了。」吳珍向月香道:「 月弟媳你不必怕,早些回去罷。」陸書拿出一塊洋錢把與強大家底下人,算江湖禮,又 把了兩張錢票與跟月香來的污師並底下人,又向月香道:「你的局包我明日送來。」月 香點點頭道:「你送我回去。」陸書道:「今日遲了,我明日到你那裡罷。」月香與陸 書附耳不知說些什麼言語,叮囑陸書明日早去。陸書諾諾連聲。月香辭別賈銘們眾人, 又與桂林們作辭,方才出了房門,走到大門外,上了小轎。三子捧了四包茶食,點了兩 枝安息香遞與跟月香的人,回進玉樓去了。

  這裡吳珍們酒也不吃了,各要回去。桂林不肯讓吳珍走。

  吳珍說有要事,不能在外住宿。說之再三,桂林氣急臉紅的說了許多醋話,才讓吳 珍同賈銘們出了強大家大門。約定明日早間仍在教場方來茶館取齊,分路各散,暫且不 表。

  再說尤德壽們出了強大家門,大眾氣忿忿的商議主見。尤德壽道:「龜是脊背朝天 ,不吃他要效尤。我們約些朋友到他家裡攙他兩個人,挑挑縣門首該班的朋友,自然有 攔停出來了事,划划他的翅,才曉得厲害,嗣後才瞧得起我們呢。」燕相道:「現在江 都縣皂班該現班的朋友,與我做過會的,你們盡管辦,總是我承擔,不叫兄弟們作難。 」眾人道:「好。」遂到興教寺街約了些初出市的把勢,十幾位亂神,在雜貨店內買火 把,腰內拿出二三十文,大錢少,小錢多,帶搶帶拿點了十幾條火把,抓了米店裡十幾 根米籌,蜂擁來到強大家門首。

  他家大門本是開著,遂一哄而進,人聲嘈雜,火光沖天。

  有些玩友同女相公們不知何事,唬得屁滾尿流。尖伶的總躲下漏子去了,還有躲在 牀後並柴堆裡面。只有巧雲未曾躲避得及,被同去的兩個二等把勢;一個姓唐,名叫唐 統,一個姓史,混名史肉頭,抓住頭髮、將銀簪、耳挖先窟(摘)除了去,安安膽。尤 德壽領著眾人,將些窗格什物打得乒乒乓乓。前來找尋強大,未曾找著。那雙林房裡有 個人在那裡打茶圍。此人姓白,名實新,弟兄幾個他居長,人總喊他白大,專在清渾堂 名裡打茶圍,吃白食,傳簽打知單,逢時遇節打秋風。不拘那家堂名鬧出事來,他總掗 著做攔停,兩邊賣情討好。今日正在這裡打茶圍,聽得外面喧嚷,趕著出了房來,看見 是尤德壽、燕相們,就將尤德壽攔住問道:「尤大哥,為著何事?」尤德壽道:「白大 哥,你不必管!他家拿我弟兄們不打賬,過於叫人下不來。今日拼打幾十,叫他家這牢 門開不成。」白實新聽了,就往地下一跪,將眾攔住道:「尤大哥們暫息雷霆,強大雖 是不懂人事,還要看他家照應的庾四老爹分上,他是個朋友,最肯交結人的。如今哥哥 們權且將巧相公交與兄弟,此刻茶前酒後不便諮話,明日大早請在教場泠園,我兄弟同 庾老四過來,總叫弟兄們過得去。」

  尤德壽總不肯依,正欲將巧雲攙了出門,卻好那素日代強家掌門的庾嘉福同兩個差 伙王七、趙八,跑得氣喘吁吁的趕奔前來。到了裡面,庾嘉福見了眾人就跪在地下,攔 住眾人討情。

  白實新、王七、趙人再三說合,有那尤德壽同去的人做好做歹,也將巧雲放了手, 交與白實新。大眾執著火把,米籌,洋洋去了。

  庾嘉福邀著白實新到巧雲房裡坐下。那些打雜的先不知躲在何處,如今見人已去了 ,趕忙進房獻茶、裝煙。庾嘉福向白實新道:「今日倒難為兄弟,若不是大兄弟在這裡 ,不知鬧成什麼樣子了。」白實新道:「我是一則到此玩玩,二則想同強大說話,不意 到了這裡即碰見了他們鬧事。你四哥又不在這裡,我又不是活死人,何能不管呢?四哥 ,你是如何曉得的?」三子站在旁邊道:「我看見他們進門來意不善,我就溜了出去, 想到四老爹府上去請四老爹,可巧在路上撞遇,請了來的。」原來這庾嘉福在府裡當門 戶官,名庾仁,排行第四,代強大家照應,每月送他月錢,節下送禮,平時還要放差, 很有出息,所以三子一請即到。三子開了燈來與庾嘉福吃煙。巧雲哭哭啼啼趕進房裡, 向白實新、庾嘉福道了謝。庾嘉福道:「巧相公,你可曾吃苦?少了些什麼東西?」巧 雲道:「多虧白乾老子攔著,沒有吃什麼苦。簪子、耳挖、鐲頭都沒有了,順袋裡還有 一塊洋錢,二千錢票子也被他們拿去了。」庾嘉福道:「你不必哭,明日包管照數還你 。」巧雲道:「總要拜托眾位乾老子幫幫窮乾女兒的忙,我只好多磕兩個頭罷。」庾嘉 福叫三子將強大喊來。強大到了房裡,跪在地下磕了個頭道:「謝謝諸位老爹。」立起 身向庾嘉福道:「四老爺,我這牢門真是不能開了。今日他們來,才到了房裡,就趕著 喊相公去酬應,裝煙獻茶,平空起毛生氣,將茶碗摔碎,嚷嚷咕咕去了。那時我不在家 ,我洗了澡回來,方才曉得。那知一刻工夫,他們約了許多人來,外面打到裡面來,虧 我眼亮躲的了。

  被他們將家內窗格什物打壞,還搶去好些東西;若不是白大爺在這裡攔著,巧相公 已被他們攙去了。這幾天一點生意沒有,昨日晚上打醋炭岔火,好容易今日擺了一台酒 ,才吃到半燙,被他們一鬧,總散了,還不知開發可弄得到呢,越想越氣。如今同老爹 商議,縣裡有幾位師爺常在這裡,我想同他們打場官司。」庾嘉福道:「你要打官司我 也不能攔你,你就要先將巧相公交與白大爺,讓白大爺交與他們,你再準備打官司,不 然你叫白大爺怎樣對他們呢?要說仗著這些師爺的力,他們何能常在這裡?千千明日, 萬萬後日,除非你不在揚州打把勢,可以打場官司散伙。你自己想想,你現在欠人多少 債務,打了官司難道債主就不要錢了?氣是好忍的。依我說,明日請白大爺同我到教場 去會他們,向他們說,將拿去的東西還你,做個主人,叫他們嗣後照應你些就是了。」 三子道:「老爹說的話不錯。他此刻氣昏了,不要睬他,老爹酌量辦就是了。」庾嘉福 們吃了一會煙,到了三更多時分才走。約定明日大早在泠園,先到先等,分路回家。

  一宿已過。次日清晨,庾嘉福同王七、趙八到了教場泠園茶館。見白實新早已坐在 那裡,招呼入席吃茶,各用早點。一刻工夫,尤德壽、燕相同著昨晚去的眾人陸續來到 。庾嘉福、白實新起身招呼,坐了幾桌。眾人喊跑堂的下面、買點心、下水餃、做蔥油 燒餅,有如餓虎爭食,吵嚷不清。

  庾嘉福等他們各人用過早點,立起身來到尤德壽、燕相們各人席前,斟了茶道:「 諸位兄弟,做哥哥的今日特來推情。強大不懂人事,一切都要望光看我薄面,所有他的 不是,罰他備席賠罪,弟兄們昨日拿的他家東西,也要推情還他。」尤德壽道:「我兄 弟年輕,出來玩的日子又淺,並不曉得你四老爹在他家照應。我弟兄們實是為強大瞧不 起我們,誠心昨日要攙他家兩個人,叫他牢門開不成。不意撞見改惡星君白老大在那裡 攔著,又是你四老爹閃了來,我們這些少年弟兄,那個能違拗你老人家?今日又蒙賞臉 ,到茶館裡來。我兄弟也久慕你四老爹是個大朋友,未曾過來巴結。你四老爹吩咐,理 當遵命。

  無如這樣說法並非我們大半,實是叫兄弟們過不去。所有他家的東西,我們也不擔 這個臭名,照數還他。只叫他唱兩本戲,備十桌酒席,就饒他了。再不然,叫他送我們 個訪,我們領他的就是了。」庾嘉福道:「尤大哥,你說到那裡去了。強大雖是不懂人 事,我兄弟素昔不夯賴忝教,還可以夠著交情。原可以遵命唱戲,念強大實是事壞,非 我代他哭窮,你們問白老大就知道他的事了。」

  尤德壽值意不休,就要往茶館外跑,被白實新拉住膀臂兩捏道:「弟兄們,這件事 不必把『難』字與庾四哥寫。自古道『巧媳婦難煮無米粥』。若論強大素昔不懂人事, 我就可惡他。

  如今不看玩龍燈的,要看投帖的,諸凡百事要推四老爹面上。

  念強大實是事壞,唱不起戲,罰他備四桌席,在北京館賠罪,弟兄們擔擔膀子讓他 們過去罷 。」

  鄰席又有許多常在這些清渾堂名裡吃白食的朋友,走過來推現成情,做現成攔停, 等了了事,好一同前去吃一頓,總過來原今又有昨晚同尤德壽去的兩個人做好做歹,向 尤德壽道:

  「不必說了,一千二百樁事都推庾四老爹吩咐罷。」尤德壽委委屈屈的將兩個小把 勢喊過來,關照他們將昨晚所拿衣飾照數送還強大家內,「我們在北京館等著你們。」

  那兩個小把勢,一人姓錢名貫之,父親在日,是慣放火債創成家業,一生最喜討小 便宜。買人田房,總要猶豫到除夕幾更天方才成交。銀色是低潮的,錢色是攙和私鉛的 。可憐那賣主不知多少事件等這田房價償還,若是嫌他銀錢色不好,他就不肯成交了。 逼著忍氣就他,算是暗中虧折。這錢老翁死後,遺下約有萬金。到了錢貫之手內,比他 父親更刁更滑。不知怎樣刁滑太過,未到年餘,把父親掙下家資刁滑得乾乾淨淨。還虧 娶的妻子有幾分姿色,暗走個把人。這錢貫之在外結交了尤德壽一班朋友,跟他們跑跑 腿,做做粗活。人因他父親將許多家資丟與他守不住,不喊他錢貫之,總喊他錢串子。 那一人姓佘名兆,家中母親同妻子總做媒伴生意。他在縣門首做過幾天差伙,自己疑惑 他是個把勢,嫌腔厭調,因此人不喊他佘兆,都喊他蛇調。當時錢、佘二人聽了尤德壽 的話,一聲答應,匆匆去了。

  庾嘉福見強大家三子在旁吃茶,悄悄向他說道:「你趕緊回去,看他們將東西送去 可少些什麼,你趕著到北京館來告訴我。」三子答應,立即去了。庾嘉福將各桌茶錢算 明,關照跑堂的到強大家拿錢。邀請著尤德壽們並白實新同那些學騙的朋友,出了泠園 茶館,到了小東門外北京館,進內,滿滿的坐了四桌。庾嘉福喊跑堂的打酒弄菜。只見 錢串子、蛇調兩人跑得雨汗交流,氣喘吁吁到了館裡,回過尤德壽的信,在下橫頭擠著 坐下。又見三子來,俏悄將庾嘉福請到酒館外說道:「他們已將物件送去,家裡所少零 星不過一二千文的東西。只是巧相公的首飾、腰內洋錢票子未曾送去。」庾嘉福道:「 此刻說了,還有那個肯拿出來?該應晦氣,只好由他去罷。」三子道:「東家還請老爹 去有要緊話說。」庾嘉福道:「我這裡散了,就到你家來。」三子答應去了。

  庾嘉福復進酒館,執著酒壺到各桌敬酒。尤德壽眾人立起身來連稱「不敢,不敢! 」白實新將酒壺奪了過去道:「四哥,你請坐,我代敬罷。」庾嘉福向眾人作了一個箍 桶揖道:「諸位兄弟,一切一切看我面上,嗣後照應強大些罷。」尤德壽們既和不講禮 ,將庾嘉福拉了入席。大眾猜拳開酒,直吃得酒醉肴飽,方才散席。

  庾嘉福將眾人送出北京館,又向白實新道了謝。白實新道:

  「四哥,兄弟昨日因為擠住件事,到強大那裡,想找他幫個忙,不意遇見他們一鬧 ,如今拜托哥哥罷。」庾嘉福道:「兄弟再我寬一兩日會罷。」白實新道:「拜托,拜 托。」辭別去了。 庾嘉福算清了酒飯賬,汰化、水煙一齊寫了,叫到強大家拿錢。

  同著王七、趙八出了北京館,到強大家內。不知強大請庾嘉福說什麼話,且看下回 分解。

第九回  諸把勢傳簽斂費 眾刀筆鳴保興詞

  話說庾嘉福同王七、趙八離了北京館,到了強大家,在雙林房裡坐下。強大走進房 裡,向三人道了謝,喊人獻茶、裝煙,開了燈與庾嘉福過癮。巧雲聽見他們來了,趕到 房裡,請叫過眾人。庾嘉福道:「為你的首飾,洋錢票子,我同他們吵了一陣,總沒人 認賬。該應你是小破財,改一日我捉個野豬來還你願罷。」巧雲道:「費乾老於們的心 。」看見牀上燈已開了,遂道:「我來代乾老子打煙。」走近牀前睡下,拿千子打煙。 庾嘉福也就睡下去過癮。

  強大在旁邊坐下,向庾嘉福道:「四老爹,我這個門如何開法?生意是日見其壞, 這幾日把勢的知單傳簽,紅白喜事酬應不清。並且有些簽上的人的名字,莫說不認識, 從來也未曾聽見過。更好笑那在過甘泉門首賣過水煙的廬州老,名叫紙老虎,簽上名字 叫劉詩,傳了一條簽,昨日來收簽份子。我把了八十個錢例分與他,就在這裡南腔北調 大扛大吵。還是撞見個客家認得他,腰內抓了幾十個錢,才拿了去。是人也狠,是鬼也 狠,不知他們心裡想怎樣。昨日地保方尚送了個知會來,說是畢老頭子的,尚未曾告訴 老爹。今日方尚又送了一個知會來,說是武秀才包瓊的。這些事雖不要緊,究竟非錢不 行。轉眼之間又鬧龍船,又到節下,如何辦法?」庾嘉福道:「你且將知會拿了來。」 強大到裡面拿出兩張白工單紙寫的知會到了房裡,庾嘉福叫強大遞與王七道:「我認不 得字,你念與我聽。」王七接在手內,將一張先念道:

  具知會武生包瓊

  抱告僱僕李升

  知為姪遭娼誘,恃眾逞凶事。竊生胞兄物故,遺姪包靜,生領回撫養,現已成丁。 讀書未成,性耽遊蕩,屢教不改,竟或徹夜不歸。常將家中衣飾攜出,已非一次。擬思 首忤,奈因孀嫂珍護。本月初八日,孽姪膽將生妻金環、銀鐲、金戒指等物潛攜往外, 數日不面。生四路訪尋,知係九巷開窩之強大引誘,藏匿家內。生隨往彼找尋,目見生 姪在彼,與女妓雙林、巧雲等同桌飲酒。生當將姪呼叱,不意強大挺身向前攔阻,將姪 藏匿,復敢向生凶烹。稍向理論,強大喝令男女僕婦多人,欲奔生毆。生因孤掌,未便 私較,急奔方脫。迫鳴該處地保,庇護不理。似此窩娼引誘良家子弟,率眾逞凶,均乾 例禁。不叩究追,生姪必遭伊等毒手。為此具知交保轉報。伏乞父台太宗師電賜,差拘 強大研訊,交人交物,懲凶肅法。所具知會是實。

  王七念畢,庾嘉福問強大道:「包瓊因為何事同你玩知會?」強大道:「那一日在 柳巷煙館裡,撞見他在那裡吃煙,叫我代他會兩個老子煙錢,我卻沒有代他,想必是因 此作怪。」庾嘉福道:「吃把勢飯,全要眼亮。你就是代他會兩箬煙錢,也不過幾十文 。如今要想幾十文了結不掉了。」又向王七道:「你將那一張再念與我聽。」王七遂將 那一張知會念道:具知會候補通判畢慶嘉

  抱屬王順

  知為龜棍逞橫,迫叩究逐事。竊職原籍徽州,寄居揚郡舊城八巷地方。昨晚回歸, 路由九巷,遙見火光燄識,人語喧嘩。職疑係人家失慎,近前查詢,始知係積慣窩娼之 龜棍強大家女妓桂林、巧雲等出局回歸,轎夫在門前手持火把打降,路為塞阻。職令伊 等讓路,該轎夫等恃蠻行兇。強大在旁除不叱阻,反敢竭令轎夫並外場打雜多人,奔職 攢毆,火把燒燬職衣,臨審呈電,幸遇路人解脫。鳴保不理。伏思窩娼本乾例禁,率眾 逞凶更屬不法,不叩究逐,閭閻難安。為此具知交保轉報。伏乞父台太老爺電賞,飭提 究逐,肅法扶風。所具知會是實。

  王七念畢,庾嘉福道:「畢老頭子又是為甚事呢?」強大道:「他節下總拿我的節 錢,去歲年節是送灶那日就拿去了,二月裡傳簽,我也酬應過了。前日有一天,在教場 裡會見我,叫我借幾百錢與他,幫他個忙。我說連日沒有生意,未曾允他。想必是這個 緣故。」庾嘉福道:「這又是你不是,你不見亮他既同你開口,你就弄二百文與他,也 就沒事了,如今要多花幾個了。他們這些人先玩個知會,算是塊敲門瓦,你若不買他的 賬,他拿七個錢買個手本,或是到二衙裡,或是府經歷司裡,或是江、甘兩捕衙裡遞進 去,那裡算是收到一張銀票,差出個差人來,不怕你不花錢。至菲要用十塊八塊,還要 同原告玩錢,才得了事。這叫做為小失大。開這個牢門,總要識事,順袋繩子要放鬆些 。俗語說得好,『把勢錢把勢用』。這碗倒頭飯,若是沒有這些花消使費,開門的人個 個總要行鹽了。這兩個知會交與我,明日到教場去會他們,弄幾個倒頭錢,把他們買牢 食吃。」

  強大道:「這兩件事要多少錢?」庾嘉福道:「至菲每人兩張六折票子才推得下這 個情來。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有個郭學猷,打知單硬要四塊洋錢一家。」強大 道:「郭學猷是個什麼人?」庾嘉福道:「不知他是個稟生,是個秀才?二年前還是個 鴉子,很在清堂名裡玩的。好大一砰銀子,如今玩乾了,假學做壞人,代人寫寫詞狀, 包攬打個官司。今年春天,在甘泉縣裡搭了元興堂一個抬花的,他家許多銀子。如今這 個知單不能不應,他已經向我說過兩次,若再不辦了與他,恐怕他自己到這裡來。他的 煙癮又大,開張燈來,像你家這樣小盒子,不知要吃幾盒子呢。稍須恭維不到,又要玩 邪術飛兵了。

  在我的意見,這幾件事是不能不辦,相應送他兩張八折票子,還要我去代你告苦講 難,還不知他可依呢。」強大道:「這兩日實是沒錢,那王侉子的印子錢,我還少他十 幾個印。前日向他說了找關,他允我後日送錢來。老爹將這幾件事耽遲兩日,等印子錢 過了手開發他們罷。」庾嘉福道:「那畢老頭子、包瓊兩個人,炒蝦子總等不得紅,如 何等得?連那郭學猷打知單的事,我總代你墊了,再算罷。」強大道:「如此更好,拜 托老爹罷。」

  庾嘉福道:「你適才告訴我那些把勢傳簽,也要看人行事,大的大酬應,小的小酬 應,就是那簽上名字認不得的,說不得這句話,〔也要〕算個例分,省得為這點小事, 又生出別的枝葉,豈不是為小失大呢?若說是沒有生意,今日買只公雞夜裡剪剪牲,打 個喜醋炭,打起精神慢慢的往前敷衍。這要托天保佑,生意能夠轉轉頭,把身上的債洗 洗再說。此刻你身上欠人多少利債,要算是騎在虎背上,欲罷不能。你想想我這話可是 的?」強大道:「老爹的話原說得不錯,只是照現在這樣,生意如何過得下去?」庾嘉 福道:「那個開門的人家不欠人的債?要像你這樣愁,還要焦死人呢。」強大又問道: 「今日茶錢飯錢共用多少錢?」庾嘉福道:「約莫七千多錢。」強大道:「真正是閉門 家裡坐,禍從天上來。就像是走路碰死了個老頭子一樣。」庾嘉福道。「險些忘記告訴 你,還有好笑的事。白實新向我說,叫你幫個忙,算是暗要謝儀。我心裡暗笑,又不便 回卻,允他過一兩日會,也要弄幾文汰化他。」正說之間,那地保方尚來找強大,聽見 庾四老爹的聲音便走進房來,請叫過三人。庾嘉福道:「方伙計,你來做什麼事?有什 話說?」方尚道:「我一則為昨日晚間的事,我不放心,過來問問。二則今日早間畢老 頭子來找我問信,正同他吃茶,那包瓊又送了知會來。我回他們說這裡昨晚鬧事,等了 結了,自然有人過來會你們。吃了幾十茶錢去了。我午前將知會送到這裡,未曾會見強 大,所以此刻又到這裡來會他的。」庾嘉福道:「昨晚的事已經了結了,難為你擔心。 那畢老頭於、包瓊兩個人,我到教場去會他們,斷不叫你作難。強大,你拿一百個錢來 。」強大隨即拿了一百文,放在桌上。庾嘉福將錢遞與方尚道:「你拿去將早間茶錢會 的了,寬一天叫強大候你。」方尚道:「我同強大也不是一天的交情,不曉得多少事承 他的情,幫我的忙,若是件件事同他要錢,倒不成個相好了。」庾嘉福道:「你這麼說 就罷了,我是我的江湖禮,不能不這樣說。」方尚將錢拿著,告辭去了。

  巧雲正在房裡代庾嘉福打煙,只見三子走進房來向巧雲道:

  「巧相公,魏少爺們來了。」巧雲問道:「可是昨日在這裡吃酒的?」三子道:「 正是。」庾嘉福道:「巧相公快些去罷,昨晚你被他們拿去的洋錢、首飾,今日放他個 差,好補補數。」巧雲聽了,一笑道:「乾老子們請坐坐,乾女兒少陪了。」強大要另 外喊相公來打煙,庾嘉福道:「不必喊了,我自己吃罷。」庾嘉福自己吃了一回,將癮 過足,將兩個知會帶在身邊,同王七、趙八離了強大家。

  到了教場竹罏軒茶館,找著畢慶嘉,入了席。庾嘉福道:

  「老朋友,不是我怪你,強大家你既拿他節錢,又要叫他幫忙,就是他未曾栽培你 ,也該告訴我,又做這些懈怠事做什麼。」畢慶嘉道:「我雖是每節拿他那幾文,因卻 不過你的情。外日因擠住件事,叫他幫個忙,他把臉打得高高的,故而我才同他玩的。 」庾嘉福道:「如今長話矮話不必說了。這裡有張票子,推我的情罷,嗣後心照。」畢 慶嘉接過錢票子一看,見是六八四百八十文,咂嘴道:「四哥,太菲了。」庾嘉福道: 「你莫嫌菲,這還是我墊的呢。」說著,將知會遞與畢慶嘉道:「又花了一文本錢了。 」畢慶嘉將知會收回。庾嘉福同他拱手而別。又找著包瓊,向他說道:「包兄弟,你們 近日尋錢總不分籃了,又拿人家節錢,又鬧知會,叫那開門的人總沒路走了。」包瓊道 :「四哥,你莫怪我。強大忘記了當初在人家打雜,如今做了東家,弄到錢了,眼底無 人。那一日在柳巷煙館裡,被他拿的那個苗令人過不過去,誠心想划划他的翅,也不想 節下沾他那點光了。」庾嘉福含笑道:「兄弟,你莫見怪,不要這等說法,一家不沾光 ,兩家不沾光,那裡打把勢?」遂拿去四八三百二十文一張錢票,出那原知會遞與包瓊 道:「拿去吃鴉片煙罷,嗣後不必做這些蛇足事了。」包瓊將錢票、知會接過去,看了 票上〔數目〕,向庾嘉福道:「莫怪,莫怪。」打恭作揖的去了。庾嘉福又去找尋郭學 猷,料理知單事件。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紅綃帳佳人驚異夢 白衣庵大士發靈簽

  話說賈銘們昨日在九巷強大家吃花酒,因為尤德壽們一鬧,眾人臨散時約定,今早 仍在教場方來茶館取齊。眾人陸續來到,吃過早點,在埂子街頭小山園混堂裡洗了澡, 剃了頭,又在潮陽樓飯館用過午飯。約到埂子街雙壽堂、石牌樓天慶堂、洪水汪熊寶玉 家、水廒裡雙慶堂幾處清堂名裡打茶圍。真個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

  玩到下午時候,路過左衙街,見錢店會館門首貼了一張十八印梅紅單帖,濃墨書寫 「紅梅館」三字,下面又貼一張小方梅紅紙,寫了一個「請」字。陸書不知何故,遂向 賈銘道:「大哥,這地方是甚所在?貼這幾個字做什麼?」賈銘道:「賢弟,你有所不 知,此是錢店公所。敝地有些斯文朋友在裡面出社,俗言打燈謎。」陸書道:「敝地也 有這個玩頭,我兄弟亦略知一二。我們何不進去瞻仰?」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齊道 :「既是賢弟豪興,我們奉陪。」一聲說「請」,眾人進了大門。

  到了裡面,遠遠望見廳房簷口並兩廊簷柱上,皆牽著麻線,上用竹夾兒夾著數百張 有一尺多長一寸多寬白杭連紙條,上面皆係寫的七個大字,下有注腳小字,又有紅圖書 並一個小紅戳,印著筆、墨、字、畫、箋、硯、茗、香等字。有許多人在裡看望,也有 點頭趑趄,也有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賈銘們走近廳房簷下,那廳上有人秉手招呼,賈銘 們亦拱手答禮。站定在中間階沿石上,向上觀看。但見這條麻線上掛的紙條上寫著:

  精鎸書法價高昂 《禮記》

  硯那樣生涯似昔年 成語

  簷鐸之聲古寺中 童讀

  茗掃清海面卒兵齊 言

  香賞玩青山畫航停 成語

  字那有情懷臨勝境 紅樓人

  畫邗上梅花兩度看 六才

  筆多子何能恨丈夫 《四書》

  墨莫貪色慾少冤牽 言

  杏花天氣上妝樓 《爾雅》

  香愛這梢頭數點疤 人事

  關隘重重隱畫船 幼學

  筆行過上界神仙府 言

  墨閉起熏籠檢曲牌 物二

  茗燕子桃花滿上方 言

  香情郎送別任蘇州 《四書》

  字秀士衣彩似古時 《毛詩》

  畫終日無聊飲最高 《四書》

  筆素日盈餘皆費去 言

  內庭消息誰傳出 新書

  茗煙鎖長堤傍野村 幼學

  硯揪枰再擺依棋譜 言

  香不覺寒門誥敕獎 幼學

  自家步入幽篁徑 燄口

  茗相知復又往京都 《易經》

  墨黃金方可救燃眉 新書

  筆姓字標紅第一圈 幼學

  而今不喜邗江地 《詩》

  字贅婿方能像己兒 祗

  茗閒來戀看妾傲枰 算法

  香偷情常想同相見 市招

  賈銘們望了半晌,陸書凝神思想。見那一條:「黃金方可救燃眉」,注腳是「新書 」二字,悄悄問賈銘:「新書是何書籍?」賈銘道:「就是時憲書。」陸書聽見有人喊 道:「聽商」,他遂也喊道:「聽商。」廳上有人答應,陸書高聲道:「『黃金方可救 燃眉』,可是『寅不祭祀』?」那廳上社主人答道:

  「正是。」遂將這一條竹夾下了,將這社條遞在陸書手裡,又照那紅小戳「筆」字 ,遞了一技筆與陸書收了。隨即又換了一條新社,仍用竹夾夾好。陸書正在觀看,只聽 得賈銘喊道:「『莫貪色慾少冤牽』,可是『無營無業?』」那社主人答道:

  「是。」將社條下了,一同卷箋紙遞與賈銘手裡,又另換一條新社掛上。陸書還在 那裡揣摩思想。吳珍因為不知強大家昨晚那些人曾否復來鬧事,不放心桂林怎樣,他又 不知謎理,拉著賈銘、陸書道:「大哥、兄弟,不用在此打這悶葫蘆,我們走罷。」賈 銘不便回卻,向社主人秉手道:「承教。」那社主人拱手道:「恕笑,恕笑。」

  眾人出了會館大門,沿路走著談著。賈銘道:「昭陽格最好不過是『傷心細問兒夫 病』。」陸書道:「心賦格莫妙於『一片丹心後代傳』。」賈銘道:「曹娥格後人做的 那裡能及『黃絹幼婦,外孫薺臼』,如今做曹娥格的已少了。」陸書道:「蘇黃格再好 的也不能及那『齊人有一妻一妾』了。」賈銘道:「敝地近日做那反照傳神的俱多。賢 弟〔適才〕商的這一條,要算是反照。總而言之,謎者迷言也,乃係遊戲偏才,不是實 學,不能如何考較。」談談說說,不覺日已將落,已到了強大家門首。

  吳珍邀著眾人進內。三子看見他們來了,趕忙請叫「眾位老爺!」仍請到桂林房裡 坐下,老媽獻條、裝水煙。三子將相公總喊過房來,請叫過了,桂林喊人開燈,與吳珍 過癮。吳珍道:「今日飯後,我只在天慶堂吃了四五口煙,也就罷了。」賈銘們問及昨 晚的事,桂林道:「不必提了。昨晚你們散後,約有頓飯工夫,外面來了有幾十個人, 火把不計其數,打到家裡來,打毀了許多窗櫺物件,我們局高都躲下漏子了。魏老爺的 貴相知巧姐姐未曾躲避得及,被他們抓住,簪子、耳挖、鐲頭、順袋裡洋錢錢票,都被 他們搶去了。還虧有個姓白的在這裡打茶圍,跪在那尤德壽跟前,才將巧姐姐丟下來。 今日庾四老爹到教場辦席招賠他們,東家花去七八吊錢,才得了事。巧姐姐從昨日夜裡 哭到此刻,可巧魏老爺來,弄幾兩銀子打些首飾,代你家相好的壓壓驚。」魏璧看見巧 雲鬢髮蓬鬆,還未梳頭,遂說道:「風吹鴨蛋殼,財去人安樂。所少的首飾,我明日辦 了來,你歡喜什麼樣式?」巧雲道:「只要你歡喜,我是不拘什麼樣式,只要有得戴就 是了,那個還講究呢。」他們正在這裡閒談,賈銘使個眼色與鳳林,走出房門。鳳林會 意,也就跟隨向外。賈銘道:「你房內可有客?」鳳林道:「沒有人。」遂邀請賈銘到 了自己房裡坐下,高媽獻茶、裝水煙。賈銘等高媽裝過水煙到房外去的時候,在腰內取 出六塊洋錢,向鳳林道:「我不怕你見怪,你耳朵上戴的諒必是副銅環料玉圈。你把這 洋錢拿去,叫你家裡人代你換副銀環,燒燒金,買副玉夾板圈,先包他一副銀鐲架著勢 。多餘幾文,買兩把土煮煮,慢慢的敷衍罷。只要我手裡寬餘,做得來,可以常常幫你 的忙。」鳳林將洋錢接了道:「賈老爺,我同你萍水相逢,承你盛情,你前算是雪中送 炭了。我倘能稍有好處,絕不相忘。」賈銘道:「些微小事,何必掛齒,不必在別人跟 前提及。」

  鳳林道:「我又不呆。賈老爺你可吃煙?我喊人開燈。」賈銘道:「不必開燈,我 不吃。」兩人又談了些閒話,仍同到了桂林房內。

  只見三子走進房來道:「諸位老爺,今日是東家的主人,〔請〕老爺們在這裡便晚 飯。」賈銘道:「昨日被那些混帳忘八蛋一鬧,玩得不暢快。今日我的主人,你照昨晚 的一樣辦法,快些將月相公請未。」三子答應去了。眾人在房內談笑詼諧。過了好一刻 工夫,月香來了,走進房裡,請叫過眾人,入坐。房裡點上蠟燭,擺下杯箸。各人總有 主顧,照舊坐定,請拳行令,飲酒唱曲,歡呼暢飲。大眾比昨舊玩得豪興,直飲到酒酣 興盡,方才散席。陸書開發了兩個局包與月香,又代月香把了江湖禮。月香辭別眾人, 定要陸書送他回去。陸書口說不肯,心裡要送得很。賈銘道:「陸兄弟,既是月相公要 你送回去,你就送他回去罷。明日我們仍在方來,先到先等。」陸書辭別眾人,帶著小 喜子,等待月香上了小轎,跟著轎子到進玉樓去了。

  這裡吳珍還在桂林牀上吸煙,桂林留吳珍在那裡住宿。袁猷已有幾分酒意,說是今 日不走了。巧雲留魏璧,先原不肯,後來已答應這裡住了。吳珍道:「我們三人今日總 不走了,賈大哥諒必也在這裡了。鳳相公因何不開口呢?」鳳林道:「我是姜太公釣魚 ,願者上鉤。賈老爺若是愛厚我,我就不留他,他也不走。若是不愛厚我,我就再留他 些他也不在這裡。」賈銘道:「三位兄弟在此,愚兄理當奉陪,實因有件要事未曾關照 家裡,定要回去。吳兄弟不必敲弓擊弦,我同鳳相公的愛情要算是心照,不在於住不住 。」鳳林道:「賈老爺這話說得在理。心照心照,時辰未到,日子長得很呢。賈老爺既 有正事,我也不敢強留。」賈銘道:「這話才碰我的心肺呢。」遂與眾人作辭。吳珍因 賈銘未帶小廝,吩咐自己跟來的小廝發子道:

  「你點火把送賈老爺回府,你就家去罷,家中門戶、火燭小心。」發子答應,執著 火照著賈銘去了。袁猷、魏璧也叫小廝回去。

  吳珍睡在牀上過癮。雙林邀著袁猷、巧雲請著魏璧,各到自己房裡。

  魏璧看見巧雲房中收拾得十分雅靜,掛了六幗美人畫條,有一副蘋果綠蠟箋紙對聯 ,上寫著:

  文回織錦堪稱巧        夢入巫山不見雲

  上款是「巧雲女史雅鑒」,下款是「夢花居士書」。

  巧雲邀請魏璧坐下,著人買了四碟茶食款待魏璧,又將燈開在牀上,請魏璧吃煙。 魏璧勉強吃了一口,道:「真正不吃了。」巧雲遂自己過了癮,洗過手腳,卸去釵環, 重新用粉撲勻勻臉,嘴唇上搽了胭脂,收拾睡覺,暫且由他。

  再說袁猷到了雙林房中,看見只掛了幾幅美人畫條,問道:

  「雙相公因何不掛對聯?」雙林道:「我是粗人,沒有人送我對子。」袁猷道:「 你不用謙了,我明日辦了送來。」因有了幾分醉意,又吃了兩碗熱茶,覺得臉上哄哄, 彷彿像似要嘔吐的光景,遂倒在雙林牀上,說是心裡難過。雙林叫老媽燒了一碗醋湯與 袁猷喝了下去。雙林自己本不吃煙,因袁猷吃多了,又開了燈來打了一口煙,勸袁猷吃 了,更覺得頭暈眼花,道:

  「我真不能吃,要吐得很呢,你相應收拾牀鋪,讓我先睡罷。」雙林忙喊老媽將煙 燈收過,把袁猷拉起來。老媽撢了牀,將薄絮被鋪好。袁猷到房外踉踉蹌蹌小解過了, 解衣就寢,一上了牀呼聲如雷,竟自睡熟。雙林慢慢地洗過手腳,除卸簪環,重新勻了 臉,嘴唇上又搽了些胭脂,關掩房門,也就睡了。直到二更多時分,袁猷一覺睡醒,酒 已散了,那被窩裡事不消細說。

  雙林起來用水後,又上牀矇矓睡熟。只覺得同著袁猷挽手並肩一同遊玩,到了一所 花園,園中景致十分幽雅。見有一座假山,山石嵯峨,古樹參天。旁有一座高樓,兩人 挽手同登。

  上得樓來,見中間有一塊匾,上有「風月樓」三個大字。有一副對聯分列左右,那 對句是:

  暮雨朝雲堪笑煙花情不厭

  黃金白鏹可憐風月債難償

  雙林同袁猷兩人凴欄賞玩。只見樓下是寬闊池塘,一池綠水,紅白荷花,綠葉青蓮 。有許多並蒂的,開得芬芳爛熳,清香撲鼻。有一對鴛鴦,在池內交頸而眠。兩人正在 賞玩,只聽得假山背後彈弓聲響,有一個彈於打到鴛鴦身上,將一對鴛鴦雙雙打死。

  雙林被那彈弓響聲一唬,驚醒來渾身是汗。聽得街坊上更夫鑼聲,正是三更。袁猷 正在酣睡,不便驚動。心中思想夢中光景,恐非佳兆。胡思亂想,驀然想起:「昨日北 門外白衣觀音庵裡尼僧大空,在這裡化緣,說他庵內觀音菩薩的簽靈應。我今做此異夢 ,不知主何吉凶,明日喊乘小轎,到那庵裡求條簽問問菩薩,看我終身如何結局。」翻 來覆去,一夜未曾合眼。

  到了天明,紅日方升,即便起來。

  袁猷已醒,穿好衣裳下牀,洗漱已畢。雙林將蓮子壺裡煨的湘蓮拿茶缸子盛了,遞 與袁猷吃。袁猷因昨晚酒多,未曾吃著晚飯,此刻腹中覺得有些饑餓,正用得著。正在 吃蓮子之時,魏璧同著巧雲、吳珍同著桂林,一齊來到房裡,各道恭喜,互為嘲笑,催 著袁猷穿好衣裳,同到教場吃茶去了。桂林、巧雲亦各回自己房裡梳洗。

  雙林在房中梳好頭,洗了臉,換了兩件新衣,同強大說明出去燒香。叫三子喊了一 乘小轎,帶著王媽到北門外白衣觀音庵。到了庵門首,王媽用手去敲庵門。雙林下了小 轎,只見有個老佛婆開了庵門,迎接雙林進去。到了大殿,那住持女尼法名大空,迎著 雙林問訊。雙林還了禮,向他請了香燭,就在觀音大士座前點燭燒香。

  雙林在蒲團上跪下,拜了幾拜,又向女尼要了簽捅,捧在手裡,默默通誠祝告道: 「女弟子生長名門,自憐薄命,墮落煙花,年已十八,瓢泊無偶,不知終身如何結果。 昨夜偶得異兆,未卜吉凶,今特虔誠頂禮,求菩薩指示。倘能脫離苦海,發條上上籤; 如若應派女弟子終老煙花,亦求菩薩發條下下籤,從此死心實意,削髮為尼,斷不在這 風月場中久戀。」祝告已畢,遂將手中簽桶搖了幾搖,只見那簽桶裡有一根籤條落於地 下。雙林用手拾起,又拜了幾拜,立起身來將簽桶、簽條總遞與女尼。大空接過了,將 簽條一看,在簽盒裡查出一條簽來,遞與雙林。大空道:「恭喜姑娘,是條上上籤。」 雙林接過簽 條一看,只見上寫著:

  第八十一簽 上上

  不是姻緣也是緣,

  前生注定總憑天。

  求官謀利皆成就,

  六甲生男病可痊。

  雙林將簽句看過,隨即收起。

  大空邀請雙林至客堂人坐,道婆獻了茶,擺了桌盒,談了幾句套話。雙林取出香錢 把與大空,又把了一百文錢封與老佛婆。大空道:「姑娘輕易不到小庵,今日光降,我 這裡預備粗素面,望姑娘賞個光。」雙林道:「多謝師太,改日再來叨擾。」起身告辭 。大空送至庵門外,候著雙林上了小轎,大空將庵門關閉。

  雙林帶著王媽回至強大家內,開發了轎錢,換了家常衣服,在房中坐定,將簽條取 出細細參詳。心中想道:「我去求籤,原是為我終身。如今菩薩發的靈簽,首句就說姻 緣。獨巧我昨夜留的是個姓袁的,我就得此異夢,這『也是緣,三字,莫非是我終身要 應在這姓袁的身上?但是鴛鴦原是比著夫妻,既是我若同這姓袁的有姻緣之分,因何又 被一彈子將一對鴛鴦雙雙打死?」躊躇了半晌,又回想道:「夫妻本是同生共死,我若 終身有托,就是同這人像那鴛鴦死在一時,我也情願,強如在這苦海,何日才得脫離。 但不知這姓袁的可曾娶妻,家道若何?此是我終身大事,不可輕忽,且慢慢的留意試探 ,再作道理。」不說雙林心中之事,亦不知月香要陸書送他回去有何事件,且看下回分 解。

第十一回  議梳妝浪子揮金 做媒妁虔婆索謝

  話說陸書送月香回至進玉樓,在月香房裡坐定,說了些笑話。月香叫人買了四碟茶 食,恭維陸書。月香將瓜子咬出仁子,遞與陸書吃。陸書同月香捏手捏腳的鬧笑。因見 月香膀臂上帶的是銀鐲,陸書道:「你因何不帶金鐲?」月香道:「你還耍呆呢,我若 有金鐲,怎麼不帶著架勢呢?」陸書道:「我明日弄副金鐲把你,你可要不要?」月香 道:「我說同你是線頭,我穿得好,戴得好,也是你的臉面。別人還要向線頭說要衣服 ,首飾,名為放差。像我這樣拙口鈍腮礙口識羞的,不會同人要這樣那樣。如今承你厚 愛,弄了金鐲來把我,我若是不要,我豈不是耍呆了?」陸書道:「只要你歡喜,我明 日定辦。」月香道:「你弄金鐲把我,我有什麼不歡喜呢?我若是不歡喜,我豈不是真 耍呆了!但有一件,那耽名不耽利,包的我是不要,你要弄就弄副實的,至菲要八兩重 罷,也是多謝你。」陸書道:「包你如意。」兩人又說說笑笑,玩玩鬧鬧。此時已近四 更時分,陸書才立起身來說走。月香又拉住他說了許多閒話,才讓陸書走。月香送至樓 口,陸書才下了樓梯,月香又將陸書喊上樓來,陸書道:「你有什麼話說?」月香並不 嘖聲,過了半晌才說道:「你明日早些來,同你有要緊話說。」陸書連聲答應,下樓帶 著小廝出了進玉樓。他那裡有人跟著他主僕到了天凝門城門首,那個人將城門喊開,讓 陸書主僕進了城,那個人才回到進玉樓去了。

  陸書回到姑爹家門首,小喜子敲開大門。那看門的僕人向陸書道:「陸大爺回來了 。太太因你大爺每日回來得遲,不知大爺在何處,屢次盤問我,小的們怎敢在太太面前 說什麼呢。」陸書道:「難為你們,我明日重重的謝你。」那僕人道:「大爺是自家人 ,說到那裡去了。」陸書由他說著,匆匆回至書房宿歇。

  一宵已過。次日黎明,即便起來,洗漱已畢,帶了銀子,同小喜子走到多子街金珠 店裡,換了八兩赤金,將銀兑清。拿著金子,送到新勝街首飾店裡打金鐲,講定工價, 當時付訖。

  又把了一百錢與小喜子吃飲食,叫他在那裡等著。陸書進松風巷走參將署前到了教 場方來茶館。因來得太早,賈銘們尚未來到,遂先在那裡泡茶。

  等候了多大一刻工夫,賈銘來了,彼此招呼,入席坐定,泡了茶來。賈銘道:「昨 晚賢弟送月相公回去之後,他三個人總在那裡住的,今日到了此刻還不曾來。等他們來 了,今日要罰他們做個東,請請我兩人。」陸書含笑答應。又等了半晌,吳珍、袁猷、 魏璧一齊來到。才入了座,賈銘道:「三位賢弟,昨夜辛苦了,睡到此時方才起來。今 日還是我同陸兄弟代你們賀喜,還是你們請我兩人呢?」袁猷道:「大哥不必取笑,今 日我兄弟的主人。」賈銘道:「我只要有得吃就不說了。」大眾一笑,各自用過早點, 談了些閒文。

  日將交午,袁猷邀著眾人到了強大家內。才進了門,袁猷就叫三子去請月香。三子 答應去了。眾人仍到桂林房裡坐下,有人獻茶、裝水煙,又開燈與吳珍過癮。一刻工夫 ,月香已到,進了房來,彼此招呼入坐。大眾在那裡用過中酒、午飯,散坐談笑。到了 太陽將落的時候,陸書看見小喜子站在房門外。陸書趕著走出房外,將小喜子喊到無人 之處。小喜子將金鐲遞與陸書道:「小的在錢店裡央人比過分兩,絲毫不少。」陸書點 點頭,將金鐲一看,攏在袖內,仍到房裡坐在月香旁邊,挽住月香的手,悄悄的將金鐲 遞與月香。月香會意,趕忙收藏好了。

  到了晚間席散之後、賈銘、魏璧各自回家。吳珍、袁猷仍在那裡住宿。月香仍要陸 書送他回去。到了進玉樓,陸書將昨晚送他到城門首叫城的那人喊至月香房內,說道: 「昨晚難為你。」賞了他一塊銀子。那人道了謝,下樓去了。陸書叫月香將銀鐲除了, 換了金鐲。在那裡談談笑笑,又玩到四更時分,方才起身。仍是昨晚送他的那人跟到城 門首叫城,讓陸書進城回去。

  次日,陸書又請眾人在強大家,將月香帶來,擺了中、晚兩台酒,玩了一日。酒闌 席散,也有在那裡住的,也有回去的。

  他們是朝朝擺酒,夜夜笙歌,不必贅敘。

  且說袁猷因允了雙林送對聯,自揣這筆墨之事不甚通徹,做不出對句,懇求幾位斯 文朋友代撰對句。因「雙林」兩字難以對仗,過了數日,那朋友胡亂撰了兩副對句送與 袁猷。〔袁猷〕也不知好歹,買了兩副裱現成了的對聯,送到字館內,將對句寫好,落 了上下款,興匆匆帶到雙林這裡。雙林將對聯展開一副,只見上寫著:

  霜管畫眉春睡足        菱花照面曉妝遲

  雙林看了對句,冷笑了一笑道:「把我的名字」改掉,這也罷了,我們吃相飯的人 ,誰人不知是殘花敗柳。你如今明明的露在對句上,可算是嘲笑足了。」袁猷道:「我 實不瞞你,我因筆墨生疏,不能自撰對句,請人代做的。我若有心嘲笑你,叫我不逢好 死!如今反要請教你,如何將你比做殘花?」雙林道:

  「你不必假著急。我且問你,那菱花經了霜豈不是殘敗不堪了?」袁猷聽了這話, 連忙將這副對聯撩過半邊道:「怪我太粗,未曾想到,你不必氣了。」又將那一副對聯 展開與雙林一看,只見上寫著:

  雪滿雙峰高士臥        月明林下美人來

  雙林看了這一副對句,話也不說,走近牀前睡倒,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袁猷不解 何故,坐在牀邊,追問雙林為著何事,雙林總不肯說。袁猷急道:「不拘什麼事,你不 說,叫我如何曉得?真正要急死人呢!」

  雙林道:「袁大老爺,你不必在我面前假著急,千不是,萬不是,怪我不該混要臉 。你大老爺送對子,怪不得你大老爺拿我開心了。」袁猷道:「那一副對句,『霜菱』 兩字,據你說將你比做殘花。如今這一副對句,我雖是才粗學淺不大懂得,看這對句是 現成的兩句《千家詩》,那撰對句的人因我囑托將你芳名嵌在裡面,故將『山中』兩字 改作『雙峰』。我不知怎樣就與你有什麼大關礙,你就氣成這般模樣!」雙林道:「我 氣的就是這『雪滿雙峰』四字,我如今說了,你自己思想,若不是你在人前瞎嚼蛆,那 代你做對句的人如何曉得這隱情,將那一首『曲徑通幽處,雙峰夾小溪』的詩句嘲笑我 呢。」說畢又哭。袁猷仍是不解,將『雪滿雙峰』四個字在口裡念來念去,抓耳撓腮, 只是說不懂。雙林扭著袁猷耳朵,附耳說了幾句,袁猷方才明白,立起身來,將兩副對 聯撕得粉碎。向雙林打拱作揖,再三勸慰,賭了多少咒,發了多少誓,雙林方才住哭。

  袁猷挽住他的手,同到桂林房裡。賈銘們眾人總在那裡,說是擺酒,又叫三子將月 香喊來。大眾吃了晚酒,月香仍是陸書送了回去。

  他們朝朝相聚,不覺多日。月香向陸書也不知要了多少衣服、首飾。陸書是無一個 不辦,也不知花費了多少銀錢。那進玉樓東家蕭老媽媽子同翠雲、翠琴以及內外場,不 知放了多少差。月香見陸書年紀又輕,人品又好,說話又溫柔,銀錢又揮霍,自思年已 十六,且在煙花數年,知識已開,心中豈不愛慕。

  但凡陸書見了面,他就百般親熱,相偎相依,只恨有人礙眼不得成就。陸書本來愛 著月香,那裡經得起他如此挑逗,越加弄得心癢難熬。

  這一日,陸書們正在月香房裡閒談,只見蕭老媽媽子來到房裡,請叫眾位老爺。月 香忙立起身道:「老乾娘請坐。」蕭老媽媽子道:「不必拘禮。」遂坐下道:「難得諸 位老爺總在這裡,我老媽媽子有句話奉申。」眾人道:「老東家有甚話說?」蕭老媽媽 子道:「昨日陸老爺為月相公恭喜的事托我,恰好月相公的叔子昨日來了,我再四同他 商量,他如今開了個盤子,要五十兩銀子開苞。另外要一根金簪子,一副金戒指,一件 洋縐大褂,一條洋縐百褶裙,一件杭羅大褂,一條杭羅百褶裙,好讓相公改裝。還要做 一頂洋印帳子,大紅洋縐帳額,新被褥。

  若陸老爺肯照他的話,聽擇日期恭喜,這一邊我費了多少唇舌,捏合妥了,不知陸 老爺意下如何?」陸書聽見他業已說成,心中十分喜悅,〔也不〕划算要用多少銀子, 即便滿口應承。

  蕭老媽媽於道:「陸老爺,我老媽媽子說了千言萬語,好不容易才將月相公的叔子 勸妥了。如今如了你老爺的心願,罷罷的月相公在我們這裡恭喜,你老爺酌量怎樣汰化 我就是了。」陸書道:「聽憑你要什麼,我總辦就是了。」蕭老媽媽子道:「我老媽媽 已將近七十歲了,前年我女兒身上有個客,是糧船上旗丁,帶了一副枋子把與我,合了 一個對拼的壽材,漆過兩三次了。如今你老爺做個圓滿,把三十兩銀子與我老媽媽子, 趁著今年是個閏月,做幾件壽衣。罷罷的也是苦了一輩子,落個好收成,保佑你老爺同 我家月相公好一世。」陸書們聽他這些話,均笑起來了。」陸書道:「這點小事,掌在 我身上就是了。」蕭老媽媽子聽了,呵呵大笑道:「陸老爺真稱得個大玩友,我權且謝 謝。」

  陸書又向月香道:「那衣服、鋪蓋,你自己向成衣司務說,愛什麼花色做什麼,講 明了共要多少銀子,我明日將銀子帶來,把與你交代他。所有首飾,我自己辦了帶來。 」又喊人取了歷日過來,選定五月初一黃道吉日,向蕭老媽媽子道:「我已看定五月初 一日期。到那一日你代我叫庖人多備酒席,連他們眾男女班子總要辦席。只要精緻,又 要豐盛,不可顧省錢鈔,用多少錢都是我開發。」又向賈銘們道:「初一日,務望哥哥 們同眾位嫂嫂並巧弟媳賞光,永日一聚。」賈銘們道:「這又何消說得,我弟兄們總是 要來賀喜的。」談談說說,已點上蠟燭。陸書又擺了一尋席酒,留眾人吃畢,大眾出了 進玉樓,進了天凝門,到四岔路口。陸書辭別眾人,帶著小喜子由北柳巷那條路回去。

  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同到九巷強大家內。進得門來,吳珍便問那個房空著。三 子道:「個個房總沒客,聽老爺們愛在那個相公房裡,就在那位房裡坐。」吳珍聽得桂 林房裡笑語聲,就邀著眾人到了桂林房裡。一進房門,就看見桂林、雙林、鳳林、巧雲 四人在那裡看紙牌,見他們進來,各人將紙牌摜在桌上,各將錢文收起,立起身來招呼 。賈銘道:「你們還看唄嗄,讓我們來看欹頭。」鳳林道:「我們在這裡別棍,小玩意 兒,老爺們來了,何能還看呢?」早有老媽忙忙將紙牌收起,將桌子搭在原處,請眾人 坐下,獻茶、裝水煙,問道:「諸位老爺,用過晚飯呢?」吳珍道:「適才在月相公那 裡吃過了,你快些開燈,讓我過癮。」老媽答應,趕著將煙燈開了。吳珍睡下去,桂林 就去代他開燈。賈銘同鳳林咭咭咕咕不知說些什麼。袁猷同著雙林,魏璧同著巧雲總各 在那裡鬥趣。不覺工夫,只聽得窗外雨聲瀝瀝,越下越大。三子進了房來,向眾人道:

  「外面已交三鼓,雨又下大了,老爺們今日總不能回去了。」吳珍道:「鳳相公同 我們賈大哥至今還是幹線頭,可巧今晚天做媒人,我們陪大哥今日總不去了。」賈銘聽 得雨已下大了,不便推辭,也依允了。吳珍叫了三子吩咐各家跟去的小廝各自回去。眾 人將賈銘送到鳳林房裡,鬧了半會,方才各歸各房去了。

  鳳林叫人將燈開了,請賈銘吃煙。賈銘道:「薛司務代你做了兩件小褂,兩條褲子 ,可曾送來呢?」鳳林隨即在腳籃內拿出一件漂白細機縑絲鑲滾外托肩小褂,一件白縑 絲玉色鑲滾外托肩小褂,一條青興布褲,一條元玄色縑絲褲,送與賈銘看,說道:「今 日午後薛司務才送來的,他說是你叫他做了送來的。我承你各種周全,叫我如何過意? 」賈銘道:「些微玄,嗣後這些俗套話不必說了。」仍叫鳳林將衣服收起。鳳林將賈銘 拉了睡在牀上,打了兩三口煙敬賈銘吃了,然後自己過了癮。在梳桌抽屜內拿出一碟雞 蛋糕,一碟百果糕,賈銘略吃了些。鳳林洗過手腳,將煙燈收起,鋪牀疊被,催促賈銘 解衣睡上牀去。

  鳳林關掩房門,陪著賈銘睡了。不知他二人在被窩裡做些什麼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二回  燕相硬寫龍船分 月香初試雲雨情

  話說鳳林因賈銘把了幾回洋錢買了幾回土,又做了許多衣服與他,心中十分感激。 今日賈銘初次在這裡住宿,鳳林就賣弄牀鋪秘術,這一夜是百種恭維,直到金雞三唱, 才相偎相依,相摟相抱睡熟。

  次日清晨,魏璧先起,跑到鳳林房門首,推開門,悄悄走至牀前,揭開帳子。見鳳 林將右臂胳肘露在被外,摟字銘項頸,兩人面對面睡得正熟。魏璧輕輕喊了一聲:「好 恩愛呀!」鳳林驚醒,將眼睛抹了一抹道:「魏老爺為何不睡睡,起這麼早做什麼?」 賈銘聽得鳳林說話,也就醒了。魏璧道:「我同巧相公是『春王正月,天子萬年』老對 子,睡老實覺。比不得你同我們賈大哥是新婚宴爾,夜裡辛苦,所以睡到此刻,還不曾 醒。」賈銘道:「兄弟不必鬧了,將帳子放下,讓我們起來。」魏璧將帳子放下,賈銘 、鳳林穿好小衣下牀。

  吳珍、袁猷已都鬧到房裡,互相嘲笑,催著賈銘洗臉,穿了衣裳。鳳林捧了一碗煨 蓮子在手內,向著吳珍們道:「你們三位姐夫諒必總用過了,我也不敢虛邀。」遂將蓮 子送到賈銘手內。袁猷道:「你這蓮子是為我們大哥煨的,我們也沒有福氣吃你的,大 哥請老實些罷。」賈銘道:「有偏三位兄弟。」遂將蓮子吃了一半,將碗遞與鳳林,同 著吳珍們出了房門,走到天井內。賈銘又回頭進房,腰內拿了兩塊洋錢,遞與鳳林換錢 零用。才出了房門,鳳林又將賈銘喊了回來。賈銘道:「你有甚話說?」鳳林欲言不言 ,凝了半晌道:「你早些來再說罷。」賈銘諾諾連聲,出了房門,同著吳珍們一齊出了 強大家大門,到教場方來茶館吃茶去了。

  賈銘們去後約有一個時辰,那前次在這裡鬧事的燕相、尤德壽同著四五個人雄赳赳 的到了強大家內。三子看見他們來了,敢怒不敢言,趕忙笑嘻嘻的招呼,請在雙林房裡 坐下,獻了茶,喊老媽裝水煙。把家中幾個相公總喊到房裡,請叫眾位乾老子,請問眾 人尊姓。眾人又問各相公芳名已畢。三子拿了一隻琵琶遞在鳳林手內道:「鳳相公揀好 小曲唱一個奉敬眾位乾老子。」

  鳳林接過琵琶,將弦和准,向著眾人道:「唱得不好,眾位乾老子包含。」眾人道
:「請教,請教。」鳳林彈動琵琶,唱了 一個《南京調》,其詞曰:

  春色惱人眠不得,滿腔心思,獨伴銀燈。聽聲聲狸貓,叫得人心愁悶。薄情人,狠
心一去無音問。欲睡不穩,好夢難成。恨蒼天,求籤問卜全無准。

  鳳林唱畢道:「獻丑,獻丑。」眾人道:「好。」琵琶有人取過。

  燕相喊道:「把你家東家喊了來,我們來同他說話。」三子道:「東家往外吃茶去 了。老爹們有什麼話說,吩咐下來,等東家回來代老爹們道達就是了。」燕相道:「沒 有別的事,我們大眾在天壽庵馬頭玩了一條五色金龍,寫你家八塊洋錢份子,我們要算 是在這本碾兒上,比不得別條船,一千、八百就可以過去了。辦與不辦,等你家東家個 信。」三子道:「等東家回來,告訴他,自然是許辦的。」燕相道:「要會,我們明日 在竹罏軒,不會就罷了。」立起身來,同著那幾個人去了。

  三子同幾位相公罵道:「前日的事花的多少錢,墨跡還未曾乾,虧他們有這副老臉 ,趕大早跑到這裡耀武揚威。不曉得那一天湊巧弄個訪案同他們玩玩,才曉得喇叭是銅 打的呢!」雙林因他們坐在他的房裡,等他們出了房門,燒了兩張草紙。

  三子等強大回轉,將燕相們說的話告訴強大,自必仍請庾嘉福料理不提。

  再說賈鉻們到了方來茶館,只見陸書早已坐在那裡,立起身來招呼,見禮入坐,談 談閒文,用了早點。陸書請眾人同到多子街金珠店換了金子,送到新勝街銀匠店打簪子 、戒指,仍叫小喜子等著。陸書邀著眾人同到進玉樓月香房裡坐下。翠雲、翠琴總來相 陪。月香向陸書道:「成衣業已講明共總多少銀子,他還要先付銀子。衣服、鋪蓋可以 趕月底送來。」陸書向月香道:「有兩包銀子在小喜子腰內,此刻我叫他看著打金首飾 ,回來到這裡,我叫他將銀子交與你。那一包輕的是三十兩,你先把與成衣,所少的我 明日找付。那一包重的是五十兩,你拿去把與你叔於,讓他早些回去罷。那銀子總是好 關紋,曹平足兑,總是我自己比過的,分釐不少。」月香道:「我不曉得輕重,回來再 說。」陸書一笑,留字銘們。眾人又在那裡吃了一日酒,方才各散。

  光陰迅速,不覺已到五月初一。這一日早間,陸書同著賈銘們在方來茶館用過早點 ,到混堂裡洗了澡、剃了頭,一同到了進玉樓,請在翠琴房裡。賈銘們與陸書見禮賀喜 ,各叫小廝送了賀禮。蕭老媽媽子同翠雲、翠琴公送大蠟燭、安息香。內外場送的大寶 蓋五彩須,一個大香珠,一軸睡美人。那強大家桂林、鳳林、雙林、巧雲各送了禮來。 陸書將禮收下。陸書發過力錢,忙趕著喊人去請桂林們四人去了好一刻工夫,只見鳳林 、雙林兩人坐了小轎來到。下轎上了樓來,向陸書道了喜,又與人招呼入坐,說是桂林 、巧雲今日有事,不能過來道喜,托我二人轉致,陸老爺莫怪。陸書道:「他們不來, 明日再請罷。」遂將各款銀子總交與蕭老媽子,所有他同翠琴並內外場送的禮,另外又 回了銀子。蕭老媽媽子千歡萬喜將銀子收起來。

  眾人用過午飯,蕭老媽媽於喊了梳頭的媽媽代月香梳了一個時新鬏髻,換了簪環, 帶了時鮮花卉並鮮花箍子,透體換了新衣,這些衣飾總是陸書現辦的。打扮已畢,蕭老 媽媽子帶著月香來到房裡。賈銘道:「這才標緻,真如嫦娥降世,儼似仙女臨凡。但凡 女子到底是梳頭好看,縱有十分姿色,男妝也要減去幾分。」月香見著眾人,反覺有些 腼碘。鳳林們挑逗他說玩話,月香總不嘖聲。

  到了傍晚,陸書們邀至月香房內。眾人一看,雖不似新娘洞房,收拾得十分華麗。 錦衾繡被,蘭麝香濃,梳桌上點了幾對大蠟燭,帳子內掛了一軸睡美人,壁上掛了幾幅 美人條並對聯。又有賈銘新送來的一副黃絹邊裱成萬年紅對聯,上寫著:

  月窟惟延攀桂客

  香閨喜遇探花郎

  上款寫「撰句書賀月香女史吉席」,下款寫「翠瑯書屋主人贈」。

  房中間擺了一張圓桌,陸書邀請眾人入坐,擺下酒席,飲酒猜拳,又鬧了一回喜字 流觴,眾人將陸書已灌得有幾分醉意,直到興盡酒闌,方才散席。賈銘、袁猷代鳳林、 雙林開發了江湖禮。鳳林、雙林辭別眾人上了小轎。陸書叫人買了茶食點心、安息香, 交與跟來的人捧著,隨著小轎回去了。賈銘們四人辭別陸書,送著鳳林們到強大家去了 。

  這裡老媽將房裡殘肴收過,揩抹過桌子,泡了濃茶來,又燒了醋湯遞與陸書解酒。 老媽又遞了一塊白絹與陸書道:「恭喜陸老爺,這是狀元印。」陸書接過,揣在牀席邊 裡。此時漏已三催,老媽收拾牀鋪,陸書與月香解衣就寢。一個是慣走煙花浪子,一個 是久在風塵少女,陸書花去許多銀子,此刻醉裡糊塗,也不知他是個處女不是處女。今 日初次落交,你貪我愛,直到興盡情濃,方才雲收雨散。

  歡娛夜短,早已紅日高升。兩人穿好衣裳下了牀來。老媽道過喜,取水與陸書淨面 ,月香漱口。老媽捧了兩碗冰糖煨湘蓮與他二人吃了,陸書賞了老媽一塊銀子。那梳頭 的媽媽走進房來向陸書、月香道喜,陸書也賞了一塊銀子。那婦人謝過,代月香理開頭 髮梳鬆。又有賣花的送了一條花箍,四柄鮮花,到房裡道喜,陸書也賞了他一塊銀子。 月香將頭梳起,洗了臉,搽了胭脂和粉,戴了鮮花並花箍,穿好衣裙,陪著陸書用過早 點。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四人一齊來到。進了月香房裡,各道恭喜。陸書邀請 眾人入坐。賈銘們與月香說了許多玩話。陸書又著人到強大家將桂林、巧雲請了來,備 了酒席,請眾人用過午飯,洗過手臉。

  桂林、巧雲要到天凝寺、東園等處去玩耍。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還帶著桂林、 巧雲、翠雲、翠琴出了進玉樓,先到天凝寺前後殿宇,總隨喜過了。又到放生堂,把了 許多錢與看堂的和尚,方才將堂門開了,讓他們進內。看見有許多老牛,老豬以及許多 羊、鵝、雞、鴨,又趕著叫人買了許多燒餅、饅首,望著這些畜生亂撩,紛紛搶著爭食 。桂林們呵呵大笑。玩了好一回,方才出了寺門。又到東園、史公祠各處遊玩過了。

  出了史公祠,到了大門外,桂林挽住吳珍的手仍要向東去玩耍。

  吳珍道:「向東去並沒有好玩的所在,沿河邊一直就到了便益門,你們在家裡坐船 到揚州,那裡就是住船的碼頭了。」說畢,同著眾人回至進玉樓,用了下午點心,晚間 仍在那裡吃了酒飯。

  吳珍、魏璧代桂林、巧雲把了江湖禮,辭別陸書。四人送著桂林、巧雲回去。

  陸書仍在月香這裡住宿,儼然新婚宴爾,同月香如魚得水,似漆如膠。也曾將要帶 他回去的話告知月香,月香也賭咒發誓情願跟他從良,說是等他叔子這一次來揚,講明 身價,即便跟他回去。因此陸書為色如迷,一連三日未出著進玉樓的大門。

  看看節近端陽。揚州俗尚繁華,龍舟競渡。月香要看龍船,向陸書道:「我今年才 到揚州,未曾看過龍船,你同我去看看。」陸書允了,僱船同主觀看。初四日早間,蕭 老媽媽子上樓向陸書道:「有句話同你老爺商議,現在過節,各款使費,又要送禮,又 要一切節賬,想同你老爺討筆銀子過節。」陸書點點頭。月香道:「老乾娘,你莫提過 節,我的未完才多呢。我欠成衣多少,欠賣花的多少,欠做鞋子的多少,欠銀匠店多少 ,欠賣玉器的多少,欠賣果子的多少,還要買幾樣菲禮孝敬你老人家,還要送乾娘家節 禮,還要開發家裡眾人節錢,共要多少銀子才得過去。」陸書道:「這些小事,你們總 不必焦心,等小喜子來,我叫他回去拿銀子來,與你們過節就是了。」蕭老媽媽子道: 「喜二爺已經來了,現在樓下呢。」陸書道:「你將他喊上樓來,讓我吩咐他的話。」 蕭老媽媽子隨即下樓,將小喜子喊上樓來。陸書道:「你去將賈、吳、袁、魏四位老爺 立刻請了來,說我在這裡候著呢。」又向小喜子耳邊吩咐了幾句話,小喜子答應,下樓 去了。

  過了好一刻工夫,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四人一齊來到。

  陸書立起身來招呼。月香請叫過眾人,邀請眾人入坐。老媽獻茶、裝水煙已畢。陸 書向眾人道:「小弟請哥哥們到此,非為別事。月相公明日要看龍船,小弟不知貴處風 俗,特地將哥哥們請來商議,要僱一隻大船,還要請嫂子、弟媳們一同出去玩玩。」賈 銘道:「揚州游湖船還比龍船熱鬧。六月十八、七月十五這幾個日期,價錢甚貴。還有 一件,」指著月香們道:「有了他們在船上,那玩龍船的人看見他們,必要鬥標,賢弟 這一玩,非數十金不可。」陸書道:「罷,小弟在貴處逛個端午,如此勝景,不可不去 瞻仰瞻仰。小弟只圖熱鬧,多花幾兩銀子何妨!」賈銘聽他這話,遂不便阻攔。吳珍道 :「既是陸賢弟豪興,」遂向袁猷道:「三弟,我同你先到碼頭將船僱定,省得明日沒 有船叫,那才掃興呢。」陸書道:「費二位哥哥心。」吳珍同著袁猷下樓,離了進玉樓 ,出了藏經院大門。吳珍向袁猷道:「這玩笑場中,要做大老官,原要揮霍。我看陸兄 弟這般玩法,竟有些傻。他代月相公梳妝,連衣服、首飾糜費,我代他算算,將近要用 二百銀子。不知要他從良還不知要多少銀子呢。我想他到揚州無非是探親,又不做生意 買賣,那裡有這些銀子花的?」袁猷道:「自從陸兄弟來了,結拜之後,每日總是擺台 玩笑,我也未曾同他細談。」

  二人走著談著,已到了天凝門吊橋口。早有素識的船家向前招呼道:「二位老爺, 出去玩玩罷。」吳珍道:「今日不玩,明日要只大船,要多少錢?」那船家道:「你二 位老爺來,我也不能三釐繞九釐的,老實些,把十二塊洋錢,外汰化。」吳珍還了四塊 洋錢,船家不肯。再三再四講定了,連下午茶果炭共總六塊洋錢,另外汰化伙計。那船 家又道:「論理不該,無奈明日初五,是滿盤紅的日期,此刻講定了,回來再有人來僱 ,就是把紫金子也不能答應,先要同老爺們付幾塊錢定錢。還有一說,風雨總無更改。 」吳珍道:「那是自然,即刻叫人先送兩塊錢來做定准就是了。」那船家點答應。吳珍 向袁猷道:「兄弟,我同你說話。」將袁猷拉到天凝寺內僻靜所在,說道:「我看小陸 這樣玩法,必要玩出湯老爹來。我們兩人自從他到了這裡,天天陪大老官玩耍,算是醬 油碟子跟著蹄子,拖拖就拖乾了。我們把勢局比不得賈大哥、魏兄弟兩人,總是鹽務來 頭大,我們那有這些閒錢在外面玩笑?

  強大家那裡過節,不無所費,現在手頭又拮據,我想何不將船錢同明日撩標,多算 他幾兩銀子,我們兩人貼補過節。不知賢弟意下如何?」袁猷聽了,心中躊躇:我在常 熟,多少事件承他父子的情。今陸兄弟在揚州,我何能賺他銀子?若說不行,吳二哥既 說出口,恐他無趣;若是依他,自覺居心有愧。因又回思道:橫豎他遲早總是要壞事的 ,明日倘若壞乾了,沒有盤纏回去,我多送他幾兩銀子,補這個數罷。遂向吳珍道:「 這也罷了,兄弟跟著你說就是了。」兩人商議已定,復至進玉樓,到了月香房裡。

  陸書看見他二人來了,趕忙立起身來道:「費心累步。不知船可曾僱定?」吳珍道 :「這些弄游湖船的人都趣糟了,不知說了許多話,再三再四才講定了,是十六塊洋錢 正項,茶葉炭下午、伙計汰化在外,還要先送十塊洋錢做定准。明日若是下雨不上船, 也要照數把錢,一文皆不得少。」陸書聽了,作揖道:「兄弟貪玩,有費二位哥哥的心 。」遂在腰內拿出十塊洋錢,交與吳珍。吳珍隨即下樓,把了兩塊洋錢,悄悄叫他小廝 送到碼頭,交與船家算定錢,復又上樓。

  陸書道:「大哥說龍船要鬥著撩標,小弟不懂,還要拜托哥哥們開發呢。」吳珍道 :「還是我同袁三弟效勞。你今日包些錢封,明日好把弔艄的孩子。」陸書道:「明日 務必請嫂子、弟媳們一同出去玩玩。」賈銘們均各依允。陸書趕忙喊人開燈,與吳珍吃 煙,留眾人吃過午飯,方才告辭,約定明早仍在進玉樓取齊。

  眾人離了這裡,同到強大家內,各人向相好的告知,明日陸書請看龍船。鳳林、桂 林、雙林、巧雲聽了,總歡歡喜喜,忙著料理衣裳、首飾,準備明日起早去看龍船,且 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賀端陽陸書看龍船 慶生辰月香開壽宴

  話說陸書因月香要看龍船,初四日已將各事辦齊。初五日清晨,拜過姑爹、姑母節 ,假說朋友家請賞午飯,趕到進玉樓來。蕭老媽媽子同著眾人總道過喜,上樓到了月香 房裡。月香接著道喜,老媽獻茶、裝水煙。月香叫老媽剝了一盤粽子,又拿了一個五彩 細磁碟,盛的是上白洋糖醃的玫瑰花膏,請陸書吃粽子。陸書吃了一個。月香用牙箸戳 起一個粽子,蘸了些玫瑰花膏,銜了半個在口內,那半個粽子靠著陸書的臉送到陸書的 口內。

  兩人正在鬧笑,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總進了房來,忙將粽子嚥下,彼此見 禮道喜。月香邀請眾人吃了粽子,叫人開燈,讓吳珍吃煙。月香忙著梳妝打扮已畢。賈 銘道:「我們到船上去,誠恐他們轎子來,不曉得上那只船呢。」大眾起身。月香請著 蕭老媽媽子、翠雲、翠琴一同出了大門。到了碼頭,下了石坡,眾人登跳上船。看見那 艄後有些庖人宰雞殺鴨,備辦筵席。

  眾人坐在艙裡閒談,半晌工夫,只見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各乘小轎,到了碼頭 歇下。三子同老媽媽在轎後。賈銘們四人忙忙上岸,各將相好的攙上船來。今日眾人總 打扮得金翠輝煌,衣衫華麗。互相道喜入坐,吩咐船家開船。那船家趕著解纜掣跳,撐 篙將船開出虹橋。到了小金山,大眾棄舟登岸,前後遊玩。但見榴紅似火,艾綠如旗。 陸書、魏璧在跌博籃子上跌了許多水老鼠、黃煙兒帶回船上,吃酒賞午。用過午飯,那 些大小游船紛紛來往,又聽得鑼鼓喧天,遠望旌旗蔽日,各色龍船在水上如飛而至。

  有兩條龍船上有洋樓,旗傘總是簇新,龍船尾上掛的像生人子。那站龍頭的朋友穿 著華麗衣服,腰裡掛著洋表、小刀、荷包、扇套、手帕等物,頭戴時式纓涼帽,足穿時 式緞靴。年紀又輕,衣服又新,站得又穩,出色好看。

  還有幾條龍船,旗傘雖不簇新,也還顏色鮮明。龍船尾上扣有一幅顏色布,扣著一 根小紅木棍,上面坐著一個十一二歲小男孩,頭上紮了兩個小髻,大紅須子拖在兩旁。 身上穿了一件銀紅興兒布小褂,玉色縑絲褲,赤足涼鞋。那站龍頭的朋友,有穿著二藍 線縐單袍,有穿著沉香繭單袍,有穿著蘇藍布單袍,還有穿件大褂係著帶子的。

  還有一條龍船是五彩旗幟,紅色已經黑了,白色已經黃了,大約是在典當內贖出來 的,玩了幾日,尚有徽州紋沒有舒開。

  那艄後小孩,褌褲也是半新半舊。那站龍船頭朋友,年紀約有二十多歲,歪戴著一 頂紅纓涼篷,身穿銀紅興兒布襖,元(玄)色縑絲週身滾燈草邊相思核桃結小褂,加了 一件半新舊二藍宮綢面白洋布裡夾背心。白興布褌褲。係著銀紅興布膽玉色線縧,穿了 一雙舊松花綠洋縐面大紅綢機布裡夾套褲。那套褲腳上還有拆去寬滾條芙蓉帶的痕跡。 白標布窄桶倒剝皮夾襪。天青緞葺八寶班尖薄底靸鞋。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一個假翡翠斑 指,手腕上戴了一隻綠磁鐲頭。右手拿了一柄棕竹骨黑油紙扇子,上面畫的《水滸》一 百單八將。這少年人站在龍船頭上,手中扇子不住的扇著,看見來往游船上人,滿口招 呼鬥標。

  共是九條龍船。後面有一隻沒有篷子小船,上面擺了兩個蔑籠,內裡有十幾只活鴨 。又有幾只大船,船頭上擺著一對黃紙糊的高矗燈,上畫五彩龍,剪貼紅字,是敕封息 浪侯送子什麼顏色龍。那艙內擺設香案花供,供奉太子神像。也有清音十番,也有六蘇 ,俗名馬上戳,在艙內吹吹打打,唱著大曲、西皮、二黃。這九條龍船在小金山至蓮花 橋一帶划來划去,那些遊人的划船跟著龍船或來或往。

  陸書們坐的大船,本是住在小金山東山尖地方。早有一條龍船上站頭的朋友,看見 他們的大船停泊這裡,知道月香身上開苞,好客現在艙裡,趕忙叫划頭槳的捺了兩槳, 將龍船靠住陸書們大船,招呼過賈銘們眾人,敲起弔艄的鑼鼓。艄後那小孩在那小紅木 棍上吊艄,玩的什麼紅孩拜觀音,鰉魚三跌子,張飛賣肉……各樣花色總玩過了。袁猷 們將錢封把與他們。隨後凡有弔艄小孩的龍船,總靠著他們大船。

  弔過艄,那只鴨子船也就划近大船,跳上兩個人來,站在他們的船頭,望著船裡招 呼過眾人,向著月香道:「月相公,特地為你送標的。」就將鴨子船內兩個蔑寵提上大 船,擺在船頭。那九條龍船總敲起搶標鑼鼓,在他們大船前划來划去。那些游船聽見這 裡撩標,總紛紛趕來,團團〔圍〕繞。

  那站在陸書們船頭上兩個人,見有只青龍划近大船,就將蔑籠內鴨子抓了一隻,往 河裡一撩。那青龍船上早有一個划船的朋友,精赤著身體,只穿了一條褲頭兒,發辮繞 了一個鹹菜把子,蹬在龍頭上。見鴨子一撩,他就跳下去,將鴨子搶起,復跳上龍船, 這條龍船就划了過去。後面那條綠龍又划了上來。

  那船頭兩人,又抓了一隻鴨子撩下河去。那綠龍船頭上的也就跳下河去,將鴨子搶 起,將船划了過去。後面是紫金龍、老烏龍、銀紅龍、玉色龍、黃龍、白龍、五色龍, 魚貫而來。那撩鴨子的人,也有將鴨子撩在河內,也有將鴨子撩在那搶的人手內,才往 河內一跳,冒起來的。九條龍船來來往往,每船搶過兩隻鴨子,那兩個人仍將蔑籠拎下 小船。吳珍們向著那兩人道:

  「我們明早在教場泠園會罷。」那兩人答應,拱一拱手,跳上小船,開到別處鬥標 。那龍船總划到蓮花橋一帶去了,那些游船也就紛紛散開。袁猷吩咐船家將大船閒放, 也就跟著龍船觀看人景。

  今日是端陽佳節,揚州風俗,八蠻聚齊,兩岸遊人男男女女,有攙著男孩,有肩著 女孩。那些村莊婦女,頭上帶著菖蒲、海艾、石榴花、蕎麥吊掛。打的黑蠟,搽的鉛粉 ,在那河岸上靸著一雙紅布滾紅葉拔倩五採花新青布鞋子亂跑,呼嫂喚姑,推姐拉妹, 又被太陽曬的黑汗直流。還有些醉漢吃得酒氣熏熏,在那些婦女叢中亂擠亂碰。各種小 本生意人趁市買賣,熱鬧非常。時人有《端陽看龍舟》五言律詩道:

  序屆端陽節,龍舟五色鮮。

  稜旗光蔽日,羅鼓響喧天。

  弔屈傳今古,奪標龍後先。

  頑童真壯膽,水上打鞦韆。

  陸書們大船跟著龍船,在蓮花橋那裡又看了別的游船上撩了兩趟標;又看見有人蹬 在龍船頭上,一個筋斗跳下河去,多遠才冒了上來,名曰跳水頭,比搶鴨子還熱鬧。到 了太陽將落時分,龍船紛紛划回。陸書們在船上吃了晚酒,將船放回到天凝門碼頭,早 有接鳳林們的小轎在那裡等候。鳳林四人向陸書、月香道了謝,要賈銘們四人送他們回 去。吳珍道:「你們先回去了罷,我們送陸兄弟回去,回來一齊都來就是了。」鳳林們 各同相好的附耳,不知說些什麼,方才各上小轎進城去了。

  陸書挽著月香,邀請眾人棄舟登岸,回至進玉樓。月香進房,忙喊老媽開燈。吳珍 吃了一口煙,向陸書道:「兄弟,你把我的六塊錢船〔錢〕,另外汰化伙計作六塊錢, 把與我們去開發,省得他們到這裡增多較少。你另外秤二十四兩銀子,讓我同袁兄弟明 早到泠園開發龍船上人,你兄弟不必露面,仍在方來茶館等我兩人。你若露了面,他們 不知要多少呢。」陸書千歡萬喜,將銀子照數秤了,並洋錢總交與吳珍,道:「諸事拜 托二位哥哥,小弟同賈大哥、魏兄弟明早還在方來等候。」吳珍將銀子、洋錢收起。

  正欲告辭,只見翠雲、翠琴換了家常衣服,到了房裡,向陸書道了謝,又道:「姐 夫今日破費大了。還有一件事,我們不能不告訴你,初十日是月姐姐生日。」賈銘道: 「虧你兩人告訴,不然我們如何曉得?我們四人公送一班雜耍:八角鼓、隔壁像聲、冰 盤球棒,大小戲法、扇子戲,熱鬧一天。」陸書道:「他的小生日,何能又破費兄弟們 ?」賈銘道:「好兄弟,不必說這些套話。」陸書不便再辭,遂將蕭老媽媽請上樓來向 他說道:「初十日是月相公生日,你代我喊廚子中上下面,辦冷葷小菜碟四個,小碗紅 白鹵。晚間備幾桌酒席,連他們男女班子總要款待,又要精緻,又要豐盛。」蕭老媽媽 子答應下樓去了。

  賈銘們辭別陸書,進城同到強大家內。鳳林們先在船上曾向他們說明,將別的客辭 去,因此他們來了就各奔相好的房裡坐下。會吃煙的吃煙,不會吃煙的吃茶,談談笑笑 ,收拾睡覺。

  歡娛夜短,早已天明。吳珍大早起來,將袁猷喊起,洗漱畢,離了強大家,先到熟 錢店換了幾兩銀子,寫了十多張八折九扣票子,同到泠園茶館裡面。只見有十多桌總是 玩龍船的朋友,見他二人總立起身來,舉手相呼。吳珍、袁猷看見總是府縣門首朋友, 以及武職營兵、文武秀才、十二門大小把勢,彼此招呼過,另在一個堂裡坐下泡茶。那 昨日撩鴨子兩個朋友走近吳珍、袁猷席上坐下,端起茶碗,在二人面前斟了。吳珍忙喊 泡茶。那兩人道:「前面有茶,不用再泡。」吳珍遂先拿出兩張票子遞與二人道:「你 兄弟兩人買個飲食吃吃。」二人接過,趕忙收起。吳珍又拿出十張票子道:「九條龍船 同鴨子船,拜托二兄開發罷。」那兩人道:「二位哥哥,太菲了些,我兄弟兩人做不來 。」袁猷又添了兩張票子道:「推分些罷。」二人方才拿去。吳珍把了兩碗茶錢,才出 了茶館,有兩三個有頭臉的把勢閃出來,向他二人道:「這麼一個鴉苗落在你們手內, 把勢錢沒有分過家,我弟兄們要沾你弟兄光呢。」吳珍不好回卻,每人把了一張票子, 他們復進茶館去了。吳珍、袁猷同去將玩雜耍的約定日期,說了路腳,方才同到方來茶 館。

  見賈銘、陸書、魏璧俱已到了,見禮入席。吳珍向陸書道:

  「大虧賢弟未曾同去,他們將你當個大財主,不曉得胡打亂說要多少銀子。我同袁 兄弟再四推情,才開發清了。」陸書道了謝。眾人各用早點。陸書又拉到進玉樓,吃了 午飯方散。

  次日,陸書到姑母家取銀子,午後到了進玉樓。上得樓來,見月香房門簾放著,又 聽得房內笑語聲。陸書疑是房內有別的客,不好揭門簾進去。那老媽見陸書站在房門首 ,便說道:「陸老爺,房裡沒人,儘管進去。」陸書揭起門簾進內,看見月香坐在牀邊 ,面泛桃花,兩顴通紅。牀面前斜了一張椅子,坐了一個年約二十餘歲的男子,雪白淨 紅面皮,烏油油一條大辮子有二兩多,辮線拖在背後。身穿漂白綢機小褂,元(玄)色 縑絲褲,束著一條銀紅興布二十四個頭玉色絲縧。魚白布襪,元(玄)緞襪帶,元鑲元 薄底鑲鞋。坐在那裡,代月香捏腿。

  陸書進房,兩人總未看見。那老媽跟著陸書進房,喊了一聲,「陸老爺來了。」月 香忙望那少年將眼一擠道:「不捏了。」那少年人趕忙立起,在桌上將刀包拿著,匆匆 去了。老媽趕忙將牀前那張椅子端在原處,獻茶、裝煙。陸書向月香道:「你才十幾歲 ,就要捶腿,將來上了年紀怎樣呢?」月香道:「我喊他刮臉,因身子困倦,叫他捶捶 ,那個時常捶呢?」陸書不便再說,仍在那裡迷戀,幾日皆未回去。

  初十日清晨,月香梳洗畢,週身換了陸書送的生日禮新衣裙。蕭老媽媽子並底下人 各送酒、燭、桃、面。陸書總收下,把了銀子算回禮。房裡點了一對大蠟燭,一張長壽 燭。月香下樓,在家神灶君前焚香點燭,禮拜過了,又與蕭老媽媽子、翠雲二人拜過壽 ,上樓與陸書見禮。正在鬧笑,翠琴也來拜壽。

  眾底下人上樓道喜。隨後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陸續來到。

  挑雜耍擔子人,將擔人送到樓上。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各乘小轎到進玉樓門首
下轎。上樓拜過壽,擺下點心,眾人用畢。

  月香向鳳林四人道:「小生日,又破費四位姐姐。」鳳林們道:「些微薄禮,何必
掛齒。」

  正在閒談,只見那玩雜耍的八九人總帶著紅纓涼篷,穿著袍套上樓道喜。吳珍問他 們吃什麼點心,那些人道:「在下買賣街抱山茶館吃過。」要了四百錢去會茶錢。就在 樓上中一間,將一張方桌移放中央,鋪了紅氈。有兩個玩雜耍人,捧了一個小漆茶盤, 上蓋綢袱,放在紅氈上。那個人站近方桌,說了幾句慶壽吉利話,將細袱揭起,裡面蓋 的是個坎著的細磁茶碗。

  那人用二指捻著碗底,提起又放在茶盤內,將左右手交代過了,將茶碗提起,裡面 是一個金頂子。又將茶碗將金頂蓋起,又說了幾句閒話,將茶碗提起,那金頂又變了一 個車渠頂子。復將茶碗一蓋,又復提起,那車渠頂變了一個水晶頂。仍用茶碗蓋起,那 水晶頂又變了一個藍頂子。又用茶碗蓋起,又變了一個大紅頂子。說道:「這叫做步步 高升。」又將大紅頂用茶碗蓋起,又說了許多話,將茶碗提起,那大紅頂變做一顆黃金 印,說道:「這叫做六國封贈,將軍掛印。」將茶碗仍用細袱蓋起,收了過去。站在旁 邊那人走至中間,又玩了一回仙人摘豆,又是什麼張公接帶。玩畢,將方桌抬過半邊。

  又換了兩個人上來,手裡拿著一條紅氈站在中間,兩人鬥了許多趣話。那一人將兩 手、兩腿、胸前、臀後拍著,交代過了。那人將紅氈遞了過來。翻來覆去,將紅氈又交 代過了,望左邊肩上一披,往樓板一鋪,中間撮高了起來,又說是吹氣了,畫符了。將 紅氈一揭,裡面是一大盤壽桃饅首,一大盤花糕,代壽星上壽。陸書代月香賞了兩塊洋 錢。那兩人復將紅氈拿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鋪,又變出一大碗水,裡面還有兩條 活金魚。眾人喝采。那兩人退下。

  換了三個人上來,將桌子擺在中間。有一個人拿著一擔大鼓弦子坐在中間;那一人 拿著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那一人抄著手站在右邊。那坐著的念了幾句開場白,說了幾 句吉祥話,彈起大鼓弦子。左邊那人敲動人角鼓。那坐著的唱著京腔,夾著許多笑話。 那右首的人說閒話打岔,被坐著的人在頭項裡打了多少手掌,引得眾人呵呵大笑。這叫 做鬥緶兒,揚州不行,北京城裡王公大臣宴客總少不了的。三人說唱了一回,退下。

  又換了一個人,手拿一柄紙扇,先學了些各色鵲鳥聲音並豬、鴨、狸貓、雞鳴、犬 吠,又學推小車、大〔車〕、牛車、騾車,輕重、上下各種聲音。然後掛起一頂小綢帳 ,那人走進帳子裡面。眾人先聽得兩個狸貓趕著叫春。有一個七八十歲老婦人哮嗽,喊 了聲「媳婦!」有個泰州口音青年婦人自言自語道:「我家大爺出去了,幾天未曾回來 ,也不知是戀嫖,還是戀賭,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這好春天叫我孤眠獨宿,如何睡得 著覺?此刻軟咍咍的。你聽那不知趣的貓子儘管在這裡亂叫,越加叫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

  又聽得那老婦人掙著喉音喊道:「媳婦,快些來呀!」那青年婦人道:「老媽媽子 又在後面叫魂了。來了,來了,太太喊我做甚的?」那老婦人道:「媳婦,我想睡睡中 覺,睡也睡不著。渾身疼痛,喊你到後面來代我捶捶。」那青年婦人道:「你坐好了, 我代你捶。」又聽得捶背響聲。老婦人道:「上些。」青年婦人道:「就上些。」那捶 背聲或上或下。老婦人道:「媳婦,乖乖,你唱個小調兒我開開心。」青年婦人道:「 青天白日唱小調兒,鄰居家聽見要笑呢。」老婦道:「乖乖,你低些唱,那裡就被人聽 見了。」青年婦人道:「唱得不好,你老人家莫要笑呀。」老婦人道:「好不好無非玩 的,那個笑你。」青年婦人捶著背,唱了一個《南京調》,其詞曰:風月二字人人戀, 不貪風月除是神仙。戀風月,朝歡暮樂情不厭;戀風月,千金買笑都情願。貪戀風月, 比蜜還甜。怕只怕,風狂月缺心改變!怕只怕,風狂月缺心改變!

  那青年婦人唱畢,老婦人道:「乖乖,你捶著唱著,就像拍板,真唱得好。我少年 時候最喜唱個小調,如今唱不動了。你歇歇去罷,我到房裡躺躺去呢。」青年婦人道: 「太太,你在後面房裡睡睡,我也到前面房裡躺一躺,弄下午你老人家吃。」

  老婦人道 :「乖乖,你去罷。」

  青年婦人低言道:「老厭物睡覺去了,等我到門首耍子耍子。」聽得拔栓開門響聲 。青年婦人道:「我們這條街上冷清清,倒要出鬼了。你看那兩邊來的小和尚,背著盞 齋飯簍兒,生得眉清目秀,比我家大爺俊俏多呢。等他到我家打齋飯,讓我引誘引誘他 ,不知他可知趣呢 。」

  又聽得有個少年男子道:「大奶奶,齋飯,阿彌陀佛!」青年婦人道:「小和尚, 你師父因何不來?」少年男子道:「他的小腸氣發了,睡在寺裡,叫我來的。」青年婦 人道:「小和尚,你跟我家來。」少年男於答應了一聲,又聽得關門上栓聲音。少年男 子道:「大奶奶,我收了齋飯就走,不用關門。」青年婦人道:「掩門的賊多得很呢, 關起來謹慎些。小和尚,你將齋飯簍子放下來,同你說話。」少年男子道:「大奶奶, 你把齋飯把與我,讓我早些回家去。倘遲了,師父要罵我呢。」青年婦人道:「今日早 得很呢,齋飯簍兒就放在桌上罷。我問你今年十幾歲了?」少年男子道:

  「我今年十六歲了。」青年婦人道:「小和尚,你可曾定親呢?」少年男子道:「 阿彌陀佛!我們出家人不曉得什麼定親不定親。」青年婦人道:「小和尚,跟我到房裡 來,把齋飯與你。」少年男子道:「阿彌陀佛!齋飯不放在廚房裡,為何放在房裡?不 當人子花花的呀。大奶奶,你怎麼倒睡在牀上去了,齋飯在那裡呢?」青年婦人道:「 哎喲,我肚裡痛得很!小和尚,你做點好事,來代我揉一揉。」少年男子道:「我是個 出家人,怎能代你揉呢?」青年婦人道:「不妨事,你快些來。」少年男子道:「我不 能代你揉。」又聽得那婦人將和尚抓住的聲音道:「乖乖,你快些來呀。」少年男子喊 道:「哎喲歪!」那老婦人喊道:「前面是那個喊呀?」青年婦人道:「不相干,我在 這裡同小貓子玩的。」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你讓我走罷。」青年婦人道:「你來得 ,還去不得呢!」少年男子道:「咳,你莫拉褲子!」青年婦人道:「我偏要拉。」聽 得正在拉扯之時,忽聽得扣門聲音。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不好了,外面敲門呢!」 青年婦人道:「莫嘖聲,等我問是那一個。那個敲門呀?」聽得是個三十餘歲山西侉男 子聲音道:「是咱,快些開門呀!」青年婦人慌道:「不好了,小和尚,我家當家的回 來了!你快些躲在牀底下,莫要嘖聲。」少年男子道:「我今日是那裡晦氣。不好了, 碰了頭了!」青年婦人道:「快躲好了,莫嘖聲呀。」

  聽得連連扣門,侉男子喊道:「為什麼不來開門?咱拿腳踢了!」青年婦人道:「 來了,來了!偏偏有這種巧事,我坐在馬桶上站不起來。」聽得開門聲音。青年婦人道 :「你回來了。」侉男子道:「回來了,快些把門關好了。」又聽得關門聲音。侉男子 道:「齋飯簍子是那裡來的?因何放在咱家桌上?」青年婦人道:「是打齋飯的老和尚 寄在這裡,他說有點事去,即刻就來拿了。」侉男子道:「咱看了兩夜十湖子牌,咱要 睡覺了!」青年婦人道:「你到後面太太房裡去睡罷。」侉男子道:「咱自己的牀不睡 ,反到後面去睡做什麼?大娘,這牀幃動呀動的,是什麼東西在牀下動呀?」青年婦人 道:「你睡你的,想必是貓子捉老鼠的。」侉男子道:「我倒不相信,等我揭起牀幃看 是什麼呀?你是那個?還不滾出來呢!」少年男子道:「齋飯,阿彌陀怫!」侉男子道 :「好好打齋飯,玩到人家牀底下來了。打你這禿驢!」聽得拳打腳踢之聲。少年男子 道:「施主老爺,冤枉呀!」

  那老婦人喊道:「前面為甚事吵鬧?」侉男子道:「你只顧睡覺,家裡有了人了! 」老婦人道:「那個要臨盆了?快些請穩婆去嗄!」侉男子道:「你莫瞎牽,你媳婦房 裡捉住人了!」老婦人道:「王樹仁到我家來做甚的?我家裡又不過生日、滿月,要他 這唱隔壁戲的來做甚麼?」只見帳子一揭,那人將頭向外一伸,走了出來。原來這人就 叫王樹仁,他自己打趣自己,引得眾人哄然大笑。這人將帳子收起。

  此刻鍾打二下,陸書吩咐擺杯箸、面碟、醬油、醋、小碗,邀請眾人用酒、用面。 那些玩雜耍的人酒面吃畢,又要了四百錢去洗澡。洗了回來,又玩冰盤球棒,軟硬工夫 ,又變了好幾套大小戲法。眾人用過下午點心,那唱隔壁戲的又唱了一套《調姨》。晚 間,先擺酒席與玩雜耍的眾人先吃過了,後才擺酒款待眾人。賈銘們猜拳行令,那些玩 雜耍的又變了許多燈彩戲法。還有一對玻璃高手照,裡面點著蠟燭。又變了一個大玻璃 金魚缸並九大碗水。眾人連聲喝采,總賞了票子。又唱了幾出扇子戲,什麼壽星上壽、 張仙送子、跳財神、跳魁星、打連相、打花鼓,唱到和尚燒肉香,眾人又賞了錢文錢票 。扇子戲唱畢,陸書賞了他們八塊洋錢。那些人謝過,收拾雜耍擔子,挑著散去。

  陸書、月香將酒敬勸賈銘們。眾人歡呼暢飲,又鬧壽字流觴,直至鍾打二下,方才 辭別陸書去了。老媽同打雜的將房內收拾清楚,將牀上薄棉被鋪好。陸書、月香解衣上 牀。陸書自然要與月香拜生日,禮尚往來,月香又要謝壽,兩人忙了一夜,到黎明方才 睡熟,直〔睡〕到日上三竿起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月香偶染風寒疾 莫愛亂逞虎狼威

  話說陸書終日在進玉樓迷戀,不覺又是一月有餘。這一日早間,陸書出去,在教場 方來茶社吃過茶,又同賈銘們在飯館內吃了午飯。散後到了進玉樓,進了月香房裡。看 見月香和衣睡在牀上,尚未梳洗,見陸書進房,並未起身招呼。陸書不覺詫異,遂問道 :「你為何到此刻還不梳頭洗臉?」月香道:「我今日有些頭眩月脹,身體發寒,早間 吃了幾個點心,登時就吐的了,此刻還是作噁心要吐。四肢無力,中飯也沒有吃著,何 能梳頭洗臉呢?」陸書摸他頭顱、身上,並不覺得很熱,趕著叫人去請醫生。

  一刻工夫,請了一位先生來了,姓任名叫萬林。上了樓,到了房裡,陸書與他招呼 ,邀請入坐。老媽獻過茶,談了兩句浮話,又用耳枕墊著,代月香診過脈。任萬林道: 「寒暑夾滯,要餓一兩日,將表邪解了才好。纏綿下去,恐生別事。」有人取過筆硯同 紙,放在桌上。任萬林提起筆來開了藥方。陸書開發了藥金跟封轎錢,醫生辭別去了。 陸書看那藥方,上寫著:

  某日初診,寒暑夾滯,嘔惡作吐。速以祛邪解表,延防生變。

  柴胡,錢五分;青皮,錢二分;桔梗,錢五分;霍香,三錢。

  荊芥,錢五分;枳殼,錢五分;香茹,錢五分;防風,錢五分。

  焦查,三錢;引灶心土,五錢代水;生薑一片。

  陸書看畢,趕著叫人配了藥來,配了藥引,望著底下人煽著風爐用炭將藥煎好,捧 放桌上。

  月香不肯吃藥,陸書百般哄他,只是搖頭不吃。陸書十分著急,遂自己捧著藥碗先 吃了一口,哄著月香吃了兩口,搖頭道:「我真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趕著用水漱 口。陸書又將冰糖與他過嘴,服侍月香脫了衣服,睡上牀去。陸書坐在牀邊代他抹抹胸 口,招招被頭,沒精沒神吃了點晚飯,也就睡了。

  次日,陸書起來問月香:「你今日可曾好些?」月香道:「今日略覺好些,只是頭 暈得很。」陸書正在洗漱,蕭老媽媽子上樓到了房裡,向陸書道:「老爺,我告訴你句 話,月相公自從恭喜之後,月事未曾來過。昨日見他嘔吐,莫非是個人病?在我老媽媽 子意思,不要胡亂吃藥。」陸書道:「今日將任先生請來,將這話告訴他,看他說可是 恭喜不是恭喜。」蕭老媽媽子道:「話說不錯。」下樓去了。陸書隨即著人將任先生請 來,就將月香經水未到的話告知。任萬林將脈細細診過道:「今日寒暑稍解,有點積滯 未清。再淨餓一日,有了大解就沒事了。若說是喜脈,尚在數十日之間,此時脈尚未現 。我兄弟學淺,不敢妄擬,另請高明斟酌。」將昨日原方上荊芥、防風勾去,加了一錢 五分半夏,三錢萊菔子。任萬林辭別去了。

  陸書又將蕭老媽媽子請上樓來,向他說道:「我看這任先生言語含糊,也分不清是 喜脈不是喜脈。此地可有好名醫呢?」

  蕭老媽媽子道:「揚州第一名醫,他那姓就奇怪,不在《百家姓》,他姓『光明』 的『明』字,名叫明馳遠,也不知看好了多少奇怪怪的症候。去年,南京不曉得什麼武 職大官,有位小姐得了膨脹,不知多少醫生未曾醫治得好。差了四個帶白頂的委員,坐 了一隻大船到了揚州,將明先生請到南京。到了衙門,這面隔著帳幔代小姐診了脈,請 到廳上來開藥方。明先生向那武官說:『小姐不是蠱脹,是恭喜了,是個男胎,已有七 個月了。』遂開了一個保胎藥方。那武官聽了不動聲色,請官親、師爺陪著明先生在書 房飲宴。那武官拿了一把寶劍走到小姐房裡,不問清白,用劍將小姐肚腹剖開,果然有 個四肢長全的男孩。那武官到書房向明先生道:『先生高明之至,拜服,拜服。』便將 剖腹見胎之事告知,明先生唬得魂不附體。那武官道:

  『先生不必驚慌。』遂喊家人拿了五百銀子出來相謝,仍差那四個委員坐船將明先 生送回揚州。這個名傳揚開去,生意擁擠不開。人家請他看病,藥金跟轎錢封要比別的 醫生多著幾倍。

  俗語『薦賢不薦醫』,你老爺自己斟酌。」陸書道:「只要他脈理精通,不在乎花 多少銀子。你快些著人去將他請來,看他如何說法。」蕭老媽媽子答應下樓,著人去請 。直到侉晚時分,明馳遠方才坐轎來到。下轎上樓,陸書〔迎〕接,邀請入坐,老媽獻 茶。陸書將月香月事未至,嘔吐頭暈告知,又將任萬林開的藥方與他看過。明馳遠代月 香診過脈,向陸書道:「貴相知的寒暑表邪已解,任敝友用的藥並不錯。若說是恭喜, 但凡婦人受胎,一月如滴露,二月似桃花,三月分男女,總要交到三個月,那脈象才分 得清白。貴相知尚在四五十日之間,脈尚未現,總宜寒暑自知,飲食均勻,那勞力之事 ,諒來他是不做的,一切小心要緊。」遂在任萬林藥方上寫了「妄加連翹一錢五分」, 寫畢,辭別陸書去了。那藥金跟封轎錢,陸書又花用若干。從此陸書心中總疑惑月香是 懷了孕了。

  趕忙著人將藥配來煎好。正在哄著月香吃了下去,只聽得對過翠琴房裡來了一人在 那裡喧嚷。此人姓莫名愛,字虛友,父親在日是個弄筆桿子的朋友,寫起數千兩銀子家 資,只生莫愛一人同一個女兒。莫愛到了十六歲,他父親就亡故了。無營無業,眠花宿 柳,將家產敗得罄盡。虧得有銀錢的時候交結了一班紈絝子弟,因為莫愛善於談笑詼諧 ,故而在花柳場中離他不得,猶如幫閒一般。從前在進玉樓看見月香尚未改妝,姿色頗 佳,心中十分愛慕。知他尚未破瓜,又無錢鈔,只好想想空頭心思罷了。後來弄得無可 奈何,將胞妹賣到蘇州,講明身價,莫愛跟去,得了二三百銀子身價。在蘇州嫖興復發 ,將銀子花用若干,只剩了幾十兩銀子。回到揚州還了些欠債,贖了幾件衣服。

  因聽見人談說月香業已梳妝留客。莫愛聽得不勝歡喜,帶了二三兩銀子,興匆匆走 來,要想留月香的鑲。有人請在翠琴房裡坐下。翠琴、翠雲總來請叫過了,老媽獻了茶 ,裝過水煙。

  莫愛問道:「你家月相公呢?」翠雲道:「月相公有病睡了。」莫愛立起身來道: 「我到對過房裡看看他呢。」翠雲攔住道:「他房裡有客。」莫愛遂生氣道:「好紅相 公,老爺來了他假裝有病,不過來請安。既有大病,因何又將客留在房裡?老爺今日定 要留他的鑲,叫他快些來!」翠雲道:「莫老爺,你不必生氣,月相公實是有病,他房 裡是個熟客,因他有病,在這裡住乾鑲的日子多,是濛鬆雨。你老爺改日請過來罷。」 莫愛聽了愈加氣惱,拍著桌子喊道:「什麼三隻眼睛王靈官,混帳忘八蛋留得鑲,我老 爺難道沒有錢?」就在腰間取出一個銀包子,望桌上一扔,道:「我這不是銀子?今日 偏要住鑲!有好老不服氣,快些出來與老爺鬥口氣,不是躲在房裡不出來的。」陸書在 月香房裡,聽見對過房中這些語句,不由得無明火發,又不知是個什麼人,說的話句句 關礙著自己,十分忍耐不住,就要出去同那人打降。月香才吃了藥下去,見陸書生了氣 ,軟咍咍的,趕著將陸書膀臂抓住道:「你要出去同他鬥氣,我就一頭撞死。」不肯讓 他出房。陸書因月香有病,又怕他閃動胎氣,不便掙脫,也在房裡亂罵。

  那進玉樓的外場姓花,因他為人熱鬧,會說笑話,人都喊他花打鼓。在樓下聽見樓 上扛吵,趕忙上樓,先走進月香房裡,向陸書道:「陸老爺,你老人家不要生氣,在這 些玩笑地方,難保沒是非口舌。這個人不曉得是你老爺在這裡,他若是曉得是你老爺, 他也不敢放肆。諒必他是吃醉了,等我到對過房裡三言兩句打發他出門。你老爺如此動 怒,豈不把月相公急壞了?」

  陸書聽他這話,氣才漸平,道:「你快些過去看看,究竟是個什麼人?」

  花打鼓答應,走到翠琴房,見翠琴將那個人按著坐在牀邊。

  花打鼓近前一看,認得是莫愛,便道:「莫老爺嗎?你老爺許久不到我們這小地方 來了,今日是什麼風吹到這裡來玩玩?」

  莫愛見是花打鼓,遂道:「你家好紅相公,我老爺帶了銀子來留鑲,連面也不出來 一見,瞧不起老爺!他是仗著什麼大玩友的勢力,我倒要會會他呢!」花打鼓道:「莫 老爺你說到那裡去了。你老爺平昔那一回來,月相公不來恭維?無奈他今日實是有病, 方才吃下藥去睡了。他房裡是他身上一個熟客,在此服侍他的。就是他沒有病,他既有 了鑲,他房裡也不能再留你老爺。將心比心,你老爺在這裡留了鑲,後來又有別的人來 要住,你老爺可能讓他呢?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今日你老爺不知在那個相好的那裡多 用了一杯。諸事看我分上,改一日來,包在我身上,代你老爺做媒。與月相公明日玩好 了,要大大的謝我呢。」莫愛聽了,微微一笑。花打鼓又拿過水煙袋,要裝水煙與他吃 。莫愛站起身來道:「我們再說罷。」花打鼓將桌上銀包遞與莫愛,道:「莫老爺將銀 包收好,我送老爺下樓。」又喊樓下人點著火把。莫愛將銀包收起,下了樓來。花打鼓 拿著火把送到大門首,將火把遞與莫愛道:「莫老爺好生走,不送你老爺,改一日請過 來玩玩。」莫愛接過火把,嚷嚷咕咕去了。

  花打鼓復又上樓,到了月香房裡。陸書道:「那忘八蛋滾了?他姓甚名誰,是個什 麼人?」花打鼓道:「陸老爺,大人不記小事,不必追問,由他去罷。」陸書再三追問 ,花打鼓道:「他叫莫愛,又叫莫虛友,是個無營無業之人。平時同些老爺們來,他就 像是個幫閒,俗稱蔑騙的光景。這種不堪的人,你老爺抬抬膀子,讓他過去罷。」陸書 道:「我曉得了,你下樓歇息去罷 。」花打鼓下摟去了。

  陸書服待月香一同睡上牀去,心中十分懊惱,想道:「真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 難。想我在家裡,在這些玩笑地方,只有我鬧標勁翻相公,再不然是為爭風與別的客家 鬥氣,從未曾像今日吃這悶蛋。明早定要同賈大哥們商議,找這姓莫的出這口氣。」胡 思亂想,等到天明,起來洗漱畢,吃過蓮子,吩咐人請醫生代月香診〔治〕。遂離了進 玉樓,到方來茶館來會賈銘們,商議要與莫愛鬥氣。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送花籃蝦蟆打秋風 做喜樂虔婆收賀份

  話說陸書離了進玉樓,到了方來茶館,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齊在那裡。陸 書與他們見禮入座,泡了茶來,吃著茶。陸書道:「三位哥哥、一位兄弟要代兄弟出氣 ,兄弟昨晚被人欺負。」眾人慌問何事。陸書將昨晚莫愛在進玉樓如何要留月香的鑲, 如何罵他,後來還是花打鼓勸去,「兄弟氣悶了一夜。我在貴處人地生疏,要仰仗弟兄 們大力。」賈銘、吳珍、魏璧聽了這話,道:「這還了得!陸兄弟在我們敝地被人欺負 。我弟兄們怎麼過得去?不要陸兄弟出面,我們約幾個朋友先將這小莫子找尋著了,一 打一拖,將他搭到縣門首,拼著花幾兩銀子,總要看他個樣子,他才曉得利害,嗣後才 不敢得罪人呢。」

  袁猷沒有等他們說完,立起身來,走近陸書面前深深一揖。

  陸書趕忙立起道:「三哥這是何故?」袁猷道:「賢弟,你不知道,那莫愛是我的 姨弟,他與賢弟素不相識,並無芥蒂,諒非有心冒犯,大約也是酒後狂言。賢弟不必生 怒,諸事包含,看愚兄分上,我將這畜生找著,帶到弟媳那裡負荊請罪。」陸書聽了這 話,忙道:「三哥請坐,既是令親,不必說了。」賈銘們道,「就是袁兄弟的令親,也 不該得罪陸兄弟,禮是要服的。若不服禮,我們也不依。」袁猷道:「茶後,哥哥們先 請到進玉樓,我去將這畜生找了去服禮。」陸書再三攔阻,賈銘們催著袁猷先出茶館去 了。眾人又談了許多閒話,同著陸書出了方來茶館。

  到了進玉樓月香房裡,見月香的病尚未全好,和衣睡在牀上。見他們來了,趕著立 起身來招呼過眾人,邀請入坐。陸書向月香道:「醫生可曾來過?」月香道:「適才來 診過脈,叫我吃點清米湯,再吃一兩劑藥,就沒事了。」陸書將藥方要過來一看,喊人 拿去配藥,喊老媽將燈開了與吳珍們過癮。

  到午初時候,只見袁猷同著莫愛上了樓來,到了月香房裡。

  才進了房,袁猷向陸書道:「賢弟,我們莫舍親昨晚實因酒後,不知賢弟在此,言 語冒犯,今日特地過來賠罪。」陸書們看見他兩人進來,趕忙立起身來招呼,又見莫愛 在那裡打拱作揖,陸書趕著還禮道:「總是自家弟兄,袁三哥何必如此蛇足,反叫兄弟 過意不去。請坐,請坐!」翠雲、翠琴總請叫過了莫愛,又與賈銘們施禮入坐,各道名 姓,彼此說些套話。莫愛喊外場吩咐擺酒。陸書道:「在敝相知這裡,何能要哥哥作東 ?今日我的地主,改日再擾哥哥罷。」謙之至再,仍是陸書做了東,吃了一台酒。用過 午飯,莫愛謝過陸書,辭別先行。吳珍在那裡過了癮,才同著賈銘、袁猷、魏璧去了。 陸書仍在這裡服侍月香的病,未曾回去。

  次早起來,月香的病已全好。那梳頭的老媽來到房裡,正代月香梳頭。陸書站在梳 桌旁邊,裝水煙與月香吃。兩人正在鬥趣,有那素昔在教場裡拎跌博籃子的王小虎子, 知道陸書與月香相好,拿茉莉花穿成一個大花籃,周圍有許多蝴蝶,想打陸書的秋風。 王小虎子將花籃送到月香房裡,說道:「陸老爺在這裡呢,特地送來與老爺同月相公聞 香的。」月香忙將花籃拾過來一看,穿的十分工巧,將近有二千多個茉莉花朵。遂喊老 媽將花籃接過,掛在帳子裡面。陸書在銀衣內拿出兩塊洋錢遞與王小虎子道:「難為你 ,拿去打個酒吃吃罷。」王小虎子道:「多謝陸老爺。」拿著洋錢去了。

  陸書見月香病已痊癒,百般樣好飲食弄與月香滋補調養。

  這一日,陸書請賈銘們四人在月香房裡吃酒,用過午飯,過癮的過癮,閒談的閒談 。只見蕭老媽媽子上樓到了房裡,請叫過眾人,遂坐下道:「五位老爺,我有句話奉申 。我家年例要做平安喜樂會,前日因月相公身體不爽,我老媽媽子在家神灶君前也不知 磕了多少頭,禱祝保佑月相公病體痊癒,趕緊做會還福。莫道無神卻有神,果然菩薩有 靈,第二日月相公的病就好了。如今我已擇定日期,六月十一日安壇,十二日一天一夜 大會,兩事上並謝謝菩薩。我家的事不能叫陸老爺一人破鈔,陸老爺你大大的出我老媽 媽子個賀份,其餘牲禮、香燭一切糜費,總是我老媽媽子包足。十二日,還要請諸位老 爺同貴相知眾位相公賞臉,來看會玩玩。不知諸位老爺可賞我老媽媽子光呢?」

  陸書聽見代月香還福,他也不知揚城做喜樂會不消多少銀錢,便說道:「我諸事不 管,貼你十兩銀子罷。」蕭老媽媽子道:「就這樣,那裡同你老爺較量呢。」賈銘、吳 珍、袁猷、魏璧道:「我們四人定來道喜。鳳相公們也是要來的,你不必打發人去請, 我們代你道達罷。」蕭老媽媽子道:「人熟禮不熟,那有不請之理。」又叮囑幾句,下 樓去了。賈銘們要請陸書到強大家擺酒吃晚飯,月香不肯讓陸書出門。賈銘們將陸書、 月香嘲笑了一陣,辭別去了。

  時光易過,到了六月十一日期。這日午後。有四五個端工,楊城俗名香火,挑了一 擔所用物件,以及神牌、畫軸,到了進玉樓裡。在樓下中一間掛了東嶽天齊仁元聖帝、 消災降福都天旻王大帝、泰山娘娘神像,又擺了各部神祗畫像牌位,掛起長幡榜文。又 向蕭老媽媽子要了許多米,並紅紮辮扣的本命錢,結一桿小秤,一面把鏡。安設鬥案, 設了香爐、燭台,擺好壇場。鑼鼓喧天,開壇灑靜,召將請神。安了壇,吃了晚飯,端 工散去。

  次日黎明時候,有八九個端工早已來到,敲鑼擊鼓,開壇請神。又用一根長木縛著 竹枝,扯起大紙幡。端工念了一回,各用早點、早面。陸書、月香聽那鑼鼓聲敲,也就 早早起來。

  月香忙著叫人梳頭,打扮完畢。到了午初時候,賈銘、吳珍、袁猷、魏璧一齊來到 ,每人一塊洋錢賀份。蕭老媽媽子收下謝過,邀請眾人到月香房裡。陸書、月香招呼入 坐,吃煙閒談。

  還有別的客家,各人總有賀份,另在翠雲、翠琴房裡起坐。鳳林、雙林、桂林、巧 雲早間就著人送了賀禮。蕭老媽媽子又著人去邀請。到了午正時候,鳳林們四人方才各 乘小轎到了進玉樓,下了小轎進來。翠雲、翠琴接著,看見鳳林們總皆打扮得花團錦簇 ,邀至裡面賀喜已畢,請到樓上與賈銘們一處起坐,擺過點心,總請到樓下看會。

  只見那些端工頭上用元(玄)綢包頭,紮著紙帽子,身上穿著道士法衣,口裡不知 念些什麼,說是申文上表。又有一個端工,將發辮扣了紅頭繩同幾個青銅錢,摔著辮於 ,赤著膊,係著青布裙子,拿了一把廚刀,說是開財門。在那膀臂划出血來,有茶碗接 著,又將那些血汰在各人房門框上,在那各人房裡亂繞亂跳。又將紅竹箸放在各門坎上 ,用廚刀一剁兩段,那兇惡之像,唬得這些女相公各人抓住相好的藏藏躲躲。端工跳畢 ,放了旺鞭。

  月香邀著眾人上樓用過午飯。那些端工們將一張方桌抬放天井之中,擺設香案,又 擺了一盤豬大腸、小腸,敲著銅鼓,轉著方桌,哼著、念著,叫做轉花盤。又有一個端 工,敲著一面大鑼,坐在神前,唱的什麼「張祥買嫁妝,被白寡婦謀害」。

  那些相公聽了。疑是真事,吁嗟感歎。這端工唱畢,又有一個端工穿起青布褂裙, 戴起娘娘帽兒,胡言亂語跳娘娘,引著鳳林們笑不住口。

  晚間擺了酒席,翠雲邀請眾人入席,歡呼暢飲。席散之後,賈銘、吳珍、袁猷、魏 璧代鳳林、桂林、雙林、巧雲開發票子汰化端工,又把了江湖禮,大眾告辭。翠雲、翠 琴、月香留他們看夜會,眾人不肯,辭別去了。別的房裡,客家擺了晚酒,汰化過端工 ,也各散了。只有陸書在月香房裡未走。

  到了夜裡,那些端工們又跳五十三參,裝神裝鬼翻筋斗,氽蠟燭台變戲法,各種玩 意。又裝了幾個燒肉香的和尚,打趣眾人要錢。陸書、月香又賞了兩張票子,翠雲、翠 琴也賞了錢文。那《揚州煙花竹枝詞》九十九首內有一首道:

  百計千方哄客銀,藉名喜樂說酬神。

  財門開過娘娘跳,便宜端工看女人。

  一夜鑼鼓喧天,直鬧到天明,方才結壇了會。陸書又代月香把了喜錢,那些端工們 挑了擔子散去。

  陸書為色所迷,只顧朝歡暮樂,竟忘記了來揚所做何事,也不划算帶來的銀子已經 花用若干。月香看龍船那時,聽見賈銘說是揚州六月十八日湖上大為熱鬧,遂問陸書道 :「我前日患病,曾允下往觀音山燒香。這兩日睡覺,才合上眼就夢見觀音菩薩站在面 前。菩薩是十九日聖誕,我同你商議,十八日僱一隻船同我去燒香了願。」陸書道:「 我聞得六月十八日揚州湖上甚是熱鬧,我們兩人前去燒香,寂寞無趣。不如叫一隻大船 ,將賈大哥們同鳳相公們總請了出去,一則讓你燒香了願,二則大家熱鬧一日,見識些 揚州風景,豈不好嗎?」月香道:

  「如此甚妙!」陸書隨即叫小喜子去請賈銘們商議僱船。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 分解。

第十六回  百子堂和尚化緣 大雄殿馬披鬥法

  話說陸書因月香要到觀音山燒香了願,隨即著小喜子將賈銘、吳珍、袁猷、魏璧請 來商議僱船。吳珍道:「陸賢弟,你歡喜熱鬧,必須僱一隻大船,我們同弟媳們在上面 起坐。另外僱一隻燈船,喊半班清音十番,讓他們在燈船裡吹唱。罷罷的六月十八日, 湖上是個滿盤缸日期,我們奪個趣,才有玩頭。」陸書聽了,歡喜非常,道:「二哥這 話說得碰兄弟心肺,就拜托哥哥去辦。」吳珍向袁猷道:「兄弟,還是我同你去叫船。 」兩人一同離了進玉樓,到天凝門碼頭。船僱定。復到月香房裡回了陸書信,付了定銀 。陸書又吩咐擺酒,眾人擾了午飯。臨行之時,吳珍向〔陸〕書道:「十番孩子我同袁 兄弟喊定了,十八日早會罷。」陸書又叮囑他們請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同去游湖。 賈銘們均皆答應,辭別去了。

  到了十七日,陸書就忙著叫人請了香燭、大香,備了香儀、錢封,喊了庖人明日船 上辦席,一應預備齊全。十八日清晨起來,月香梳洗已畢,穿的是新做的淡青杭羅褂裙 ,白紗小褂,大紅紗褲。正與陸書吃早點之時,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一齊來到 。陸書、月香招呼入坐,請吃點心。賈銘們業已吃過。陸書向賈銘道:「鳳嫂子們可快 來呢?」賈銘們道:「你兄弟豪興,帶累我弟兄們作了多少難。」陸書忙問道:「何故 ?」吳珍道:「大哥說的玩話,不過是他們因為要游湖,放差做衣服,此刻總忙著梳頭 呢,大約也來得快了。」陸書道:「我們還是同到船上去等他們罷。」賈銘道:「坐在 船上等人甚是沒趣,不若先著小廝們上船,等他們來了,送信與我們再上船去,豈不好 嗎?」陸書道:「如此甚妙。」遂向小喜子道:「你們先上船去,看見鳳相公們轎子來 了,立即送信。」小喜子答應,同著各人跟的小廝去了。

  陸書叫人將煙燈開了。賈銘因與鳳林常在一處,現在也有了幾口煙,就與吳珍睡下 去對槍過癮。一刻工夫,只見小喜子匆匆走上樓來,站在月香房門首,向陸書道:「大 爺,四位相公的轎子總到了碼頭,小的請他們總上船坐了。那十番孩子也都來了。」陸 書聽了點點頭。吳珍們將煙具收了,用口袋裝好,叫小喜子帶著上船。陸書邀請眾人下 樓,月香邀著翠雲、翠琴,一同出了進玉樓。

  到了天凝門碼頭,下了石坡,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在船上看見,早已迎出艙來 ,彼此招呼。賈銘們同月香、翠雲、翠琴總登跳上船,那十番五個小孩總上來請叫過了 ,眾人入座。

  陸書看見大船旁邊泊著一隻划船,已將船篷抬去,搭了紅油竹架,上面綠油綢篷, 掛著許多玻璃花籃,以及琉璃荷花、果品、蟲鳥各式小燈,連欄杆上總是五色玻璃風燈 ,約有一百多個燈頭。

  船家上來請問尊客齊是未齊,陸書道:「客總到了,就此開船。」那十番孩子總上 了划船。那大船、划船一齊解纜,蕩槳的蕩槳、撐篙的撐篙。划船在前吹唱,大船緊隨 在後。由下買賣街經過,那些茶館裡吃茶的人,聽見絲竹聲音,總向著河邊看望。有些 年長老成人,說是這些浪子如此耗費,今日這一玩非幾十兩銀子不可。有那些浮躁少年 人說道:「人生在世,像今日這個日期,必須如此玩法才算款式。」恨不能也像他們這 樣玩才如心願。無奈力不從心,又捨不得今日這般熱鬧,趕忙在各茶館裡糾約了十一二 個朋友,僱了一隻兩槳有篷子的小漁船,擠擠的在艙裡坐,彷彿似搭人載划子到瓜州邵 伯去的光景。又買了些鮮荷花燈,用長線串子綁在船欄杆上,省吃儉用,玩了一天半夜 。次日算賬,每人派了數百文,內中還有拿不出錢來的朋友,也不知吵了幾次,被船家 逼著當了幾票小押,才將這場案了結。

  閒文不必贅敘。且說陸書們大船、燈船出了虹橋,此時尚早,游船才出來不多幾只 。陸書吩咐船家先將般開到觀音山碼頭停泊,扣纜搭跳,大眾棄舟登岸。跟月香的人捧 了香燭、元寶、大香,引著月香先在土地祠裡進了香,把了香錢。眾人到了功德林前, 見左邊牆上掛了一塊木板,上貼告示。賈銘們立定觀看,只見上寫著:

  欽加升銜江蘇揚州府甘泉縣正堂加十級紀錄十次某為查案嚴禁以昭誠敬事。照得功 德林乃翠華巡幸之地,為淮南名勝之觀,每年六月十九日恭逢慈航大士聖誕之期,各處 遠近男女,燒香祈福,絡繹不絕。間有不法棍徒,擁擠喧嘩,借端滋鬧,以及剪綹扒匪 ,乘機剪扒銀錢物件,並有各衙門小班白役,硬搶中耍貨攤賣物,稍不遂意,即肆行兇 。更有乞丐花夫,強討硬要。種種不法,歷經拿究,示禁在案。茲將屆期,誠恐若輩故 智復萌,除飭差查拿外,合行查案示禁。

  為此示仰該山住持、地保、坊快、罡頭人等知悉:如有前項不法棍徒,仍蹈前轍, 故違不遵者,許即扭稟赴縣,以憑嚴究枷示。地保人等倘敢容隱,一並重究。

  言出法隨,決不姑寬。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後面年月印信,朱標日期。那右邊牆上貼的是揚州營城守副府並西南汛總廳及甘捕 廳告示。眾人無心觀看。

  進了功德林,兩旁坣山坡有許多男女乞丐,攜男抱女,以及啞瞽痂癱、爛頭破鼻、 老弱殘廢,在那裡喊著要錢。又見有許多提著朝山進香燈籠,點得亮亮的,引著拜香的 男男女女,發辮打著大紅頭繩,穿著青興布褂褲,捧著小紅板凳,幾步一拜。

  大眾擠擠挨挨,到了大雄寶殿。只見燭影輝煌,香煙飄緲,男女紛紛禮拜,鐘鼓響 聲不斷。早有道人將香燭、大香接了過去,裝香點燭。鳳林、桂林、雙林、巧雲、翠雲 、翠琴各人向和尚買了香燭,兩邊撞鍾擂鼓。月香們七人在慈航大士座前總禮拜了,那 五個十番孩子各請了香燭磕了頭。

  和尚邀請眾人至後殿百子堂各處燒香禮拜。大眾見送子觀音龕內塑著許多童兒泥像 ,有帶著紅布黃布帽子的,也有光著頭的,也有騎馬的,也有打傘的,也有玩龍燈的, 也有打鞦韆的,也有翻筋斗的,也有敲鑼鼓的,共有一百多個。賈銘望著鳳林們道:「 你們那個想養兒子,偷個小帽子回去,就包管有孕了。」鳳林、桂林、雙林、巧雲、翠 雲、翠琴聽了這話,各人笑嘻嘻的走到龕子面前,搶著拿那小帽子,惟有月香站在那裡 聲色不動。桂林道:「月姐姐不偷帽子?我明白了,姐夫多早晚把蛋我們吃呢?」月香 、陸書總笑著不言。

  他們正在這裡嘲笑,只見又有許多婦女也到送子觀音座前燒香。內中有一婦人,年 紀尚不足二十歲,是新開的臉,衣飾總是簇新,磕過了頭,站在那龕子面前,鬼鬼祟祟 的偷帽子,又像怕人看見的光景,羞羞怯怯偷了一個帽子,同著那些婦女嘻嘻笑笑,又 到別殿上燒香去了。賈銘道:「諸位賢弟,看這新開臉的婦人大約是個新娘,嫁之未久 ,方才偷帽子這種羞怯光景,甚是有趣。愚兄口占一絕贈之。」眾人道:「請教,請教 。」賈銘遂口吟一絕云:

  女娘新嫁尚含羞,送子觀音默默求。

  伸手欲偷羅漢帽,通紅粉面幾回頭。

  眾人道:「妙極,妙極!」

  和尚邀請眾人到客堂裡面坐下,道人獻了茶。那兩張桌上總擺了桌盒,和尚將桌盒 內茶食、果品敬過眾人,向那道人使了個眼色。道人隨即捧了一個冊頁,遞在和尚手裡 。和尚向著眾人復又問訊道:「荒山後樓,蒙各位施主老爺、太太重建,尚少油漆粉飾 、神像裝金,望諸位老爺、各位小姐隨緣功德,百子千孫,福壽綿長。」說著將那冊頁 擺在桌上。道人取了筆硯過來。賈銘們看那冊頁是楠木面子,貼著白紙襯的梅紅簽,寫 著「福緣善慶」四字。揭開一看,無非是些俗套蔬引,後面貼著許多紅簽,寫著:「張 老爺喜助若干」,「李太太喜助若干」,還有許多紅簽未曾有字。賈銘道:「我們也不 必寫了,相應現開發罷。」陸書就在鈔袋查出三千文錢票,同封現成的香儀,遞與和尚 道:「這票子算我們大眾功德,你收著添補罷。」和尚接過錢票,看了數目、店號道: 「還要請眾位小姐作作福。」陸書又把了二千文錢票。和尚接了道:「請將各位台銜登 簿,等圓滿了,代眾位老爺、各位小姐視懺。」陸書道:「些須小事,不足登簿。俗語 說得好,『錢入山門,功歸施主』就是了。」和尚喊道人擺碟子,下素面。賈銘道:「 我們船上飯已現成,改日再來擾罷。」立起身來,同著眾人出了客堂。和尚送至大殿。

  眾人看見此刻比先更覺擁擠,不知那裡來了兩班觀音會,有兩架香亭擺在大殿,兩 個人精身赤足,用銀紅興兒布係著青興布褲,有二尺多長鐵錐穿通臂膊、手腕,手裡各 持鐵鞭,在大殿天井裡熱烘烘香堆子旁邊亂跳。那一個人將竹節鐵鞭放在香火堆裡燒得 通紅,右手用一張元(玄)花在這燒紅了的鐵鞭尾一抹到頭,但見一縷青煙,手上皮肉 毫未傷損。那一個人將一雙赤足跳到香火堆裡,又跳出堆外,腳上皮肉毫未傷損。這卻 不知是甚邪法。

  鳳林們見這兩人吆吆喝喝,跳來跳去,唬得戰戰兢兢。雙林向袁猷道:「這兩人因 為何故亂跳?」袁猷道:「他們名為馬披,自稱帥爺。這是陰犯陽譴,將父母遺體錐上 這麼些錐子,在他自己說,有因為父母有病,也有為著自己有病,許下來的心願。殊不 知聖人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他們這種人要算世間大忤逆兒子了。」雙 林道:「他們身上這些錐子疼與不疼?」袁獻道:「據說有符不疼。我卻沒有挨過錐, 疼與不疼,你該自己曉得。」雙林聽了,就要用手來擰袁猷的嘴,因礙著人眾,不好意 思,遂道:「讓你說得快活,回來家去同你再說。」只見那兩個人跳上大殿香亭前,等 會上各人磕 了頭,又跳到天井引路。眾人將兩架香亭抬起,跟著兩人出了山門去了。

  賈銘們在前後保護著鳳林們離了大殿,出了二山門。兩旁許多耍貨攤子,擺列著各 種玩意東西。這七位女相公、五位男相公看見這些貨,這個說這樣好玩,那個說那樣好 玩,恨不能將各樣買全。那賣耍貨的人見他們要買,故意高抬價錢。這些男女相公,你 買這樣,他要那樣,各人揀了許多耍貨,算明共是七塊半錢。總是陸書把錢當了洋錢, 找了數百文。各人攜著耍貨到了山坡,那些男女乞丐見他們燒過香下來,總各喊著老爺 、太太、相公、姑娘討要錢文。陸書叫小喜子散給他們錢文。

  那知善門難開,小喜子才拿出錢來開發,這些乞丐就將小喜子團團圍住,拿過又要 ,喊喊吵吵,開發不清。小喜子週身是汗,急得推倒一人,方才跳出圈子。後面還有許 多男婦小孩跟著到了碼頭。小喜子跳上了大船,那些乞丐扳住船頭不容解纜。又把了許 多錢文,方才解纜開舟。將船放過蓮花橋,緊對雲山閣停泊。見閣上有許多人在那裡鬥 牌。賈銘們在船上用過午飯,過了癮,鳳林們手臉洗畢,大眾上岸,各處遊玩。

  正在雲山閣凴欄遠跳,只聽得遠遠鑼聲,來了一班觀音會,到了蓮花橋這裡,那馬 披在香亭前燒符上錐。此刻鳳林們以高視下,又不害怕,又看得清楚,看見那些馬披每 人上了許多錐,跳過橋去了。隨後又有幾班會接踵而來,聽見有人說是瓦窯鋪、窪子街 、黃泥溝、董家在、三里橋、三茅庵各處的。

  眾人看過了會,賈銘著人將弦於、笛於、笙、鼓板、琵琶取來,放在雲山閣桌上, 十番孩子唱了兩套大曲。鳳林豪興,叫十番孩子做傢伙,他唱了一套《想當初慶皇唐》 ,聲音洪亮,口齒鏗鏘,宛似男子聲音。月香等鳳林唱畢,他唱了一套《只為你如花美 眷》,聲音柔脆,細膩可人,引得那些遊人叢聚在那裡做蜜臉。那些看十壺牌的朋友, 抓了一張二條,沒人開招碰,他將手內一張一萬、一張九餅,擺下來吃老虎,連牌都看 錯了。鳳林、月香唱完,眾人喝采。桂林、雙林、巧雲、翠雲、翠琴等每人唱了一個小 曲。船家送了茶食碟子上來,眾人用過。

  魏璧、陸書在跌博籃子上又跌了許多枝茉莉花、夜來香、水老鼠,送到船上。

  此刻下午時分,只見大小游船紛紛出來,有許多燈船,還有些划船,已將篷子抬去 ,三槳如飛,划來划去。船上也有大曲,也有小曲,真是笙歌盈耳,彩綢成行。那一隻 綁著鮮荷花燈的小漁船,兩把槳也跟在後面。艙裡那些朋友擠得汗流流的,黃腔走板, 唱著西皮二黃。時人有《六月十八日揚州湖上夜遊》七言律詩一首,云:

  不分男女約同儔,半為燒香半玩游。

  山色菁蔥雲上下,水光蕩漾月沉浮。

  接天燈火搖蘭槳,徹夜笙歌醉酒樓。

  賽會迎神人輳集,繁華端的是揚州。

  賈銘們開發了雲山閣那裡泡茶、賣水煙的錢文,大眾上船,又到小金山、桃花庵各 處遊玩。

  早已金烏西墜,大小游船總各點了蠟燭,滿湖燈光映著水內,好似千條火練,猶如 萬道霞光。賈銘們將大船停泊在熱鬧處所,擺下酒席,猜拳行令。那燈船上十番孩子用 過晚飯,在船艙裡吹唱,繞著他們大船打招。別的游船也吹起笛子,彈起琵琶,賭賽歌 喉。燈船打了十幾個窩招,傍著他們大船。有唱生唱旦的兩個十番孩子走上大船,到席 前敬酒,敬拳,又唱了兩個小曲。陸書賞了四塊洋錢。一番孩子退上划船,那船家仍將 划船划來划去,直玩到將近四更時分,那些游船才漸漸的過虹橋回去。

  賈銘們此刻已玩得疲倦了,吩咐船家慢慢將船放回了天凝門碼頭傍岸。那接鳳林們 的小轎,早在那裡伺候。鳳林、桂林、雙林、巧雲摽字銘、吳珍、袁猷、魏璧送他們回 去。賈銘們點了頭,各人方才檢點,將耍貨、茉莉花、夜來香總交與跟的人拿著,辭別 陸書、月香,各乘小轎,同著賈銘們到了天凝城門首。看見門兵房外擺有兩張揚州營便 北汛總廳洋燈,有個武職官帶著幾個兵在那裡彈壓,今日不關城門。眾人進城到強大家 去了。

  陸書、月香檢清物件,同著翠雲、翠琴棄舟登岸。那岸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天凝 〔城〕門首搭著施茶蘆篷,掛了四個廣結茶緣蔑絲燈籠。許多鄉村男婦朝山進香,也有 站在茶篷前吃茶的,也有走倦了席地捧著西瓜、乾糧吃的。陸書也無心觀看,挽著月香 手,同著翠雲、翠琴回到進玉樓,仍在那裡迷戀。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月香吃醋鬧鰉魚 魏璧爭風打肉鱉

  話說陸書同著月香、翠雲、翠琴回至進玉樓,仍在那裡迷戀,朝歡暮樂,已非一日 。初到進玉樓的時候,見那大腳婦人張媽生得風流俊俏,便有心要同張媽落交,常時同 他說些戲謔趣話。後來因代月香梳妝,又恐月香吃醋,未能如願。張媽見陸書青年美品 ,銀錢揮霍,但凡陸書與他說戲話,也是恐怕月香,惟以眉目傳情,不敢十分逗搭,只 背地裡也不知向陸書要了多少銀錢、衣飾。陸書是他放的差,無一不應。他兩人算是心 交,因人礙眼,未得下手。

  這一日,陸書正同月香在房中鬥趣玩笑,樓下翠雲房裡來了一起生客,喊月香下樓 。月香向陸書道:「又不知來了什麼野種,大呼大叫。你且稍坐一刻,讓我下樓三言五 句打發他們滾蛋,再來陪你。」月香將陸書安慰定了,方才轉身下樓酬應去了。

  隨後張媽拿著白銅水煙袋,到月香房裡裝煙與陸書吃。陸書正坐在月香牀邊,見張 媽走近身來,將水煙袋苗子遞在他的口裡。樓上並無別人,陸書一時豪興,就將張媽拉 了,與他並肩在牀邊坐下,向張媽道:「伙計,你把我的病都想出來了!今日無緣湊巧 ,卻好此刻他在樓下,我同你偷個嘴,任憑你要什麼,我總依你。」說著,就向張媽對 了一個「呂」字。張媽趕忙閃讓,便要立起身來。早被陸書捺住,水煙袋撩在樓板上。

  張媽道:「你只圖口裡說得快活,倘若他走上樓來撞見了,叫我這個臉放在那裡? 」陸書道:「他才下樓去,有好一刻才上來呢。你做點好事罷!」就伏在張媽身上,用 手來扯張媽的褌褲。

  不意月香悄悄的躡著足步上了樓來,站在房門外,聽見他兩人這些語句,忍不住心 頭怒起,揭開門簾,走到房裡,跑近牀前,將陸書耳朵揪住,哭道:「你這下作東西! 你既要同他相好,我又不曾阻攔著你,你們那裡不好做混帳事,偏偏要糟蹋我的牀鋪! 」忙喊王媽:「來,代我將鋪蓋快些拿去漿洗,我不能蓋別人哇烏打烏的髒被!」張媽 見月香跑進房來,趕忙將陸書一推,掙脫了身子,跑下樓去。

  王媽進房,將牀面前那根水煙袋拾起,放在桌上。月香抓住陸書碰頭、撒潑,哭鬧
不休。翠琴到房裡來勸解,月香不依。

  蕭老媽媽子聽見摟上吵鬧,趕忙上樓,將月香勸到對過翠琴房裡。月香還是哭著喊
著,罵張媽下賤,勾他的客,許多蠢話。

  張媽在樓下聽見月香哭罵不休,也就惱羞成怒,遂在樓下喊道:「我在樓上裝水煙 ,陸老爺同我說了個玩話,將我拉了坐下牀邊,你就硬說我們有事。你也不必假正經了 ,你同剃頭的偷關門,我們總明白,不肯說破了你罷了!我們在人家做底下人,聲名要 緊。你如今將我的名說壞了,別處難尋生意。再者我家丈夫是個蠻牛,倘若聽見我在揚 州有甚風聲,我的命就沒了。如今你既把我的臉撕破了,我也不要命了,還怕你這紅相 公償不起我的命呢!」說著也就碰頭砸腦、尋刀覓剪,唬得蕭老媽媽子、翠雲同翠琴並 男女班子,樓上勸到樓下。

  月香、張媽媽兩人愈吵愈凶。陸書趁著蕭老媽媽子將月香拉到翠琴房內,他就悄悄 的欲想走下樓去。又被月香聽見腳步聲響,走出房來將陸書抓住,哭道:「你往那裡走 ?你圖開心取樂漂肺子,如今他鬧起來了,你就想走,好脫乾淨身子,累我一人受氣, 如今死也要死在一處!」又將陸書拉到房裡吵鬧。

  那外場花打鼓見月香、張媽兩人總不依勸說,料想這事家裡人說不了結,趕至強大 家。卻好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四人齊在那裡,花打鼓向四人告知。賈銘們聽了,一 齊到了進玉樓。

  才進月香房裡,陸書看見他們來了,連忙起身招呼,邀請入座。眾人看見月香鬏總 散了,頭髮披在半邊,眼睛哭腫,淚痕滿面,倒在牀上嗚嗚咽咽的啼哭。又聽得張媽在 樓下吵鬧。

  賈銘們故作不知,向月香道:「陸弟媳為什麼事不睬我們了?想必是我們常時來取 厭了。」月香連忙在牀上拗起身來道:「賈老爺,你這話我細娃子就耽受不起了。適才 正與他淘了兩句氣,四位老爺來了,我細娃子未曾請叫得及,望四位老爺恕罪。」賈銘 道:「那個來怪你,就是要怪你,也要看陸兄弟分上。你兩個人因什麼事玩惱了鬥嘴, 告訴我們,代你兩人評評理。」月香並不言語,陸書也不嘖聲。賈銘們追問至再,翠雲 道:

  「陸姐夫、月姐姐不肯說,我來告訴你們。方才月姐不在房裡,陸姐夫與張媽在房 裡說玩話,被月姐姐撞見,罵了張媽幾句,張媽急了,要尋死覓活,正在這裡吵鬧。老 爺們來得正好,代他們調處清白,省得瞎扛瞎吵。」賈銘笑道:「陸弟媳吃點醬油罷了 ,又吃什麼醋呢?那個貓兒不吃腥?看我們分上,不必說什麼了。」正說之間,蕭老媽 媽子走上樓來,悄悄將賈銘位們四人請到樓下翠雲房裡,道:「四位老爺,令友陸老爺 一時豪興,弄出這種事來。月相公的話又過於叫張媽過不去。如今張媽要尋死拼命。我 老媽媽子鵲兒頭上沒多大的腦子,要拜托四位老爺代他們說清結了。」

  賈銘們將張媽喊到房裡好言勸說,張媽不依。說之至再,張媽道:「四位老爺,我 這裡生意已被他將我的臉撕破了,我也不能再在此地,叫他還我一個好好的生意。他既 說我同陸老爺有事,我也說不得了,叫他把筆銀子與我,算遮羞禮。不然,聽憑他官了 、私休,我總候著就是了!」賈銘道:「凡事要依人勸,人是舊的好,衣服是新的好。 我們代你把話說清白了,將就些還在這裡罷。」張媽執意不肯。吳珍道:「張媽媽既是 實意不肯在這裡,事又湊巧,強大家尤奶奶在他家三四年了,從未告假回家去過,平空 的不知怎樣有了身孕,要回去生養,辭了生意。如今我們將你薦到強大家去,包管一說 便成。另外,叫陸老爺瞞著月相公送你幾兩銀子。看我們分上,不必說什麼了。」賈銘 們商議,允了張媽十兩銀子,張媽方才依允。賈銘們復又上樓,到了月香房裡,吩咐擺 酒,代陸書、月香和事。陸書道:「在這裡,何能要弟兄們作東?」謙之至再,仍是陸 書的主人,擺下酒來。席間翠琴有心想勾搭魏璧,彈著琵琶唱了幾個米湯小曲。魏璧亦 有意愛他,兩人調謔。魏璧已有了幾分醉意,席散之後,翠琴要留魏璧在那裡住宿。魏 璧因與賈銘們同來,恐怕他們到強大家告訴巧雲,不能在此,要一同進城,向翠琴道: 「既承你愛厚,你我心照,改一日我一人來罷。」翠琴才讓他同著賈銘們一同進城去了 。這裡月香雖是賈銘們勸了許多言語,心中怒猶未息,上了牀來,陸書被他揪著,咬著 恨著,罵著掐著,氣著哭著,說著百般刁話蠻話。陸書是各種恭維,也不知賭了多少咒 ,發了多少誓,枕席間用了多少工夫,才將月香哄住了。暫且不表。

  再說賈銘們四人到了強大家內,在桂林房裡坐下。鳳林、雙林、巧雲聽見他們來了 ,總來到房裡,問道:「你們可曾吃過晚飯?」賈銘就將在進玉樓因為甚事做攔停,陸 書留吃晚飯這一席話告訴。眾人聽了,笑不住口。吳珍將強大喊到房裡,公薦張媽做生 意。強大答應,退出房外去了。三子到房裡問道:

  「老爺們今日可回去了?」魏璧躺在桂林牀上,先說道:「我今日醉了,不回去了 。」賈銘道:「既是魏兄弟不回去,我們總在這裡陪你就是了。」三子退出房外。巧雲 悄悄向魏璧道:「在這裡躺躺,我房裡有個熟客,許久未來,今日才來的。等我打發他 走了,請你到房裡去坐。」魏璧道:「你快些叫他滾罷,我少老爺要睏覺了。」巧雲道 :「我曉得。暫違三位姐夫了 。」說著,走出房外。

  那巧雲房裡這個人姓宓名聖謨,年紀二十餘歲,生得頭大臉大,一臉大麻子,身材 又胖又矮。人因他個子生得胖矮,說話又有些肉氣,排行第一,都喊他宓大臉,又送他 一個混名叫做肉鱉。父親在日,鹽務生意掙有許多田地房產,遺下許多借券。宓聖謨並 無生業,只靠著房錢、租子以及人欠的債務過日子。曾在這裡與巧雲相好,巧雲得過他 許多銀錢、衣飾。因出外索債,許久未來。今日到了這裡,在巧雲房裡坐了好一刻工夫 。巧雲意欲留他住宿,又怕魏璧到此要住,所以並未留他。

  宓聖謨今日蓄意是來與巧雲敘舊,拿准了到了這裡巧雲必要留他。那知到了這裡坐 下半晌,巧雲聲總未嘖。且又到別的房裡去了好大一刻工夫,將他一人坐在房裡,心中 就有些不自在了。

  今見巧雲進房,坐在椅上不言不語,宓聖謨忍耐不住,就將三子喊到房裡道:「三 子,我今日在這裡住呢。」三子道:「宓老爺,今日不湊巧,巧相公有了鑲了。」

  宓聖謨聽了,越加生氣道:「他既然有了鑲,為何不早說,將我擱到此刻,叫我如 何回去呢?」三子道:「宓老爺,你這話說錯了。你老爺到這裡,並未說著要住的話, 巧相公何能平空告訴你說是有鑲呢?若說是坐到這時候,是你老爺自己未走,我們何能 催你老爺走呢?」宓聖謨道:「不管是那個留的鑲,總要代我回的了,我老爺今日要住 呢!」三子道:「這不講理的話,我小的不會說。凡事有個先來後到。我老爺許久不來 挑挑我家,今日不必打鬧兒了。」宓聖謨道:「我若是不挑你家,我倒不留鑲了。如今 我要留鑲,你又拿這些話搪塞。你還是怕我不把錢你家是怎樣?你查查賬,我在你家住 了那麼些鑲,連半文開發總不欠你家的。今日故意要支我走路,如今我偏不走。

  看你家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人敢在這裡住,我就算他是個好漢了!不服氣叫他到這 裡來同老爺鬥口氣,鬥得過我,我就讓他在這裡住了。」三子再三俯就,宓聖謨越說越 氣,大喊大叫的 吵鬧起來。

  魏璧因有了幾分醉意,躺在桂林牀上。吳珍因要過癮,就同賈銘到鳳林房裡吃煙去 了。桂林〔與〕他三人同行。袁猷是被雙林拉到他房裡談心。魏璧獨自躺在桂林牀上。 此時更深人靜,魏璧聽得巧雲房裡有人喊叫,句句話總關礙著他。酒後生怒,將長衣脫 去,跑到巧雲房裡。見有一人坐在那裡,口裡南腔北調扛吵。魏璧出其不意,奔到宓聖 謨面前,將衣領揪住,望下一摔。宓聖謨未防備,被魏璧摜在房內地板上。魏璧就勢騎 在宓聖謨身上揮拳就打。宓聖謨仍是罵不絕口。三子趕忙抱住魏璧手腕,跪在旁邊哀求 。

  賈銘、吳珍、袁猷聽見此信,一齊跑到巧雲房裡,問魏璧因為何事。魏璧道:「哥 哥們不必問,幫我打這瞎眼忘八羔子!」賈銘將宓聖謨一望,並不認識,遂向魏璧道: 「兄弟你請息怒,權且將他放起來。我弟兄們在此,不怕他飛到那裡去。三人抬不動一 個『理』字,放他起來,讓他自己說。如不在理,我們一齊動手就是了。」吳珍將魏璧 的手擘開,拉了站起身來。宓聖謨被三子拉起,口裡還嚷嚷咕咕道:「好呀,好呀!」 賈銘將他拉了坐下,問他姓名。宓聖謨道:「我姓宓,叫聖謨。」賈銘道:「足下因甚 事同敝友口角?」宓聖謨含糊不語。三子道:「宓老爺要留巧相公的鑲,小的回他有人 留了。宓老爺就在房裡亂罵,被魏少爺聽見了,到了房裡,不知怎樣將宓老爺碰倒了。 」賈銘們道:「宓哥哥,非是我們庇護魏兄弟,這麼談起就是你的不是了。凡事總有先 來後到,就是你先留了,我們魏兄弟後到要留,你也不能讓他。總是在玩笑場中,沒有 什麼氣鬥。若不是你出口傷人,我們魏兄弟何能造次動手?自古道『相罵沒好言,相打 沒好拳』,算是魏兄弟年輕魯莽,看我們分上,拉〔倒〕了罷。」賈銘、吳珍、袁猷向 宓聖謨作了一個揖,宓聖謨還了一揖,心中原想同魏璧較量,因見他們人眾,孤掌難鳴 ,沒奈何忍氣吞聲,立起身出了強大家大門。回家氣了一夜。

  次日欲想約人到強大家去攙魏璧、巧雲,同他們打場官事。

  再為打聽,魏璧是鹽務候補的少爺,自揣勢力不及,悶在心裡,氣成一場大病,險 些喪命,發誓再不到玩笑地方去了。幸虧挨了魏璧幾拳,卻保住宓聖謨的家財,後文略 過不提。

  賈銘、吳珍、袁猷將宓聖謨勸走,各自歸房安歇。次日叫陸書把了十兩銀子與張媽 ,將行李拿到強大家裡做生意。過了數日,賈銘過小生日,吳珍、袁猷、魏璧商議在強 大家公分慶壽。因這兩日未曾會見陸書,袁猷寫信來約陸書。不知到與不到,且看下回 分解。

第十八回  苦口良言賈兄勸友 尋根究底陸姑詢僕

  話說陸書終日在進玉樓迷戀。這一日清晨尚未睡起,王媽在帳子外喊道:「陸老爺 醒醒,袁老爺叫他管家送書信來,要等回信呢。」陸書驚醒,趕著穿了小衣下牀。陸書 接過來一看,只見信套紅簽寫著:「即呈陸文華老爺玉展」,旁有四個小字「立候回示 」,後面寫著:「辛巳立秋日封發」。陸書將信套拆開,將裡面兩張六行書摘出來,只 見上寫道:

  海棠逞豔,梧葉初調,伏稔文華四棣大人起居迪吉,福履亨嘉,定符私頒。憶自棣 台初臨邗郡,再結金蘭,時與諸友朝夕盤桓,殆無虛日。孰意吾棣種有夙緣,走入蓬萊 ,坐擁仙姬,陶情絲竹,怡性風月,竟無暇念及故人耳。茲因新盤賈兄華誕,兄與穎士 二兄、晴園五弟,擬假強大處公設壽筵,永日一聚。敢望移玉,即至方來茶社取齊。但 恐仙姬不使劉郎離桃源洞口,亦祈示知,專此佈達,伏希霽鑒,兼候晨佳。

  不宣。

  愚盟兄袁猷拜緘

  陸書看畢道:「可是順子送來的?」王媽道:「是他。」陸書道:「你下樓去向他 說,我候候他家老爺同各位老爺。說我立刻就到。」老媽答應,下樓回覆順子去了。取 了水來,與陸書淨面、漱口。便喊月香道:「月相公起來罷,陸老爺起來半會了。」月 香道:「我今日困倦得很,還要睡睡呢。」陸書道:「你不要喊他,我到教場去呢,由 他睡罷。」陸書洗漱畢,吃了蓮子,離了進玉樓。在北柳巷撞遇小喜子,跟著到了方來 茶館,見賈銘們俱坐在那裡。

  陸書趕近賈銘面前行禮道:「大哥,兄弟未曾到府祝壽,望乞恕罪。」賈銘答禮道 :「小生日,何敢驚動賢弟大駕?請坐。」陸書又與吳珍、袁猷、魏璧見禮入坐,泡了 條來。吳珍道:「陸兄弟,不是哥哥怪你,這連日戀住妙人,不會我弟兄們了。今日賈 大哥華誕,不是袁兄弟寫信到,你連大哥生日總忘記了。該罰不該罰?」陸書道:「實 是兄弟昏了,今日罰兄弟做東。」吳珍道:「我們早已議定,今日公分代大哥慶壽,不 要你一人做東。」陸書道:「明日我請眾位哥、弟在進玉樓中、晚兩頓,替大哥補饌, 又算賠罪,望哥哥們饒恕兄弟罷。」眾人一笑,忙喊跑堂的下了面來。眾人用畢,一同 到了強大家,中晚兩台酒,至二更餘方散。

  陸書到了進玉樓月香房裡坐下,月香道:「你今日玩到那裡去的?此刻才來?」陸 書道:「今日是賈大哥生辰,公分在鳳相公那裡代他做生日的。」月香道:「你只圖開 心取樂,把我一個人撂在家裡。」陸書道:「賈大哥們卻要叫人來接你,我因你早間說 困倦,怕你去勞神,假說你身體不爽,所以未曾來接。那知此刻你反怪我。」月香冷笑 道:「好日子好時辰,你平空咒我有病。你不必之乎者也了,你若把我接到他家去,你 倒不能同心上人大放花燈的玩了。」陸書急得賭咒發誓。月香冷言冷語,只是哇咕。忽 然對過房裡來了一人,王媽悄悄將月香喊去。

  陸書獨自坐在房裡,心中煩悶,倒在牀上。只聽得對過房裡笑語聲,過了一刻,房 門響聲,又聽得帳鉤響聲。又過了一刻,聽得腳盆響聲。又過了一刻,聽得月香悄悄送 那人走出,又叮囑明日早來。那人腳步聲響下樓去了。

  月香到了自己房裡。陸書見他鬢髮蓬鬆,問道:「你的頭怎樣蓬的?」月香道:「 翠琴姐姐同我打了玩,被他一抓,將頭弄蓬了。」陸書道:「我在這房裡,並未聽見翠 琴聲音,好像是個男人家說話。我也明白,你也不必瞞我了。」月香道:「你這人陡然 變了,亂起疑心。明日你在家裡,我連房門總不出,免得你亂疑惑。」說著將臉往下一 沉。陸書道:「你不必著急,我告訴你句話,我看見你們這裡《揚州煙花竹枝詞》內有 一首道得好:

  相公能乾住雙鑲,陪過張郎伴李郎。

  熟客關門生客住,讓他生客刷鍋忙。

  你如今比他更加能乾,反其所為:生客關門熟客住,讓他熟客刷鍋忙 。」

  月香聽了,登時嗚嗚咽咽哭道:「我們吃相飯的人雖是下賤,也還有賢愚不等。我 雖落煙花數載,仍係處女。自你梳妝之後,並未留過別客,癡心腸尚指望你將我提出火 坑,從一而終。那知你同我相交數月,盡是花言巧語。今日平空的冤賴我,將我說得下 賤不堪,我這日子還有什麼過頭?那裡還有出頭日子呢!」倒在牀上哭泣。陸書反用好 言百般安慰,才將月香勸住了嘴,仍在那裡迷戀。

  他是由四月裡到了揚州,通共帶了一千多兩銀子,三四百塊洋錢,怎樣經得他如此 揮霍浪費,已將銀兩用得罄盡,現在欠下許多鑲錢。蕭老媽媽子道:「月相公,我看小 陸連日失魂落魄,我同他要過幾次銀子,他總是含糊答應,不像從前那樣豪爽,一說就 有。我想他是外路人,在此地又無生意買賣。我代他划算,這些時在這裡用的銀子也不 少了,倘若他玩乾了,儘管留他在這裡,日累日重,將來如何起結?」月香道:「老乾 娘,你不說我卻忘記告訴你了,有半個月頭裡,我看見他的金戒指、金間指不在手上, 我問他那裡去了,他說是在澡堂裡洗澡除下來擦皂角,忘記在涼池板凳上,未曾戴起來 ,過後去找就沒有了。我還疑惑他把與那壞東西,同他吵了一夜。那知他前日出去一走 ,回來時膀子上金鐲,連掛的那副金剔牙杖總沒有了。我問他,說是親戚家借去當了。 我想他姑爹在鹽務管賬,家道饒裕,未必同他借當,想必是他自己當的。這兩日那手上 翡翠班指也不看見了 。」

  蕭老媽媽子道:「我有個主見,你大大的放他一個差,試探試探再作道理。」月香 應允。等陸書來了,加倍奉承,向他道:「翠琴姐姐前日接了一個外路客,打了一根金 兜索子把他,在我跟前儘管擺方子。我如今同你要根金兜索子,要一兩六錢重,瘦的我 不要。你一兩日就代我辦了來,讓我也氣氣他。」陸書平昔凡是月香所要之物,從未回 過。今日聽見他要金兜索,須要二三十兩銀子才夠,自己的銀子用盡,那裡去辦?又不 能回卻,只好含糊答應。過了兩三日,月香催促討要,陸書道:

  「我已經著人回家去取銀子,等拿了來代你辦就是了。」月香冷笑了一笑。從此待 陸書的光景比前冷淡得多了。蕭老媽媽子聽得月香說陸書差未辦到,料想他已經玩乾, 更加追著要銀。

  陸書總說銀子未曾拿來,今三明四的推諉。

  這一日早間,陸書到了方來茶館,只有賈銘一人在那裡。

  彼此招呼入坐吃茶,談了幾句閒文。賈銘道:「愚兄有幾句話,賢弟不必見怪。」 陸書道:「大哥有話儘管說,小弟何能見怪呢。」賈銘道:「賢弟初到敝地之時,曾經 談及係奉老伯之命,來揚州納寵。因見月香姿色可愛,意欲買他為妾。愚兄們不合教賢 弟以薄餌釣之。孰知賢弟在彼揮金如土,竟忘了正題。愚兄暗為賢弟划算,這數月間費 用,已不下數百餘金。這些地方重在銀錢,前日愚兄在彼,見月香待賢弟不似從前那般 親熱。

  賢弟今在異鄉,倘若將銀錢用盡,非獨這粉頭冷面相看,就是賢弟回府,亦難對老 伯。賢弟須當早為斟酌,月香可圖則圖之,如彼高抬身價,賢弟則當速為另覓小星,早 回尊府,以慰老伯父母懸望之心,切勿等待人財兩失之時,那就難了。賢弟今在迷戀之 際,愚兄忝有一拜之交,豈能緘默不言?冒昧瀆陳,幸勿見怪。」

  陸書聽了,面色通紅道:「大哥金石之言,弟懵懂,焉敢見怪。但弟已向月香談明 ,看他並非無意於弟,屢次寫信喊他叔子,說是八月准到。諒他來時,一言可就,故此 小弟癡癡坐待,未曾別覓。今日兄言及此,真使小弟茅塞頓開。小弟現在亦欲早為打算 。」正談之間,吳珍、袁猷、魏璧陸續來到,各用早點已畢,賈銘邀約眾人到強大家吃 午飯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陸書的姑丈熊大經在鹽務司賬,日日匆忙,無暇料理家務。陸書到 揚州,他只說是來探視姑母,留在家中,自有妻子管顧,故未過問。前因六月十八日東 家請賬房眾同事 游湖,座中有人談及陸書來揚如何揮霍,又將遠遠船上陸書同著許多女 妓指與熊大經看視。大經望見,不由得怒從心起道:

  「這畜生如此浪蕩,總是舍舅過於溺愛。今在揚州這般狂為,弟實不知。早晚定然 著他回去。」那人道:「非弟冒昧多言,誠恐令親惹出事來,累及閣下受氣。」大經道 :「承蒙關切,心感之至。」陸書在船上只顧快樂,那裡料得他姑丈也出來游湖。

  熊大經游了湖回歸,將這件事記在心裡。今日偷閒早早回家,用過晚飯,就將陸書 這些行為向妻子陸氏告知。陸氏聽了不勝詫異。次日熊大經起來,仍到店裡辦事去了。 陸氏將司閽王福叫到裡面來問道:「王福,你可知道陸大爺終日在外面所交何人?所作 何事?每日是多早晚回來?」王福道:「陸大爺初到這裡,是清早出去,晚間或是二更 ,或是三更回來。由五月初間,或是隔三四日回來住一宿,或是五六日才回來一次。

  小的已曾問跟陸大爺的小喜子,說他主人在這裡結拜了幾個弟兄,每日在天凝門外 藏經院什麼人家玩笑。太太要問細底,將小喜子叫進來一問就明白了。」陸氏道:「小 喜子此刻可在家裡?」王福道:「他每日是晚間吃了晚飯才回來呢。」陸氏道:「今日 等他回來,你同他到裡面來,我有話問他。」王福答應退出。

  等到二更多時分,小喜子吃得酒氣醺醺,敲開大門就要到書房睡覺。王福將他攔住 道:「兄弟緩些去睡,太太著你進去有話問你。」小喜子聽了,吃了一驚,想道:「姑 太太喊我問話,必是主人在外所做的事有了風聲,故此問我。我還是瞞與不瞞?若是瞞 藏,又恐姑太太究罪;若是直說出來,主人又要嗔怒。事在兩難。」自己躊躇半晌,想 道:「紙也包不住火,如今主人已將銀子玩完了,我再隱瞞不說,明日還不得回常熟去 呢。就是主人知道了,我只推著是姑太太聽見外人說的就是了。」主見想定,跟著王福 到了後面。

  此時熊大經未回來,陸氏坐在堂屋裡燈下,拿了一副象牙牌,在那裡闖五關斬六將 。王福走到簷前道:「太太,小喜子來了。」小喜子趕忙請叫了一聲「姑太太」,垂手 站立。陸氏見小喜子來了,就將象牙牌推開,問道:「小喜子,我有句話問你。你主人 在此交結何人?平日所做何事?因何日夜不歸?

  你是貼身服侍他的,從實告訴我。若代他含糊瞞藏,我叫姑太爺拿帖把你送到衙門 裡打著問你,不怕你不說。」小喜子聽了,連忙打了一個搶千,道:「姑太太不必動怒 ,小的不敢隱瞞。小主人到了揚州,因到教場閒玩,到茶館裡會見當初問罪到常熟去的 個姓袁的,另外一個姓賈、姓吳、姓魏的。」陸氏道:「這些什麼人?」小喜子道:「 那姓袁的據說靠著放債過日子。那姓賈的是運司裡清書。姓吳的是揚關差役。姓魏的是 鹽務候補的少爺。他們五人在小金山拜了弟兄,終日吃花酒玩笑。小主人在天凝門外藏 經院裡看中了一個女妓,名叫月香。小主人打了金鐲子,做了好些衣裳與他。初次在那 裡住宿,又花了一百多銀子。端午看龍船,代月香做生日,後來月香害病,做喜樂會, 代月香還福,六月十八叫燈船同月香們游湖,常在那裡住宿。將家裡太爺〔把與的〕五 百幾十兩銀子,大爺在家又私自拿了太太幾百兩銀子、幾百塊洋錢,現在總花用完了。 又將帶的金鐲、金戒指、金牙杖、許多衣服,總當了銀子,在那裡花用。小的是句句實 言,不敢瞞藏。」

  陸氏聽了,詫異道:「你主人到揚州,無非是到我家看看我,帶這許多銀子做什麼 ?」小喜子道:「姑太太難道不知,我家小主人與家裡大奶奶不大和睦,未曾生相公。 家裡太爺把了銀子,叫大爺到揚州買個小姨娘回去的。這話小主人可曾與姑太太談過? 」陸氏道:「呆娃子,他若是將這些話告訴過我,我何能讓他在外如此亂鬧?你是他貼 身服侍,跟隨到揚州來的,他在外面如此浪費,你因何不早來回我?如今他將銀子花用 完了,叫我如何對你家太爺、太太呢?你主人今日可曾回來?」

  小喜子道:「今日還是在那裡住宿,叫小的回來。」陸氏道:「你明日到那裡將你 主人請了回來,就說我有話同他說呢。」小喜子答應,同著王福退了出來,仍到書房宿 歇。

  熊大經歸來,陸氏將問小喜子這些話逐細告知。熊大經聽了,埋怨道:「我因店事 羈纏,刻難分身,家務各事,倚托有你照管。你的姪兒到了這裡,住在我家多日,他竟 日夜不歸,你在家中毫不覺察。如今他將帶來許多銀兩、洋錢浪費罄盡,雖說是他不成 材,不學好,叫我夫妻如何對他父母呢?」陸氏道:「事已如此,追悔不及。」收拾安 寢。

  次早,小喜子起來洗過臉,到教場方來茶館,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在那裡 吃茶,陸書並未曾到。小喜子請叫過眾人,就同跟賈銘們的人一桌吃茶。用過點心,茶 散之後,小喜子到進玉樓來請陸書。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倒醬罐姑姪參商 潑醋瓶夫妻反目

  話說陸書正在月香房裡,站在梳桌旁邊,看著有個婦人代月香梳頭。陸書手裡拿了 一個白銅水煙袋,彎著腰裝水煙與月香吃。小喜子到了進玉樓,上了樓來,站在月香房 門首才揭起門簾,陸書看見了他,自覺不好意思,臉一紅,問道:「你有何話說?」小 喜子道:「大爺,姑太太請大爺回去,有要緊話說。」陸書聽了,眉頭一皺道:「我曉 得了,飯後回去。」小喜子答應下樓,坐在那裡等候。陸書等月香梳洗已畢,吃過中飯 。小喜子上樓催促數次,陸書方才帶著小喜子到了熊大經家內。

  王福看見陸書,急忙立起身來道:「大爺。」陸書答應一聲,直至後堂拜見了姑母 ,坐在旁邊。僕婦獻過茶,陸氏道:

  「賢姪到舍數月,你姑爹奈因事冗不能分身,你表弟年紀又輕,未曾陪伴賢姪往外 遊玩,怠慢之至。但不知賢姪在敝地另有那幾門親戚?那些朋友?因何日夜不歸?昨日 你姑爹回家問我,我竟無言可對。今日特煩尊紀將賢姪請回談談。」陸書道:「小姪到 揚,因會見從前問配到敝地與小姪交好一個姓袁的。還有幾個朋友與小姪結盟,常同他 們盤桓,間或遲了,留小姪在那裡下榻,故此未曾回來。」陸氏聽了,目中垂淚道:「 哎,陸門有何失德,出了你這不肖子弟!貪玩遊蕩,浪費銀兩,還將這些謊言搪塞我。 想你父親將銀子與你到揚州買小,諒來是因你在家中亂鬧,想買個人回去收收你的心。 你到了這裡,理當就將這話告訴我夫妻,自必趕緊代你辦個人,讓你帶了早些回去。那 知你半字未提,在外面結交些狐群犬黨,在那些沒相干的地方,將帶來的銀子、洋錢浪 費罄盡。我且問你,回去有何顏面對你父母?罷是也罷了,你係咎由自取。只是你父母 必要怪我夫妻,好說自家的內姪,帶了銀子去到揚州買個人,又不要姑爹、姑媽花錢, 那知他們除不代我兒子辦人,反讓他在揚州亂玩,把銀子花用完了,他們袖手旁觀,不 聞不問。憑心而論,就是我的兒子到你尊府那裡去,事未辦成,將一千多兩銀子白白花 用完了,我也要怪嗔,我也要這樣說法。那裡知道,你這畜生到了這裡並未告訴我夫妻 ,如今落了一個不白之冤。」說著號啕慟哭,嘮嘮叨叨,猶如倒醬罐,三不了四不休, 不住嘴的言講。

  那知陸書自幼父母溺愛嬌養,驕傲性成,在家時不論犯了什麼大過,浪費了多少銀 錢,父母從來未曾高言重語訓叱辱罵。

  今見陸氏這番言語,自己不知愧悔,反惱羞成怒道:「橫豎姪兒玩的是自己帶的銀 子,並未曾向姑母借過一文半鈔。姑母恐怕我父母見怪,姪兒明日回去,將未曾告訴過 姑爹、姑母這話稟明父母,斷不有累姑爹、姑母遭怪就是了。」陸氏聽了,越加生氣道 :「我不過說了你兩句,你就如此動怒,少年人太不懂人事!明日這裡寫封書信到你父 母,我著家人送你回去,任憑你在家鄉怎樣鬧法,省得在我這眼睛頭裡,帶累我生氣。 」忙著老媽將王福喊到裡面,吩咐道:「王福,今日先到碼頭僱一隻船,明日著你送陸 大爺回去。」王福答應道:「是。」陸書道:「不消姑母費心。姑母是恐姪兒住在尊府 ,明日沒有銀子,要向姑母騰挪借貸。小姪就此告辭。小喜子,快些收拾鋪蓋,喊挑夫 來挑行李。」陸氏聽得這話,氣得四肢發冷,連話總說不出口來了。

  王福正勸陸書,那知小喜子已將挑夫喊來,將行李收拾好了將與挑夫挑著。陸書氣 忿忿的帶著小喜子,押著行李出了大門去了。王福恐其主人回來查問,悄悄跟著他們, 看將行李挑到那裡。

  再說陸書同小喜子押著行李,到了梗子街,過了太平碼頭,進了怡昌號客寓。王福 站在門首等了一刻,見那挑夫拿著扁擔、繩子,空身出來,知道是住在這裡,就回來稟 明。陸氏又氣又悲。氣的是陸書不成材,不學好,語言無知;悲的娘家只此一脈,如此 行為,料難守業興家。等到二更多時分,熊大經回來,陸氏將這些話逐細告訴一番。熊 大經道:「這小畜生固然不好,但是你家令兄也太荒唐,你既把了許多銀子叫他到揚州 買小,何妨寫封書信到我,我知道此事,萬不能不代他早為辦個人,讓他回去,何致任 他在揚耽擱這些時。如今銀子已花用完了,說也無益。明日等我到怡昌號去請他來家住 三朝五日,勸他回去。省得他在寓所越住越壞,明日玩的不像個樣子,我兩人如何對你 家哥嫂呢?」陸氏道:「我看這畜生必不肯來的。」熊大經道:「他若不來,再做道理 。」

  一宿已過。次日清晨,熊大經到怡昌號,只見小喜子在寓所,向熊大經道:「姑太 爺,我家大爺昨日未曾回來。」熊大經微笑了一笑,道:「你向主人說,我親自過來請 他,還到我家裡去住。我家太太有甚閒言,望你家大爺諸事看我面上,好親戚不可參商 。你代我說到了。」小喜子答應。熊大經仍到店裡料理己事。一連到怡昌號去了三日, 總未會陸書一面。問小喜子可曾向陸書說過,小喜子道:「小的已將姑太爺的話向主人 說過幾次,他並未言語。」熊大經回家,將陸書在揚所做各事,不聽教訓,現在賭氣搬 住寓所,一切細情寫了一封書信,專人送到常熟陸書家去了。

  再說陸書因姑母說了他幾句,賭氣將行李發到怡昌號客寓,賃了一個單房,講明主 僕二人每日二百文房飯錢。陸書將寓所講定,又到進玉樓來。在月香房裡坐了好一刻工 夫,月香才來。

  陸書道:「你做什麼事,到此刻才來?」月香道:「樓下翠雲姐姐房裡來了起把勢 ,打白大茶圍,吃白大鴉片煙,喊我到那裡。若不稍為酬應酬應,又要亂起毛,扛扛吵 吵,回來又要辦席招賠。不如敷衍他們出門,省事無事。」正說之間,只見蕭老媽媽子 走進房來。月香立起身來道:

  「老乾娘請坐。」蕭老媽媽子坐下,向陸書道:「陸老爺,我前日向你說付幾十兩 銀子,今日帶來了?」陸書道:「我前日已曾向你說過,我著人家去拿銀子,尚未曾到 。一面來了,一面就把與你。」蕭老媽媽道:「陸老爺,你說回去拿銀子,知道幾時才 來?我這裡迫不及待,不曉得多少事等著銀子用呢。

  請你老爺不拘在那個銀號裡先兑等(些)銀子,我等著要用呢。

  若不是急需,也不儘管向你老爺說了,還怕你老爺少我銀子呢?

  拜托你老爺明日幫我個忙罷。」陸書見他絮絮叨叨,遂道:「是了。」蕭老媽媽子 千叮嚀萬囑咐,下樓去了。月香道:「我的金兜索子呢?」陸書道:「就在這兩日代你 辦就是了。」月香冷笑了一笑,弄得陸書侷促不安。吃了晚飯,住了一宿。

  次日清晨到了方來茶館,會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一桌吃茶。用過點心,陸 書將袁猷拉到旁邊道:「小弟現在銀子用完,蕭老媽媽子盯著要銀子。如今同哥哥商議 ,暫借二三十兩銀子,聽憑哥哥要什麼利錢。明日等拿了銀子來,本利一並奉上,決不 有誤。」袁猷道:「愚兄雖有幾兩銀子,都借在人身上,一時不能索本。前日有兩處利 銀,因我常在強大家貪玩,不曾會見我,總送到家裡你嫂子那裡收著,大約也只得十幾 兩銀子。等我今日回去將這銀子拿出來,明日仍在這裡會你,拿去就是了。若說利息, 成為笑話了。」陸書道:「拜托,拜托。」兩人復又入席,談了些閒話,方才各散。卻 說袁猷的妻子杜氏,因袁猷在外眠花宿柳,時常在外住宿,與袁猷扛吵已非一次。公姑 勸說不聽,如今習以為常,只好由他夫妻兩人吵了。袁猷又是接連三夜未曾回來。今日 因為允了陸書惜銀子,傍晚就回至家內。吃了晚飯,到了房裡向杜氏道:「某人某人送 來利銀拿出來把我。」杜氏道:「你要這銀子做什麼事用?」袁猷道:「陸兄弟同我借 銀子,我已允准了他,所以要這兩處銀子湊著借與他的。」杜氏聽了個「陸」字,知是 同丈夫在外玩的朋友,不由得心中生氣道:「這姓陸的是異鄉人,他在揚州又不做生意 買賣,終日飲酒宿娼,你將銀子借與他,拿什麼抵頭還你呢?」袁猷道:「我在常熟, 許多事情承他父子的大情。今日他在這裡,初次開口同我借幾兩銀子,我怎好意思回說 不借?況且他說已經著人回家去拿銀子,拿了來就還我,了,就是借去不還,我也是該 派借與他的。」杜氏道:「你這話說得才多款式,你也不想想,家中並無田地房產,全 是我將些賠奩衣服、首飾折變的銀子,原說在外面生息生息,貼補家內薪水。你這連日 玩得失魂落魄,連利錢總沒心腸去要了,還虧得借戶信實,將利銀送到家裡。你不知在 婊子那裡一連住了幾夜,也不知欠下多少銀子,家裡來扯謊,想將銀子賺哄出去,好做 大老官。就算是姓陸的借銀是實,這般肉饅首打狗有去無來的銀子,我也不借。我還要 搖搖你,從今以後,我也不想這利錢銜口墊被了,你著速代我將兩牢瘟銀子本錢要了家 來。橫豎你既拼得死,我也拼得理,我將本銀收回,看你在那裡這空心大老〔官〕到做 得長久不長久?那一日把我弄急了,鬧到婊子那裡,將這狐狸精撕開來,讓我出出氣! 」

  袁猷道:「婦人家須要曉得三從四德,像你這些醋話,也不怕人家聽見笑你?」

  杜氏見袁猷說他吃醋,戳了他的心,便號啕慟哭道:「你終日打成坑、眠成塘,睡 在婊子那裡,我何嘗管?你今日家來,又想把銀子哄了出去,到婊子那裡開心漂肺子。 你玩窮了不怕,可以靠著婊子吃飯去了,我們婦道家沒腳蟹,往那裡跑去?我不過勸說 你兩句,你就說我吃醋。但凡女人嫁了丈夫,總是要望丈夫好的。像我這樣苦命,那幾 年你生事闖禍,遭了訪案,收在牢裡,把我唬得肉跳心驚,晝夜無眠。後來問罪出去, 我在家裡煮粥熬湯,巴山巴海,巴得你罪滿回來。怎樣同我說,從今以後再不貪玩亂鬧 ,打起精神想日子過了。我只說是敗子回來金不換,哄得我將賠嫁來的衣服、首飾折變 了銀子,把與你在外生點利息,貼補家內薪水,敷衍過窮日子。誰知你自從這姓陸的到 了揚州,就是我家對頭星,你又吃了昏迷湯,把魂掉到婊子那裡,我也由你去了。你今 日又想哄我的銀子,我這日子還有什麼過頭?我也不要命了!」就將頭望著袁猷懷裡撞 來。

  袁猷聽見杜氏絮絮叨叨,心中已經動怒,正要立起身來,想打杜氏,適值杜氏將頭 撞來。袁猷將身子一偏,趁勢就將杜氏頭髮抓住,那玉簪跌斷在地,銀耳挖摜在半邊。 杜氏更加急了,用手來抓袁猷發辮,不料手指在袁猷左腮頰上抓了兩道指痕。袁猷氣上 加氣,將杜氏頭髮揪住一摔,摜跌在地。袁猷騎在杜氏身上,正欲揮拳毆打,家中僕婦 老陳媽趕著進房,將袁猷手腕抱住。袁猷罵不絕口。

  袁猷的父母見他夫妻經常扛吵,勸說不聽,氣悶在心。他夫妻兩人先在房裡口角, 老夫妻只當不知。此刻聽得袁猷將杜氏摜地要打,恐怕弄出事來,老夫妻趕著前來,將 袁猷呼叱了兩句。袁猷不敢向父母辯白,將手一鬆,立起身來,向外去了。

  袁猷的母親將杜氏拉起,勸說了一番。杜氏賭了一番氣,倒在牀上和衣而睡,夫妻 從此愈加不睦。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袁友英蓄意納寵 甄雙林矢志從良

  話說袁猷在家內,因拿銀子與妻子杜氏口角打降,又被父母說了幾句,不敢向父母 辯白,忍著氣離了家內,氣勃勃的到了強大家裡。卻好雙林房裡沒客,三子請他到房裡 坐下。老媽趕忙進房獻茶、裝水煙。雙林看見袁猷滿面怒色,不言不語,又見他左邊腮 上有兩道指痕,不知他與何人淘氣。等袁猷坐下來有好一刻工夫,先談了許多閒話,才 從容問道:「你這臉上是怎麼樣的?」袁猷又氣又愧道:「再不要提起。因為有個至好 朋友同我借幾兩銀子,我不好意思回他,允約明日借給與他。

  今日回家去拿銀子,那知我家這不賢的妻子,除將這連日人送去的利銀藏匿起來, 反嘰嘰咕咕說了許多不講理的蠻話。說起我的氣來,抓住他的頭髮要打,那知他用手來 搪隔,他的手指誤碰在我臉上。找更加生氣,一時性起,將他攢跌在地,拳頭巴掌打了 不計其數。還是我家老翁同我家老太說了幾句,找才將他放了起來,我就到你這裡來了 。從今以後,我只當這不賢是死掉了,相巧我弄個人,另外尋一處房子在外面居住。倘 若托天庇估,該應我家不絕,一樣養個兒子傳宗接代,看這不賢同誰扛吵!」說著仍是 怒氣勃勃。

  雙林聽了這番言語,心中沉吟想道:「我自從那夜得那異夢,次日到白衣觀音庵燒 香求了那麼一條簽句,我就時刻留心試探這姓袁的。看他性格甚是溫存,年紀又只比我 大了十歲。若論他的家道,雖不富足,聽他逐日言語,看他人又能乾,也可以敷衍過活 。想我今年已十八歲了,這碗相飯吃了四年,想起那初到揚州來的時候,在人家做捆賬 ,日裡關上幾個門,晚間還要留鑲,不拘那人老少好歹,總不能不留。留個好客還罷了 ,若留下個壞客,他那裡顧你生死,累下許多暗病。吃了年餘的苦,好容易哄張騙李, 才改了分帳,這些酸甜苦辣,那樣沒有經歷過了。如今外面玩友越過越刁,除沒有潑浪 銀錢花用,恨不能倒貼他些才好。更可笑揚州風俗,相公身上總要落個把勢,這把勢之 中十人倒有九人不好,又要吃醋,又要放差,一百二十分的恭維,若是一點不如他的意 ,就凸出凹進做壞事,受不了這些瘟氣。若是不落把勢,這個也要相好,那個鬧著落交 ,弄得瞎扛瞎吵。目今新出來的這一班把勢,三個成群五個結黨,耀武揚威,不知他們 有什麼狠處,來到這裡就想吃白大酒,學鴉片煙吃。曾記得那一日,有幾個把勢在這裡 擺檯子,我被他們灌了幾大碗的酒,過後那一吐,險些兒醉死了。想我父母俱故,又無 弟兄姊妹,孑身一人,儘管在這是非場中貪戀,有何益處?倘若運丑弄出點毛病來,連 命送掉了還不曉得呢。

  我苦了這幾年,僥倖沒有吃上鴉片煙癮,自己省吃儉用,些須積聚了幾兩銀子,落 了些衣服、首飾。〔幸〕喜我未曾許配過人家,沒有丈夫,可以由得自己做主。久欲從 良,脫離苦海,正是俗語說得好:『易求無價寶,難覓有情郎』,這幾年來也沒有個知 心合意的人兒。我久已有意想跟這姓袁的從良,只因聞得他的妻子太妒,所以從未啟齒 。今日聽他這些言語,大約他弄人是弄定准了。好在他說是另外尋房在外面另住,我若 跟了他,他妻子任憑怎樣妨忌,好在他在裡,我在外面,他不能日日跑到我這裡來吵鬧 。況且菩薩簽句說我終身派是個姓袁的,如今我不可將機會錯過。光陰迅速,我眼睛裡 曾經看見許多吃相飯的人,到了下橋時候,豬不聞狗不睬,弄得在街坊上沿門叫化,那 才難呢。我看見那《揚州煙花竹枝詞》九十九首內有一首:

  錢財易得不為奇,幾個存留防後資。

  鴉片癮成顏色老,有誰眷戀下橋時?

  到那光景,後悔無及。此刻趁他夫妻反目,他要弄人,一團豪興之時,我且慢慢的 探他口氣,將我終身大事弄定,省得到那人老花殘,下橋的時候,沒有收成結果。」主 見已定,遂假意勸道:「不是我批評你,你家大奶奶說的也是些正經話,怕你在外貪玩 ,費銀錢。但凡婦人家嫁了丈夫,誰人不望丈夫好呢?你在外面,常不家去,婦人家心 路最窄,那裡沒有幾句閒話?你就該忍耐他些。千不是萬不是,結髮夫妻你也不該動氣 打他,這就是你的不是。趁早歇歇,息息氣,依我勸。張奶奶,來裝水煙與袁老爺吃。 這裡玩一刻,我今日不留你,早些家去,夫妻無隔宿之仇。」又道:「壞死了是家內夫 妻,外面再好些,究竟是露水之情,一朝緣盡,就各走各的路了。」袁猷聽了,冷笑道 :「罷了,罷了,不要你說這些假道學的話了。自古道:『穿青的護黑漢』,不是我此 刻在你面前說,從今以後,我要再同這不賢睡覺,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今日另外 有了好客,拿這些話來攆我了。除了靈山別有廟,到處有香燒。除了你這裡我還怕沒有 地方住呢?」

  張媽正在旁邊裝水煙,聽見袁猷這話,便說道:「袁老爺,趁早不用說這些話,那 家夫妻不淘氣。我家雙相公勸你老爺,也是為好,說的好話,你老爺倒看反了。你們相 好也不是一天了,莫說相公今日沒得客,就是有了客,你老爺來了,也不能留別人的。 」

  雙林聽見袁猷說這些話,就坐到袁猷懷裡,將袁猷耳朵揪住道:「我倒不曉得你這 個人不宜吃好草。我不過因你家夫妻淘氣,勸你息息氣回去,你反說出這些凸出凹進話 來。你在這裡住,無非你家大奶奶背後多罵我幾句罷了。」袁猷道:「你丟下手來,我 要問你,他怎麼又罵起你來了?」雙林道:「你不必哄我了,罵了還要罵,就是我也是 要罵的。」雙林與袁猷鬧笑了半會,袁猷的氣才漸漸的平了。雙林道:

  「說了半日話,你可曾吃過晚飯呢?」袁猷道:「晚飯早已吃過,上了些瞎氣,此 刻腹中覺得有些餓了。」雙林趕忙叫人買了些茶食來與袁猷吃。雙林笑著向袁猷道:「 我倒看不出,你這個人倒會打堂客呢。」袁猷道:「你今日才曉得我厲害,你若是跟了 我,也是一樣打法。」雙林道:「打?打我門前過,你只好說了玩玩罷。」袁猷道:「 你不要強嘴,那一天弄個結實傢伙與你嚐嚐,你才知道厲害呢。」雙林道:「罷了,罷 了,不要惹人笑了。你那結實傢伙,我也領略過了,不過是銀樣蠟槍頭!」兩人談談說 說,收拾睡覺。

  到夜裡,雙林將要跟他從良心腹細情向袁猷告知。袁猷道:

  「我雖然曉得你父母俱故,並無弟兄姊妹,又未許配過丈夫,只有一個母舅,但不 知他要多少銀子?我不瞞你說,雖說有幾兩銀子,總是借在人的身上,一時難以收拾得 起來。若是你跟我,還要另尋房子,置備傢伙什物,暫時恐怕來不及。此事只好緩緩的 商議。」雙林道:「我雖是舅舅領帶了我幾年,我也代他尋的銀錢不少。等他來了,我 早已打算多則八十,少則七十塊洋錢與他,依也罷,不依也罷,橫豎要我情願,難道派 我吃一世相飯不成?我也不能尋一輩子銀錢與他用。他若是刁難不行,我上立貞堂內, 叫他人財兩空呢。」袁猷道:「立貞堂容易進去,只是到了夜裡要人陪你睡覺,一時找 不出個人來,那才難過呢。」雙林道:「我同你相好已幾個月了,連你也不知道我麼? 醋也不過這樣酸,鹽也不過這樣咸,難道這幾年相飯還沒有吃得夠呢?我如今巴不得有 個清淨地方,讓我享這麼幾年清福,就死也瞑目了。」袁猷道:「此刻說得好聽的很, 只怕口是心非。若是跟了我,明日同我家那個不賢一般見識,吃起醋來,那豈不是我命 裡遭逢呢。」雙林道:「口說無憑,我同你拍個手掌。」遂將右手伸出被外,袁猷將左 手伸出,兩人對拍了手掌,復又各自發誓。一切講明,專等雙林的母舅到了揚州,把洋 錢與他,立了憑據,就跟袁猷從良。雙林又叮囑袁猷先將房屋覓定,省得臨時沒有房屋 居住。兩人說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睡熟。

  睡到紅日東升,袁猷起來洗漱畢,吃過蓮子,離了強大家,到了教場方來茶館。只 見賈銘、吳珍、陸書、魏璧早已到了那裡,坐在一桌吃茶,見袁猷到了,招呼入坐。跑 堂的泡了茶來。

  吳珍看見袁猷面上有兩道指痕,心中已有幾分明白,大約是夫妻淘氣,遂問道:「 袁兄弟,你同誰人較量,被誰欺負?告訴我,弟兄們代你出氣。」不知袁猷如何回答, 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牀頭金盡青樓冷面 夢裡情濃浪子癡心

  話說吳珍看見袁猷面上有兩道指痕,追問袁猷與何人淘氣。   袁猷歎了一聲道 :「家醜不可外揚。小弟因有個朋友,昨日向 我借幾兩銀子用, 我昨晚回家去取銀子,不意我家不賢除將銀子藏匿起來,反說了許多蠻話,觸惱小弟一 時性起,揪住他的頭髮要打。他與小弟手舞足蹈,碰在小弟臉上,抓了兩道指痕,被小 弟將他摜在地下,打了多少拳數。還是家父攔阻,小弟才放了手。把小弟整整氣了一夜 。告訴弟兄們,不要恥笑。」吳珍道:「袁兄弟說那裡話,那家夫妻不傷和氣?不是哥 哥說你,你我在外貪玩,常不回去,自己先擔了幾分不是。但凡婦道心路最窄,弟媳因 賢弟在外貪玩,將銀子勒住,恐你在外浪費,也是好事。賢弟也不該造次動手就打,這 就是你的錯處。壞死了是結髮夫妻,賢弟下次千萬不可。」賈銘們亦將善言相勸,袁猷 唯唯答應。

  各人用過點心,袁猷將陸書拉到旁邊道:「賢弟昨日所談之話,稍遲兩三日,等我 在外面有兩處利銀湊與賢弟用就是了。」陸書道:「因為小弟之事,累及哥嫂有傷和氣 ,實是如何過意得去。」袁猷道:「賢弟說那裡話來,這不賢與我淘氣已非一次,豈是 因賢弟才說閒話的。」兩人復又入座,又談了些閒話,出了茶館,各自分散。

  陸書因袁猷的銀子未曾借得到手,回到怡昌號客店吃了午飯,將幾件衣服叫小喜子 拿到當典內當了十幾兩銀子,在錢店內換了幾千錢,叫小喜子把房飯錢留些零用。陸書 帶了十兩銀子到了進玉樓。

  在月香房裡方才坐下,蕭老媽媽子看見陸書來,隨即跟著上樓,到了房裡向陸書要 銀子。陸書將十兩銀子取出道:「這十兩銀子你先收了,等我銀子來再找你。」蕭老媽 媽子將銀子接過道:「陸老爺,我同你說了幾次,原想你付幾十兩銀子與我,這裡也不 曉得有多少事情抵住你的銀子。誰知弄到今日,你把十兩銀子,鋸不成葫蘆改不成瓢, 夠做什麼事呢?」陸書道:「你將這銀子權且收了,隨後我再把與你就是了。」蕭老媽 媽子左也拜托,右也拜托,唧唧噥噥下樓去了。

  月香道:「我要兜索子呢?」陸書道:「我的銀子還未曾拿了來,你要兜索子如何 能有呢?」月香道:「本來是我不是,也不該同你說這些白話。你就有銀子弄東西玩, 要送到那知心合意相好的那裡去呢。我們無非是混巴結,擔個名罷了。」陸書急道:「 你這話真正要燥(躁)死人!若說我在家裡時,或者這裡那裡亂玩是有的。女如今在揚 州,除了你與我相好,真是發得誓的。你不必哇咕(挖苦)我。」月香道:「陸大老爺 ,你也不必假著急,你是個正經人,如今我冤賴了你,我只曉得離了我一刻就鬼鬼祟祟 ,何況今日到了別處呢。你是心滿意足,自必揀他心愛的差應了去恭維。論理我也不該 說你,我同你要東西,橫豎是任憑怎樣說,辦與不辦要在你。俗語說得好,『任憑風浪 起,只是不開船』。從今後我再也不提了,你大老爺也不必生氣了。」

  陸書聽了,心中十分氣惱,又不便同月香說什麼,恐被人笑話。沒精打采倒在月香 牀上,假裝睡覺。月香也不似平昔與他那般皮玩鬧笑,由他一人睡在房裡。月香銜了一 根旱煙袋,到翠雲房裡說閒話去了。及至晚飯擺在房裡桌上,老媽喊了月香幾次,才到 房裡胡亂陪著陸書吃了晚飯。月香洗過手臉,重新用粉撲了臉,又銜著旱煙袋到翠琴們 房裡去了,將陸書丟在房裡一人獨坐,冷冷清清。老媽看不過意,勤來裝煙獻茶,尋些 閒話同陸書談談說說,打打岔。

  到了二更多時分,陸書自覺沒有興趣,遂叫老媽收拾牀鋪讓他先睡。聽得雞叫二遍 ,月香方才歸房宿歇。陸書略為向他挑逗,月香怒言以拒,竟致同牀兩不相靠。又過了 數日,袁猷借了十兩銀子與他。陸書把了二兩銀子與月香零用,那八兩銀子把與蕭老媽 媽子,〔蕭老媽媽子〕收過去道:「不是我老媽媽子不懂人事,僅管催逼你老爺。我們 家裡月相公是你老爺常在這裡,不能另外留客。我家女兒翠雲現在懷孕,不能過於留人 。翠琴雖說是個捆帳,一個月能贅關鑲?現在房錢欠下若干,房東追著要錢,若再不把 ,就要辭房,那一來連住處全無。柴店、米店、肉店、魚攤、槽坊、酒館、水果雜貨各 店,逐日追逼要錢。還有各戶利錢、侉子的印子、差傜使費、人情分子、知單等件,開 著這兩扇牢門,每日要幾千錢才得過去。還有個大心思,翠琴相公不久就滿了季,他家 要來拿捆價。我原指望你老爺付幾十兩銀子,讓我將些碎事彌補彌補,留幾兩銀子湊湊 ,好把翠相公的捆價。那曉得你老爺過上幾天把這麼十兩八兩。若要同你老爺算賬,你 倒又住了這麼些鑲數,吃了多少頓數便中、晚飯。這叫做陰天馱稻草,越馱越重。如今 要費你老爺的心,大大的代我老媽媽子設個法,同我清下了賬,幫助我一下子,不然我 就過不去了。我老媽媽子被人逼住,你老爺是我家門裡一個好長客,那個不知道,連你 也不好意思。陸老爺,你想想可是這個話呢?」又向月香道:「月相公,不是我來怪你 ,你是找家裡人,曉得我這連日光景,你就該望陸老爺說,請他幫我個忙,你說一句, 要抵我十句呢。」月香道:「老乾娘,你卻不要怪我,我是那一日不向他說呢?」陸書 見他們絮絮叨叨,心中好不耐煩,遂道:「你不必儘管說這些窮話,寬一兩日我把賬算 清了把你就是了。」蕭老媽媽子道:「阿彌陀佛!保佑你老爺多養幾個大頭大臉的兒子 。」立起身來復又叮嚀囑咐,方才下樓去了。

  陸書坐在房裡,月香同他猶如初來生客,連戲話總不說一句。在房裡坐的時辰少, 在別人房裡閒玩的時辰多。晚間才睡上牀,月香道:「你把幾兩倒頭銀子把與老騷貨吧 ,省得他說這些窮話。你前腳出了門,他同我咭咭呱呱,說我不幫著他同你要銀子,說 多少熬不生煮不熟的話。我聽不慣他那些厭話,你明日做點好事,將銀子把與他,罷罷 罷你我相好,省得帶累我受氣。」陸書聽他這些言語,自己知道銀子業已用盡,現在那 裡有銀子開發,又說不出口來,只好含糊答應。

  次早起來,洗漱已畢,月香道:「昨日我沒有零錢,未曾叫人買蓮子煨。相應你到 教場茶館裡吃了點心,回去取了銀子再來罷。」陸書聽了這話,心中大不受用。離了月 香房裡,才下了樓,蕭老媽媽子迎住道:「陸老爺,那事今日拜托你幫個忙,我等著開 發人呢。」陸書唯唯答應,出了進玉樓,到了教場方來茶館。

  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總在那裡,彼此招呼入坐吃茶。

  陸書悶懨懨的,不似往常光景。眾人見他沒精沒神,這般模樣,追問他為著何事。 陸書將蕭老媽媽子如何追逼要銀,月香待他如何光景,怎麼樣冷落他,說些什麼言語, 逐細告訴眾人。賈銘道:「賢弟,你今日信了愚兄那日勸你的話了?你若再不相信,你 三天不到那裡去,到第四日空手再去,看他那裡是什麼樣子待你,你就明白了。若說是 蕭老媽媽子、月香現在待你的光景,但凡這些地方要同客家打賬,總是這些玩頭,才好 起結呢。」陸書將信將疑,心中仍是眷戀著月香。只因蕭老媽媽子追逼要銀,現在橐橐 蕭蕭,沒有銀子,不能到那裡去,行止兩難。

  各人用過早點,賈銘知道陸書心意,邀著眾人到強大家吃午飯。進了門來,因桂林 房裡沒客,請到房裡坐下。老媽裝煙、獻條。吳珍、賈銘在那裡開煙過癮。賈銘將三子 喊到房裡道:

  「你到進玉樓去帶月相公,說是陸老爺在這裡等著呢。」三子答應,去了多時方才 回來,向賈銘道:「月相公不在家,到金公館出局去了。」賈銘冷笑了一笑,心中早已 明白,曉得是怕陸書沒有銀子開發局包,恐其越累越重,故此推托不來,點點頭就不追 問了。

  眾人在那裡吃了午飯,晚間又是魏璧作東,仍在那裡擺酒。

  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各人皆有相好的陪酒,皮玩鬧笑,開懷暢飲。惟有陸書想 起這數月逐日與月香朝夕不離,今日一人獨坐(自)在席悶坐,沒談沒說,吃了幾杯悶 酒,不覺有些醉意。席尚未散,他就辭別眾人要走。眾人知他心意,不便強留。

  讓他帶著小喜子先走,約定明日仍在方來再會。陸書去了,賈銘們送了陸書去後, 重新入席鬧酒不提。

  再說陸書帶著小喜子離了強大家,因沒有銀子,不能到月香那裡去。回到怡昌號客 寓,進了房,對著一盞孤燈,無情無緒。叫小喜子將鋪蓋代為鋪好,叫他去睡。陸書獨 坐房中,越想越悶,越思越迷,和衣倒睡在牀。想起:「到揚時候,每日在月香那裡, 他與我百種恩愛綢繆,何等熱鬧。今日孤眠獨宿,就這般淒涼。」

  翻來覆去,方才合眼,朦朧看見月香向著他道:「伙計,恭喜你如了心願了!我的 叔子今日到了這裡,我已經同他說明,他要二百塊洋錢身價。我曉得你現在沒有銀子, 我將平昔積聚私蓄湊與叔子收去,寫下一張憑據,聽憑我自己配人,與他無乾。你可擇 選個好日期,將我帶出去,同你動身回常熟就是了。」陸書聽了,喜出望外道:「改( 選)日不如撞日。」忙叫小喜子僱了一隻船,喊了一乘小轎、幾名挑夫,到了進玉樓。 月香滿面堆歡,忙將鋪蓋、箱籠總查交與挑夫挑著。月香辭別眾人。蕭老媽媽子向陸書 道:「陸老爺,你所少的銀子總是月相公還清了。我老媽媽子恐有不好之處,望你老爺 同月相公包含。」陸書聽得銀已還清,更加歡喜。月香上了小轎,陸書同小喜子押著行 李,到了碼頭,下轎登舟。將行囊物件總皆搬到船上,將轎錢挑力開發清楚。

  正欲開船,忽然來了個年約二十餘歲的少年男子,手持利刃,跳進船艙,揪住陸書 道:「你把我的妻子拐到那裡去?」陸書道:「月香並無丈夫,我是用銀子買他的。你 是什麼光棍,平空到此持刀行兇,想搶我的人嗎?」轉眼看著月香坐在艙裡冷笑,並不 言語。陸書向月香道:「你因何在這裡嘻笑,口也不開,是何道理?」月香道:「他是 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你叫我怎樣說呢?論理我要幫著他,何能順著你呢?」

  陸書聽了,急道:「你平昔向我說你沒有丈夫,並未許配過人家,只有一個叔子。 今日這丈夫是那裡來的?」月香道:

  「你是個聰明人,怎麼這般糊塗?當初你有銀子,我就沒有丈夫。今日你的銀子完 了,我何能不跟著我丈夫過日子呢?我們吃相飯的人,接著一個客,總是哄他說是沒有 丈夫,要哄騙著他。若不這樣說法,那客家怎麼肯把銀錢任意在我們身上花用呢?若是 當真說是從良跟他,今日說跟這個,明日說跟那個,就把我碎剁開來,還不夠分呢。」 陸書道:「就算他是你的丈夫,你同我何等恩愛,今日如何對我呢?」月香道:「你這 話更是好笑,你難道連『露水夫妻,錢盡緣盡』這句話總不曉得?你玩到今日,銀子玩 的若干,還是這樣迷迷糊糊的。」陸書道:「這些話總不說了,現在你身上懷孕,…… 」月香也未等他說完,嗤的一笑道:「你這個人真正是迷了!莫說我現在並未曾有孕, 就是我當真的有了身孕,我們吃相飯的人,但凡有了身孕,總要揀一個有銀錢的好客, 硬栽說是他的。等到臨時足月的時候,總好叫他拿出銀錢來生產做月一切費用。你如今 銀錢已用完了,你還管我有孕沒有孕做什麼?就依我說我是懷孕了,養個女兒我是自然 留著,撫養大了,好接手尋銀子。就是生個兒子,我也不能空手白腳的把你。就算我肯 把與你,難道你還能將這娃子帶著家去好好撫養嗎?」

  陸書聽他這些話,猶如渾身落在冷水裡面,連心都涼透了。

  心中百般惱怒,欲想與月香再為理說,被那揪住他的少年人道:

  「你這人要算是個糊塗忘人蛋!我的妻子將父母遺體陪你睡覺,你不過花用了幾個 臭錢,如今還要哇酸,說這許多白話,想霸佔我的妻子嗎?」右手的刀望著陸書當胸就 刺,唬得陸書一聲喊叫。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湊盤川陸書歸裡 借青趺吳珍結怨

  話說陸書被月香的丈夫揪住,右手持刀當胸刺來。唬得陸書一聲大叫,驚醒來,卻 是一場大夢,週身汗如雨下。但見房中殘燈微明,窗外月光如紙,好不詫異。因想:「 我看月香與我百般恩愛,萬種綢繆,曾經發多少誓,賭多少咒,何能像這夢中這些言語 如此薄情?這總是我自己疑惑,故有此夢。」忽又轉念想道:「月香從前待我雖好,只 因自從同我要金兜索子我未曾與他,現在待我的光景不似從前,或同這夢一樣,亦未可 知。」胡思亂想,一夜何曾合眼。天色才明,就將小喜子喊起。小喜子道:「大爺,今 日有什麼事,起這麼早?」陸書道:「你不必問,快些取水淨面。」小喜子趕忙取了面 水與陸書,洗漱完,出了怡昌號客寓,直奔教場方來茶館。

  今日過於來早,賈銘們尚未曾到。陸書泡了碗茶,等了好一刻工夫,賈銘、吳珍、 袁猷、魏璧方才陸續而來,彼此招呼,一桌坐下吃茶,各用點心。正在閒談,只見進玉 樓的外場花打鼓走近他們席前,請叫過眾人,走到陸書身旁,呵著腰低低向陸書道:「 老爺昨日打發人去帶月相公,理應過來伺候,無奈出了局不在家裡,老爺同眾位老爺莫 怪。月相公散了局回來,進門就問你老爺,見你老爺昨日未曾去,哭了一夜。今日黎明 就催著小的來請老爺。」陸書道:「我在那裡幾個月,你家月相公總未曾出過局,偏是 昨日我不在那裡,就有什麼金公館、銀公館出局了。你也不必掩飾,我已明白了,無非 是怕我帶局,沒有銀子開發局包罷了。」花打鼓道:「陸老爺,你說到那裡去了?想起 來也難怪你老爺生疑,偏偏有這巧事,實在昨日是金公館帶局出去的。你老爺倘若不信 ,也可問得出來。你老爺同月相公相好已非一日,趁早不必生這些疑。就是你老爺帶局 沒有局包,也要過來伺候的。」

  賈銘聽了,知是花打鼓做詞,遂道:「你也不必啰唆了,陸老爺回來到你家來就是 了。」花打鼓道:「諸位老爺賞個臉,就請到那裡去玩玩。」又向魏璧道:「家裡翠相 公請老爺千定過去走走,說是同你老爺有要緊話說呢。」魏璧含糊答應。花打鼓走了數 步,復又轉身向陸書道:「家裡老東家前日同老爺說的話,拜托老爺,今日要抵用呢。 」陸書道:「我曉得了。」花打鼓再三叮囑,方才出了茶館去了。

  賈銘道:「陸賢弟,你可曉得花打鼓先說月香記掛著,他請你是真是假呢?」陸書 道:「或者是月香打發他來請我,亦未可知。」賈銘道:「賢弟,我勸你不必迷了。昨 日帶局不來,我們就知道那裡要遠你了。今日花打鼓請你那些話都是假的,只有同你要 銀子這句話是真的。你今日有了銀子,到那裡去開發,他們仍是照常一樣恭維你。若沒 有銀子,未必不冷眼相待。

  況且你自己若是沒有銀子,也就沒意思空手去了。我昨日已曾談過,但凡吃相飯的 人家要與客家打賬,總是這般光景。」吳珍道:「吃相飯的能有幾個好心腸?總是只認 得銀子不認得人。」袁猷道:「這也難說,自古道:『色不迷人人自迷』。這些吃相飯 的一般也有被客家迷住的。總然一句話,少張三不還李四。這些玩笑地方,也是前世注 定了的孽緣。」魏璧道:「我看陸哥哥待月嫂子不錯,在他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銀子, 月香未必能於好意思暫時變臉,如此薄情。」賈銘道:「你我不必亂議,再望後看就知 道了。」

  陸書聽他們這一句那一句,又想起夜來夢中光景,恨不能插翅飛到進玉樓,試看月 香真假。又因沒有銀子,怕蕭老媽媽子嘮叨,心中十分著急,坐立不安,行止兩難。袁 猷懂得陸書心意,邀約眾人同到飯館裡吃了午飯,仍在方來吃茶。至晚,又約到強大家 擺酒。

  散後,陸書回到怡昌號客寓,叫小喜子泡了一壺濃茶,悶懨懨的坐在房裡品茗,小 喜子侍立在旁。陸書道:「你去睡罷,我稍坐一刻也就睡了。」小喜子道:「小的該死 ,有句話到了今日不能不說了。」陸書道:「你有話為何不說呢?」小喜子道:「老爺 在家裡把銀子與大爺到揚州來,原是辦姨奶奶的。那知大爺到了這裡,人也未曾看著一 個,把那帶來的許多銀子花用完了。小的看月相公那裡,近日待大爺的光景比從前大不 相同,大爺還是癡呆呆的戀在那裡。大爺的銀子已花用完了,金器是換掉了,衣服是當 的了。小的呆想,月相公那裡也不能不要身價,白白的把個人送與大爺。儘管在此地住 一日累一日,若再過幾天,秋風一起,那豈不是個笑話呢?大爺如果歡喜月相公,捨不 得他,在小的愚蠢主意,不如趕緊回去將這話稟明老爺,拿幾百銀子到揚州來,將月相 公買回去就是了,何必在此空耽擱呢?大爺想想,小的話是與不是?」

  陸書歎了一口氣道:「呆娃子,我怎麼不想回去?如今銀子已用完了,人也未曾辦 得,現在又將些金器換掉,衣服當了許多在這地方,回家去如何對得住老爺、太太?再 者,進玉樓欠他許多銀子,他那裡何能讓我就走?三來,連盤纏總沒有分文,如何回去 呢?」小喜子道:「大爺若說是回去對不住老爺、太太,大爺到了揚州就該辦個人早早 回去。如今銀子已用完了,說也無益。自古道『丑媳婦免不得見翁姑』,況且平昔大爺 在家中比這事大的也不知多少,老爺、太太又何曾說過大爺的不是。在小的看,這卻不 消憂慮。若說是欠進玉樓的銀子,大爺在他家花了若干,如今就少他幾兩銀子,他敢不 許大爺回去?

  若說沒有盤纏,大爺可同袁大爺們商議。小的看他們與大爺朝夕不離,又是結拜過 的,自然要設法讓大爺回去的。」陸書道:「我自有道理,你去睡罷。」小喜子答應, 先去睡了。陸書吃了幾碗茶,和衣倒在牀上,越想越煩,一夜無眠。

  待至天明,將小喜子喊了起來,取了面水。陸書洗漱畢,到教場方來茶館泡了茶等 候。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陸續來到,招呼在一桌坐下。

  正在閒談,只見花打鼓走近席前,請叫眾位老爺,就向陸書要銀。今日的話不似昨 日婉轉,勒逼要了帶著走的光景。陸書當著眾人,不好回說沒銀,遂道:「你不必啰唆 了,今日午後我一定送銀子到你家來就是了。」花打鼓不肯,儘管站在旁邊。賈銘們說 之至再,花打鼓方才去了。

  陸書此刻要想到月香那裡去,又沒有銀子,不能前去;欲想回家,又無盤川。進退 兩難。將袁猷約在另席道:「小弟欠進玉樓的銀子,你看他如此催逼,小弟竟不好意思 回他。欲想返舍取了銀子,再到揚州歸給他家,但是沒有盤川,又有些衣服當在這裡, 如何回去?思維至再,還望哥哥代小弟籌劃,幫扶小弟回去。改日來揚,連哥哥那項一 並歸趙。」袁猷道:「愚兄那幾兩銀子,賢弟還提他做什麼?至於那進玉樓的事,早知 道你在他家花用不少了,就是欠他幾兩銀子,也不為虧負他家。但是盤川、贖當約莫要 多少方可敷衍呢?」陸書道:「小弟些金器不必說了,所有衣服當了十幾兩銀子,怡昌 號欠該幾千錢房飯,再加盤川,需得二十餘金,才可將就動身。」袁猷道:「賢弟且請 稍坐,讓我向大哥們說,代你打算。」陸書道:「一切拜托。」

  袁猷入席,將陸書所談的話向賈銘、吳珍、魏璧告知。吳珍道:「不是我出頭船兒 先爛底,幫朋友要諒諒自己,不必拉獅子,相應是各盡其道。」賈銘、魏璧均道:「如 此甚好。」袁猷道:「如今事不宜遲,今日就要叫船,明日好讓陸兄弟回去。你們看花 打鼓盯著要銀那般光景,若是明日遇見了,大家總不好看。」賈銘遂將陸書拉入了席, 向眾人道:「我們今日還在強大家公份玩一天,代陸兄弟餞行。明早各備程儀,好讓陸 兄弟取當,僱船回府。」陸書道:「承諸位哥哥、兄弟盛情,心感之至。今日不必再破 鈔了。」賈銘們定然要請。各用早點之後,邀請著陸書同到強大家裡。吩咐小喜子先到 碼頭將船僱定。眾人在強大家中、晚擺了兩台酒。臨散之時,眾人商議,約定次早在埂 子街太平樓茶館取齊,省得到方來撞見花打鼓又要嘮叨。

  陸書辭別眾人,回到怡昌號住了一宿。次早起來,洗漱畢,將房飯算清,帶著小喜 子到了太平樓,泡了茶來。隨後袁猷已到,招呼入席。等了好一刻工夫,賈銘、吳珍、 魏璧方才陸續到齊。吳珍道:「陸兄弟不要嫌菲,我這連日實是拮據。」拿出兩塊洋錢 遞在陸書面前。賈銘送了三兩銀子,魏璧是四千錢一張錢票,遞在袁猷手裡。袁猷心中 想道:「我原打算他三人每人送四五兩銀子,我今日帶了八兩銀子湊著,就可以敷衍讓 他回去。那知他們如今湊算起來還不足十二千文,連贖當尚且不夠。怪不得人說『酒食 朋友朝朝有,急難之中無一人』。他們昨日吃兩台酒,每人派三千多錢,何妨昨日不請 他,添在今日幫助朋友,豈不好呢?」心中雖是如此,又不能向他三人增添,只得轉遞 與陸書,向三人道過謝。

  各人用過點心,袁猷會了茶錢,眾人同到怡昌號內。先叫小喜子將錢票取了錢來, 拿銀子、洋錢湊著向當典裡將所當的衣服贖了出來,又將房飯錢開發清楚,並無餘剩錢 文。袁猷道:

  「大哥們同陸兄弟叫人發行李。請先上船去,等兄弟再為設法,即刻就來,好開發 船錢,讓陸兄弟開船。」眾人答應。袁猷帶著自己小廝,趕到平昔共交易的錢店內,再 三言說,暫借了十千錢,叫小廝肩著出了鈔關,到了河邊。小喜子站在船頭招呼,袁猷 同著小廝上船,到了艙裡,將十千錢交與陸書道:「兄弟,你可以敷衍夠回去了。」陸 書感謝不盡,當將船錢開發清了,又叫小喜子將零星物件買齊上船。陸書向眾人道:「 弟在貴處,諸蒙哥哥、兄弟雅愛,今日又蒙厚賜,足感盛情。小弟返舍,大約早只半月 ,遲則一月,即到貴地,再為奉謝罷。」眾人道:「一切簡慢,望勿嗔怪。回到貴府, 代請老伯父、伯母金安。 沿途順風,保重要緊。」

  陸書又向袁猷附耳道:「小弟去後,拜托老仁兄到月香那裡,向他說我家內有信來 ,有件要緊事情趕回去一走,不久便來。所有欠項我來時歸給,斷不短少。叫他自己保 重,不必記掛著我。至於我同他說的那句話,待我來揚定辦,叫他不必焦愁。」袁猷笑 道:「賢弟但放寬心,那裡自有愚兄照應。所有賢弟這些話,定當轉達。」陸書千叮嚀 萬囑咐。袁猷心中雖是好笑,不便當面說他,只是唯唯答應。賈銘、吳珍、袁猷、魏璧 向陸書作辭。陸書送至船頭。四人上岸,望著陸書開船去了。

  賈銘們帶著小廝進城,分路各散。他們四人照常仍在強大家聚會。

  花打鼓找尋兩日,未曾看見陸書,後來問賈銘們,才知道陸書已經回家去了。花打 鼓回去,將這話告訴。蕭老媽媽子同月香聽了,道:「罷了,罷了,算是打發冤家離了 眼前,省得他在這裡胡牽。」從此月香又接別的客家,且自不表。再說那前次在教場方 來茶館向袁猷們說新聞的吳耕雨,滓相離強大家不遠,他與強大家分賬伙計桂林相好。 在那裡住宿不把鑲錢是不消說了,他凡到那裡,總要桂林恭維他的鴉片煙,還要放個差 ,借個當頭,常時同桂林要銀錢使用。桂林懼他威勢,敢怒不敢言。這幾日因在攤局上 輸多了,見吳珍是桂林身上長客,又是個關鴉子,遂同桂林商議,想同吳珍借個當包。

  桂林聽他這話,心中原不喜歡,又不好攔阻,凝了一凝道:「你自己同他去說,我 是不管。」吳耕雨也未嘖聲,去了。又過了兩日,這一日午後,吳耕雨到了強大家內, 適值吳珍在桂林房裡開燈吸煙。吳耕雨就揭起門簾進了房來,向吳珍拱拱手道:「宗兄 請了,請了。」桂林見他進房,趕忙立起,請叫了一聲「吳大爺」。吳珍也就立起身來 答禮,邀請入坐。

  老媽獻茶、裝煙。吳珍請問過吳耕雨姓名,吳耕雨又談了些世務套話,遂向吳珍道 :「久慕你宗兄是個大朋友,我兄弟有件小事,特來同你相商。」吳珍道:「請教,請 教。」吳耕雨道:「沒有別的事,我兄弟這連日輸滑了腳,同你宗兄相商,挪借二三十 千錢,不拘什麼利息,大約兩個月歸趙。宗兄如不委心,我兄弟請貴相知同強大做個包 (保)還中,斷不有誤。」吳珍聽了,不好當面回絕,遂道:「是了,稍寬兩日再為覆 命。」吳耕雨又拱拱手道:「拜托,拜托。」出了桂林房門,到別的相公房裡坐下。

  桂林瞞著吳珍,送了一盒子鴉片煙與吳耕雨過癮。吳珍仍又睡到牀上吃煙,向桂林 道:「我在外面玩也不是一年了,不是自己擺臉,我也不鴉,還有三分把勢氣味。可笑 這吳耕雨不知把我當作什麼人看待,好容易的錢,開口就是二三十千,你說好笑不好笑 ?」桂林道:「他們這種人要算是糊黏黏,靠打把勢過日子。如今他既向你開口,據我 說,不拘多寡,弄幾文栽培他,省得為這點小事惱個人呢。」吳珍道:「像你這樣說法 ,除非我不在外面玩笑。今日你借,明日他借,我還沒有這些錢借與人呢!像他這種把 勢,這號光棍,我眼睛裡也不知見過多少,我就是不栽培他,看他能怎樣奈何我?若說 是賭狠,那前次在你家鬧事的尤德壽、燕相,不知被那家堂名裡送了個訪,前日被府大 老爺差人捉了去,每人打了幾百下小板子,總是一面大枷,現在枷在教場裡示眾呢。我 勸他放安靜些,不要碰到巧意頭上,不是玩的。」桂林道:「你既沒錢借與他,方才因 何不當面回絕他呢?」吳珍道:「適才我若當面回他,怕他過不去,所以含糊答應。他 明日必來問你,你向他說,就說我說是這連日沒錢,無處騰挪,叫他莫怪。」桂林道: 「你卻乖巧,把這『難』字與我寫了。」吳珍道:「橫豎他不是同你借錢,你就照我這 話回他就是了。」桂林答應。兩日後,吳耕雨到強大家,向桂林道:「我前日向吳珍說 的那句話,他如何說法?」桂林就將吳珍背後所說的話一字不瞞總告訴。吳耕雨聽了, 冷笑了一笑道:「我卻把他作個朋友,那曉得是個半弔子。」氣勃勃的出房去了。桂林 等吳珍來時,將吳耕雨生氣的話告訴,吳珍並不介意。那知吳耕雨因此懷隙,要想設謀 陷害吳珍。不知有何計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公差大鬧煙花院 契友私探死囚牢

  話說吳耕雨因同吳珍借錢,吳珍既未借給,反在桂林面前說了許多狂話。桂林又不 瞞藏,逐細告知吳耕雨,因此含恨在心,欲思算計吳珍泄忿。卻好事有湊巧,適值上憲 行文各屬,查拿吸食鴉片之人,揚州府江、甘兩縣皆差了許多衙役,在揚城四處搜拿, 也不知有多少殷實富戶遭差擾害。

  甘泉縣裡有個差役名叫包光,與吳耕雨素昔交好。吳耕雨因要算計吳珍,知他每日 晚間總要到強大家桂林房裡過癮,遂找著包光,向他說道:「兄弟有個盒子送與哥哥吃 吃。」包光道:「什麼事?」吳耕雨道:「揚關差人吳珍,家裡有數千兩銀子家資,每 天晚間總在強大家過癮。你帶幾個伙計,約莫二更時分,闖進強大家,到桂林房裡,將 吳珍同煙槍、煙具獲住,人贓現獲,不怕他跑到那裡。我在他家別的相公房裡坐著,等 你們聲張起來,我假裝不知,岔出來做攔停。他怕打官事,至菲也要弄他幾百銀子。大 哥你同我怎麼分法?」包光道:「大行大例,攔錢是二八,如今我同你三七分。但是一 件,你可拿得穩呢?」吳珍道:「甕中捉鱉,拿不穩也不來同你說了。」兩人商議明白 ,約定今晚辦事。吳耕雨又向包光道:「你可曉得桂林房間在那裡?」包光道:「強大 家我去過幾次,在那裡吃過幾台花酒,那桂林的房就在廳後堂屋東首那個房間,可是與 不是?」吳耕雨道:「真正不錯,晚間再會罷。」辭別包光,回家吃過晚飯,就到強大 家內。

  其時桂林房裡有一起客坐在那裡打茶圍,吳耕雨就在桂林對過雙林房裡坐下。桂林 聽得吳耕雨來了,又送了一盒子鴉片煙,與吳耕雨在雙林牀上開燈過癮。過了一刻,桂 林房裡那起客方才去了。事有湊巧,恰好吳珍隨後來到,就坐在桂林房裡,開了燈在那 裡過癮。

  到了二更多時分,包光糾約了合手的伙計項光、胥光,又另外帶了四五個伙計,在 酒館裡吃了晚飯,點了兩三條火把,來到強大家裡。強大在正廳前迎著,請叫過眾人。 包光悄悄問道:「關上吳珍可曾來呢?」強大道:「來了,現在桂相公房裡。老爹找他 說話嗎?」包光道:「你不要送信把他。」遂關照那些伙計坐在前面,包光同著項光、 胥光走到後面桂林房門首,揭起門簾,三人進了房來。

  吳珍正在桂林牀上,開著燈與桂林對面睡著,對槍吸煙。

  吳珍聽得房外腳步聲起,又見門簾揭開,有人走進房來,疑惑是熟人到此來找尋他 的,趕忙立起身來。桂林也就站起來,看見是包光們,趕忙迎著請叫了一聲:「三位乾 老子請坐。」包光遂走到桂林牀邊。吳珍將手一拱道:「請坐。」就在牀邊坐下。項光 、胥光在兩旁椅子上坐了,老媽趕忙進房獻茶、裝水煙。包光向吳珍道:「尊姓是吳? 」吳珍道:「不敢,賤姓是吳。還未請教三位尊姓。」包光道:「我姓包,叫包光。」 指著那二人道:「他叫項光,他叫胥光。」又指著燈盤道:「吳大兄,你請過癮。」遂 在煙燈旁睡下。吳珍只認他是要吃煙,向項光、胥光道:「請過來吃煙。」二人道:「 我們不會,老實些罷。」吳珍遂睡下去,打了一口煙安好在槍上,將槍遞與〔包光〕, 包光接在手內,並未向燈上去嗅,道:「足下有多大的癮?」吳珍道:「現在戒煙,還 剩了幾口了。」包光道:「無事不敢驚動,我們是甘泉縣裡皂班,敝上人打發我們過來 奉請。」吳珍聽了,詫異道:「小弟不知有何人告犯,為著何事?借光將票子與我看看 。」包光道:「現在並沒有告犯,是奉旨查拿,人贓現獲,還要什麼票子看呢?」

  吳珍聽了,才曉得是因為鴉片煙。正欲向包光們講說,只見房外走進一個人來,向 著眾人拱手招呼。眾人請他入坐,那人道:「因晚飯後無事,到這裡來玩玩,坐在對過 房裡。適才聽見弟兄們到此,又聽說為的公事。我們這吳大哥是個朋友,小弟既在這裡 聽見這事,不能不過來問問。諸凡百事,小弟要想要臉推情。但小弟是個外行,不諳公 事,不知弟兄們可有個商議?」包光道:「這吳大兄,我們也久慕他是個朋友,只要對 得住我們,就把幾個壞門戶、幾條腿相與朋友,也可以送得來。」那人道:「弟兄們請 坐一刻,我同吳大哥到對過房裡談句話,再過來奉申,不知弟兄們可放心呢?」包光道 :「這有何妨,請過去談就是了。」那人拉著吳珍就走。吳珍早已看見那人是吳耕雨, 心中明白,知道他因為借錢不遂,糾約這些人來,欲想唬詐銀錢,恨不舀碗涼水將他吞 在肚裡。所以任他在房裡與包光們講說,總未招呼睬他。此刻拉到雙林房中坐下,吳耕 雨道:「宗兄,非是小弟造次多言,我看這事必須趁早撕擄,說不得破費幾兩銀子,省 得到了縣門首,那就懊悔遲了。」吳珍冷笑道:「我該應造化,碰見你出來調停。你酌 量叫我出多少錢就是了。」吳耕雨道:「小弟與兄並無深交,今日偶遇,冒昧多事。宗 兄必須說個尺寸,小弟才好向他們說呢。」吳珍道:「我雖在揚關當差,那有司裡事絲 毫不懂。據他們說,也不過是個海巡查拿的簽票,也沒我的姓名。如今算我晦氣,送他 們二十千錢,拜托你去說就是了。」吳耕雨道:「宗兄且請稍坐。」

  遂起身到了桂林房裡,向包光們道:「諸位哥哥,小弟有句話,諸位不要見怪。適 才同吳老大談了半會,他說有個菲敬,吃酒不醉,吃飯不飽,送你們眾位二十千文。小 弟是清水攔停,並不沾光,諸位可否賞個臉?」胥光道:「輕人輕己,二十千錢還不夠 把小伙計呢。」包光道:「若論公事,派個流罪,就是納贖也要花上千的銀子。如今既 是你大哥出來為好,只要他識便宜,至菲送我們五百銀子。不然連桂林、強大帶到門首 去,看他們要費多少銀子,還要問罪,叫他自己划算划算就是了。

  吳耕雨又到雙林房裡,向吳珍道:「他們的話你可曾聽見?」吳珍道:「我又不聾 ,如何不聽見。像這樣捉風捕影的事,要幾百銀子。若是我打死人做凶首,還不知要多 少銀子呢。不瞞你說,看我身上穿得華麗,不過是幾件騙衣,關上門戶是個總名。我如 今說是沒錢,人也不信。我若稍有家資,也不做這關花子交易了。既是朋友找到兄弟, 說不得我沒錢,我送四十千錢,大眾弟兄買個飲食吃吃吧。若再不行,只好聽他們辦罷 ,該應命裡要問罪,也是逃不脫的。」吳耕雨道:「宗兄,你說他們無簽無票,說真就 真,說假就假,你不趁此時商議,弄到門首去,你再要花錢,那就難了。」吳珍道:「 不是我太夯,實是拆措不出。你向他們說去,倘若不依,只好跟他們到門首去罷。」

  吳耕雨又到桂林房裡問眾人道:「吳珍只肯出四十千錢,多一文不得。」包光們聽 了大怒道:「叫他留著添補鋪監罷!」忙喊伙計到後面來,身邊取出鐵繩,到雙林房裡 先將吳珍鎖起;又拿了一條鐵繩,將強大鎖了,說他窩留吳珍上家吸食禁煙。

  又要將桂林鎖起,帶著同走,唬得桂林哭哭啼啼道:「吳老爺,你坑死我了!我幾 百里出來,出乖露醜吃相飯,家裡多少人靠我養活。我同你相好,你自己問心,我得了 你什麼大錢大鈔?

  今日被你帶累我拋頭露面的受罪,你心下何忍?你如今說不得沒錢,加增點錢請諸 位乾老子做點好事罷。」吳珍恐怕帶累桂林,又托吳耕雨添他們二十千錢。包光們仍是 不依。

  先前包光們初來的時候,三子見來勢不好,恐其有事,就趕忙去請庾嘉福。此刻來 了,聽見強大已被鎖起,遂到了桂林房裡。包光們見他來了,彼此招呼入坐。庾嘉福問 了細底,到雙林房裡悄悄將吳珍再三開導,勸吳珍加添錢文,買靜求安。

  吳珍道:「承你四老爹的情,為的是我,勸我添他們幾文。非是我太肉麻,實是並 無拆措,允多了沒處設法。」庾嘉福道:「我因為好,怕你吃苦。你既說是並無拆措, 我也不好深勸,但累及貴相知同強大,怎麼好呢?」吳珍向庾嘉福附耳道:「我是因為 吳耕雨向我借錢未遂,糾約他們來,想唬詐分肥。冤有頭,債有主。強大、桂林同差人 並無仇隙,你四老爹代他兩人多少允幾個錢,我到堂時不扳著他兩人,就可以不帶他們 去了。」庾嘉福道:「好,你這話說得降氣。我同他們說去。」又到桂林房裡,向包光 們道:「適才向這姓吳的說了半會,據他說實是拆措不出。你們諸位能於方便,就照吳 耕兄說的那句話推點情罷。你們若是實不能行,他說只好直著膀子穿衣服,叫你們公事 公辦,他情願一人隨著你們帶去打官事。如今我同諸位想要個臉,這強大、桂林兩人盡 個情,可以不把他們帶去罷?」包光道:「你四老爹所談,理當總要遵命。無如吳珍看 不起我們,不把個式樣他看看,他何肯眉善眼善的玩錢?你莫見怪,他連你總關在門外 ,你不必管他。若說這強大、桂林,你四老爹怎麼說怎麼好,只要對得住我們就是了。 」庾嘉福向強大、桂林道:「你們放明白些,做個主人,我代你兩人賴他諸位的情。」 強大道:「你老人家曉得我的事,請你轉懇他們諸位老爹,做點好事罷。」桂林道:「 庾乾老子,你老人家雖是常到這裡,卻不曉得乾女兒的苦處。我在這裡做的捆帳,到一 季捆價總是家裡拿去不必說了。我家婆同我丈夫除拿捆價之外,一年來此幾回,他們一 到,也不曉得我在這裡有多少私房,那一回不是吵著鬧著非要十千就是八弔。還要買這 樣那樣,盤纏、禮物,住在這裡的房飯錢、零用錢。前日來了告訴我,說是家裡被水淹 了,要收拾房子,要買糧食吃,七七八八又弄了十幾弔,方才回去。我沒有錢,借的是 陳乾老子的十千錢,九扣加一,三個月一轉。我身上又沒有好客,自己每日又要戴花, 又要零用,又要兩口倒頭煙。」又向庾嘉福附耳道:「這吳耕雨冤家,一年到頭不知要 栽培他多少。如今累下幾十千錢債務,衣服是一季抵一季,總穿不週全,此刻又弄出這 件事來。乾老子,怎樣好呢?」說著哭著。

  庾嘉福道:「閻王顧不得鬼瘦,此刻你說沒錢,人也不相信,弄到縣門首去,弄了 丑,還要玩錢。依我說,顧不得你沒錢,只好允下來再設法。」桂林道:「拜托乾老子 ,望鼠裡允罷。窮乾女兒沒得孝敬,只好多磕幾個頭罷。」庾嘉福道:「你這呆娃子, 我難道還拿你兩個人的錢送盒兒呢?」遂向包光們代他兩人告苦講難,再三再四說定了 ,共是六十千錢。此刻先把四十千錢,等吳珍若是問罪,到解府時再找二十千;若不問 罪,到一月後交代。包光們要這四十千錢現把。庾嘉福〔求〕允寬三日。包光依允,向 庾嘉福道:「情是推你四老爹的,但強大、桂林兩人要你保的,並非我們難玩,恐吳珍 到堂供出他兩人來,我們同你老人家要人。」庾嘉福道:「認我,認我。」包光方才喊 伙計,將強大項頸上鐵繩開了,點了火把,將吳珍鎖著,帶了煙具就走。臨行之時,吳 珍將吳耕雨痛罵道:

  「吳耕雨,我與你無仇無隙,你因惜錢未遂,糾約人來捉我。我到了堂,斷不饒你 !」吳耕雨只裝未曾聽見,悄悄走了。包光們將吳珍帶到縣前,寫了稟帖,繳了煙具, 伺候官府升堂審訊。

  再說袁猷,今日因在親戚家拜壽,吃了晚酒才到強大家裡。

  雙林就將吳珍的事告知。袁猷聽了,跌足道:「二哥好不見亮,這種事是到不得官 的。差人在這裡的時候,賈老爺、魏老爺可在這裡?」雙林道:「若有一個人在這裡, 倒可以沒有事了。」袁猷道:「獨巧今日我有事,他們又不在這裡。咳!合當有事。」 趕著離了強大家,到甘泉縣前,尋著熟人探信。那人道:「適才官府坐堂,將吳珍打了 三十個嘴掌,收了禁了。」袁猷聽得,心中雖是著急,此刻已將近三更,不能進監去了 。又到強大家,將這些話告訴雙林。那桂林聽見袁猷是從縣門首回來,趕著來向袁猷道 :「姐夫,你在縣門首來,吳老爺的事是怎樣?」

  袁猷逐一告知,桂林聽了大哭,到自己房中去了。

  袁猷住了一宿,次日清晨,趕忙到甘泉縣衙門頭門裡,到了監門首。他因從前曾收 過江都縣禁,所有監規他都曉得。找著禁卒,名叫葛愛,袁獻向他道:「我要進去會會 吳珍,好代你們眾位潤色。」葛愛見他說話在行,就放袁猷進去,引著過了獄神堂,到 了號房前。但見吳珍週身刑具,幌在號房廊簷口,兩邊腮臉紅腫,滿嘴血跡。袁猷見吳 珍這般形容光景,好不悽慘,走近前道:「吳二哥。」吳珍見是袁猷,不覺淚下道:「 兄弟,愚兄只因一點小事未曾酬應,被那砍頭的下此毒手。此仇今生諒亦難報,只好等 到來世罷!」

  袁猷道:「二哥雖說被人暗算,然而也是自己流年月建。且放寬心,好想法出罪要 緊。」吳珍道:「禍已臨身,還有什麼法可想?如今收在監裡,我又有兩口煙,昨日這 一夜那裡是人過的日子?此刻心如火焚。要像這等光景,不消三五日,我就沒有命了。 」袁猷聽了,就在腰間荷包內取出幾片高麗參,送到吳珍口裡道:「二哥,你本身體不 大健壯,加之又有幾口煙,昨晚收到這裡又受了刑,又懊惱,又沒有煙吃,如何不難過 呢?如今先要將刑具鬆了,另想戒煙的方法,然後徐圖出罪方妙。」吳珍道:「我的小 兒年尚幼小,族中的人素與愚兄不睦,我今弄出事來,正趁他們胸懷。親戚也沒有能辦 事的,無人出來料理。如今賢弟只作與我同胞,費你的心代我調停料理。倘若要用銀錢 ,你到我舍下同敝房說,叫他設法拆措就是了。」袁猷答應,辭別了吳珍,向葛愛道: 「葛大哥,請到茶館裡去談談。」葛愛就同著袁猷出了監門,同到茶館。不知說些甚話 ,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賄禁卒私鬆刑具 囑經承翻改口供

  話說袁猷邀約禁卒葛愛出了監門,走到縣西茂濤茶館裡面,揀了一張僻靜桌子坐下 。跑堂的泡了兩碗條來。袁猷道:「小弟想替吳敝友開一開刑具,特請足下來商議,約 莫要幾文呢?」

  葛愛道:「這件公事我一人不能做主,必須將提牢吏段晴耕先生約了來,才好說呢 ?」袁猷道:「我在這裡候著,拜托你將段先生請來。一切望祈原諒,不必挑剔,格外 自有菲敬。」葛愛道:「好說,好說。你且請稍坐,我去找他,立刻就來。」葛愛急出 了茶館。

  等了好一刻工夫,同著一人進來。袁猷看見,趕忙立起身來。葛愛指著那來人,向 袁猷道:「袁大爺,此位是我們家刑房提牢吏段晴耕先生。」又指著袁猷向段晴耕道: 「這就是袁猷袁大爺。」彼此見禮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碗茶來。談了幾句套話,袁猷 道:「敝友吳珍因煙案收禁。他家內無人,小弟冒昧想代他鬆一鬆刑具,費二位哥哥的 心,一應不開包要幾個錢?」段晴耕道:「令友吳大爺財名在外,連捕衙老爺總想他的 錢。既是你袁大哥出來〔乾〕預這件事,你先將捕衙老爺的話說明白了,其餘上下管監 爺們、籠頭眾犯、水兵、更夫、三班上宿的朋友,以及頭、二門巡風那些行當,我同葛 敝友兩人總可效勞。」袁猷道:「求官要從地頭求起,今日我兄弟既來找著你二位,不 必推辭,一切總要費心。你我說完,不拘什麼行當,我都不管。」段晴耕、葛愛道:「 袁大爺,你把『難』字我們兩人寫了。若說是包與我兩人去辦,大約算起來,非三百洋 不可。」袁猷道:「理當遵命,奈因吳敝友的家道,你們也打聽得出來。包光們捉他的 時候,他若有一百銀子,也不致到你們這裡來了。如今也說不得他沒錢,一應在內作五 十千文,另外你二公每人送十千文外敬。」

  段晴耕尚未開口,葛愛便道:「袁大爺,你拿我們兩人開心。不瞞你說,昨日他收 進監來,我將前年的當票總查出了出來,爽利些說,我一個人就要想他百十千錢。好容 易扳著一個大魚頭,他們揚關大頭兒輕易跌不到我們這裡,如今你說這幾十千錢,還是 夠把那個行當呢?」袁猷道:「葛頭翁,你不消生氣。這種事秤也秤不得,鬥也量不得 ,有句俗語,『家資多大禍多大』。不怕你二位見怪,若是精窮的收到禁裡,沒有錢開 傢伙,難道你們把他活活的幌死了不成?我們這吳敝友,不是我代他哭窮,實是空有虛 名,拿不出錢來。我也巴不能代他多允幾兩銀子,我還可以從中沾沾光呢。此刻是清水 攔停,望你二位推推情罷。」

  段晴耕道:「並非葛頭兒發急,你大哥說的這幾個錢實是派散不來,你不要見怪。 」袁猷道:「不瞞二位說,我兄弟上年因為訪案,收在江都禁裡,我通共花了二十千錢 。並不是我不肯代他多允,實是拆措不出。你二公原諒些罷。」段晴耕、葛愛兩人賭咒 發誓不行。袁猷同他們說之至再,方才講定共是八十千錢正項,他兩人每人格外十千外 敬。段晴耕道:「你大兄雖是委我兩人,我們尚不敢滿允,先要將捕衙老爺的話說明, 其餘就總好說了。我們相應飯後會罷。」袁猷道:「我適才的話已是紙盡筆乾,就算是 定局了。你大兄不必再掛了鉤子,添一文總不能的。」段晴耕道:「我今日總遇見你這 狠手攔停,你的話真是斬釘削鐵,行與不行,總是飯後定局罷。」兩人說畢,辭別了袁 猷欲走。袁猷道:「且請稍緩,還有一點事,要你二位作個小弊。」二人忙問何事。袁 猷道:「吳敝友是有癮的人,如今我同那位到煙館裡去燒兩個泡帶進去,讓他好搪一陣 ,不知二公可肯相與我兄弟呢?」葛愛道:「任憑什麼難事,你袁大爺既開了口,也不 好意思回你。段先生不吃煙,先請到司房裡坐坐,我同袁大爺一走就來。」段晴耕向袁 猷秉秉(舉舉)手,先出茶館去了。

  袁猷會了茶錢,出了茶館。葛愛引著袁猷到了茶館南首一家煙館。進入裡面,葛愛 請袁猷在煙牀坐下,喊了一聲「拿煙。」早有煙奴遞過潮煙,問:「拿幾個?」葛愛道 :「拿四個罷。」煙奴答應,拿了四個箬子煙,擺在盤裡,又倒了兩碗茶來。

  葛愛睡下去向袁猷道:「袁大爺請用煙。」袁猷道:「我不會,你老實些吃罷。」 葛愛遂打了四個煙泡,用箬子包好,剩的煙總是葛愛吃的。袁猷將煙錢會過,葛愛將那 竹箬包的煙泡拿在手內,同著袁猷出了煙館。

  才走到縣門首,看見跟吳珍的小廝發子在那裡鬼張鬼智的訪信,見了袁猷趕近前面 問道:「袁大爺,可曉得我家大爺在那裡?」袁猷道:「這是吳敝友家小廝,我要同他 到監裡去,讓他主人吩咐他,好家去設法辦實。」葛愛應允。袁猷向發子道:「你跟著 我們去見你家大爺。」發子答應,跟隨在後。葛愛引著他二人到了監裡。發子看見吳珍 站在號房簷下,滿嘴血跡,週身刑具,不由得一陣心酸,落下淚來,道:「大爺,你是 怎麼樣的?」吳珍看見發子,也不覺淚下道:「呆娃子,你也不必問了,你問袁大爺就 知道細情了。」袁猷將會葛愛、段晴耕的話向吳珍告知,卻將所允數目含糊未曾說明。 吳珍道:「拜托賢弟向他們說,以速為佳。」袁猷向葛愛道:「請你拿個碗取些開水來 。」葛愛拿了碗到廳上取了開水,端在手內,在箬子裡取出兩個煙泡放入開水,用手指 將煙泡和開,就著吳珍的口,叫他喝了下去。吳珍猶如得了甘露,兩三口喝乾。葛愛道 :「還有兩個煙泡,存在我身邊,回來再與你吃罷。」吳珍點點頭,將發子喊到身邊, 附著發子的耳不知說了些甚麼,發子點頭答應。

  袁猷辭別吳珍,又叮囑葛愛飯後在茂濤茶館,先到先等。

  遂同著發子出了監門,叫發子回去吃飯,午飯後到茂濤茶館聽信。袁猷也就回家, 吃了午飯,便到茶館等候段晴耕們回信。

  再說葛愛找著段晴耕,兩人商議明白,先到捕衙裡將老爺同門上爺們、書辦、皂頭 、馬快、門皂、茶房、中班、傘轎夫各行總皆講明。又到監裡將上下管監爺們、籠頭眾 難友,還有那一位提牢吏以及各禁卒一切小行當,說得明明白白。然後同到飯館吃了酒 飯,葛愛到煙館過癮。段晴耕先到茂濤茶館泡條等候。葛愛也到茶館,兩人吃茶閒談。

  袁猷已到,招呼入坐。段晴耕道:「我兩人會過大兄之後,到了捕衙裡會見老爺, 開口想令友二百千錢。我再三再四說了八十千錢,門包隨禮,一切外費,還有上下管監 爺們、監裡各款使費還要在外。你大爺酌量就是了。」袁猷道:「我午飯前已曾說過, 實是無出,不能加增了。」段晴耕、葛愛搖首道:

  「若照飯前那句話,實是效勞不來。算我兩人辦事不力,你大兄相應另找別人罷。 」立起身來要走。袁猷將他兩人拉住道:「請坐,請坐。你二位拿我作蜜臉了。我同你 二位說過話,你二公不行,我就再找一千二百個人也無用處。如今也說不得了,罷罷我 同吳珍有個交情,我除不賺攔錢,腰包裡添十千錢,將來他認也罷,不認也罷,你二公 推個情,打伙兒看破了些,只當這個豬沒有長頭,原全些罷。」段晴耕、葛愛只是搖頭 不允。又趑趄了有兩個時辰,袁猷又加添了十千錢,才講定了。約定傍晚時分在縣前交 錢辦事。段晴耕、葛愛辭別去了。

  適值發子前來討信,袁猷道:「你午飯前回去,你東家奶奶如何說法?」發子道: 「家裡奶奶說是一切拜托大爺辦就是了。」袁猷道:「鋪監各費業已說明,不知你家可 曾設出法來?」發子道:「奶奶請大爺到我們家裡當面談呢。」袁猷會了茶錢,同著發 子到了吳珍家內,請在廳房坐下。發子獻茶,裝煙,到後面送信。

  吳珍的妻子王氏由後進出來,到了廳上,與袁猷見了禮,另在一旁坐下,道:「諸 事費了爺爺的心了。」袁猷道:「二嫂,愚小叔與二哥交好已非一日。今二哥被人暗算 ,弄出事來,愚小叔理當出力效勞。今又再三囑托,現在已代二哥將鋪監正項講定了是 一百千錢,一切雜費偏手外敬,又是八十千錢。允定今日傍晚時分交了錢,二哥的傢伙 就可以開了。」王氏哭道:「不瞞爺爺說,我家大爺是個空架子,搭的好看。雖是揚關 有個門戶,有名無實。他向來又在外面貪玩,家裡掏得空空。此刻平地生風,又出這件 事來。你的姪子年紀又輕,族中眾人素昔又與我家大爺不甚和睦,如今不管還罷了,他 們還在背地裡譏笑。親戚中也沒有能辦事的。昨日我聽見這個信,急得叫天不應,叫地 不鳴,全無主意,我整整哭了一夜。

  今日午飯前,發子回來告訴我,說是費爺爺的心,在這裡忙呢。

  我就趕忙將家中首飾衣服拿去送到當典裡當了一百千錢的銀子。」忙喊老媽將銀包 拿了出來,放在桌上。王氏道:「爺爺,這是一百千錢銀子,請你收了。所少的我適才 已經向我娘家的兄弟商議借貸,請爺爺耽到明日,還要累步到舍下來交代。千祈拜托爺 爺同他們商議,今日就要代他將刑具開了才好。你知道他身體本來生得瘦弱,加之又有 兩口煙,如何受得住這般若楚呢?」袁猷道:「二嫂但請放心,愚小叔任憑怎樣,今日 總要叫他們代二哥將傢伙開了,不能再受這一夜的苦了。你這裡叫發子送些飲食同煙泡 到監裡去要緊。」王氏道:「這些事我就叫發子送去,門首公事拜托拜托。」袁猷道: 「放心,放心。」王氏道:「還有句話要請問爺爺,我耳聞我家大爺這件事是因為在什 麼沒相干的地方,有人借錢未遂,串合起來的」。爺爺,你可知細底?如今可有什麼法 想,救他出來呢?」袁猷道:「二嫂說得不錯,等稍停一日,慢慢再告訴你細情。我此 刻趕著去將鋪監的事料理清楚,先將二哥刑具鬆了,明日早間去會承行的書辦,同他商 議,看他可有法想,再來回覆。」王氏往地下一跪,道:「一切費爺爺的心,家大爺若 能僥倖出罪,回來再為叩謝。」袁猷忙道:「二嫂請起,我不便回禮。我同二哥是至好 弟兄,二嫂不用說這些套話,我是盡力辦就是了。」遂將銀包收起,辭別王氏,離了吳 珍家。

  先到錢店裡將銀子比過分開,合了個七十千錢九二串,用皮紙包好,餘多的銀子收 在腰內。到了縣前,看見段晴耕、葛愛兩人站在頭門首。袁猷將兩人約到僻靜處所道: 「那裡來了七十千錢的銀子,所少的認我,明日午飯前交代。望在今日就要將他的傢伙 開了。」段晴耕、葛愛道:「諸事遵命。」袁猷取出銀包,三人同到錢店,重新央店內 人一比交過。

  段晴耕接了道:「袁大爺怎麼玩起九二串?」袁猷道:「非是我做混帳事,他們關 上,大市都用九二串,這點小意思算我沾了光罷。」段晴耕、葛愛道:「你大爺過狠, 叫我兩人作難。」袁猷道:「委屈些罷,現在捆案捉得紛紛,恐其捉過野豬來還你們的 願,也未可定。」段晴耕、葛愛咂了一陣嘴,將銀包收起,道:「此刻將晚,官府快下 來收封,不便請你進去。我們要趕著到裡面將吳大爺的傢伙開了。明日你到監裡去問令 友,才把我兩人作人呢。」袁猷拱手拜托,又問他二人此案是何人承行。段晴耕道:「 是敝人同事卞冶池承行。」袁猷問了卞冶池住址,辭別二人,仍到雙林那裡住宿。

  次日清晨,袁猷到了卞冶池家,將卞冶池邀約至茶館,泡了茶,談了幾句套話,袁 猷道:「敝友吳珍的案是閣下承行,小弟特來奉懇,要求設法救他,自有菲敬。」卞冶 池道:「令友昨日到堂,說是包光們聽信什麼姓吳的挾隙串合,栽槍陷害。敝上人聽了 這話就生了氣,將令友打了三十嘴掌收禁。不瞞你大兄說,現在包光們要算是些紅人, 官府是言聽計從。令友這個案,除非內裡有路,才可出脫。若沒有線索,莫說不是栽槍 ,就真是他們栽害,官府也不聽的。要照這樣口供,令友零碎苦吃不了呢。」袁猷道: 「全仗鼎力,敝友托兄弟有個不恭菲敬,送閣下八千文,另外書工拜托設法周全。」卞 冶池道:「自古杖不收禁,令友若想乾乾淨淨出來卻難。如今只好向令友說,覆審之事 ,叫他認是從前因病吸煙,現在聽聞嚴禁,業已漸減,不意被訪拿獲。如此供認,可以 少受些零碎刑法。大約這些現獲各犯,若能辦個徒罪,就算造化了。

  令友之事,既是大哥吩咐,我兄弟盡力幫忙。所允厚賜,不敢領情。」袁猷知他嫌 菲,又添二千文,卞冶池依允。袁猷道:「還要叨光將差稟批示,同前日訊的堂諭賜了 底稿。」卞冶池道:「今日著清書抄好送上。」兩人用過早點,袁猷會了茶錢,約定卞 冶池明日仍在這裡交錢。出了茶館,分路各散,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因禁娼鳳林賃屋 為戒煙賈銘換參

  話說袁猷與經承卞冶池將話說畢,同出茶館。分路之後,袁猷到了監裡,只見發子 早已送了衣物到了。那吳珍看見袁猷來,連忙立起身來,向著袁猷跪下道:「兄弟一切 費心。」袁猷趕忙還禮道:「二哥請起,你我弟兄,何必拘這些套禮。」將吳珍攙扶起 來,問吳珍的刑具果是昨晚開的。葛愛走到號裡,向袁猷道:「袁大爺,你問過令友, 我們說的話可是如白染皂?」

  袁猷作揖道:「承光,謝謝。」

  葛愛退出去了,袁猷遂將會見經承卞冶池談的話向吳珍逐細告知。吳珍聽了,歎道 :「前生冤家,今生聚首,大約劫數難逃,只好聽天由命罷了!」袁猷安慰了許多言語 ,辭別吳珍,出了監門。發子跟著出來,請著袁猷同到吳珍家內,仍在廳房入坐。發子 送信至後,王氏遂將十千錢划成錢票,交與袁猷收了。袁猷又將會見卞冶池所談之話告 訴。王氏聽了,大哭一場,向袁猷道:「爺爺,你才允經承的二十四千錢,等我今日再 向人告貸,叫雄發子明日送與爺爺罷。」袁猷道:「就到明日把他也不遲。」王氏道: 「我還同爺爺商議,我想到監裡去看看我家大爺,可能去否?」袁猷道:「監中各費我 總談明。二嫂如要去,只管同發子進去,並沒有阻攔的。」袁猷辭別王氏,將錢票划了 五十千文九二串,送與段晴耕、葛愛。次早又到茶館會見卞冶池,彼此招呼,謙遜入座 。泡了茶來,談了幾句閒話,袁猷將昨日允的承行禮、書工,划成十千文九二串一張, 二千文九二串一張,共是兩張錢票交與。卞冶池接過,看了數目收起。拿出一個梅紅簽 小白封套,內裡裝的抄來底稿,遞給袁猷。〔袁猷〕接過來略看了一看,收了。

  吃過點心,袁猷會了錢,出了茶館各散。袁猷到了監內,將適才卞冶池抄來底稿遞 給吳珍,〔吳珍〕接過來仔細觀看,只見上寫著:

  具稟原差包光稟:為查獲請訊事。切奉朱票,仰身協同各坊地保,查拿吸食禁煙之 人稟究等因,遵即協同各保查拿。令有揚關差役吳珍,恃符藐法,吸食禁煙。身協地保 方尚往拿,目見吳珍正在開燈吸煙,當將吳珍並煙槍一技,煙燈一張,禁煙一盒,一並 拿獲。今將吳珍並煙具帶轅,為此稟明。伏乞

  電賞帶訊,披示遵行。上稟。

  某月日批:即將吳珍隨堂帶訊,該差仍即上緊訪拿,本縣自當獎賞。

  亦不得妄拿滋擾,致於重咎。所獲煙具,著貯庫。

  票仍發。

  吳珍供:小的三十四歲,從前曾在揚關充當差役,因誤差已奉斥革。小的素有氣痛 病症,不時舉發,吸食兩口禁煙就好了。如今聞聽各憲查拿,小的就不敢吸食。只因曾 經奉訪的武童吳耕雨,前月(記不清日子)向小的借幾十千錢使用,小的因為沒錢未允 。不意他由此懷隙,串同憲差包光、項光、胥光多人,自帶煙具,平空硬栽小的吸煙。 吳耕雨叫小的出幾百千錢就可沒事,小的不甘,就將小的帶案。小的現在實不吸煙,求 提吳耕雨到案質訊,就是恩典了。

  某月日堂諭:查訊得吳珍恃係曾充揚關差役,膽敢藐不畏法,違禁吸煙。今經差保 將人具並獲,庭訊之下,狡不承認,混以無據空言,冀圖牽累,殊屬刁頑。先行收禁, 候覆訊研究,照擬詳辦,取具監收,投查。

  吳珍看了,默默無言,長吁短歎。袁猷道:「在兄弟愚見,二哥這案,除非著人上 控。若沒人出頭,卞冶翁曾向小弟說,若是覆訊時,二哥仍照前次口供,官府斷不聽信 ,只怕零碎苦吃不了呢。必得認係從前吸煙,如今戒斷,方可定案。僥倖辦徒罪,就算 二哥造化了。」吳珍道:「不拘什麼案,只怕問官作對。莫說我現在沒人出來告狀,就 是有人上控,沒錢沒力也難翻得過來。事已至此,只好聽天由命罷了。」兩人又談了些 閒話,袁猷辭別去了。

  過了數日,有信覆審。袁猷又代吳珍料理鋪堂各費,又賺了許多錢文。縣官升堂, 將吳珍提出覆審。吳珍仍照前供,官府呼叱,又要掌嘴。吳珍一嚇,只得照依卞冶池的 話招供。官府並未深追,叫吳珍當堂畫了供,還禁,擬了流罪,解府解司守候,轉詳撫 院咨部,發下兵牌起解。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包光們將吳珍帶到縣前,稟明本官,升堂審訊收禁。

  到了第三日,包光、項光、胥光三人找尋庾嘉福,拿前日所允之錢。庾嘉福約他們 在茶館裡坐著守候。庾嘉福就到了強大家裡。強大請在僻靜地方開燈,讓他吃煙。強大 向庾嘉福道:「我同老爺商議,前日允的那四十千錢,想要總出在桂林身上,老爹幫我 個忙,我小人自有孝敬。」嘉福應允,將桂林喊來,向桂林道:「前日允的差人的錢, 派你四十千錢,今日來拿了,你可曾辦齊呢?」桂林聽了詫異,又不敢細問。可憐一時 那有四十千錢拆措!只得將自己些衣服、首飾,連牀上擺的樣被並自鳴鍾,總叫三子拿 去,在當典裡共當了二十四千錢的銀子。桂林交與庾嘉福道:「乾老子,請你先拿了去 ,所少的寬三日,讓乾女兒再想別法。」庾嘉福作難了半會,方才拿去。到茶館裡把了 包光們,所少之錢,允約三日找清。

  桂林叫三子去請吳耕雨,要托他在那裡借貸,好把差人尾項。那知吳耕雨自從糾約 了包光們將吳珍捉去,他自己不好意思到桂林這裡。過了數日,找著包光們想要分錢。 包光向吳耕雨埋怨道:「你同吳珍有仇,借刀殺人,叫我們代你出氣,將這樣好事來挑 我們。弄這麼一個不吐沙的肉頭,如今累我們解府解司,要用一百多千錢。虧得我們額 外生枝,在強大那裡弄了幾個錢。庾四又賺攔錢,算起來還不夠領審吃堂食呢,我們不 要你認錢就算交情你了,你如今還想來要我們的,真正是不見亮了。」吳耕雨說之至再 ,內中有人做好做歹把了一千文與他,這才算是害人不入己!

  正在心中懊惱,只見三子來找,說是桂林請說話。吳耕雨早已聽聞人說,桂林已將 衣飾當盡,現在差人的錢尚未清楚。

  此刻叫三子來請,必是叫我代他設法借貸。想起素昔穿他多少衣服,用他若干銀錢 ,吃他多少鴉片煙,住了多少白大鑲,我不該做壞事,將他身上長客捉了去,又累他花 差錢。如今算是反害了他了。我自己又沒有錢鈔幫他,又沒處代他騰挪,怎能到他那裡 ?遂向三子道:「你向桂相公說,我即刻就來。」三子回覆桂林。

  等了兩日,吳耕雨並未曾來。各債主見桂林已將衣飾當去,總逼著要錢。差人的找 項,又約在明日交代。告貸無門,實無拆措,哭了一夜。次日清晨起來,將些零星物件 ,叫三子拿了小押典裡,押了一千多錢。忙著梳洗已畢,將當來的錢用一條麻布手巾將 錢包好,箍在腰內,向強大道:「我到吳耕雨家去,找他設法借錢,即刻就回。」強大 因他常時去慣,且又在咫尺不遠,並未著人跟隨。

  桂林獨自出了強大家門,順著城根出大東門,走天凝門大街出城。想起吳珍向日在 史公祠門首所說的話,遂順著河邊由藏經院史公祠門首一直向東,到了便益門碼頭。卻 好遇見一個鹽城熟船戶,將桂林請上船去,問桂林:「因何一人至此?」桂林道:「我 如今累下許多債務,各債主鏖逼要錢,我一時無措,所以逃走,想回家去。」遂將腰內 手巾包的一千多錢把與船家道:「你送我回去,恐有短少,到了鹽城家裡算賬找給。」 可巧他船上貨已裝滿,正欲開船,樂得做個現成人情。聽了這話,立刻開船,送他回鹽 城去了。

  這日午飯之後,庾嘉福到了強大家內,向強大道:「那差人的尾項,桂林可曾辦現 成嗎?還告訴你句話,現在府大老爺出示禁娼,又委了許多委員,各處搜拿鴉片煙。你 作速將家內伙計下的了,避避風頭。鵲子頭上沒有多大腦子,莫要弄出事來耽受不起。 」強大聽了,先叫三子到吳耕雨家去找桂林,又向家內伙計雙林、鳳林道:「現在又鬧 禁娼,要剪幾天門。巧相公我把他送到他乾娘家贅日。你們二位想想,是那到裡暫避幾 日呢?」雙林聽了,卻好袁猷在他房裡,遂向袁猷道:「他家裡剪門,我外日叫你留意 找房子,你可曾找尋著呢?」袁猷道:「古巷裡有所空房,三間兩廂,房東同我相好, 你可以搬去暫住,隨後再押租成交。我再借些傢伙,你就可以住了。」雙林道:「你快 些去說,我今日晚間就要搬了。」袁猷答應去了。

  三子回來向強大道:「吳耕雨告訴我說,桂相公並未曾到他家裡。我不相信,在他 家找尋,果然不在他家,不曉得到那裡去了。」強大聽了大驚,叫人分頭四路找尋,並 無蹤跡。只得另外設法拆措了十六千錢,交與庾嘉福拿去,找給差人尾項。

  庾嘉福自必扣下攔錢,不消贅敘。

  再說鳳林聽得強大說要剪門,正在躊躇沒處安身,只見賈銘到了房裡。方才坐定, 鳳林道:「你來得正好。今日庾四老爹來,說現在府大老爺禁娼、禁煙,叫強大暫剪門 幾日。強大將巧姐姐送到他乾娘家去了,叫我與雙姐姐各尋地方暫避。雙姐姐是袁老爺 代他尋了房子,今晚就搬了。只有我沒處安身。

  我曾同你談過,我家婆同我丈夫、大伯租了人家半間披房,只夠鋪了一張牀,我若 回去,那有地方宿歇?若說是另上人家,我們這裡剪門,天下老鴉一樣烏,諒必別的人 家也是要剪門的,也沒有人家可上。我處此難境,正在這裡焦愁,如何是好?早知如此 ,前日有個機會錯過。」賈銘道:「前日什麼機會,你未曾告訴我呀。」鳳林道:「前 日有人向我說,是上海地方有人在揚州弄伙計,情願出四十塊詳錢代當。他叫我去,我 卻未曾允他。早曉得,前日允他倒罷了。」賈銘道:「你是為何不去?樂得算盤不會打 ,你拿他四十塊洋錢,把二十塊與你家婆同你丈夫做薪水;那二十塊錢自己添補點衣服 、行囊,去走一晌,恐其那裡比揚州好些,弄幾兩銀回來,豈不好呢?」

  鳳林道:「我想了幾想,有幾層不能去的苦衷:第一我同你相好,算是朝夕不離, 我何能捨得你就到外路去了?再者,我去玩得好不必說了,若是不好,借下這四十塊錢 代當還不出去,就算賣在上海了。還有,現在欠人許多債務,他們怎肯讓我走呢?」賈 銘道:「你不必說捨不得離開我,灌這些米湯。你共欠人家多少債務?」鳳林道:「計 算起來,卻有三四十千錢呢。」賈銘道:「你若告訴我要到上海去,這些債務,我可以 將各債主約來,我代你承認,讓我代你償還,這有何妨。」

  鳳林道:「我現在累得你少了?何能又來累你。想我自幼命苦,母親早喪,父親將 我許配到藍家做養媳,七歲就被我家婆把我帶到清江,叫我學彈唱,也不知受了多少打 罵。十三歲上逼我梳妝留客,吃了這幾年把勢飯,受了萬苦千辛。好容易今年回到故鄉 。我拼著在揚州討飯,再也不將這幾塊骨頭撩在外路去了!罷罷的在揚州與你相好,別 人我靠不住還可以倚靠你。如今我再苦幾年,稍須聚起幾兩銀子,你再添補我些,代我 家魍魎鬼的丈夫買個人把他混飯吃。我情願跟你家去,就是煮粥熬湯,不拘怎樣,我死 也甘心。難道派我吃一世的相飯不成麼?」

  說著二目滾下淚珠。

  賈銘聽他說了這一番言語,疑惑鳳林真有從良跟他之意,心中暗喜,道:「我的親 家有所房子,共是六間兩廂,在埂子街,現在空著,未有租戶。我去同他商議,可以不 把押租,每月認他幾千行租。我再同他借些傢伙,你就可搬去住了。」鳳林道:「好伙 計,你快些去說罷。」賈銘趕著離了強大家大門,找著親家,談明不要押租,每月把四 千錢行租,當時將鑰匙要了過來,帶在身邊。又向親家借了三張桌子,辭別散了。賈銘 又到傢伙店裡弄了一張涼牀,一張梳桌,六張椅子,四張杌子,腳盆,馬桶,講定價錢 ,允約節期把錢。立即趕到強大家內向鳳林告知。

  鳳林聽了,滿心歡喜。隨即同強大將賬算清,把了出房禮。

  那裡有個高媽情願跟隨服侍,鳳林也願帶著他去。遂將房裡字畫、銅盆、燈台、茶 壺零星物件收拾清楚,喊了一乘小轎鳳林乘坐,又喊了挑夫挑了行囊、腳籃、物件,賈 銘引著到了埂子街空房門首。鳳林下轎,賈銘用帶去鑰匙將大門上的鐵鎖、木鎖開了。 鳳林進內。賈銘開發過轎錢,挑夫將行囊、物件挑進房來,堆在地板上,拿了挑錢走了 。

  賈銘先在鄰居人家借一張板凳,叫鳳林權且坐著。賈銘喊高媽跟隨,先到家具店, 叫人將涼牀、桌椅等物送到空房裡面。

  又到親家家裡,央他叫僕人將借的桌子送去。復又買了鍋碗等物,叫高媽拿著回來 。央了一個閒人將空房打掃潔淨,就將涼牀安好,掛起帳子,將桌椅、杌子擺設得端正 好了。高媽代鳳林將鋪蓋鋪得停停當當。賈銘拿了一塊洋錢,叫那央來的人拿了換錢。 買了柴、米、魚、肉、蔬菜、作料等件,回來辦晚飯吃了。賈銘把了二百錢酬勞那央來 的閒人去了。賈銘叫高媽關好門戶,就在那裡宿歇。

  次早,到良媒店內關照,送了一個男僕做飯、打雜。鳳林叫他家婆將原住的房子辭 去,搬來同住。那知他丈夫藍二不肯家來,每日要鳳林把二百文與他在外面吃鴉片煙、 住下處。鳳林的婆同大伯藍大搬來一處同居。雖有熟客往來,鳳林戀字銘,不肯另留別 客,逐日將賈銘留在這裡住宿,一切薪水日用總靠著賈銘過活。鳳林與賈銘是一刻難離 ,較之在強大家做分帳,覺得安樂。

  鳳林於閒暇時親手做了一對耳枕送與賈銘。〔賈銘〕接過來一看,是大紅洋布元( 玄)色縑絲線滾掛綠芙蓉帶的枕頭套子,白洋縐枕頭頂,元(玄)色絨倩了十四個字是 「情隨錦線時交頸,意送金針常並頭」,用大紅絨倩了兩方篆字圖章,一方是「同心合 意」四字,一方是「鳳林持贈」四字。賈銘見這耳枕倩得字跡端方,筆畫工整,當為至 寶,帶回家內珍藏好了。

  賈銘道:「我有句要話告訴你,又怕你不相信。若是不說,又恐怕弄出事來。」鳳 林道:「你只管說,當信則信,不當信,你再說我也不信。」賈銘道:「你坐在家裡不 曉得外面的事,現在揚城鴉片煙被各衙門差人以及委員不知捉了多少人去,打的打,枷 的枷,收禁問罪的問罪,四處搜拿。我是虧了一個朋友送了我戒煙方子,我趕著就合了 一料膏子吃下去,就如同吃了煙一樣,並不覺得那裡難過,如今可以不吃煙了。我代你 焦愁,設若被人捉了去,如何是好?我為此事放心不下。我若叫你戒煙,我看你以煙為 命,煙是斷不肯戒的。」鳳林道:「你既能戒,怎麼我就不能戒的?」賈銘道:「我看 你這個癮難戒。」鳳林道:「凡事只要狠氣,我同你拍個手掌,看我能戒不能戒?」賈 銘道:「你若將煙戒了,我殺只雞把你吃。」鳳林道:「你不必說玩話,你合了膏子來 ,我吃就是了。」賈銘遂在紙夾內取出一張戒煙藥方,上寫著:

  上高麗參八錢 白茯苓一兩上肉桂三錢

  杜仲一兩

  川厚樸五錢

  川續斷一兩 西黨參一兩二錢 旋覆花一兩 絹包懷山藥一兩

  金狗脊七錢 鶴蝨七錢 甘草七錢

  淮牛膝一兩

  右藥先煎,去渣,加煙灰五錢取汁,紅糖五兩,生薑五茶匙,煎熬成膏。每於癮前 服一大茶匙,開水和下。三日後將膏漸減,服後並不思煙。癮大者一月,癮小只消半月 ,戒斷盡矣。屢服屢效,切勿泛視。

  賈銘將藥方念了一遍,向鳳林道:「別的藥價錢若干,只有高麗參、肉桂價錢貴些 。如今到藥店裡去買,就出了大價錢,總沒有好的。你既誠心戒煙,我到花覺巷藥材行 裡換些好高麗參、肉桂、厚樸。」立起身來去了。

  一刻工夫,換了這三樣回來。又叫張二將藥方拿到藥店裡配齊了藥,買了十幾斤頭 丁炭同紅糖、生薑回來,將炭爐扇著,將藥放在大銅鍋內,用水煎了數滾,將藥渣去淨 。秤了五錢煙灰,在鍋煮滾,過籠取了汁,加了紅糖、生薑汁。也不知用了多少炭,費 了多少工夫,方才煎熬成膏,用蓋缽盛好。凡是賈銘在這裡的時候,鳳林總是吃的膏子 。賈銘若不在這裡,鳳林偷偷藏藏仍是吃煙,暫且不表。

  再說鳳林由強大家動身之後,巧雲就坐了小轎往他乾娘家去了。袁猷來告,聽雙林 房子已經弄定,傢伙業已借備現成。

  雙林遂同強大將賬算明,把了出房禮。那裡有個僕婦王媽情願跟去,雙林應允。王 媽代他將房中一切物件收拾清楚,喊了小轎與雙林乘坐。挑夫挑著行囊物件,離了強大 家。袁猷跟著小轎,到了古巷新覓的那屋門首,雙林下了小轎進內。袁猷早已央人將房 內打掃潔淨,將涼牀安好,擺了桌椅。挑夫將行囊物件挑進來,交與王媽,查明收下。 袁猷開發了轎夫、挑夫錢文去了。袁猷叫人夫買了些柴米焦肉等物,吃了晚飯,將央的 人辭去。袁猷遂常在這裡住宿,並不回家。

  這一日,雙林的母舅到了揚州,先到強大家內,那裡指引他到了古巷,問到雙林家 內,留他吃飯、住宿。次日向雙林要六十千錢一年的捆價,若不依允,就要將雙林帶回 家去。雙林聽了大怒,與他母舅吵鬧。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贈金釵姊妹喜重逢 修墳墓姑媳爭閒氣

  話說雙林的母舅姓王,行八,到了揚州,在雙林家內吵鬧,疑惑他跟人住了家,要 六十千錢一年的捆價,若不依他,就要將雙林帶回家去。雙林道:「你莫疑惑我此刻跟 人住了家了,發了大財。實是因府大老爺禁娼,強大家剪門,我沒處安身。

  承袁老爺的情,同朋友借的房子讓我暫住,又貼補我薪水,敷衍過活。我在揚州這 幾年。累下七八十兩銀子債務。如今你要帶我回去,我是求之不得。你代我將債還清, 跟你回去,免得我在外吃苦現形。」

  吵了數日,袁猷做好做歹說合,把一百塊洋錢與王八,叫他寫一張賣紙,聽雙林自 便,嗣後斷絕往來。王八依允。袁猷將代吳珍料理各事所賺的銀子拿了出來,湊著換了 一百塊洋錢把與王八,寫下賣紙,將洋錢拿回鹽城去了。雙林從此死心實意跟著袁猷, 遂將自己積聚的私房銀子總皆拿出來,交與袁猷生放利息,貼補薪水。袁猷擇日備了酒 席,請賈銘、魏璧、鳳林、巧云。他們知道雙林跟了袁猷從良,各人送了賀禮,齊到古 巷聚談了一日,酒闌席散,方才回去。

  袁猷因雙林業已跟他從良,不便仍呼「雙大爺」、「雙相公」,因為他乳名四子, 故以四娘稱之。又到家中將雙林跟著從良這話稟明父母。他父親袁壽因娶媳尚未生育, 聽了這話十分歡喜,擇了吉日,喊了乘小轎將雙林帶回家內。雙林拜見袁猷父母,把了 見面禮。雙林向僕婦道:「請大奶奶出來,讓我拜見。」那知杜氏推病不肯出來。袁猷 父母將雙林留在家裡玩了一日,吃過晚飯,方才坐了小轎回來。袁猷從此常在古巷同雙 林住宿,將家中妻子杜氏視為陌路。逢時過節回家去見見父母,一走就回。雙林終身有 托,暫且不表。

  再說但凡衙門,一切事件皆係虎頭蛇尾,那禁娼之事,各家堂名花些使費。強大家 復又開門,仍將巧雲接回。魏璧舊情不捨,還是常在他那裡住宿。鳳林在埂子街上靠著 賈銘貼補薪水,也可過活。隔了些時,外面鴉片煙已經鬆了,各衙門將差票吊銷。鳳林 又不吃戒煙膏了,照常吃煙,每日要到四更多時分方睡,睡到交午起牀。賈銘是常在那 裡,凡是鳳林開燈吃煙,賈銘就睡在那邊。鳳林將煙燒好安在槍上,將槍遞與賈銘道:

  「你吃一口玩玩。」賈銘道:「我已經戒斷,不應再吃了。」怎經得鳳林逐日鬧著 、笑著、掗著賈銘吃這麼一口兩口,不消數日,又將煙癮吃復原了。

  這日午飯後,鳳林正開了燈與賈銘對槍過癮,外面忽然來了一個三十一二歲的婦人 ,身穿舊布褂裙,漿洗得乾乾淨淨,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男孩子走進門,又到了堂屋裡。 鳳林的婆戴氏正在拿了一副紙牌,在桌上拿對子消遣。那婦人走到裡面看見戴氏,便喊 道:「太太,多年未會,你可認得我了?」又叫那帶來的男孩子喊婆婆。戴氏凝神望著 婦人道:「你可是大姨奶奶?」那婦人笑道:「真正不錯。」

  戴氏望著鳳林房門喊道:「二姑娘,你家大姐姐來了。」鳳林在房中聽了,趕著立 起身來,走出房外一看,見是他的胞姐,嫁與林家為媳。因鳳林許與藍家做養媳,被戴 氏帶到清江,因此十數年未通音信。今日姊妹重逢,抱頭大哭一場。

  鳳林將林大娘請至房內,向賈銘告知,彼此見禮入座。林大娘叫那帶來的男孩喊鳳 林姨娘。鳳林向林大娘道:「姐姐如今幾個娃子?」林大娘道:「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這一個是第三個,今年十三歲了。」兩人各訴離情。賈銘喊張二辦中飯,林大娘道: 「已經吃過中飯了。」賈銘叫人買了點心款待他母子。賈銘立起身來向林大娘道:「少 陪。姨奶奶請在這裡談談,吃了晚飯回去。」鳳林道:「你到那裡去?」賈銘道:「有 點事,辦畢就來。」鳳林道:「早些回來,莫要在別處耽擱。」賈銘答應,辭別林大娘 去了。

  鳳林向林大娘道:「姐姐,你如何曉得我回揚州住在這裡的?」林大娘道:「自從 你到清江,那先幾年問問清江來的熟人,不曉得你的消息。後來這幾年,連信總問不出 一個來了。

  我不怕妹妹見怪,諒必今生難以重逢,做姐姐的是無日不思,無日不想。前日偶然 在家門首閒玩,有那從前做過鄰居的汪奶奶,他如今在各堂名裡做鞋子。他告訴我說是 你回了揚州,住在這裡,我才知道。晚間你姐夫回來,我將這話告訴與他。你姐夫聽見 你回來,歡喜的了不得,趕著催我來看看。所以今日帶著你的姨姪問到這裡來的。但不 知妹妹這十數年光景如何?

  妹婿可好?你可曾恭喜生個兒女麼?」

  鳳林歎了一口氣道:「姐姐,做妹子的苦楚,說來話長。自從七歲,我家婆太太將 我帶到清江,教習彈唱,也不知挨了多少打罵。到了十三歲時就逼我留客,吃了多少苦 ,受了多少氣。在清江開個堂名,家中卻有十幾個伙計,生意原不壞。無奈你家妹婿同 他哥哥又嫖又賭,又吃大煙,亂同家裡伙計睡覺,鬧出許多事來。打了好幾場惡官事, 欠下人家一千多弔債務,牢門關了。今年春間,一家溜上揚州,又把我送到九巷強大家 內,借了十千錢印子錢做鋪蓋,就在他家做分帳。虧得遇見適才在這裡姓賈的一切照應 。後來外面鬧禁娼、禁煙,又是賈老爺尋的房子,買的傢伙,叫我們婆媳住在一處。你 家妹婿又強著不肯來家,他一個人住在客寓,每日風雨無阻要拿二百錢去吃鴉片煙。他 的衣服、鞋襪等物,還不算賬。幸虧我沒有現形養一個兩個。如今家裡開開這兩扇門來 ,柴米零用,我自己又要吃煙,這賈老爺也有兩口煙,煮一兩土,只好敷衍四天,算起 連你妹婿,每日要一千多錢才得過去。現在我常時有病,不能留客。若不是遇見這姓賈 的,我卻不知弄得什麼光景了。這些年來未曾會見姐姐,不知姐夫近日光景如何?」

  林大娘道:「妹妹,再也莫提我的事了。你姐夫考武,下了幾回泰州,沒有進學。 後來我家公死了,殯葬一切,累下好些債來。姐夫丁憂,武又考不成了。良不良,莠不 莠,無營無業,坐吃山空,將家中拆措罄盡。又有三男一女,就靠著我代人家漿漿洗洗 ,做點針指,敷衍過活。前日聽見你到了揚州,我就歡喜的了不得,恨不能立刻飛到這 裡。一則你我姊妹多年未會,同你談談,二則來想同你商議借幾兩銀子,與你姐夫做個 本錢,好做個什麼生意。論理今日才會見你,不該說這些話,實是不得已耳。」鳳林道 :「你我同胞姊妹,今日重逢,理當不要姐姐開口,送你十兩半斤才是姊妹情分。無奈 我並不是發了財回來,如今算是打敗仗溜回來的。到了揚州,若不是遇見這姓賈的,不 知弄成什麼樣子。如今就是靠著他一人,他又不是個財主,只好敷衍度日,現在並無餘 錢。姐姐,你莫多心,看你現在光景,大約也是拮據得很。」遂在頭上拔下一根金如意 ,遞在林大娘手內道:「妹子實是並不寬餘,姐姐你拿了去換的了,把與姐夫添補做個 本錢罷。」

  林大娘接過去道:「等你姐夫手頭稍為寬餘,弄了還你。」鳳林道:「自家姊妹不 必說這些套話。但願妹子做得來,就貼補你些,這有何妨。我還要問你,長山子那魍魎 如今在那裡去了?」林大娘道:「再莫提了,從前他在南京做三尾子,有(在)三年前 到了揚州,住在我家有十多日,家裡娃子舅舅長,舅舅短,臨動身的時候,多謝他每娃 子把了一百錢,那知從此一去至今杳無音信。」

  鳳林歎道:「爹娘苦了一世,生我姊妹三人,弄得東拋西散。我在外面漂流了十多 年,今幸回了揚州,原指望姊妹可以常常相聚,那知他如今又杳無音信,也不知他死活 存亡。他若有個長短,豈不是何氏門中要絕後了。我自從到了揚州,打聽不出你兩人消 息。今日幸喜會見了你,我久欲到爹娘墳上去走走呢。」林大娘道:「後日清晨,我來 與你同去就是了。」遂向他兒子道:「三子小伙,我同你回去罷。」鳳林道:「姐姐, 你在這裡吃了晚飯回去。」林大娘道:「黑晚不好走路,改日再來擾你罷。」鳳林又拿 了一百錢把與三子道:「窮姨娘。這幾個錢拿去買糖吃罷。」三子接過道:「多謝姨娘 。」林大娘辭別了鳳林的婆戴氏,帶著三子回家去了。

  到了晚間,賈銘來了。鳳林就將「林大娘借銀,我將金如意與他去換」告訴,賈銘 聽了點了點頭,並未言語。鳳林道:

  「後日早間,你代我喊只划子船,同我到我家父母墳上去上墳。還要代我紮個箱子 ,買些錁錠。」賈銘道:「船是我叫,後日我還有事,你自己去罷。」鳳林道:「本來 是我不是,你賈大老爺是個玩友,何能褻尊到我家父母墳上去呢?」賈銘見鳳林生氣, 方才答應同去。次日買了一個黃紙箱子,裝滿了錁錠。

  到了後日清晨,賈銘叫人先到太平碼頭僱了一隻划船,放到鳳林家後門首守候。

  鳳林是黎明時分就起來,梳洗方才完畢,林大娘帶著三子來了。到了鳳林房裡,賈 銘、鳳林招呼他入坐。林大娘叫三子喊賈銘姨父。賈銘叫人買了點心,四人用畢。鳳林 、賈銘每人又吃了幾口煙,將煙槍、煙燈用口袋裝好,邀請林大娘母子,帶著高媽,拎 著水煙袋口袋、大煙槍口袋,拿著黃紙箱子,開了後門,上了划船。賈銘吩咐開船出了 天凝門水關,過了北門吊橋,到了虹橋,停舟登岸。

  鳳林父母的墳墓就在江園後邊,鳳林們跟著三子指引到了墳前。賈銘看見只有一個 墳塚,坍塌不堪。鳳林、林大娘見了墳塚,放聲大哭。賈銘叫高媽將紙箱放下,同著三 子到看墳的家內去喊看墳人。那人姓田,名叫田銃子,聽得呼喚,趕著帶了火紙煤、拜 墊、肩著鐵鍬到了墳前。請叫過眾人,將拜墊、紙煤放下,用鍬挖了一個墳帽,擺在鳳 林父母墳塚之上。林大娘、鳳林、三子總磕了頭。賈銘也拜過了,叫三子將火紙煤吹著 ,將黃紙箱點著,但見火光燄燄,頃刻那箱子同里面裝的錁錠總焚化過了。鳳林向田銃 子道:「你代我將墳包好,要多少錢呢?」田銃子道:「你只把一千錢。」鳳林道:「 我也不能少把你,把五百錢與你。」田銃子不肯,賈銘又添了一百錢,田銃子方才應允 。又問了鳳林家住處,言明將墳包好再去拿錢。

  賈銘又把了七八十文與田銃子接過去,拿著拜墊,肩著鐵鍬去了。

  賈銘引著鳳林們離了墳墓,到了虹橋東首,走進德興居酒館,揀了一張大方桌坐下 。此時方才交午,尚未有人來吃酒飯。

  賈銘同鳳林先到店東王二娘房裡開燈吃煙,吩咐弄菜。等他二人過了癮,邀請林大 娘母子用過酒飯,賈銘、鳳林又到房裡吃煙,叫高媽坐下來吃飯。高媽吃畢,賈銘吩咐 高媽將煙具收了,關照王二娘寫了賬,同著鳳林們仍復上船,到桃花庵、小金山、法海 寺各處遊玩過了,用過下午。到傍晚時分將船放回到鳳林家後門首上岸,敲開後門,到 了家裡,開發船錢,汰化船家將空船放回去了。鳳林留住林大娘母子吃了晚飯,同辭回 去。

  過了數日。田銃子問到鳳林家裡,說是墳已包好。鳳林把了六百錢與田銃子,又要 幾十文酒錢,田銃子拿著去了。

  到了晚間,鳳林正與賈銘在房裡開燈吃煙,鳳林的婆戴氏在堂屋裡自言自語道:「 我家老鬼的墳在五台山地方,我們離了揚州多年,未曾上墳。今年回到揚州,我說過幾 次,想要打幾個包子,帶幾百個錢到墳上去走走,總沒人買我的賬。今日自己怎麼曉得 上娘老子的墳,又去包墳,就有了錢了。自己的父母就要緊了,我說的話就當做耳邊風 了。」儘管在那裡卿卿咕咕。鳳林聽得不耐煩,在房裡道:「你家的墳,有兩個兒子, 你老人家不同他們說,在我跟前卿卿咕咕做甚的。我將父母遺體賣錢養活你一家人口, 就是我代我家娘老子包了包墳,也不為犯法。況且現在我身上又沒有多客,若不是賈老 爺在這跑跑,如今一切事件算是全靠著他。難道他在外面玩,管你家穿吃,還管你家這 些事呢?你老人家偌大年紀,說這些不講理的話。」戴氏道:「我的兒子若是有用能乾 ,尋錢養家活口,倒不能讓他堂客陪別人睡覺了。你代娘老子包墳,我原不能攔你。想 想到我家來的時節,你從小兒,我家老鬼怎樣疼你?你如今有了本事,自己能夠尋錢, 就一苗笤帚掃得乾乾淨淨!我不過見你代娘老於包墳,我想起我家老鬼,他養的兒子沒 用,我辜負說了這麼幾句,你就生氣,將來我還不能開口呢!」

  鳳林仍欲與戴氏辯白爭吵,賈銘趕忙攔阻,走出房來向戴氏道:「太太,你也不必 說了,總怪沒錢。鳳大爺若有餘錢,上人墳墓那分彼此?他早已辦了。如今家內不必有 傷和氣,明日我帶幾百錢來,讓你老人家上墳去就是了。」戴氏聽了這話,向賈銘道: 「既是你老爺吩咐,我老媽媽子就遵命不說了。」

  賈銘仍到房裡吃煙。用過晚飯,仍在這裡住宿。一宵已過,到了次日午飯時分,忽 然聽得外面來了一個老婦人找尋鳳林。不知為著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王大娘因貧賣女 藍小姑好色勾郎

  話說賈銘正同鳳林在房內開燈吃煙閒談,忽聽得外面有個老婦人聲音來找鳳林。到 了堂屋裡,高媽問他的姓,從何處來,找我們家奶奶做甚的?那老婦人道:「我姓楊, 從前與你家奶奶做過鄰居。今日聽得他回了揚州,我來看望他的。」鳳林在房中聽得聲 音熟識,就站在房裡將門簾揭開往外一看,認得是從前做過鄰居的楊老太,如今約有六 十多歲。遂迎出房外道:「你老人家可是楊老太?」那老婦人定睛將鳳林一望道:「你 可就是何二姑娘?我的姑奶奶,如今長成這等標緻模樣了!我老媽媽子若是在別處會見 了你,還認不得你呢。」鳳林將他拉到房裡。楊老太看見賈銘,問鳳林道:「這可是二 姑爺?」鳳林道:「這是賈老爺,你老人家不必問。請坐。」高媽獻茶,裝了旱煙。鳳 林與他兩下談談多年離情,叫人買了點心來款待,又留他吃中飯。閒談半日,知道鳳林 並未生育,遂向鳳林道:「姑奶奶,我娘家住在鄉里,有個鄰居姓王,丈夫死了,遺下 四個女兒。大些的三個總把與人家做養媳婦了。

  如今還有一個小的,今年六歲,面貌生得不醜,家中養活不起。

  王大娘要想把與人家養活,只要幾千錢。姑奶奶你何不花幾吊錢,把這娃子弄家來 押押子,明日養個大頭大臉的兒子,我老媽媽子過來吃蛋。」鳳林聽了這話,一時豪興 道:「楊老太,拜托代我說去,不拘那一日,將那小女兒帶來我看,若果然不醜,我要 就是了。」楊老太答應道:「是了,多謝你姑奶奶。」辭別去了。

  賈銘向鳳林道:「你才說要買娃子,倘若這老媽媽子帶了來,你看中意了,千萬不 可在他面前說是你買,只好說是代外路客人買的。你們這等人家,不應花了錢鈔代人家 白養人。到了日後,才將娃子忙得有了眉目,親生父母鬧來要人,我眼睛裡不知見過多 少。」鳳林道:「我曉得。」過了數日,楊老太太同著一個鄉村婦人,約年四十餘歲, 衣裳襤縷,攙著一個五六歲小女孩到了鳳林家裡。楊老太走進鳳林房裡,悄悄向鳳林道 :「姑奶奶,外日所談之事,今日他母女總來了,你到外面去看看。」鳳林聽了,拉著 賈銘走出房外。看見一個鄉村婦人,一雙大腳,坐在堂屋裡。旁邊坐著一個小女孩,面 上並沒疤麻,卻生得討喜,雙箍眼,長眼睛毛,面容太瘦,大約是因家中飲食不能依時 按頓。那大腳婦人見他們出房,立起身來喊了一聲「老爺,奶奶。」鳳林道:「奶奶請 坐。」問那女孩道:「你今年幾歲?」那女孩道:「六歲。」鳳林道:「你乳名叫做什 麼?」那女孩道:「我叫個轉子。」鳳林道:「你可曾出過天花?」那大腳婦人道:「 三歲時就恭過喜了,托菩薩,倒是六日紅。」鳳林看了那女孩,滿心歡喜,到房裡抓了 些果子出來,把與那女孩吃著,又叫人買點心款待他們吃畢。

  楊老太太道:「姑奶奶看了可中意?」鳳林道:「娃子倒也罷了,並不是我要,有 個外路客人托我買的。斷絕往來,不知他要幾千錢?」楊老太太道:「他向我說要八千 錢,一刀兩段,白紙做事。」鳳林道:「與他四千錢。」楊老太太問王大娘。王大娘賺 少不肯。楊老太再三說合,叫鳳林把六千錢,王大娘方才依允。到街坊上央了一個測字 先生來,寫了一張賣紙。

  上寫道:

  立賣親生女文契人王門張氏,情因夫故無子,鮮親乏族,遺有幼女,乳名轉子,現 年六歲,四月初四日卯時建生。年歲荒歉,家貧無力養活。今情願挽鄰說合,出筆立契 ,賣與過客老爺名下,當得身價九八大錢陸千文正。自賣之後,斷絕往來。如有天年不 測,各聽天命。買主領回扶養,日後長大成人,聽其為女為婢,或自收房,抑另擇配, 均與王姓無乾。此女並未受過他人聘定以及指腹、割襟、換杯、過房、承繼情事。如有 親族人等出為異說,皆係出筆人一面承管,與買主無涉。今恐無憑,立此出賣親生女文 契,永遠存照。

  後面寫著年、月、日期,遞與賈銘將賣契看過。望著王大娘含著眼淚打了手印。楊 老太列名作中,也畫了十字。將賣契交與鳳林收起。鳳林將六千錢把與楊老太,轉交與 王大娘,用一條破藍布圍裙將錢包裹好了,背在肩上,二目含淚,向著那小女孩道:「 轉子乖乖,在這裡玩玩,我上街去買果子來把與你吃。」那小女孩不肯讓王大娘走,拉 著他的衣襟,哭哭啼啼。王大娘硬著心腸,將那小女孩一推,將六千錢肩著去了。鳳林 留住楊老太吃了午飯,把了一千錢謝儀,楊老太方才辭別而去。

  那小女孩見王大娘走了,更加啼哭。鳳林將他攙到房裡,又抓些果子、茶食百般樣 哄唬,方才住哭。代他重新將辮子梳梳,換了紅紮辮,洗洗臉,搽搽粉。趕著叫成衣做 了新衣服來週身換了,將那身上破衣褲收藏好了。又叫高媽替他做雙新襪、新鞋。賈銘 代他起了名字,喚做蘭仙。從此合家眾人總喊這小女孩蘭仙。

  過了數日,蘭仙已熟慣了,並不啼哭,夜來跟著高媽睡覺。

  賈銘每晚無事,用紅紙裁成方塊,寫字叫蘭仙認,教他一兩遍。

  那知他天性聰明,每日可以認一二十個字,次日再把他認,一字不忘。因此賈銘同 鳳林將他愛如掌上珍珠。

  那一日,林大娘做了一雙鞋子來送與鳳林。到了這裡,看見蘭仙,問其原委。鳳林 叫蘭仙喊大姨娘,訴知來由。又央林大娘代做一雙裹腳的布鞋,好代蘭仙裹腳。臨行之 時,鳳林瞞著戴氏把了數百錢與林大娘,辭別去了。林大娘是時常來往,鳳林是不拘多 少總要貼補他些。林大娘代蘭仙將鞋子做成,送到鳳林家裡。賈銘取過曆日,擇選了黃 道吉日,代蘭仙裹腳。

  戴氏因林大娘常來,知道鳳林不無貼補,時常尋事吵鬧,已非一次。瑣事難以贅敘 。

  這一日午後,忽然外面來了一乘小轎,跟隨一個挑夫,挑了一擔行李,問到鳳林家 門首。那小轎內坐著一個女子,年約二十餘歲,下了小轎,進入裡面。到了堂屋裡,那 挑夫也將行李挑了進來。高媽趕進房裡送信。鳳林聞知,走出房來一看,乃係鳳林的小 姑名叫愛林,向在清江堂名裡做生意。如今因鳳林們一家兒總離了清江,到了揚州,他 趁著便船到揚,在便益門碼頭叫了小轎來的。鳳林與愛林彼此招呼過了,請他到房裡去 坐。愛林進了房,看見賈銘,便問鳳林道:「這位老爺尊姓?」鳳林道:「這是賈姐夫 。」愛林遂請叫過賈銘方才坐下。鳳林將轎錢、挑夫的錢開發過了,吩咐高媽將行李查 點收下。挑夫們拿了錢去了。

  戴氏在房中聽見愛林來了,也到了鳳林房裡,母女相逢,各訴別後離情。談了半會 ,戴氏出房去了。賈銘看那愛林,年紀卻與鳳林彷彿,不似鳳林風騷。一臉的煙色,一 雙腳也比鳳林大著好些。鳳林叫愛林到牀上與賈銘對槍過癮。又吩咐高媽將對過房間收 拾潔淨,將愛林的行李拿了過去,鋪設牀帳,好讓愛林宿歇。

  過了數日,這一日午後鳳林在堂屋裡與戴氏說話,賈銘開了燈在鳳林牀上吃煙,見 愛林走進房來,賈銘道:「愛大爺,你來吃煙罷。」愛林道:「姐夫你請。」遂走至牀 前,並不向那邊沒人睡的所在去睡,反睡在賈銘身上,將臉靠著賈銘的臉。

  卻好賈銘拿著煙槍,上有安好了的一口現成煙。愛林就將煙槍搶過去銜在他口裡, 就著煙燈便嗅。賈銘道:「你要吃煙睡到那一邊去吃,你睡在我的身上,設若醋罈子走 進房來看見,豈不淘氣?」愛林道:「你又不是他買定了的,難道我們就巴結不得你嗎 ?他在清江也不知勾了我多少好客,我從來未曾同他說過什麼閒話。我們姑嫂是極好的 ,只要這放大著膽,他也不好意思吃我的醋。」愛林口裡說著,手裡就將賈銘腿上左捏 右捏,弄得賈銘怕癢,閃讓不及,兩人滾在一堆。

  鳳林在堂屋裡看見愛林進房,原不介意。此刻聽得房中兩人嘻笑之聲,心中生疑, 就不與戴氏說話,揭起門簾,搶一步走到房裡。看見愛林在牀上伏在賈銘身上,不由得 心中大怒,遂向愛林道:「姐姐,你不必鬼鬼祟祟,我來代你做媒。」愛林只認他是句 好話,微微一笑。那知鳳林走到牀前將愛林一推,他就騎在賈銘身上,揪字銘耳朵道: 「偷嘴貓兒打不改,平時你在別處地方偷雞摸狗,我說你兩句,你還在我面前賭咒發誓 ,同我洗清狡賴。今日人贓現獲,賴不到那裡去了!你們兩人既然有心,我也不做惡冤 家,你我好來好散。從今日起,你另外尋所房子,將他帶了去住罷。罷是也罷了,辜負 我的心了。找為你這麼一個人,也不知受了我家婆同我丈夫多少閒氣!莫說別的,單是 我月經來的時候,留你在這裡過宿,他們說多少閒話?你不在這裡的時候,我為你背地 裡同他們吵多少,鬧多少,也不過要買你的人心。那知你平昔在我跟前說的那些話,總 是假的,哄得我信以為真,將別的客總冷落盡了,恭維你一個人。

  實指望和你天長地久,那知你見好愛好。」說著哭著,將頭在賈銘頭顱上亂碰,滾 來滾去,鬧得無休無歇。賈銘百般剖白,鳳林怎肯相信?愛林見鳳林這般光景,自覺沒 趣,跑到戴氏房裡說了些半邊詞的言語。戴氏庇護女兒,趕到堂屋裡說出鳳林許多不是 ,誣栽鳳林看不得他在家裡,一派蠻語。鳳林聽了,更加氣悶,哭哭啼啼鬧了兩日。賈 銘賭咒發誓,百般安慰俯就,鳳林氣才漸平。愛林在這裡侷促不安,同戴氏商議叫他送 下蘇州去做生意。戴氏又同鳳林吵鬧,要盤川動身。賈銘備了數乾錢盤川,暗地裡又送 了愛林幾兩土,戴氏才同著愛林蘇州去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情切切鳳林探病 意綿綿賈銘贈詩

  話說戴氏帶著愛林,起程往蘇州去了。鳳林算是拔去眼中釘,才覺安靜。賈銘仍是 時常在這裡住宿。因賈銘家先人周忌,家中延請僧人拜懺,音樂燄口,施食放燈。鳳林 聞知,定要去玩耍。賈銘不好推阻。到了那日黎明,鳳林就起來梳洗打扮,換了簇新衣 裙,喊了一乘小轎與蘭仙同坐,帶著高媽,備了禮物,到了賈銘家門首,下了小轎,攙 著蘭仙進入裡面。

  賈銘同妻子李氏接著。鳳林先在供的容像前禮拜過了,與李氏見禮。叫蘭仙喊李氏 乾娘。李氏答應,邀請鳳林入坐,家中老媽獻茶,裝煙。高媽將禮物送上,賈銘全收。 開發過力金轎錢。擺了四盤點心,款待鳳林、蘭仙吃畢。李氏知道鳳林吃煙,趕忙叫老 媽在他房裡開了燈,邀著鳳林進房過癮,談了幾句套話。鳳林是久在煙花中人,言語豈 有不會奉承?因此李氏甚為喜歡。玩了一日,晚間看著那些應福僧人關燈,跑方,變幡 ,甚是熱鬧。又看著和尚拜台,上了台,鳳林就要告辭,李氏那裡肯讓他走,再三留著 鳳林在家內住宿。玩了幾日,才讓他回家。臨行之時,李氏又拿了一個繡花荷包,內裡 放著一個小銀錁錠,計重三錢,把與蘭仙。又叫人買了四包茶食,點了幾枝安息香,喊 了小轎,送鳳林回家。從此鳳林閒時就到賈銘家與李氏敘談,彼此饋送些時新禮物,往 來甚密。

  忽一日,鳳林正在家中閒坐,外面來了一個年約三十歲的男子,乃係鳳林的胞兄, 姓何乳名叫長山子,由安徽省回來,林大娘叫兒子將他送到鳳林家裡。姊妹重逢,悲喜 交集。鳳林就留著長山於在家裡宿歇,管顧他的飯食,還要把錢與他零用,剃頭洗澡。 鳳林此時因出外多年,回到揚州同胞姊妹三人幸得重逢,骨肉團聚,滿心歡喜。

  那知樂極生悲,賈銘腿上忽然患了濕熱流火的症候,不能行走,睡在自己家中。鳳 林聽聞此信,心中十分著急,每日清晨就往賈銘家中探視,親自代賈銘煎藥,煎水洗腿 ,敷揸兩腿,不嫌骯髒。賈銘的妻子李氏,素與鳳林相得,故而凡是鳳林煎藥、敷藥, 李氏更覺放心委服。鳳林一片真心服侍賈銘,更比李氏倍加慇懃。只因蘭仙弄在家內, 怕帶了來賈銘生煩,因此不放心。鳳林每日總是早去晚回,一連去了約有十日,賈銘腿 患方才漸漸好了,在家調養,鳳林才放了心,不日日前去探視。

  又過了數日,賈銘腿患痊癒,能於行走。這日在家中吃了午飯,慢慢的走到鳳林家 裡。張二、高媽、何長山子看見了他,總迎著上前,請叫問候。鳳林迎至房門外,猶如 半天見月十分歡喜,挽著賈銘的手進房入坐。高媽跟著進房,獻茶、裝水煙。

  鳳林道:「恭喜你貴恙痊癒了。曾用過飯呢?賈銘道:「托福,已經全好了,謝謝 。適才在家裡吃過午飯。這半個多月未曾出門,煩悶的了不得,所以踱到這裡同你談談 ,好解解悶。」鳳林道:「你腹中可餓?買甚東西來吃?你是患後之人,不要餓了。」 賈銘道:「適才吃飯,腹中尚飽,過一刻兒再講。」鳳林趕著喊高媽開燈,與賈銘吃煙 。

  賈銘道:「我在家中患腿,累你枉顧多次,代我煎藥、敷藥,不嫌骯髒,慇懃服侍 ,我心中甚不過意。在家調養數日,晝長無聊,撰了一副對句,六首絕句奉贈。」說畢 ,就在衣袖內取出裱現成了的一副蘋果綠蠟箋對聯,另外一副粉紅灑金箋紙。將對聯打 開,但見上寫著:

  鳳鳥不棲無寶地

  伶人常唱有情詞上款寫:「鳳林仙史雅鑒」,下款寫:「太癡生書贈。」又將那一 幅箋紙展放開來,皆是寫的草字。上寫著:

  丁酉仲春,友人邀聚竹香樓。乍晤鳳林女史兄,其丰姿綽約,體態溫柔;淡脂輕粉 ,布衫銀飾。儼似良家妝束,絕無煙花俗態。及聞筵前清歌妙舞,真令人心悅神怡。與 餘清談半晌,承蒙青眼,訴以肺腑,遂與訂交。屈指二載,朝夕盤桓,殆無虛日。己亥 孟秋,偶因腿患臥榻,鳳卿日逐枉顧,親煎湯藥,洗敷瘡患,不嫌骯髒,不辭勞苦。今 幸患痊,在家調養,晝長無聊,戲占六絕以贈,並希雅政。

  其一

  年來生怕惹想思,邂逅逢卿不自持。

  應是夙緣前注定,豈關一見便情癡。

  其二

  椿萱早逝倩誰憐,(鳳卿幼失估恃)

  輕別揚州十二年。(鳳卿本揚州人,為其姑帶往清江多年方歸)

  若使當初便識面,髫齡尚未整花鈿。

  其三

  梨花如面柳如腰,蓮步輕盈舞袖飄。

  最是酒酣羞怯怯,可人醉目不勝嬌。

  其四

  憐卿鎮日蹙春山,常傍妝台淚自潸。

  底事傷懷無一語?恰緣家事許多艱。

  其五

  我嗟患疾苦相磨,旬日勞卿九度過。

  自信待卿情甚薄,卿何為我太情多?

  其六

  愧無金屋貯嬌娘,辜負卿卿一片腸。

  若果深情真眷戀,相期來世結鴛鴦。

  鳳林道:「你在家中患腿,我一聞此信,唬得手足無措。雖是每日親自往你家裡去 探視,晚間回來我記掛著你,也不知望空燒了多少香,許了多少願,那有一夜放下心腸 睡得著覺!

  如今托天庇佑,恭喜你患已全好。隔一日我請大香大燭將允下來的福還了,保佑你 嗣後無災無難。承你愛厚,送我的詩同對聯,可惜我認不得字,你念與我聽。」

  賈銘叫人先將對聯在房中掛起,就將對句同六首七言絕句,逐一講解與鳳林聽了。 〔鳳林〕十分歡喜,遂向賈銘道:「你快些將這詩句送到裱畫店裡裱好了來,讓我掛在 房裡,你慢慢的逐句教我念熟,我閒暇時也好念念解解悶。我雖不通文理,聽你那詩句 內有什麼『相期來世結鴛鴦』之句,我偏等不得到來世,只要你誠心愛厚我,你不拘弄 出多少銀子,買一個人把與我丈夫混飯吃,我跟你回家去,豈不是今生結鴛鴦了?何必 說此頹喪語句呢。」賈銘道:「我因在家調養,晝長無聊,胡謅了這幾句大鼓書詞,聊 為解悶,何能作為詩句裱起來,被人看見還要將牙齒笑下來呢。」鳳林道:「我不曉得 是好是歹,我只聽得你念得貫串好玩,你代我送去裱就是了。」賈銘道:「你定要叫我 獻丑,我帶去送到裱畫店,叫他裱好了再帶來,讓你開心,讓找被人笑罵。」鳳林道: 「掛在我的房裡,有誰人看見笑你呢?」

  賈銘將蘭仙喊到房裡道:「我十多日未來,你認的字,大約總忘記了。你且將這對 聯上的字看看,有幾個宇認得?」蘭仙細細一看,凡是曾經認過的字他總認得,這副對 聯上竟認得有七八個字。賈銘甚是喜悅,道:「我只說你將所認的字沒有每日盤你,諒 必要忘記了,那知你一字未忘。有如此聰明,可惜是個女子。」遂在順袋內抓了幾十錢 與蘭仙道:「拿去買果子吃,用心認字,我才歡喜你呢。」蘭仙拿著錢笑嘻嘻的往堂屋 裡玩耍去了。賈銘吃了幾口煙。鳳林叫人買點心與賈銘當下午,晚間就在這裡吃了晚飯 住宿。

  過了數日,戴氏從蘇州回來,下了小轎,到了裡面,戴氏哼聲不止。鳳林聞知,趕 著出房,到了堂屋向戴氏道:「太太因何這般光景?」戴氏道:「我把愛林送到蘇州, 在胥門內船艙巷鴻福堂裡做生意,我因為有病才回揚州來的。」鳳林代戴氏開發了蘇州 來的船錢並小轎、挑夫錢文。請醫生代戴氏診脈,無非是受涼停滯,服藥調理一個多月 ,方才痊癒。

  光陰迅速,早又冬殘歲底,一切過年費用,皆是賈銘備辦。

  到了除夕這日,賈銘將鳳林合家押歲禮,輕重不一,總開發清了。晚間與鳳林吃過 守歲酒,將這裡各事辦清,到四更多時分,賈銘方才回歸自己家中度歲。新正元旦午後 ,賈銘就到了鳳林家裡。高媽、張二二人看見賈銘來了,趕忙點放旺鞭,道了喜。

  賈銘走至裡面,戴氏同他大兒子藍大,並何長山子總向賈銘道喜。賈銘進房,看見 房中地下烘烘的一盆炭火,桌上點了一對大蠟燭。鳳林迎著賈銘互相道喜。將蘭仙喊到 房裡,向賈銘磕頭道喜。高媽獻上洋糖,元寶茶,擺了桌盒。鳳林將桌盒內糕糖、桂圓 、元棗、花生米、瓜子抓了敬賈銘,又說了許多吉利話,什麼高高爽爽、甜甜蜜蜜、元 元發發、早生貴子、長生不老、瓜蒂綿綿。賈銘吃了一個元棗,拿出幾張粉紅箋紙錢票 與戴氏、藍大、何長山子、高媽、張二進財,又將一張錢票交與鳳林轉把與他丈夫藍二 ,又把了一塊洋錢與鳳林進財,又把了一張錢票與蘭仙買果子吃。鳳林喊高媽將煙燈開 了,邀請賈銘吃煙。晚間是十二碟、一鍋,鳳林陪著賈銘吃了酒飯,就在這裡住宿。

  到了十三日上燈日期,賈銘到轅門橋買了一張榴開見子包燈,又買了四張秋蟲、幾 張走馬燈掛在鳳林房裡,又買了一張鯽魚燈與蘭仙點了玩耍。元宵這日晚間,賈銘又買 了兩盒煙火同各色花炮:流星九條龍、垂楊柳線穿牡丹、金盞銀台、飛魚兒、賽月明並 幾桶花子,與鳳林飲酒慶賞元宵。十八日下面落燈。

  到了二月中旬,賈銘的眼睛忽然害起,只認是風火,不為介意。那知到了五六日, 兩眼胞腫得猶如大桃子一般,難以睜閉。延醫看視,服藥敷藥,煎洗調揩,皆無效驗。 痛極傷胃,連飲食少進。睡在鳳林牀上,日夜哼呼。鳳林著了急,睡到夜靜,自己用涼 水漱了口,將舌尖代賈銘舔咂眼胞上膿血。直舔到天色將明的時候,賈銘覺得眼睛稍為 定住些疼痛,合眼朦朧睡著,鳳林方才不舔。接連舔了三夜,賈銘的眼睛方才定痛消腫 ,向鳳林道:「我的眼睛害得那般凶狠,許多膿糊住二目,就是我結髮妻子,也不能代 我舔眼。虧你不嫌骯髒,一連數夜代我將眼睛舔好。此情刻銘在心,終身不忘。」鳳林 道:「但願你精神強健,交情長久,我就死也甘心,那個要你說這些感情的話!」又過 了數日,賈銘的眼睛痊癒,方能出門行走。

  時光易過,已到清明佳節。鳳林預前數日叫賈銘僱了一船,邀著林大娘母子同何長 山子,同到他父母墳前拜掃。清明這一日,賈銘同鳳林帶著蘭仙去看城隍出巡。到了牡 丹、芍藥開放之時,又與賈銘僱船同去賞玩。端陽節,賈銘又僱游船同著鳳林去看龍舟 。他二人真是如魚得水,一刻難離。

  這一日,賈銘正同鳳林在房中開著燈對槍過癮,忽聽得房外來了一人與高媽講話。 不知何人,來作甚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背盟誓鳳林另嫁 卷資財巧雲還鄉

  話說鳳林與賈銘正在房中開著燈對槍吸煙,只聽得堂屋裡來了一人。高媽問那人尊 姓,來做甚事。那來的人道:「我姓戈,名叫戈仁,在埂子街祿興園客寓裡擋嘈。我們 寓裡昨日來了一位老爺,姓盧,是山東人,父親做過宰相。他是那一部裡什麼官,水晶 頂子。帶了許多家人,賃了我們寓所一個獨院住著。今日喊我帶一個手口俱全的相公過 去談談。我聞得你家鳳相公彈唱俱好,所以過來請他的。」高媽道:「我家相公是有包 戶的,不出去應局。你往別處去帶罷。」戈仁道:「我是特意到此來的,請你向你家相 公說一句,他去與不去,我等你的信就是了。」

  高媽進房,將戈仁所說這些話向鳳林告知。鳳林道:「我搬到這裡並未到那裡出過 局,你也不應來告訴我。我不去,你叫他走呀。」高媽正欲轉身出房,賈銘將高媽喊住 ,向著鳳林道:「你在家內橫豎無事閒坐,這種過路客何不到那裡去弄他幾兩銀子回來 ,買幾兩土煮煮也是好的。」鳳林道:「並非我不肯去,你在這裡,我若是去了,沒人 陪你,所以我才回他不去。」賈銘道:「你不必灌這些米湯了。高媽,你去問他出多少 銀子局包。」高媽答應。到了堂屋裡問戈仁:「那姓盧的曾說出多少局包呢?」戈仁道 :「我已曾向那盧老爺講明,是五兩銀子局包。但是我的回手卻不能照例,要大大的沾 沾光。」高媽復又進房,將戈仁所說的話告知。鳳林尚在躊躇。賈銘向高媽說:「你出 去叫那來人先走,說是相公收拾清了就來。」高媽往房外打發戈仁去了。鳳林將癮過足 ,重新梳洗,換了衣裳,叮囑賈銘不准回去,坐在房裡等他回來。賈銘答應定了,鳳林 方才坐了小轎,張二拿著琵琶口袋,喊了大曲污師跟隨,往祿興園客寓去了。

  直到三更時分,鳳林局散回來,開發過轎錢,向賈銘道:

  「那盧老爺的父親做過宰相,他本人是個員外郎。家裡有幾個小奶奶養了幾個兒子 。那大兒子也是姨奶奶養的,中舉、中進士,已經點了翰林。這翰林的生母在兒子進學 之後,被這盧老爺不知因為何事,打發出去,配了一個成衣。如今這盧老爺是從北京下 來,到清江、揚州、蘇、杭各處找他父親的門生、故舊打秋風。最喜吃酒,那鴉片煙一 口都不吃。同我談了半日,叫我唱了一套大曲,兩個小曲,陪他吃過酒,把了五兩銀子 局包,另外又把了一個小銀元寶與我。」遂取出來遞在賈銘手裡,那小銀元寶約有十兩 多重。賈銘道:「你還不肯去呢,如今可以買一包土總夠了,省得我想多少心思呢。」 鳳林道:「我留著做衣服呢,買土倒便宜你了。」遂睡下來吃煙。鳳林平空笑道:「我 還告訴你句笑話,他愛我腳小,叫我跟他從良回去呢。」賈銘道:「好呀。」只認是鳳 林說的玩話,並不介意。二人吃了一回煙,收拾睡覺。

  到了次日,戈仁又來帶局。鳳林叫高媽拿了四百錢把與戈仁,算是回手。戈仁拿著 錢去了。鳳林重新收拾打扮完畢,又囑咐賈銘在家等他,方才坐小轎去了。直到四更時 分才回,吃了一回煙,睡覺。

  兩人睡在牀上,鳳林向賈銘道:「這盧老爺一定叫我跟他,不拘要多少銀子身價, 他總情願出的。我所以家來同你商議,可去得去不得?」賈銘聽了這話,沉吟了半晌道 :「我若說攔你不去,你在揚州現在又沒多客,不過我在這裡跑跑。論起年紀,我又比 你大著十多歲。我家中有妻子、兒女,我又不能要你跟我從良。我也不是個財主,無非 是把勢局麵糊得好看。此刻將你留下,日後你若發達不必說了,倘若弄壞了,不如此日 ,你必要埋怨,好說我當日有那麼一條好頭路,生是姓賈的打攔頭板不讓我去,帶累我 今朝受苦。我若說是叫你跟他,第一,他是山東人,在京城裡做官,那北邊的日子,飲 食起居皆不及我們南邊。你曾住過清江西壩,諒也曉得那些光景。況且你又吃煙,他又 不吃。如今他是一時豪興,要你回去,未必能於容你吃煙。再者,你昨日告訴我,他將 養了兒子點了翰林的生母尚且配與成衣,足見此人情性了。承你的情與我商議此事,我 卻不好決斷,你只好自己斟酌。如不決疑,可到那個廟宇裡去燒燒香,求條簽,問問菩 薩,好歹如何便了。」鳳林聽了並未言語,安睡一宵。

  次日清晨,賈銘方才出了門,鳳林叫張二將他丈夫藍二喊了家來。鳳林向藍二並他 婆戴氏道:「現在有個人叫我跟他從良,你們划算划算,要多少銀子身價,才能讓我走 呢?」藍二同他母親商議,要了四百千錢。鳳林道:「我從七歲到你家來,這十數年裡 ,已不知代你家尋了多少銀子。如今總說了,我叫這來人把三百千錢與你們,有了這些 錢,也可以另買兩個人混飯吃了。」藍二搖頭嫌少不肯,道:「太少了。」鳳林道:「 你不必糊塗了,我的年紀已離三十歲不遠,身上又時常有病,還有幾年相飯吃呢?你有 了三百千錢,加之我去後,家裡留下這些傢伙什物,我還有些衣裳,算算起來還值兩百 千錢呢,你還不夠過日子嗎?你若是執意不肯,我也不勉強你。我從今日起,就不讓這 姓賈的進門,我也不接別客,不吃相飯了,情願關起門來跟你討飯。你們划算划算,那 樣便宜就是了。」藍二聽了這話,知道鳳林心去難留,同他母親戴氏商議明白,方才應 允。

  鳳林又叫張二將他胞姐姐林大娘請來,向他說道:「我如今要跟人從良進京。罷罷 你我姊妹一場,送你四十千錢與你夫婦做個憶念罷。」林大良聽了這話,心中雖是割捨 不得,又聽得鳳林把四十千錢與他,因捨不得這錢文,口中雖說何忍分離,心裡是求之 不得。鳳林又向他胞兄何長山子道:「你送我進京,我代你謀件好事,讓你回來。」何 長山子聽得允他謀事,心中歡喜,滿口答應。鳳林將各人的話均皆說明。吃過午飯,過 了癮,又喊了小轎,到祿興園客寓同盧姓將話談明回來。

  晚間等待賈銘至此,晚飯吃畢,將煙燈開了,二人過癮。

  鳳林道:「昨夜告訴你那件事,我今日已經與這姓盧的說定,約在明日成事,六月 初四日就要動身。費你的心,明日代我將銀子拿到錢店裡去合成錢數,好把〔與〕我家 丈夫同我姐姐。

  別人我不委心,罷罷你我相好一場,你卻不可推辭。」賈銘口中雖是答應,心中猶 如吃了一大塊冷冰,想道:「我卻看不出這麼個人如此狠心!當日初會見我的時候,耳 朵上帶的是銅環子,我怎麼幫扶他。後來外面鬧禁煙、禁娼,沒處存身,同我怎樣告苦 講難,我怎樣代他尋房子、買傢伙,那一件不是我管得他家盛水不漏?如今弄得成了一 個人家,穿吃可以不焦不慮,他是那一天不說跟我從良。只因我暫時拿不出整躉銀子把 與他的丈夫,帶他回去。前日怪我不是,撮他出局。如今這姓盧的不過同他一面之交, 就貪圖他有銀錢,就忘記了同我這兩三年在一處發多少誓,賭多少咒,何等恩愛綢繆, 一刻難離。如今就要跟他從良去了!不意我昨日送他六首七言絕句詩中有『若果深情真 眷戀,相期來世結鴛鴦』之句,那知此言竟無意成詩讖!此刻我明白了,大約煙花中人 ,任憑什麼蜜語甜言,總是假的。我若此時同他評論幾句,外人聞知,必要說我因為在 他身上用了些銀錢,此刻見他跟人從良,我不服氣哇酸。」心中一狠:「罷罷罷,該應 我只少欠他這些,已經還清。若非這姓盧的到此,我兩人何能暫時離散?諒是夙緣已清 ,由他去罷。」一宿已過。

  次日盧姓著家人送了銀子到鳳林家裡,交與鳳林接過,收到房裡,那家人去了。鳳 林向他丈夫藍二說道:「你去喊一個測字先生來家,將賣紙寫成。我將銀子合成錢與你 。」藍二答應去了。鳳林將銀子交與賈銘,附耳說了幾句。賈銘點點頭,將那銀子拿到 錢店裡,央櫃內伙計比成一筆三百千錢,一筆四十千錢,拿回家內,擺在桌上,將那比 過餘剩的銀兩仍交與鳳林收起。

  藍二在街坊找著一個測字先生,請到家內,取了筆硯,已將賣紙寫成,念與鳳林聽 了。鳳林叫他丈夫藍二畫字。藍二提起筆桿望著鳳林,撲籟籟兩淚交流。鳳林只作沒有 看見。藍二心中一狠,硬著心腸畫了十字,打了手模、腳印,放聲大哭。

  戴氏同大兒子藍大並鳳林的胞兄何長山子,胞姐姐何氏,各人總畫了字。鳳林就將 賣紙交與那盧姓家人拿著去了。藍二、林大娘各將銀子收起。

  賈銘看見鳳林事已做成,細想他既如此負心,我還有什麼割捨不得!不如硬著心腸 由他去罷。在酒館裡買了一桌酒席,挑到鳳林家裡,晚間代鳳林餞行。今日他兩人雖在 一桌飲酒,比往日迥不相同。賈銘是悶悶不樂。鳳林是喜形於色。酒飲三巡,賈銘向鳳 林道:「罷罷你我相好數年,你這一去,享榮華,受富貴,諒必今生不能重逢。我意欲 屈你唱個小曲,不知可賞光否?」鳳林聽了,喊高媽將琵琶取來接在手內,又叫高媽將 腳籃內那一雙未曾穿過的白洋縐顧繡三藍鞋子拿出來,放在賈銘席前。鳳林彈起琵琶, 轉動歌喉, 唱了一個《離京調》,其詞日:

  洋縐花鞋三寸大,未曾穿過送與冤家。送冤家,留為憶念來收下。我沒奈何,硬著 心腸來改嫁。你若想起我,只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夢裡罷。若要想團圓 ,今生不能,只好來生罷。

  鳳林唱畢,將鞋子遞在賈銘手內,道:「你收起來,做個憶念罷。」賈銘接過去收 了,向鳳林道:「你代我彈個《吉祥草》。」鳳林答應,彈起琵琶。賈銘遂唱道:

  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負辜。想當初,原說終身不散把時光度。又誰知,你 抱琵琶走別路。我是竹籃打水枉費工夫,為多情,誰知反被多情誤!為多情,誰知反被 多情誤!

  唱畢,鳳林將琵琶交與高媽拿過去,斟了一大杯酒,奉敬賈銘道:「我自從與你相 識,承你百般栽培,我時刻銘心,何忍舍得與你分離?此刻奔這一條路去,是想借這盧 姓的銀子,將藍家割斷。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然回揚,你我再為相聚罷。」賈銘將 大杯接過,一飲而乾。又斟了一大杯酒,遞在鳳林面前,道:「但願你此去,白頭到老 ,勿以我為念。數年不週之處,望乞海涵。路途保重。我卻有一事甚不放心,你明日過 了黃河上了道兒,每日四更時分就要開車,你的煙癮尚未過足,如何是好?」鳳林聽了 這話,方才落了幾點眼淚,將酒飲乾,即便散席。一宿已過。

  次日,鳳林拿出銀子,托賈銘代他買了許多零星物件,又買了一包土,煮出煙來, 準備帶了上路。賈銘癡情未斷,在真戴春林香店內,買了一掛一百零八粒叭叭嗎薩香串 ,送與鳳林。

  鳳林接過去,在褲帶上解下一塊白玉珮,送與賈銘收起,各自留為憶念。到了六月 初三日晚間,賈銘在鳳林房裡與鳳林二人睡在牀上,開著煙燈吃了一夜煙。賈銘是長吁 短歎,鳳林是一言不發。

  初四日黎明時分,盧姓家人同著轎子前來。鳳林就趕忙梳妝完畢,換了新衣,向著 戴氏道:「太太,我去了。」這時候,他丈夫、大伯、胞姐、蘭仙同賈銘皆在房裡,鳳 林連眼梢總未瞧著眾人一眼,只向戴氏說了這五個字,就揚揚的走出房門。

  戴氏同林大娘、蘭仙看見鳳林走出,各人放聲大哭。賈銘向著戴氏、林大娘啐道: 「他都不哭,你們哭做什麼?只當他暴病死了就罷了。」鳳林走未多遠,裝著未曾聽見 ,同著他胞兄何長三子出了大門,上轎去了。賈銘等鳳林走後,一肚子煩惱,離了鳳林 家,回歸自己家中去了。

  再說魏璧聽聞鳳林跟人從良,遂到強大家裡將這話告訴巧云。巧雲聽見,道:「噯 ,這就是鳳姐姐不是了。賈老爺待他還有那一樁兒不好?當日初到揚州,那般苦況,若 非賈老爺扶持,他這一家人口,不知弄成什麼光景。若論此刻,日子也可以,穿吃不焦 ,將就過活,也就罷了。那知他如此狠心,竟不念前情,將賈老爺撇下,另自從良去了 。我若是像他有這一個好客,能於尋房子我滓,管我穿吃家用這些好處,任憑別人將紫 金子鋪滿一地,我也不能跟他去的。罷是也罷了,辜負了賈老爺一片好心。只怕鳳姐姐 去後這兩日,賈老爺要惱悶壞了。」魏璧道:「我也是這麼想,明日約袁三哥將大爺請 到這裡來擺台酒代他散散心。」

  巧雲道:「你來得正好,我有句話同你商議。」魏璧道:「什麼話?請教請教。」 巧雲道:「我想那時桂姐姐、雙姐姐、鳳姐姐同我四人在此,我們心似同胞姊妹,好不 熱鬧。不意桂姐姐因吳老爺弄出事來,他自己又欠人債務,逼著回家去了。

  雙姐姐跟了袁老爺從良終身有了倚托。此日鳳姐姐又跟人進京去了。獨是我一人久 在煙花,想來終非長策。卻好我的父親前日到此來拿季錢,我向他說,叫他放我一條生 路。我父親先原不肯,我同他扛吵了幾日,現在已經同他講定,叫我把二百塊洋錢與他 ,寫一張憑據與我,聽我自便。我這數年雖積聚了些私房,卻沒有這些。我想同你商議 ,幫助我一百塊洋錢,你若可以將我帶回公館,我情願做丫環使女服侍少奶奶。你若是 不好帶回公館,聽你在外面不拘尋一間半間房子。幸喜我如今煙已戒得一大半,只剩了 幾口煙了,每日只消數十文就夠澆裹我了。你若能將我提出火坑,保佑你養一個大頭大 臉的小少爺,連中三元。」魏璧聽他這話,又可憐,又近情理,只不過要了一百塊洋錢 ,遂滿口答應。吃了晚飯,住了一宿。巧雲在枕邊說了許多蜜語甜言,叮嚀囑咐。

  次早,魏璧起來,吃了煨蓮子,就回公館取了一百塊洋錢送來,交與巧雲收起。巧 雲道:「還有一句話要同你說明。」魏璧道:「又是何事?」巧雲道:「我在我父親面 前,原說是向人借的洋錢與他,並未提出你來。他若曉得你在我身上幫我洋錢,只疑惑 你要我從良。你又是個鹽務少爺,不知你出了多少銀子,他又要奇貨可居,這二百塊錢 又打倒不動他了。這兩日你不要到此,你自己斟酌,還是將我帶回公館?還是在外面尋 房子另住?讓我同我父親將事做成,打發他回去。你到第三日來,我好跟著你走。此事 你知我知,你勿在外人面前談及。露了風,強大他們倘若曉得了,又要同你鬧什麼出堂 禮、喜酒等類,不應瞎花錢。」魏璧聽了,心中更加歡喜,點頭應允,辭別巧雲去了。

  那知巧雲等魏璧離了這裡,就同強大算清賬目,將所欠人的零星各賬開發清楚。收 拾行囊並房中物件,卷卷資財,同著他父親連夜僱船回鹽城去了。

  這兩日,魏璧忙著尋了房子,將傢伙什物置備現成,又僱了一個老媽,準備服侍巧 云。到了第三日,興匆匆的到了強大家裡,三子請他到巧雲房中去坐。魏璧才進了房, 看見房裡字畫,牀上被褥總是換了。老媽跟隨進內,獻茶、裝水煙,另有幾個女妓來相 陪。三子道:「魏老爺,貴相知同他父親回鹽城去了。我另外代你老爺做媒,不知那位 相公有福巴結上你老爺呢。」魏璧聽了,十分詫異,大為掃興。又不便向別人講說,恐 人笑話。雖有幾位相公陪著,魏璧那有心腸向他們談笑,勉強坐了一刻,站起身來道: 「改日再來驚動。」出了強大門,前往賈銘家,尋著賈銘,約到教場方來茶館各談心事 。正是:

  愁人莫向愁人說,說起愁來愁更多。

  不知他二人所談甚話,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慶中秋袁猷染病 降夜香雙林祈神

  話說魏璧邀著賈銘到方來茶館裡吃茶閒話。賈銘道:「我這數年間代鳳林怎麼好處 ,我在家裡患腿,鳳林每日到我家裡來,代我煎藥、敷藥,怎樣服侍我。我害眼睛,他 每夜睡在牀上,到五更時分,怎樣代我舔眼睛。平昔在我耳邊怎樣發多少誓,賭多少咒 。怎樣說同生共死,一刻難離。故而我認以為真,任性將銀錢花在他的身上,算起來不 知花費了若干銀子。那知他遇見個姓盧的,帶過兩回局,又未落過交,他一旦就跟那姓 盧的去了。足見煙花中人,任憑他什麼蜜語甜言,總是假的。

  這幾日未曾會見你兄弟,不知貴相知可好?」魏璧歎了一口氣,道:「大哥再莫提 起了。」遂將平昔代巧雲各種好處,巧雲與他何等恩愛綢繆,如今如何將他洋錢賺哄過 去,跟他父親回歸鹽城這一番話,細細告知。賈銘甚為詫異。兩人談得又氣又惱,越談 越恨。賈銘道:「只總怪你我不該在煙花場中貪戀,自惹煩惱。已往之事,說也無益, 不必談了。這連日未曾會見袁三兄弟,我們何不到他家去會他談談。」魏璧答應,關照 寫了賬。 二人出了茶館,到了古巷袁猷同雙林住的所在,用手敲門。

  王媽開了大門,邀請至裡面。袁猷迎著,彼此見了禮。賈銘請叫弟媳,魏璧稱呼三 嫂,請出來見禮。雙林只在房內回敬了一聲「大爺,叔叔」,並未出著房門。賈銘、魏 璧心中深為褒贊。

  袁猷因賈銘吃煙,遂邀請他二人至客座裡坐下。王媽獻茶、裝煙。袁猷又叫王媽在 炕上開燈,請賈銘吃煙。他三人是幾日未會,談了些套話。袁猷問及鳳林、巧雲之事, 賈銘、魏璧逐細告知。袁猷道:「這些玩笑地方,雖說是露水情緣,卻也是前生注定。 他們如今跟人的跟人,回家的回家。賈大哥、魏兄弟若是正看,心中未免有些不捨之處 。據小弟愚見,看來你二公少欠他兩人的孽債,業已還清。依兄弟勸解,不必懊惱了。 」賈銘、魏璧兩人聽了這話,驀然大悟道:「好個前生注定,孽債還清!從今以後,只 作他兩人暴病身亡,再也不提了。」袁猷道:「多日未會,請在這裡便晚飯,你我弟兄 談談。」兩人許諾。

  袁猷叫人到館裡買了幾樣菜。賈銘、魏璧入坐。飲酒之間,賈銘問袁猷道:「陸兄 弟回府至今曾有信息?」袁猷道:「陸兄弟卻未曾有信來。前日小弟會見個常熟朋友, 問及陸兄弟消息,那朋友向小弟說道,陸兄弟自從揚州回去,被他父親嚴加訓責,鎖在 家內。現在患了一身毒瘡,性命尚不知道如何。小弟一聽此話,嗟歎不已。」賈銘道: 「此話不知真假。若果是實,陸兄弟設若因毒損命,如此青年,豈不是這條命送在月香 手內?如今月香也不知何往,這種負心人,諒亦歹多好少。」魏璧道:「適才袁猷三哥 說是這些事皆係前生注定,此言真不謬也。」各自嗟歎。酒飯用畢,告辭,各散回家。 時光易過,已到中秋佳節。這日清晨,袁猷先往自己家中拜過父母的節。又到賈銘家中 賀節,適值賈銘在家。彼此見禮,道喜已畢,邀請入坐。僕人獻茶、裝煙。賈銘向袁猷 道:「賢弟,想起陸兄弟在揚的時候,你我弟兄幾人,朝朝擺酒,夜夜笙歌,追歡取樂 ,何等熱鬧!自從陸兄弟動身回家之後,吳二兄弟為人陷害,配罪他鄉。桂林回籍。巧 雲騙了魏兄弟洋錢逃回去了。惟有你兄弟,將弟婦帶了為妾,算是如了心意。不怕賢弟 見怪,家中弟婦不相和睦,也是美中不足。我那鳳冤家不念前情,竟自跟人從良去了。 他動身那幾日,愚兄卻是朝夕思念,如有所失。後在尊府聽賢弟所說孽債還清那句話, 我就恍然大悟,只作他死了,將這條腸子久已掐斷,並不思想。那知昨晚對著一輪明月 ,不知怎樣又想起他來,戲填一詞,取來與賢弟斧削斧削。」袁猷道:「小弟雖係才疏 ,倒要瞻仰瞻仰。」賈銘到書房內取出一張灑金蠟箋鬥方遞與袁猷。〔袁猷〕接過來細 看,只見上寫著:

  蛩聲聒耳,桂香撲鼻,孤鴻攪亂心頭。憶當初朝夕無限綢繆,倏忽一朝別去,空遺 下無那閒愁!鐵馬聲隨風斷續,無了無休。悠悠!玉人一去,只空樓惟餘,遍處閒遊。 不知卿肥瘦,向月追求。曾見卿卿玩月,心兒裡,訴甚情由?可憶及昔時舊友,故國揚 州?

  右調《鳳凰台上憶吹蕭》

  袁猷看畢,連聲贊好道:「詞句清新,足見大哥癡情,鳳嫂薄倖,妙極妙極!他既 如此忘情負義,大哥你也不必想他了。」賈銘道:「他要算是薄情中魁首,將這數年我 待他的好處,拋在九霄雲外,跟了個一面相識的,竟自去了,那個還想他呢?

  昨宵偶然憶及往事,一時戲筆耳。」二人又談了些閒話。袁猷立起身來作辭道:「 小弟告辭,還要到魏兄弟公館賀節,改日再會罷。」賈銘道:「既如此,恕不深留,愚 兄即刻到府回賀。」袁猷道:「不敢不敢。」賈銘送至大門外,一拱而別。袁猷到魏璧 公館拜過節,回到了雙林這裡,叫人買了許多果品。晚間,見一輪皓月東升,袁猷擺設 花果供獻,焚香點燭。

  同雙林敬過月宮天子、太陰星君,擺了果品佳餚,對酌賞月。

  飲至半酣,雙林道:「我自憐命薄,墮落煙花,曾經看見那《揚州煙花竹枝詞》九 十九首內有一首道:

  枉自朝朝伴客眠,相逢都是假姻緣。

  中秋盡說團圓節,獨妾團圓不是圓。

  我每年到了中秋這一日,想起這首詩來,莫不歎惜流淚。偏偏去歲中秋沒客,我將 這首詩反覆吟哦,整整讀了一夜,越評越有滋味。我想那作詩人可為體察煙花,無微不 至矣。我自料久老風塵,終無出脫之期,且喜你將我拔離苦海,從此終身有托。

  今宵對此明月,不知能常圓否?」袁猷道:「你這話還要呆呢,我雖有正室,如同 陌路。你既將終身依附於我,正好朝夕相聚,百年偕老,如何出此不利之言?今宵對著 嫦娥,如若負心異念,即如此月。」遂取過大杯,斟滿了酒,敬了雙林一大杯。雙林飲 乾,斟了一大杯奉敬,袁猷接過去飲乾。雙林又斟了一大杯,向袁猷道:「今宵團圓佳 節,奉敬一個成雙杯,但願你我二人如月常圓,白頭到老,妾之幸也。」袁猷接過大杯 道:「誠如卿言。」一飲而乾。

  袁猷向雙林道:「外日你說的那酒令,文簡意串,今又愛那詩句,諒你必能作詩, 今日卻要領教。」雙林道:「你把我太說的聰明了,我那裡會做詩呢?」袁猷道:「你 勿以我為門外漢,定要請教。你若不作,罰飲一大碗酒。」雙林道:「我強不過你,定 要叫我獻丑,請命題限韻罷。」袁猷道:「我不知什麼題目不題目,就是今日即景,就 用你才念的那首竹枝詞原韻罷。」雙林略為思索,遂口占一首七絕詩云:

  曾夢鴛鴦並頸眠,今生應合了前緣。

  莫將佳節空辜負,滿酌香醪慶月圓。

  雙林吟罷,袁猷連聲贊好,自飲了一大杯,又敬了雙林一大杯。

  二人觥籌交錯,談談笑笑,不覺飲至更深。袁猷吃得酩酊大醉,雙林服侍他先去睡 了。王媽將殘肴收過,揩抹桌台。雙林照應門戶火燭已畢,也好解衣上牀。今日是團圓 佳節,袁猷睡了一覺,酒已醒了,二人在被窩裡乾些俗事,不能細說。

  一宿已過。次早袁猷起牀,就覺得有些咳嗽,尚不介意。

  到了六七日後,吐出痰來,有許多紅星。雙林看見,著了急,趕忙叫人請了醫生來 代袁猷診視。那醫生說是肝肺兩虧,謹防久延湧吐生變,立下藥方。雙林立即叫人配了 藥來,煽著炭爐,親手煎好。袁猷服下,並未見效。一連數日,請醫煎藥,皆係雙林慇 懃服待。日重一日,到了半月之後,袁猷又湧吐了許多血。雙林更加著急,每日皆是請 幾個醫生來家診脈,斟酌立方。

  那知服下藥去,如石投水。一月之後,又添了哮喘,飲食漸減,起動無力,身體日 漸羸瘦,病勢有增無減。

  袁猷的父母逐日過來探視,回到自己家中將袁猷患病日重的話向杜氏說知,叫他到 雙林這裡來看視袁猷。杜氏難拂翁姑之意,喊了一乘小轎,帶著家中僕婦到了雙林門首 。下了小轎,僕婦送信到了裡面。

  雙林聞知,趕著迎到大門首,看見杜氏遂喊道:「大奶奶,請裡面坐。」杜氏並不 回言。雙林邀請杜氏到了堂屋裡,雙林趕忙進房取出一條紅氈鋪在地上道:「大奶奶請 上坐,賤妾甄氏拜見。」說著就拜了下去。杜氏也不答應,也不還禮。那跟杜氏來的僕 婦看不過意,將雙林攙扶起來。杜氏就在堂屋裡椅子上入了坐。雙林自己獻了茶,王媽 裝了煙。雙林趕忙叫王媽拿錢到茶食店裡去買四盤細茶食,另外再買四包,王媽答應去 了。杜氏看見東首房門掛有門簾,雙林才在房內取紅氈,諒必是袁猷的臥室,立起身來 向房內走進。

  袁猷睡在牀上,聽見杜氏來了,心中本不歡喜,此刻看見他走進房來,袁猷就翻身 臉向牀裡,假裝睡著了的模樣。杜氏進了房來,看見袁猷面龐比從前瘦了好些,遂走近 牀前喊道:

  「大爺,你連日病體如何?我今日特來看你。」袁猷裝作睡熟,並未嘖聲,杜氏見 袁猷這般光景,心中生怒,立即轉身走出房來。

  卻好王媽已將茶食買回,將細茶食擺了四盤,放在桌上,重新獻了茶,邀請杜氏入 坐。雙林站在桌旁,恭恭敬敬將盤內茶食敬在杜氏面前,道:「大奶奶請用點。」杜氏 並未吃著茶食,用手指著雙林道:「你這一個狐狸精,將我的丈夫如今纏得這般光景! 我今日到此,一則看他病勢,二則特來將他交與了你,若是病體好了,與你萬事幹休。 倘若我丈夫有個不測,你這狐狸精也莫想整屍首了!」說畢,立起身來就走。雙林款留 不住,叫王媽點了兩枝安息香,捧了四包茶食,交與那跟來的僕婦。雙林送著杜氏到了 大門首,望著杜氏上了小轎,帶著僕婦回家去了。雙林吩咐王媽關好了門,趕緊進內。

  袁猷睡在牀上,聽見杜氏在堂屋裡向雙林說這好多言語,恨不能走至外面打他一陣 。無奈病重,行步艱難,自己在牀上又氣又急,連聲哮喘,險些伸不出氣來。此刻聽得 杜氏已經去了,掙了半晌,才喊了一聲「四娘。」卻好雙林走進,聽得喊叫,趕到房裡 。袁猷向雙林道:「我家那不賢的,才在這裡說了許多不講理的話,得罪你,諸事還看 我的分上,不必忌諱他罷。」雙林道:「大爺,你這話說錯了。大奶奶到此,適才所說 幾句話,並非無理,我何敢怪他?平心而論,就是我的丈夫病重,走到牀前喊你,你又 不睬他,就是我也要生氣說這些話的。你趕早不必生怒,保重自己。但願你病退災消, 我就是日日被大奶奶責罵,我總是情願的。」袁猷聽了這話,愈加敬重 雙林賢淑。

  再說賈銘、魏璧因袁猷病在家中,時常到此問候,與雙林見了面,不過互相請叫一 聲,並不多說一話。袁猷病勢日增,雙林每日清晨坐小轎到各庵觀廟宇求仙方,求籤問 卜,遍請名醫診視,親自煎藥、煎湯,制備各種飲食與袁猷滋補調養。晚間服侍袁猷睡 熟,雙林等到夜靜,在天井內望空擺設香案,焚起檀香,跪倒塵埃,向天祝告道:「女 弟子自幼薄命,墮落煙花,幸遇袁郎拔離苦海,終身依附。那知他染恙怯症,延醫服藥 全無效驗。女弟子隻身一人,上無父母,中無姊妹,下無兒女,絕無罣礙,願以身代死 。只求保佑女弟子夫主病退災消,好讓他上侍父母,下接宗枝,庶不致袁門絕嗣。上蒼 憐念女弟子一點誠心,女弟子雖死無憾。」一面磕頭,一面哭泣。每夜在地上跪求,頭 顱上面血皆碰出,不顧疼痛。直等到袁猷一覺睡醒,在房中呼喚,雙林方才立起身來進 房,遞茶遞湯,真是晝夜無眠。不知袁猷病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短命郎檢券遺囑 癡情婦服毒捐軀

  話說袁猷的病勢日重一日,到了三個月的時候,臥榻不起。

  雙林遍請許多時醫、名醫來家診脈,總說是脈象甚少,大事難保。眾醫生彼推此諉 ,不肯開方。雙林再三跪求哀告,大眾商議,勉強擬了一個獨參湯的藥方,拿了藥金、 轎錢、跟封,各醫生上轎去了。雙林趕忙拿出銀子,交與袁猷的父親袁壽,到人參店內 換了人參回來,用參弔煎好,雙林親手遞與袁猷服下,也無效應。

  這一日晚間,袁猷的父母總回家去了,袁猷叫雙林將盛券約的拜匣取了出來,放在 牀上。袁猷喘吁吁的將拜匣揭開,將內裡的許多券約逐張查出,向雙林道:「我因一時 糊塗,不合將你帶了回來。實指望與你天長地久,那知我祿命已終,使你半途而廢。這 些券約是我數年辛苦,同你的本銀全在這些紙上。

  所有借出各戶,如今計算起來已有五六百金。我已早知病難痊癒,我將這些券約後 面總皆注明了各欠戶的住居,作何事業,喜得你認得字,可以一看便知。今日趁我有口 氣在,將這些券約查出,一並交付與你。我死之後,諒必我家那妒婦何能容你?

  凡事總還要你忍耐。等我出殯之後,你趁此青年,另選一個少年誠實之人。你有了 這些券約,慢慢的將本銀索討過來,也可以夠你下半世過日子了。我這病了數月,可憐 你煎藥捧湯,晝夜無寧,慇懃服侍,日夜焦愁。枉費你一翻辛苦,該應你我只有這點情 緣。俗語道得好:『大限難逃』。你須自己保重,不必想念我了。」袁猷正說之間,止 不住二目墮淚。雙林聽得這話,心如刀絞,哭得噎咽不出聲來。又恐過於哭泣,惹得袁 猷更要悲傷,只得忍住哭泣道:「大爺,你自己須要保重病體。只求皇天有眼,保佑你 一個筋斗打了過來,病退災消,生個一男半女,以接袁氏一脈。倘若你竟有什麼不測, 想我生來命苦,幼喪父母,墮落煙花。幸虧你將我提出火坑,實指望終身有托,白頭到 老,那知半路分離,正所謂頭醋不酸徹底皆薄。我如此苦命,還想另嫁什麼?若說在你 門中苦守,不怕你大爺見怪,你家大奶奶怎肯相容?我已想定主意:你若一旦將我拋棄 下來,我又無兒女,絕無掛念,我必追隨地下,與你同到陰司,百年相聚,豈不勝似在 世間受罪嗎?」

  袁猷聽了這話,疑惑是雙林怕他傷感,說這幾句暖心的話。

  微微笑道:「年紀輕輕的人,不必說這些呆話。你現在年尚妙齡,正好另配一人, 享榮華,受富貴的日子還在後呢。快些將這些券約收在拜匣內,我要小解了。」雙林忙 將券約收放拜匣裡面,取了過去。喊王媽進房,兩人將袁猷攙扶下了牀來。雙林代他褪 下襯褲,坐在淨桶上小解過了,將底衣穿好,扶上了牀。只見袁猷哮喘不止,那頭臉上 汗如雨下。雙林趕忙用手帕代他揩汗,叫王媽取了點參湯與他喝下去,方才氣息漸漸平 定,服侍他睡下。雙林又到天井內焚香祈神,整整哭了一夜。

  到了次日,見袁猷的病勢有增無減,日漸沉重,大約光景大事難保,悄悄同袁壽商 議辦後事,代袁猷沖喜。雙林拿出銀子,交與袁壽到材板店內看妥了枋子,講明價目, 合工將棺材合成。又買了裁料,將成衣喊來家內,代袁猷做了壽衣,各事辦得齊齊備備 。

  這一日,袁猷更加沉重,昏暈過去幾次。雙林是哭得死而復甦。袁壽看見袁猷這般 光景,諒無多日纏綿,叫人往自己家中送信與杜氏,叫他前來。杜氏聞知此信,向著那 來人道:「你回去上覆我家老爺、太太,我家那大爺他也沒有我這妻子,我也沒有他那 丈夫。我前日好意到那裡去看他,誰知他佯為不知,反將臉向著牀裡假裝睡熟,連話也 不與我說一句。他既無情,也難怪我無義。此刻叫我到那裡去,也無甚話說,索性等他 咽了氣,我去領孝就是了。」那去的人唯唯答應,回到古巷,將杜氏這番言語回覆了。 袁壽老夫婦聽得,氣得瞪目無言。

  袁猷睡在牀上,雙林坐在牀邊,時刻不離。此刻望著袁猷,看他連話總不能說了, 四肢發冷,湯水不能下咽,只剩了微微一絲氣息,奄奄待斃。雙林看見袁猷光景不得遠 了,遂向袁壽夫妻道:「太爺、太太聽稟,我看大爺這般光景,今夜大約難保。你兩位 老人家可趁此時沒事回家去,將家裡事件料理清白,再到這裡,今夜你兩位老人家是不 能回去了。」袁壽夫妻聽了道:「這話不錯。」隨即回家料理去了。

  雙林等他夫妻去後,遂假說氣疼,叫王媽沽了四兩高粱酒拿到房裡,向王媽道:「 我氣疼得很,我想喝兩杯酒,略在牀上歇息,你不必進房驚動我。你在堂屋裡照應炭爐 上粥弔,恐其大爺醒來要吃。」王媽只道雙林日夜辛苦,真要歇息,遂連聲答應。雙林 在房中開了箱子,將自己平昔愛穿的衣服總皆穿換了起來,又換了新裹腳襪套、新鞋。 將筆、墨、硯台取來放在房中桌上,將墨磨濃,又取了一張竹紙鋪放桌上。自己坐在杌 上,凝神思索了一回,提起筆來在竹紙上寫道:

  妾命不辰,生逢惡宿。椿萱早喪,姊妹凋零。悔落煙花,慚言家世。渾如逐浪桃花 ,宛似隨風揚柳。

  迎新送舊,備嘗艱苦。覆雨翻雲,填還夙孽。幸遇袁郎,拔離苦海。夫與糟糠,仇 如陌路。妾雖側室,寵占專房。人以為樂,妾反生愁。恨乏調和之策,甘受誹詬之言。 自謂終身有托,滿冀白首相期。奈因人難強命,郎染膏肓之疾。徒用參苓罔效,妄思誠 可通神。

  妾秉齋戒之虔,那知天地無靈。諒來共枕同衾,夙緣已滿。何妨一棺合殮,夢兆先 徵。連理枝枯,何須下斧。鴛鴦翼折,不待張弓。郎已待斃,妾敢偷生?欲踐共死之盟 ,難免輕生之誚。惟慮郎恐仙游,素聞陰界崎嶇,我郎病履維難,何堪行走?莫如妾竟 先逝,縱然冥途跋涉,賤妾年力正強,尚可扶持挽手共向枉死城中。先將今生孽債勾除 ,俯首同登森羅殿上,再乞來世姻緣永締。人與世辭,言無可訴!淚隨筆罄,情寄於詩 :

  永訣行

  游絲萬丈從何起,隨風飄蕩無定止。

  妾家本籍住鹽城,弱質無依失怙恃。

  宛如柳絮逐狂風,不啻桃花隨逝水。

  堪憐薄命犯桃花,不工針指習琵琶。

  一朝墮落邗江地,陷入平康自歎嗟。

  無辜打入煙花劫,見人猶自羞怯怯。

  送舊迎新夙世因,朝雲暮雨今生孽。

  煙花自謂老終身,不期而遇脫風塵。

  自慚獨佔專房寵,愧對家庭結髮人。

  為他反目妾常勸,若得聯和妾情願。

  奈郎執意不相依,使妾終朝心愁悶。

  夫視糟糠陌路人,妾被旁人多議論。

  暮暮朝朝勸不和,月夕花辰強笑過。

  回意中秋對明月,我郎飲酒妾吟哦。

  人生樂事不可極,從來樂極必生魔。

  歡娛未盡生煩惱,我郎染病竟難好。

  延醫服藥病轉增,拜鬥祈神空祝禱。

  滿冀白首可齊眉,夢兆鴛鴦宿水涯。

  可憐一彈傷雙翼,猶自同棲尚不離。

  眼看榻上呻吟態,膏肓病重已垂危。

  冥路崎嶇行走難,我郎病履怎能移?

  莫如先向歧途守,扶郎挽手入陰司。

  任人笑我太情癡,惟我癡情不是癡。

  世人癡情癡不盡,我今癡盡無所遺。

  已效鴛鴦同日死,來生願作連理枝。

  私囑良工取大木,剖一巨棺同郎宿。

  妾非不作未亡人,怕對孤燈守孤獨。

  吁磋乎!妾今作此《永訣行》,吟成一字一聲哭。

  雙林題畢,將筆仍放桌上,又低低的吟了一遍,不覺淚如泉湧。又不敢哭出聲來, 怕王媽聽見要問。雙林立起身來,將袁猷存在家內預備賈銘們到此好開燈與他們吃的所 剩有四五錢鴉片煙取了出來,和在高粱酒內。望著袁猷仍是昏迷不醒,走近牀前用手摸 他,四肢冰冷,面上冷汗如雨。遂喊了幾聲「大爺!」袁猷全不知覺。料想他命已垂危 ,萬無生理,心中說道:

  「大爺,你且緩走,等我這苦命人兒先行,我在門首等候著你。你病體難行,讓我 攙扶著你一同行走。」就將那鴉片煙和的高粱酒碗端在手內,就著口一氣兒吃了下去, 將碗棄在旁邊,走到牀前,睡到牀上,與袁猷並頭共枕而眠。

  王媽在堂屋裡靜坐,望著火爐,有好一刻工夫不聽見雙林說話,疑惑是日夜辛苦, 此刻睡著了,遂悄悄走進房內。只看見雙林週身換了新衣,倒在牀上。心中就有幾分生 疑,忙趕走至牀前喊了幾聲四奶奶!」但見雙林臉向牀裡,並不答應。王媽更加疑惑, 隨即各處搜尋。在牀底下尋出一個茶碗,內有鴉片煙痕跡,拿在鼻子跟前一聞,又有高 粱酒味。王媽方才明白,知道雙林吃下鴉片煙去了。

  正在忙亂,卻好袁壽夫妻來到這裡。王媽忙將這話告知。

  夫婦二人聽了著急叫人去要糞清,買只白鴨去了。袁壽轉眼看見房中桌上有張竹紙 ,上有字跡,趕忙取來一看。他雖是習武,頗通文墨,且善作詩,遂從頭至尾看畢,不 覺兩淚交流,向他妻子道:「四娘有如此敏才,今日矢志殉夫,可算煙花中第一人也, 亦是我袁門之幸耳!」

  正說之間,那去的人已將糞清要了,又買了一隻白鴨。當時宰殺,取了鴨血,同著 糞清來灌雙林。那知他將牙齒咬得緊緊,不肯張開口來。袁壽的妻子同王媽勉強用力, 將雙林捺住,硬向他嘴裡去灌。才到了唇邊,雙林就向外面亂噴,仍是未曾灌得下去。 忙亂了半日,可憐雙林腹中煙性發作,在牀上滾下牀來,復又掙著爬上牀去。鬧了幾個 時辰,到了傍晚時分,雙林嗚呼哀哉,週身青紫,七孔流血而死。雙林死的那時候,袁 猷喉嚨裡的痰望下一突,兩人在一個時刻一齊咽氣。正是:

  癡情男女同時死,一對癡魂赴冥司。

  袁壽夫妻見袁猷、雙林皆故,撫屍大哭。趕著叫人家去喊杜氏,又著人分投送信與 各親友。諸親友同賈銘、魏璧一聞此信,紛紛前來弔喪。聽得雙林殉夫,大為罕異。袁 壽又將雙林遺筆《永訣行》取出來與眾人看了,眾人莫不歎惜傷感。內有好事者抄傳出 去,茶坊、酒肆作為奇談,且自不表。

  再說杜氏見人家去送信,已知丈夫身故,並不傷心,叫人喊了一乘小轎,到了古巷 雙林這裡下轎進內。走進房中,看見袁猷與雙林二人屍身睡在一牀,心中大怒,趕忙喊 人將雙林屍首抬下牀來,拖放地板之上。杜氏方才假作悲聲,哭道:「大爺呀,你將家 中妻子視為路人,終朝貪戀著這個狐狸精,將你纏出病來,死在這裡,兒女全無,叫我 有何依靠?如何是好?」

  說著,披了麻,領了孝。看見雙林週身穿的新衣,遂叫跟他來的老媽將雙林穿在身 上的衣服全行剝下,賞與這老媽。叫老媽將身上所穿破舊衣服脫了下來,代雙林重新穿 換起來。

  杜氏正鬧之間,袁壽已叫人往材板店裡,將代袁猷合現成了的棺材發來,另外又買 了一口十二段圓花棺材,抬了家來,準備與雙林收殮。兩口棺材才抬進門,杜氏看見有 口棺材是收殮雙林的,就大哭大鬧道:「這個狐狸精賤人,將我丈夫活活纏死,還不速 速將他的屍身拋棄荒郊野外,好讓豬狗嚼他的骨頭,賴鷹叼他的心肝,還不逞我的心! 如今拿許多銀子買棺材裝他,他還沒有這個福氣呢!」押著喊人將這口棺材〔退〕回店 裡。袁壽夫妻勸說不依,急得又氣又哭。親戚中女眷太太、奶奶們向杜氏道:「人死無 仇,大奶奶家還買棺材施捨與人,此刻已經買了抬到家內,那有抬出去的道理?你只當 做件好事,由他去罷。」杜氏道:「若是不依我將這口棺材退去,我就一頭碰死,讓我 先睡在這棺材裡面。我眼閉腳直,聽憑買桫枋把他,我不看見就不氣了。」說著,就在 那棺材上碰頭打滾,潑鬧無休。眾女眷看見他不賢,不依勸說,他碰鬧並不拉阻。

  袁壽恐怕杜氏認真尋死,忍氣吞聲,趕著仍叫抬棺材來的人夫,將這口棺材抬去, 退回店裡。杜氏的胞兄杜富餘硬自做主,叫袁壽在材板店內買了一口五底棺材前來,趕 忙先將雙林收殮。

  袁壽憐念雙林盡心服侍袁猷,矢志殉夫,本欲將他棺柩與袁猷供在一處,待到出殯 之日,一同抬入祖塋合葬。今見杜氏如此潑鬧,不便將雙林棺柩停供在家,這得叫人送 至西門外,在都天廟西首買了一塚之地,先將雙林棺柩抬去埋葬,然後喊了僧道陰陽, 將袁猷入殮,就停供在古巷房內。親友候了殮,眾人拜畢各散。

  時人因雙林本係青樓女子,有此烈性,捐軀殉夫,要算煙花中罕有之人、第一奇事 ,遂作了七言古風詩一首道:

  妓女本是章台柳,縱或從良難得久。

  誰見從良能始終,四娘殉夫世罕有。

  可憐昔日落平康,月媚花嬌淺淡妝。

  歌聲嚦嚦欺鸚鴝,舞態翩翩引鳳凰。

  花枝十五推年少,花柳場中色藝妙。

  狂且愛色兼愛技,不惜千金買一笑。

  自與袁郎初訂情,矢志從良遂結盟。

  欣然超出風塵外,日日惟聞獅吼聲。

  嬌姿弱質遭凌虐,無處能求療妒藥。

  狂風亂舞柳絮飛,急雨摧殘桃花落。

  慵拈脂粉淚雙痕,忍辱含愁歲月昏。

  淒涼寒夜難成寐,寂寞幽窗欲斷魂。

  紅顏命薄薄如紙,袁郎怯病竟不起。

  殷殷侍藥又侍湯,拜鬥求神願代死。

  苦郎病已入膏肓,私橐盈餘盡付將。

  囑咐青春須改適,答說郎亡妾亦亡。

  暗將酒釀和鴉片,吞入咽喉顏色變。

  滿拼一死不惜身,惟願來生作姻眷。

  人間竟有兩情癡,生同衾枕死同時。

  畫橈驚散鴛鴦鳥,利斧分開連理枝。

  鴛鴦驚散連理折,夢斷三更寒月缺。

  吁嗟乎!女尚知從一終,

  愧煞良家人改節。

  其時,亦有人以此為題,紛紛唱和,難以贅敘。

  再說袁壽因雙林為他兒子捐軀殉夫,又未有好棺衾收殮,心中甚是不忍。等待袁猷 百日出殯之後,邀請了地保鄰佑,開具事實冊結,聯名具詞,同到江都儒學並江都縣衙 門投遞, 求代雙林呈請旌表。不知准與不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遵國法罪犯發配 沐皇恩烈婦入祠

  話說袁壽因雙林捐軀殉夫,心中欽敬。遂邀請了地保鄰佑,同到江都儒學並江都縣 衙門遞了公呈。學官同知縣收下呈詞。

  過了數日批准,加了勘語,備文申詳。揚州府、淮揚道。江寧布政司接到詳文,也 各加了勘語,轉詳江蘇巡撫、江蘇學政、兩江總督三院會題,請旨。袁壽接得各憲批詳 ,就用黃紙報條寫著「三院會題,請旨旌表」八個大字,貼在自己家大門外兩旁,專候 恩旨消息,暫且不表。

  再說吳珍收在甘泉縣監獄之內,已經一載有餘。這一日,兵部火牌發到江蘇巡撫衙 門,那裡備了文書,轉行到了甘泉縣裡。知縣接得火牌,立即叫經承備了長文短文簽批 ,撥了兩名解役,無非是張千、李萬。次早,委捕衙點解,發了提監票與解差到監獄提 人。吳珍昨日已知兵牌到了,預先送信回家。此刻聽見提他,就將行李以及衣服帶著出 監。兩名解差將吳珍帶到捕廳衙門伺候。捕廳陛堂點了吳珍的名,驗過鐐銬,給散過口 糧、錢文,將兵牌、長短批文封固,發交解差,捕廳退堂。

  兩名解差帶著吳珍出了衙門,喊了一名挑夫,代吳珍挑著行李,一同出了南門。

  到了城外,吳珍的妻子王氏帶著兩個兒子,大的今年十二,小的年方十歲,同王氏 兩個胞弟,早已站在路口守候,迎著吳珍。他兩〔個〕妻舅邀請吳珍同兩位公差到一個 清淨飯館,一同進內。兩個妻舅先陪著解差飲酒,吳珍與妻子王氏另在旁邊。

  吳珍向王氏道:「拙夫不才,貪戀煙花,因而結怨,被人設謀串害,配罪他鄉,累
你青年獨守孤幃。」又指著兩個兒子道:

  「他這兩個畜生,年尚幼稚,須要賢妻嚴加教訓,勤讀詩書。他日長大成人,須當
習正,不可讓他們到那些煙花場中走動。

  他們如若不受教訓,賢妻可將拙夫今日這般光景告訴他們,作為榜樣。拙夫此去諒
必不能還鄉,若要相逢,除非等待來世。

  家中各事,一切拜托。拙夫此刻方寸皆亂,不能多囑。」說著,二目中紛紛淚落。 王氏同兩個兒子總哭得天昏地暗。王氏忍著哭泣道:「家中各事,大爺不必焦心,做妻 子的盡力撐持。但願你此去,一年半載遇著恩赦回來,好骨肉團圓。路途之間,自己保 重。一到了那裡務必寄封書信回來,好讓做妻子的放心。」說畢又哭。

  兩個妻舅走了過來勸說,二人方才止哭。安慰了吳珍一番,將吳珍拉入了席。吳珍 向他兩個妻舅道:「二位賢弟,愚姊丈家中一切拜托,兩個外甥全仗二公管教。」他二 人道:「老姊丈但放寬心,弟等無不盡心照應,路途保重要緊。」勸著吳珍同兩個解差 吃了酒飯,兩個妻舅會過飯錢。王氏將四季衣服、盤費、銀兩總皆交與。吳珍隨將銀兩 收在隨身,將衣服箱子交與挑夫挑著。吳珍夫婦依依不捨,怎忍分離?兩個解差再三催 促,吳珍硬著心腸,同著解差押著挑夫出了飯館。

  走未多遠,後面賈銘、魏璧二人方才得信,趕來送行。向吳珍說了許多安慰言語, 各人送了程儀,灑淚而別。眾人望著吳珍上路去了。賈銘、魏璧進城,分路各散。王氏 同兩個兒子望著吳珍去遠,不看見了,又大哭一場。兩個兄弟勸住,一同進城回歸家內 ,教子持家,不在話下。

  再說督撫學三院接到江寧藩司申文,遂會銜具題請旨,飭下禮、戶二部議明覆奏。 皇恩浩蕩,奉旨依議,准其入祠,給帑建坊。部覆出京,轉行下來,文書到了江都縣衙 門,知縣接奉上憲公文,差人將袁壽傳去,當堂將帑銀給交袁壽領回。那建坊的帑銀本 是三十兩,扣去各衙門使費,所餘的銀兩,袁壽具了領狀領回家內。自己添了銀兩,購 料僱匠,興工建造牌坊。

  又預備了執事儀仗、亭子等物,諸事辦齊,選擇吉期,準備迎請牌位入祠。預期通 知親友。賈銘,魏璧同各親友聞信,總皆送了賀禮前來。到了這一日早間,街坊上有許 多男女觀看,擠擠挨挨,熱鬧非常。

  再說袁猷的表弟穆竺,住居霍家橋南首穆家莊,在家務農,娶了妻子,如今又生了 兒子,正欲上城到新勝街首飾店兑換銀鎖、銀鐲與兒子戴,卻好袁壽著人送迎牌位入祠 的日期到他家內。穆竺的父親隨即備了賀禮,就叫穆竺上城,一則到袁府賀喜,二則代 孫子兑換鎖鐲。穆竺歡歡喜喜,更換新帽、新衣、新鞋、新襪,直奔揚州。

  進城走到舊城古巷頭大街,只見男女紛紛擁擠不開。穆竺不知何故,只得站立在鋪 面門首。只聽得一棒鑼鳴,兩對紙糊蔑絲高燈上貼著「奉旨旌表,恩准入祠」紅黑字。 有幾對朱紅漆的金字銜牌,上面是什麼候選儒學、某科武舉、候選營分府、候選縣副堂 、例贈孺人。還有兩對迴避肅靜牌,四面清道飛虎旗,文武執事。又有兩對紅字黃牌, 寫著「奉旨旌表,恩准入祠。」有許多儀仗:一把金頂黃綾傘,一柄畫龍黃遮陽。四首 提爐,香煙飄渺。後面八個人,頭戴紅頂木黃涼篷,身穿黃布號衣,抬著一架黃亭,內 設香案。後面又有牢牢、衙役,紅傘、綠遮陽,一對銀瓜,鼓手蘇吹奏樂吹打。又有營 裡朋友騎著四匹對馬。一個武職小官,頭戴金頂緯帽,身穿補褂,騎著引馬。

  後面四首香爐,有許多親友衣冠楚楚,各持萬壽香,搖搖擺擺。

  又有兩名家人,提著一對大圓明角提燈,上寫「例贈孺人」。

  後有四名人夫,頭戴沒簷紅涼篷,身穿青布號衣,抬著一架紫檀雕花亭子,四角掛 著小方玻璃燈。內裡供著牌位,是楠木天藍字,上寫著:「奉旨旌表節烈恩准建坊入祠 例授登仕佐郎友英袁公淑配甄氏孺人之位」。亭子後面有許多後擁執事。

  這亭子方才抬了過去,就有許多看熱鬧的閒人紛紛議論。

  有人說道:「方才這亭子內牌位是個吃相飯的妓女,名喊雙林。非獨矢志殉夫,且 有才情。我讀他那《永訣行》。真令人傷心感歎。這要算是煙花場中出類拔萃第一人也 !可憐死後,連好棺材、好收成總未曾有。今逢盛世,皇恩浩蕩,名傳千古,也算是死 後風光了。」

  又有人說道:「世間婦人吃醋,我不知見過多少,從來未有見過這袁猷的妻子。丈 夫在日吃醋吵鬧,這也罷了。及至丈夫已經死了,他還要遷怒與這雙林,將他死身所穿 衣服,全行剝脫下來,不與裝殮,不許用好棺材。如此的狠毒,普天之下,可算這袁大 娘是個醋中之魁首了。今日雙林如此風光,這袁大娘將來卻不知他怎樣收梢結果呢!」

  又有人說道:「這個姓袁的若不是貪戀煙花,與這粉頭迷戀,也不致於將家中結髮 妻子拋在家內,獨宿孤眠。因此杜氏與丈夫終朝扛吵,袁猷與雙林賃房另住在外,竟將 杜氏棄為陌路之人,絕不聞問。如今兒女全無,豈不是袁氏門中從此廢宗絕嗣?聖人云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足見貪戀煙花之人,要算世間大不孝之人了。」

  又有人說道:「據你們所談,世人皆說煙花場中斷不可有。那些粉頭皆係花言巧語 ,哄騙人的銀錢,以致為色所迷,夫妻反目,傾家蕩產,損財喪命。這粉頭之中,竟沒 有賢淑的好人。今日所迎這牌位,不是妓女從良,捐軀殉夫的嗎?」

  又有人說道:「據你說,他是煙花場中出類拔萃賢淑好人。據我看起來,這姓袁的 若不是貪戀煙花,將這妓女雙林帶出來從良,另自滓,終朝貪戀色慾,也不致於身體勞 碌,染患癆病,吐血死了。說到病根,這煙花場中,究競還是不到為佳。」眾人你一言 ,他一語,正在辯白不清。忽見又有一人,年若五十餘歲,發白齒脫,面容枯槁,拍著 手掌高聲作歌道:

  煙花好,煙花好,三朋四友邀約了,

  進門只說打茶圍,兩次三番熟識了。

  煙花好,煙花好,綠綠紅紅看不了,

  任君平日吝銀錢,一到煙花肯用了。

  煙花好,煙花好,大曲小曲聽不了,

  朝朝擺酒夜笙歌,不覺被他迷住了。

  煙花好,煙花好,蜜語甜言差放了,

  衣衫首飾與金銀,這樣那樣辦不了。

  煙花好,煙花好,越是情癡越壞了,

  昨宵枕上說從良,今日另跟別人了。

  煙花好,煙花好,被他米湯灌足了,

  不拘花費許多銀,誰見粉頭嫌多了。

  煙花好,煙花好,戀情刻刻難離了,

  朝朝暮暮不回家,妻子猶如陌路了。

  煙花好,煙花好,橐盡囊空錢盡了,

  百般恩愛許多情,一旦無錢臉變了。

  煙花好,煙花好,風流果兒沾染了。

  嘴殘鼻爛破頭顱,毒若深時命喪了。

  煙花好,煙花好,我被煙花迷久了,

  從今跳出陷人坑,不受粉頭欺哄了。

  這人口裡歌著,手掌拍著,一面笑著,一面走著,似瘋若癡,引得許多閒人跟隨在 後,越聚越多。那人走過太平橋,到了東首四岔路口人煙輳集之處,忽然一陣清風,那 作歌之人杳無蹤跡。眾人不覺詫異。

  內中有一人說道:「方才這作歌之人,我卻認識他,姓過名時,字來仁。平昔最喜 在煙花場中擺酒住宿,終朝迷戀。今日不知他因何拍掌作歌,想必是被那個妓女哄騙, 氣悶急了,得了瘋痰。你們可曾聽見他歌的什麼『好了好了』。我想天下事情,人生在 世,總是一好就了。那煙花場中越是要好,越了得早。如今這過來仁不知跑到那裡去了 ,且等我送個信息往他家內。」這人說畢就走,趕忙到過來仁家內送信;那過來仁的妻 子、兒女聽了此信大驚,謝過送信的這人。

  家內趕忙著分投四路找尋多日,並無蹤跡。直等待在下日後因迷失路途,誤入自迷 山,才知過來仁隱居深山,已經成仙。贈了在下這一部《風月夢》書籍,那書後頁有七 言絕句詩四首。

  其 一

  搜腸嘔血枉勞神,風月須知莫認真。

  寄語青年佳子弟,撰書卻是過來人。

  其 二

  為何相好喊冤家,淫孽冤牽報不差。

  若再貪淫重作孽,冤家復又把冤加。

  其三

  那曉煙花煙裡花,煙花女子竟為家。

  一朝花謝客煙散,怎樣收梢結大瓜?

  其 四

  卅年日日步平康,閱遍煙花夢幻場。

  編敘書名《風月夢》,說荒唐又不荒唐。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