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闲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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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闲情偶寄

Author: Yu Li

Release date: May 14, 2008 [eBook #25471]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3, 2021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闲情偶寄 ***

Produced by Zheng Ya Zhu

词曲部 结构第一

  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为此,犹觉愈于驰马试剑,纵酒呼卢. 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弈虽戏具,犹贤于“饱食终日, 无所用心”;填词虽小道,不又贤于博弈乎?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 洪,利于善用。能精善用,虽寸长尺短,亦可成名.否则才夸八斗,胸号五车, 为文仅称点鬼之谈,著书惟洪覆瓿之用,虽多亦奚以为?填词一道,非特文人工 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词曲擅长,遂能不泯其国事者。请历言 之。高则诚、王实甫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词一无表见。使两人不撰《琵琶》、 《西厢》,则沿至今日,谁复知其姓字?是则诚、实甫之传,《琵琶》、《西厢》传 之也。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尽牍 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 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历朝文字之 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汉书》、 《史记》,千古不磨,尚矣。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宜其鼎足文坛,为 三代后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宗,即语言文学之末,图书翰 墨之微,亦少概见。使非崇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诸书 传于后代,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三朝骥尾,而挂学 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由是观之,填词非末技,乃 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踪元人、配飨若士者尽多, 而究意作者寥寥,未闻绝唱。其故维何?止因词曲一道,但有前书堪读,并无成 法可宗。暗室无灯,有眼皆同瞽目,无怪乎觅途不得,问津无人,半途而废者居 多,差毫厘而谬千里者,亦复不少也。尝怪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即有一种文字 之法脉准绳,载之于书者,不异耳提而命,独于填词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详, 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则为此理甚难,非可言传,止境意会。 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至终篇,不能返魂收魄。谈真则易, 说梦为难,非不欲传,不能传也。若是,则诚异诚难,诚为不可道矣。吾谓此等 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词之学节节皆如是也,岂可为精者难言,而粗者亦置 弗道乎?一则为填词之理变幻不常,言当如是,又有不当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词, 贵于庄雅,制净丑之曲,务带诙谐,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风流放佚之生旦,反觉 庄雅为非,作迂腐不情之净丑,转以诙谐为忌。诸如此类者,悉难胶柱。恐以一 定之陈言,误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宁为阙疑,不生蛇足。若是,则此种变幻之 理,不独词曲为然,帖括持文皆若是也。岂有执死法为文,而能见赏于人,相传 于后者乎?一则为从来名士以诗赋见重者十之九,以词曲相传者犹不及什一,盖 千百人一见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务求自秘,谓此法无人授我,我 岂独肯传人。使家家制曲,户户填词,则无论《白雪》盈车,《阳春》遍世,淘 金选玉者未必不使后来居上,而觉糠秕在前。且使周郎渐出,顾曲者多,攻出瑕 疵,令前人无可藏拙,是自为后羿而教出无数逢蒙,环执干戈而害我也,不如仍 仿前人,缄口不提之为是。吾揣摩不传之故,虽三者并列,窃恐此意居多。以我 论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 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贤,悉为同调。胜我者,我师之, 仍不失为起予之高足;类我者,我友之,亦不愧为攻玉之他山。持此为心,遂不 觉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并前人已传之书,亦为取长弃短,别出瑕瑜,使人知 所从违,而不为诵读所误。知我,罪我,怜我,杀我,悉听世人,不复能顾其后 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趋者,我以为非而未必尽非。但 矢一字之公,可谢千秋之罚。噫,元人可作,当必贳予。

  填词首重音律,而予独先结构者,以音律有书可考,其理彰明较著。自《中 原音韵》一出,则阴阳平仄画有塍区,如舟行水中,车推岸上,稍知率由者,虽 欲故犯而不能矣。《啸余》、《九宫》二谱一出,则葫芦有样,粉本昭然。前人呼 制曲为填词,填者,布也,犹棋枰之中画有定格,见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 分,从无出入之弊,彼用韵而我叶之,彼不用韵而我纵横流荡之。至于引商刻羽, 戛玉敲金,虽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强而臻自然,盖遵守成法之化境也。 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 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 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工师之 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 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筹一架,则便于前者,不 便于后,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兼数宅之匠资,不足供一厅 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有奇事, 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尝读时髦所撰,惜其 惨淡经营,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优孟者,非审音协律之难,而结构全部 规模之未善也。

  词采似属可缓,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词稍胜者,即号才 人,音律极精者,终为艺士。师旷止能审乐,不能作乐;龟年但能度词,不能制 词。使之作乐制词者同堂,吾知必居未席矣。事有极细而亦不可不严者,此类是 也。

  ○戒讽刺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 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 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请深言其故。何以知之?知之于刑人 之际。杀之与剐,同是一死,而轻重别焉者。以杀止一刀,为时不久,头落而事 毕矣;剐必数十百刀,为时必经数刻,死而不死,痛而复痛,求为头落事毕而不 可得者,只在久与暂之分耳。然则笔之杀人,其为痛也,岂止数刻而已哉!窃怪 传奇一书,昔人以代木铎,因愚夫愚妇识字知书者少,劝使为善,诫使勿恶,其 道无由,故设此种文词,借优人说法,与大众齐听。谓善由如此收场,不善者如 此结果,使人知所趋避,是药人寿世之方,救苦弭灾之具出。后世刻薄之流,以 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报仇泄怨。心之所喜者,处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变 以净丑之形,且举千百年未闻之丑行,幻设而加于一人之身,使梨园习而传之, 几为定案,虽有孝子慈孙,不能改也。噫,岂千古文章,止为杀人而设?一生诵 读,徒备行凶造孽之需乎?苍颉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至此也。 凡作传奇者,先要涤去此种肺肠,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之事。以之报恩则可, 以之报怨则不可;以之劝善惩恶则可,以之欺善作恶则不可。人谓《琵琶》一书, 为讥王四而设。因其不孝于亲,故加以入赘豪门,致亲饿死之事。何以知之?因 “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于其上,则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齐东 野人之语也。凡作伟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而后鬼神效灵,予以生花 之笔,撰为倒峡之词,使人人赞美,百世流芳。传非文字之传,一念之正气使传 也。《五经》、《四书》、《左》、《国》、《史》、《汉》诸书,与大地山河同其不朽, 试问当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轻薄之子厕于其间乎?但观《琵琶》得传至今,则 高则诚之为人,必有善行可予,是以天寿其名,使不与身俱没,岂残忍刻薄之徒 哉!即使当日与王四有隙,故以不孝加之,然则彼与蔡邕未必有隙,何以有隙之 人,止暗寓其姓,不明叱其名,而以未必有隙之人,反蒙李代桃僵之实乎?此显 而易见之事,从无一人辩之。创为是说者,其不学无术可知矣。予向梓传奇,尝 埒誓词于首,其略云:加生旦以美名,原非市恩于有托;抹净丑以花而,亦属调 笑于无心;凡以点缀词场,使不岑寂而已。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命之中, 何所不有。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 无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倘有一毫所指,甘为 三世之暗,即漏显诛,难逋阴罚。此种血忱,业已沁入梨枣,印政寰中久矣。而 好事之家,犹有不尽相谅者,每观一剧,必问所指何人。噫,如其尽有所指,则 誓词之设,已经二十余年,上帝有赫,实式临之,胡不降之以罚?兹以身后之事, 且置勿论,论其现在者:年将六十,即旦夕就木,不为夭矣。向忧伯道之忧,今 且五其男,二其女,孕而未诞、诞而待孕者,尚不一其人,虽尽属景升豚犬,然 得此以慰桑榆,不忧穷民之无告矣。年虽迈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少年场往往 追予弗及;貌虽癯而精血未耗,寻花觅柳,儿女事犹然自觉情长。所患在贫,贫 也,非病也;所少在贵,贵岂人人可幸致乎?是造物之悯予,亦云至矣。非悯其 才,非悯其德,悯其方寸之无他也。生平所著之书,虽无裨于人心世道,若止论 等身,几与曹交食粟之躯等其高下。使其间稍伏机心,略藏匕首,造物且诛子夺 之不暇,肯容自作孽者老而不死,犹得徉狂自肆于笔墨之林哉?吾于发端之始, 即以讽刺戒人,且若嚣嚣自鸣得意者,非敢故作夜郎,窃恐词人不究立言初意, 谬信“琵琶王四”之说,因谬成真。谁无恩怨?谁乏牢骚?悉以填词泄愤,是此一 书者,非阐明词学之书,乃教人行险播恶之书也。上帝讨无礼,予其首诛乎?现 身说法,盖为此耳。

  ○立主脑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也,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 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 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究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 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 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矣。 如一部《琵琶》,止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 技节皆从此一事而生。二亲之遭凶,五娘之尽孝,拐儿之骗财匿书,张大公之疏 财仗义,皆由于此。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记》之主脑也。一部《西厢》, 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 而生。夫子之许婚,张生之望配,红娘之勇于作合,莺莺之敢于失身,与郑恒之 力争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是“白马解围”四字,即作《西厢记》之主脑也。余 剧皆然,不能悉指。后人作传奇,但知为一人而作,不知为一事而作。尽此一人 所行之事,逐节铺陈,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则可,谓之全本,则为断线之珠, 无梁之屋。作者茫然无绪,观者寂然无声,又怪乎有识梨园,望之而却走也。此 语未经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后,吾知鲜矣。

  ○脱窠臼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 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 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于今为旧,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视昨,亦有问焉。 昨已见而今未见也,知未见之为新,即知已见之为旧矣。古人呼剧本为“传奇” 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 别名也。若此等情节业已见之戏场,则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 之?是以填词之家,务解“传奇”二字。欲为此剧,先问古今院本中,曾有此等情 节与否,如其未有,则急急传之,否则枉费辛勤,徒作效颦之妇。东施之貌未必 丑于西施,止为效颦于人,遂蒙千古之诮。使当日逆料至此,即劝之捧心,知不 屑矣。吾谓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窠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窠臼。吾观 近日之新剧,非新剧也,皆老僧碎补之衲衣,医士合成之汤药。即众剧之所有, 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种“传奇”。但有耳所未闻之姓名,从无 目不经见之事实。语云“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以此赞时人新剧,可谓定评。 但不知前人所作,又从何处集来?岂《西厢》以前,别有跳墙之张珙?《琵琶》 以上,另有剪发之赵五娘乎?若是,则何以原本不传,而传其抄本也?窠臼不脱, 难语填词,凡我同心,急宜参酌。

  ○密针线

  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 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 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 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 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吾观今日之传奇,事事皆逊元 人,独于埋伏照映处,胜彼一筹。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长全不在此也。若以 针线论,元曲之最疏者,莫过于《琵琶》。无论大关节目背谬甚多,如子中状元 三载,而家人不知;身赘相府,享尽荣华,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报于路人;赵 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未审果能全节与否,其谁证之?诸如此类,皆背理妨 伦之甚者。再取小节论之,如五娘之剪发,乃作者自为之,当日必无其事。以有 疏财仗义之张大公在,受人之托,必能终人之事,未有坐视不顾,而致其剪发者 也。然不剪发,不足以见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发》一折亦必不能少, 但须回护张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读《剪发》之曲,并无一字照管大公,且若 有心讥刺者。据五娘云:“前日婆婆没了,亏大公周济。如今公公又死,无钱资 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发”云云。若是,则剪发一事乃自愿为之,非时势迫 之使然也,奈何曲中云:“非奴苦要孝名传,只为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此二语虽属恒言,人人可道,独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难也? 观此二语,不似怼怨大公之词乎?然此犹属背后私言,或可免于照顾。迨其哭倒 在地,大公见之,许送钱米相资,以备衣衾棺椁,则感之颂之,当有不啻口出者 矣,奈何曲中又云:“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没人埋,谁还你恩债?”试问公死而埋 者何人?姑死而埋者何人?对埋殓公姑之人而自言暴露,将置大公于何地乎?且 大公之相资,尚义也,非图利也,“谁还恩债”一语,不几抹倒大公,将一版热肠 付之冷水乎?此等词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辈,则群口讪之,不识置身何地 矣。予非敢于仇古,既为词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于世俗之见,谓事事当 法元人,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举元人借口,乌知圣人千虑, 必有一失;圣人之事,犹有不可尽法者,况其他乎?《琵琶》之可法者原多,请 举所长以盖短。如《中秋赏月》一折,同一月也,出于牛氏之口者,言言欢悦; 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凄凉。一座两情,两情一事,此其针线之最密者。瑕不掩 瑜,何妨并举其略。然传奇一事也,其中义理分为三项:曲也,白也,穿插联络 之关目也。元人所长者止居其一,曲是也,白与关目皆其所短。吾于元人,但守 其词中绳墨而已矣。

  ○减头绪

  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荆》、《刘》、《拜》、《杀》(《荆钗记》、《刘知远》、 《拜月亭》、《杀狗记》)之得传于后,止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三尺 童子观演此剧,皆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以其始终无二事,贯串只一人也。后 来作者不讲根源,单筹枝节,谓多一人可谓一人之事。事多则关目亦多,令观场 者如入山阴道中,人人应接不暇。殊不知戏场脚色,止此数人,便换千百个姓名, 也只此数人装扮,止在上场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换不换。与其忽张忽李,令人 莫识从来,何如只扮数人,使之频上频下,易其事而不易其人,使观者各畅怀来, 如逢故物之为愈乎?作传奇者,能以“头绪忌繁”四字,刻刻关心,则思路不分, 文情专一,其为词也,如孤桐劲竹,直上无枝,虽难保其必传,然已有《荆》、《刘》、 《拜》、《杀》之势矣。

  ○戒荒唐

  昔人云:“画鬼魅易,画狗马难。”以鬼魅无形,画之不似,难于稽考。狗马 为人所习见,一笔稍乖,是人得以指摘。可见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 近日传奇,独工于为此。噫,活人见鬼,其兆不祥,矧有吉事之家,动出魑魅魍 魉为寿乎?移风易俗,当自此始。吾谓剧本非他,即三代以后之《韶》、《》也。 殷俗尚鬼,犹不闻以怪诞不经之事被诸声乐,奏于庙堂,矧辟谬崇真之盛世乎? 王道本乎人情,凡作传奇,只当求于耳目之前,不当索诸闻见之外。无论词曲, 古今文字皆然。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五 经》、《四书》、《左》、《国》、《史》、《汉》,以及唐宋诸大家,何一不说人情?何 一不关物理?及今家传户颂,有怪其平易而废之者乎?《齐谐》,志怪之书也, 当日仅存其名,后世未见其实。此非平易可久、怪诞不传之明验欤?人谓家常日 用之事,已被前人做尽,究微极稳,纤芥无遗,非好奇也,求为平而不可得也。 予曰:不然。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 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 后人,后人猛发之心,较之胜于先辈者。即就妇人女子言之,女德莫过于贞,妇 愆无甚于妒。古来贞女守节之事,自剪发、断臂、刺面、毁身,以至刎颈而止矣。 近日失贞之妇,竟有肠剖腹,自涂肝脑于贵人之庭以鸣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 谈笑而终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岂非五伦以内,自有变化不穷之事乎?古 来妒妇制夫之条,自罚跪、戒眠、捧灯、戴水,以至扑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 竟有锁门绝食,迁怒于人,使族党避祸难前,坐视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扑不 加,囹圄不设,宽仁大度,若有刑措之风,而其夫摄于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归 化者。岂非闺阃以内,便有日异月新之事乎?此类繁多,不能枚举。此言前人未 见之事,后人见之,可备填词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见之事,尽有摹写未尽之 情,描画不全之态。若能设身处地,伐隐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灵于我,授 以生花之笔,假以蕴绣之肠,制为杂剧,使人但赏极新极艳之词,而意忘其为极 腐极陈之事者。此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审虚实

  传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人拈取。古者,书籍所载,古人现 成之事也;今者,耳目传闻,当时仅见之事也;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 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人谓古事实多, 近事多虚。予曰:不然。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 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回之,亦犹纣 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其余表忠表节,与种种劝 人为善之剧,率同于此。若谓古事皆实,则《西厢》、《琵琶》推出曲中之祖,莺 莺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饿莩其亲,五娘之干蛊其夫,见于何书?果有实据乎?孟 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盖指《武成》而言也。经史且然,矧杂剧乎?凡阅 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者,皆说梦之痴人,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 笔,又不宜尽作是观。若纪目前之事,无所考究,则非特事迹可以幻生,并其人 之姓名亦可以凭空捏造,是谓虚则虚到底也。若用往事为题,以一古人出名,则 满场脚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载籍,班班可考, 创一事实不得。非用古人姓字为难,使与满场脚色同时共事之为难也;非查古人 事实为难,使与本等情由贯串合一之为难也。予即谓传奇无实,大半寓言,何以 又云姓名事实必须有本?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难。古人填古事,犹之 今人填今事,非其不虑不考,无可考也。传至于今,则其人其事,观者烂熟于胸 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据,是谓实则实到底也。若用一二古人作 主,因无陪客,幻设姓名以代之,则虚不似虚,实不成实,词家之丑态也,切忌 犯之。

词采第二   曲与诗余,同是一种文字。古今刻本中,诗余能佳而曲不能尽佳音,诗余可 选而曲不可选也。诗余最短,每篇不过数十字,作者虽多,入选者不多,弃短取 长,是以但见其美。曲文最长,每折必须数曲,每部必须数十折,非八斗长才, 不能始终如一。微疵偶见者有之,瑕瑜并陈者有之,尚有踊跃于前,懈弛于后, 不得已而为狗尾貂续者亦有之。演者观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长,恕其所短, 首尾并录。无一部而删去数折,止存数折,一出而抹去数曲,止存数曲之理。此 戏曲不能尽佳,有为数折可取而挈带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带全折,使瓦缶与金石 齐鸣者,职是故也。予谓既工此道,当如画士之传真,闺女之刺绣,一笔稍差, 便虑神情不似,一针偶缺,即防花鸟变形。使全部传奇之曲,得似诗余选本如《花 间》、《草堂》诸集,首首有可珍之句,句句有可宝之字,则不愧填词之名,无 论必传,即传之千万年,亦非侥幸而得者矣。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 瑜鲜瑕者,惟《西厢》能之。《琵琶》则如汉高用兵,胜败不一,其得一胜而王 者,命也,非战之力也。《荆》、《刘》、《拜》、《杀》之传,则全赖音律。 文章一道,置之不论可矣。

  ○贵显浅

  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 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 说明言。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 便非绝妙好词,不问而知为今曲,非元典也。元人非不读书,而所制之曲,绝无 一毫书本气,以其有书而不用,非当用而无书也,后人之曲则满纸皆书矣。元人 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词,皆觉过于浅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 也,后人之词则心口皆深矣。无论其他,即汤若士《还魂》一剧,世以配飨元人, 宜也。问其精华所在,则以《惊梦》、《寻梦》二折对。予谓二折虽佳,犹是今 曲,非元曲也。《惊梦》首句云:“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以游丝 一楼,逗起情丝,发端一语,即费如许深心,可谓惨淡经营矣。然听歌《牡丹亭》 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谓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过因所见以起 兴,则瞥见游丝,不妨直说,何须曲而又曲,由晴丝而说及春,由春与晴丝而悟 其如线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则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 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闻而共见乎?其余“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 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等语,字字 俱费经营,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语,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至如末幅 “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与“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 鲜”,《寻梦》曲云:“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是这答儿压黄 金钏匾”,此等曲,则去元人不远矣。而予最赏心者,不专在《惊梦》、《寻梦》 二折,谓其心花笔蕊,散见于前后各折之中。《珍崇》曲云:“看你春归何处归, 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得个虚虚的 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又不得困人天气,中酒心期,╁╁的常如醉。”“承 尊觑,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忆女》曲云:“地老天昏,没处把老娘安顿。”“你 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语, 只少口气儿呵。”“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此等 曲,则纯乎元人,置之《百种》前后,几不能辨,以其意深词浅,全无一毫书本 气也。若论填词家宜用之书,则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古文,无一不当熟读,即 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书,下至孩童所习《千字文》、《百家姓》,无一不在所 用之中。至于形之笔端,落于纸上,则宜洗濯殆尽。亦偶有用着成语之处,点出 旧事之时,妙在信手拈来,无心巧合,竟似古人寻我,并非我觅古人。此等造诣, 非可言传,只宜多购元曲,寝食其中,自能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单在 《西厢》、《琵琶》二剧,而在《元人百种》之中。《百种》亦不能尽佳,十有 一二可列高、王之上,其不致家弦户诵,出与二剧争雄者,以其是杂剧而非全本, 多北曲而少南音,又止可被诸管弦,不便奏之场上。今时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 即欲不为纨扇之捐,其可得乎?

  ○重机趣

  “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 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因作者逐句凑成,遂使观场者逐段记 忆,稍不留心,则看到第二曲,不记头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 折要作何勾当。是心口徒劳,耳目俱涩,何必以此自苦,而复苦百千万亿之人哉? 故填词之中,勿使有断续痕,勿使有道学气。所谓无断续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 一人顶一人,务使承上接下,血脉相连,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 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丝于络成 之后,才知作茧之精,此言机之不可少也。所谓无道学气者,非但风流跌宕之曲、 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为戒,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 寓哭于笑,如王阳明之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矣。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辨说“良 知”二字,一愚人讯之曰:“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阳明曰: “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词,则离合悲欢, 嘻笑怒骂,无一语一字不带机趣而行矣。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 无此,做杀不佳。人问:性之有无,何从辩识?予曰:不难,观其说话行文,即 知之矣。说话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 有一二段空灵,此即可以填词之人也。不则另寻别计,不当以有用精神,费之无 益之地。噫,“性中带来”一语,事事皆然,不独填词一节。凡作诗文书画、饮酒 斗棋与百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夙根,无一不本天授。强而后能者,毕竟是半路 出家,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戒浮泛

  词贵显浅之说,前已道之详矣。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流粗俗,求 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矫艰深隐晦之弊而过焉者也。极粗极 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如在花面口中,则惟恐不粗不俗,一 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无论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 隽雅舂容之度。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以生 旦有生旦之体,净丑有净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观《幽闺记》之陀 满兴福,乃小生脚色,初屈后伸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遥观巡捕卒,都是 棒和枪。”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谈俗语,有当用于此者,有当用于 彼者。又有极粗极俗之语,止更一二字,或增减一二字,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 神而明之,只在一熟。当存其说,以俟其人。

  填词义理无穷,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文章头绪之最繁者,莫 填词若矣。予谓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景书所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 景由外得,二者难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说张三要象张三,难通 融于李四。景乃众人之景,写春夏尽是春夏,止分别于秋冬。善填词者,当为所 难,勿趋其易。批点传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见其止书所见,不 及中情者,有十分佳处,只好算得五分,以风云月露之词,工者尽多,不从此剧 始也。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赏月》四曲,同一月也,牛 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说之月,可移一 句于伯喈?伯喈所说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语,犹不可挪移混 用,况他人乎?人谓此等妙曲,工者有几,强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词之路也。予 曰:不然。作文之事,贵于专一。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于奏工,散者难 于责效。百工居肆,欲其专也;众楚群啉,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过图其省力, 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当从何处说起。咏花既愁遗鸟,赋月又想兼风。若使逐件 铺张,则虑事多曲少;欲以数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长。展转推敲,已费心思几许, 何如只就本人生发,自有欲为之事,自有待说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发 科发甲之人,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场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 必尽好,而场中之七篇,反能尽发所长,而夺千人之帜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 题之外,并无别题可做,只得走此一条路也。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责人以难, 正欲其舍难就易开。

  ○忌填塞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书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 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而总此三病与致病之由之 故,则在一语。一语维何?曰:从未经人道破。一经道破,则俗语云“说破不值 半文钱”,再犯此病者鲜矣。古来填词之家,未尝不引古事,未尝不用人名,未 尝不书现成之句,而所引所用与所书者,则有别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 僻,其句则采街谈巷议。即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 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 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 贵浅不贵深。使文章之设,亦为与读书人、不读书人及妇人小儿同看,则古来圣 贤所作之经传,亦只浅而不深,如今世之为小说矣。人曰:文人之传奇与著书无 别,假此以见其才也,浅则才于何见?予曰: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 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 “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 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噫,知言哉!

音律第三   作文之最乐者,莫如填词,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词。填词之乐,详后《宾白》 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无一不随意到,较之南面百城,洵有过焉者矣。 至说其苦,亦有千态万状,拟之悲伤疾痛、桎梏幽囚诸逆境,殆有甚焉者。请详 言之。他种文字,随人长短,听我张弛,总无限定之资格。今置散体弗论,而论 其分股、限字与调与叶律者。分股则帖括时文是已。先破后承,始开终结,内分 八股,股股相对,绳墨不为不严矣;然其股法、句法,长短由人,未尝限之以数, 虽严而不谓之严也。限字则四六排偶之文是已。语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声, 对必同心,意难合掌,矩度不为不肃矣;然止限以数,未定以位,止限以声,未 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尝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尝不可, 虽肃而实未尝肃也。调声叶调,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则诗中之近体是已。起句五 言,是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则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韵,则以下俱用某韵,起句 第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第三、第四又复颠倒用之,前人立法亦 云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 入五言一路,则七言之句不来矣;起句用某韵,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 声,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则拈得平声之韵,上去入三声之韵,皆可置之不问矣; 守定平仄、仄平二语,再无变更,自一乎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辙,保无朝更夕改之 令阻人适从矣,是其苛犹未甚,密犹未至也。至于填词一道,则句之长短,字之 多寡,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阳,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长者短一线不能,少 者增一字不得,又复忽长忽短,时少时多,令人把握不定。当平者平,用一仄字 不得;当阴者阴,换一阳字不能。调得平仄成文,又虑阴阳反复;分得阴阳清楚, 又与声韵乖张。令人搅断肺肠,烦苦欲绝。此等苛法,尽勾磨人。作者处此,但 能布置得宜,安顿极妥,便是千幸成幸之事,尚能计其词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 乎?予襁褓识字,总角成篇,于诗书六艺之文,虽未精穷其义,然皆浅涉一过。 总诸体百家而论之,觉文字之难,未有过于填词者,予童而习之,于今老矣,尚 未窥见一斑。只以管窥蛙见之识,谬语同心;虚赤帜于词坛,以待将来。作者能 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中,言言无资格拘挛之苦,如莲花 生在火上,仙叟弈于桔中,始为盘根错节之才,八而玲珑之笔,寿名千古,衾影 何惭!而千古上下之题品文艺者,看到传奇一种,当易心换眼,别置典刑。要知 此种文字作之可怜,出之不易,其楮墨笔砚非同己物,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 效用不能,到处为人掣肘,非若诗赋古文,容其得意疾书,不受神牵鬼制者。七 分佳处,便可许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敌他种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词家, 实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请作者同拈一题,先作文一篇或诗一首,再作填词 一曲,试其孰难孰易,谁拙推工,即知予言之不谬矣。然难易自知,工拙必须人 辨。

  词曲中音律之坏,坏于《南西厢》。凡有作者,当以之为戒,不当取之为法。 非止音律,文艺亦然。请详言之。填词队杂剧不论,止论全本,其文字之佳,音 律之妙,未有过于《北西厢》者。自南本一出,遂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 极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过因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可被之管 弦,不便奏诸场上,但宜于弋阳、四平等俗优,不便强施于昆调,以系北曲而非 南曲也。兹请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隶一人,虽有数人在场,其曲止出一口, 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 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故深《北西厢》甚易。昆调悠长,一字可抵数 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终之,无可助一臂者,以长江大河之全曲, 而专责一人,即有铜喉铁齿,其能胜此重任乎?此北本虽佳,吴音不能奏也。作 《南西厢》者,意在补此缺陷,遂割裂其词,增添其白,易北为南,撰成此剧, 亦可谓善用古人,喜传佳事者矣。然自予论之,此人之于作者,可谓功之首而罪 之魁矣。所谓功之首者,非得此春,则俗优竞演,雅调无闻,作者苦心,虽传实 没。所谓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鸿毛,一片精金,点成顽铁。若是者何?以 其有用古之心而无其具也。今之观深此剧者,但知关目动人,词曲悦耳,亦曾细 尝其味,深绎其词乎?使读书作古之人,取《西厢》南本一阅,句栉字比,未有 不废卷掩鼻,而怪秽气熏人者也。若曰:词曲情文不浃,以其就北本增删,割彼 凑此,自难帖合,虽有才力无所施也。然则宾白之文,皆由己作,并未依傍原本, 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为俗口鄙恶之谈,以秽听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 尽有不就原本增删,或自填一折以补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参作诸曲之过文者, 此则束缚无人,操纵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强支吾之句,以混 观者之目乎?使王实甫复生,看演此剧,非狂叫怒骂,索改本而付之祝融,即痛 哭流涕,对原本而悲其不幸矣。嘻!续《西厢》者之才,去作《西厢》者,止争 一间,观者群加非议,谓《惊梦》以后诸曲,有如狗尾续貂。以彼之才,较之作 《南西厢》者,岂特奴婢之于郎主,直帝王之视乞丐!乃今之观者,彼施责备, 而此独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尸户祝,居然配飨《琵琶》,非特实甫呼冤,且 使则诚号屈矣!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等剧,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 则乐观恐后。何也?以其腔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非 改头换面、折手跛足之《西厢》也。南本则聋瞽、喑哑、驮背、折腰诸恶状,无 一不备于身矣。非但责其文词,未究音律。从来词曲之旨,首严宫调,次及声音, 次及字格。九宫十三调,南曲之门户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曲,则分门别 户,各有依归,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难紊乱。此剧只因改北成南,遂变尽 词场格局:或因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后曲与后曲体段不合,遂向别宫别调随取 一曲以联络之,此宫调之不能尽合也;或彼曲与此曲牌名巧凑,其中但有一二句 字数不符,如其可增可减,即增减就之,否则任其多寡,以解补凑不来之厄,此 字格之不能尽符也;至于平仄阴阳与逐句所叶之韵,较此二者其难十倍,诛将不 胜诛,此声音之不能尽叶也。词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尝缺一,能使 天下相传,久而不废,岂非咄咄怪事乎?更可异者,近日词人因其熟于梨园之口, 习于观者之目,谓此曲第一当行,可以取法,用作曲谱;所填之词,凡有不合成 律者,他人执而讯之,则曰:“我用《南西厢》某折作对子,如何得错!”噫,玷 《西厢》名目者此人,坏词场矩度者此人,误天下后世之苍生者,亦此人也。此 等情弊,予不急为拈出,则《南西厢》之流毒,当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向在都门,魏贞庵相国取崔郑合葬墓志铭示予,命予作《北西厢》翻本,以 正从前之谬。予谢不敏,谓天下已传之书,无论是非可否,悉宜听之,不当奋其 死力与较短长。较之而非,举世起而非我;即较之而是,举世亦起而非我。何也? 贵远贱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谁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时流下? 彼文足以传世,业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无实据。以无据敌有征,其败可立 见也。时龚芝麓先生亦在座,与贞庵相国均以予言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厢》, 又有一人欲续《水浒传》,同商干予。予曰:“《西厢》非不可改,《水浒》非 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坛之座位,业如泰山之隐,磐石 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让席于予,此万不可得之数也。无论所改之《西厢》,所 续之《水浒》,未必可继后尘,即使高出前人数倍,吾知举世之人不约而同,皆 以‘续貂蛇足’四字,为新作之定评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诫人, 而今不以之绳己,动数前人之过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放郑声音,非仇 郑声,存雅乐也;辟异端者,非分异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厢》,非分 《南西厢》,欲存《北西厢》之本来面目也。若谓前人尽不可议,前书尽不可毁, 则杨朱、墨翟亦是前人,郑声未必无底本,有之亦是前书,何以古圣贤放之辟之, 不遗余力哉?予又谓《北西厢》不可改,《南西厢》则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 观此剧,非故嗜痂,因此剧之外别无善本,欲睹崔引旧事,舍此无由。地乏朱砂, 赤土为佳,《南西厢》之得以浪传,职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别 出新裁,创为南本,师实甫之意,而不必更袭其词,祖汉卿之心,而不独仅续其 后,若与《北西厢》角胜争雄,则可谓难之又难,若止与《南西厢》赌长较短, 则犹恐屑而不屑。予虽乏才,请当斯任,救饥有暇,当即拈毫。

  《南西厢》翻本既不可无,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于《北琵琶》一剧。蔡中 郎夫妇之传,既以《琵琶》得名,则“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当年作者何以仅 标其名,不见拈弄真实?使赵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往别张大公,弹出 北曲哀声一大套,使观者听者涕泗横流,岂非《琵琶记》中一大畅事?而当年见 不及此者,岂元人各有所长,工南词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实甫作《琵琶》,吾 知与千载后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予虽乏才,亦不敢不当斯任。向填一折付优人, 补则诚原本之不逮,兹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扩为全本,以备词人采择,如其可 用,谱为弦索新声,若是,则《南西厢》、《北琵琶》二书可以并行。虽不敢望 追踪前哲,并辔时贤,但能保与自手所填诸曲(如已经行世之前后八种,及已填 未刻之内外八种)合而较之,必有浅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书,必须杜门累月, 窃恐饥为驱人,势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为数十口家人筹生计乎?伤哉! 贫也。

  ○恪守词韵

  一出用一韵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为定格。旧曲韵杂出入无常者,因其法 制未备,原无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韵》一书,则犹畛域画定,寸 步不容越矣。常见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韵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 偶得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故勉强入之,以快一时之目者也。杭有才人 沈孚中者,所制《绾春园》、《息宰河》二剧,不施浮采,纯用白描,大是元人 后劲。予初阅时,不忍释卷,及考其声韵,则一无定轨,不惟偶犯数学,竟以寒 山、桓欢二韵,合为一处用之,又有以支思、刘微、鱼模三韵并用者,甚至以真 文、庚青、侵寻三韵,不论开口闭口,同作一韵用者。长于用才而短于择术,致 使佳调不传,殊可痛惜!夫作诗填词同一理也。未有沈休文诗韵以前,大同小异 之韵,或可叶入诗中。既有此书,即三百篇之风人复作,亦当俯就范围。李白诗 仙,杜甫诗圣,其才岂出沈约下,未闻以才思纵横而跃出韵外,况其了乎?设有 一诗于此,言言中的,字字惊人,而以一东二冬并叶,或三江七阳互施,吾知司 选政者,必加摈黜,岂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词家绳墨,只在《谱》、 《韵》二书,合谱合韵,方可言才,不则八斗难克升合,五车不敌片纸,虽多虽 富,亦奚以为?

  ○凛遵曲谱

  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 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 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情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 穷,总不出谱内刊成之定格。是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 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使曲无定谱,亦可日异月新,则凡属淹 通文艺者,皆可填词,何元人、我辈之足重哉?“依样画葫芦”一语,竟似为填词 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稍有一线之出入,则葫芦体样不圆,非近于方, 则类乎扁矣。葫芦岂易画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画葫芦者,止有汤临川一人,而 犹有病其声韵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甚矣,画葫芦之难,而一定之成样不可 擅改也。

  曲谱无新,曲牌名有新。盖词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俩,无可奈何, 故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 马待风云》之类是也。此皆老于词学、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则上调不接下调,徒 受歌者揶揄。然音调虽协,亦须文理贯通,始可串离使合。如《金络索》、《梧 桐树》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金索挂梧桐》,以金索挂树,是情理所有之 事也。《倾杯序》、《玉芙蓉》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倾杯赏芙蓉》,倾 杯酒而赏芙蓉,虽系捏成,犹口头语也。《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 是三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云之会,此语即入诗文 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伦有脊之言,虽巧而不厌其巧。竟有只顾串合,不询 文义之通塞,事理之有无,生扭数字作曲名者,殊失顾名思义之体,反不若前人 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二别曲,则曰《二犯江儿 水》;本曲《集贤宾》而串入三别曲,则曰《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二字 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锦花》而串入别曲,则曰《摊破簇御林》、 《摊破地锦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数曲串为一曲而标以总名, 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觉浑雅。予 谓串旧作新,终是填词末着。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旧杀,终觉新奇可喜。 如以级新极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张之曲,谁其好之?善恶在实,不在名也。

  ○鱼模当分

  词曲韵书,止靠《中原音韵》一种,此系北韵,非南韵也。十年之前,武林 陈次升先生欲补此缺陷,作《南词音韵》一书,工垂成而复缀,殊为可惜。予谓 南韵深渺,卒难成书。填词之家即将《中原音韵》一书,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 出入声字,另为一声,私置案头,亦可暂备南词之用。然此犹可缓。更有急于此 者,则鱼模一韵,断宜分别为二。鱼之与模,相去甚远,不知周德清当日何故比 而同之,岂仿沈休文诗韵之例,以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元之一韵,必欲于 纯中示杂,以存“大音希声”之一线耶?无论一曲数音,听到歇脚处,觉其散漫无 归,即我非置之案头,自作文字读,亦觉字句聱牙,声韵逆耳。倘有词学专家, 欲其文字与声音媲美者,当令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斯为极妥。即不能全 出皆分,或每曲各为一韵,如前曲用鱼,则用鱼韵到底,后曲用模,则用模韵到 底,犹之一诗一韵,后不同前,亦简使可行之法也。自愚见推之,作诗用韵,亦 当仿此。另钞元字一韵,区别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则用元韵到底, 凡涉繁、孙二韵者勿用,拈得繁、孙者亦然。出韵则犯诗家之忌,未有以用韵太 严而反来指谪者也。

  ○廉监宜避

  侵寻、监咸、廉纤三韵,同属闭口之音,而侵寻一韵,较之监咸、廉纤,独 觉稍异。每至收音处,侵寻闭口,而其音犹带清亮,至监咸、廉纤二韵,则微有 不同。此二韵者,以作急板小曲则可,若填悠扬大套之词,则宜避之。《西厢》 “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王忏》”一折用之者,以出惠明口中,声口恰相合耳。 此二韵宜避者,不止单为声音,以其一韵之中,可用者不过数字,余皆险僻艰生, 备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扌昝”字、“搀”字、“覃”字、《赞”字、“馅”字、“蘸” 字、“风彡”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实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厢》, 即不敢用此险韵矣。初学填词者不知,每于一折开手处,误用此韵,致累全篇无 好句;又有作不终篇,弃去此韵而另作者,失计妨时。故用韵不可不择。

  ○拗句难好

  音律之难,不难于铿锵顺口之文,而难于倔强聱牙之句。铿锵顺口者,如此 字声韵不合,随取一字换之,纵横顺逆,皆可成文,何难一时数曲。至于倔强聱 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挥写,尚难见才,况有清浊阴阳,及明用韵,暗用韵, 又断断不宜用韵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词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罗袍》、《醉 扶归》、《解三酲》、《步步娇》、《园林好》、《江儿水》等曲。韵脚虽多, 字句虽有长短,然读者顺口,作者自能随笔,即有一二句宜作拗体,亦如诗内之 古风,无才者处此,亦能勉力见才。至如《小桃红》、《下山虎》等曲,则有最 难下笔之句矣。《幽闺记.小桃红》之中段云:“轻轻将袖儿掀,露春纤,盏儿 拈,低娇面也。”每句只三字,末字叶韵,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断该用平,不可 犯仄。此等处,似难而尚未尽难。其《下山虎》云:“大人家体面,委实多般, 有眼何曾见!懒能向前,弄盏传杯,恁般腼腆。这里新人忒杀虔,待推怎地展? 主婚人,不见怜,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恶姻缘总在天。”只须“懒能向前”、 “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搅断词肠。“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 每句四字,两平两仄,末字叶韵。“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叶韵,五字之中, 平居其一,仄居其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类极多,其难有十倍于此 者,若逐个牌名援引,则不胜其繁,而观者厌矣;不引一二处定其难易,人又未 必尽晓;兹只随拈旧诗一句,颠倒声韵以喻之。如“云淡风轻近午天”,此等句法, 自然容易见好,若变为“风轻云淡近午天”,则虽有好句,不夺目矣。况“风轻云淡 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阴阳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须再易数 字,始能合拍。或改为“风轻云淡午近天”,或又改为“风轻午近云淡天”,此等句 法,揆之音律则或谐矣,若以文理绳之,尚得名为词曲乎?海内观者,肯曰此句 为音律所限,自难求工,姑为体贴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既曰不能, 则作者将删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创一格而畅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则 攻此道者,亦甚难矣!变难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门,词人或有行之 者,未必尽有知之者。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 而往投之也。凡作倔强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当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 即稍更数字,略变声音,念来亦觉顺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顺口, 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随拈一二句试之。如“柴米油盐酱醋茶”,口头语也,试变 为“油盐柴米酱醋茶”,或再变为“酱醋油盐柴米茶”,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者。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口头语也,试将上句变为“日出东边西边 雨”,下句变为“道是有情却无情”,亦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音。若使新造之言 而作此等拗句,则几与海外方言无别,必经重译而后知之矣。即取前引《幽闺》 之二句,定其工拙。“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体也。“懒能向前”一句, 系作者新构,此句便觉生涩,读不顺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语,此句便 觉自然,读之溜亮,岂非用成语易工,作新句难好之验乎?予作传奇数十种,所 谓“三折肱为良医”,此折肱语也。因觅知音,尽倾肝膈。孔子云:“益者三友:友 直,友谅,友多闻。”多闻,吾不敢居,谨自呼为直谅。

  ○合韵易重

  句末一字之当叶者,名为韵脚。一曲之中,有几韵脚,前后各别,不可犯重。 此理谁不知之?谁其犯之?所不尽知而易犯者,惟有“合前”数句。兹请先言合前 之故。同一牌名而为数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在南曲则曰“前腔”,在北曲则 曰“么篇”,犹诗题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后数语,在前后各别者,有前后 相同,不复另作,名为“合前”者。此虽词人躲懒法,然付之优人,实有二便;初 学之时,少读数句新词,省费几番记忆,一便也;登场之际,前曲各人分唱,合 前之曲必通场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然合前之韵脚最易犯重。何 也?大凡作首曲,则知查韵,用过之字不肯复用,迨做到第二、三曲,则止图省 力,但做前词,不顾后语,置合前数句于度外,谓前曲已有,不必费心,而乌知 此数句之韵脚在前曲则语语各别,凑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 曲,而有合前之句者,必将末后数句之韵脚紧记在心,不可复用;作完之后,又 必再查,始能不犯此病。此就韵脚而言也。韵脚犯重,犹是小病,更有大于此者, 则在词意与人不相合。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则此数句之词意必有同情。如 生旦净丑四人在场,生旦之意如是,净丑之意亦如是,即可谓之同时,即可使之 同唱;若生旦如是,净丑未尽如是,则两情不一,已无同唱之理;况有生旦如是, 净丑必不如是,则岂有相反之曲而同唱者乎?此等关窍,若不经人道破,则填词 之家既顾阴阳平仄,又调角徵宫商,心绪万端,岂能复筹及此?予作是编,其于 词学之精微,则万不得一,如此等粗浅之论,则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者矣。 后来作者,当锡予一字,命曰“词奴”,以其为千古词人,尝效纪纲奔走之力也。

  ○慎用上声

  平上去入四声,惟上声一音最别。用之词曲,较他音独低,用之宾白,又较 他音独高。填词者每用此声,最宜斟酌。此声利于幽静之词,不利于发扬之曲; 即幽静之词,亦宜偶用、间用,切忌一句之中连用二三四字。盖曲到上声字,不 求低而自低,不低则此字唱不出口。如十数学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觉抑扬有致; 若重复数字皆低,则不特无音,且无曲矣。至于发扬之曲,每到吃紧关头,即当 用阴字,而易以阳字尚不发调,况为上声之极细者乎?予尝谓物有雌雄,字亦有 雌雄。平去入三声以及阴字,乃字与声之雄飞者也;上声与阳字,乃字与声之雌 伏者也。此理不明,难于制曲。初学填词者,每犯抑扬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 为上声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词人之能度曲者,世间颇少。其握管捻髭之 际,大约口呐吟哦,皆同说话,每逢此字,即作高声;且上声之字出口最高,入 耳极清,因其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书。孰知唱曲之道与此相反,念 来高者,唱出反氏,此文妙曲利于案头,而不利于场上之通病也。非笠翁为千古 痴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点渣滓者,孰肯尽出家私底蕴,以博慷慨好义之虚 名乎?

  ○少填入韵

  入声韵脚,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以韵脚一字之音,较他字更须明亮,北曲止 有三声,有平上去而无入,用入声字作韵脚,与用他声无异也。南曲四声俱备, 遇入声之字,定宜唱作入声,稍类三音,即同北调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 以入韵作南词,随口念来,皆似北调,是以知之。若填北曲,则莫妙于此,一用 入声,即是天然北调。然入声韵脚,最易见才,而又最难藏拙。工于入韵,即是 词坛祭酒。以入韵之字,雅驯自然者少,粗俗倔强者多。填词老手,用惯此等字 样,始能点铁成金。浅乎此者,运用不来,熔铸不出,非失之太生,则失之太鄙。 但以《西厢》、《琵琶》二剧较其短长。作《西厢》者,工于北调,用入韵是其 所长。如《闹会》曲中“二月春雷响殿角”,“早成就了幽期密约”,“内性儿聪明, 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约”字,“学”字,“作”字,何等雅驯! 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韵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两处堪悲, 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入声韵脚宜北不宜南之论,盖为初学者设, 久于经道而得三昧者,则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矣。

  ○别解务头

  填词者必讲“务头”,然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余谱》中载《务头》一卷, 前后胪列,岂止万言,究竟务头二字,未经说明,不知何物。止于卷尾开列诸旧 曲,以为体样,言某曲中第几句是务头,其间阴阳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 不可混施。若迹此求之,则除却此句之外,其平仄阴阳,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论矣。 又云某句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若是,则一曲之中,止该用一俊语,其余字 句皆可潦草涂鸦,而不必计其工拙矣。予谓立言之人,与当权秉轴者无异。政令 之出,关乎从违,断断可从,而后使民从之,稍背于此者,即在当违之列。凿凿 能信,始可发令,措词又须言之极明,论之极畅,使人一目了然。今单提某句为 务头,谓阴阳平仄,断宜加严,俊语可施于上。此言未尝不是,其如举一废百, 当从者寡,当违者众,是我欲加严,而天下之法律反从此而宽矣。况又嗫嚅其词, 吞多吐少,何所取义而称为务头,绝无一字之诠释。然则“葫芦提”三字,何以服 天下?吾恐狐疑者读之,愈重其狐疑,明了者观之,顿丧其明了,非立言之善策 也。予谓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 有此则活,无此则死。进不可战,退不可守者,无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动情, 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 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 全句皆健者,务头也。由此推之,则不特曲有务头,诗词歌赋以及举子业,无一 不有务头矣。人亦照谱按格,发舒性灵,求为一代之传书而已矣,岂得为谜语欺 人者所惑,而阻塞词源,使不得顺流而下乎?

宾白第四   自来作传奇者,止重填词,视宾白为末着,常有“白雪阳春”其调,而“巴人下 里”其言者,予窃怪之。原其所以轻此之故,殆有说焉。元以填词擅长,名人所 作,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之介白者,每折不过数言,即抹去宾白而止阅填词, 亦皆一气呵成,无有断续,似并此数言亦可略而不备者。由是观之,则初时止有 填词,其介白之文,未必不系后来添设。在元人,则以当时所重不在于此,是以 轻之。后来之人,又谓元人尚在不重,我辈工此何为?遂不觉日轻一日,而竟置 此道于不讲也。予则不然。尝谓曲之有白,就文字论之,则犹经文之于传注;就 物理论之,则如栋梁之于榱桷;就人身论之,则如肢体之于血脉,非但不可相轻, 且觉稍有不称,即因此贱彼,竟作无用观者。故知宾白一道,当与曲文等视,有 最得意之曲文,即当有最得意之宾白,但使笔酣墨饱,其势自能相生。常有因得 一句好白,而引起无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词,而生出无穷话柄者。是文与文 自相触发,我止乐观厥成,无所容其思议。此系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说,而作 化境观也。

  ○声务铿锵

  宾白之学,首务铿锵。一句聱牙,俾听者耳中生棘;数言清亮,使观者倦处 生神。世人但以音韵二字用之曲中,不知宾白之文,更宜调声协律。世人但知四 六之句平间仄,仄间平,非可混施迭用,不知散体之文亦复如是。“平仄仄平平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二语,乃千古作文这通诀,无一语一字可废声音者也。 如上句末一字用平,则下句末一字定宜用仄,连用二平,则声带喑哑,不能耸听。 下句末一字用仄,则接此一句之上句,其末一字定宜用平,连用二仄,则音类咆 哮,不能悦耳。此言通篇之大较,非逐句逐字皆然也。能以作四六平仄之法,用 于宾白之中,则字字铿锵,人人乐听,有“金声掷地”之评矣。

  声务铿锵之法,不出平仄、仄平二语是也。然有时连用数平,或连用数仄, 明知声欠铿锵,而限于情事,欲改平为仄,改仄为平,而决无平声仄声之字可代 者。此则千古词人未穷其秘,予以探骊觅珠之苦,入万丈深潭者,既久而后得之, 以告同心。虽示无私,然未免可惜。字有四声,平上去入是也。平居其一,仄居 其三,是上去入三声皆丽于仄。而不知上之为声,虽与去入无异,而实可介于平 仄之间,以其别有一种声音,较之于平则略高,比之去入则又略低。古人造字审 音,使居平仄之介,明明是一过文,由平至仄,从此始也。譬如四方声音,到处 各别,吴有吴音,越有越语,相去不啻天渊,而一至接壤之处,则吴越之音相伴, 吴人听之觉其同,越人听之亦不觉其异。晋、楚、燕、秦以至黔、蜀,在在皆然, 此即声音之过文,犹上声介于平去入之间也。作宾白者,欲求声韵铿锵,而限于 情事,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者,即当用此法以济其穷。如两句三句皆平,或两句 三句皆仄,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即用一上声之字介乎其间,以之代平可,以之 代去入亦可。如两句三句皆平,间一上声之字,则其声是仄,不必言矣。即两句 三句皆去声入声,而间一上声之字,则其字明明是仄而却似平,令人听之不知其 为连用数仄者。此理可解而不可解,此法可传而实不当传,一传之后,则遍地金 声,求一瓦缶之鸣而不可得矣。

  ○语求肖似

  文字之最豪宕,最风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过填词一种。若无此种,几 于闷杀才人,困死豪杰。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 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藉以舒,愠为之解,且尝僭作两间最乐 之人,觉富贵荣华,其受用不过如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 者。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 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 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治亲年,可 跻尧、舜、彭之上。非若他种文字,欲作寓言,必须远引曲譬,蕴藉包含,十 分牢骚,还须留住六七分,八斗才学,止可使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纵送, 即谓失风人之旨,犯佻达之嫌,求为家弦户诵者难矣。填词一家,则惟恐其蓄而 不言,言之不尽。是则是矣,须知畅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 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 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为邪辟之 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 浒传》之叙事,吴道子之写生,斯称此道中之绝技。果能若此,即欲不传,其可 得乎?

  ○词别繁减

  传奇中宾白之繁,实自予始。海内知我者与罪我者半。知我者曰:从来宾白 作说话观,随口出之即是,笠翁宾白当文章做,字字俱费推敲。从来宾白只要纸 上分明,不顾口中顺逆,常有观刻本极其透彻,奏之场上便觉糊涂者,岂一人之 耳目,有聪明聋聩之分乎?因作者只顾挥毫,并未设身处地,既以口代优人,复 以耳当听者,心口相维,询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此其所以判然之故也。 笠翁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考其关目,试其声音, 好则直书,否则搁笔,此其所以观听咸宜也。罪我者曰:填词既曰“填词”,即当 以词为主;宾白既名“宾白”,明言白乃其宾,奈何反主作客,而犯树大于根之弊 乎?笠翁曰:始作俑者,实实为予,责之诚是也。但其敢于若是,与其不得不若 是者,则均有说焉。请先白其不得不若是者。前人宾白之少,非有一定当少之成 格。盖彼只以填词自任,留余地以待优人,谓引商刻羽我为政,饰听美观彼为政, 我以约略数言,示之以意,彼自能增益成文。如今世之演《琵琶》、《西厢》、 《荆》、《刘》、《拜》、《杀》等曲,曲则仍之,其间宾白、科诨等事,有几 处合于原本,以寥寥数言塞责者乎?且作新与演旧有别。《琵琶》、《西厢》、 《荆》、《刘》、《拜》、《杀》等曲,家弦户诵已久,童叟男妇皆能备悉情由, 即使一句宾白不道,止唱曲文,观者亦能默会,是其宾白繁减可不问也。至于新 演一剧,其间情事,观者茫然;词曲一道,止能传声,不能传情,欲观者悉其颠 末,洞其幽微,单靠宾白一着。予非不图省力,亦留余地以待优人。但优人之中, 智愚不等,能保其增益成文者悉如作者之意,毫无赘疣蛇足于其间乎?与其留余 地以待增,不若留余地以待减,减之不当,犹存作者深心之半,犹病不服药之得 中医也。此予不得不若是之故也。至其敢于若是者,则谓千古文章,总无定格, 有创始之人,即有守成不变之人,有守成不变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变其形, 自成一家而不顾天下非笑之人。古来文字之正变为奇,奇翻为正者,不知凡几, 吾不具论,止以多寡增益之数论之。《左传》、《国语》,纪事之书也,每一事 不剐,每一语不过数字,初时未病其少;迨班固之作《汉书》,司马迁之为《史 记》,亦纪事之书也,遂益数行为数十百行,数字为数十百字,岂有病其过多, 而废《史记》、《汉书》于不读者乎?此言少之可变为多也。诗之为道,当日但 有古风,古风之体,多则数十百句,少亦十数句,初时亦未病其多;迨近体一出, 则约数十百句为八句,绝句一出,又敛八句为四句,岂有病其渐少,而选诗之家 止载古风,删近体绝句于不录者乎?此言多之可变为少也。总之,文字短长,视 其人之笔性。笔性遒劲者,不能强之使长;笔性纵肆者,不能缩之使短。文患不 能长,又患其可以不长而必欲使之长。如其能长而又使人不可删逸,则虽为宾白 中之古风史汉,亦何患哉?予则乌能当此,但为糠秕之导,以俟后来居上之人。

  予之宾白,虽有微长,然初作之时,竿头未进,常有当俭不俭,因留余幅以 俟剪裁,遂不觉流为散漫者。自今观之,皆吴下阿蒙手笔也。如其天假以年,得 于所传十种之外,别有新词,则能保为犬夜鸡晨,鸣乎其所当鸣,默乎其所不得 不默者矣。

  ○字分南北

  北曲有北音之字,南曲有南音之字,如南音自呼为“我”,呼人为“你”,北音 呼人为“您”,自呼为“俺”为“咱”之类是也。世人但知曲内宜分,乌知白随曲转,不 应两截。此一折之曲为南,则此一折之白悉用南音之字;此一折之曲为北,则此 一折之白悉用北音之字。时人传奇多有混用者,即能间施于净丑,不知加严于生 旦;此能分用于男子,不知区别于妇人。以北字近于粗豪,易入刚劲之口,南音 悉多娇媚,便施窈窕之人。殊不知声音驳杂,俗语呼为“两头蛮”,说话且然,况 登场演剧乎?此论为全套南曲、全套北曲者言之,南北相间,如《新水令》、《步 步娇》之类,则在所不拘。

  ○文贵洁净

  白不厌多之说,前论极详,而此复言洁净。洁净者,简省之别名也。洁则忌 多,减始能净,二说不无相悖乎?曰:不然。多而不觉其多者,多即是洁;少而 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芜。予所谓多,谓不可删逸之多,非唱沙作米、强凫变鹤之 多也。作宾白者,意则期多,字惟求少,爱虽难割,嗜亦宜专。每作一段,即自 删一段,万不可删者始存,稍有可削者即去。此言逐出初填之际,全稿未脱之先, 所谓慎之于始也。然我辈作文,常有人以为非,而自认作是者;又有初信为是, 而后悔其非者。文章出自己手,无一非佳,诗赋论其初成,无语不妙,迨易日经 时之后,取而观之,则妍媸好丑之间,非特人能辨别,我亦自解雌黄矣。此论虽 说填词,实各种诗文之通病,古今才士之恒情也。凡作传奇,当于开笔之初,以 至脱稿之后,隔日一删,逾月一改,始能淘沙得金,无瑕瑜互见之失矣。此说予 能言之不能行之者,则人与我中分其咎。予终岁饥驱,杜门日少,每有所作,率 多草草成编,章名急就,非不欲删,非不欲改,无可删可改之时也。每成一剧, 才落毫端,即为坊人攫去,下半犹未脱稿,上半业已灾梨,非止灾梨,彼伶工之 捷足者,又复灾其肺肠,灾其唇舌,遂使一成不改,终为痼疾难医。予非不务洁 净,天实使之,谓之何哉!

  ○意取尖新

  纤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处处皆然,而独不戒于传奇一种。传奇之为道也, 愈纤愈密,愈巧愈精。词人忌在老实,老实二字,即纤巧之仇家敌国也。然纤巧 二字,为文人鄙贱已久,言之似不中听,易以尖新二字,则似变瑕成瑜。其实尖 新即是纤巧,犹之暮四朝三,未尝稍异。同一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 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白有尖新 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 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则求归不得。尤物足以移人,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 也。

  ○少用方言

  填词中方言之多,莫过于《西厢》一种,其余今词古曲,在在有之。非止词 曲,即《四书》之中,《孟子》一书亦有方言,天下不知而予独知之,予读《孟 子》五十余年不知,而今知之,请先毕其说。儿时读“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吾 不惴焉”,观朱注云:“褐,贱者之服;宽博,宽大之衣。”心甚惑之。因生南方, 南方衣褐者寡,间有服者,强半富贵之家,名虽褐而实则绒也。因讯蒙师,谓褐 乃贵人之衣,胡云贱者之服?既云贱矣,则当从约,短一尺,省一尺购办之次, 少一寸,免一寸缝纫之力,胡不窄小其制而反宽大其形,是何以故?师默然不答, 再询,则顾左右而言他。具此狐疑,数十年未解。及近游秦塞,见其土著之民, 人人衣褐,无论丝罗罕觏,即见一二衣布者,亦类空谷足音。因地寒不毛,止以 牧养自活,织牛羊之毛以为衣,又皆粗而不密,其形似毯,诚哉其为贱者之服, 非若南方贵人之衣也!又见其宽则倍身,长复扫地。即而讯之,则曰:“此衣之 外,不复有他,衫裳襦裤,总以一物代之,日则披之当服,夜则拥以为衾,非宽 不能周遭其身,非长不能尽履其足。《鲁论》‘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即是类 也。”予始幡然大悟曰:“太史公著书,必游名山大川,其斯之谓欤!”盖古来圣贤 多生西北,所见皆然,故方言随口而出。朱文公南人也,彼乌知之?故但释字义, 不求甚解,使千古疑团,至今未破,非予远游绝塞,亲觏其人,乌知斯言之不谬 哉?由是观之,《四书》之文犹不可尽法,况《西厢》之为词曲乎?凡作传奇, 不宜频用方言,令人不解。近日填词家,见花面登场,悉作姑苏口吻,遂以此为 成律,每作净丑之白,即用方言,不知此等声音,止能通于吴越,过此以往,则 听者茫然。传奇天下之书,岂仅为吴越而设?至于他处方言,虽云入曲者少,亦 视填词者所生之地。如汤若士生于江右,即当规避江右之方言,粲花主人吴石渠 生于阳羡,即当规避阳羡之方言。盖生此一方,未免为一方所囿。有明是方言, 而我不知其为方言,及入他境,对人言之而人不解,始知其为方言者。诸如此类, 易地皆然。欲作传奇,不可不存桑弧蓬矢之志。

  ○时防漏孔

  一部传奇之宾白,自始自终,奚啻千言万语。多言多失,保无前是后非,有 呼不应,自相矛盾之病乎?如《玉簪记》之陈妙常,道姑也,非尼僧也,其白云 “姑娘在禅堂打坐”,其曲云“从今孽债染缁衣”,“禅堂”、“缁衣”皆尼僧字面,而用 入道家,有是理乎?诸如此类者,不能枚举。总之,文字短少者易为检点,长大 者难于照顾。吾于古今文字中,取其最长最大,而寻不出纤毫渗漏者,惟《水浒 传》一书。设以他人为此,几同笊篱贮水,珠箔遮风,出者多而进者少,岂止三 十六漏孔而已哉!

科诨第五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 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 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 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 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 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 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戒淫亵   观文中花面插科,动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话,公然道之戏场者。 无论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惟恐恶声之污听,且防男女同观,共闻亵语,未必不 开窥窃之门,郑声宜放,正为此也。不知科诨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 何必专谈欲事?即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法,何必以口代笔,画 出一幅春意图,始为善谈欲事者哉?人问:善谈欲事,当用何法,请言一二以概 之。予曰: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 令人自思。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 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解,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 见无异,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矣。   ○忌俗恶   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 非文人之笔。吾于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 皆文人最妙之笔也。《粲花五种》之长,不仅在此,才锋笔藻,可继《还魂》, 其稍逊一筹者,则在气与力之间耳。《还魂》气长,《粲花》稍促;《还魂》力 足,《粲花》略亏。虽然,汤若士之《四梦》,求其气长力足者,惟《远魂》一 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并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犹在,奋其全力,另制一种新 词,则词坛赤帜,岂仅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与二老同时。他 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倾倒,必不作妒而欲杀之伏,向阎罗天子掉舌,排挤后来 人也。   ○重关系   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通场脚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末 有外末之科诨,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然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 诨难。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 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关系维何?曰:于嘻笑灰谐之处,包含绝大文 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简雍之说淫具,东方朔之 笑彭祖面长,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作传奇者,苟能取法于此,是科 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   ○贵自然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一段,或预 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其为笑也不真,其为 乐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 斯为科诨之妙境耳。如前所云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论之。蜀先 主时,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欲置之法。雍与先主游,见 男女各行道上,雍谓先生曰:“彼欲行淫,请缚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 雍曰:“各有其具,与欲酿未酿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释蓄酿具者。汉 武帝时,有善相者,谓人中长一寸,寿当百岁。东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 责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则百岁,彭祖岁八百,其人 中不几八寸乎?人中八寸,则面几长一丈矣,是以笑之。”此二事,可谓绝妙之 诙谐,戏场有此,岂非绝妙之科诨?然当时必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 亲听人口一寸寿当百岁之说,始及彭祖面长,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 见未闻,突然引此为喻,则怒之不暇,笑从何来?笑既不得,悟从何来?此即贵 自然、不贵勉强之明证明。吾看深《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迂奇诞妄, 不知何入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岂文章一道,俗则 争取,雅则共弃乎?   ◎格局第六   传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听人自为政者。开场用末,冲 场用生;开场数语,包括通篇,冲场一出,蕴酿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开手宜 静不宜喧,终场忌冷不忌热,生旦合为夫妇,外与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 格也。然遇情事变更,势难仍旧,不得不通融兑换而用之,诸如此类,皆其可仍 可改,听人为政者也。近日传奇,一味趋新,无论可变者变,即断断当仍者,亦 如改窜,以示新奇。予谓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 犹之诗赋古文以及时艺,其中人才辈也,一人胜似一人,一作奇于一伯,然止别 其词华,未闻异其资格。有以古风之局而为近律者乎?有以时艺之体而作古文者 乎?绳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师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家门   开场数语,谓之“家门”。虽云为字不多,然非结构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 措手。即使规模已定,犹虑做到其间,势有阻挠,不得顺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张, 是以此折最难下笔。如机锋锐利,一往而前,所谓信手拈业,头头是道,则从此 折做起,不则姑缺首篇,以俟终场补入。犹塑佛者不即开光,画龙者点睛有待, 非故迟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则目宜左视,其身向右则目宜右观,俯仰低 徊,皆从身转,非可预为计也。此是词家讨便宜法,开手即以告人,使后来作者 未经捉笔,先省一番无益之劳,知笠翁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 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未说家门,先有一上场小曲,如《西江月》、《蝶恋花》之类,总无成格, 听人拈取。此曲向来不切本,止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作戏诸套语。予谓词曲中 开场一折,即古文之冒头,时文之破题,务使开门见山,不当借帽覆顶。即将本 传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与后所说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是暗说,后是明说, 暗说似破题,明说似承题,如此立格,始为有根有据之文。场中阅卷,看至第二 三行而始觉其好者,即是可取可弃之文;开卷之初,能将试官眼睛一把拿信,不 放转移,始为必售之技。吾愿才人举笔,尽作是观,不止填词而已也。   元词开场,止有冒头数语,谓之“正名”,又曰“楔子”,多则四句,少则二句, 似为简捷。然不登场则已,既用副末上场,脚才点地,遂尔抽身,亦觉张皇失次。 增出家门一段,甚为有理。然家门之前,另有一词,今之梨园皆略去前词,只就 家门说起,止图省力,埋没作者一段深心。大凡说话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 不宜太远,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开口骂题,便说几句闲文,才归正传, 亦未尝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此卤莽灭裂之状也?作者万勿因其不读而作省 文。至于末后四句,非止全该,又宜别俗。元人楔子,太近老实,不足法也。   ○冲场   开场第二折,谓之“冲场”。冲场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长引子。 引子唱完,继以诗词及四六排语,谓之“定场白”,言其未说之先,人不知所演何 剧,耳目摇摇,得此数语,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此折之一折一词,较 之前折家门一曲,犹难措手。务以寥寥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蕴酿全部 精神,犹家门之括尽无遗也。同属包括之词,则分难易于其间者,以家门可以明 说,而冲场引子及定场诗词全用暗射,无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戏文之节 目全于此处理根,而作此一本戏文之好歹,亦即于此时定价。何也?开手笔机飞 舞,墨势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则把握在手,破竹之势已成,不忧此后不成完 璧。如此时此际文情艰涩,勉强支吾,则朝气昏昏,到晚终无晴色,不知不作之 为愈也。然则开手锐利者宁有几人?不几阻抑后辈,而塞填词之路乎?曰:不然。 有养机使动之法在:如入手艰涩,姑置勿填,以避烦苦之势;自寻乐境,养动生 机,俟襟怀略展之后,仍复拈毫,有兴即填,否则又置,如是者数四,未有不忽 撞天机者。若因好句不来,遂以俚词塞责,则走入荒芜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 不可得矣。   ○出脚色   本传中有名脚色,不宜出之太迟。如生为一家,旦为一家,生之父母随生而 出,旦之父母随旦而出,以其一部之主,余皆客也。虽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 出四五折之后。太迟则先有他脚色上场,观者反认为主,及见后来人,势必反认 为客矣。即净丑脚色之关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迟。善观场者,止于前数出所 记,记其人姓名;十出以后,皆是枝外生枝,节中长节,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 问姓字,并形体面目皆可不必认矣。   ○小收煞   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宜紧忌宽,宜热忌热, 宜作郑五歇后,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如做把戏者,暗藏一物于盆 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之际,众人射覆之时也。戏法无真假, 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猜破而后出之, 则观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为妙矣。   ○大收煞   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如一 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至此必须会合。此理谁不 知之?但其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车戽。最忌无因而至,突 如其来,与勉强生情,拉成一处,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者,皆 非此道中绝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团聚,不过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 何趣味?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 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 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予训儿辈尝云:“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 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 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 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 一转”也。   ○填词余论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 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殆其文成矣,其书传矣,天下后代既群 然知之,复群然称许而赞叹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几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 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 所以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赞之,肓人亦能赞之矣。自有《西厢》 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 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 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人患不为 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   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 予论文,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 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 几部,由浅及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 难言也。   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 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 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 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 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 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

演习部

选剧第一 填词之设,专为登场;登场之道,盖亦难言之矣。词曲佳而搬演不得其人,歌童 好而教率不得其法,皆是暴殄天物,此等罪过,与裂缯毁璧等也。方今贵戚通侯, 恶谈杂技,单重声音,可谓雅人深致,崇尚得宜者矣。所可惜者:演剧之人美, 而所演之剧难称尽美;崇雅之念真,而所崇之雅未必果真。尤可怪者:最有识见 之客,亦作矮人观场,人言此本最佳,而辄随声附和,见单即点,不问情理之有 无,以致牛鬼蛇神塞满氍毹之上。极长词赋之人,偏与文章为难,明知此剧最好, 但恐偶违时好,呼名即避,不顾才士之屈伸,遂使锦篇绣帙,沉埋瓿瓮之间。汤 若士之《牡丹亭》、《邯郸梦》得以盛传于世,吴石渠之《绿牡丹》、《画中人》 得以偶登于场者,皆才人侥幸之事,非文至必传之常理也。若据时优本念,则愿 秦皇复出,尽火文人已刻之书,止存优伶所撰诸抄本,以备家弦户诵而后已。伤 哉,文字声音之厄,遂至此乎!吾谓《春秋》之法,责备贤者,当今瓦缶雷鸣, 金石绝响,非歌者投胎之误,优师指路之迷,皆顾曲周郎之过也。使要津之上, 得一二主持风雅之人,凡见此等无情之剧,或弃而不点,或演不终篇而斥之使罢, 上有憎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观者求精,则演者不敢浪习,黄绢色丝之曲,外孙 齑臼之词,不求而自至矣。吾论演习之工而首重选剧者,诚恐剧本不佳,则主人 之心血,歌者之精神,皆施于无用之地。使观者口虽赞叹,心实咨嗟,何如择术 务精,使人心口皆羡之为得也。

  ○别古今

  选剧授歌童,当自古本始。古本既熟,然后间以新词,切勿先今而后古。何 也?优师教曲,每加工于旧,而草草于新。以旧本人人皆习,稍有谬误,即形出 短长;新本偶尔一见,即有破绽,观者听者未必尽晓,其拙尽有可藏。且古本相 传至今,历过几许名师,传有衣钵,未当而必归于当,已精而益求其精,犹时文 中“大学之道”、“学而时习之”诸篇,名作如林,非敢草草动笔者也。新剧则如巧 搭新题,偶有微长,则动主司之目矣。故开手学戏,必宗古本。而古本又必从《琵 琶》、《荆钗》、《幽闺》、《寻亲》等曲唱起,盖腔板之正,未有正于此者。 此曲善唱,则以后所唱之曲,腔板皆不谬矣。旧曲既熟,必须间以新词。切勿听 拘士腐儒之言,谓新剧不如旧剧,一概弃而不习。盖演古戏,如唱清曲,只可悦 知音数人之耳,不能娱满座宾朋之目。听古乐而思卧,听新乐而忘倦。古乐不必 《箫》、《韶》、《琵琶》、《幽闺》等曲,即今之古乐也。但选旧剧易,选新 剧难。教歌习舞之家,主人必多冗事,且恐未必知音,势必委诸门客,询之优师。 门客岂尽周郎,大半以优师之耳目为耳目。而优师之中,淹通文墨者少,每见才 人所作,辄思避之,以凿枘不相入也。故延优师者,必择文理稍通之人,使阅新 词,方能定其美恶。又必藉文人墨客参酌其间,两议佥同,方可授之使习。此为 主人多冗,不谙音乐者而言。若系风雅主盟,词坛领袖,则独断有余,何必知而 故询。噫,欲使梨园风气丕变维新,必得一二缙绅长者主持公道,俾词之佳音必 传,剧之陋者必黜,则千古才人心死,现在名流,有不心沉香刻木而祀之者乎?

  ○剂冷热

  今人之所尚,时优之所习,皆在热闹二字;冷静之词,文雅之曲,皆其深恶 而痛绝者也。然戏文太冷,词曲太雅,原足令人生倦,此作者自取厌弃,非人有 心置之也。然尽有外貌似冷而中藏极热,文章极雅而情事近俗者,何难稍加润色, 播入管弦?乃不问短长,一概以冷落弃之,则难服才人之心矣。予谓传奇无冷热, 只怕不合人情。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 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反能 震天动地。是以人口代鼓乐,赞叹为战争,较之满场杀伐,钲鼓雷鸣而人心不动, 反欲掩耳避喧者为何如?岂非冷中之热,胜于热中之冷;俗中之雅,逊于雅中之 俗乎哉?

变调第二   变调者,变古调为新调也。此事甚难,非其人不行,存此说以俟作者。才人 所撰诗赋古文,与佳人所制锦绣花样,无不随时更变。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 活,不变则板。至于传奇一道,尤是新人耳目之事,与玩花赏月同一致也。使今 日看此花,明日复看此花,昨夜对此月,今夜复对此月,则不特我厌其旧,而花 与月亦自愧其不新矣。故桃陈则李代,月满即哉生。花月无知,亦能自变其调, 矧词曲出生人之口,独不能稍变其音,而百岁登场,乃为三万六千日雷同合掌之 事乎?吾每观旧剧,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则喜其音节不乖,耳中免生芒刺; 惧则惧其情事太熟,眼角如悬赘疣。学书学画者,贵在仿佛大都,而细微曲折之 间,正不妨增减出入,若止为依样葫芦,则是以纸印纸,虽云一线不差,少天然 生动之趣矣。因创二法,以告世之执郢斤者。

  ○缩长为短

  观场之事,宜晦不宜明。其说有二:优孟衣冠,原非实事,妙在隐隐跃跃之 间。若于日间搬弄,则太觉分明,演者难施幻巧,十分音容,止作得五分观听, 以耳目声音散而不聚故也。且人无论富贵贫贱,日间尽有当行之事,阅之未免妨 工。抵暮登场,则主客心安,无妨时失事之虑,古人秉烛夜游,正为此也。然戏 之好者必长,又不宜草草完事,势必阐扬志趣,摹拟神情,非达旦不能告阕。然 求其可以达旦之人,十中不得一二,非迫于来朝之有事,即限于此际之欲眠,往 往半部即行,使佳话截然而止。予尝谓好戏若逢贵客,必受腰斩之刑。虽属谑言, 然实事也。与其长而不终,无宁短而有尾,故作传奇付优人,必先示以可长可短 之法:取其情节可省之数折,另作暗号记之,遇清闲无事之人,则增入全演,否 则拔而去之。此法是人皆知,在梨园亦乐于为此。但不知减省之中,又有增益之 法,使所省数折,虽去若存,而无断文截角之患者,则在秉笔之人略加之意而已。 法于所删之下折,另增数语,点出中间一段情节,如云昨日某人来说某话,我如 何答应之类是也;或于所删之前一折,预为吸起,如云我明日当差某人去干某事 之类是也。如此,则数语可当一折,观者虽未及看,实与看过无异,此一法也。 予又谓多冗之客,并此最约者亦难终场,是删与不删等耳。尝见贵介命题,止索 杂单,不用全本,皆为可行即行,不受戏文牵制计也。予谓全本太长,零出太短, 酌乎二者之间,当仿《元人百种》之意,而稍稍扩充之,另编十折一本,或十二 折一本之新剧,以备应付忙人之用。或即将古书旧戏,用长房妙手,缩而成之。 但能沙汰得宜,一可当百,则寸金丈铁,贵贱攸分,识者重其简贵,未必不弃长 取短,另开一种风气,亦未可知也。此等传奇,可以一席两本,如佳客并坐,势 不低昂,皆当在命题之列者,则一后一先,皆可为政,是一举两得之法也。有暇 即当属草,请以下里巴人,为白雪阳春之倡。

  ○变旧成新

  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 世,眼对前朝。然而古董之可爱者,以其体质愈陈愈古,色相愈变愈奇。如铜器 玉器之在当年,不过一刮磨光莹之物耳,迨其历年既久,刮磨者浑全无迹,光莹 者斑驳成文,是以人人相宝,非宝其本质如常,宝其能新而善变也。使其不异当 年,犹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则与今时旋造者无别,何事什佰其价而购之哉?旧 剧之可珍,亦若是也。今之梨园,购得一新本,则因其新而愈新之,饰怪妆奇, 不遗余力;演到旧剧,则千人一辙,万人一辙,不求稍异。观者如听蒙童背书, 但赏其熟,求一换耳换目之字而不得,则是古董便为古董,却未尝易色生斑,依 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我何不取旋造者观之,犹觉耳目一新,何必定为村学究, 听蒙童背书之为乐哉?然则生斑易色,其理甚难,当用何法以处此?曰:有道焉。 仍其体质,变其丰姿,如同一美人,而稍更衣饰,便足令人改观,不俟变形易貌, 而始知别一神情也。体质维何?曲文与大段关目是已.丰姿维何?科诨与细微说 白是已。曲文与大段关目不可改者,古人既费一片心血,自合常留天地之间,我 与何仇,而必欲使之埋没?且时人是古非今,改之徒来讪笑,仍其大体,既慰作 者之心,且杜时人之口。科诨与细微说白不可不变者,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 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 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拂听者 之耳。况古人脱稿之初,便觉其新,一经传播,演过数番,即觉听熟之言难于复 听,即在当年,亦未必不自厌其繁,而思陈言之务去也。我能易以新词,透入世 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使得为鸡皮三少之女,前鱼不泣 之男,地下有灵,方颂德歌功之不暇,而忍心矫制责之哉?但须点铁成金,勿令 画虎类狗。又须择其可增者增,当改者改,万勿故作知音,强为解事,令观者当 场喷饭,而群罪作俑之人,则湖上笠翁不任咎也。此言润泽枯槁,变易陈腐之事。 予尝痛改《南西厢》,如《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科诨,及 《玉簪.偷词》、《幽闺.旅婚》诸宾白,付伶工搬演,以试旧新,业经词人谬 赏,不以点窜为非矣。尚有拾遗补缺之法,未语同人,兹请并终其说。旧本传奇, 每多缺略不全之事,刺谬难解之情。非前人故为破绽,留话柄以贻后人,若唐诗 所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乃一时照管不到,致生漏孔,所谓“至人千虑, 必有一失”。此等空隙,全靠后人泥补,不得听其缺陷,而使千古无全文也。女 娲氏炼石补天,天尚可补,况其他乎?但恐不得五色石耳。姑举二事以概之。赵 五娘于归两月,即别蔡邕,是一桃夭新妇。算至公姑已死,别墓寻夫之日,不及 数年,是犹然一冶容诲淫之少妇也。身背琵琶,独行千里,即能自保无他,能免 当时物议乎?张大公重诺轻财,资其困乏,仁人也,义士也。试问衣食名节,二 者孰重?衣食不继则周之,名节所关则听之,义士仁人,曾若是乎?此等缺陷, 就词人论之,几与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无异矣,可少补天塞地之人乎?若欲于本 传之传,劈空添出一人,送赵五娘入京,与之随身作伴,妥则妥矣,犹觉伤筋动 骨,太涉更张。不想本传内现有一人,尽可用之而不用,竟似张大公止图卸肩, 不顾赵五娘之去后者。其人为难?着送钱米助丧之小二是也。《剪发》白云:“你 先回去,我少顷就着小二送来。”则是大公非无仆从之人,何以吝而不使?予为 略增数语,补此缺略,附刻于后,以政同心。此一事也。《明珠记》之《煎茶》, 所用为传消递息之人者,塞鸿是也。塞鸿一男子,何以得事嫔妃?使宫禁之内, 可用男子煎茶,又得密谈私语,则此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乎?此等破绽,妇人小 儿皆能指出,而作者绝不经心,观者亦听其疏漏;然明眼人遇之,未尝不哑然一 笑,而作无是公盾者也。若欲于本家之外,凿空构一妇人,与无双小姐从不谋面, 而送进驿内煎茶,使之先通姓名,后说情事,便则便矣,犹觉生枝长节,难免赘 瘤。不知眼前现有一妇,理合使之而不使,非特王仙客至愚,亦觉彼妇太忍。彼 妇为谁?无双自幼跟随之婢,仙客观在作妾之人,名为采苹是也。无论仙客觅人 将意,计当出此,即就采苹论之,岂有主人一别数年,无由把臂,今在咫尺,不 图一见,普天之下有若是之忍人乎?予亦为正此迷谬,止换宾白,不易填词,与 《琵琶》改本并列于后,以政同心。又一事也。其余改本尚多,以篇帙浩繁,不 能尽附。总之,凡予所改者,皆出万不得已,眼看不过,耳听不过,故为铲削不 平,以归至当,非勉强出头,与前人为难者比也。凡属高明,自能谅其心曲。

  插科打诨之语,若欲变旧为新,其难易较此奚止百倍。无论剧剧可增,出出 可改,即欲隔日一新,逾月一换,亦诚易事。可惜当世贵人,家蓄名优数辈,不 得一诙谐弄笔之人,为种词林萱草,使之刻刻忘忧。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黄金 一斗,使得自买歌童,自编词曲,口授而身导之,则戏场关目,日日更新,毡上 诙谐,时时变相。此种技艺,非特自能夸之,天下人亦共信之。然谋生不给,遑 问其他?只好作贫女缝衣,为他人助娇,看他人出阁而已矣。

  △《琵琶记•寻夫》改本

  〔胡捣练〕〔旦上〕辞别去,到荒丘,只愁出路煞生受。画取真容聊藉手, 逢人将此勉哀求。

  鬼神之道,虽则难明;感应之理,未尝不信。奴家昨日,在山上筑坟,偶然 力乏,假寐片时。忽然梦见当山土地,带领着无数阴兵,前来助力。又亲口嘱付, 着奴家改换衣装,往京寻取夫婿。乃至醒来,那坟台果然筑就。可见真有神明, 不是空空一梦。只得依了梦中之言,改换做道姑打扮。又编下一套凄凉北调,到 途路之间,逢人弹唱,抄化些资粮饣胡口,也是一条生计。只是一件:我自做媳 妇以来,终日与公姑厮守,如今虽死,还有坟茔可拜;一旦撇他而去,真个是举 目凄然。喜得奴家略晓丹青,只得借纸笔传神,权当个丁兰刻木,背在肩上行走, 只当还与二亲相傍一般。遇着小祥忌日,也好展开祭奠,不枉做媳妇的一点孝心。 有理!有理!颜料纸张,俱已备下,只是凭空摹拟,恐怕不肖神情,且待我想象 起来。

  〔三仙桥〕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勾。除非梦里,暂时略聚首。如今 该下笔了。〔欲画又止介〕苦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描先泪流。〔画介〕 描不出他苦心头,描不出他饥症候。〔又想介〕描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又 画介〕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画完了,待我细看一看。〔看介〕呀! 象倒极象,只是画得太苦了些,全没些欢容笑口。呀!公婆,公婆,非是媳妇故 意如此。休休,若画做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待我悬挂起来,烧些纸钱,奠些酒饭,然后带出门去便了。〔挂介〕嗳!我 那公公婆婆呵!媳妇只为往京寻取丈夫,撇你不下,故此图画仪容,以便随身供 养。你须是有灵有事,时刻在暗里扶持。待媳妇早见你的孩儿,痛哭一场,说完 了心事,然后赶到阴司,与你二人做伴便了。啊呀,我那公婆呵!〔哭介〕

  〔前腔〕非是奴寻夫远游,只怕我公婆绝后。奴见夫便回,此行安敢久。路 途中,奴怎走?望公婆,相保佑!拜完了,如今收拾起身。论起理来,该先别坟 茔,然后去别张大公才是。只为要托他照管坟茔,须是先别了他,然后同至坟前, 把公婆的骸骨,交付与他便了。〔锁门行介〕只怕奴去后,冷清清,有谁来祭扫? 纵使遇春秋,一陌纸钱怎有?休休,你生是受冻馁的公婆,死做个绝祭祀的姑舅!

  来此已是,大公在家么?〔丑上〕收拾草鞋行远路,安排包裹送娇娘。呀! 五娘子来了。老员外有请!〔末上〕衰柳寒蝉不可闻,金风败叶正纷纷;长安古 道休回首,西出阳关无故人。呀!五娘子,我正要过来送你,你却来了。〔旦〕 因有远行,特来拜别。大公请端从,受奴家几拜。〔末〕来到就是了,不劳拜罢。 〔旦拜,末同拜介〕〔旦〕高厚恩难报,临岐泪满巾。〔末〕从今无别事,拭目 待归人。〔末起,旦不起介〕〔末〕五娘子请起。呀!五娘子,你为何跪在地下 不肯起来?〔旦〕奴家有两件大事奉求,要大公亲口许下,方敢起来。〔末〕孝 妇所求,一定是纲常伦理之事,老夫一力担当,快些请起!〔旦起介〕〔末〕叫 小二看椅子过来,与五娘子坐了讲话。〔旦〕告坐了。〔末〕五娘子,你方才说 的,是那两件事?〔旦〕第一件,是怕奴家去后,公婆的坟茔没人照管,求大公 不时看顾。每逢令节,代烧一陌纸钱。〔末〕这是我分内之事,自然照管,何须 你嘱付。第二件呢?〔旦〕第二件,因奴家是个少年女子,远出寻夫,没人作伴, 路上怕有嫌疑,求公公大发婆心,把小二借与奴家作伴,到京之日,即便遣人送 还。这一件事,关系奴家的名节,断求慨允。〔末〕五娘子,这件事情,比照管 坟茔还大,莫说待你拜求,方才肯许,不是个仗义之人;就是听你讲到此处,方 才思念起来,把小二送你,也就不成个张广才了。我昨日思想,不但你只身行走, 路上嫌疑;就是到了京中,与你丈夫相见,他问你在途路之中如何宿歇,你把甚 么言语答应他?万一男子汉的心肠多疑少信,将你埋葬公婆的大事且不提起,反 把形迹二字与你讲论起来,如何了得!这也还是小事。他三载不归,未必不在京 中别有所娶。我想那房家小,看见前妻走到,还要无中生有,别寻说话,离间你 的夫妻,何况是远远寻夫,没人作伴?若把几句恶言加你,岂不是有口难分?还 有一说:你丈夫临行之日,把家中事情拜托于我,我若容你独自寻夫,有碍他终 身名节,日后把甚么颜面见他?就是死到九泉,也难与你公婆相会。这个主意, 我先定下多时了,已曾分付小二,着他伴你同行,不劳分付,放心前去便了。〔旦 起拜介〕这等多谢公公!奴家告别了。〔末〕且慢些,再请坐下。我且问你:你 既要寻夫,那路上的盘费,已曾备下了么?〔旦〕并不曾有。〔末〕既然没有, 如何去得?〔旦指背上琵琶介〕这就是奴家的盘费。不瞒公公说,已曾编下一套 凄凉北调,谱入丝弦,一路弹唱而行,讨些钱米度日。〔丑〕这等说来,竟是叫 化了。这样主意,我做不惯。不要总承,快寻别个去罢!〔末〕我自有主意,不 消多嘴!五娘子,你前日剪发葬亲,往街坊货卖,倒不曾问得你声了几贯钱财, 可勾用么?〔旦〕并无人买,全亏大公周济。〔末〕却又来!头发可以作髭,尚 且卖不出钱财,何况是空空弹唱?万一没人与钱,你还是去的好?转来的好?流 落在他乡,不来不去的好?那些长途资斧,我也曾与备下,不劳费心。也罢,你 既费精神,编成一套词曲,不可不使老朽闻之。你就唱来,待我与你发个利市。 〔旦〕这等待奴家献丑。若有不到之处,求大公改正一二。〔末〕你且唱来。〔旦 理弦弹唱,末不住掩泪,丑不住哭介〕

  〔北越调斗鹌鹑〕静理冰弦,凝神息喘,待诉衷肠,将眉略展。怕的是听者 悉听,闻声去远。虽不比杞梁妻,善哭天,也去那哭倒长城的孟姜不远。

  〔紫花儿序〕俺不是好云游,闲离闺阃,也不是背人伦,强抱琵琶,都则为 远寻夫,苦历山川。说甚么金莲窄小,道路,鞋穿,便做到骨葬沟渠首向天, 保得过面无惭腆。好追随,地下姑章,得全名,死也无冤。

  〔天净沙〕当初始配良缘,备饔飧,尚有余钱。只为儿夫去远,遇荒罹变,
为妻庸,祸及椿萱。

  〔金蕉叶〕他望赈济,心穿眼穿;俺遭抢夺,粮悬命悬。若不是遇高邻,分
粮助饣,怎能勾慰亲心,将灰复燃?

  〔小桃红〕可怜他游丝一缕命空牵,要续愁无线。俺也曾自餍粮备亲膳,要
救余年,又谁料攀辕卧辙翻成劝?因来灶边,窥奴私咽,一声儿哭倒便归泉。

  〔调笑令〕可怜,葬无钱!亏的是一位恩人,意做了两次天。他助丧非强由
情愿。实指望吉回凶转,因灾致祥无他变,又谁知,后运同前!

  〔秃厮儿〕俺虽是厚面皮,无羞不腆,怎忍得累高邻,鬻产输田?只得把香
云剪下自卖钱,到街坊,哭声喧,谁怜?

  〔圣药王〕俺待要图卸肩,赴九泉,怎忍得亲骸朽露饱飞鸢?欲待把命苟延,
较后先,算来无幸可徼天,哭倒在街前。

  〔麻郎儿〕感义士施恩不倦,二天外,又复加天。则为这好仗义的高邻忒煞
贤,越显得受恩的浅深无辨。

  〔么篇〕徒跣,把罗裙自捻,裹黄泥,去筑坟圈。感山灵,神通昼显,又指
去路,劝人赴远。

  〔络丝娘〕因此上,顾不的鞋弓袜穿。为缺资财致使得身容变。休怪俺孝妇
啼痕学杜鹃,只为多愁怨,渍染得麻如茜。

  〔拙鲁速〕可怜俺日不停,夜不眠,饥不餐,冷不燃。当日呵,辨不出桃花 人面,分不开藕瓣金莲;到如今藕丝花片,落在谁边?自对菱花,错认椿萱,止 为忧煎。才信道家宽出少年。

  〔尾〕千愁万绪提难遍,只好绾绦中一线。听不出眼泪的休解囊,但有酸鼻 的仁人,请将钞袋儿展。

  〔末〕做也做得好,弹也弹得好,唱也唱得好,可称三绝。〔出银介〕这一 封银子,就当润喉润笔之资,你请收下。〔旦谢介〕〔末〕小二过来。他方才弹 唱的时节,我便为他声音凄楚,情节可怜,故此掉泪。你知道些甚么,也号号 兆兆,哭个不了?〔丑〕不知甚么原故,听到其间,就不知不觉哭将起来,连 我也不明白。〔末〕这等我且问你:方才送他的银子,万一途中不勾,依旧要叫 化起来,你还是情愿不情愿?〔丑〕情愿!情愿!〔末〕为甚么以前不情愿,如 今忽然情愿起来?〔丑想介〕正是,为甚么原故,忽然改变起来?连我也不明白。 〔末〕好,这叫做:孝心所感,铁人流泪;高僧说法,顽石点头。五娘子,你一 片孝心,就从今日效验起了,此去定然遂意。我且问你:你公婆的坟茔,曾去拜 别了么?〔旦〕还不曾去。要屈太公同行,好对着公婆当面拜托。〔末〕一发见 得到!就请同行。叫小二,与五娘子背了琵琶。〔丑〕自然。莫说琵琶,就是要 带马桶,我也情愿挑着走了。〔末〕五娘子,我还有几句药石之言,要分付你, 和你一而行走,一而讲罢。〔旦〕既有法言,便求赐教。〔行介〕

  〔斗黑麻〕〔末〕伊夫婿,多应是贵官显爵。伊家去,须当审个好恶。只 怕你这般乔打扮,他怎知觉?一贵一贫,怕他将错就错。〔合〕孤坟寂寞,路途 滋味恶。两处堪悲,万愁怎摸!

  〔末〕已到坟前了。蔡大哥!蔡大嫂!你这个孝顺媳妇,待你二人,可谓生 事以礼,死葬以礼,祭之以礼,无一事不全的了!如今远出寻夫,特来拜别,将 坟墓交托于我。从今以后,我就当你媳妇,逢时化纸,遇节烧钱,你不消虑得。 只是保佑他一路平安,早与丈夫相会。他一生行孝的事情,只有你夫妻两口,与 我张广才三人知道。你夫妻死了,止剩得我一个在此,万一不能勾见他,这孝妇 一片苦心,谁人替他表白?趁我张广才未死,速速保佑他回来。待我见他一面, 把你媳妇的好处,细细对他讲一遍,我张广才这个老头儿,就死也瞑目了。唉, 我那老友呵!〔旦〕我那公婆呵!〔同放声大哭、丑亦哭价〕〔末〕五娘子!

  〔忆多娇〕我承委托当领诺。这孤坟,我自看守,决不爽约。但愿你途中身
安乐。〔合〕举目萧索,满眼盈盈泪落。

  〔旦〕公婆,你媳妇如今去了!大公,奴家去了!〔末〕五娘子,你途间保
重,早去早回!小二,你好生伏侍五娘子,不要叫他费心。〔丑〕晓得!

  〔旦〕为寻夫婿别孤坟,〔末〕只怕儿夫不认真。

  〔合〕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旦掩泪同丑先下〕〔末目送,作哽咽不能出声介〕嗳,我、我、我明日死 了,那有这等一个孝顺媳妇!可怜!可怜!〔掩泪下〕

  △《明珠记•煎茶》改本

  ○第一折

  〔卜算子〕〔生冠带上〕未遇费长房,已缩相思地。咫尺有佳音,可惜人难 寄。

  下官王仙客,叨授富平县尹。又为长乐驿缺了驿官,上司命我带管三月。近 日朝廷差几员内官,带领三十名宫女,去备皇陵打扫之用,今日申牌时分,已到 驿中。我想宫女三十名,焉知无双小姐不在其内?要托人探个消息,百计不能。 喜得里面要取人伏侍,我把塞鸿扮做煎茶童子,送进去承值,万一遇见小姐,也 好传个信儿。塞鸿那里?〔丑上〕蓝桥今夜好风光,天上群仙降下方。只恐云英 难见面,裴航空自捣玄霜。塞鸿伺候。〔生〕今日送你进去煎茶,专为打探无双 小姐的消息,你须要用心体访。〔丑〕小人理会得。〔生〕随着我来。〔行介〕 你若见了小姐呵,

  〔玉交枝〕道我因他憔悴,虽则是断机缘,心儿未灰,痴情还想成婚配。便 今世,不共鸳帏,私心愿将来世期,倒不如将生换死求连理。〔合〕料伊行,冰 心未移,料伊行,柔肠更痴。

  说话之间,已至馆驿前了。〔丑〕管门的公公在么?〔净上〕走马近来辞帝 阙,奉差前去扫皇陵。甚么人?到此何干?〔生〕带管驿事富平县尹,送煎茶人 役伺候。〔净〕着他进来。〔丑进见介〕〔净看怒介〕这是个男子,你为甚么送 他进来呢?〔生〕是个幼年童子。〔净〕看他这个模样,也不是个幼年童子了。 好不不通道理的县官!就是上司官员,带着家眷从此经过,也没有取男子服事之 理,何况是皇宫内院的嫔妃,肯容男子见面?叫孩子们,快打出去,着他换妇人 进来。这样不通道理,还叫他做官!〔骂下〕〔生〕这怎么处?

  〔前腔〕精神徒费。不收留,翻加峻威,道是男儿怎入裙钗队。叹宾鸿,有 翼难飞!〔丑〕老爷,你偌大一位县官,怕着遣妇人不动?拨几民民间妇女进去 就是了,愁他怎的!〔生〕塞鸿,你那里知道。民间妇人尽有,只是我做官的人, 怎好把心事托他。幽情怎教民妇知,说来徒使旁人议。〔合前〕且自回衙,少时 再作道理。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第二折

  〔破阵子〕〔小旦上〕故主恩情难背,思之夜夜魂飞。

  奴家采苹,自从抛离故主,寄养侯门,王将军待若亲生,王解元纳为侧室, 唱随之礼不缺,伉俪之情颇谐,只是思忆旧恩,放心不下。闻得朝廷拨出宫女三 十名,去备皇陵打扫,如今现在驿中。万一小姐也在数内,我和他咫尺之间,不 能见面,令人何以为情。仔细想来,好凄惨人也!〔泪介〕

  〔黄莺儿〕从小便相依。弃中途,履祸危,经年没个音书寄。到如今呵,又 不是他东我西,山遥路迷。宫门一入深无底,止不过隔层帏。身儿不近,怎免泪 珠垂。

  〔生上〕枉作千般计,空回九转肠;姻缘生割断,最狠是穹苍。〔见介〕〔小 旦〕相公回来了。你着塞鸿去探消息,端的何如?为甚么面带愁容,不言不语? 〔生〕不要说起!那守门的太监,不收男子,只要妇人。妇人尽有,都是民间之 女,怎好托他代传心事,岂不闷杀我也!

  〔前腔〕无计可施为,眼巴巴看落晖。只今宵一过,便无机会。娘子,我便 为此烦恼。你为何也带愁容?看你无端皱眉,无因泪垂,莫不是愁他夺取中宫位? 那里知道这婚姻事呵!绝端倪。便图来世,那好事也难期。

  〔小旦〕奴家不为别事,中因小姐在咫尺之间,不能见面,故主之情,难于 割舍,所以在此伤心。〔生〕原来如此,这也是人之常情。〔小旦〕相公,你要 传消递息,既苦无人;我要见面谈心,又愁无计。我如今有个两全之法,和你商 量。〔生〕甚么两全之法?快些讲来。〔小旦〕他要取妇人承值,何不把奴家送 去?只说民间之妇。若还见了小姐,妇人与妇人讲话,没有甚么嫌疑,岂不比塞 鸿更强十倍?〔生〕如此甚妙!只是把个官人娘子扮作民间之妇,未免屈了你些。 〔小旦〕我原以侍妾起家,何屈之有。〔生〕这等分付门上,唤一乘小娇进来, 傍晚出去,黎明进来便了。

  羡卿多智更多情,一计能收两泪零。

  〔小旦〕鸡犬尚能怀故主,为人岂可负生成。

  ○第三折

  (此折改白不改曲。曲照原本,不更一字。)

  〔长相思〕〔旦上〕念奴娇,归国遥,为忆王孙心转焦,楚江秋色饶。月儿 高,烛影摇,为忆秦娥梦转迢。苦呵!汉宫春信消。

  街鼓冬冬动戍楼,倚床无寐数更筹;可怜今夜中庭月,一样清光两地愁。奴 家自到驿内,看看天色晚来。〔内打二鼓介〕呀,谯楼上面,已打二鼓了。独眠 孤馆,展转凄其,待与姊妹们闲活消遣,怎奈他们心上无事,一个个都去睡了。 教奴家独守残灯,怎生睡得去!

  〔二郎神〕良宵杳,为愁多,睡来还觉。手揽寒衾风料峭。也罢,待我剔起 残灯,到阶除下闲步一回,以消长夜。徘徊灯侧,下阶闲步无卿。只见惨淡中庭 新月小。画屏间,余香犹袅。漏声高,正三更,驿庭人静寥寥。

  那帘儿外面,就是煎茶之所,不免去就着茶炉,饮一杯若茗则个。正是:有 水难浇心火热,无风可解泪冰寒。〔暂下〕〔小旦持扇上〕已入重围里,还愁见 面遥;故人相对处,打点泪痕抛。奴家自进驿来,办眼偷瞧,不见我家小组。〔内 作长叹介〕〔小旦〕呀,如今夜深人静,为何有沉吟叹息之声?不免揭起帘儿, 觑他一眼。

  〔前腔〕偷瞧,把朱帘轻揭,金铃声小。呀!那阶除之下,缓步行来的,好 似我家小姐。欲待唤他,又恐不是。我且只当不知,坐在这里煎茶,看他出来, 有何话说。〔旦上〕看,一楼茶烟香缭绕。呀!那个煎茶女子,好生面善。青衣 执爨,分明旧识风标。悄语低声问分晓。那煎茶女子,快取茶来!〔小旦〕娘娘 请坐,待我取来。〔送茶,各看,背惊介〕〔旦〕呀!分明是采苹的模样,他为 何来在这里?〔小旦〕竟是我家小姐!待他唤我,我才好认他。〔旦〕那女子走 近前来!你莫非就是采苹么?〔小旦〕小姐在上,妾身就是。〔跪介〕〔旦抱哭 介〕〔合〕天那!何幸得萍水相遭!〔旦〕你为何来在这里?〔小旦〕说起话长。 今夜之来,是采苹一点孝心,费尽机谋,特地来寻故主。请问小姐,老夫人好么? 〔旦〕还喜得康健。采苹,你晓得王官人的消息么?郎年少,自分离,孤身何处 飘?

  〔小旦〕他自分散之后,贼平到京。正要来图婚配,不想我家遭此横祸,他 就落魄天涯。近得金吾将军题请得官,现在富平县尹,权知此驿。

  〔啭林莺〕他宦中薄禄权倚靠,知他未遂云霄。〔旦〕这等说来,他也就在 此处了。既然如此,你的近况何如?随着谁人?作何勾当?〔小旦〕采苹自别夫 人小姐,蒙金吾将军收为义女,就嫁与王官人,目今现在一起。〔旦〕哦,你和 他现在一起么?〔小旦〕是。〔旦作醋容介〕这等讲来,我倒不如你了!鹪鹩已 占枝头早,孤鸾拘锁,何日得归巢?〔小旦〕小姐不要多心。奴家虽嫁王郎,议 定权为侧室,虚却正夫人的座位,还待着小姐哩!〔旦〕这等才是。我且问你, 檀郎安否?怕相思,瘦损潘安貌。〔小旦〕他虽受折磨,却还志气不衰,容颜如 旧。志气好,千般折挫,风月未全消。

  他一片苦情,恐怕小姐不知,现付明珠一颗,是小姐赠与他的,他时时藏在 身旁,不敢遗失。〔付珠介〕

  〔前腔〕〔旦〕双珠依旧成对好,我两人还是蓬飘。采苹,我今夜要约他一 会,你可唤得进来么?〔小旦〕这个使不得。老公公在外监守,又有军士巡更, 那里唤得进来!〔旦〕莫非是你……〔小旦〕是我怎么样?哦,采苹知道了,莫 非疑我吃醋么?若有此心,天不覆,地不载!小姐,利害所关,他委实进来不得。 〔旦泪介〕嗳!眼前欲见无由到,圣庭咫尺,翻做楚天遥。〔小旦〕楚天犹小, 着不得一腔烦恼。小姐有何心事,只消对采苹说知,待采苹转对他说,也与见面 一般。〔旦〕枉心焦,我芳情自解,怎说与伊曹!

  待我修书一封,与你带去便了。〔小旦〕说得有理,快写起来,一霎时天就 明了。〔旦写介〕

  〔啄木公子〕舒残茧,展兔毫,蚊脚蝇头随意扫。只怕我有万恨千愁,假饶 会面难消。我有满腔愁怨,写向鸾笺怎得了?总有丹青别样巧,毕竟衷肠事怎描? 只落得泪痕交。

  〔前腔〕书才写,灯再挑,锦袋重封花押巧。书写完了,采苹,你与我传示 他,好自支持,休为我长皱眉梢。〔小旦〕小姐,你与他的姻缘,毕竟如何?可 有出宫相会的日子?〔旦〕为说汉宫人未老,怨粉愁香憔悴倒;寂寞园陵岁月遥, 云雨隔蓝桥。

  明珠封在书中,叫他依旧收好。〔小旦〕天色已明,采苹出去了。小姐,你 千万保重!若有便信,替我致意老夫人。〔各哭介〕〔小旦〕小姐保重,采苹去 了。〔掩泪下〕〔旦〕呀,采苹,你竟去了!〔顿足哭介〕

  〔哭相思尾〕从此两下分离音信杳,无由再见亲人了。

  〔哭倒介〕〔末上〕自不整衣毛,何须夜夜号。咱家一路辛苦,正要睡觉, 不知那个官人啾啾唧唧,一夜哭到天明,不免到里面去看来。呀!为何哭倒在地 下?〔看介〕原来是刘宫人。刘宫人起来!〔摸介〕呀,不好了!浑身冰冷,只 有心口还热。列位宫人快来!〔四宫女上〕并无奇祸至,何事疾声呼?呀!这是 刘家姐姐,为何倒在地下?〔末〕列位宫人看好,待我去取姜汤上来。〔下〕〔宫 女〕刘家姐姐,快些苏醒!〔末取姜汤上〕姜汤在此,快灌下去。〔灌醒介〕〔宫 女〕刘家姐姐,你为甚么事情,哭得这般狼狈?

  〔黄莺儿〕〔旦〕只为连日受劬劳,怯风霜,心胆遥,昨宵不睡挨到晓。〔末〕 为甚么不睡呢?〔旦〕思家路遥,思亲寿高,因此蓦然愁绝昏沉倒。谢多娇,相 将救取,免死向荒郊。

  〔末〕好不小心!万一有些差池,都是咱家的干系哩!

  〔前腔〕〔众〕人世水中泡。受皇恩,福怎消,须苦忆家乡好。慈帏暂抛, 相逢不遥,宽心莫把闲愁恼。〔内〕面汤热了,请列位宫人梳妆上妖。〔合〕曙 光高,马嘶人起,梳洗上星轺。

  〔宫女〕姊妹人人笑语阗,娘行何事独忧煎?

  〔旦〕只因命带凄怕煞,心上无愁也泪涟。

授曲第三   声音之道,幽渺难知。予作一生柳七,交无数周郎,虽未能如曲子相公身都 通显,然论其生平制作,塞满人间,亦类此君之不可收拾。然究竟于声音之道未 尝尽解,所能解者,不过词学之章句,音理之皮毛,比之观场矮人,略高寸许, 人赞美而我先之,我憎丑而人和之,举世不察,遂群然许为知音。噫,音岂易知 者哉?人问:既不知音,何以制曲?予曰:酿酒之家,不必尽知酒昧,然秫多水 少则醇Ο,曲好ろ精则香冽,此理则易谙也;此理既谙,则杜康不难为矣。造弓 造矢之人,未必尽娴决拾,然曲而劲者利于矢,直而锐者宜于鹄,此道则易明也; 既明此道,即世为弓人矢人可矣。虽然,山民善跋,水民善涉,术疏则巧者亦拙, 业久则粗者亦精;填过数十种新词,悉付优人,听其歌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况为朱墨所从出者乎?粗者自然拂耳,精者自能娱神,是其中菽麦亦稍辨矣。语 云:“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予虽不敏,亦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也。请述所 知,以备裁择。

  ○解明曲意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意之所在,则唱出 口时,俨然此种神情,问者是问,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欢 者怡然自得而不见稍有瘁容,且其声音齿颊之间,各种俱有分别,此所谓曲情是 也。吾观今世学曲者,始则诵读,继则歌咏,歌咏既成而事毕矣。至于讲解二字, 非特废而不行,亦且从无此例。有终日唱此曲,终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 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无曲,此 所谓无情,与蒙童背书,同一勉强而非自然者也。虽腔板极正,喉舌齿牙极清, 终是第二、第三等词曲,非登峰造极之技也。欲唱好曲者,必先求明师讲明曲义。 师或不解,不妨转询文人,得其义而后唱。唱时以精神贯串其中,务求酷肖。若 是,则同一唱也,同一曲也,其转腔换字之间,别有一种声口,举目回头之际, 另是一副神情,较之时优,自然迥别。变死音为活曲,化歌者为文人,只在能解 二字,解之时义大矣哉!

  ○调熟字音

  调平仄,别阴阳,学歌之首务也。然世上歌童解此二事者,百不得一。不过 口传心授,依样葫芦,求其师不甚谬,则习而察,亦可以混过一生。独有必不可 少之一事,较阴阳平仄为稍难,又不得因其难而忽视者,则为“出口”、“收音”二 诀窍。世间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头,所谓出口者是也;有一定,即有一字之尾, 所谓收音者是也。尾后又有余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譬如吹箫、姓萧诸“箫” 字,本音为箫,其出口之字头与收音之字尾,并不是“箫”。若出口作“箫”,收音 作“箫”,其中间一段正音并不是“箫”,而反为别一字之音矣。且出口作“箫”,其音 一泄而尽,曲之缓者,如何接得下板?故必有一字为之头,以备出口之用,有一 定为之尾,以备收音之用,又有一字为余音,以备煞板之用。字头为何?“西”字 是也。字尾为何?“夭”字是也。尾后余音为何?“乌”字是也。字字皆然,不能枚 纪。《弦索辨讹》等书载此颇详,阅之自得。要知此等字头、字尾及余音,乃天 造地设,自然而然,非后人扭捏成者也,但观切字之法,即知之矣。《篇海》、 《字汇》等书,逐字载有注脚,以两字切成一字。其两字者,上一字即为字头, 出口者也;下一字即为字尾,收音者也;但不及余音之一字耳。无此上下二字, 切不出中间一字,其为天造地设可知。此理不明,如何唱曲?出口一错,即差谬 到底,唱此字而讹为彼字,可使知音者听乎?故教曲必先审音。即使不能尽解, 亦须讲明此义,使知字有头尾以及余音,则不敢轻易开口,每字必询,久之自能 惯熟。“曲有误,周郎顾。”苟明此道,即遇最刻之周郎,亦不能拂情而左顾矣。

  字头、字尾及余音,皆为慢曲而设,一字一板或一字数板者,皆不可无。其 快板曲,止有正音,不及头尾。

  缓音长曲之字,若无头尾,非止不合韵,唱者亦大费精神,但看青衿赞礼之 法,即知之矣。“拜”、“兴”二字皆属长音。“拜”字出口以至收音,必俟其人揖毕而 跪,跪毕而拜,为时甚久。若止唱一“拜”字到底,则其音一泄而尽,不当歇而不 得不歇,失傧相之体矣。得其窍者,以“不”“爱”二字代之。“不”乃“拜”之头,“爱” 乃“拜”之尾,中间恰好是一“拜”字。以一字而延数晷,则气力不足;分为三字, 即有余矣。“兴”字亦然,以“希”“因”二字代之。赞礼且然,况于唱曲?婉譬曲喻, 以至于此,总出一片苦心。审乐诸公,定须怜我。

  字头、字尾及余音,皆须隐而不现,使听者闻之,但有其音,并无其字,始 称善用头尾者;一有字迹,则沾泥带水,有不如无矣。

  ○字忌模糊

  学唱之人,勿论巧拙,只看有口无口;听曲之人,慢讲精粗,先问有字无字。 字从口出,有字即有口。如出口不分明,有字若无字,是说话有口,唱曲无口, 与哑人何异哉?哑人亦能唱曲,听其呼号之声即可见矣。常有唱完一曲,听者止 闻其声,辨不出一字者,令人闷杀。此非唱曲之料,选材者任其咎,非本优之罪 也。舌本生成,似难强造,然于开口学曲之初,先能净其齿颊,使出口之际,字 字分明,然后使工腔板,此回天大力,无异点铁成金,然百中遇一,不能多也。

  ○曲严分合

  同场之曲,定宜同场,独唱之曲,还须独唱,词意分明,不可犯也。常有数 人登场,每人一只之曲,而众口同声以出之者,在授曲之人,原有浅深二意:浅 者虑其冷静,故以发越见长;深者示不参差,欲以翕如见好。尝见《琵琶.赏月》 一折,自“长空万里”以至“几处寒衣织未成”,俱作合唱之曲,谛听其声,如出一 口,无高低断续之痕者,虽曰良工心苦,然作者深心,于兹埋没。此折之妙,全 在共对月光,各谈心事,曲既分唱,身段即可分做,是清淡之内原有波澜。若混 作同场,则无所见其情,亦无可施其态矣。惟“峭寒生”二曲可以同唱,定四曲定 该分唱,况有“合前”数句振起神情,原不虑其太冷。他剧类此者甚多,举一可以 概百。戏场之曲,虽属一人而可以同唱者,惟行路出师等剧,不问词理异同,皆 可使众声合一。场面似闹,曲声亦宜闹,静之则相反矣。

  ○锣鼓忌杂

  戏场锣鼓,筋节所关,当敲不敲,不当敲百敲,与宜重而轻,宜轻反重者, 均足令戏文减价。此中亦具至理,非老于优孟者不知。最忌在要紧关头,忽然打 断。如说白未了之际,曲调初起之时,横敲乱打,盖却声音,使听白者少听数句, 以致前后情事不连,审音者未闻起调,不知以后所唱何曲。打断曲文,罪犹可恕, 抹杀宾白,情理难容。予观场每见此等,故为揭出。又有一出戏文将了,止余数 句宾白未完,而此未完之数句,又系关键所在,乃戏房锣鼓早已催促收场,使说 与不说同者,殊可痛恨。故疾徐轻重之间,不可不急讲也。场上之人将要说白, 见锣鼓未歇,宜少停以待之,不则过难专委,曲白锣鼓,均分其咎矣。

  ○吹合宜低

  丝、竹、肉三音,向皆孤行独立,未有合用之者,合之自近年始。三籁齐鸣, 天人合一,亦金声玉振之遗意也,未尝不佳;但须以肉为主,而丝竹副之,使不 出自然者,亦渐近自然,始有主行客随之妙。迩来戏房吹合之声,皆高于场上之 曲,反以丝竹为主,而曲声和之,是座客非为听歌而来,乃听鼓乐而至矣。从来 名优教曲,总使声与乐齐,箫笛高一字,曲亦高一字,箫笛低一字,曲亦低一字。 然相同之中,即有高低轻重之别,以其教曲之初,即以箫笛代口,引之使唱,原 系声随箫笛,非以箫笛随声,习久成性,一到声上,不知不觉而以曲随箫笛矣。 正之当用何法?曰:家常理曲,不用吹合,止于场上用之,则有吹合亦唱,无吹 合亦唱,不靠吹合为主。譬之小儿学行,终日倚墙靠壁,舍此不能举步,一旦去 其墙壁,偏使独行,行过一次两次,则虽见墙壁而不靠矣。以予见论之,和箫和 笛之时,当比曲低一字,曲声高于吹合,则丝竹之声亦变为肉,寻其附和之痕而 不得矣。正音之法,有过此者乎?然此法不宜概行,当视唱曲之人之本领。如一 班之中,有一二喉音最亮者,以此法行之,其余中人以下之材,俱照常格。倘不 分高下,一例举行,则良法不终,而怪予立言之误矣。

  吹合之声,场上可少,教曲学唱之时,必不可少,以其能代师口,而司熔铸 变化之权也。何则?不用箫笛,止凭口授,则师唱一遍,徒亦唱一遍,师住口而 徒亦住口,聪慧者数遍即熟,资质稍钝者,非数十百遍不能,以师徒之间无一转 相授受之人也。自有此物,只须师教数遍,齿牙稍利,即有箫笛引之。随箫随笛 之际,若曰无师,则轻重病徐之间,原有法脉准绳,引人归于胜地;若曰有师, 则师口并无一字,已将此曲交付其徒。先则人随箫笛,后则箫笛随人,是金蝉脱 壳之法也。“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箫笛二物,即 曲中之尹公他也。但庾公之斯与子濯孺子,昔未见面,而今同在一堂耳。若是, 则吹合之力讵可少哉?予恐此书一出,好事者过听予方言,谬视箫笛为可弃,故 复补论及此。 教白第四   教习歌舞之家,演习声容之辈,咸谓唱曲难,说白易。宾白熟念即是,曲文 念熟而后唱,唱必数十遍而始熟,是唱曲与说白之工,难易判如霄壤。时论皆然, 予独怪其非是。唱曲难而易,说白易而难,知其难者始易,视为易者必难。盖词 曲中之高低抑扬,缓急顿挫,皆有一定不移之格,谱载分明,师传严切,习之既 惯,自然不出范围。至宾白中之高低抑扬,缓急顿挫,则无腔板可按、谱籍可查, 止靠曲师口;而曲师入门之初,亦系暗中摸索,彼既无传于人,何以转授于我? 讹以传讹,此说白之理,日晦一日而人不知。人既不知,无怪乎念熟即以为是, 而且以为易也。吾观梨园之中,善唱曲者,十中必有二三;工说白者,百中仅可 一二。此一二人之工说白,若非本人自通文理,则其所传之师,乃一读书明理之 人也。故曲师不可不择。教者通文识字,则学者之受益,东君之省力,非止一端。 苟得其人,必破优伶之格以待之,不则鹤困鸡群,与侪众无异,孰肯抑而就之乎? 然于此中索全人,颇不易得。不如仍苦立言者,再费几升心血,创为成格以示人。 自制曲选词,以至登场演习,无一不作功臣,庶于为人为彻之义,无少缺陷。虽 然,成格即设,亦止可为通文达理者道,不识字者闻之,未有不喷饭胡卢,而怪 迂人之多事者也。

  ○高低抑扬

  宾白虽系常谈,其中悉具至理,请以寻常讲话喻之。明理人讲话,一句可当 十句,不明理人讲话,十句抵不过一句,以其不中肯綮也。宾白虽系编就之言, 说之不得法,其不中肯綮等也。犹之倩人传语,教之使说,亦与念白相同,善传 者以之成事,不善传者以之偾事,即此理也。此理甚难亦甚易,得其孔窍则易, 不得孔窍则难。此等孔窍,天下人不知,予独知之。天下人即能知之,不能言之, 而予复能言之,请揭出以示歌者。白有高低抑扬,何者当高而扬?何者当氏而扬? 曰:若唱曲然。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衬字。每遇正字,必声高而气长,若遇衬 字,则声低气短而疾忙带过,此分别主客之法也。说白之中,亦有正字,亦有衬 字,其理同,则其法亦同。一段有一段之主客,一句有一句之主客,主高而扬, 客低面抑,此至当不易之理,即最简极便之法也。凡人说话,其理亦然。譬如呼 人取茶取酒,其声云:“取茶来!”“取酒来!”此二句既为茶酒而发,则“茶”“酒”二 字为正字,其声必高而长,“取”字“来”字为衬字,其音必低而短。再取旧曲中宾 白一段论之。《琵琶.分别》白云:“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 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首四句之中, 前二句是客,宜略轻而稍快,后二句是主,宜略重而稍迟。“功名”、“甘旨”二句 亦然,此句中之主客也。“虽可抛”、“竟不念”六个字,较之“两月夫妻”、“八旬父 母”虽非衬字,却与衬字相同,其为轻快,又当稍别。至于“夫妻”、“父母”之上二 “之”字,又为衬中之衬,其为轻快,更宜倍之。是白皆然,此字中之主客也。常 见不解事梨园,每于四六句中之“之”字,与上下正文同其轻重疾徐,是谓菽麦不 辨,尚可谓之能说白乎?此等皆言宾白,盖场上所说之话也。至于上场诗,定场 白,以及长篇大幅叙事之文,定宜高低相错,缓急得宜,切勿作一片高声,或一 派细语,俗言“水平调”是也。上场诗四句之中,三句皆高而缓,一名宜低而快。 低而快者,大率宜在第三句,至第四句之高而缓,较首二句更宜倍之。如《浣纱 记》定场诗云:“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 南梦泽云。”“少小”二句宜高而缓,不待言矣。“何年”一句必须轻轻带过,若与前 二句相同,则煞尾一句不求低而自低矣。末句一低,则懈而无势,况其下接着通 名道姓之语。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二字例应稍低,若末句低而接 者又低,则神气索然不振矣,故第三句之稍低而快,势有不得不然者。此理此法, 谁能穷究至此?然不如此,则是寻常应付之戏,非孤标特出之戏也。高低抑扬之 法,尽乎此矣。

  优师既明此理,则授徒之际,又有一简便可行之法,索性取而予之:但于点 脚本时,将宜高宜长之字用朱笔圈之,凡类衬字者不圈。至于衬中之衬,与当急 急赶下、断断不宜沾滞者,亦用朱笔抹以细纹,如流水状,使一皆能识认。则于 念剧之初,便有高低抑扬,不俟登场摹拟。如此教曲,有不妙绝天下,而使百千 万亿之人赞美者,吾不信也。

  ○缓急顿挫

  缓急顿挫之法,较之高低抑扬,其理愈精,非数言可了。然了之必须数言, 辩者愈繁,则听者愈惑,终身不能解矣。优师点脚本授歌童,不过一句一点,求 其点不刺谬,一句还一句,不致断者联而联者断,亦云幸矣,尚能询及其他?即 以脚本授文人,倩其画文断句,亦不过每句一点,无他法也。而不知场上说白, 尽有当断处不断,反至不当断处而忽断;当联处不联,忽至不当联处而反联者。 此之谓缓急顿挫。此中微渺,但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能口授,不能以笔舌喻者。 不能言而强之使言,只有一法:大约两句三句而止言一事者,当一气赶下,中间 断句处勿太迟缓;或一句止言一事,而下句又言别事,或同一事而另分一意者, 则当稍断,不可竟连下句。是亦简便可行之法也。此言其粗,非论其精;此言其 略,未及其详。精详之理,则终不可言也。

  当断当联之处,亦照前法,分别于脚本之中,当断处用朱笔一画,使至此稍 顿,余俱连读,则无缓急相左之患矣。

  妇人之态,不可明言,宾白中之缓急顿挫,亦不可明言,是二事一致。轻盈 袅娜,妇人身上之态也;缓急顿挫,优人口中之态也。予欲使优人之口,变为美 人之身,故为讲究至此。欲为戏场尤物者,请从事予言,不则仍其故步。

脱套第五 ◎脱套第五

  戏场恶套,情事多端,不能枚纪。以极鄙极欲之关目,一人作之,千万人效 之,以致一定不移,守为成格,殊为怪也。西子捧心,尚不可效,况效东施之颦 乎?且戏场关目,全在出奇变相,令人不能悬拟。若人人如是,事事皆然,则彼 未演出而我先知之,忧者不觉其可忧,苦者不觉其为苦,即能令人发笑,亦笑其 雷同他剧,不出范围,非有新奇莫测之可喜也。扫除恶习,拔去眼钉,亦高人造 福之一事耳。

  ○衣冠恶习

  记予幼时观场,凡遇秀才赶考及谒见当涂贵人,所衣之服,皆青素圆领,未 有着蓝衫者,三十年来始见此服。近则蓝衫与青衫并用,即以之别君子小人。凡 以正生、小生及外末脚色而为君子者,照旧衣青圆领,惟以净丑脚色而为小人者, 则着蓝衫。此例始于何人,殊不可解。夫青衿,乾廷之名器也。以贤愚而论,则 为圣人之徒者始得衣之;以贵贱而论,则备缙绅之选者始得衣之。名宦大贤尽于 此出,何所见而为小人之服,必使净丑衣之?此戏场恶习所当首革者也。或仍照 旧例,止用青衫而不设蓝祖。若照新例,则君子小人互用,万勿独归花面,而令 士子蒙羞也。

  近来歌舞之衣,可谓穷奢极侈。富贵娱情之物,不得不然,似难责以俭朴。 但有不可解者:妇人之服,贵在轻柔,而近日舞衣,其坚硬有如盔甲。云肩大而 且厚,面夹两层之外,又以销金锦缎围之。其下体前后二幅,名曰“遮羞”者,必 以硬布裱骨而为之,此战场所用之物,名为“纸甲”者是也,歌台舞榭之上,胡为 乎来哉?易以轻软之衣,使得随身环绕,似不容已。至于衣上所绣之物,止宜两 种,勿及其他。上体凤鸟,下体云霞,此为定制。盖“霓裳羽衣”四字,业有成宪, 非若点缀他衣,可以浑施色相者也。予非能创新,但能复古。

  方巾与有带飘巾,同为儒者之服。飘巾儒雅风流,方巾老成持重,以之分别 老少,可称得宜。近日梨园,每遇穷愁患难之士,即戴方巾,不知何所取义?至 纱帽巾之有飘带者,制原不佳,戴于粗豪公子之首,果觉相称。至于软翅纱帽, 极美观瞻,曩时《张生逾墙》等剧往往用之,近皆除去,亦不得其解。

  ○声音恶习

  花面口中,声音宜杂。如作各处乡语,及一切可憎可厌之声,无非为发笑计 耳,然亦必须有故而然。如所演之剧,人系吴人,则作吴音,人系越人,则作越 音,此从人起见者也。如演剧之地在吴则作吴音,在越则作越音,此从地起见者 也。可怪近日之梨园,无论在南在北,在西在东,亦无论剧中之人生于何地,长 于何方,凡系花面脚色,即作吴音,岂吴人尽属花面乎?此与净丑着蓝衫,同一 覆盆之事也。使范文正、韩襄毅诸公有灵,闻此声,观此剧,未有不抱恨九原, 而思痛革其弊者也。今三吴缙绅之居要路者,欲易此俗,不过启吻之劳;从未有 计及此者,度量优容,真不可及。且梨园尽属吴人,凡事皆能自顾,独此一着, 不惟不自争气,偏欲故形其丑,岂非天下古今一绝大怪事乎?且三吴之音,止能 通于三吴,出境言之,人多不解,求其发笑,而反使听者茫然,亦失计甚矣。吾 请为词场易之:花面声音,亦如生旦外未,悉作官音,止以话头惹笑,不必故作 方言。即作方言,亦随地转。如在杭州,即学杭人之话,在徽州,即学徽人之话, 使妇人小儿皆能识辨。识者多,则笑者众矣。

  ○语言恶习

  白中有“呀”字,惊骇之声也。如意中并无此事,而猝然遇之,一向未见其人, 而偶尔逢之,则用此字开口,以示异也。近日梨园不明此义,凡见一人,凡遇一 事,不论意中意外,久逢乍逢,即用此字开口,甚有差人请客而客至,亦以“呀” 字为接见之声音,此等迷谬,尚可言乎?故为揭出,使知斟酌用之。

  戏场惯用者,又有“且住”二字。此二字有两种用法。一则相反之事,用作过 文,如正说此事,忽然想及彼事,彼事与此事势难并行,才想及而未曾出口,先 以此二字截断前言,“且住”者,住此说自以为善,恐未尽善,务期必妥,当于是 处寻非,故以此代心口相商,“且住”者,稍迟以待,不可竟行之意也。而今之梨 园,不问是非好歹,开口说话,即用此二字作助语词,常有一段宾白之中,连说 数十个“且住”者,此皆不详字义之故。一经点破,犯此病者鲜矣。

  上场引子下场诗,此一出戏文之首尾。尾后不可增尾,犹头上不可加头也。 可怪近时新例,下场诗念毕,仍不落台,定增几句淡话,以极紧凑之文,翻成极 宽缓之局。此义何居,令人不解。曲有尾声及下场诗者,以曲音散漫,不得几句 紧腔,如何截得板住?白文冗杂,不得几句约语,如何结得话成?若使结过之后, 又复说起,何如不收竟下之为愈乎?且首尾一理,诗后既可添话,则何不于引子 之先,亦加几句说白,说完而后唱乎?此积习之最无理最可厌者,急宜改革,然 又不可尽革。如两人三人在场,二人先下,一人说话未了,必宜稍停以尽其说, 此谓“吊场”,原系古格。然须万不得已,少此数句,必添出后一出戏文,或少此 数句,即埋没从前说话之意者,方可如此。(亦有下场不及更衣者,故借此为缓 兵计。)是龙足,非蛇足也。然只可偶一为之,若出出皆然,则是是貂皆可续矣, 何世间狗尾之多乎?

  ○科诨恶习

  插科打诨处,陋习更多,革之将不胜革,且见过即忘,不能悉记,略举数则 而已。如两人相殴,一胜一败,有人来功,必使被殴者走脱,而误打劝解之人, 《连环.掷戟》之董卓是也。主人偷香窃玉,馆童吃醋拈酸,谓寻新不如守旧, 说毕必以臀相向,如《玉簪》之进安、《西厢》之琴童是也。戏中串戏,殊觉可 厌,而优人惯增此种,其腔必效弋阳,《幽闺.旷野奇逢》之酒保是也。 声容部 选姿第一 “食色,性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古之大贤择言而发,其所以不拂 人情,而数为是论者,以性所原有,不能强之使无耳。人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 是谓拂人之性;好之不惟损德,且以杀身。我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还吾性中 所有,圣人复起,亦得我心之同然,非失德也。孔子云:“素富贵,行乎富贵。” 人处得为之地,不买一二姬妾自娱,是素富贵而行乎贫贱矣。王道本乎人情,焉 用此矫清矫俭者为哉?但有狮吼在堂,则应借此藏拙,不则好之实所以恶之,怜 之适足以杀之,不得以红颜薄命借口,而为代天行罚之忍人也。予一介寒生,终 身落魄,非止国色难亲,天香未遇,即强颜陋质之妇,能见几人,而敢谬次音容, 侈谈歌舞,贻笑于眠花藉柳之人哉!然而缘虽不偶,兴则颇佳,事虽未经,理实 易谙,想当然之妙境,较身醉温柔乡者倍觉有情。如其不信,但以往事验之。楚 襄王,人主也。六宫窈窕,充塞内庭,握雨携云,何事不有?而千古以下,不闻 传其实事,止有阳台一梦,脍炙人口。阳台今落何处?神女家在何方?朝为行云, 暮为行雨,毕竟是何情状?岂有踪迹可考,实事可缕陈乎?皆幻境也。幻境之妙, 十倍于真,故千古传之。能以十倍于真之事,谱而为法,未有不入闲情三昧者。 凡读是书之人,欲考所学之从来,则请以楚国阳台之事对。   ○肌肤   妇人妩媚多端,毕竟以色为主。《诗》不云乎“素以为绚兮”?素者,白也。 妇人本质,惟白最难。常有眉目口齿般般入画,而缺陷独在肌肤者。岂造物生人 之巧,反不同于染匠,未施漂练之力,而遽加文采之工乎?曰:非然。白难而色 易也。曷言乎难?是物之生,皆视根本,根本何色,枝叶亦作何色。人之根本维 何?精也,血也。精色带白,血则红而紫矣。多受父精而成胎者,其人之生也必 白。父精母血交聚成胎,或血多而精少者,其人之生也必在黑白之间。若其血色 浅红,结而为胎,虽在黑白之间,及其生也,豢以美食,处以曲房,犹可日趋于 淡,以脚地未尽缁也。有幼时不白,长而始白者,此类是也。至其血色深紫,结 而成胎,则其根本已缁,全无脚地可漂,及其生也,即服以水晶云母,居以玉殿 琼楼,亦难望其变深为浅,但能守旧不迁,不致愈老愈黑,亦云幸矣。有富贵之 家,生而不白,至长至老亦若是者,此类是也。知此,则知选材之法,当如染匠 之受衣。有以白衣使漂者受之,易为力也;有白衣稍垢而使漂者亦受之,虽难为 力,其力犹可施也;若以既染深色之衣,使之剥去他色,漂而为白,则虽什佰其 工价,必辞之不受。以人力虽巧,难拗天工,不能强既有者而使之无也。妇人之 白者易相,黑者亦易相,惟在黑白之间者,相之不易。有三法焉:面黑于身者易 白,身黑于面者难白;肌肤之黑而嫩者易白,黑而粗者难白;皮肉之黑而宽者易 白,黑而紧且实者难白。面黑于身者,以面在外而身在内,在外则有风吹日晒, 其渐白也为难;身在衣中,较面稍白,则其由深而浅,业有明征,使面亦同身, 蔽之有物,其验亦若是矣,故易白。身黑于面者反此,故不易白。肌肤之细而嫩 者,如绫罗纱绢,其体光滑,故受色易,退色亦易,稍受风吹,略经日照,则深 者浅而浓者淡矣。粗则如布如毯,其受色之难,十倍于绫罗纱绢,至欲退之,其 工又不止十倍,肌肤之理亦若是也,故知嫩者易白,而粗者难白。皮肉之黑而宽 者,犹纟由缎之未经熨,靴与履之未经楦者,因其皱而未直,故浅者似深,淡者 似浓,一经熨楦之后,则纹理陡变,非复曩时色相矣。肌肤之宽者,以其血肉未 足,犹待长养,亦犹待楦之靴履,未经烫熨之绫罗纱绢,此际若此,则其血肉充 满之后必不若此,故知宽者易白,紧而实者难白。相肌之法,备乎此矣。若是, 则白者、嫩者、宽者为人争取,其黑而粗、紧而实者遂成弃物乎?曰:不然。薄 命尽出红颜,厚福偏归陋质,此等非也,皆素封伉俪之材,诰命夫人之料也。   ○眉眼   面为一身之主,目又为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人尽知之,相面必先相目, 人亦尽知,而未必尽穷其秘。吾谓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后观其形体。形 体维何?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之类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见?曰:有目在,无 忧也。察心之邪正,莫妙于观眸子,子舆氏笔之于书,业开风鉴之祖。予无事赘 陈其说,但言情性之刚柔,心思之愚慧。四者非他,即异日司花执爨之分途,而 狮吼堂与温柔乡接壤之地也。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 目善动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聪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 然初相之时,善转者亦未能遽转,不定者亦有时而定。何以试之?曰:有法在, 无忧也。其法维何?一曰以静待动,一曰以卑瞩高。目随身转,未有动荡其身, 而能胶柱其目者;使之乍往乍来,多行数武,而我回环其目以视之,则秋波不转 而自转,此一法也。妇人避羞,目必下视,我若居高临卑,彼下而又下,永无见 目之时矣。必当处之高位,或立台坡之上,或居楼阁之前,而我故降其躯以瞩之, 则彼下无可下,势必环转其眼以避我。虽云善动者动,不善动者亦动,而勉强自 然之中,即有贵贱妍媸之别,此又一法也。至于耳之大小,鼻之高卑,眉发之淡 浓,唇齿之红白,无目者犹能按之以手,岂有识者不能鉴之以形?无俟哓哓,徒 滋繁渎。   眉之秀与不秀,亦复关系情性,当与眼目同视。然眉眼二物,其势往往相因。 眼细者眉必长,眉粗者眼必巨,此大较好,然亦有不尽相合者。如长短粗细之间, 未能一一尽善,则当取长恕短,要当视其可施人力与否。张京兆工于画眉,则其 夫人之双黛,必非浓淡得宜,无可润泽者。短者可长,则妙在用增;粗者可细, 则妙在用减。但有必不可少之一字,而人多忽视之者,其名曰“曲”。必有天然之 曲,而后人力可施其巧。“眉若远山”,“眉如新月”,皆言曲之至也。即不能酷肖 远山,尽如新月,亦须稍带月形,略存山意,或弯其上而不弯其下,或细其外而 不细其中,皆可自施人力。最忌平空一抹,有如太白经天;又忌两笔斜冲,俨然 倒书八字。变远山为近瀑,反新月为长虹,虽有善画之张郎,亦将畏难而却走。 非选姿者居心太刻,以其为温柔乡择人,非为娘子军择将也。   ○手足   相女子者,有简便诀云:“上看头,下看脚。”似二语可概通身矣。予怪其最 要一着,全未提起。两手十指,为一生巧拙之关,百岁荣枯所系,相女者首重在 此,何以略而去之?且无论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球围 翠绕之荣;即以现在所需而论之,手以挥弦,使其指节累累,几类弯弓之决拾; 手以品箫,如其臂形攘攘,几同伐竹之斧斤;抱枕携衾,观之兴索,振卮进酒, 受者眉攒,亦大失开门见山之初着矣。故相手一节,为观人要着,寻花问柳者不 可不知,然此道亦难言之矣。选人选足,每多窄窄金莲;观手观人,绝少纤纤玉 指。是最易者足,而最难者手,十百之中,不能一二觏也。须知立法不可不严, 至于行法,则不容不恕。但于或嫩或柔或尖或细之中,取其一得,即可宽恕其他 矣。至于选足一事,如但求窄小,则可一目了解。倘欲由粗以及精,尽美而思善, 使脚小而不受脚小之累,兼收脚小之用,则又比手更难,皆不可求而可遇者也。 其累维何?因脚小而难行,动必扶墙靠壁,此累之在己者也;因脚小而致秽,令 人掩鼻攒眉,此累之在人者也。其用维何?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此用之在 日者也;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摩,此用之在夜者也。昔有人谓予曰:“宜兴周 相国,以千金购一丽人,名为‘抱小姐’,因其脚小之至,寸步难移,每行必须人 抱,是以得名。”予曰:“果若是,则一泥塑美人而已矣,数钱可买,奚事千金?” 造物生人以足,欲其行也。昔形容女子聘婷者,非曰“步步生金莲”,即曰“行行如 玉立”,皆谓其脚小能行,又复行而入画,是以可珍可宝,如其小而不行,则与 刖足者何异?此小脚之累之不可有也。予遍游四方,见足之最小而无累,与最小 而得用者,莫过于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兰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犹不及 焉,又能步履如飞,男子有时追之不及,然去其凌波小袜而抚摩之,犹觉刚柔相 半;即有柔若无骨者,然偶见则易,频遇为难。至大同名妓,则强半皆若是也。 与之同榻者,抚及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翠偎红之乐,未有过于此者。向在 都门,以此语人,人多不信。一席间拥二妓,一晋一燕,皆无丽色,而足则甚小。 予请不信者即而验之,果觉晋胜于燕,大有刚柔之别。座客无不翻然,而罚不信 者以金谷酒数。此言小脚之用之不可无也。噫,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就地取材, 但不失立言之大意而已矣。   验足之法无他,只在多行几步,观其难行易动,察其勉强自然,则思过半矣。 直则易动,曲即难行;正则自然,歪即勉强。直而正者,非止美观便走,亦少秽 气。大约秽气之生,皆强勉造作之所致也。   ○态度   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 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 即可移人,则今时绢做之美女,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 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是知“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媚态之在人身, 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 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 凡女子,一见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己,遂至舍命以图,与生为难者,皆怪物也, 皆不可解说之事也。吾于“态”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使以我 作天地鬼神,形体吾能赋之,知识我能予之,至于是物而非物,开形似有形之态 度,我实不能变之化之,使其自无而有,复自有而无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 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 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 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 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试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 与全无姿色而止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或与人各交数言,则人止为媚态所惑, 而不为美色所惑,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以少敌多,且能以无而敌有也。今 之女子,每有状貌姿容一无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者,皆“态” 之一字之为崇也。是知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态自天生,非可强造。 强造之态,不能饰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颦也,出于西施则可爱,出于东施则 可憎者,天生、强造之别也。相面、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传,独相态 一事,则予心能知之,口实不能言之。口之所能言者,物也,非尤物也。噫,能 使人知,而能使人欲言不得,其为物也何知!其为事也何知!岂非天地之间一大 怪物,而从古及今,一件解说不来之事乎?   诘予者曰:既为态度立言,又不指人以法,终觉首鼠,盍亦舍精言粗,略示 相女者以意乎?予曰:不得已而为言,止有直书所见,聊为榜样而已。向在维扬, 代一贵人相妾。靓妆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头,一人不作羞 容而竟抬;一人娇羞腼腆,强之数四而后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强而后可,先以 眼光一瞬,似于看人而实非看人,瞬毕复定而后抬,俟人看毕,复以眼光一瞬而 后俯,此即“态”也。记曩时春游遇雨,避一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 跄而至。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 故也;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徒现 丑态故也。及雨将止而告行,彼独迟疑稍后,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乃趋入亭。彼 则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转,先踞胜地故也。然臆虽偶中,绝无骄人之色。见后入 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 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观者视之,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似 以徜徉而生态。然彼岂能必天复雨,先储其才以俟用乎?其养也,出之无心,其 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 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斯二者,皆妇人媚态之一斑, 举之以见大较。噫,以年三十许之贫妇,止为姿态稍异,遂使二八佳人与曳珠顶 翠者皆出其下,然则态之为用,岂浅鲜哉!   人问:圣贤神化之事,皆可造诣而成,岂妇人媚态独不可学而至乎?予曰: 学则可学,教则不能。人又问:既不能教,胡云可学?予曰:使无态之人与有态 者同剧,朝夕薰陶,或能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鹰变成鸠,形为气 感,是则可矣。若欲耳提而面命之,则一部《廿一史》,当从何处说起?还怕愈 说愈增其木强,奈何!

修容第二   妇人惟仙姿国色,无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于人力矣。然予所谓“修 饰”二字,无论妍媸美恶,均不可少。俗云:“三分人材,七分妆饰。”此为中人以 下者言之也。然则有七分人材者,可少三分妆饰乎?即有十分人材者,岂一分妆 饰皆可不用乎?曰:不能也。若是,则修容之道不可不急讲矣。今世之讲修容者, 非止穷工极巧,几能变鬼为神,我即欲勉竭心神,创为新说,其如人心至巧,我 法难工,非但小巫见大巫,且如小巫之徒,往教大巫之师,其不遭喷饭而唾面者 鲜矣。然一时风气所趋,往往失之过当。非始初立法之不佳,一人求胜于一人, 一日务新于一日,趋而过之,致失其真之弊也。“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楚 王好高髻,宫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宫中皆全帛。”细腰非不可爱,高髻大袖 非不美观,然至饿死,则人而鬼矣。髻至一尺,袖至全帛,非但不美观,直与魑 魅魍魉无别矣。此非好细腰、好高髻大袖者之过,乃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 全帛者之过也。亦非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无一人痛惩其失, 著为章程,谓止当如此,不可太过,不可不及,使有遵守者之过也。吾观今日之 修容,大类楚宫之末俗,著为章程,非草野得为之事。但不经人提破,使知不可 爱而可憎,听其日趋日甚,则在生而为魑魅魍魉者,已去死人不远,矧腰成一缕, 有饿而必死之势哉!予为修容立说,实具此段婆心,凡为西子者,自当曲体人情, 万毋遽发娇嗔,罪其唐突。

  ○盥栉

  盥面之法,无他奇巧,止是濯垢务尽。面上亦无他垢,所谓垢者,油而已矣。 油有二种,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从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 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从下而上者少,从上而下者多,以发与膏沐势不相 离,发面交接之地,势难保其不侵。况以手按发,按毕之后,自上而下亦难保其 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处,即生油发亮之处也。生油发亮,于面似无大损,殊不 知一日之美恶系焉,面之不白不匀,即从此始。从来上粉着色之地,最怕有油, 有即不能上色。倘于浴面初毕,未经搽粉之时,但有指大一痕为油手所污,迨加 粉搽面之后,则满面皆白而此处独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经 搽粉之后,而为油手所污,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见油而不见粉也, 此受病之在后者也。此二者之为患,虽似大而实小,以受病之处止在一隅,不及 满面,闺人尽有知之者。尚有全体受伤之患,从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请 攻而出之。从来拭面之巾帕,多不止于拭面,擦臂抹胸,随其所至;有腻即有油, 则巾帕之不洁也久矣。即有好洁之人,止以拭面,不及其他,然能保其上不及发, 将至额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无油少腻之物矣。以此拭面,非拭面也,犹 打磨细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独沾乎?凡有面 不受妆,越匀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个搽之而不白者,职是故也。 以拭面之巾有异同,非搽面之粉有善恶也。故善匀面者,必须先洁其巾。拭面之 巾,止供拭面之用,又须用过即浣,勿使稍带油痕,此务本穷源之法也。

  善栉不如善篦,篦者,栉之兄也。发内无法,始得丝丝现相,不则一片如毡, 求其界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乌云蟠绕之头也。故善 蓄姬妾者,当以百钱买梳,千钱购篦。篦精则发精,稍俭其值,则发损头痛,篦 不数下而止矣。篦之极净,使便用梳。而梳之为物,则越旧越精。“人惟求旧, 物惟求新”。古语虽然,非为论梳而论。求其旧而不得,则富者用牙,贫者用角。 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齿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为“蟠龙”。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蟠龙者,髻之本体, 非由妆饰而成。随手绾成,皆作蟠龙之势,可见古人之妆,全用自然,毫无造作。 然龙乃善变之物,发无一定之形,使其相传至今,物而不化,则龙非蟠龙,乃死 龙矣;发非佳人之发,乃死人之发矣。无怪今人善变,变之城是也。但其变之之 形,只顾趋新,不求合理;只求变相,不顾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当然 者肖之,必取其应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类者肖之,未有凭空捏造,任意为 之而不顾者。古人呼发为“乌云”,呼髻为“蟠龙”者,以二物生于天上,宜乎在顶。 发之缭绕似云,发之蟠曲似龙,而云之色有乌云,龙之色有乌龙。是色也,相也, 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凭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也。窃怪今之 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新式,非不穷新极异,令人改观,然于 当然应有、形色相类之义,则一无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笔是也; 舌可生花,如来之广长是也;头则未见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当然而然 也。发上虽有簪花之义,未有以头为花,而身为蒂者;钵盂乃盛饭之器,未有倒 贮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事所未闻,闻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应有而有 也。群花之色,万紫千红,独不见其有黑。设立一妇人于此,有人呼之为“黑牡 丹”、“黑莲花”、“黑钵盂”者,此妇必艴然而怒,怒而继之以骂矣。以不喜呼名之 怪物,居然自肖其形,岂非绝不可解之事乎?吾谓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异月新, 但须筹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象多端,然总莫妙于云龙二物。仍用其名而 变更其实,则古制新裁,并行而不悖矣。勿谓止此二物,变为有限,须知普天下 之物,取其千态万状,越变而越不穷者,无有过此二物者矣。龙虽善变,犹不过 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之数种。至于云之为物,顷刻数迁其 位,须臾屡易其形,“千变万化”四字,犹为有定之称,其实云之变相,“千万”二 字,犹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聪明女子,日日仰观天象,既肖云而为髻,复肖髻 而为云,即一日一更其式,犹不能尽其巧幻,毕其离奇,矧未必朝朝变相乎?若 谓天高云远,视不分明,难于取法,则令画工绘出巧云数朵,以纸剪式,衬于发 下,俟栉沐既成,而后去之,此简便易行之法也。云上尽可着色,或簪以时花, 或饰以珠翠,幻作云端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须位置得宜,使与云体相合,若 其中应有此物者,勿露时花珠翠之本形,则尽善矣。肖龙之法:如欲作飞龙、游 龙,则先以己发梳一光头于下,后以假发制作龙形,盘旋缭绕,覆于其上。务使 离发少许,勿使相粘相贴,始不失飞龙、游龙之义,相粘相贴则是潜龙、伏龙矣。 悬空之法,不过用铁线一二条,衬于不见之处,其龙爪之向下者,以发作线,缝 于光发之上,则不动矣。戏珠龙法,以发作小龙二条,缀于两旁,尾向后而首向 前,前缀大珠一颗,近于龙嘴,名为“二龙戏珠”。出海龙亦照前式,但以假发作 波浪纹,缀于龙身空隙之处,皆易为之。是数法者,皆以云龙二物分体为之,是 云自云而龙自龙也。予又谓云龙二物势不宜分,“云从龙,风从虎”,《周易》业 有成言,是当合而用之。同用一发,同作一假,何不幻作云龙二物,使龙勿露全 身,云亦勿作全朵,忽而见龙,忽而见云,令人无可测识,是美人之头,尽有盘 旋飞舞之势,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不几两擅其绝,而为阳台神女之现身哉?噫, 笠翁于此搜尽枯肠,为此髻者,不可不加尸祝。天年以后,倘得为神,则将往来 绣阁之中,验其所制,果有裨于花容月貌否也。

  ○薰陶

  名花美女,气味相同,有国色者,必有天香。天香结自胞胎,非由薰染,佳 人身上实实有此一种,非饰美之词也。此种香气,亦有姿貌不甚较艳,而能偶擅 其奇者。总之,一有此种,即是夭折摧残之兆,红颜薄命未有捷于此者。有国色 而有天香,与无国色而有天香,皆是千中遇一,其余则薰染之力不可少也。其力 维何?富贵之家,则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蔷薇最上, 群花次之。然用不须多,每于盥浴之后,挹取数匙入掌,拭体拍面而匀之。此香 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无其气息,是以为佳,不似他种 香气,或速或沉,是兰是桂,一嗅即知者也。其次则用香皂浴身,香茶沁口,皆 是闺中应有之事。皂之为物,亦有一种神奇,人身偶染秽物,或偶沾秽气,用此 一擦,则去尽无遗。由此推之,即以百和奇香拌入此中,未有不与垢秽并除,混 入水中而不见者矣,乃独去秽而存香,似有攻邪不攻正之别。皂之佳者,一浴之 后,香气经日不散,岂非天造地设,以供修容饰体之用者乎?香皂以江南六合县 出者为第一,但价值稍昂,又恐远不能致,多则浴体,少则止以浴面,亦权宜丰 俭之策也。至于香茶沁口,费亦不多,世人但知其贵,不知每日所需,不过指大 一片,重止毫厘,裂成数块,每于饭后及临睡时以少许润舌,则满吻皆香,多则 味苦,而反成药气矣。凡此所言,皆人所共知,予特申明其说,以见美人之香不 可使之或无耳。别有一种,为值更廉,世人食而但甘其味,嗅而不辨其香者,请 揭出言之:果中荔子,虽出人间,实与交梨、火枣无别,其色国色,其香天香, 乃果中尤物也。予游闽粤,幸得饱啖而归,庶不虚生此口,但恨造物有私,不令 四方皆出。陈不知鲜,夫人而知之矣。殊不知荔之陈者,香气未尝尽没,乃与橄 榄同功,其好处却在回味时耳。佳人就寝,止啖一枚,则口脂之香,可以竟夕, 多则甜而腻矣。须择道地者用之,枫亭是其选也。人问:沁口之香,为美人设乎? 为伴美人者设乎?予曰:伴者居多。若论美人,则五官四体皆为人设,奚止口内 之香。

  ○点染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此唐人妙句也。今世讳言脂粉,动称 污人之物,有满而是粉而云粉不上面,遍唇皆脂而曰脂不沾唇者,皆信唐诗太过, 而欲以虢国夫人自居者也。噫,脂粉焉能污人,人自污耳。人谓脂粉二物,原为 中材而设,美色可以不需。予曰:不然。惟美色可施脂粉,其余似可不设。何也? 二物颇带世情,大有趋炎附热之态,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使 以绝代佳人而微施粉泽,略染腥红,有不增娇益媚者乎?使以媸颜陋妇而丹铅其 面,粉藻其姿,有不惊人骇众者乎?询其所以然之故,则以白者可使再白,黑者 难使遽白;黑上加之以白,是欲故显其黑,而以白物相形之也。试以一墨一粉, 先分二处,后合一处而观之,其分处之时,黑自黑而白自白,虽云各别其性,未 甚相仇也;迨其合外,遂觉黑不自安,而白欲求去。相形相碍,难以一朝居者, 以天下之物,相类者可使同居,即不相类而相似者,亦可使之同居,至于非但不 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之物,则断断勿使同居,同居必为难矣。此言粉之不可 混施也。脂则不然,面白者可用,面黑者亦可用。但脂粉二物,其势相依,面上 有粉而唇上涂脂,则其色灿然可爱,倘面无粉泽而止丹唇,非但红色不显,且能 使面上之黑色变而为紫,以紫之为色,非系天生,乃红黑二色合而成之者也。黑 一见红,若逢故物,不求合而自合,精光相射,不觉紫气东来,使乘老子青牛, 竟有五色灿然之瑞矣。若是,则脂粉二物,竟与若辈无缘,终身可不用矣,何以 世间女子人人不舍,刻刻相需,而人亦未尝以脂粉多施,摈而不纳者?曰:不然。 予所论者,乃面色最黑之人,所谓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者也。若介在黑白 之间,则相类而相似矣,既相类而相似,有何不可同居?但须施之有法,使浓淡 得宜,则二物争效其灵矣。从来傅粉之面,止耐远观,难于近视,以其不能匀也。 画士着色,用胶始匀,无胶则研杀不合。人面非同纸绢,万无用胶之理,此其所 以不匀也。有法焉:请以一次分为二次,自淡而浓,由薄而厚,则可保无是患矣。 请以他事喻之。砖匠以石灰粉壁,必先上粗灰一次,后上细灰一次;先上不到之 处,后上者补之;后上偶遗之处,又有先上者衬之,是以厚薄相均,泯然无迹。 使以二次所上之灰,并为一次,则非但拙匠难匀,巧者亦不能遍及矣。粉壁且然, 况粉面乎?今以一次所傅之粉,分为二次傅之,先傅一次,俟其稍干,然后再傅 第二次,则浓者淡而淡者浓,虽出无心,自能巧合,远观近视,无不宜矣。此法 不但能匀,且能变换肌肤,使黑者渐白。何也?染匠之于布帛,无不由浅而深, 其在深浅之间者,则非浅非深,另有一色,即如文字之有过文也。如欲染紫,必 先使白变红,再使红变为紫,红即白紫之过文,未有由白竟紫者也。如欲染青, 必使白变为蓝,再使蓝变为青,蓝即白青之过文,未有由白竟青者也。如妇人面 容稍黑,欲使竟变为白,其势实难。今以薄粉先匀一次,是其面上之色已在黑白 之间,非若曩时之纯黑矣;再上一次,是使淡白变为深白,非使纯黑变为全白也, 难易之势,不大相径庭哉?由此推之,则二次可广为三,深黑可同于浅,人间世 上,无不可用粉匀面之妇人矣。此理不待验而始明,凡读是编者,批阅至此,即 知湖上笠翁原非蠢物,不止为风雅功臣,亦可谓红裙知己。初论面容黑白,未免 立说过严。非过严也,使知受病实深,而后知德医人,果有起死回生之力也。舍 此更有二说,皆浅乎此者,然亦不可不知;匀面必须匀项,否则前白后黑,有如 戏场之鬼脸。至于点唇之法,又与匀面相反,一点即成,始类樱桃之体;若陆续 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长短宽窄之痕,是为成串樱桃,非一粒也。 治服第三   古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俗云:“三代为宦,着衣吃饭。” 古语今词,不谋而合,可见衣食二事之难也。饮食载于他卷,兹不具论,请言被 服一事。寒贱之家,自羞褴褛,动以无钱置服为词,谓一朝发迹,男可翩翩裘马, 妇则楚楚衣裳。孰知衣衫之附于人身,亦犹人身之附于其地。人与地习,久始相 安,以极奢极美之服,而骤加俭朴之躯,则衣衫亦类生人,常有不服水土之患。 宽者似窄,短者疑长,手欲出而袖使之藏,项宜伸而领为之曲,物不随人指使, 遂如桎梏其身。“沐猴而冠”为人指笑者,非沐猴不可着冠,以其着之不惯,头与 冠不相称也。此犹粗浅之论,未及精微。“衣以章身”,请晰其解。章者,著也, 非文采彰明之谓也。身非形体之身,乃智愚贤不肖之实备于躬,犹“富润屋,德 润身”之身也。同一衣也,富者服之章其富,贫者服之益章其贫;贵者服之章其 贵,贱者服之益章其贱。有德有行之贤者,与无品无才之不肖者,其为章身也亦 然。设有一大富长者于此,衣百结之衣,履踵决之履,一种丰腴气象,自能跃出 衣履之外,不问而知为长者。是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况罗绮而文绣者乎? 丐夫菜佣窃得美服而被焉,往往因之得祸,以服能章贫,不必定为短褐,有时亦 在长裾耳。“富润屋,德润身”之解,亦复如是。富人所处之屋,不必尽为画栋雕 梁,即居茅舍数椽,而过其门、入其室者,常见荜门圭窦之间,自有一种旺气, 所谓“润”也。公卿将相之后,子孙式微,所居门第未尝稍改,而经其地者,觉有 冷气侵入,此家门枯槁之过,润之无其人也。从来读《大学》者,未得其解,释 以雕镂粉藻之义。果如其言,则富人舍其旧居,另觅新居而加以雕镂粉藻;则有 德之人亦将弃其旧身,另易新身而后谓之心广体胖乎?甚矣,读书之难,而章句 训诂之学非易事也。予尝以此论见之说部,今复叙入闲情。噫,此等诠解,岂好 闲情、作小说者所者道哉?偶寄云尔。

  ○首饰

  珠翠宝玉,妇人饰发之具也,然增娇益媚者以此,损娇掩媚者亦以此。所谓 增娇益媚者,或是面容欠白,或是发色带黄,有此等奇珍异宝覆于其上,则光芒 四射,能令肌发改观,与玉蕴于山而山灵,珠藏于泽而泽媚同一理也。若使肌白 发黑之佳人满头翡翠,环鬓金珠,但见金而不见人,犹之花藏叶底,月在云中, 是尽可出头露面之人,而故作藏头盖面之事。巨眼者见之,犹能略迹求真,谓其 美丽当不止此,使去粉饰而全露天真,还不知如何妩媚;使遇皮相之流,止谈妆 饰之离奇,不及姿容窈窕,是以人饰珠翠宝玉,非以珠翠宝玉饰人也。故女人一 生,戴珠顶翠之事,止可一月,万勿多时。所谓一月者,自作新妇于归之日始, 至满月卸妆之日止。只此一月,亦是无可奈何。父母置办一场,翁姑婚娶一次, 非此艳妆盛饰,不足以慰其心。过此以往,则当去桎梏而谢羁囚,终身不修苦行 矣。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此二物者,则不可不求精善。富贵之家,无论多 设金玉犀贝之属,各存其制,屡变其形,或数日一更,或一日一更,皆未尝不可。 贫贱之家,力不能办金玉者,宁用骨角,勿用铜锡。骨角耐观,制之佳者,与犀 贝无异,铜锡非止不雅,且能损发。簪珥之外,所当饰鬓者,莫妙于时花数朵, 较之珠翠宝玉,非止雅俗判然,且亦生死迥别。《清平调》之首句云:“名花倾 国两相欢。”欢者,喜也,相欢者,彼既喜我,我亦喜彼之谓也。国色乃人中之 花,名花乃花中之人,二物可称同调,正当晨夕与共者也。洪武云:“若得阿娇, 贮之金屋。”吾谓金屋可以不设,药栏花榭则断断应有,不可或无。富贵之家如 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也。晨 起簪花,听其自择。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自然合宜,所谓两相欢也。 寒素之家,如得美妇,屋旁稍有隙地,亦当种树栽花,以备点缀云鬟之用。他事 可俭,此事独不可俭。妇人青春有几,男子遇色为难。尽有公侯将相、富室大家, 或苦缘分之悭,或病中宫之妒,欲亲美色而毕世不能。我何人斯,而擅有此乐, 不得一二事娱悦其心,不得一二物妆点其貌,是为暴殄天物,犹倾精米洁饭于粪 壤之中也。即使赤贫之家,卓锥无地,欲艺时花而不能者,亦当乞诸名园,购之 担上。即使日费几文钱,不过少饮一杯酒,既悦妇人之习,复娱男子之目,便宜 不亦多乎?更有俭于此者,近日吴门所制象生花,穷精极巧,与树头摘下者无异, 纯用通草,每朵不过数文,可备月余之用。绒绢所制者,价常倍之,反不若此物 之精雅,又能肖真。而时人所好,偏在彼而不在此,岂物不论美恶,止论贵贱乎? 噫,相士用人者,亦复如此,奚止于物。

  吴门所制之花,花象生而叶不象生,户户皆然,殊不可解。若去其假叶而以 真者缀之,则因叶真而花益真矣。亦是一法。

  时花之色,白为上,黄次之,淡红次之,最忌大红,尤忌木红。玫瑰,花之 最香者也,而色太艳,止宜压在髻下,暗受其香,勿使花形全露,全露则类村妆, 以村妇非红不爱好。

  花中之茉莉,舍插鬓之外,一无所用。可见天之生此,原为助妆而设,妆可 少乎?珠兰亦然。珠兰之妙,十倍茉莉,但不能处处皆有,是一恨事。

  予前论髻,欲人革去“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等怪形,而以假{髟皮}作 云龙等式。客有过之者,谓:吾侪立法,当使天下去赝存真,奈何教人为伪?予 曰:生今之世,行古之道,立言则善,谁其从之?不若因势利导,使之渐近自然。 妇人之首,不能无饰,自昔为然矣,与其饰以珠翠宝玉,不若饰之以{髟皮}。{髟 皮}虽云假,原是妇人头上之物,以此为饰,可谓还其固有,又无穷奢极靡之滥 费,与崇尚时花,鄙黜珠玉,同一理也。予岂不能为高世之论哉?虑其无裨人情 耳。

  簪之为色,宜浅不宜深,欲形其发之黑也。玉为上,犀之近黄者、蜜蜡之近 白者次之,金银又次之,玛瑙琥珀皆所不能。簪头取象于物,如龙头、凤头、如 意头、兰花头之类是也。但宜结实自然,不宜玲珑雕斫;宜于发相依附,不得昂 首而作跳跃之形。盖簪头所以压发,服贴为佳,悬空则谬矣。

  饰耳之环,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银一点,此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 香”,肖其形也。若配盛妆艳服,不得不略大其形,但勿过丁香之一倍二倍。既 当约小其形,复宜精雅其制,切忌为古时络索之样,时非元夕,何须耳上悬灯? 若再饰以珠翠,则为福建之珠灯,丹阳之料丝灯矣。其为灯也犹可厌,况为耳上 之环乎?

  ○衣衫

  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 绮罗文绣之服,被垢蒙尘,反不若布服之鲜美,所谓贵洁不贵精也。红紫深艳之 色,违时失尚,反不若浅淡之合宜,所谓贵雅不贵丽也。贵人之妇,宜披文采, 寒俭之家,当衣缟素,所谓与人相称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 相配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试取鲜衣一袭,令少妇数人先后服之,定有一 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色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 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缟素,必欲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几 与面为仇乎?故曰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面相宜。大约面色之最白最嫩,与体态 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色之浅者显其淡,色之深者愈显其淡;衣之精者形 其娇,衣之粗者愈形其娇。此等即非国色,亦去夷光、王嫱不远矣,然当世有几 人哉?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相体裁衣之法,变化多端, 不应胶柱而论,然不得已而强言其略,则在务从其近而已。面颜近白者,衣色可 深可浅;其近黑者,则不宜浅而独宜深,浅则愈彰其黑矣。肌肤近腻者,衣服可 精可粗;其近糙者,则不宜精而独宜粗,精则愈形其糙矣。然而贫贱之家,求为 精与深而不能,富贵之家欲为粗与浅而不可,则奈何?曰:不难。布苎有精粗深 浅之别,绮罗文采亦有精粗深浅之别,非谓布苎必粗而罗绮必精,锦绣必深而缟 素必浅也。纟由与缎之体质不光、花纹突起者,即是精中之粗,深中之浅;布与 苎之纱线紧密、漂染精工者,即是粗中之精,浅中之深。凡予所言,皆贵贱咸宜 之事,既不详绣户而略衡门,亦不私贫家而遗富室。盖美女未尝择地而生,佳人 不能选夫而嫁,务使得是编者,人人有裨,则怜香惜玉之念,有同雨露之均施矣。

  迩来衣服之好尚,其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又有大背情理,可为 人心世道之忧者,请并言之。其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大家富室,衣 色皆尚青是已。(青非青也,玄也。因避讳,故易之。)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 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 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 青矣,可谓“齐变至鲁,鲁变至道”,变之至善而无可复加者矣。其递变至此也, 并非有意而然,不过人情好胜,一家浓似一家,一日深于一日,不知不觉,遂趋 到尽头处耳。然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但就妇人所宜者而论,面白者 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觉其黑,此其宜于貌者也。年少者衣之, 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觉甚老,此其宜于岁者也。贫贱者衣之,是为 贫贱之本等,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 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他色之衣,极不耐污,略沾茶酒之色,稍侵油腻之痕, 非染不能复着,染之即成旧衣。此色不然,惟其极浓也,凡淡乎此者,皆受其侵 而不觉;惟其极深也,凡浅乎此者,皆纳其污而不辞,此又其宜于体而适于用者 也。贫家止此一衣,无他美服相衬,亦未尝尽现底里,以覆其外者色原不艳,即 使中衣敝垢,未甚相形也;如用他角于外,则一缕欠精,即彰其丑矣。富贵之家, 凡有锦衣绣裳,皆可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然,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 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诗云“衣锦尚纟”,恶其文之著也。此独不然,止因 外色最深,使里衣之文越著,有复古之美名,无泥古之实害。二八佳人,如欲华 美其制,则青上洒线,青上堆花,较之他色更显。反复求之,衣色之妙,未有过 于此者。后来即有所变,亦皆举一废百,不能事事咸宜,此予所谓大胜古昔,可 为一定不移之法者也。至于大背情理,可为人心世道之忧者,则零拼碎补之服, 俗名呼为“水田衣”者是已。衣之有缝,古人非好为之,不得已也。人有肥瘠长短 之不同,不能象体而织,是必制为全帛,剪碎而后成之,即此一条两条之缝,亦 是人身赘瘤,万万不能去之,故强存其迹。赞神仙之美者,必曰“天衣无缝”,明 言人间世上,多此一物故也。而今且以一条两条、广为数十百条,非止不似天衣, 且不使类人间世上,然而愈趋愈下,将肖何物而后已乎?推原其始,亦非有意为 之,盖由缝衣之奸匠,明为裁剪,暗作穿窬,逐段窃取而藏之,无由出脱,创为 此制,以售其奸。不料人情厌常喜怪,不惟不攻其弊,且群然则而效之。毁成片 者为零星小块,全帛何罪,使受寸磔之刑?缝碎裂者为百衲僧衣,女子何辜,忽 现出家之相?风俗好尚之迁移,常有关于气数,此制不于今,而于崇祯末年。 予见而诧之,尝谓人曰:“衣衫无故易形,殆有若或使之者,六合以内,得无有 土崩瓦解之事乎?”未几而闯氛四起,割裂中原,人谓予言不幸而中。方今圣人 御世,万国来归,车书一统之朝,此等制度,自应潜革。倘遇同心,谓刍荛之言, 不甚訾谬,交相劝谕,勿效前颦,则予为是言也,亦犹鸡鸣犬吠之声,不为无补 于盛治耳。

  云肩以护衣领,不使沾油,制之最善者也。但须与衣同色,近观则有,远视 若无,斯为得体。即使难于一色,亦须不甚相悬。若衣色极深,而云肩极浅,或 衣色极浅,而云肩极深,则是自首判然,虽曰相连,实同异处,此最不相宜之事 也。予又谓云肩之色,不惟与衣相同,更须里外合一,如外色是青,则夹里之色 亦当用青,外色是蓝,则夹里之色亦当用蓝。何也?此物在肩,不能时时服贴, 稍遇风飘,则夹里向外,有如飓吹残叶,风卷败荷,美人之身不能不现历乱萧条 之象矣。若使里外一色,则任其整齐颠倒,总无是患。然家常则已,出外见人, 必须暗定以线,勿使与服相离,盖动而色纯,总不如不动之为愈也。

  妇从之妆,随家丰俭,独有价廉功倍之二物,必不可无。一曰半臂,俗呼“背 褡”者是也;一曰束腰之带,欲呼“鸾绦”者是也。妇人之体,宜窄不宜宽,一着背 褡,则宽者窄,而窄者愈显其窄矣。妇人之腰,宜细不宜粗,一束以带,则粗者 细,而细者倍觉其细矣。背褡宜着于外,人皆知之;鸾绦宜束于内,人多未谙。 带藏衣内,则虽有若无,似腰肢本细,非有物缩之使细也。

  裙制之精粗,惟视折纹之多寡。折多则行走自如,无缠身碍足之患,折少则 往来局促,有拘挛桎梏之形;折多则湘纹易动,无风亦似飘,折少则胶柱难移, 有态亦同木强。故衣服之料,他或可省,裙幅必不可省。古云:“裙拖八幅湘江 水。”幅既有八,则折纹之不少可知。予谓八幅之裙,宜于家常;人前美观,尚 须十幅。盖裙幅之增,所费无几,况增其幅,必减其丝。惟细轻绡可以八幅十 幅,厚重则为滞物,与幅减而折少者同矣。即使稍增其值,亦与他费不同。妇人 之异于男子,全在下体。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其所以为室者,只在几希之间耳。 掩藏秘器,爱护家珍,全在罗裙几幅,可不丰其料而美其制,以贻采葑采菲者诮 乎?近日吴门所尚“百裥裙”,可谓尽美。予谓此裙宜配盛服,又不宜于家常,惜 物力也。较旧制稍增,较新制略减,人前十幅,家居八幅,则得丰俭之宜矣。吴 门新式,又有所谓“月华裙”者,一裥之中,五色俱备,犹皎月之观光华也,予独 怪而不取。人工物料,十倍常裙,暴殄天物,不待言矣,而又不甚美观。盖下体 之服,宜淡不宜浓,宜纯不宜杂。予尝读旧诗,见“飘血色裙拖地”、“红裙妒杀 石榴花”等句,颇笑前人之笨。若果如是,则亦艳妆村妇而已矣,乌足动雅人韵 士之心哉?惟近制“弹墨裙”,颇饶别致,然犹未获我心,嗣当别出新裁,以正同 调。思而未制,不敢轻以误人也。

  ○鞋袜

  男子所着之履,俗名为鞋,女子亦名为鞋。男子饰足之衣,俗名为袜,女子 独易其名曰“褶”,其实褶即袜也。古云“凌波小袜”,其名最雅,不识后人何故易 之?袜色尚白,尚浅红;鞋色尚深红,今复尚青,可谓制之尽美者矣。鞋用高底, 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谓制之尽美又尽善者矣。然足之大者,往往以此藏拙。 埋没作者一段初心,是止供丑妇效颦,非为佳人助力。近有矫其弊者,窄小金莲, 皆用平底,使与伪造者有别。殊不知此制一设,则人人向高底乞灵,高底之为物 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则大者亦小,无之则小者亦大。尝有三寸无底之足, 与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处,反觉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则指尖向 下,而秃者疑尖,无底则玉笋朝天,而尖者似秃故也。吾谓高底不宜尽去,只在 减损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于厚而不利于薄,薄则本体现矣;利于大而不利于 小,小则痛而不能行矣。我以极薄极小者形之,则似鹤立鸡群,不求异而自异。 世岂有高底如钱,不扭捏而能行之大脚乎?

  古人取义命名,纤毫不爽,如前所云,以“蟠龙”名髻,“乌云”为发之类是也。 独于妇人之足,取义命名,皆与实事相反。何也?足者,形之最小者也;莲者, 花之最大者也;而名妇人之足者,必曰“金莲”,名最小之足者,则曰“三寸金莲”。 使妇人之足,果如莲瓣之为形,则其阔而大也,尚可言乎?极小极窄之莲瓣,岂 止三寸而已乎?此“金莲”之义之不可解也。从来名妇人之鞋者,必曰“凤头”。世 人顾名思义,遂以金银制凤,缀于鞋尖以实之。试思凤之为物,止能小于大鹏; 方之众鸟,不几洋洋乎大观也哉?以之名鞋,虽曰赞美之词,实类讥讽之迹。如 曰“凤头”二字,但肖其形,凤之头锐而身大,是以得名;然则众鸟之头,尽有锐 于凤者,何故不以命名,而独有取于凤?且凤较他鸟,其首独昂,妇人趾尖,妙 在低而能伏,使如凤凰之昂首,其形尚可观乎?此“凤头”之义之不可解者也。若 是,则古人之命名取义,果何所见而云然?岂终不可解乎?曰:有说焉。妇人裹 足之制,非由前古,盖后来添设之事也。其命名之初,妇人之足亦犹男子之足, 使其果如莲瓣之稍尖,凤头之稍锐,亦可谓古之小脚。无其制而能约小其形,较 之今人,殆有过焉者矣。吾谓“凤头”、“金莲”等字相传已久,其名未可遽易,然 止可呼其名,万勿肖其实;如肖其实,则极不美观,而为前人所误矣。不宁惟是, 凤为羽虫之长,与龙比肩,乃帝王饰衣饰器之物也,以之饰足,无乃大亵名器乎? 尝见妇人绣袜,每作龙凤之形,皆昧理僭分之大者,不可不为拈破。近日女子鞋 头,不缀凤而缀珠,可称善变。珠出水底,宜在凌波袜下,且似粟之珠,价不甚 昂,缀一粒于鞋尖,满足俱呈宝色。使登歌舞之氍毹,则为走盘之珠;使作阳台 之云雨,则为掌上之珠。然作始者见不及此,亦犹衣色之变青,不知其然而然, 所谓暗合道妙者也。予友余子澹心,向著《鞋袜辨》一篇,考缠足之从来,核妇 履之原制,精而且确,足与此说相发明,附载于后。

  ○妇人鞋袜辨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 舄、赤纟意、黄纟意、青勾素履、葛履,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屦、命屦、散屦。 可见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考之缠足, 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嫔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 纟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娘以帛缠足,屈上作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中, 回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唐以前未开此风,故词客诗 人,歌咏美人好女,容态之殊丽,颜色之天姣,以至面妆首饰、衣褶裙裾之华靡, 鬓发、眉眼,唇齿、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洁,无不津津乎其言之,而无一语及足 之纤小者。即如古乐府之《双行缠》云:“新罗绣白胫,足趺如春妍。”曹子建云: “践远游之文履”,李太白诗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韩致光诗云:“六寸 肤圆光致致”,杜牧之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汉《杂事秘辛》云:“足长八寸, 胫跗丰妍。”夫六寸八寸,素白丰妍,可见唐以前妇人之足,无屈上作新月状者 也。即东昏潘妃,作金莲花帖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花”,非谓足为 金莲也。崔豹《古今注》:“东晋有凤头重台之履”,不专言妇人也。宋元丰以前, 缠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泰甚矣。古妇人皆着袜。杨太真 死之日,马嵬媪得锦衤幼袜一只,过客一玩百钱。李太白诗云:“溪上足如霜, 不着鸦头袜”。袜一名“膝裤”。宋高宗闻秦桧死,喜曰:“今后免膝裤中插匕首矣。” 则袜也,膝裤也,乃男女之通称,原无分别。但古有底,今无底耳。古有底之袜, 不必着鞋,皆可行地;今无底之袜,非着鞋,则寸步不能行矣。张平子云:“罗 袜凌蹑足容与”。曹子建云:“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云:“划袜下香阶, 手提金缕鞋。”古今鞋袜之制,其不同如此。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 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 印香在地者。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 奁”、咏“玉台”者。

  袜色与鞋色相反,袜宜极浅,鞋宜极深,欲其相形而始露也。今之女子,袜 皆尚白,鞋用深红深青,可谓尽制。然家家若是,亦忌雷同。予欲更翻置色,深 其袜而浅其鞋,则脚之小者更露。盖鞋之为色,不当与地色相同。地色者,泥土 砖石之色是也。泥土砖石其为色也多深,浅者立于其上,则界限分明,不为地色 所掩。如地青而鞋亦青,地绿而鞋亦绿,则无所见其短长矣。脚之大者则应反此, 宜视地色以为色,则藏拙之法,不独使高底居功矣。鄙见若此,请以质之金屋主 人,转询阿娇,定其是否。

习技第四   “女子无才便是德。”言虽近理,却非无故而云然。因聪明女子失节者多,不 若无才之为贵。盖前人愤激之词,与男子因官得祸,遂以读书作宦为畏途,遗言 戒子孙,使之勿读书、勿作宦者等也。此皆见噎废食之说,究竟书可竟弃,仕可 尽废乎?吾谓才德二字,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 历历知书?但须为之夫者,既有怜才之心,兼有双才之术耳。至于姬妾婢媵,又 与正室不同。娶妻如买田庄,非五谷不殖,非桑麻不树,稍涉游观之物,即拔而 去之,以其为衣食所出,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他也。买姬妾如治园圃,结子之 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成荫之树亦栽,不成荫之树亦栽,以其原为娱情而设, 所重在耳目,则口腹有时而轻,不能顾名兼顾实也。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 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 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 翰墨为上,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然尽有专攻男 技,不屑女红,鄙织为贱役,视针线如仇雠,甚至三寸弓鞋不屑自制,亦倩老 妪贫女为捉刀人者,亦何借巧藏拙,而失造物生人之初意哉!予谓妇人职业,毕 竟以缝纫为主,缝纫既熟,徐及其他。予谈习技而不及女工者,以描鸾刺凤之事, 闺阁中人人皆晓,无俟予为越俎之谈。其不及女工,而仍郑重其事,不敢竟遗者, 虑开后世逐末之门,置纺绩蚕缲于不讲也。虽说闲情,无伤大道,是为立言之初 意尔。

  ○文艺

  学技必先学文。非曰先难后易,正欲先易而后难也。天下万事万物,尽有开 门之锁钥。销钥维何?文理二字是也。寻常锁钥,一钥止开一锁,一锁止管一门; 而文理二字之为锁钥,其所管者不止千门万户。盖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其大 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 此论之发,不独为妇人女子,通天下之士农工贾,三教九流,百工技艺,皆当作 如是观。以许大世界,摄入文理二字之中,可谓约矣,不知二字之中,又分宾主。 凡学文者,非为学文,但欲明此理也。此理既明,则文字又属敲门之砖,可以废 而不用矣。天下技艺无穷,其源头止出一理。明理之人学技,与不明理之人学技, 其难易判若天渊。然不读书不识字,何由明理?故学技必先学文。然女子所学之 文,无事求全责备,识得一字,有一字之用,多多益善,少亦未尝不善;事事能 精,一事自可愈精。予尝谓土木匠工,但有能识字记帐者,其所造之房屋器皿, 定与拙匠不同,且有事半功倍之益。人初不信,后择数人验之,果如予言。粗技 若此,精者可知。甚矣,字之不可不识,理之不可不明也。

  妇人读书习字,所难只在入门。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过于男子,以男子念纷, 而妇人心一故也。导之入门,贵在情窦未开之际,开则志念稍分,不似从前之专 一。然买姬置妾,多在三五、二八之年,娶而不御,使作蒙童求我者,宁有几人? 如必俟情窦未开,是终身无可授之人矣。惟在循循善诱,勿阻其机,“扑作教刑” 一语,非为女徒而设也。先令识字,字识而后教之以书。识字不贵多,每日仅可 数字,取其笔画最少,眼前易见者训之。由易而难,由少而多,日积月累,则一 年半载以后,不令读书而自解寻章觅句矣。乘其爱看之时,急觅传奇之有情节、 小说之无破绽者,听其翻阅,则书非书也,不怒不威而引人登堂入室之明师也。 其故维何?以传奇、小说所载之言,尽是常谈俗语,妇人阅之,若逢故物。譬如 一句之中,共有十字,此女已识者七,未识者三,顺口念去,自然不差。是因已 识之七字,可悟未识之三字,则此三字也者,非我教之,传奇、小说教之也。由 此而机锋相触,自能曲喻旁通。再得男子善为开导,使之由浅而深,则共枕论文, 较之登坛讲艺,其为时雨之化,难易奚止十倍哉?十人之中,拔其一二最聪慧者, 日与谈诗,使之渐通声律,但有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之字者,即作诗能文之料 也。苏夫人说“春夜月胜于秋夜月,秋夜月令人惨凄,春夜月令人和悦。”此非作 诗,随口所说之话也。东坡因其出口合律,许以能诗,传为佳话。此即说话铿锵, 无重复聱牙,可以作诗之明验也。其余女子,未必人人若是,但能书义稍通,则 任学诸般技艺,皆是锁钥到手,不忧阻隔之人矣。

  妇人读书习字,无论学成之后受益无穷,即其初学之时,先有裨于观者:只 须案摊书本,手捏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 庭咏雪之态,不过如是,何必睹其题咏,较其工拙,而后有闺秀同房之乐哉?噫, 此等画图,人间不少,无奈身处其地,皆作寻常事物观,殊可惜耳。

  欲令女子学诗,必先使之多读,多读而能口不离诗,以之作话,则其诗意诗 情,自能随机触露,而为天籁自鸣矣。至其聪明之所发,思路之由开,则全在所 读之诗之工拙,选诗与读者,务在善迎其机。然则选者维何?曰:在“平易尖颖” 四字。平易者,使之易明且易学;尖颖者,妇人之聪明,大约在纤巧一路,读尖 颖之诗,如逢故我,则喜而愿学,所谓迎其机也。所选之诗,莫妙于晚唐及宋人, 初中盛三唐,皆所不取;至汉魏晋之诗,皆秘勿与见,见即阻塞机锋,终身不敢 学矣。此予边见,高明者阅之,势必哑然一笑。然予才浅识隘,仅足为女子之师, 至高峻词坛,则生平未到,无怪乎立论之卑也。

  女子之善歌者,若通文义,皆可教作诗余。盖长短句法,日日见于词曲之中, 入者既多,出者自易,较作诗之功为尤捷也。曲体最长,每一套必须数曲,非力 赡者不能。诗余短而易竟,如《长相思》、《浣溪纱》、《如梦令》、《蝶恋花》 之类,每首不过一二十字,作之可逗灵机。但观诗余选本,多闺秀女郎之作,为 其词理易明,口吻易肖故也。然诗余既熟,即可由短而长,扩为词曲,其势亦易。 果能如果,听其自制自歌,则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来韵事韵人,未有出于 此者。吾恐上界神仙,自鄙其乐,咸欲谪向人寰而就之矣。此论前人未道,实实 创自笠翁,有由此而得妙境者,切忽忘其所本。

  以闺秀自命者,书、画、琴、棋四艺,均不可少。然学之须分缓急,必不可 已者先之,其余资性能兼,不妨次第并举,不则一技擅长,才女之名著矣。琴列 丝竹,别有分门,书则前说已备。善教由人,善习由己,其工拙浅深,不可强也。 画乃闺中末技,学不学听之。至手谈一节,则断不容已,教之使学,其利于人己 者,非止一端。妇人无事,必生他想,得此遣日,则妄念不生,一也;女子群居, 争端易酿,以手代舌,是喧者寂之,二也;男女对坐,静必思淫,鼓瑟鼓琴之暇, 焚香啜茗之余,不设一番功课,则静极思动,其两不相下之势,不在几案之前, 即居床第之上矣。一涉手谈,则诸想皆落度外,缓兵降火之法,莫善于此。但与 妇人对垒,无事角胜争雄,宁饶数子而输彼一筹,则有喜无嗔,笑容可掬;若有 心使败,非止当下难堪,且阻后来弈兴矣。

  纤指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消魂。必欲胜之,恐天地间无此忍人 也。

  双陆投诸技,皆在可缓。骨牌赌胜,亦可消闲,且易知易学,似不可已。

  ○丝竹

  丝竹之音,推琴为首。古乐相传至今,其已变而未尽变者,独此一种,余皆 末世之音也。妇人学此,可以变化性性,欲置温柔乡,不可无此陶熔之具。然此 种声音,学之最难,听之亦最不易。凡令姬妾学此者,当先自问其能弹与否。主 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不则弹者铿然,听者茫然,强束官骸以俟其阕,是非 悦耳之音,乃苦人之具也,习之何为?凡人买姬置妾,总为自娱。己所悦者,导 之使习;己所不悦,戒令勿为,是真能自娱者也。尝见富贵之人,听惯弋阳、四 平等腔,极嫌昆调之冷,然因世人雅重昆调,强令歌童习之,每听一曲,攒眉许 久,座客亦代为苦难,此皆不善自娱者也。予谓人之性情,各有所嗜,亦各有所 厌,即使嗜之不当,厌之不宜,亦不妨自攻其谬。自攻其谬,则不谬矣。予生平 有三癖,皆世人共好而我独不好者:一为果中之橄榄,一为馔中之海参,一为衣 中之茧纟由。此三物者,人以食我,我亦食之;人以衣我,我亦衣之;然未尝自 沽而食,自购而衣,因不知其精美之所在也。谚云:“村人吃橄榄,不知回味。” 予真海内之村人也。因论习琴,而谬谈至此,诚为饶舌。

  人问:主人善琴,始可令姬妾学琴,然则教歌舞者,亦必主人善歌善舞而后 教平?须眉丈夫之工此者,有几人乎?曰:不然。歌舞难精而易晓,闻其声音之 婉转,睹见体态之轻盈,不必知音,始能领略,座中席上,主客皆然,所谓雅俗 共赏者是也。琴音易响而难明,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伯牙不遇子期, 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吾观今世之为琴,善弹者多,能听者少; 延名师、教美妾者尽多,果能以此行乐,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绝少。务实不务 名,此予立言之意也。若使主人善操,则当舍诸技而专务丝桐。“妻子好合,如 鼓瑟琴。”“窃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非他,胶漆男女,而使之合一;联络情意, 而使之不分者也。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值水阁之生凉,遇绣窗之无事,或夫唱 而妻和,或女操而男听,或两声齐发,韵不参差,无论身当其境者俨若神仙,即 画成一幅合操图,亦足令观者消魂,而知音男妇之生妒也。

  丝音自蕉桐而外,女子宜学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之三种。琵琶极妙, 惜今时不尚,善弹者少,然弦索之音,实足以代之。弦索之形较琵琶为瘦小,与 女郎之纤体最宜。近日教习家,其于声音之道,能不大谬于宫商者,首推弦索, 时典次之,戏曲又次之。予向有场内无文,场上无曲之说,非过论也。止为初学 之时,便以取舍得失为心,虑其调高和寡,止求为“下里巴人”,不愿作“阳春白雪”, 故造到五七分即止耳。提琴较之弦索,形愈小而声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提 琴之音,即绝少美人之音也。舂容柔媚,婉转断续,无一不肖。即使清曲不度, 止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箫,一拽提琴,暗谱悠扬之曲,使隔花间柳者听之,俨然 一绝代佳人,不觉动怜香惜玉之思也。

  丝音之最易学者,莫过于提琴,事半功倍,悦耳娱神。吾不能不德创始之人, 令若辈尸而祝之也。

  竹音之宜于闺阁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到笙、管二物,则与诸 乐并陈,不得已而偶然一弄,非绣窗所应有也。盖妇人奏技,与男子不同,男子 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笙搦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以其气塞而 腮胀也,花容月貌为之改观,是以不应使习。妇人吹箫,非止容颜不改,且能愈 增娇媚。何也?按风作调,玉笋为之愈尖;簇口为声,朱唇因而越小。画美人者, 常作吹箫图,以其易于见好也。或箫或笛,如使二女并吹,其为声也倍清,其为 态也更显,焚香啜茗而领略之,皆能使身不在人间世也。

  吹箫品笛之人,臂上不可无钏。钏又勿使太宽,宽则藏于袖中,不得见矣。

  ○歌舞

  昔人教女子以歌舞,非教歌舞,习声容也。欲其声音婉转,则必使之学歌; 学歌既成,则随口发声,皆有燕语莺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欲其体态轻 盈,则必使之学舞;学舞既熟,则回身举步,悉带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 其中矣。古人立法,常有事在此而意在彼者。如良弓之子先学为箕,良冶之子先 学为裘。妇人之学歌舞,即弓冶之学箕裘也。后人不知,尽以声容二字属之歌舞, 是歌外不复有声,而征容必须试舞,凡为女子者,即有飞燕之轻盈,夷光之妩媚, 舍作乐无所见长。然则一日之中,其为清歌妙舞者有几时哉?若使声容二字,单 为歌舞而设,则其教习声容,犹在可疏可密之间。若知歌舞二事,原为声容而设, 则其讲究歌舞,有不可苟且塞责者矣。但观歌舞不精,则其贴近主人之身,而为 雨尤云之事者,其无娇音媚态可知也。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此声乐中三昧语,谓其渐近自然也。予又谓男音之 为肉,造到极精处,止可与丝竹比肩,犹是肉中之丝,肉中之竹也。何以知之? 但观人赞男音之美者,非曰“其细如丝”,则曰“其清如竹”,是可概见。至若妇人 之音,则纯乎其为肉矣。语云:“词出佳人口。”予曰:不必佳人,凡女子之善歌 者,无论妍媸美恶,其声音皆迥别男人。貌不扬而声扬者有之,未有面目可观而 声音不足听者也。但须教之有方,导之有术,因材而施,无拂其天然之性而已矣。 歌舞二字,不止谓登场演剧,然登场演剧一事,为今世所极尚,请先言其同好者。

  一曰取材。取材维何?优人所谓“配脚色”是已。喉音清越而气长者,正生、 小生之料也;喉音娇婉而气足者,正旦、贴旦之料也,稍次则充老旦;喉音清亮 而稍带质朴者,外末之料也;喉音悲壮而略近噍杀者,大净之料也。至于丑与副 净,则不论喉音,只取性情之活泼,口齿之便捷而已。然此等脚色,似易实难。 男优之不易得者二旦,女优之不易得者净丑。不善配脚色者,每以下选充之,殊 不知妇人体态不难于庄重妖娆,而难于魁奇洒脱,苟得其人,即使面貌娉婷,喉 音清腕,可居生旦之位者,亦当屈抑而为之。盖女优之净丑,不比男优仅有花面 之名,而无抹粉涂胭之实,虽涉诙谐谑浪,犹之名士风流。若使梅香之面貌胜于 小姐,奴仆之词曲过于官人,则观者听者倍加怜惜,必不以其所处之位卑,而遂 卑其才与貌也。

  二曰正音。正音维何?察其所生之地,禁为乡土之言,使归《中原音韵》之 正者是已。乡音一转而即合昆调者,惟姑苏一郡。一郡之中,又止取长、吴二邑, 余皆稍逊,以其与他郡接壤,即带他郡之音故也。即如梁溪境内之民,去吴门不 过数十里,使之学歌,有终身不能改变之字,如呼酒钟为“酒宗”之类是也。近地 且然,况愈远而愈别者乎?然不知远者易改,近者难改;词语判然、声音迥别者 易改,词语声音大同小异者难改。譬如楚人往粤,越人来吴,两地声音判如霄壤, 或此呼而彼不应,或彼说而此不言,势必大费精神,改唇易舌,求为同声相应而 后已。止因自任为难,故转觉其易也。至入附近之地,彼所言者,我亦能言,不 过出口收音之稍别,改与不改,无甚关系,往往因仍苟且,以度一生。止因自视 为易,故转觉其难也。正音之道,无论异同远近,总当视易为难。选女乐者,必 自吴门是已。然尤物之生,未尝择地,燕姬赵女、越妇秦娥见于载籍者,不一而 足。“惟楚有材,惟晋用之。”此言晋人善用,非曰惟楚能生材也。予游遍域中, 觉四方声音,凡在二八上下之年者,无不可改,惟八闽、江右二省,新安、武林 二郡,较他处为稍难耳。正音有法,当择其一韵之中,字字皆别,而所别之韵, 又字字相同者,取其吃紧一二字,出全副精神以正之。正得一二字转,则破竹之 势已成,凡属此一韵中相同之字,皆不正而自转矣。请言一二以概之。九州以内, 择其乡音最劲、舌本最强者而言,则莫过于秦晋二地。不知秦晋之音,皆有一定 不移之成格。秦音无东钟,晋音无真文;秦音呼东钟为真文,晋音呼真文为东钟。 此予身入其地,习处其人,细细体认而得之者。秦人呼中庸之中为“肫”,通达之 通为“吞”,东南西北之东为“敦”,青红紫绿之红为“魂”,凡属东钟一韵者,字字皆 然,无一合于本韵,无一不涉真文。岂非秦音无东钟,秦音呼东钟为真文之实据 乎?我能取此韵中一二字,朝训夕诂,导之改易,一字能变,则字字皆变矣。晋 音较秦音稍杂,不能处处相同,然凡属真文一韵之字,其音皆仿佛东钟,如呼子 孙之孙为“松”,昆腔之昆为“空”之类是也。即有不尽然者,亦在依稀仿佛之间。 正之亦如前法,则用力少而成功多。是使无东钟而有东钟,无真文而有真文,两 韵之音,各归其本位矣。秦晋且然,况其他乎?大约北音多平而少入,多阴而少 阳。吴音之便于学歌者,止以阴阳平仄不甚谬耳。然学歌之家,尽有度曲一生, 不知阴阳平仄为何物者,是与蠹鱼日在书中,未尝识字等也。予谓教人学歌,当 从此始。平仄阴阳既谙,使之学曲,可省大半工夫。正音改字之论,不止为学歌 而设,凡有生于一方,而不屑为一方之士者,皆当用此法以掉其舌。至于身在青 云,有率吏临民之责者,更宜洗涤方音,讲求韵学,务使开口出言,人人可晓。 常有官说话而吏不知,民辩冤而官不解,以致误施鞭扑,倒用劝惩者。声音之能 误人,岂浅鲜哉!

  正音改字,切忌务多。聪明者每日不过十余字,资质钝者渐减。每正一字, 必令于寻常说话之中,尽皆变易,不定在读曲念白时。若止在曲中正字,他处听 其自然,则但于眼于依从,非久复成故物,盖借词曲以变声音,非假声音以善词 曲也。

  三曰习态。态自天生,非闰学力,前论声容,已备悉其事矣。而此复言习态, 抑何自相矛盾乎?曰:不然。彼说闺中,此言场上。闺中之态,全出自然。场上 之态,不得不由勉强,虽由勉强,却又类乎自然,此演习之功之不可少也。生生 态,旦有旦态,外末有外末之态,净丑有净丑之态,此理人人皆晓;又与男优相 同,可置弗论,但论女优之态而已。男优妆旦,势必加以扭捏,不扭捏不足以肖 妇人;女优妆旦,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一经造作,又类男优矣。人谓妇人扮妇 人,焉有造作之理,此语属赘。不知妇人登场,定有一种矜持之态;自视为矜持, 人视则为造作矣。须令于演剧之际,只作家内想,勿作场上观,始能免于矜持造 作之病。此言旦脚之态也。然女态之难,不难于旦,而难于生;不难于生,而难 于外末净丑;又不难于外末净丑之坐卧欢娱,而难于外末净丑之行走哭泣。总因 脚小而不能跨大步,面娇而不肯妆瘁容故也。然妆龙像龙,妆虎像虎,妆此一物, 而使人笑其不似,是求荣得辱,反不若设身处地,酷肖神情,使人赞美之为愈矣。 至于美妇扮生,较女妆更为绰约。潘安、卫,不能复见其生时,借此辈权为小 像,无论场上生姿,曲中耀目,即于花前月下偶作此形,与之坐谈对弈,啜茗焚 香,虽歌舞之余文,实温柔乡之异趣也。 居室部 房舍第一 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衣贵夏凉冬燠,房舍亦然。堂高数仞,榱题数 尺,壮则壮矣,然宜于夏而不宜于冬。登贵人之堂,令人不寒而粟,虽势使之然, 亦廖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难挟纩故也。及肩之墙,容膝之屋,俭则俭矣, 然适于主而不适于宾。造寒士之庐,使人无忧而叹,虽气感之乎,亦境地有以迫 之;此耐萧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愿显者之居,勿太高广。夫房舍与人,欲其 相称。画山水者有诀云:“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使一丈之山,缀以二尺三尺之 树;一寸之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称乎?不称乎?使显者之躯,能如汤文之九 尺十尺,则高数仞为宜,不则堂愈高而人愈觉其矮,地愈宽而体愈形其瘠,何如 略小其堂,而宽大其身之为得乎?处士之庐,难免卑隘,然卑者不能耸之使高, 隘者不能扩之使广,而污秽者、充塞者则能去之使净,净则卑者高而隘者广矣。 吾贫贱一生,播迁流离,不一其处,虽债而食,赁而居,总未觉稍污其座。性嗜 花竹,而购之无资,则必令妻孥忍饥数日,或耐寒一冬,省口体之奉,以娱耳目。 人则笑之,而我怡然自得也。性又不喜雷同,好为矫异,常谓人之其居治宅,与 读书作文同一致也。譬如治举业者,高则自出手眼,创为新异之篇;其极卑者, 亦将读熟之文移头换尾,损益字句而后出之,从未有抄写全篇,而自名善用者也。 乃至兴造一事,则必肖人之堂以堂,窥人之户以立户,稍有不合,不以为得,而 反以为耻。常见通侯贵戚,掷盈千累万之资以治园圃,必先谕大匠曰:亭则法某 人之制,榭则遵谁氏之规,勿使稍异。而操运斤之权者,至大厦告成,必骄语居 功,谓其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皆仿名园,纤毫不谬。噫,陋矣!以构造园 亭之胜事,上之不能自出手眼,如标新创异之文人;下之至不能换尾移头,学套 腐为新之庸笔,尚嚣嚣以鸣得意,何其自处之卑哉!予尝谓人曰:生平有两绝技, 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殊可惜也。人问:绝技维何?予曰:一则辨审音乐, 一则置造园亭。性嗜填词,每多撰著,海内共见之矣。设处得为之地,自选优伶, 使歌自撰之词曲,口授而躬试之,无论新裁之曲,可使迥异时腔,即旧日传奇, 一概删其腐习而益以新格,为往时作者别开生面,此一技也。一则创造园亭,因 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 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岂非圣明之世,文物之邦,一点缀太平之具哉? 噫,吾老矣,不足用也。请以崖略付之简篇,供嗜痂者要择。收其一得,如对笠 翁,则斯编实为神交之助尔。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 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 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塞责。譬如人有新衣二件, 试令两人服之,一则雅素而新奇,一则辉煌而平易,观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 新奇乎?锦绣绮罗,谁不知贵,亦谁不见之?缟衣互裳,其制略新,则为众目所 射,以其未尝睹也。凡予所言,皆属价廉工省之事,即有所费,亦不及雕镂粉藻 之百一。且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予贫士也,仅识寒酸之事。欲示富 贵,而以绮丽胜人,则有从前之旧制在。

  新制人所未见,即缕缕言之,亦难尽晓,势必绘图作样。然有图所能绘,有 不能绘者。不能绘者十之九,能绘者不过十之一。因其有而会其无,是在解人善 悟耳。

  ○向背

  屋以面南为正向。然不可必得,则面北者宜虚其后,以受南薰;面东者虚右, 面西者虚左,亦犹是也。如东、西、北皆无余地,则开窗借天以补之。牖之大者, 可低小门二扇;穴之高者,可敌低窗二扇,不可不知也。

  ○途径

  径莫便于捷,而又莫妙于迂。凡有故作迂途,以取别致者,必另开耳门一扇, 以便家人之奔走,急则开之,缓则闭之,斯雅俗俱利,而理致兼收矣。

  ○高下

  房舍忌似平原,须有高下之势,不独园圃为然,居宅亦应如是。前卑后高, 理之常也。然地不如是,而强欲如是,亦病其拘。总有因地制宜之法:高者造屋, 卑者建楼,一法也;卑处叠石为山,高处浚水为池,二法也。又有因其高而愈高 之,竖阁磊峰于峻坡之上;因其卑而愈卑之,穿塘凿井于下湿之区。总无一定之 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非可以遥授方略者矣。

  ○出檐深浅

  居宅无论精粗,总以能避风雨为贵。常有画栋雕梁,琼楼玉栏,而止可娱晴, 不堪坐雨者,非失之太敞,则病于过峻。故柱不宜长,长为招雨之媒;窗不宜多, 多为匿风之薮;务使虚实相半,长短得宜。又有贫士之家,房舍宽而余地少,欲 作深檐以障风雨,则苦于暗;欲置长牖以受光明,则虑在阴。剂其两难,则有添 置活檐一法。何为活檐?法于瓦檐之下,另设板棚一扇,置转轴于两头,可撑可 下。晴则反撑,使正面向下,以当檐外顶格;雨则正撑,使正面向上,以承檐溜。 是我能用天,而天不能窘我矣。

  ○置顶格

  精室不见椽瓦,或以板覆,或用纸糊,以掩屋上之丑态,名为“顶格”,天下 皆然。予独怪其法制未善。何也?常因屋高檐矮,意欲取平,遂抑高者就下,顶 格一概齐檐,使高敞有用之区,委之不见不闻,以为鼠窟,良可慨也。亦有不忍 弃此,竟以顶板贴椽,仍作屋形,高其中而卑其前后者,又不美观,而病其呆笨。 予为新制,以顶格为斗笠之形,可方可圆,四面皆下,而独高其中。且无多费, 仍是平格之板料,但令工匠画定尺寸,旋而去之。如作圆形,则中间旋下一段是 弃物矣,即用弃物作顶,升之于上,止增周围一段竖板,长仅尺许,少者一屋, 多则二屋,随人所好,方者亦然。造成之后,若糊以纸,又可于竖板之上,裱贴 字画,圆者类手卷,方者类册叶,简而文,新而妥,以质高明,必当取其有衬托。 ○方者可用竖板作门,时开时闭,则当壁橱四张,纳无限器物于中,而不之觉也。

  ○地

  古人茅茨土阶,虽崇俭朴,亦以法制未尽备也。惟幕天者可以席地,梁栋既 设,即有阶除,不戴冠者不可跣足,同一理也。且土不覆砖,尝苦其湿,又易生 尘。有用板作地者,又病其步履有声,喧而不寂。以三和土地,筑之极坚,使 完好如石,最为丰俭得宜。而又有不便于人者:若和灰和土不用盐卤,则燥而易 裂;用之发潮,又不利于天阴。且砖可挪移,而成之土不可挪移,日后改迁, 遂成弃物,是又不宜用也。不若仍用砖铺,止在磨与不磨之间,别其丰俭,有力 者磨之使光,无力者听其自糙。予谓极糙之砖,犹愈于极光之土。但能自运机杼, 使小者间大,方者合圆,别成文理,或作冰裂,或肖龟纹,收牛溲马渤入药笼, 用之得宜,其价值反在参苓之上。此种调度,言之易而行之甚难,仅存其说而已。

  ○洒扫

  精美之房,宜勤洒扫。然洒扫中亦具大段学问,非僮仆所能知也。欲去浮尘, 先用水洒,此古人传示之法,今世行之者,十中不得一二。盖因童子性懒,虑有 汲水之烦,止扫不洒,是以两事并为一事,惜其力也。久之习为固然,非特童子 忘之,并主人亦不知扫地之先,更有一事矣。彼但知两者并一是省事法,殊不知 因其懒也。遂以一事化为数十事。服役者既以为苦,而指使者亦觉其繁,然总不 知此数十事者,皆从一事苟简而生之者也。精舍之内,自明窗净几而外,尚有图 书翰墨、古董器玩之种种,无一不忌浮尘。不洒而扫,是以红尘掺物,物物皆受 其蒙,并栋梁之上、榱桷之间亦生障翳,势必逐件擦磨,始现本来面目,手不停 挥者,半日才能竣事,不亦劳乎?若能先洒后扫,则扫过之后,只须麈尾一拂, 一日清晨之事毕矣,何指使服役之纷纷哉?此洒水之不容已也。然勤扫不如勤 洒,人则知之;多洒不如轻扫,人则未知之也。饶其善洒,不能处处皆遍,究竟 干地居多,服役者不知,以其既经洒湿,则任意挥扫无妨。扬尘舞蹈之际,障翳 之生也更多,故运帚切记勿重;匪特勿重,每于歇手之际,必使帚尾着地,勿令 悬空,如扫一帚起一帚,则与挥扇无异,是扬灰使起,非抑尘使伏也。此是一法。 又有闭门扫地之诀,不可不知。如人先扫房舍,后及阶除,则将房舍之门紧闭, 俟扫完阶除后,略停片刻,然后开门,始无灰尘入户之患。臧获不知,以为房舍 扫完,其事毕矣,此后渐及门外,与内绝不相蒙,岂知有顾此失彼之患哉!顺风 扬灰,一帚可当十帚,较之未扫更甚。此皆世人所忽,故拈出告之,然未免饶舌。

  洒扫二事,势必相因,缺一不可,然亦有时以孤行为妙,是又不可不知。先 洒后扫,言其常也,若旦旦如是,则土胶于水,积而不去,日厚一日,砖板受其 虚名,而有土阶之实矣。故洒过数日,必留一日勿洒,止令童子轻轻用帚,不致 扬尘,是数日所积者一朝去之,则水土交相为用,而不交相为害矣。

  ○藏垢纳污

  欲营精洁之房,先设藏垢纳污之地。何也?爱精喜洁之士,一物不整齐,即 如目中生刺,势必去之而后已。然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能保物物皆精乎? 且如文人之手,刻不停批;绣女之躬,时难罢刺。唾绒满地,金屋为之不光;残 稿盈庭,精舍因而欠好。是极韵之物,尚能使人不韵,况其他乎?故必于精舍左 右,另设小屋一间,有如复道,俗名“套房”是也。凡有败笺弃纸、垢砚秃毫之类, 卒急不能料理者,姑置其间,以俟暇时检点。妇人之闺阁亦然,残脂剩粉无日无 之,净之将不胜其净也。此房无论大小,但期必备。如贫家不能办此,则以箱笼 代之,案旁榻后皆可置。先有容拙之地,而后能施其巧,此藏垢之不容已也。至 于纳污之区,更不可少。凡人有饮即有溺,有食即有便。如厕之时尚少,可于溷 厕之外,不必另筹去路。至于溺之为数,一日不知凡几,若不择地而遗,则净土 皆成粪壤,如或避洁就污,则往来仆仆,是率天下而路也。此为寻常好洁者言之。 若夫文人运腕,每至得意疾书之际,机锋一转,则断不可续。然而寝食可废,便 溺不可废也。“官急不知私急”,俗不云乎?常有得句将书而阻于溺,及溺后觅之 杳不可得者,予往往验之,故营此最急。当于书室之旁,穴墙为孔,嵌以小竹, 使遗在内而流于外,秽气罔闻,有若未尝溺者,无论阴晴寒暑,可以不出户庭。 此予自为计者,而亦举以示人,其无隐讳可知也。

窗栏第二   吾观今世之人,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惟窗栏二事乎!窗栏之制,日新月异, 皆从成法中变出。“腐草为萤”,实具至理,如此则造物生人,不枉付心胸一片。 但造房建宅与置立窗轩,同是一理,明于此而暗于彼,何其有聪明而不善扩乎? 予往往自制窗栏之格,口授工匠使为之,以为极新极异矣,而偶至一处,见其已 设者,先得我心之同然,因自笑为辽东白豕。独房舍之制不然,求为同心甚少。 门窗二物,新制既多,予不复赘,恐其又蹈白豕辙也。惟约略言之,以补时人之 偶缺。

  ○制体宜坚

  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此皆属第二义;具首重者,止在一字 之坚,坚而后论工拙。尝有穷工极巧以求尽善,乃不逾时而失头堕趾,反类画虎 未成者,计其数而不计其旧也。总其大纲,则有二语: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 雕斫。凡事物之理,简斯可继,繁则难久,顺其性者必坚,戕其体者易坏。木之 为器,凡合笋使就者,皆顺其性以为之者也;雕刻使成者,皆戕其体而为之者也; 一涉雕镂,则腐朽可立待矣。故窗棂栏杆之制,务使头头有笋,眼眼着撒。然头 眼过密,笋撒太多,又与雕镂无异,仍是戕其体也,故又宜简不宜繁。根数愈少 愈佳,少则可怪;眼数愈密最贵,密则纸不易碎。然既少矣,又安能密?曰:此 在制度之善,非可以笔舌争也。窗栏之体,不出纵横、欹斜、屈曲三项,请以萧 斋制就者,各图一则以例之。

  △纵横格

  是格也,根数不多,而眼亦未尝不密,是所谓头头有笋,眼眼着撒者,雅莫 雅于此,坚亦莫坚于此矣。是从陈腐中变出。由此推之,则旧式可化为新者,不 知凡几。但取其简者、坚者、自然者变之,事事以雕镂为戒,则人工渐去,而天 巧自呈矣。

  △欹斜格(系栏)

  此格甚佳,为人意想所不到,因其平而有笋者,可以着实,尖而无笋者,没 处生根故也。然赖有躲闪法,能令外似悬空,内偏着实,止须善藏其拙耳。当于 尖木之后,另设坚固薄板一条,托于其后,上下投笋,而以尖木钉于其上,前看 则无,后观则有。其能幻有为无者,全在油漆时善于着色。如栏杆之本体用朱, 则所托之板另用他色。他色亦不得泛用,当以屋内墙壁之色为色。如墙系白粉, 此板亦作粉色;壁系青砖,此板亦肖砖色。自外观之,止见朱色之纹,而与墙壁 相同者,混然一色,无所辨矣。至栏杆之内向者,又必另为一色,勿与外同,或 青或蓝,无所不可,而薄板向内之色,则当与之相合。自内观之,又别成一种文 理,较外尤可观也。

  △屈曲体(系栏)

  此格最坚,而又省费,名“桃花浪”,又名“浪里梅”。曲木另造,花另造,俟 曲木入柱投笋后,始以花塞空处,上下着钉,借此联络,虽有大力者挠之,不能 动矣。花之内外,宜作两种,一作桃,一作梅,所云“桃花浪”、“浪里梅”是也。 浪色亦忌雷同,或蓝或绿,否则同是一色,而以深浅别之,使人一转足之间,景 色判然。是以一物幻为二物,又未尝于本等材料之外,另费一钱。凡予所以,强 半皆若是也。

  ○取景在借

  开窗莫妙于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昧。向犹私之,乃今嗜痂者众, 将来必多依样葫芦,不若公之海内,使物物尽效其灵,人人均有其乐。但期于得 意酣歌之顷,高叫笠翁数声,使梦魂得以相傍,是人乐而我亦与焉,为愿足矣。 向居西子湖滨,欲购湖舫一只,事事犹人,不求稍异,止以窗格异之。人询其法, 予曰:四面皆实,独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 之光;虚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两旁,所谓便面是也。纯露空明,勿使有 纤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无他物矣。坐于其中,则两岸 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 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 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 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而便面之制,又绝无多费,不过 曲木两条、直木两条而已。世有掷尽金钱,求为新异者,其能新异若此乎?此窗 不但娱己,兼可娱人。不特以舟外无穷无景色摄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 并一切几席杯盘射出窗外,以备来往游人之玩赏。何也?以内视外,固是一幅理 面山水;而以外视内,亦是一幅扇头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与之弹棋 观画,分韵拈毫,或饮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观之,无一不同绘事。同一物也, 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 观矣。夫扇面非异物也,肖扇面为窗,又非难事也。世人取像乎物,而为门为窗 者,不知凡几,独留此眼前共见之物,弃而弗取,以待笠翁,讵非咄咄怪事乎? 所恨有心无力,不能办此一舟,竟成欠事。兹且移居白门,为西子湖之薄幸人矣。 此愿茫茫,其何能遂?不得已而小用其机,置机窗于楼头,以窥钟山气色,然非 创始之心,仅存其制而已。予又尝作观山虚牖,名“尺幅窗”,又名“无心画”,姑 妄言之。浮白轩中,后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宽止及寻,而其中则有丹崖碧水, 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山居所有之物,无一不备。盖因善塑者肖予 一像,神气宛然,又因予号笠翁,顾名思义,而为把钓之形。予思既执纶竿,必 当坐之矶上,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山有水,不可无笠翁息钓归休之 地,遂营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为像设,初无意于为窗也。后见其物小而蕴大, 有“须弥芥子”之义,尽日坐观,不忍阖牖,乃瞿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画;是 画也,而可以为窗;不过损予一日杖头钱,为装潢之具耳。”遂命童子裁纸数幅, 以为画之头尾,乃左右镶边。头尾贴于窗之上下,镶边贴于两旁,俨然堂画一幅, 而但虚其中。非虚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 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不觉狂笑失声,妻孥群至,又复笑予所笑,而“无 心画”、“尺幅窗”之制,从此始矣。予又尝取枯木数茎,置作天然之牖,名曰“梅 窗”。生平制作之佳,当以此为第一。己酉之夏,骤涨滔天,久而不涸,斋头俺 死榴、橙各一株,伐而为薪,因其坚也,刀斧难入,卧于阶除者累日。予见其枝 柯盘曲,有似古梅,而老干又具盘错之势,似可取而为器者,因筹所以用之。是 时栖云谷中幽而不明,正思辟牖,乃幡然曰:“道在是矣!”遂语工师,取老干之 近直者,顺其本来,不加斧凿,为窗之上下两旁,是窗之外廓具矣。再取枝柯之 一面盘曲、一面稍站者,分作梅树两株,一从上生而倒垂,一从下生而仰接,其 稍平之一面则略施斧斤,去其皮节而向外,以便糊纸;其盘曲之一面,则匪特尽 全其天,不稍戕斫,并疏枝细梗而留之。既成之后,剪彩作花,分红梅、绿萼二 种,缀于疏枝细梗之上,俨然活梅之初着花者。同人见之,无不叫绝。予之心思, 讫于此矣。后有所作,当亦不过是矣。

  便面不得于舟,而用于房舍,是屈事矣。然有移天换日之法在,亦可变昨为 今,化板成活,俾耳目之前,刻刻似有生机飞舞,是亦未尝不妙,止费我一番筹 度耳。予性最癖,不喜贫内之花,笼中之鸟,缸内之鱼,及案上有座之石,以其 局促不舒,令人作囚鸾絷凤之想。故盆花自幽兰、水仙而外,未尝寓目。鸟中之 画眉,性酷嗜之,然必另出己意而为笼,不同旧制,务使不见拘囚之迹而后已。 自设便面以后,则生平所弃之物,尽在所取。从来作便面者,凡山水人物、竹石 花鸟以及昆虫,无一不在所绘之内,故设此窗于屋内,必先于墙外置板,以备承 物之用。一切盆花笼鸟、蟠松怪石,皆可更换置之。如盆兰吐花,移之窗外,即 是一幅便面幽兰;盎菊舒英,纳之牖中,即是一幅扇头佳菊。或数日一更,或一 日一更;即一日数更,亦未尝不可。但须遮蔽下段,勿露盆盎之形。而遮蔽之物, 则莫妙于零星碎石,是此窗家家可用,人人可办,讵非耳目之前第一乐事?得意 酣歌之顷,可忘作始之李笠翁乎?

  △湖舫式(一)

  △湖舫式(二)

  此湖舫式也。不独西湖,凡居名胜之地,皆可用之。但便面止可观山临水, 不能障雨蔽风,是又宜筹退兵,以补前说之不逮。退步云何?外设推板,可开可 阖,此易为之事也。但纯用推板,则幽而不明;纯用明窗,又与扇面之制不合, 须以板内嵌窗之法处之。其法维何?曰:即仿梅窗之制,以制窗棂。亦备其式于 右。

  便面窗外推板装花式

  四围用板者,既取其坚,又省制棂装花人工之半也。中作花树者,不失扇头 图画之本色也。用直棂间于其中者,无此则花树无所倚靠,即勉强为之,亦浮脆 而难久也。棂不取直,而作欹斜之势,又使上宽下窄者,欲肖扇面之折纹;且小 者可以独扇,大则必分双扇,其中间合缝处,糊纱糊纸,无直木以界之,则纱与 纸无所依附故也。若是,则棂与花树纵横相杂,不几泾渭难分,而求工反拙乎? 曰:不然。有两法盖藏,勿虑也。花树粗细不一,其势莫妙于参差,棂则极匀, 而又贵乎极细,须以极坚之木为之,一法也;油漆并着色之时,棂用白粉,与糊 窗之纱纸同色,而花树则绘五彩,俨然活树生花,又一法也。若是泾渭自分,而 便面与花,判然有别矣。梅花止备一种,此外或花或鸟,但取简便者为之,勿拘 一格。惟山水人物,必不可用。○板与花棂俱另制,制就花棂,而后以板镶之。 即花与棂,亦难合适,须使花自花而棂自棂,先分后合。其连接处,各损少许以 就之,或以钉钉,或以胶粘,务期可久。

  △便面窗花卉式

  △便面窗虫鸟式

  诸式止备其概,余可类推。然此皆为窗外无景,求天然者不得,故以人力补 之;若远近风物尽有可观,则焉用此碌碌为哉?昔人云:“会心处正不在远。”若 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是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譬如我 坐窗内,人行窗外,无论见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图,即见老妪白叟杖而来,亦是 名人画幅中必不可无之物;见婴儿群戏是一幅百子图,即见牛羊并牧、鸡犬交哗, 亦是词客文情内未尝偶缺之资。“牛溲马渤,尽入药笼。”予所制便面窗,即雅人 韵士之药笼也。

  此窗若另制纱窗一扇,绘以灯色花鸟,至夜篝灯于内,自外视之,又是一盏 扇面灯。即日间自内视之,光彩相照,亦与观灯无异也。

  △山水图窗

  凡置此窗之屋,进步宜深,使座客观山之地去窗稍远,则窗之外廓为画,画 之内廓为山,山与画连,无分彼此,见者不问而知为天然之画矣。浅促之屋,坐 在窗边,势必倚窗为栏,身之大半出于窗外,但见山而不见画,则作者深心有时 埋没,非尽善之制也。

  △尺幅窗图式

  尺幅窗图式,最难摹写。写来非似真画,即似真山,非画上之山与山中之画 也。前式虽工,虑观者终难了悟,兹再绘一纸,以作副墨。且此窗虽多开少闭, 然亦间有闭时;闭时用他他棂,则与画意不合,丑态出矣。必须照式大小,作 木一扇,以名画一幅裱之,嵌入窗中,又是一幅真画,并非“无心画”与“尺幅窗” 矣。但观此式,自能了然。

  裱如裱回屏,托以麻布及厚纸,薄则明而有光,不成画矣。

  △梅窗

  制此之法,总论已备之矣,其略而不详者,止有取老干作外廓一事。外廓者, 窗之四面,即上下两旁是也。若以整木为之,则向内者古朴可爱,而向外一面屈 曲不平,以之着墙,势难贴伏。必取整木一段,分中锯开,以有锯路者着墙,天 然未斫者向内,则天巧人工,俱有所用之矣。 墙壁第三   “峻宇雕墙”,“家徒壁立”,昔人贫富,皆于墙壁间辨之。故富人润屋,贫士 结庐,皆自墙壁始。墙壁者,内外攸分而人我相半者也。俗云:“一家筑墙,两 家好看”。居室器物之有公道者,惟墙壁一种,其余一切皆为我之学也。然国之 宜固者城池,城池固而国始固;家之宜坚者墙壁,墙壁坚而家始坚。其实为人即 是为己,人能以治墙壁之一念治其身心,则无往而不利矣。人笑予止务闲情,不 喜谈禅讲学,故偶为是说以解嘲,未审有当于理学名贤及善知识否也。

  ○界墙

  界墙者,人我公私之畛域,家之外廓是也。莫妙于乱石垒成,不限大小方圆 之定格,垒之者人工,而石则造物生成之本质也。其次则为石子。石子亦系生成, 而次于乱石者,以其有圆无方,似执一见,虽属天工,而近于人力故耳。然论二 物之坚固,亦复有差;若云美观入画,则彼此兼擅其长矣。此惟傍山邻水之处得 以有之,陆地平原,知其美而不能致也。予见一老僧建寺,就石工斧凿之余,收 取零星碎石几及千担,垒成一壁,高广皆过十仞,嶙刚崭绝,光怪陆离,大有峭 壁悬崖之致。此僧诚韵人也。迄今三十余年,此壁犹时时入梦,其系人思念可知。 砖砌之墙,乃八方公器,其理其法,是人皆知,可以置而弗道。至于泥墙土壁, 贫富皆宜,极有萧疏雅淡之致,惟怪其跟脚过肥,收顶太窄,有似尖山,又且或 进或出,不能如砖墙一截而齐,此皆主人监督之不善也。若以砌砖墙挂线之法, 先定高低出入之痕,以他物建标于外,然后以筑板因之,则有旃墙粉堵之风,而 无败壁颓垣之象矣。

  ○女墙

  《古今注》云:“女墙者,城上小墙。一名睥睨,言于城上窥人也。”予以私 意释之,此名甚美,似不必定指城垣,凡户以内之及肩小墙,皆可以此名之。盖 女者,妇人未嫁之称,不过言其纤小,若定指城上小墙,则登城御敌,岂妇人女 子之事哉?至于墙上嵌花或露孔,使内外得以相视,如近时园圃所筑者,益可名 为女墙,盖仿睥睨之制而成者也。其法穷奇极巧,如《园冶》所载诸式,殆无遗 义矣。但须择其至稳极固者为之,不则一砖偶动,则全壁皆倾,往来负荷者,保 无一时误触之患乎?坏墙不足惜,伤人实可虑也。予谓自顶及脚皆砌花纹,不惟 极险,亦且大费人工。其所以洞彻内外者,不过使代琉璃屏,欲人窥见室家之好 耳。止于人眼所瞩之处,空二三尺,使作奇巧花纹,其高乎此及卑乎此者,仍照 常实砌,则为费不多,而又永无误触致崩之患。此丰俭得宜,有利无害之法也。

  ○厅壁

  厅壁不宜太素,亦忌太华。名人尺幅自不可少,但须浓淡得宜,错综有致。 予谓裱轴不如实贴。轴虑风起动摇,损伤名迹,实贴则无是患,且觉大小咸宜也。 实贴又不如实画,“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州。”自是高人韵事。予斋头偶仿此制, 而又变幻其形,良朋至止,无不耳目一新,低回留之不能去者。因予性嗜禽鸟, 而又最恶樊笼,二事难全,终年搜索枯肠,一悟遂成良法。乃于厅旁四壁,倩四 名手,尽写着色花树,而绕以云烟,即以所爱禽鸟,蓄于虬枝老干之上。画止空 迹,鸟有实形,如何可蓄?曰:不难,蓄之须自鹦鹉始。从来蓄鹦鹉者必用铜架, 即以铜架去其三面,止存立脚之一条,并饮水啄粟之二管。先于所画松枝之上, 穴一小小壁孔,后以架鹦鹉者插入其中,务使极固,庶往来跳跃,不致动摇。松 为着色之松,鸟亦有色之鸟,互相映发,有如一笔写成。良朋至止,仰观壁画, 忽见枝头鸟动,叶底翎张,无不色变神飞,诧为仙笔;乃惊疑未定,又复载飞载 鸣,似欲翱翔而下矣。谛观熟视,方知个里情形,有不抵掌叫绝,而称巧夺天工 者乎?若四壁尽蓄鹦鹉,又忌雷同,势必间以他鸟。鸟之善鸣者,推画眉第一。 然鹦鹉之笼可去,画眉之笼不可去也,将奈之何?予又有一法:取树枝之拳曲似 龙者,截取一段,密者听其自如,疏者网以铁线,不使太疏,亦不使太密,总以 不致飞脱为主。蓄画眉于中,插之亦如前法。此声方歇,彼喙复开;翠羽初收, 丹晴复转。因禽鸟之善鸣善啄,觉花树之亦动亦摇;流水不鸣而似鸣,高山是寂 而非寂。座客别去者,皆作殷浩书空,谓咄咄怪事,无有过此者矣。

  ○书房壁

  书房之壁,最宜潇洒。欲其潇洒,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前人不得 已而用之,非好为是沾沾者。门户窗棂之必须油漆,蔽风雨也;厅柱榱楹之必须 油漆,防点污也。若夫书房之内,人迹罕至,阴雨弗浸,无此二患而亦蹈此辙, 是无刻不在桐腥漆气之中,何不并漆其身而为厉乎?石灰垩壁,磨使极光,上着 也;其次则用纸糊。纸糊可使屋柱窗楹共为一色,即壁用灰垩,柱上亦须纸糊, 纸色与灰,相去不远耳。壁间书画自不可少,然粘贴太繁,不留余地,亦是文人 俗志。天下万物,以少为贵。步幛非不佳,所贵在偶尔一见,若王恺之四十里, 石崇之五十里,则是一日中哄市,锦绣罗列之肆廛而已矣。看到繁缛处,有不生 厌倦者哉?昔僧玄览往荆州陟屺寺,张ロ画古松于斋壁,符载赞之,卫象诗之, 亦一时三绝,览悉加垩焉。人问其故,览曰:“无事疥吾壁也。”诚高僧之言,然 未免太甚。若近时斋壁,长笺短幅尽贴无遗,似冲繁道上之旅肆,往来过客无不 留题,所少者只有一笔。一笔维何?“某年月日某人同某在此一乐”是也。此真疥 壁,吾请以玄览之药药之。

  糊壁用纸,到处皆然,不过满房一色白而已矣。予怪其物而不化,窃欲新之。 新之不已,又双薄蹄变为陶冶,幽斋化为窑器,虽居室内,如在中,又一新人 观听之事也。先以酱色纸一层,糊壁作底,后用豆绿云母笺,随手裂作零星小块, 或方或扁,或短或长,或三角或四五角,但勿使圆,随手贴于酱色纸上,每缝一 条,必露出酱色纸一线,务令大小错杂,斜正参差,则贴成之后,满房皆冰裂碎 纹,有如歌窑美器。其块之大者,亦可题诗作画,置于零星小块之间,有如铭钟 勒卣,盘上作铭,无一不成韵事。问予所费几何,不过于寻常纸价之外,多一二 剪合之工而已。同一费钱,而有庸腐新奇之别,止在稍用其心。“心之官则思。” 如其不思,则焉用此心为哉?

  糊纸之壁,切忌用板。板干则裂,板裂而纸碎矣。用木条纵横作,如围屏 之骨子然。前人制物备用,皆经屡试而后得之,屏不用板而用木,即是故也。 即如糊刷用棕,不用他物,其法亦经屡试,舍此而另换一物,则纸与糊两不相能, 非厚薄之不均,即刚柔之太过,是天生此物以备此用,非人不能取而予之。人知 巧莫巧于古人,孰知古人于此亦大费辛勤,皆学而知之,非生而知之者也。

  壁间留隙地,可以代橱。此仿伏生藏书于壁之义,大有古风,但所用有不合 于古者。此地可置他物,独不可藏书,以砖土性湿,容易发潮,潮则生蠹,且防 朽烂故也。然则古人藏书于壁,殆虚语乎?曰:不然。东南西北,地气不同,此 法止宜于西北,不宜于东南。西北地高而风烈,有穴地数丈而始得泉者,湿从水 出,水既不得,湿从何来?即使有极潮之地,而加以极烈之风,未有不返湿为燥 者。故壁间藏书,惟燕赵秦晋则可,此外皆应避之。即藏他物,亦宜时开时阖, 使受风吹;久闭不开,亦有霾湿生虫之患。莫妙于空洞其中,止设托板,不立门 扇,仿佛书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且有磐石之固,莫能摇动。此妙制善算, 居家必不可无者。予又有壁内藏灯之法,可以养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备两 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贫士利人之一端也。我辈长夜读书,灯光射目,最耗元神。 有用瓦灯贮火,留一隙之光,仅照书本,余皆闭藏于内而不用者。予怪以有用之 光置无用之地,犹之暴殄天物,因效匡衡凿壁不义,于墙上穴一小孔,置灯彼屋 而光射此房,彼行彼事,我读我书,是一灯也,而备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竭于 焚膏,较之瓦灯,其利奚止十倍?以赠贫士,可当分财。使予得拥厚资,其不吝 亦如是也。 联匾第四   堂联斋匾,非有成规。不过前人赠人以言,多则书于卷轴,少则挥诸扇头; 若止一二字、三四字,以及偶语一联,因其太少也,便面难书,方策不满,不得 已而大书于木。彼受之者,因其坚巨难藏,不便纳之笥中,欲举以示人,又不便 出诸怀袖,亦不得已而悬之中堂,使人共见。此当日作始者偶然为之,非有成格 定制,画一而不可移也。讵料一人为之,千人万人效之,自昔徂今,莫知稍变。 夫礼乐制自圣人,后世莫敢窜易,而殷因夏礼,周因殷礼,尚有损益于其间,矧 器玩竹木之微乎?予亦不必大肆更张,但效前人之损益可耳。锢习繁多,不能尽 革,姑取斋头已设者,略陈数则,以例其余。非欲举世则而效之,但望同调者各 出新裁,其聪明什佰于我。投砖引玉,正不知导出几许神奇耳。

  有诘予者曰:观子联匾之制,佳则佳矣,其如挂一漏万何?由子所为者而类 推之,则《博古图》中,如樽、琴瑟、几杖、盘盂之属,无一不可肖像而为之, 胡仅以寥寥数则为也?予曰:不然。凡予所为者,不徒取异标新,要皆有所取义。 凡人操觚握管,必先择地而后书之,如古人种蕉代纸,刻竹留题,册上挥毫,卷 头染翰,剪桐作诏,选石题诗,是之数者,皆书家固有之物,不过取而予之,非 有蛇足于其间也。若不计可否而混用之,则将来牛鬼蛇神无一不备,予其作俑之 人乎!○图中所载诸名笔,系绘图者勉强肖之,非出其人之手。缩巨为细,自失 原神,观者但会其意可也。

  ○蕉叶联

  蕉叶题诗,韵事也;状蕉叶为联,其事更韵。但可置于平坦贴服之处,壁间 门上皆可用之,以之悬柱则不宜,阔大难掩故也。其法先画蕉叶一张于纸于,授 木工以板为之,一样二扇,一正一反,即不雷同。后付漆工,令其满灰密布,以 防碎裂。漆成后,始书联句,并画筋纹。蕉色宜绝,筋色宜黑,字则宜填石黄, 始觉陆离可爱,他色皆不称也。用石黄乳金更妙,全用金字则太俗矣。此匾悬之 粉壁,其色更显,可称“雪里芭蕉”。

  ○此君联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可须臾离乎?竹之可为器也,自楼阁几榻之 大,以至笥奁杯箸之微,无一不经采取,独至为联为匾诸韵事弃而弗录,岂此君 之幸乎?用之请自予始。截竹一筒,剖而为二,外去其青,内铲其节,磨之极光, 务使如镜,然后书以联句,令名手镌之,掺以石青或石绿,即墨字亦可。以云乎 雅,则未有雅于此者;以云乎俭,亦未有俭于此者。不宁惟是,从来柱上加联, 非板不可,柱圆板方,柱窄板阔,彼此抵牾,势难贴服,何如以圆合圆,纤毫不 谬,有天机凑泊之妙乎?此联不用铜钩挂柱,用则多此一物,是为赘瘤。止用铜 钉上下二枚,穿眼实钉,勿使动移。其穿眼处,反择有字处穿之,钉钉后,仍用 掺字之色补于钉上,混然一色,不见钉形尤妙。钉蕉叶联亦然。

  ○碑文额

  三字额,平书者多,间有直书者,匀作两行。匾用方式,亦偶见之。然皆白 地黑字,或青绿字。兹效石刻为之,嵌于粉壁之上,谓之匾额可,谓之碑文亦可。 名虽石,不果用石,用石费多而色不显,不若以木为之。其色亦不仿墨刻之色, 墨刻色暗,而远视不甚分明。地用墨漆,字填白粉,若是则值既廉,又使观者耀 目。此额惟墙上开门者宜用之,又须风雨不到之处。客之至者,未启双扉,先立 漆书壁经之下,不待搴帷入室,已知为文士之庐矣。

  ○手卷额

  额身用板,地用白粉,字用石青石绿,或用炭灰代墨,无一不可。与寻常匾 式无异,止增圆木二条,缀于额之两旁,若轴心然。左画锦纹,以像装潢之色; 右则不宜太工,但像托画之纸色而已。天然图卷,绝无穿凿之痕,制度之善,庸 有过于此者乎?眼前景,手头物,千古无人计及,殊可怪也。

  ○册页匾

  用方板四块,尺寸相同,其后以木绾之。断而使续,势取乎曲,然勿太曲。 边画锦纹,亦像装潢之色。止用笔画,勿用刀镌,镌者粗略,反不似笔墨精工; 且和油入漆,着色为难,不若画色之可深可浅,随取随得也。字则必用剞劂。各 有所宜,混施不可。

  ○虚白匾

  “虚室生白”,古语也。且无事不妙于虚,实则板矣。用薄板之坚者,贴字于 上,镂而空之,若制糖食果馅之木印。务使二面相通,纤毫无障。其无字处,坚 以灰布,漆以退光。俟既成后,贴洁白绵纸一层于字后。木则黑而无泽,字则白 而有光,既取玲珑,又类墨刻,有匾之名,去其迹矣。但此匾不宜混用,择房舍 之内暗外明者置之。若屋后有光,则先穴通其屋,以之向外,不则置于入门之处, 使正面向内。从来屋高门矮,必增横板一块于门之上。以此代板,谁曰不佳?

  ○石光匾

  即“虚白”一种,同实而异名。用于磊石成山之地,择山石偶断外,以此续之。 亦用薄板一块,镂字既成,用漆涂染,与山同色,勿使稍异。其字旁凡有隙地, 即以小石初之,粘以生漆,勿使见板。至板之四围,亦用石补,与山石合成一片, 无使有襞衤责之痕,竟似石上留题,为后人凿穿以存其迹者。字后若无障碍,则 使通天,不则亦贴绵纸,取光明而塞障碍。

  ○秋叶匾

  御沟题红,千古佳事;取以制匾,亦觉有情。但制红叶与制绿蕉有异:蕉叶 可大,红叶宜小;匾取其横,联妙在是。是亦不可不知也。 山石第五   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与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 所谓无聊之极思也。然能变城市为山林,招飞来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术,假 手于人以示奇者也,不得以小技目之。且磊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 巧。尽有丘壑填胸、烟云绕笔之韵士,命之画水题山,顷刻千岩万壑,及倩磊斋 头片石,其技立穷,似向盲人问道者。故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见 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譬 之扶乩召仙,所题之诗与所判之字,随手便成法帖,落笔尽是佳词,询之召仙术 士,尚有不明其义者。若出自工书善咏之手,焉知不自人心捏造?妙在不善咏者 使咏,不工书者命书,然后知运动机关,全由神力。其叠山磊石,不用文人韵士, 而偏令此辈擅长者,其理亦若是也。然造物鬼神之技,亦有工拙雅俗之分,以主 人之去取为去取。主人雅而喜工,则工且雅者至矣;主人俗而容拙,则拙而俗者 来矣。有费累万金钱,而使山不成山、石不成石者,亦是造物鬼神作崇,为之摹 神写像,以肖其为人也。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见乎此矣,奚俟察言 观貌,而后识别其人哉?

  ○大山

  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难好。予遨游一生,遍览名园,从未见有盈亩累丈之山, 能无补缀穿凿之痕,遥望与真山无异者。犹之文章一道,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 易。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气魄胜人,不必句栉字篦,一望而知为名作。以其先 有成局,而后修饰词华,故粗览细观同一致也。若夫间架未立,才自笔生,由前 幅而生中幅,由中幅而生后幅,是谓以文作文,亦是水到渠成之妙境;然但可近 视,不耐远观,远观则襞衤责缝纫之痕出矣。书画之理亦然。名流墨迹,悬在中 堂,隔寻丈而观之,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处是亭台树木,即字之笔画杳 不能辨,而只览全幅规模,便足令人称许。何也?气魄胜人,而全体章法之不谬 也。至于累石成山之法,大半皆无成局,犹之以文作文,逐段滋生者耳。名手亦 然,矧庸匠乎?然则欲累巨石者,将如何而可?必俟唐宋诸大家复出,以八斗才 人,变为五丁力士,而后可使运斤乎?抑分一座大山为数十座小山,穷年俯视, 以藏其拙乎?曰:不难。用以土代石之法,既减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 之妙。混假山于真山之中,使人不能辨者,其法莫妙于此。累高广之山,全用碎 石,则如百衲僧衣,求一无缝处而不得,此其所以不耐观也。以土间之,则可泯 然无迹,且便于种树。树根盘固,与石比坚,且树大叶繁,混然一色,不辨其为 谁石谁土。立于真山左右,有能辨为积累而成者乎?此法不论石多石少,亦不必 定求土石相半,土多则是土山带石,石多则是石山带土。土石二物原不相离,石 山离土,则草木不生,是童山矣。

  ○小山

  小山亦不可无土,但以石作主,而土附之。土之不可胜石者,以石可壁立, 而土则易崩,必仗石为藩篱故也。外石内土,此从来不易之法。

  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于彼,彼通于此,若有道路可行, 所谓透也;石上有眼,四面玲珑,所谓漏也;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所谓瘦也。 然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则不应太甚。若处处有眼,则似窑内烧成之瓦器,有 尺寸限在其中,一隙不容偶闭者矣。塞极而通,偶然一见,始与石性相符。

  瘦小之山,全要顶宽麓窄,根脚一大,虽有美状,不足观矣。

  石眼忌圆,即有生成之圆者,亦粘碎石于旁,使有棱角,以避混全之体。

  石纹石色取其相同,如粗纹与粗纹当并一处,细纹与细纹宜在一方,紫碧青 红,各以类聚是也。然分别太甚,至其相悬接壤处,反觉异同,不若随取随得, 变化从心之为便。至于石性,则不可不依;拂其性而用之,非止不耐观,且难持 久。石性维何?斜正纵横之理路是也。

  ○石壁

  假山之好,人有同心;独不知为峭壁,是可谓叶公之好龙矣。山之为地,非 宽不可;壁则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斋头但有隙地,皆可为之。且山形曲折, 取势为难,手笔稍庸,便贻大方之诮。壁则无他奇巧,其势有若累墙,但稍稍纡 回出入之,其体嶙峋,仰观如削,便与穷崖绝壑无异。且山之与壁,其势相因, 又可并行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面为山,背面皆可作壁。匪特前斜后直,物 理皆然,如椅榻舟车之类;即山之本性亦复如是,逶迤其前者,未有不崭绝其后, 故峭壁之设,诚不可已。但壁后忌作平原,令人一览而尽。须有一物焉蔽之,使 座客仰观不能穷其颠末,斯有万丈悬岩之势,而绝壁之名为不虚矣。蔽之者维何? 曰:非亭即屋。或面壁而居,或负墙而立,但使目与檐齐,不见石丈人之脱巾露 顶,则尽致矣。

  石壁不定在山后,或左或右,无一不可,但取其他势相宜。或原有亭屋,而 以此壁代照墙,亦甚便也。

  ○石洞

  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洞亦不必求宽,宽则藉以坐人。如其太小, 不能容膝,则以他屋联之,屋中亦置小石数块,与此洞若断若连,是使屋与洞混 而为一,虽居屋中,与坐洞中无异矣。洞中宜空少许,贮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 涓滴之声从上而下,旦夕皆然。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而谓真居幽谷者, 吾不信也。

  ○零星小石

  贫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无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 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盲之癖。若谓如拳之石亦须钱买,则此物亦能效用 于人,岂徒为观瞻而设?使其平而可坐,则与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则与栏 杆并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 又不妨于露处,则省他物运动之劳,使得久而不坏,名虽石也,而实则器矣。且 捣衣之砧,同一石也,需之不惜其费;石虽无用,独不可作捣衣之砧乎?王子猷 劝人种竹,予复劝人立石;有此君不可无此丈。同一不急之务,而好为是谆谆者, 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当医,与施药饵济人,同一 婆心之自发也。 器玩部   ◎制度第一   人无贵贱,家无贫富,饮食器皿,皆所必需。“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 子舆氏尝言之矣。至于玩好之物,惟富贵者需之,贫贱之家,其制可以不问。然 而粗用之物,制度果精,入于王侯之家,亦可同乎玩好;宝玉之器,磨砻不善, 传于子孙之手,货之不值一钱。如精粗一理,即知富贵贫贱同一致也。予生也贱, 又罹奇穷,珍物宝玩虽云未尝入手,然经寓目者颇多。每登荣无之堂,见其辉 煌错落者星布棋列,此心未尝不动,亦未尝随见随动,因其材美,而取材以制用 者未尽善也。至入寒俭之家,睹彼以柴为扉,以瓮作牖,大有黄虞三代之风,而 又怪其纯用自然,不加区画。如瓮可为牖也,取瓮之碎裂者联之,使大小相错, 则同一瓮也,而有歌窑冰裂之纹矣。柴可为扉也,而有农户儒门之别矣。人谓变 俗为雅,犹之点铁成金,惟具山林经济者能此,乌可责之一切?予曰:垒雪成狮, 伐竹为马,三尽童子皆优为之,岂童子亦抱经济乎?有耳目即有聪明,有心思即 有智巧,但苦自画为愚,未尝竭思穷虑以试之耳。

  ○几案

  予初观《燕几图》,服其人之聪明什佰于我,因自置无力,遍求置此者,讯 其果能适用与否,卒之未得其人。无我竭此大段心思,不可不谓经营惨淡,而人 莫之则效者,其故何居?以其太涉繁琐,而且无此极大之屋,尽列其间,以观全 势故也。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始为布帛菽粟之才,不则售冕旒 而沽玉食,难乎其为购者矣。故予所言,务舍高远而求卑近。几案之设,予以庀 材无资,尚未经营及此。但思欲置几案,其中有三小物必不可少。一曰抽替。此 世所原有者也,然多忽略其事,而有设有不设。不知此一物也,有之斯逸,无此 则劳,且可藉为容懒藏拙之地。文人所需,如简牍刀锥、丹铅胶糊之属,无一可 少,虽曰司之有人,藏之别有其处,究意不能随取随得,役之如左右手也。予性 卡急,往往呼童不至,即自任其劳。书室之地,无论远迂捷,总以举足为烦,若 抽替一设,则凡卒急所需之物尽纳其中,非特取之如寄,且若有神物俟乎其中, 以听主人之命者。至于废稿残牍,有如落叶飞尘,随扫随有,除之不尽,颇为明 窗净几之累,亦可暂时藏纳,以俟祝融,所谓容懒藏拙之地是也。知此则不独书 案为然,即抚琴观画、供佛延宾之座,俱应有此。一事有一事之需,一物备一物 之用。《诗》云:“童子佩Δ”,《鲁论》云:“去丧无所不佩”。人身且然,况为 器乎?一曰隔板,此予所独置也。冬月围炉,不能不设几席。火气上炎,每致桌 面台心为之碎裂,不可不预为计也。当于未寒之先,另设活板一块,可用可去, 衬于桌面之下,或以绳悬,或以钩挂,或于造桌之时,先作机彀以待之,使之待 受火气,焦则另换,为费不多。此珍惜器具之婆心,虑其暴殄天物,以惜福也。 一曰桌撒。此物不用钱买,但于匠作挥斤之际,主人费启口之劳,僮仆用举手之 力,即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从来几案与地不能两平,挪移之时必相高低长短, 而为桌撒,非特寻砖觅瓦时费辛勤,而且相称为难,非损高以就低,即截长而补 短,此虽极微极琐之事,然亦同于临渴凿井,天下古今之通病也,请为世人药之。 凡人兴造之际,竹头木屑,何地无之?但取其长不逾寸,宽不过指,而一头极薄, 一头稍厚者,拾而存之,多多益善,以备挪台撒脚之用。如台脚所虚者少,则止 入薄者,而留其有余者于脚处,不则尽数入之。是止一寸之木,而备高低长短数 则之用,又未尝费我一钱,岂非极便于人之事乎?但须加以油漆,勿露竹头木屑 之本形。何也?一则使之与桌同色,虽有若无;一则恐童子扫地之时,不能记忆, 仍谬认为竹头木屑而去之,势必朝朝更换,将亦不胜其烦;加以油漆,则知为有 用之器而存之矣。只此极细一着,而有两意存焉,况大者乎?劳一人以逸天下, 予非无功于世者也。

  ○椅杌

  器之坐者有三:曰椅、曰杌、曰凳。三者之制,以时论之,今胜于古,以地 论之,北不如南;维扬之木器,姑苏之竹器,可谓甲于古今,冠乎天下矣,予何 能赘一词哉!但有二法未备,予特创而补之,一曰暧椅,一曰凉杌。予冬月著书, 身则畏寒,砚则苦冻,欲多设盆炭,使满室俱温,非止所费不赀,且几案易生生 尘,不终日而成灰烬世界。若止设大小二炉以温手足,则厚于四肢而薄于诸体, 是一身而自分冬夏,并耳目心思,亦可自号孤臣孽子矣。计万全而筹尽适,此暧 椅之制所由来也。制法列图于后。一物而充数物之用,所利于人者,不止御寒而 已也。盛暑之月,流胶铄金,以手按之,无物不同汤火,况木能生此者乎?凉杌 亦同他杌,但杌面必空其中,有如方匣,四围及底,俱以油灰嵌之,上覆方瓦一 片。此瓦须向窑内定烧,江西福建为最,宜兴次之,各就地之远近,约同志数人, 敛出其资,倩人携带,为费亦无多也。先汲凉水贮杌内,以瓦盖之,务使下面着 水,其冷如冰,热复换水,水止数瓢,为力亦无多也。其不为椅而杌者,夏月不 近一物,少受一物之暑气,四面无障,取其透风;为椅则上段之料势必用木,两 胁及背又有物以障之,是止顾一臀而周身皆不问矣。此制易晓,图说皆可不备。

  暧椅式

  如太师椅而稍宽,彼止取容臀,而此则周身全纳故也。如睡翁椅而稍直,彼 止利于睡,而此则坐卧咸宜,坐多而卧少也。前后置门,两旁实镶以板,臀下足 下俱用栅。用栅者,透火气也;用板者,使暧气纤毫不泄也;前后置门者,前进 入而后进火也。然欲省事,则后门可以不设,进入之处亦可以进火。此椅之妙, 全在安抽替于脚栅之下。只此一物,御尽奇寒,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觉。另 置扶手匣一具,其前后尺寸,倍于娇内所用者。入门坐定,置此匣于前,以代几 案。倍于娇内所用者,欲置笔砚及书本故也。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围镶 铜。所贮之灰,务求极细,如炉内烧香所用者。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 烈而满座皆温,是隆冬时别一世界。况又为费极廉,自朝抵暮,止用小炭四块, 晓用二块至午,午换二块至晚。此四炭者,秤之不满四两,而一日之内,可享室 暧无冬之福,此其利于身者也。若至利于身而无益于事,仍是宴安之具,此则不 然。扶手用板,镂去掌大一片,以极薄端砚补之,胶以生漆,不问而知火气上蒸, 砚石常暧,永无呵冻之劳,此又利于事者也。不宁惟是,炭上加灰,灰上置香, 坐斯椅也,扑鼻而来者,只觉芬芳竟日,是椅也,而又可以代炉。炉之为香也散, 此之为香也聚,由是观之,不止代炉,而且差胜于炉矣。有人斯有体,有体斯有 衣,焚此香也,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氲透骨,是椅也而又可代薰笼。薰笼之受衣也, 止能数件;此物之受衣也,遂及通身。迹是论之,非止代一薰笼,且代数薰笼矣。 倦而思眠,倚枕可以暂息,是一有座之床。饥而就食,凭几可以加餐,是一无足 之案。游山访友,何烦另觅肩舆,只须回以柱杠,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雪,体有 余温,子猷之舟可弃也,浩然之驴可废也,又是一可坐可眠之娇。日将暮矣,尽 纳枕簟于其中,不须臾而被窝尽热;晓欲起也,先置衣履于其内,未转睫而襦 皆温。是身也,事也,床也,案也,娇也,炉也,薰笼也,定省晨昏之孝子也, 送暧偎之贤妇也,总以一物焉代之。苍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以造化灵秘之 气泄尽而无遗也。此制一出,得无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忧乎?

  ○床帐

  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 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地,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 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然怪当世 之人,其于求田问舍,则性命以之,而寝处晏息之地,莫不务从苟简,以其只有 己见,而无人见故也。若是,则妻妾婢媵是人中之榻也,亦因己见而人不见,悉 听其为无盐嫫姆,蓬头垢面而莫之讯乎?予则不然。每迁一地,必先营卧榻而后 及其他,以妻妾为人中之榻,而床第乃榻中之人也。欲新其制,苦乏匠资;但于 修饰床帐之具,经营寝处之方,则未尝不竭尽绵力,犹之贫士得妻,不能变村妆 为国色,但令勤加盥栉,多施膏沐而已。其法维何?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帐使有 骨,三曰帐宜加锁,四曰床要着裙。曷云“床令生花”?夫瓶花盆卉,文人案头所 时有也,日则相亲,夜则相背,虽有天香扑鼻,国色昵人,一至昏黄就寝之时, 即欲不为纨扇之捐,不可得矣。殊不知白昼闻香,不若黄昏嗅味。白昼闻香,其 香仅在口鼻;黄昏嗅味,其味真入梦魂。法于床帐之内先设托板,以为坐花之具; 而托板又勿露板形,妙在鼻受花香,俨若身眠树下,不知其为妆造也者。先为小 柱二根,暗钉床后,而以帐悬其外。托板不可太大,长止尺许,宽可数寸,其下 又用小木数段,制为三角架子,用极细之钉,隔帐钉于柱上,而后以板架之,务 使极固。架定之后,用彩色纱罗制成一物,或像怪石一卷,或作彩云数朵,护于 板外以掩其形。中间高出数寸,三面使与帐平,而以线缝其上,竟似帐上绣出之 物,似吴门堆花之式是也。若欲全体相称,则或画或绣,满帐俱作梅花,而以托 板为虬枝老干,或作悬崖突出之石,无一不可。帐中有此,凡得名花异卉可作清 供者,日则与之同堂,夜则携之共寝。即使群芳偶缺,万卉将穷,又有炉内龙涎、 盘中佛手与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相继。若是,则身非身也,蝶也,飞眠宿食尽在 花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予尝于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 忽嗅蜡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 复在人间世矣。既醒,语妻孥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生之福乎?” 妻孥曰:“久贱常贫,未必不由于此。”此实事,非欺人语也。曷云“帐使有骨”? 床居外,帐居内,常也。亦有反此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善则善矣,其如夏月 驱蚊,匿于床栏曲折之外,有若负,欲求美观,而以膏血殉之,非长策也,不 若仍从旧制。其不从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以床有端正之体,帐无方直之形, 百计撑持,终难服贴,总以四角之近柱者软而无骨,不能肖柱以为形,有犄角抵 牾之势也,故须别为赋形,而使之有骨。用不粗不细之竹,制为一顶及四柱,俟 帐已挂定而后撑之,是床内有床,旧制之便与新制之精,二者兼而有之矣。床顶 及柱,令置娇者为之,其价颇廉,仅费中人一饭之资耳。曷云“帐宜加锁”?设帐 之故有二:蔽风、隔蚊是也。蔽风之利十之三,隔蚊之功十之七,然隔蚊以此, 闭蚊于中而使之不得出者亦以此。蚊之为物也,体极柔而性极勇,形极微而机极 诈。薄暮而驱,彼宁受奔驰之苦,挞伐之危,守死而弗去者十之八九。及其去也, 又必择地而攻,乘虚以入。昆虫庶类之善用兵法者,莫过于蚊。其择地也,每弃 后而攻前;其乘虚也,必舍垣而窥户。帐前两幅之交接处,皆其据险扼要,伏兵 伺我之区也。或于风动帐开之际,或于取器之溺之时,一隙可乘,遂鼓噪而入。 法于门户交关之地,上、中、下共设三纽,若妇人之衣扣然。至取溺器时,先以 一手绾帐,勿使大开,以一手提之使入,其出亦然。若是,则坚壁固垒,彼虽有 奇勇异诈,亦无所施其能矣。至于驱除之法,当使人在帐中,空洞其外,始能出 而无阻。世人逐蚊,皆立帐檐之下,使所开之处蔽其大半,是欲其出而闭之门也。 犯此弊者十人而九,何其习而不察,亦至此乎?曷云“床要着裙”?爱精美者,一 物不使稍污。常有绮罗作帐,精其始而不能善其终,美其上而不得不污其下者, 以贴枕着头之处,在妇人则有膏沐之痕,在男妇亦多脑汗之迹,日积月累,无瑕 者玷而可爱者憎矣,故着裙之法不可少。此法与增添顶柱之法相为表里。欲令着 裙,先必使之生骨,无力不能胜衣也。即于四竹柱之下,各穴一孔,以三横竹内 之,去簟尺许,与枕相平,而后以布作裙,穿于其上,则裙污而帐不污,裙可勤 涤,而帐难频洗故也。至于枕簟被褥之设,不过取其夏凉冬暧,请以二语概之, 曰:求凉之法,浇水不如透风;致暧之方,增纟由不如加布。是予贫士所知者。 至于羊羔美酒,亦足御寒,广厦重冰,尽堪避暑,理则固然,未尝亲试。“知之 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此圣贤无欺之学,不敢以细事而忽之也。

  ○橱柜

  造橱立柜,无他智巧,总以多容善纳为贵。尝有制体极大而所容甚少,反不 若渺小其形而宽大其腹,有事半功倍之势者。制有善不善也。善制无他,止在多 设搁板。橱之大者,不过两屋、三屋,至四屋而止矣。若一层止备一层之用,则 物之高者大者容此数件,而低者小者亦止容此数件矣。实其下而虚其上,岂非以 上段有用之隙,置之无用之地哉?当于每层之两旁,别钉细木二条,以备架板之 用。板勿太宽,或及进身之半,或三分之一,用则活置其上,不则撤而去之。如 此层所贮之物,其形低小,则上半截皆为余地,即以此板架之,是一层变为二层。 总而计之,则一橱变为两橱,两柜合成一柜矣,所裨不亦多乎?或所贮之物,其 形高大,则去而容之,未尝为板所困也。此是一法。至于抽替之设,非但必不可 少,且自多多益善。而一替之内,又必分为大小数格,以便分门别类,随所有而 藏之,譬如生药铺中,有所谓“百眼橱”者。此非取法于物,乃朝廷设官之遗制, 所谓五府六部群僚百执事,各有所居之地与所掌之簿书钱谷是也。医者若无此 橱,药石之名盈千累百,用一物寻一物,则卢医、扁鹊无暇疗病,止能为刻舟求 剑之人矣。此橱不但宜于医者,凡大家富室,皆当则而效之,至学士文人,更宜 取法。能以一层分作数层,一格画为数格,是省取物之劳,以备作文著书之用。 则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心无他役,而鬼神得效其灵矣。

  ○箱笼箧笥

  随身贮物之器,大者名曰箱笼,小者称为箧笥。制之之料,不出革、木、竹 三种;为之关键者,又不出铜、铁二项,前人所制亦云备矣。后之作者,未尝不 竭尽心思,务为奇巧,总不出前人之范围;稍出范围即不适用,仅供把玩而已。 予于诸物之体,未尝稍更,独怪其枢钮太庸,物而不化,尝为小变其制,亦足改 观。法无他长,惟使有之若无,不见枢钮之迹而已。止备二式者,腹稿虽多,未 经尝试,不敢以待验之方误人也。予游东粤,见市廛所列之器,半属花梨、紫檀、 制法之佳,可谓穷工极巧,止怪其镶铜裹锡,清浊不伦。无论四面包镶,锋棱埋 没,即于加锁置键之地,务设铜枢,虽云制法不同,究竟多此一物。譬如一箱也, 磨砻极光,照之如镜,镜中可使着屑乎?一笥也,攻治极精,抚之如玉,玉上可 使生瑕乎?有人赠我一器,名“七星箱”,以中分七格,每格一替,有如星列故也。 外系插盖,从上而下者。喜其不钉铜枢,尚未生瑕着屑,因筹所以关闭之。遂付 工人,命于心中置一暗闩,以铜为之,藏于骨中而不觉,自后而前,低于箱盖。 盖上凿一小孔,勿透于外,止受暗闩少许,使抽之不动而已。乃以寸金小锁,锁 于箱后。置之案上,有如浑金粹玉,全体昭然,不为一物所掩。觅关键而不得, 似于无锁;窥中藏而不能,始求用钥。此其一也。后游三山,见所制器皿无非雕 漆,工则细巧绝伦,色则陆离可爱,亦病其设关置键之地难免赘瘤,以语工师, 令其稍加变易。工师曰:“吾地般、亻垂颇多,如其可变,不自今日始矣。欲泯 其迹,必使无关键而后可。”予曰:“其然,岂其然乎?”因置暧椅告成,欲增一匣 置于其上,以代几案,遂使为之。上下四旁,皆听工人自为雕漆,俟其成后,就 所雕景物而区画之。前面有替可抽者,所雕系“博古图”,樽钟磬之属昌也;后 面无替而平者,系折枝花卉,兰菊竹石是也。皆备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抽替 太阔,开闭时多不合缝,非左进右出,即右进左出。予顾而筹之,谓必一法可当 二用,既泯关键之迹,又免出入之疵,使适用美观均收其利而后可。乃命工人亦 制铜闩一条,贯于抽替之正中,而以薄板掩之,此板即作分中之界限。夫一替分 为二格,乃物理之常,而乌知有一物焉贯于其中,为前后通身之把握哉?得此一 物贯于其中,则抽替之出入皆直如矢,永无左出右入、右出左入之患矣。前面所 雕“博古图”,中系三足之鼎,列于两旁者一瓶一炉。予鼓掌大笑曰:“‘执柯伐柯, 其则不远。’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足矣!”遂付铜工,令依三物之成式,各制 其一,钉于本等物色之上,鼎与炉瓶皆铜器也,尚欲肖其形与色而为之,况真者 哉?不则而知其酷似矣。鼎之中心穴一小孔,置二小钮于旁,使抽替闭足之时, 铜闩自内而出,与钮相平。闩与钮上俱有眼,加以寸金小锁,似鼎上原有之物, 虽增而实未尝增也。锁则锁矣,抽开之时,手执何物?不几便于入而穷于出乎? 曰:不然。瓶炉之上原当有耳,加以铜圈二枚,执此为柄,抽之不烦余力矣。此 区画正面之法也。铜闩既从内出,必在后面生根,未有不透出本匣之背者,是铜 皮一块与联络补缀之痕,俱不能泯矣。乌知又有一法,为天授而非人力者哉!所 雕诸卉,菊在其中,菊色多曹黄,与铜相若,即以铜皮数层,剪千叶菊花一朵, 以暗闩之透出者穿入其中,胶入甚固,若是则根深蒂固,谁得而动摇之?予于此 一物也,纯用天工,未施人巧,若有鬼物伺乎其中,乞灵于我,为开生面者。制 之既成,工师告予曰:“八闽之为雕漆,数百年于兹矣,四方之来购此者,亦百 千万亿其人矣,从未见创法立规有如今日之奇巧者,请衍此法,以广其传。”予 曰:“姑迟之,俟新书告成,流布未晚。”窃恐世人先睹其物而后见其书,不知创 自何人,反谓剿袭成功以为己有,讵非不白之冤哉?工师为谁?魏姓,字兰如; 王姓,字孟明。闽省雕漆之佳,当推二人第一。自不操斤,但善于指使,轻财尚 友,雅人也。

  ○古董

  是编于古董一项,缺而不备,盖有说焉。崇高古器之风,自汉魏晋唐以来, 至今日而极矣。百金贸一卮,数百金购一鼎,犹有病其价廉工俭而不足用者。常 有为一渺小之物,而费盈千累万之金钱,或弃整陌连阡之美产,皆不惜也。夫今 人之重古物,非重其物,重其年久不坏;见古人所制与古人所用者,如对古人之 足乐也。若是,则人与物之相去,又有间矣。设使制用此物之古人至今犹在,肯 以盈千累万之金钱与整陌连阡之美产,易之而归,与之坐谈往事乎?吾知其必不 为也。予尝谓人曰:物之最古者莫过于书,以其合古人之心思面貌而传者也。其 书出自三代,读之如见三代之人;其书本乎黄虞,对之如生黄虞之世;舍此则皆 物矣。物不能代古人言,况能揭出心思而现其面貌乎?古物原有可嗜,但宜崇尚 于富贵之家,以其金银太多,藏之无具,不得不为长房缩地之法,敛丈为尺,敛 尺为寸,如“藏银不如藏金,藏金不如藏珠”之说,愈轻愈小,而愈便收藏故也。 矧金银太多,则慢藏诲盗,贸为古董,非特穿窬不取,即误攫入手,犹将掷而去 之。迹是而观,则古董、金银为价之低昂,宜其倍蓰而无算也。乃近世贫贱之家, 往往效颦于富贵,见富贵者偶尚绮罗,则耻布帛为贱,必觅绮罗以肖之;见富贵 者单崇珠翠,则鄙金玉为常,而假珠翠以代之。事事皆然,习以成性,故因其崇 旧而黜新,亦不觉生今而反古。有八口晨炊不继,犹舍旦夕而问商周;一身活计 茫然,宁遣妻孥而不卖古董者。人心矫异,讵非世道之忧乎?予辑是编,事事皆 崇俭朴,不敢侈谈珍玩,以为未俗扬波。且予窭人也,所置物价,自百文以及千 文而止,购新犹患无力,况买旧乎?《诗》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生平不 识古董,亦借口维风,以藏其拙。

  ○炉瓶

  炉瓶之制,其法备于古人,后世无容蛇足。但护持衬贴之具,不妨意为增减。 如香炉既设,则锹箸随之,锹以拨灰,箸以举火,二物均不可少。箸之长短,视 炉之高卑,欲其相称,此理易明,人尽知之;若锹之方圆,须视炉之曲直,使勿 相左,此理亦易明,而为世人所忽。入炭之后,炉灰高下不齐,故用锹作准以平 之,锹方则灰方,锹圆则灰圆,若使近边之地炉直而锹曲,或炉曲而锹直,则两 不相能,止平其中而不能平其外矣,须用相体裁衣之法,配而用之。然以铜锹压 灰,究难齐截,且非一锹二锹可了。此非僮仆之事,皆必主人自为之者。予性最 懒,故每事必筹躲懒之法,尝制一木印印灰,一印可代数十锹之用。初不过为省 繁惜劳计耳,讵料制成之后,非止省力,且极美观,同志相传,遂以为一定不移 之法。譬如炉体属圆,则仿其尺寸,镟一圆板为印,与炉相若,不爽纤毫,上置 一柄,以便手持。但宜稍虚其中,以作内昂外低之势,若食物之馒首然。方者亦 如是法。加炭之后,先以箸平其灰,后用此板一压,则居中与四面皆平,非止同 于刀削,且能与镜比光,共油争滑,是自有香灰以来,未尝现此娇面者也。既光 且滑,可谓极精,予顾而思之,犹曰尽美矣,未尽善也,乃命梓人镂之。凡于着 灰一面,或作老梅数茎,或为菊花一朵,或刻五言一绝,或雕八卦全形,只须举 手一按,现出无数离奇,使人巧天工,两擅其绝,是自有香炉以来,未尝开此生 面者也。湖上笠翁实有裨于风雅,非僭词也。请名此物为“笠翁香印”。方之眉公 诸制,物以人名者,孰高孰下,谁实谁虚,海内自有定评,非予所敢饶舌。用此 物者,最宜神速,随按随起,勿迟瞬息,稍一逗留,则气闭火息矣。雕成之后, 必加油漆,始不沾灰。焚香必需之物,香锹香箸之外,复有贮香之盒,与插锹箸 之瓶之数物者,皆香与炉之股肱手足,不可或无者也。然此外更有一物,势在必 需,人或知之而多不设,当为补入清供。夫以箸拨灰,不能免于狼藉,炉肩鼎耳 之上,往往蒙尘,必得一物扫除之。此物不须特制,竟用蓬头小笔一枝,但精其 管,使与濡墨者有别,与锹箸二物同插一瓶,以便次第取用,名曰“香帚”。至于 炉有底盖,旧制皆然,其所以用此者,亦非无故。盖以覆灰,使风起不致飞扬; 底即座也,用以隔手,使移动之时,执此为柄,以防手汗沾炉,使之有迹,皆有 为而设者也。然用底时多,用盖时少。何也?香炉闭之一室,刻刻焚香,无时可 闭;无风则灰不自扬,即使有风,亦有窗帘所隔,未有闭熄有用之火,而防未心 果至之风者也。是炉盖实为赘瘤,尽可不设。而予则又有说焉:炉盖有时而需, 但前人制法未善,遂觉有用为无用耳。盖以御风,固也。独不思炉不贮火,则非 特盖可不用,并炉亦可不设;如其必欲置火,则盖之火熄,用盖何为?予尝于花 晨月夕及暑夜纳凉,或登最高之台,或居极敞之地,往往携炉自随,风起灰扬, 御之无策,始觉前人呆笨,制物而不善区画之,遂使贻患及今也。同是一盖,何 不于顶上穴一大孔,使之通气,无风置之高阁,一见风起,则取而覆之,风不得 入,灰不致扬,而香气自下而升,未尝少阻,其制不亦善乎?止将原有之物,加 以举手之劳,即可变无益为有裨。昔人点铁成金,所点者不必是铁,所成者亦未 必皆金,但能使不值钱者变而值钱,即是神仙妙术矣。此炉制也。瓶以磁者为佳, 养花之水清而难浊,且无铜腥气也。然铜者有时而贵,以冬月生冰,磁者易裂, 偶尔失防,遂成弃物,故当以铜者代之。然磁瓶置胆,即可保无是患。胆用锡, 切忌用铜,铜一沾水即发铜青,有铜青而再贮以水,较之未有铜青时,其腥十倍, 故宜用锡。且锡柔易制,铜劲难为,价亦稍有低昂,其便不一而足也。磁瓶用胆, 人皆知之,胆中着撒,人则未之行也。插花于瓶,必令中,其枝梗之有画意者 随手插入,自然合宜,不则挪移布置之力不可少矣。有一种倔强花枝,不肯听人 指使,我欲置左,彼偏向右,我欲使仰,彼偏好垂,须用一物制之。所谓撒也, 以坚木为之,大小其形,勿拘一格,其中则或扁或方,或为三角,但须圆形其外, 以便合瓶。此物多备数十,以俟相机取用。总之不费一钱,与桌撒一同拾取,弃 于彼者,复收于此。斯编一出,世间宁复有弃物乎?

  ○屏轴

  十年之前,凡作围屏及书画卷轴者,止有巾条、斗方及横批三式。近年幻为 合锦,使大小长短以至零星小幅,皆可配合用之,亦可谓善变者矣。然此制一出, 天下争趋,所见皆然,转盼又觉队腐,反不若巾条、斗方诸式,以多时不见为新 矣,故体制更宜稍变。变用何法?曰:莫妙于冰裂碎纹,如前云所载糊房之式, 最与屏轴相宜,施之墙壁犹觉精材粗用,未免亵视牛刀耳。法于未书未画之先, 画冰裂碎纹于全幅纸上,照纹裂开,各自成幅,征诗索画既华,然后合而成之。 须于画成未裂之先,暗书小号于纸背,使知某属第一,某居第二,某横某直,某 角与某角相连,其后照号配成,始无攒凑不来之患。其相间之零星细块必不可少, 若憎其琐屑而不画,则有宽无窄,不成其为冰裂纹矣。但最小者,勿用书画,止 以素描间之,若尽有书画,则纹理模糊不清,反为全幅之累。此为先画纸绢,后 征诗画者而言,盖立法之初,不得不为其简且易者。迨裱之既熟,随取现成书画, 皆可裂作冰纹,亦犹裱合锦之法,不过变四方平正之角,为曲直纵横之角耳。此 裱匠之事,我授意而使彼为之者耳。更有书画合一之法,则其权在我,授意于作 书作画之人,裱匠则行其无事者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古来成语;作画 者取诗意命题,题诗者就画意作诗,此亦从来成格。然究意诗自诗而画自画,未 见有混而一之者也。混而一之,请自今始。法于画大幅山水时,每于笔墨可停之 际,即留余地以待诗,如峭壁悬崖之下,长松古木之旁,亭阁之中,墙垣之隙, 皆可留题作字者也。凡遇名流,即索新句,视其地之宽窄,以为字之大小,或为 鹅帖行书,或作蝇头小楷。即以题画之诗,饰其所题之画,谓当日之原迹可,谓 后来之题咏亦可,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二语,昔作虚文,今成实事,亦游戏 笔墨之小神通也。请质高明,定其可否。

  ○茶具

  茗注莫妙于砂壶,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是人而知之矣。然宝之过情, 使与金银比值,无乃仲尼不为之已甚乎?置物但取其适用,何必幽渺其说,必至 理穷义尽而后止哉!凡制茗壶,其嘴务直,购者亦然,一曲便可忧,再曲则称弃 物矣。盖贮茶之物与贮酒不同,酒无渣滓,一斟即出,其嘴之曲直可以不论;茶 则有体之物也,星星之叶,入水即成大片,斟泻之时,纤毫入嘴,则塞而不流。 啜茗快事,斟之不出,大觉闷人。直则保无是患矣,即有时闭塞,亦可疏通,不 似武夷九曲之难力导也。

  贮茗之瓶,止宜用锡。无论磁铜等器,性不相能,即以金银作供,宝之适以 崇之耳。但以锡作瓶者,取其气味不泄;而制之不善,其无用更甚于磁瓶。询其 所以然之故,则有二焉。一则以制成未试,漏孔繁多。凡锡工制酒壶等注等物, 于其既成,必以水试,稍有渗漏,即加补苴,以其为贮茶贮酒而设,漏即无所用 之矣;一到收藏干物之器,即忽视之,犹木工造盆造桶则防漏,置斗置斛则不防 漏,其情一也。乌知锡瓶有眼,其发潮泄气反倍于磁瓶,故制成之后,必加亲试, 大者贮之以水,小者吹之以气,有纤毫漏隙,立督补成。试之又必须二次,一在 将成未镟之时,一在已成既镟之后。何也?常有初时不漏,迨镟去锡时,打磨光 滑之后,忽然露出细孔,此非屡验谛视者不知。此为浅人道也。一则以封盖不固, 气味难藏。凡收藏香美之物,其加严处全在封口,封口不密,与露处同。吾笑世 上茶瓶之盖必用双层,此制始于何人?可谓七窍俱蒙者矣。单层之盖,可于盖内 塞纸,使刚柔互效其力,一用夹层,则止靠刚者为力,无所用其柔矣。塞满细缝, 使之一线无遗,岂刚而不善屈曲者所能为乎?即靠外面糊纸,而受纸之处又在崎 岖凹凸之场,势必剪碎纸条,作蓑衣样式,始能贴服。试问以蓑衣覆物,能使内 外不通风乎?故锡瓶之盖,止宜厚不宜双。藏茗之家,凡收藏不即开者,开瓶口 向上处,先用绵纸二三层,实褙封固,俟其既干,然后覆之以盖,则刚柔并用, 永无泄气之时矣。其时开时闭者,则于盖内塞纸一二层,使香气闭而不泄。此贮 茗之善策也。若盖用夹层,则向外者宜作两截,用纸束腰,其法稍便。然封外不 如封内,究竟以前说为长。

  ○酒具

  酒具用金银,犹妆奁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为之,非宴集时所应有也。富贵 之家,犀则不妨常设,以其在珍宝之列,而无炫耀之形,犹仕宦之不饰观瞻者。 象与犀同类,则有光芒太露之嫌矣。且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种香气。唐句云:“玉 碗盛来琥珀光。”玉能显色,犀能助香,二物之于酒,皆功臣也。至尚雅素之风, 则磁杯当首重已。旧磁可爱,人尽知之,无如价值之昂,日甚一日,尽为大力者 所有,吾侪贫士,欲见为难。然即有此物,但可作古董收藏,难充饮器。何也? 酒后擎杯,不能保无坠落,十损其一,则如雁行中断,不复成群。备而不用,与 不备同。贫家得以自慰者,幸有此耳。然近日冶人,工巧百出,所制新磁,不出 成、宣二窑下,至于体式之精异,又复过之。其不得与旧窑争值者,多寡之分耳。 吾怪近时陶冶,何不自爱其力,使日作一杯,月制一盏,世人需之不得,必待善 价而沽,其利与多制滥售等也,何计不也此?曰:不然。我高其技,人贱其能, 徒让垄断于捷足之人耳。

  ○碗碟

  碗莫精于建窑,而苦于太厚。江右所制者,虽窃建窑之名,而美观实出其上, 可谓青出于蓝者矣。其次则论花纹,然花纹太繁,亦近鄙俗,取其笔法生动,颜 色鲜艳而已。碗碟中最忌用者,是有字一种,如写《前赤壁赋》、《后赤壁赋》 之类。此陶人造孽之事,购而用之者,获罪于天地神明不浅。请述其故。“惜字 一千,延寿一纪。”此文昌垂训之词。虽云未必果验,然字画出于圣贤,苍颉造 字而鬼夜哭,其关乎气数,为天地神明所宝惜可知也。用有字之器,不为损福, 但用之不久而损坏,势必倾委作践,有不与造孽陶人中分其咎者乎?陶人但司其 成,未见其败,似彼罪犹可原耳。字纸委地,遇惜福之人,则收付祝融,因其可 焚而焚之也。至于有字之废碗,坚不可焚,一似入火不烬入水不濡之神物。因其 坏而不坏,遂至倾而又倾,道旁见者,虽有惜福之念,亦无所施,有时抛入街衢, 遭千万人之践踏,有时倾入溷厕,受千百载之欺凌,文字之罹祸,未有甚于此者。 吾愿天下之人,尽以惜福为念,凡见有字之碗,即生造孽之虑。买者相戒不取, 则卖者计穷;卖者计穷,则陶人视为畏途而弗造矣。文字之祸,其日消乎?此犹 救弊之末着。倘有惜福缙绅,当路于江右者,出严檄一纸,遍谕陶人,使不得于 碗上作字,无论赤壁等赋不许书磁,即成化、宣德年造,及某斋某居等字,尽皆 削去。试问有此数字,果得与成窑、宣窑比值乎?无此数字,较之常值增减半文 乎?有此无此,其利相同,多此数笔,徒造千百年无穷之孽耳。制抚藩臬,以及 守令诸公,尽是斯文宗主,宦豫章者,急行是令,此千百年未造之福,留之以待 一人。时哉时哉,乘之勿失!

  ○灯烛

  灯烛辉煌,宾筵之首事也。然每见衣冠盛集,列山珍海错,倾玉醴琼浆,几 部鼓吹,频歌叠奏,事事皆称绝畅,而独于歌台色相,稍近模糊。令人快耳快心, 而不能不快其目者,非主人吝惜兰膏,不肯多设,只以灯煤作崇,非剔之不得其 法,即司之不得其人耳。吾为六字诀以授人,曰:“多点不如勤剪。”勤剪之五, 明于不剪之十。原其不剪之故,或以观场念切,主仆相同,均注目于梨园,置晦 明于不同;或以奔走太劳,职无专委,因顾彼以失此,致有炬而无光,所谓司之 不得其人也。欲正其弊,不过专责一人,择其谨朴老成、不耽游戏者,则二患庶 几可免。然司之得人,剔之不得其法,终为难事。大约场上之灯,高悬者多,卑 立者少。剔卑灯易,剔高灯难。非以人就灯而升之使高,即以灯就人而降之使卑, 剔一次必须升降一次,是人与灯皆不胜其劳,而座客观之亦觉代为烦苦,常有畏 难不剪而听其昏黑者。予创二法以节其劳,一则已试而可自信者,一则未敢遽信 而待试于人者。已试维何?长三四尺之烛剪是已。以铁为之,务为极细,粗则重 而难举;然举之有法,说在后幅。有此长剪,则人不必升,灯升不必降,举手即 是,与剔卑灯无异矣。未试维何?暗提线索,用傀儡登场之法是已。法于梁上暗 作长缝一条,通于屋后,纳挂灯之绳索于中,而以小小轮盘仰承其下,然后悬灯。 灯之内柱外幕,分而为二,外幕系定于梁间,不使上下,内柱之索上跨轮盘。欲 剪灯煤,则放内柱之索,使之卑以就人,剪毕复上,自投外幕之中,是外幕高悬 不移,俨然以静待动。同一灯也,而有劳逸之分,劳所当劳,逸所当逸,较之内 外俱下,而且有碍手碍脚之繁者,先踞一筹之胜矣。其不明抽以索,而必暗投梁 缝之中,且贯通于屋后者,其故何居?欲埋伏抽索之人于屋后,使不露形,但见 轮盘一转,其灯自下,剪毕复上,总无抽拽之形,若有神物厕于梁间者。予创为 是法,非有心炫巧,不过善藏其拙。盖场上多立一人,多生一人之障蔽。使以一 人剪灯,一人抽索,了此及彼,数数往来,则座客止见人行,无复洗耳听歌之暇 矣。故藏人屋后,撤去一半藩篱,耳目之前,何等清静。藏人屋后者,亦不必定 在墙垣之外,厅堂必有退步,屏障以后,即其处也。或隔绛纱,或悬翠箔,但使 内见外,而外不见内,则人工不露而天巧可施矣。每灯一盏,用索一条,以蜡磨 光,欲其不涩。梁间一缝,可容数索,但须预编字号,系以小牌,使抽者便于识 认。剪灯者将及某号,即预放某索以待之,此号方升,彼号即降,观其术者,如 入山阴道中,明知是人非鬼,亦须诧异惊神,鼓掌而观,又是一番乐事。惜予囊 悭无力,未及指使匠工,悬美法以待人,即谓自留余地亦可。

  梁上凿缝,势有不能,为悬灯细事而损伤巨料,无此理也。如置此法于造屋 之先,则于梁成之后,另镶薄板二条,空洞其中而蒙蔽其下,然后升梁于柱,以 俟灯索,此一法也。已成之屋,亦如此法,但先置绳索于中,而后周遭以板。此 法之设,不止定为观场,即于元夕张灯,寻常宴客,皆可用之,但比长剪之法为 稍费耳。

  制长剪之法,礼屋之高卑以为长短,短者三尺,长者四五尺,直其身而曲其 上,如乌喙然,总以细巧坚劲为主。然用之有法,得其法则可行,不得其法则虽 设而不适于用,犹弃物也。盖以铁为剪,又长数尺,是其体不能不重,只手高擎, 势必摇动于上,剪动则灯亦动;灯剪俱动,则他东我西,虽欲剪之,不可得矣。 法以右手持剪,左手托之,所托之处,高右手尺许。剪体虽重,不过一二斤,只 手孤擎则不足,双手效力则有余;擎而剪之者一手,按之使不动摇者又有一手, 其势虽高,如何虑乎?“孤掌难鸣,众擎易举。”天下事,类如是也。

  长剪虽佳,予终恶其体重,倘能以坚木为身,止于近灯煤处用铁,则尽美而 又尽善矣。思而未制,存其说以俟解人。

  长剪难于概用,惟有烛无衣,与四围有衣而空洞其下者可以用之。若明角灯、 珠灯,皆无隙可入,虽有长剪,何所用之?至于梁间放索,则是灯皆可。二事亦 可并行,行之之法,又与前说相反:灯柱居中不动,而提起外幕以俟剪,剪毕复 下。又合居重驭轻之法,听人所好而为之。

  ○笺简

  笺简之制,由古及今,不知几千万变。自人物器玩,以迨花鸟昆虫,无一不 肖其形,无日不新其式;人心之巧,技艺之工,至此极矣。予谓巧则诚巧,工则 至工,但其构思落笔之初,未免驰高骛远,舍最近者不思,而遍索于九天之上、 八极之内,遂使光灿陆离者总成赘物,与书牍之本事无干。予所谓至近者非也, 即其手中所制之笺简是也。既名笺简,则笺简二字中便有无穷本义。鱼书雁帛而 外,不有竹刺之式可为乎?书本之形可肖乎?卷册便面,锦屏绣轴之上,非染翰 挥毫之地乎?石壁可以留题,蕉叶曾经代纸,岂意未之前闻,而为予之臆说乎? 至于苏蕙娘所织之锦,又后人思之慕之,欲书一字于其上而不可复得者也。我能 肖诸物之形似以笺,则笺上所列,皆题诗作字之衬也。还其固有,绝其本无,悉 是眼前韵事,何用他求?已命奴逐款制就,售之坊间,得钱付梓人,仍备剞劂 之用,是此后生生不已,其新人见闻,愉人挥洒之事,正未有艾。即呼予为薛涛 幻身,予亦未尝不受,盖须眉男子之不传,有愧于知名女子者正不少也。已经制 就者,有韵事笺八种,织锦笺十种。韵事者何?题石、题轴、便面、书卷、剖竹、 雪蕉、卷子、册子是也。锦纹十种,则尽仿回文织锦之义,满幅皆锦,止留纹 缺处代人作书,书成之后,与织就之回文无异。十种锦纹各别,作书之地亦不雷 同。惨淡经营,事难缕述,海内名贤欲得者,倩人向金陵购之。是集内种种新式, 未能悉走寰中,借此一端,以陈大概。售笺之地即售书之地,凡予生平著作,皆 萃于此。有嗜痂之癖者,贸此以去,如偕笠翁而归。千里神交,全赖乎此。只今 知己遍天下,岂尽谋面之人哉?(金陵承恩寺中有“芥子园名笺”五字署名者,即 其处也。)

  是集中所载诸新式,听人效而行之;惟笺帖之体裁,则令奴自制自售,以 代笔耕,不许他人翻梓。已经传札布告,诫之于初矣。倘仍有垄断之豪,或照式 刊行,或增减一地,或稍变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 此即中山狼之流亚也。当随所在之官司而控告焉,伏望主持公道。至于倚富恃强, 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 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 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位置第二   器玩未得,则讲购求;及其既得,则讲位置。位置器玩与位置人才同一理也。 设官授职者,期于人地相宜;安器置物者,务在纵横得当。设以刻刻需用者,而 置之高阁,时时防坏者,而列于案头,是犹理繁治剧之材,处清静无为之地,黼 黻皇猷之品,作驱驰孔道之官。有才不善用,与空国无人等也。他如方圆曲直, 齐整参差,皆有就地立局之方,因时制宜之法。能于此等处展其才略,使人入其 户、登其堂,见物物皆非苟设,事事具有深情,非特泉石勋猷,于此足征全豹, 即论庙堂经济,亦可微见一斑。未闻有颠倒其家,而能整齐其国者也。

  ○忌排偶

  “胪列古玩,切忌排偶。”此陈说也。予生平耻拾唾余,何必更蹈其辙。但排 偶之中,亦有分别。有似排非排,非偶是偶;又有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实者。 皆当疏明其说,以备讲求。如天生一日,复生一月,似乎排矣,然二曜出不同时, 且有极明微明之别,是同中有异,不得竟以排比目之矣。所忌乎排偶者,谓其有 意使然,如左置一物,右无一物以配之,必求一色相俱同者与之相并,是则非偶 而是偶,所当急忌者矣。若夫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如雌雄二剑,鸳鸯二壶,本 来原在一处者,而我必欲分之,以避排偶之迹,则亦矫揉执滞,大失物理人情之 正矣。即避排偶之迹,亦不必强使分开,或比肩其形,或连环其势,使二物合成 一物,即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实矣。大约摆列之法,忌作八字形,二物并列, 不分前后、不爽分寸者是也;忌作四方形,每角一物,势如小菜碟者是也;忌作 梅花体,中置一大物,周遭以小物是也;余可类推。当行之法,则有时变化,就 地权宜,视形体为纵横曲直,非可预设规模者也。如必欲强拈一二,若三物相俱, 宜作品字格,或一前二后,或一后二前,或左一右二,或右一左二,皆谓错综; 若以三者并列,则犯排矣。四物相共,宜作心字及火字格,择一或高或长者为主, 余前后左右列之,但宜疏密断连,不得均匀配合,是谓参差;若左右各二,不使 单行,则犯偶矣。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雅人君子。

  ○贵活变

  幽斋陈设,妙在日异月新。若使古董生根,终年匏系一处,则因物多腐象, 遂使人少生机,非善用古玩者也。居家所需之物,惟房舍不可动移,此外皆当活 变。何也?眼界关乎心境,人欲活泼其心,先宜活泼其眼。即房舍不可动移,亦 有起死回生之法。譬如造屋数进,取其高卑广隘之尺寸不甚相悬者,授意匠工, 凡作窗棂门扇,皆同其宽窄而异其体裁,以便交相更替。同一房也,以彼处门窗 挪入此处,便觉耳目一新,有如房舍皆迁者;再入彼屋,又换一番境界,是不特 迁其一,且迁其二矣。房舍犹然,况器物乎?或卑者使高,或远者使近,或一物 别之既久,而使一旦相亲,或数物混处多时,而使忽然隔绝,是无情之物变为有 情,若有悲观离合于其间者。但须左之右之,无不宜之,则造物在手,而臻化境 矣。人谓朝东夕西,往来仆仆,何许子之不惮烦乎?予曰:陶士行之运甓,视此 犹烦,未有笑其多事多;况古玩之可亲,犹胜于甓,乐此者不觉其疲,但不可为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道。

  古玩中香炉一物,其体极静,其用又妙在极动,是当一日数迁其位,片刻不 容胶柱者也。人问其故,予以风帆喻之。舟行所挂之帆,视风之斜正为斜正,风 从左而帆向右,则舟不进而且退矣。位置香炉之法亦然。当由风力起见,如一室 之中有南北二牖,风从南来,则宜位置于正南,风从北入,则宜位置于正北;若 风从东南或从西北,则又当位置稍偏,总以不离乎风者近是。若反风所向,则风 去香随,而我不沾其味矣。又须启风来路,塞风去路,如风从南来而洞开北牖, 风从北至而大辟南轩,皆以风为过客,而香亦传舍视我矣。须知器玩之中,物物 皆可使静,独香炉一物,势有不能。“爱之能勿劳乎?”待人之法也,吾于香炉亦 云。 饮馔部   ◎蔬食第一   吾观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躯骸,件件都不可少。其尽可不设而必欲赋 之,遂为万古生人之累者,独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计繁矣,生计繁而诈伪奸 险之事出矣,诈伪奸险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设。君不能施其爱育,亲不能遂其 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不逆行其志者,皆当日赋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 草木无口腹,未尝不生;山石土壤无饮食,未闻不长养。何事独异其形,而赋以 口腹?即生口腹,亦当使如鱼虾之饮水,蜩螗之吸露,尽可滋生气力,而为潜跃 飞鸣。若是,则可与世无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复多其嗜欲, 使如溪壑之不可厌;多其嗜欲,又复洞其底里,使如江海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 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哉!吾反复推详,不能不于造物是咎。 亦知造物于此,未尝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难移,只得终遂其过。甚矣,作法慎 初,不可草草定制。吾辑是编而谬及饮馔,亦是可已不已之事。其止崇啬,不导 奢靡者,因不得已而为造物饰非,亦当虑始计终,而为庶物弭患。如逞一己之聪 明,导千万人之嗜欲,则匪特禽兽昆虫无噍类,吾虑风气所开,日甚一日,焉知 不有易牙复出,烹子求荣,杀婴儿以媚权奸,如亡隋故事者哉!一误岂堪再误, 吾不敢不以赋形造物视作覆车。

  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 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 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 一致也。所怪于世者,弃美名不居,而故异端其说,谓佛法如是,是则谬矣。吾 辑《饮馔》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 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

  ○笋

  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 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记》曰:“甘受和,白受采。”鲜即甘之所从出 也。此种供奉,惟山僧野老躬治园圃者,得以有之,城市之人向卖菜佣求活者, 不得与焉。然他种蔬食,不论城市山林,凡宅旁有圃者,旋摘旋烹,亦能时有其 乐。至于笋之一物,则断断宜在山林,城市所产者,任尔芳鲜,终是笋之剩义。 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 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购于市者且然,况山中之旋掘者乎?食笋 之法多端,不能悉纪,请以两言概之,曰:“素宜白水,荤用肥猪。”茹斋者食笋, 若以他物伴之,香油和之,则陈味夺鲜,而笋之真趣没矣。白煮俟熟,略加酱油, 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此类是也。以之伴荤,则牛羊鸡鸭等物皆非所宜, 独宜于豕,又独宜于肥。肥非欲其腻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笋,则不见其甘, 但觉其鲜之至也。烹之既熟,肥肉尽当去之,即汁亦不宜多存,存其半而益以清 汤。调和之物,惟醋与酒。此制荤笋之大凡也。笋之为物,不止孤行并用各见其 美,凡食物中无论荤素,皆当用作调和。菜中之笋与药中之甘草,同是必需之物, 有此则诸味皆鲜,但不当用其渣滓,而用其精液。庖人之善治具者,凡有焯笋之 汤,悉留不去,每作一馔,必以和之,食者但知他物之鲜,而不知有所以鲜之者 在也。《本草》中所载诸食物,益人者不尽可口,可口者未必益人,求能两擅其 长者,莫过于此。东坡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 俗。”不知能医俗者,亦能医瘦,但有已成竹未成竹之分耳。

  ○蕈

  求至鲜至美之物于笋之外,其惟蕈乎?蕈之为物也,无根无蒂,忽然而生, 盖山川草木之气,结而成形者也,然有形而无体。凡物有体者必有渣滓,既无渣 滓,是无体也。无体之物,犹未离乎气也。食此物者,犹吸山川草木之气,未有 无益于人者也。其有毒而能杀人者,《本草》云以蛇虫行之故。予曰:不然。蕈 大几何,蛇虫能行其上?况又极弱极脆而不能载乎?盖地之下有蛇虫,蕈生其 上,适为毒气所钟,故能害人。毒气所钟者能害人,则为清虚之气所钟者,其能 益人可知矣。世人辨之原有法,苟非有毒,食之最宜。此物素食固佳,伴以少许 荤食尤佳,盖蕈之清香有限,而汁之鲜味无穷。

  ○莼

  陆之蕈,水之莼,皆清虚妙物也。予尝以二物作羹,和以蟹之黄,鱼之肋, 名曰“四美羹”。座客食而甘之,曰:“今而后,无下箸处矣!”

  ○菜

  世人制菜之法,可称百怪千奇,自新鲜以至于腌糟酱腊,无一不曲尽奇能, 务求至美,独于起根发轫之事缺焉不讲,予甚惑之。其事维何?有八字诀云:“摘 之务鲜,洗之务净。”务鲜之论,已悉前篇。蔬食之最净者,曰笋,曰蕈,曰豆 芽;其最秽者,则莫如家种之菜。灌肥之际,必连根带叶而浇之;随浇随摘,随 摘随食,其间清浊,多有不可问者。洗菜之人,不过浸入水中,左右数漉,其事 毕矣。孰知污秽之湿者可去,干者难去,日积月累之粪,岂顷刻数漉之所能尽哉? 故洗菜务得其法,并须务得其人。以懒人、性急之人洗菜,犹之乎弗洗也。洗菜 之法,入水宜久,久则干者浸透而易去;洗叶用刷,刷则高低曲折处皆可到,始 能涤尽无遗。若是,则菜之本质净矣。本质净而后可加作料,可尽人工,不然, 是先以污秽作调和,虽有百和之香,能敌一星之臭乎?噫,富室大家食指繁盛者, 欲保其不食污秽,难矣哉!

  菜类甚多,其杰出者则数黄芽。此菜萃于京师,而产于安肃,谓之“安肃菜”, 此第一品也。每株大者可数斤,食之可忘肉味。不得已而思其次,其惟白下之水 芹乎!予自移居白门,每食菜、食葡萄,辄思都门;食笋、食鸡豆,辄思武陵。 物之美者,犹令人每食不忘,况为适馆授餐之人乎?

  菜有色相最奇,而为《本草》、《食物志》诸书之所不载者,则西秦所产之 头发菜是也。予为秦客,传食于塞上诸侯。一日脂车将发,见炕上有物,俨然乱 发一卷,谬谓婢子栉发所遗,将欲委之而去。婢子曰:“不然,群公所饷之物也。” 询之土人,知为头发菜。浸以滚水,拌以姜醋,其可口倍于藕丝、鹿角等菜。携 归饷客,无不奇之,谓珍错中所未见。此物产于河西,为值甚贱,凡适秦者皆争 购异物,因其贱也而忽之,故此物不至通都,见者绝少。由是观之,四方贱物之 中,其可贵者不知凡几,焉得人人物色之?发菜之得至江南,亦千载一时之至幸 也。

  ○瓜 茄 瓠 芋 山药

  瓜、茄、瓠、芋诸物,菜之结而为实者也。实则不止当菜,兼作饭矣。增一 簋菜,可省数合粮者,诸物是也。一事两用,何俭如之?贫家购此,同于籴粟。 但食之各有其法:煮冬瓜、丝瓜忌太生,煮王瓜、甜瓜忌太熟;煮茄、瓠利用酱 醋,而不宜于盐;煮芋不可无物伴之,盖芋之本身无味,借他物以成其味者也; 山药则孤行并用,无所不宜,并油盐酱醋不设,亦能自呈其美,乃蔬食中之通材 也。

  ○葱蒜韭

  葱、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菜能秽 人齿颊及肠胃者,葱、蒜、韭是也。椿头明知其香,而食者颇少,葱、蒜、韭尽 识其臭,而嗜之者众,其故何欤?以椿头之味虽香而淡,不若葱、蒜、韭之气甚 而浓。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 吾于饮食一道,悟善身处世之难。一生绝三物不食,亦未尝多食香椿,殆所谓“夷、 惠之间”者乎?

  予待三物有差。蒜则永禁弗食;葱虽弗食,然亦听作调和;韭则禁其终而不 禁其始,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

  ○萝卜

  生萝卜切丝作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但恨其食后打嗳,嗳必 秽气。予尝受此厄于人,知人之厌我,亦若是也,故亦欲绝而弗食。然见此物大 异葱蒜,生则臭,熟则不臭,是与初见似小人,而卒为君子者等也。虽有微过, 亦当恕之,仍食勿禁。

  ○芥辣汁

  菜有具姜桂之性者乎?曰:有,辣芥是也。制辣汁之芥子,陈者绝佳,所谓 愈老愈辣是也。以此拌物,无物不佳。食之者如遇正人,如闻谠论,困者为之起 倦,闷者以之豁襟,食中之爽味也。予每食必备,窃比于夫子之不撤姜也。 谷食第二   食之养人,全赖五谷。使天止生五谷而不产他物,则人身之肥而寿也,较此 必有过焉,保无疾病相煎,寿夭不齐之患矣。试观鸟之啄粟,鱼之饮水,皆止靠 一物为生,未闻于一物之外,又有为之肴馔酒浆、诸饮杂食者也。乃禽鱼之死, 皆死于人,未闻有疾病而死,及天年自尽而死者,是止食一物,乃长生久视之道 也。人则不幸而为精腆所误,多食一物,多受一物之损伤,少静一时,少安一时 之淡泊。其疾病之生,死亡之速,皆饮食太繁,嗜欲过度之所致也。此非人之自 误,天误之耳。天地生物之初,亦不料其如是,原欲利人口腹,孰意利之反以害 之哉!然则人欲自爱其生者,即不能止食一物,亦当稍存其意,而以一物为君。 使酒肉虽多,不胜食气,即使为害,当亦不甚烈耳。

  ○饭粥

  粥饭二物,为家常日用之需,其中机彀,无人不晓,焉用越俎者强为致词? 然有吃紧二语,巧妇知之而不能言者,不妨代为喝破,使姑传之媳,母传之女, 以两言代千百言,亦简便利人之事也。先就粗者言之。饭之大病,在内生外熟, 非烂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此火候不均之故,惟最拙最笨者 有之,稍能炊爨者,必无是事。然亦有刚柔合道,燥湿得宜,而令人咀之嚼之, 有粥饭之美形,无饮食之至味者。其病何在?曰:挹水无度,增减不常之为害也。 其吃紧二语,则曰:“粥水忌增,饭水忌减。”米用几何,则水用几何,宜有一定 之度数。如医人用药,水一钟或钟半,煎至七分或八分,皆有定数。若以意为增 减,则非药味不出,即药性不存,而服之无效矣。不善执爨者,用水不均,煮粥 常患其少,煮饭常苦其多。多则逼而去之,少则增而入之,不知米之精液全在于 水,逼去饭汤者,非去饭汤,去饭之精液也。精液去则饭为渣滓,食之尚有味乎? 粥之既熟,水米成交,犹米之酿而为酒矣。虑其太厚而入之以水,非入水于粥, 犹入水于酒也。水入而酒成糟粕,其味尚可咀乎?故善主中馈者,挹水时必限以 数,使其勺不能增,滴无可减,再加以火候调匀,则其为粥为饭,不求异而异乎 人矣。

  宴客者有时用饭,必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 予尝授意小妇,预设花露一盏,俟饭之初熟而浇之,浇过稍闭,拌匀而后入腕。 食者归功于谷米,诧为异种而讯之,不知其为寻常五谷也。此法秘之已久,今始 告人。行此法者,不必满釜浇遍,遍则费露甚多,而此法不行于世矣。止以一盏 浇一隅,足供佳客所需而止。露以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为上,勿用玫瑰,以玫 瑰之香,食者易辨,知非谷性所有。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与谷性之香者相若, 使人难辨,故用之。

  ○汤

  汤即羹之别名也。羹之为名,雅而近古;不曰羹而曰汤者,虑人古雅其名, 而即郑重其实,似专为宴客而设者。然不知羹之为物,与饭相俱者也。有饭即应 有羹,无羹则饭不能下,设羹以下饭,乃图省俭之法,非尚奢靡之法也。古人饮 酒,即有下酒之物;食饭,即有下饭之物。世俗改下饭为“厦饭”,谬矣。前人以 读史为下酒物,岂下酒之“下”,亦从“厦”乎?“下饭”二字,人谓指肴馔而言,予曰: 不然。肴馔乃滞饭之具,非下饭之具也。食饭之人见美馔在前,匕箸迟疑而不下, 非滞饭之具而何?饭犹舟出,羹犹水也;舟之在滩,非水不下,与饭之在喉,非 汤不下,其势一也。且养生之法,食贵能消;饭得羹而即消,其理易见。故善养 生者,吃饭不可不羹;善作家者,吃饭亦不可无羹。宴客而为省馔计者,不可无 羹;即宴客而欲其果腹始去,一馔不留者,亦不可无羹。何也?羹能下饭,亦能 下馔故也。近来吴越张筵,每馔必注以汤,大得此法。吾谓家常自膳,亦莫妙于 此。宁可食无馔,不可饭无汤。有汤下饭,即小菜不设,亦可使哺啜如流;无汤 下饭,即美味盈前,亦有时食不下咽。予以一赤贫之士,而养半百口之家,有饥 时而无馑日者,遵也道也。

  ○糕饼

  谷食之有糕饼,犹肉食之有脯脍。《鲁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制 糕饼者于此二句,当兼而有之。食之精者,米麦是也;脍之细者,粉面是也。精 细兼长,始可论及工拙。求工之法,坊刻所载甚详,予使拾而言之,以作制饼制 糕之印板,则观者必大笑曰:笠翁不拾唾余,今于饮食之中,现增一副依样葫芦 矣!冯妇下车,请戒其始。只用二语括之,曰:“糕贵乎松,饼利于薄。”

  ○面

  南人饭米,北人饭面,常也。《本草》云:“米能养脾,麦能补心。”各有所 裨于人者也。然使竟日穷年止食一物,亦何其胶柱口腹,而不肯兼爱心脾乎?予 南人而北相,性之刚直似之,食之强横亦似之。一日三餐,二米一面,是酌南北 之中,而善处心脾之道也。但其食面之法,小异于北,而且大异于南。北人食面 多作饼,予喜条分而缕晰之,南人之所谓“切面”是也。南人食切面,其油盐酱醋 等作料,皆下于面汤之中,汤有味而面无味,是人之所重者不在面而在汤,与未 尝食面等也。予则不然,以调和诸物,尽归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如此方是 食面,非饮汤也。所制面有二种,一曰“五香面”,一曰“八珍面”。五善膳己,八 珍饷客,略分丰俭于其间。五香者何?酱也,醋也,椒末也,芝麻屑也,焯笋或 煮蕈煮虾之鲜汁也。先以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面中,后以酱醋及鲜汁三物和为 一处,即充拌面之水,勿再用水。拌宜极匀,擀宜极薄,切宜极细,然后以滚水 下之,则精粹之物尽在面中,尽勾咀嚼,不似寻常吃面者,面则直吞下肚,而止 咀咂其汤也。八珍者何?鸡、鱼、虾三物之内,晒使极干,与鲜笋、香蕈、芝麻、 花椒四物,共成极细之末,和入面中,与鲜汁共为八种。酱醋亦用,而不列数内 者,以家常日用之物,不得名之以珍也。鸡鱼之肉,务取极精,稍带肥腻者弗用, 以面性见油即散,擀不成片,切不成丝故也。但观制饼饵者,欲其松而不实,即 拌以油,则面之为性可知己。鲜汁不用煮肉之汤,而用笋、蕈、虾汁者,亦以忌 油故耳。所用之肉,鸡、鱼、虾三者之中,惟虾最便,屑米为面,势如反掌,多 存其末,以备不时之需;即膳己之五香,亦未尝不可六也。拌面之汁,加鸡蛋青 一二盏更宜,此物不列于前而附于后,以世人知用者多,列之又同剿袭耳。

  ○粉

  粉之名曰甚多,其常有而适于用者,则惟藕、葛、蕨、绿豆四种。藕、葛二 物,不用下锅,调以滚水,即能变生成熟。昔人云:“有仓卒客,无仓卒主人。” 欲为仓卒主人,则请多储二物。且卒急救饥,亦莫善于此。驾舟车行远路者,此 是饣侯粮中首善之物。粉食之耐咀嚼者,蕨为上,绿豆次之。欲绿豆粉之耐嚼, 当稍以蕨粉和之。凡物入口而不能即下,不即下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无声者, 斯为妙品。吾遍索饮食中,惟得此二物。绿豆粉为汤,蕨粉为下汤之饭,可称二 耐,齿牙遇此,殆亦所谓劳而不怨者哉! 肉食第三   “肉食者鄙”,非鄙其食肉,鄙其不善谋也。食肉之人之不善谋者,以肥腻之 精液,结而为脂,蔽障胸臆,犹之茅塞其心,使之不复有窍也。此非予之臆说, 夫有所验之矣。诸兽食草木杂物,皆狡犭而有智。虎独食人,不得人则食诸兽 之肉,是匪肉不食者,虎也;虎者,兽之至愚者也。何以知之?考诸群书则信矣。 “虎不食小儿”,非不食也,以其痴不惧虎,谬谓勇士而避之也。“虎不食醉人”, 非不食也,因其醉势猖獗,目为劲敌而防之也。“虎不行曲路,人遇之者,引至 曲路即得脱。”其不行曲路者,非若澹台灭明之行不由径,以颈直不能回顾也。 使知曲路必脱,先于周行食之矣。《虎苑》云:“虎之能搏狗者,牙爪也。使失 其牙爪,则反伏于狗矣。”迹是观之,其能降人降物而藉之为粮者,则专恃威猛, 威猛之外,一无他能,世所谓“有勇无谋”者,虎是也。予究其所以然之故,则以 舍肉之外,不食他物,脂腻填胸,不能生智故。然则“肉食者鄙,未能远某。”其 说不既有征乎?吾今虽为肉食作俑,然望天下之人,多食不如少食。无虎之威猛 而益其愚,与有虎之威猛而自昏其智,均非养生善后之道也。

  ○猪

  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卒急听之,似非豕之肉,而为东坡之肉矣。噫, 东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实千古馋人之腹哉?甚矣,名士不可为,而名士游戏之 小术,尤不可不慎也。至数百载而下,糕、布等物,又以眉公得名。取“眉公糕”、 “眉公布”之名,以较“东坡肉”三字,似觉彼善于此矣。而其最不幸者,则有溷厕 中之一物,俗人呼为“眉公马桶”。噫,马桶何物,而可冠以雅人高士之名乎?予 非不知肉味,而于豕之一物,不敢浪措一词者,虑为东坡之续也。即溷厕中之一 物,予未尝不新其制,但蓄之家,而不敢取以示人,尤不敢笔之于书者,亦虑为 眉公之续也。

  ○羊

  物之折耗最重者,羊肉是也。谚有之曰:“羊几贯,帐难算,生折对半熟对 半,百斤止剩念余斤,缩到后来只一段。”大率羊肉百斤,宰而割之,止得五十 斤,迨烹而熟之,又止得二十五斤,此一定不易之数也。但生羊易消,人则知之; 熟羊易长,人则未之知也。羊肉之为物,最能饱人,初食不饱,食后渐觉其饱, 此易长之验也。凡行远路及出门作事,卒急不能得食者,啖此最宜。秦之西鄙, 产羊极繁,土人日食止一餐,其能不枵腹者,羊之力也。《本草》载羊肉,比人 参、黄芪。参芪补气,羊肉补形。予谓补人者羊,害人者亦羊。凡食羊肉者,当 留腹中余地,以俟其长。倘初食不节而果其腹,饭后必有胀而欲裂之形,伤脾坏 腹,皆由于此,葆生者不可不知。

  ○牛犬

  猪、羊之后,当及牛、犬。以二物有功于世,方劝人戒之之不暇,尚忍为制 酷刑乎?略此二物,遂及家禽,是亦以羊易牛之遗意也。

  ○鸡

  鸡亦有功之物,而不讳其死者,以功较牛、犬为稍杀。天之晓也,报亦明, 不报亦明,不似畎亩、盗贼,非牛不耕,非犬之吠则不觉也。然较鹅鸭二物,则 淮阴羞伍绛、灌矣。烹饪之刑,似宜稍宽于鹅鸭。卵之有雄者弗食,重不至斤外 者弗食,即不能寿之,亦不当过夭之耳。

  ○鹅

  之肉无他长,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则同于嚼蜡。鹅以固始 为最,讯其土人,则曰:“豢之之物,亦同于人。食人之食,斯其肉之肥腻亦同 于人也。”犹之豕肉以金华为最,婺人豢豕,非饭即粥,故其为肉也甜而腻。然 则固始之鹅,金华之豕,均非鹅豕之美,食美之也。食能美物,奚俟人言?归而 求之,有余师矣。但授家人以法,彼虽饲以美食,终觉饥饱不时,不似固始、金 华之有节,故其为肉也,犹有一间之殊。盖终以禽兽畜之,未尝稍同于人耳。“继 子得食,肥而不泽。”其斯之谓欤?

  有告予食鹅之法者,曰:昔有一人,善制鹅掌。每豢肥鹅将杀,先熬沸油一 盂,投以鹅足,鹅痛欲绝,则纵之池中,任其跳跃。已而复禽复纵,炮瀹如初。 若是者数四,则其为掌也,丰美甘甜,厚可径寸,是食中异品也。予曰:惨哉斯 言!予不愿听之矣。物不幸而为人所畜,食人之食,死人之事。偿之以死亦足矣, 奈何未死之先,又加若是之惨刑乎?二掌虽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时,则有 百倍于此者。以生物多时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为,况稍具婆心者乎? 地狱之设,正为此人,其死后炮烙之刑,必有过于此者。

  ○鸭

  禽属之善养生者,雄鸭是也。何以知之,知之于人之好尚。诸禽尚雌,而鸭 独尚雄;诸禽贵幼,而鸭独贵长。故养生家有言:“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 使物不善养生,则精气必为雌者所夺,诸禽尚雌者,以为精气之所聚也。使物不 善养生,则情窍一开,日长而日瘠矣,诸禽贵幼者,以其泄少而存多也。雄鸭能 愈长愈肥,皮肉至老不变,且食之与参芪比功,则雄鸭之善于养生,不待考核而 知之矣。然必俟考核,则前此未之闻也。

  ○野禽 野兽

  野味之逊于家味者,以其不能尽肥;家味之逊于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 家味之肥,肥于不自觅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于草木为家而行止自若。是 知丰衣美食,逸处安居,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异木,香人之物也。肥则 必供刀俎,靡有孑遗;香亦为人朵颐,然或有时而免。二者不欲其兼,舍肥从香 而已矣。

  野禽可以时食,野兽则偶一尝之。野禽如雉、雁、鸠、鸽、黄雀、鹌鹑之属, 虽生于野,若畜于家,为可取之如寄也。野兽之可得者惟兔,獐、鹿、熊、虎诸 兽,岁不数得,是野味之中又分难易。难得者何?以其久住深山,不入人境,槛 阱之入,是人往觅兽,非兽来挑人也。禽则不然,知人欲弋而往投入,以觅食也, 食得而祸随之矣。是兽之死也,死于人;禽之毙也,毙于己。食野味者,当作如 是观。惜禽而更当惜兽,以其取死之道为可原也。

  ○鱼

  鱼藏水底,各自为天,自谓与世无求,可保戈矛之不及矣。乌知网罟之奏功, 较弓矢置罘为更捷。无事竭泽而渔,自有吞舟不漏之法。然鱼与禽兽之生死,同 是一命,觉鱼之供人刀俎,似较他物为稍宜。何也?水族难竭而易繁。胎生卵生 之物,少则一母数子,多亦数十子而止矣。鱼之为种也似粟,千斯仓而万斯箱, 皆于一腹焉寄子。苟无沙汰之人,则此千斯仓而万斯箱者生生不已,又变而为恒 河沙数。至恒河沙数之一变再变,以至千百变,竟无一物可以喻之,不几充塞江 河而为陆地,舟楫之往来能无恙乎?故渔人之取鱼虾,与樵人之伐草木,皆取所 当服,伐所不得不伐者也。我辈食鱼虾之罪,较食他物为稍轻。兹为约法数章, 虽难比乎祥刑,亦稍差于酷吏。

  食鱼者首重在鲜,次则及肥,肥而且鲜,鱼之能事毕矣。然二美虽兼,又有 所重在一者。如鲟、如季、如鲫、如鲤,皆以鲜胜者也,鲜宜清煮作汤;如鳊、 如白,如鲥、如鲢,皆以肥胜者也,肥宜厚烹作脍。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 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则不松;过期而食者肉死,死则无味。迟客之家,他馔或可 先设以待,鱼则必须活养,候客至旋烹。鱼之至味在鲜,而鲜之至味又只在初熟 离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鱼之至美,发泄于空虚无人之境;待客至而再经 火气,犹冷饭之复炊,残酒之再热,有其形而无其质矣。煮鱼之水忌多,仅足伴 鱼而止,水多一口,则鱼淡一分。司厨婢子,所利在汤,常有增而复增,以致鲜 味减而又减者,志在厚客,不能不薄待庖人耳。更有制鱼良法,能使鲜肥迸出, 不失天真,迟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则莫妙于蒸。置之镟内,入陈酒、酱油各数 盏,覆以瓜姜及蕈笋诸鲜物,紧火蒸之极熟。此则随时早暮,供客咸宜,以鲜味 尽在鱼中,并无一物能侵,亦无一气可泄,真上着也。

  ○虾

  笋为蔬食之必需,虾为荤食之必需,皆犹甘草之于药也。善治荤食者,以焯 虾之汤,和入诸品,则物物皆鲜,亦犹笋汤之利于群蔬。笋可孤行,亦可并用; 虾则不能自主,必借他物为君。若以煮熟之虾单盛一簋,非特华筵必无是事,亦 且令食者索然。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是虾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 无之物也。“治国若烹小鲜”,此小鲜之有裨于国者。

  ○鳖

  “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煮鳖裙羹。”林居之人述此以鸣得意,其味之鲜美 可知矣。予性于水族无一不嗜,独与鳖不相能,食多则觉口燥,殊不可解。一日, 邻人网得巨鳖,召众食之,死者接踵,染指其汁者,亦病数月始痊。予以不喜食 此,得免于召,遂得免于死。岂性之所在,即命之所在耶?予一生侥幸之事难更 仆数。乙未居武林,邻家失火,三面皆焚,而予居无恙。己卯之夏,遇大盗于虎 爪山,贿以重资者得免,不则立毙。予囊无一钱,自分必死,延颈受诛,而盗不 杀。至于甲申、乙酉之变,予虽避兵山中,然亦有时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 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于死,皆在斯须倏忽之间。噫,予何修而得此于天 哉!报施无地,有强为善而已矣。

  ○蟹

  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 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 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则为饮食中痴情,在 彼则为天地间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 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尝虚 负一夕,缺陷一时。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饷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为“蟹 秋”。虑其易尽而难继,又命家人涤瓮酿酒,以备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 名“蟹酿”,瓮名“蟹瓮”。向有一婢,勤于事蟹,即易其名为“蟹奴”,今亡之矣。蟹 乎!蟹乎!汝于吾之一生,殆相终始者乎!所不能为汝生色者,未尝于有螃蟹无 监州处作郡,出俸钱以供大嚼,仅以悭囊易汝。即使日购百筐,除供客外,与五 十口家人分食,然则入予腹者有几何哉?蟹乎!蟹乎!吾终有愧于汝矣。

  蟹之为物至美,而其味坏于食之之人。以之为羹者,鲜则鲜矣,而蟹之美质 何地?以之为脍者,腻则腻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厌者,断为两截,和以油、 盐、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与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 之美观,而多方蹂躏,使之泄气而变形者也。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 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 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难乎?凡食蟹者,只合全 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断 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出于蟹之躯壳者,即入于人之口腹,饮食之 三昧,再有深入于此者哉?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劳,我享其逸,独蟹与瓜子、 菱角三种,必须自任其劳。旋剥旋食则有味,人剥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蜡,且 似不成其为蟹与瓜子、菱角,而别是一物者。此与好香必须自焚,好茶必须自斟, 僮仆虽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讲饮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

  宴上客者势难全体,不得已而羹之,亦不当和以他物,惟以煮鸡鹅之汁为汤, 去其油腻可也。

  瓮中取醉蟹,最忌用灯,灯光一照,则满瓮俱沙,此人人知忌者也。有法处 之,则可任照不忌。初醉之时,不论昼夜,俱点油灯一盏,照之入瓮,则与灯光 相习,不相忌而相能,任凭照取,永无变沙之患矣。(此法都门有用之者。)

  ○零星水族

  予担簦二十年,履迹几遍天下。四海历其三,三江五湖则俱未尝遗一,惟九 河未能环绕,以其迂僻者多,不尽在舟车可抵之境也。历水既多,则水族之经食 者,自必不少,因知天下万物之繁,未有繁于水族者,载籍所列诸鱼名,不过十 之六七耳。常有奇形异状,味亦不群,渔人竟日取之,士人终年食之,咨询其名, 皆不知为何物者。无论其他,即吴门、京口诸地所产水族之中,有一种似鱼非鱼, 状类河而极小者,俗名“斑子鱼”,味之甘美,几同乳酪,又柔滑无骨,真至味 也,而《本草》、《食物》诸书,皆所不载。近地且然,况寥廓而迂僻者乎?海 错之至美,人所艳羡而不得食者,为闽之“西施舌”、“江瑶柱”二种。“西施舌”予既 食之,独“江瑶柱”未获一尝,为入闽恨事。所谓“西施舌”者,状其形也。白而洁, 光而滑,入口咂之,俨然美妇之舌,但少朱唇皓齿牵制其根,使之不留而即下耳。 此所谓状其形也。若论鲜味,则海错中尽有过之者,未甚奇特,朵颐此味之人, 但索美舌而咂之,即当屠门大嚼矣。其不甚著名而有异味者,则北海之鲜鳓,味 并鲥鱼,其腹中有肋,甘美绝伦。世人以在鲟鳇腹中者为“西施乳”,若与此肋较 短长,恐又有东家西家之别耳。

  河为江南最尚之物,予亦食而甘之。但询其烹饪之法,则所需之作料甚繁, 合而计之,不下十余种,且又不可缺一,缺一则腥而寡味。然则河无奇,乃假 众美成奇者也。有如许调和之料施之他物,何一不可擅长,奚必假杀人之物以示 异乎?食之可,不食亦可。若江南之鲚,则为春馔中妙物。食鲥鱼及鲟鳇有厌时, 鲚则愈嚼愈甘,至果腹而犹不能释手者也。

  ○不载果食茶酒说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敌,嗜酒之人必不嗜茶与果,此定数也。凡有新客入 座,平时未经共饮,不知其酒量浅深者,但以果饼及糖食验之。取到即食,食而 似有踊跃之情者,此即茗客,非酒客也;取而不食,及食不数四而即有倦色者, 此必巨量之客,以酒为生者也。以此法验嘉宾,百不失一。予系茗客而非酒人, 性似猿猴,以果代食,天下皆知之矣。讯以酒味则茫然,与谈食果饮茶之,则觉 井井有条,滋滋多味。兹既备述饮馔之事,则当于二者加详,胡以缺而不备?曰: 惧其略也。性既嗜此,则必大收特书,而且为罄竹之书,若以寥寥数纸终其崖略, 则恐笔欲停而心未许,不觉其言之汗漫而难收也。且果可略而茶不可略,茗战之 兵法,富于《三略》、《六韬》,岂《孙子》十三篇所能尽其灵秘者哉?是用专 辑一编,名为《茶果志》,孤行可,尾于是集之后亦可。至于曲蘖一事,予既自 谓茫然,如复强为置吻,则假口他人乎?抑强不知为知,以欺天下乎?假口则仍 犯剿袭之戒;将欲欺人,则茗客可欺,酒人不可欺也。倘执其所短而兴问罪之师, 吾能以茗战战之乎?不若绝口不谈之为愈耳。 种植部   ◎木本第一   草木之种类极杂,而别其大较有三,木本、藤本、草本是也。木本坚而难痿, 其岁较长者,根深故也。藤本之为根略浅,故弱而待扶,其岁犹以年纪。草本之 根愈浅,故经霜辄坏,为寿止能及岁。是根也者,万物短长之数也,欲丰其得, 先固其根,吾于老农老圃之事,而得养生处世之方焉。人能虑后计长,事事求为 木本,则见雨露不喜,而睹霜雪不惊;其为身也,挺然独立,至于斧斤之来,则 天数也,岂灵椿古柏之所能避哉?如其植德不力,而务为苟延,则是藤本其身, 止可因人成事,人立而我立,人仆而我亦仆矣。至于木槿其生,不为明日计者, 彼且不知根为何物,遑计入土之浅深,藏ぼ之厚薄哉?是即草木之流亚也。噫, 世岂乏草木之行,而反木其天年,藤其后裔者哉?此造物偶然之失,非天地处人 待物之常也。

  ○牡丹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论,谓其色其香,去芍药有几?择其绝胜者与 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谁手。及睹《事物纪原》,谓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 丹独迟,遂贬洛阳,因大悟曰:“强项若此,得贬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 八千之辱乎?”(韩诗“夕贬潮阳路八千”。)物生有候,葭动以时,苟非其时,虽 十尧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强鸡人使昼鸣乎?如其有识,当尽贬诸卉而独 崇牡丹。花王之封,允宜肇于此日,惜其所见不逮,而且倒行逆施。诚哉!其为 武后也。予自秦之巩昌,载牡丹十数本而归,同人嘲予以诗,有“群芳应怪人情 热,千里趋迎富贵花”之句。予曰:“彼以守拙得贬,予载之归,是趋冷非趋热也。” 兹得此论,更发明矣。艺植之法,载于名人谱帙者,纤发无遗,予倘及之,又是 拾人牙后矣。但有吃紧一着,花谱偶载而未之悉者,请畅言之。是花皆有正面, 有反面,有侧面。正面宜向阳,此种花通义也。然他种犹能委曲,独牡丹不肯通 融,处以南面则生,俾之他向则死,此其肮脏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谁能 屈之?予尝执此语同人,有迂其说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 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同人诘予曰:“有所本乎?”予曰:“有本。吾家太 白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 杆。’倚栏杆者向北,则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斯言得无定论?

  ○梅

  花之最先者梅,果之最先者樱桃。若以次序定尊卑,则梅当王于花,樱桃王 于果,犹瓜之最先者曰王瓜,于义理未尝不合,奈何别置品,使后来居上。首出 者不得为圣人,则辟草昧致文明者,谁之力欤?虽然,以梅冠群芳,料舆情必协; 但以樱桃冠群果,吾恐主持公道者,又不免为荔枝号屈矣。姑仍旧贯,以免抵牾。 种梅之法,亦备群书,无庸置吻,但言领略之法而已。花时苦寒,即有妻梅之心, 当筹寝处之法。否则衾枕不备,露宿为难,乘兴而来者,无不尽兴而返,即求为 驴背浩然,不数得也。观梅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带帐房,实三面而虚其前,制同 汤网,其中多设炉炭,既可致温,复备暧酒之用。此一法也。园居者设纸屏数扇, 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随花所在,撑而就之。此屏不止观梅,是花皆 然,可备终岁之用。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花间竖一旗帜,不论何花,概以 总名曰“缩地花”。此一法也。若家居种植者,近在身畔,远亦不出眼前,是花能 就人,无俟人为蜂蝶矣。然而爱梅之人,缺陷有二:凡到梅开之时,人之好恶不 齐,天之功过亦不等,风送香来,香来而寒亦至,令人开户不得,闭户不得,是 可爱者风,而可憎者亦风也。雪助花妍,雪冻而花亦冻,令人去之不可,留之不 可,是有功者雪,有过者亦雪也。其有功无过,可爱而不可憎者惟日,既可养花, 又堪曝背,是诚天之循吏也。使止有日而无风雪,则无时无日不在花间,布帐纸 屏皆可不设,岂非梅花之至幸,而生人之极乐也哉!然而为之天者,则甚难矣。

  蜡梅者,梅之别种,殆亦共姓而通谱者欤?然而有此令德,亦乐与联宗。吾 又谓别有一花,当为蜡梅之异姓兄弟,玫瑰是也。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极致, 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人谓过犹不及,当务适中,然资性所在,一往而深,求为 适中,不可得也。

  ○桃

  凡言草木之花,矢口即称桃李,是桃李二物,领袖群芳者也。其所以领袖群 芳者,以色之大都不出红白二种,桃色为红之级纯,李色为白之至洁,“桃花能 红李能白”一语,足尽二物之能事。然今人所重之桃,非古人所爱之桃;今人所 重者为口腹计,未尝究及观览。大率桃之为物,可目者未尝可口,不能执两端事 人。凡欲桃实之佳者,必以他树接之,不知桃实之佳,佳于接,桃色之坏,亦坏 于接。桃之未经接者,其色极娇,酷似美人之面,所谓“桃腮”、“桃靥”者,皆指 天然未接之桃,非今时所谓碧桃、绛桃、金桃、银桃之类也。即今诗人所咏,画 图所绘者,亦是此种。此种不得于名园,不得于胜地,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 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 桃源,始能复有其乐。如仅载酒园亭,携姬院落,为当春行乐计者,谓赏他卉则 可,谓看桃花而能得其真趣,吾不信也。噫,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 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凡见妇人面与相似而色泽不分者, 即当以花魂视之,谓别形体不久也。然勿明言,至生涕泣。

  ○李

  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当以私爱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树未闻 得封。天子未尝私庇,况庶人乎?以公道论之可已。与桃齐名,同作花中领袖, 然而桃色可变,李色不可变也。“邦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邦无道,至死不 变,强哉娇!”自有此花以来,未闻稍易其色,始终一操,涅而不淄,是诚吾家 物也。至有稍变其色,冒为一宗,而此类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别者,则郁李是也。 李树较桃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虽枯而子仍不细,以得于天者独厚,又能甘 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盘根,则又与灵椿比寿。我欲绳武而不能, 以著述永年而已矣。

  ○杏

  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 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噫,树木何取于人,人何亲于树 木,而契爱若此,动乎情也?情能动物,况于人乎!必宜于处子之裙者,以情贵 乎专;已字人者,情有所分而不聚也。予谓此法既验于杏,亦可推而广之。凡树 木之不实者,皆当系以美女之裳;即男子之不能诞育者,亦当衣以佳人之裤。盖 世间慕女色而爱处子,可以情感而使之动者,岂止一杏而已哉!

  ○梨

  予播迁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龙眼、佛手诸卉,为吴越诸邦不产者,未 经种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木,无一不经葺理;独梨花一本,为眼前易得之物,独 不能身有其树为楂梨主人,可与少陵不咏海棠,同作一等欠事。然性爱此花,甚 于爱食其果。果之种类不一,中食者少,而花之耐看,则无一不然。雪为天上之 雪,此是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唐人诗云:“梅虽逊雪三分 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此言天上之雪。料其输赢不决,请以人间之雪,为天上 解围。

  ○海棠

  “海棠有色而无香”,此《春秋》责备贤者之法。否则无香者众,胡尽恕之, 而独于海棠是咎?然吾又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如 人生有二枝,一枝稍粗,则为精者所隐;一术太长,则六艺皆通,悉为人所不道。 王羲之善书,吴道子善画,此二人者,岂仅工书善画者哉?苏长公不善棋酒,岂 遂一子不拈,一卮不设者哉?诗文过高,棋酒不足称耳。吾欲证前人有色无香之 说,执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种清芬,利于缓咀,而不宜于猛嗅。使尽无香, 则蜂蝶过门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 深枝”?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且香之与臭,敌国也。《花谱》云:“海 棠无香而畏臭,不宜灌粪。”去此者必即彼,若是,则海棠无香之说,亦可备证 于前,而稍白于后矣。噫,“大音希声”,“大羹不和”,奚必如兰如麝,扑鼻薰人, 而后谓之有香气乎?

  王禹《诗话》云:“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尝有一诗及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 也。”生母名海棠,予空疏未得其考,然恐子美即善吟,亦不能物物咏到。一诗 偶遗,即使后人议及父母。甚矣,才子之难为也。鼎革以前,吾乡杜姓者,其家 海堂绝胜,予岁岁纵览,未尝或遗。尝赠以诗云:“此花不比别花来,题破东君 着意培。不怪少陵无赠句,多情偏向杜家开。”似可为少陵解嘲。

  秋海棠一种,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秋花更肖美人;春花肖美人之已嫁 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绰约可爱者,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 处子之可怜,少妇之可爱,二者不可得兼,必将娶怜而割爱矣。相传秋海棠初无 是花,因女子怀人不至,涕泣洒地,遂生此花,可为“断肠花”。噫,同一泪也, 洒之林中,即成斑竹,洒之地上,即生海棠,泪之为物神矣哉!

  春海棠颜色极佳,凡有园亭者不可不备,然贫士之家不能必有,当以秋海棠 补之。此花便于贫士者有二:移根即是,不须钱买,一也;为地不多,墙间壁上, 皆可植之。性复喜阴,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弃之地也。

  ○玉兰

  世无玉树,请以此花当之。花之白者尽多,皆有叶色相乱,此则不叶而花, 与梅同致。千干万蕊,尽放一时,殊盛事也。但绝盛之事,有时变为恨事。众花 之开,无不忌雨,而此花尤甚。一树好花,止须一宿微雨,尽皆变色,又觉腐烂 可憎,较之无花,更为乏趣。群花开谢以时,谢者既谢,开者犹开,此则一败俱 败,半瓣不留。语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为玉兰主人者,常有延伫经年, 不得一朝盼望者,讵非香国中绝大恨事?故值此花一开,便宜急急玩赏,玩得一 日是一日,赏得一时是一时。若初开不玩而俟全开,全开不玩而俟盛开,则恐好 事未行,而杀风景者至矣。噫,天何仇于玉兰,而往往三岁之中,定有一二岁与 之为难哉!

  ○辛夷

  辛夷,木笔,望春花,一卉而数异其名,又无甚新奇可取,“名有余而实不 足”者,此类是也。园亭极广,无一不备者方可植之,不则当为此花藏拙。

  ○山茶

  花之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者,桂与玉兰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 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犹不及山茶;榴叶经霜即脱,山茶戴雪而荣。则 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又况种类极多,由浅红以至深红,无一不备。其浅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 如酒客之面;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鹤顶之珠。可谓极浅深浓淡 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矣。得此花一二本,可抵群花数十本。惜乎予园仅同芥子, 诸卉种就,不能再纳须弥,仅取盆中小树,植于怪石之旁。噫,善善而不能用, 恶恶而不能去,予其郭公也夫!

  ○紫薇

  人谓禽兽有知,草木无知。予曰:不然。禽兽草木尽是有知之物,但禽兽之 知,稍异于人,草木之知,又稍异于禽兽,渐蠢则渐愚耳。何以知之?知之于紫 薇树之怕痒。知痒则知痛,知痛痒则知荣辱利害,是去禽兽不远,犹禽兽之去人 不远也。人谓树之怕痒者,只有紫薇一种,余则不然。予曰:草木同性,但观此 树怕痒,即知无草无木不知痛痒,但紫薇能动,他树不能动耳。人又问:既然不 动,何以知其识痛痒?予曰:就人搔扒而不动者,岂人亦不知痛痒乎?由是观之, 草木之受诛锄,犹禽兽之被宰杀,其苦其痛,俱有不忍言者。人能以待紫薇者待 一切草木,待一切草木者待禽兽与人,则斩伐不敢妄施,而有疾痛相关之义矣。

  ○绣球

  天工之巧,至开绣球一花而止矣。他种之巧,纯用天工,此则诈施人力,似 肖尘世所为而为者。剪春罗、剪秋罗诸花亦然。天工于此,似非无意,盖曰:“汝 所能者,我亦能之;我所能者,汝实不能为也。”若是,则当再生一二蹴球之人, 立于树上,则天工之斗巧者全矣。其不屑为此者,岂以物为肖,而人不足肖乎?

  ○紫荆

  紫荆一种,花之可已者也。但春季所开,多红少紫,欲备其色,故间植之。 然少枝无叶,贴树生花,虽若紫衣少年,亭亭独立,但觉窄袍紧袂,衣瘦身肥, 立于翩翩舞袖之中,不免代为。

  ○栀子

  栀子花无甚奇特,予取其仿佛玉兰。玉兰忌雨,而此不忌;玉兰齐放齐凋, 而此则开以次第。惜其树小而不能出檐,如能出檐,即以之权当玉兰,而补三春 恨事,谁曰不可?

  ○杜鹃 樱桃

  杜鹃、樱桃二种,花之可有可无者也。所重于樱桃者,在实不在花;所重于 杜鹃者,在西蜀之异种,不在四方之恒种。如名花俱备,则二种开时,尽有快心 而夺目者,欲览余芳,亦愁少暇。

  ○石榴

  芥子园之地不及三亩,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乃榴之大者,复有四五株。 是点缀吾居,使不落寞者,榴也;盘踞吾地,使不得尽栽他卉者,亦榴也。榴之 功罪,不几半乎?然赖主人善用,榴虽多,不为赘也。榴性喜压,就其根之宜石 者,从而山之,是榴之根即山之麓也;榴性喜日,就其阴之可庇者,从而屋之, 是榴之地即屋之天也;榴之性又复喜高而直上,就其枝柯之可傍,而又借为天际 真人者,从而楼之,是榴之花即吾倚栏守户之人也。此芥子园主人区处石榴之法, 请以公之树木者。

  ○木槿

  木槿朝开而暮落,其为生也良苦。与其易落,何如弗开?造物生此,亦可谓 不惮烦矣。有人曰:不然。木槿者,花之现身说法以儆愚蒙者也。花之一日,犹 人之百年。人视人之百年,则自觉其久,视花之一日,则谓极少而极暂矣。不知 人之视人,犹花之视花,人以百年为久,花岂不以一日为久乎?无一日不落之花, 则无百年不死之人可知矣。此人之似花者也。乃花开花落之期虽少而暂,犹有一 定不移之数,朝开暮落者,必不幻而为朝开午落,午开暮落;乃人之生死,则无 一定不移之数,有不及百年而死者,有不及百年之半与百年之二三而死者;则是 花之落也必焉,人之死也忽焉。使人亦知木槿之为生,至暮必落,则生前死后之 事,皆可自为政矣,无如其不能也。此人之不能似花者也。人能作如是观,则木 槿一花,当与萱草并树。睹萱草则能忘忧,睹木槿则能知戒。

  ○桂

  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但其缺陷处,则 在满树齐开,不留余地。予有《惜桂》诗云:“万斛黄金碾作灰,西风一阵总吹 来。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将次第开?”盛极必衰,乃盈虚一定之理,凡有富 贵荣华一蹴而至者,皆玉兰之为春光,丹桂之为秋色。

  ○合欢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然睹萱草而忘 忧,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对合欢而蠲忿,则不必讯之他人,凡见此花者, 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萱草可以不树,而合欢则不可不栽。栽之之法,《花 谱》不详,非不详也,以作谱之作,非真能合欢之人也。渔人谈稼事,农父著樵 经,有约略其词而已。凡植此树,不宜出之庭外,深闺曲房是其所也。此树朝开 暮合,每至昏黄,枝叶互相交结,是名“合欢”。植之闺房者,合欢之花宜置合欢 之地,如椿萱宜在承欢之所,荆棣宜在友于之场,欲其称也。此树栽于内室,则 人开而树亦开,树合而人亦合。人既为之增愉,树亦因而加茂,所谓人地相宜者 也。使居寂寞之境,不亦虚负此花哉?灌勿太肥,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 浇其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此予既验之法,以无心偶试而得之。如其不信, 请同觅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闺中,一浇肥水,不浇浴汤,验其孰盛孰衰,即知 予言谬不谬矣。

  ○木芙蓉

  水芙蓉之于夏,木芙蓉之于秋,可谓二季功臣矣。然水芙蓉必须池沼,“所 谓伊人,在水一方”者,不可数得。茂叔之好,徒有其心而已。木则随地可植。 况二花之艳,相距不远。虽居岸上,如在水中,谓之秋莲可,谓之夏莲亦可,即 自认为三春之花,东皇未去也亦可。凡有篱落之家,此种必不可少。如或傍水而 居,隔岸不见此花者,非至俗之人,即薄福不能消受之人也。

  ○夹竹桃

  夹竹桃一种,花则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则佳丽之人,道 不同不相为谋,合而一之,殊觉矛盾。请易其名为“生花竹”,去一桃字,便觉相 安。且松、竹、梅素称三友,松有花,梅有花,惟竹无花,可称缺典。得此补之, 岂不天然凑合?亦女祸氏之五色石也。

  ○瑞香

  茂叔以莲为花之君子,予为增一敌国,曰: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谱》 载此花“一名麝囊,能损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带麝味,麝则未 有不损群花者也。同列众芳之中,即有明侪之义,不能相资相益,而反崇之,非 小人而何?幸造物处之得宜,予以不能为患之势。其开也,必于冬夏之交,是时 群花摇落,诸卉未荣,及见此花者,仅有梅花、水仙二种,又在成功将退之候, 当其锋也未久,故罹其毒也亦不深,此造物之善用小人也。使易冬春之交而为春 夏之交,则花王亦几被篡,矧下此者乎?唐宋诸名流,无不怜香嗜色,赞以诗词 者,皆以早春无花,得此可搔目痒,又但见其佳,而未逢其虐耳。予僭为香国平 章,焉得不秉公持正?宁使一小人怒而欲杀,不敢不为众君子密提防也。

  ○茉莉

  茉莉一花,单为助妆而设,其天生以媚妇人者乎?是花皆晓开,此独暮开。 暮开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晓妆也。是花蒂上皆无孔,此独有孔。有孔者, 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为立脚之地也。若是,则妇人之妆,乃天造地设之事耳。 植他树皆为男子,种此花独为妇人。既为妇人,则当眷属视之矣。妻梅者,止一 林逋,妻茉莉者,当遍天下而是也。

  欲艺此花,必求木本。藤本一样看花,但苦经年即死,视其死而莫之救,亦 仁人君子所不乐为也。木本最难为冬,予尝历验收藏之法。此花痿于寒者什一, 毙于干者什九,人皆畏冻而滴水不浇,是以枯死。此见噎废食之法,有避呕逆而 经时绝粒,其人尚存者乎?稍暧微浇,大寒即止,此不易之法。但收藏必于暧处, 篾罩必不可无,浇不用水而用冷茶,如斯而已。予艺此花三十年,皆为燥误,如 今识花,以告世人,亦其否极泰来之会也。 藤本第二   藤本之花,必须扶植。扶植之具,莫妙于从前成法之用竹屏。或方其眼,或 斜其,因作葳蕤柱石,遂成锦绣墙垣,使内外之人,隔花阻叶,碍紫间红,可 望而不可亲,此善制也。无奈近日茶坊酒肆,无一不然,有花即以植花,无花则 以代壁。此习始于维扬,今日渐近他处矣。市井若此,高人韵士之居,断断不应 若此。避市井者,非避市井,避其劳劳攘攘之情,锱铢必较之陋习也。见市井所 有之物,如在市井之中,居处习见,能移性情,此其所以当避也。即如前人之取 别号,每用川、泉、湖、宇等字,其初未尝不新,未尝不雅,迨后商贾者流,家 效而户则之,以致市肆标榜之上,所书姓名非川即泉,非湖即宇,是以避俗之人, 不得不去之若浼。迩来缙绅先生悉用斋、庵二字,极宜;但恐用者过多,则而效 之者,又入从前标榜,是今日之斋、庵,未必不是前日之川、泉、湖、宇。虽曰 名以人重,人不以名重,然亦实之宾也。已噪寰中者仍之继起,诸公似应稍变。 人问植花既不用屏,岂遂听其滋蔓于地乎?曰:不然。屏仍其故,制略新之。虽 不能保后日之市廛,不又变为今日之园圃,然新得一日是一日,异得一时是一时, 但愿贸易之人,并性情风俗而变之。变亦不求尽变,市井之念不可无,垄断之心 不可有。觅应得之利,谋有道之生,即是人间大隐。若是,则高人韵士,皆乐得 与之游矣,复何劳扰锱铢之足避哉?花屏之制有三,列于《藤本》之末。

  ○蔷薇

  结屏之花,蔷薇居首。其可爱者,则在富于种而不一其色。大约屏间之花, 贵在五彩缤纷,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则是佳人忌作之绣,庸工不绘之图,列于 亭斋,有何意致?他种屏花,若木香、酴、月月红诸本,族类有阴,为色不多, 欲其相间,势必旁求他种。蔷薇之苗裔极繁,其色有赤,有红,有黄,有紫,甚 至有黑;即红之一色,又判数等,有大红、深红、浅红、肉红、粉红之异。屏之 宽者,尽其种类所有而植之,使条梗蔓延相错,花时斗丽,可傲步障于石崇。然 征名考实,则皆蔷薇也。是屏花之富者,莫过于蔷薇。他种衣色虽妍,终不免于 捉襟露肘。

  ○木香

  木香花密而香浓,此其稍胜蔷薇者也。然结屏单靠此种,未免冷落,势必依 傍蔷薇。蔷薇宜架,木香宜棚者,以蔷薇条干之所及,不及木香之远也。木香作 屋,蔷薇作垣,二者各尽其长,主人亦均收其利矣。

  ○酴

  酴之品,亚于蔷薇、木香,然亦屏间必须之物,以其花候稍迟,可续二种 之不继也。“开到酴花事了”,每忆此句,情兴为之索然。

  ○月月红

  俗云:“人无千日好,花难四季红。”四季能红者,观有此花,是欲矫俗言之 失也。花能矫俗言之失,何人情反听其验乎?缀屏之花,此为第一。所苦者树不 能高,故此花一名“瘦客”。然予复有用短之法,乃为市井之人强迫而成者也。法 在屏制之第三幅。此花有红、白及淡红三本,结屏必须同植。

  此花又名“长春”,又名“斗雪”,又名“胜春”,又名“月季”。予于种种之外,复 增一名,曰“断续花”。花之断而能续,续而复能断者,只有此种。因其所开不繁, 留为可继,故能绵邈若此;其余一切之不能续者,非不能续,正以其不能断耳。

  ○姊妹花

  花之命名,莫善于此。一蓓七花者曰“七姊妹”,一蓓十花者曰“十姊妹”。观 其浅深红白,确有兄长娣幼之分,殆杨家姊妹现身乎?余极喜此花,二种并植, 汇其名为“十七姊妹”。但怪其蔓延太甚,溢出屏外,虽日刈月除,其势犹不可遏。 岂党与过多,酿成不戢之势欤?此无他,皆同心不妒之过也,妒则必无是患矣。 故善御女戎者,妙在使之能妒。

  ○玫瑰

  花之有利于人,而无一不为我用者,芰荷是也;花之有利于人,而我无一不 为所奉者,玫瑰是也。芰荷利人之说,见于本传。玫瑰之利,同于芰荷,而令人 可亲可溺,不忍暂离,则又过之。群花止能娱目,此则口眼鼻舌以至肌体毛发, 无一不在所奉之中。可囊可食,可嗅可观,可插可戴,是能忠臣其身,而又能媚 子其术者也。花之能事,毕于此矣。

  ○素馨

  素馨一种,花之最弱者也,无一枝一茎不需扶植,予尝谓之“可怜花”。

  ○凌霄

  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 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不则无所依附而不生,生亦不大。予年 有几,能为奇石古木之先辈而蓄之乎?欲有此花,非入深山不可。行当即之,以 舒此恨。

  ○真珠兰

  此花与叶,并不似兰,而以兰名者,肖其香也。即香味亦稍别,独有一节似 之:兰花之香,与之习处者不觉,骤遇始闻之,疏而复亲始闻之,是花亦然。此 其所以名兰也。闽、粤有木兰,树大如桂,花亦似之,名不附桂而附兰者,亦以 其香隐而不露,耐久闻而不耐急嗅故耳。凡人骤见而即觉其可亲者,乃人中之玫 瑰,非友中之芝兰也。 草本第三   草本之花,经霜必死;其能死而不死,交春复发者,根在故也。常闻有花不 待时,先期使开之法,或用沸水浇根,或以硫磺代工,开则开矣,花一败而树随 之,根亡故也。然则人之荣枯显晦,成败利钝,皆不足据,但询其根之无恙否耳。 根在,则虽处厄运,犹如霜后之花,其复发也,可坐而待也,如其根之或亡,则 虽处荣无显耀之境,犹之奇葩烂目,总非自开之花,其复发也,恐不能坐而待 矣。予谈草木,辄以人喻。岂好为是哓哓者哉?世间万物,皆为人设。观感一理, 备人观者,即备人感。天之生此,岂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适而已哉?

  ○芍药

  芍药与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药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 之。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牡丹正位于香国,芍药自难并驱。虽别尊卑,亦当在 五等诸侯之列,岂王之下,相之上,遂无一位一座,可备酬功之用者哉?历翻种 植之书,非云“花似牡丹而狭”,则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观之,前人评品之法, 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贵贱美恶,可以长短肥瘦论乎?每于花时奠酒,必作 温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无识,谬署此名,花神有灵,付之勿较,呼牛 呼马,听之而已。”予于秦之巩昌,携牡丹、芍药各数十种而归,牡丹活者颇少, 幸此花无姜,不虚负戴之劳。岂人为知己死者,花反为知己生乎?

  ○兰

  “兰生幽谷,无人自芳”,是已。然使幽谷无人,兰之芳也,谁得而知之?谁 得而传之?其为兰也,亦与萧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是已。然既不闻其香,与无兰之室何异?虽有虽无,非兰之所以自处,亦非人之 所以处兰也。吾谓芝兰之性,毕竟喜人相俱,毕竟以人闻香气为乐。文人之言, 只顾赞扬其美,而不顾其性之所安,强半皆苦是也。然相俱贵乎有情,有情务在 得法;有情而得法,则坐芝兰之室,久而愈闻其香。兰生幽谷与处曲房,其幸不 幸相去远矣。兰之初着花时,自应易其座位,外者内之,远者近之,卑者尊之; 非前倨而后恭,人之重兰非重兰也,重其花也,叶则花之舆从而已矣。居处一室, 则当美其供设,书画炉瓶,种种器玩,皆宜森列其旁。但勿焚香,香薰即谢,匪 妒也,此花性类神仙,怕亲烟火,非忌香也,忌烟火耳。若是,则位置提防之道 得矣。然皆情也,非法也,法则专为闻香。“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者, 以其知入而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则后来之香,倍乎前矣。故有兰之室不应久坐, 另设无兰者一间,以作退步,时退时进,进多退少,则刻刻有香,虽坐无兰之室, 则以门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毕而入,以无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此予消受 兰香之诀,秘之终身,而泄于一旦,殊可惜也。

  此法不止消受兰香,凡属有花房舍,皆应若是。即焚香之室亦然,久坐其间, 与未尝焚香者等也。门人布帘,必不可少,护持香气,全赖乎此。若止靠门扇开 闭,则门开尽泄,无复一线之留矣。

  ○蕙

  蕙之与兰,犹芍药之与牡丹,相去皆止一间耳。而世之贵兰者必贱蕙,皆执 成见、泥成心也。人谓蕙之花不如兰,其香亦逊。吾谓蕙诚逊兰,但其所以逊兰 者,不在花与香而在叶,犹芍药之逊牡丹者,亦不在花与香而在梗。牡丹系木本 之花,其开也,高悬枝梗之上,得其势,则能壮其威仪,是花王之尊,尊于势也。 芍药出于草本,仅有叶而无枝,不得一物相扶,则委而仆于地矣,官无舆从,能 自壮其威乎?蕙兰之不相敌也反是。芍药之叶苦其短,蕙之叶偏苦其长;芍药之 叶病其太瘦,蕙之叶翻病其太肥。当强者弱,而当弱者强,此其所以不相称,而 大逊于兰也。兰蕙之开,时分先后。兰终蕙继,犹芍药之嗣牡丹,皆所谓兄终弟 及,欲废不能者也。善用蕙者,全在留花去叶,痛加剪除,择其稍狭而近弱者, 十存二三;又皆截之使短,去两角而尖之,使与兰叶相若,则是变蕙成兰,而与 “强干弱枝”之道合矣。

  ○水仙

  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 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蜡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 是夺予一季之命也。水仙以秣陵为最,予之家于秣陵,非家秣陵,家于水仙之乡 也。记丙午之春,先以度岁无资,衣囊质尽,迨水仙开时,则为强弩之末,索一 钱不得矣。欲购无资,家人曰:“请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 欲夺吾命乎?宁短一岁之寿,勿减一岁之花。且予自他乡冒雪而归,就水仙也, 不看水仙,是何异于不返金陵,仍在他乡卒岁乎?”家人不能止,听予质簪珥购 之。予之钟爱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茎其叶,无一不异群葩,而予更取 其善媚。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 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吾实未之见也。以“水 仙”二字呼之,可谓摹写殆尽。使吾得见命名者,必颓然下拜。

  不特金陵水仙为天下第一,其植此花而售于人者,亦能司造物之权,欲其早 则早,命之迟则迟,购者欲于某日开,则某日必开,未尝先后一日。及此花将谢, 又以迟者继之,盖以下种之先后为先后也。至买就之时,给盆与石而使之种,又 能随手布置,即成画图,皆风雅文人所不及也。岂此等未技,亦由天授,非人力 邪?

  ○芙蕖

  芙蕖与草本诸花,似觉稍异;然有根无树,一岁一生,其性同也。《谱》云: “产于水者曰草芙蓉,产于陆者曰草莲。”则谓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倚此为命者, 非故效颦于茂叔,而袭成说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请备述之。 群葩当令时,只在花开之数日,前此后此,皆属过而不问之秋矣,芙蕖则不然。 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及其劲叶既生,则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 风既作飘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迨至 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时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 之资者也。及花之既谢,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夏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 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不至白露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 者也。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 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只有霜中败叶, 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是芙蕖也者,无一时 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 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为 最。无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亩方塘,为安身立命之地;仅凿斗大一池,植数茎 以塞责,又时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谓不善养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罂粟

  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数葵,余皆守故不迁者矣。艺此花如蓄豹,观 其变也。牡丹谢而芍药继之,芍药谢而罂粟继之,皆繁之极、盛之至者也。欲续 三葩,难乎其为继矣。

  ○葵

  花之易栽易盛,而又能变化不穷者,止有一葵。是事半于罂粟,而数倍其功 者也。但叶之肥大可憎,更甚于蕙。俗云:“牡丹虽好,绿叶扶持。”人谓树之难 好者在花,而不知难者反易。古今来不乏明君,所不可必得者,忠良之佐耳。

  ○萱

  萱花一无可取,植此同于种菜,为口腹计则可耳。至云对此可以忘忧,佩此 可以宜男,则千万人试之,无一验者。书之不可尽信,类如此矣。

  ○鸡冠

  予有《收鸡冠花子》一绝云:“指甲搔花碎紫雯,虽非异卉也芳芬。时防撒 却还珍惜,一粒明年一朵云。”此非溢美之词,道其实也。花之肖形者尽多,如 绣球、玉簪、金钱、蝴蝶、剪春罗之属,皆能酷似,然皆尘世中物也;能肖天上 之形者,独有鸡冠花一种。氤氲其象而其文,就上观之,俨然庆云一朵。乃当 日命名者,舍天上极美之物,而搜索人间。鸡冠虽肖,然而贱视花容矣,请易其 字,曰“一朵云”。此花有红、紫、黄、白四色,红者为红云,紫者为紫云,黄者 为黄云,白者为白云。又有一种五色者,即名为“五色云”。以上数者,较之“鸡冠”, 谁荣谁辱?花如有知,必将德我。

  ○玉簪

  花之极贱而可贵者,玉簪是也。插入妇人髻中,孰真孰假,几不能辨,乃闺 阁中必需之物。然留之弗摘,点缀篱间,亦似美人之遗。呼作“江皋玉佩”,谁曰 不可?

  ○凤仙

  凤仙,极贱之花,此宜点缀篱落,若云备染指甲之用,则大谬矣。纤纤玉指, 妙在无瑕,一染猩红,便称俗物。况所染之红,又不能尽在指甲,势必连肌带肉 而丹之。迨肌肉退清之后,指甲又不能全红,渐长渐退,而成欲谢之花矣。始用 俑者,其俗物乎?

  ○金钱

  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诸种,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因牡丹、芍药 一开,造物之精华已竭,欲续不能,欲断不可,故作轻描淡写之文,以延其脉。 吾观于此,而识造物纵横之才力亦有穷时,不能似源泉混混,愈涌而愈出也。合 一岁所开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试笔之文也,其气虽雄,其机 尚涩,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浓。开至桃、李、棠、杏等花,则文心怒发,兴 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势矣;然其花之大犹未甚,浓犹未至者,以其思路纷驰 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其势之不可阻遏者,横肆也,非纯熟也。迨牡丹、芍 药一开,则文心笔致俱臻化境,收横肆而归纯熟,舒蓄积而罄光华,造物于此, 可谓使才务尽,不留丝发之余矣。然自识者观之,不待终篇而知其难继。何也? 世岂有开至树不能载、叶不能覆之花,而尚有一物焉高出其上、大出其外者乎? 有开至众彩俱齐、一色不漏之花,而尚有一物焉红过于朱、白过于雪者乎?斯时 也,使我为造物,则必善刀而藏矣。乃天则未肯告乏也,夏欲计其技,则从而荷 之;秋欲试其技,则从而菊之;冬则计穷其竭,尽可不花,而犹作蜡梅一种以塞 责之。数卉者,可不谓之芳妍尽致,足殿群芳者乎?然较之春末夏初,则皆强弩 之末矣。至于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滴滴金、石竹诸花,则明知精力不 继,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纸尾,犹人诗文既尽,附以零星杂著者是也。由是观之, 造物者极欲骋才,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造物之才,不可竭而可竭,可竭而终不 可竟竭者也。究竟一部全文,终病其后来稍弱。其不能弱始劲终者,气使之然, 作者欲留余地而不得也。吾谓人才著书,不应取法于造物,当秋冬其始,而春夏 其终,则是能以蔗境行文,而免于江淹才尽之诮矣。

  ○蝴蝶花

  此花巧甚。蝴蝶,花间物也,此即以蝴蝶为花。是一是二,不知周之梦为蝴 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非蝶非花,恰合庄周梦境。

  ○菊

  菊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药也。种类之繁衍同,花色之全备同,而性能持久 复过之。从来种植之花,是花皆略,而叙牡丹、芍药与菊者独详。人皆谓三种奇 葩,可以齐观等视,而予独判为两截,谓有天工人力之分。何也?牡丹、芍药之 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植此二花者,不过冬溉以肥,夏浇为湿,如是焉止矣。 其开也,烂漫芬芳,未尝以人力不勤,略减其姿而稍俭其色。菊花之美,则全仗 人力,微假天工。艺菊之家,当其未入土也,则有治地酿土之苏,既入土也,则 有插标记种之事。是萌芽未发之先,已费人力几许矣。迨分秧植定之后,劳瘁万 端,复从此始。防燥也,虑湿也,摘头也,掐叶也,芟蕊也,接枝也,捕虫掘蚓 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尽人力以俟天工者也。即花之既开,亦有防雨 避霜之患,缚枝系蕊之勤,置盏引水之烦,染色变容之苦,又皆以人力之有余, 补天工之不足者也。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总无一刻之暇。必如是, 其为花也,始能丰丽而美观,否则同于婆婆野菊,仅堪点缀疏篱而已。若是,则 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归功于天,使与不费辛勤之牡丹、芍 药齐观等视,不几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吾知敛翠凝红而为沙中偶语者,必 花神也。

  自有菊以来,高人逸士无不尽吻揄扬,而予独反其说者,非与渊明作敌国。 艺菊之人终岁勤动,而不以胜天之力予之,是但知花好,而昧所从来。饮水忘源, 并置汲者于不问,其心安乎?从前题咏诸公,皆若是也。予创是说,为秋花报本, 乃深于爱菊,非薄之也。

  予尝观老圃之种菊,而慨然于修士之立身与儒者之治业。使能以种菊之无逸 者砺其身心,则焉往而不为圣贤?使能以种菊之有恒者攻吾举业,则何虑其不掇 青紫?乃士人爱身爱名之心,终不能如老圃之爱菊,奈何!

  ○菜

  菜为至贱之物,又非众花之等伦,乃《草本》、《藤本》中反有缺遗,而独 取此花殿后,无乃贱群芳而轻花事乎?曰:不然。菜果至贱之物,花亦卑卑不数 之花,无如积至残至卑者而至盈千累万,则贱者贵而卑者尊矣。“民为贵,社稷 次之,君为轻”者,非民之果贵,民之至多至盛为可贵也。园圃种植之花,自数 朵以至数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亩,令人一望无际者哉?曰:无之。无则当 推菜花为盛矣。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不诚洋洋乎大观也 哉!当是时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是游人争路,郊畦 之乐,什佰园亭,惟菜花之开,是其候也。 众卉第四   草木之类,各有所长,有以花胜者,有以叶胜者。花胜则叶无足取,且若赘 疣,如葵花、蕙草之属是也。叶胜则可以无花,非无花也,叶即花也,天以花之 丰神色泽归并于叶而生之者也。不然,绿者叶之本色,如其叶之,则亦绿之而已 矣,胡以为红,为紫,为黄,为碧,如老少年、美人蕉、天竹、翠云草诸种,备 五色之陆离,以娱观者之目乎?即有青之绿之,亦不同于有花之叶,另具一种芳 姿。是知树木之美,不定在花,犹之丈夫之美者,不专主于有才,而妇人之丑者, 亦不尽在无色也。观群花令人修容,观诸卉则所饰者不仅在貌。

  ○芭蕉

  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王子猷偏厚此君, 未免挂一漏一。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 图,且能使合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洵不诬也。竹可镌诗,蕉可作字, 皆文士近身之简牍。乃竹上止可一书,不能削去再刻;蕉叶则随书随换,可以日 变数题,尚有时不烦自洗,雨师代拭者,此天授名笺,不当供怀素一人之用。予 有题蕉绝句云:“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 叶待题诗。”此芭蕉实录也。

  ○翠云

  草色之最者,至翠云而止。非特草木为然,尽世间苍翠之色,总无一物可 以喻之,惟天上彩云,偶一幻此。是知善着色者惟有化工,即与倾国佳人眉上之 色并较浅深,觉彼犹是画工之笔,非化工之笔也。

  ○虞美人

  虞美人花叶并娇,且动而善舞,故又名“舞草”。《谱》云:“人或抵掌歌《虞 美人》曲,即叶动如舞。”予曰:舞则有之,必歌《虞美人》曲,恐未必尽然。 盖歌舞并行之事,一姬试舞,从姬必歌以助之,闻歌即舞,势使然也。若谓必歌 《虞美人》曲,则此曲能歌者几?歌稀则和寡,此草亦得借口藏其拙矣。

  ○书带草

  书带草其名极佳,苦不得见。《谱》载出淄川城北郑康成读书处,名“康成 书带草”。噫,康成雅人,岂作王戎钻核故事,不使种传别地耶?康成婢子知书, 使天下婢子皆不知书,则此草不可移,否则处处堪栽也。

  ○老少年

  此草一名“雁来红”,一名“秋色”,一名“老少年”,皆欠妥切。雁来红者,尚有 蓼花一种,经秋弄色者又不一而足,皆属泛称;惟“老少年”三字相宜,而又病其 俗。予尝易其名曰“还童草”,似觉差胜。此草中仙品也,秋阶得此,群花可废。 此草植之者繁,观之者众,然但知其一,未知其二,予尝细玩而得之。盖此草不 特于一岁之中,经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总之后胜于前,是其性也。 此意向矜独得,及阅徐竹隐诗,有“叶从秋后变,色向晚来红”一联,不知确有所 见如予,知其晚来更媚平?抑下句仍同上句,其晚亦指秋乎?难起九原而问之, 即谓先予一着可也。

  ○天竹

  竹无花而以夹竹桃代之,竹不实而以天竹初之,皆是可以不必然而强为蛇足 之事。然蛇足之形自天生之,人亦不尽任咎也。

  ○虎刺

  “长盆栽虎否则,宣石作峰峦。”布置得宜,是一幅案头山水。此虎丘卖花人 长技也,不可谓非化工手笔。然购者于此,必熟视其为原盆与否。是卉皆可新移, 独虎刺必须久植,新移旋踵者百无一活,不可不知。

  ○苔

  苔者,至贱易生之物,然亦有时作难:遇阶砌新筑,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 迟之,以示难得。予有《养苔》诗云:“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尽日笑人痴。未 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然一生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矣。

  ○萍

  杨入水为萍,是花中第一怪事。花已谢而辞树,其命绝矣,乃又变为一物, 其生方始,殆一物而两现其身者乎?人以杨花喻命薄之人,不知其命之厚也,较 天下万物为独甚。吾安能身作杨花,而居水陆二地之胜乎?

  水上生萍,极多雅趣;但怪其弥漫太甚,充塞池沼,使水居有如陆地,亦恨 事也。有功者不能无过,天下事其尽然哉? 竹木第五   竹木者何?树之不花者也。非尽不花,其见用于世者,在此不在彼,虽花而 犹之弗花也。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损己,故善花之树多不永年,不若椅桐梓 漆之朴而能久。然则树即树耳,焉如花为?善花者曰:“彼能无求于世则可耳, 我则不然。雨露所同也,灌溉所独也;土壤所同也,肥泽所独也。予不见尧之水、 汤之旱乎?如其雨露或竭,而土不能滋,则奈何?盍舍汝所行而就我?”不花者 曰:“是则不能,甘为竹木而已矣。”

  ○竹

  俗云:“早间种树,晚上乘凉。”喻词也。予于树木中求一物以实之,其惟竹 乎!种树欲其成荫,非十年不可,最易活者莫如杨柳,求其荫可蔽日,亦须数年。 惟竹不然,移入庭中,即成高树,能令俗人不舍,不转盼而成高士之庐。神哉此 君,真医国手也!种竹之方,旧传有诀云:“种竹无时,雨过便移,多留宿土, 记取南枝。”予悉试之,乃不可尽信之书也。三者之内,惟一可遵,“多留宿土” 是也。移树最忌伤根,土多则根之盘曲如故,是移地而未尝移土,犹迁人者并其 卧榻而迁之,其人醒后尚不自知其迁也。若俟雨过方移,则沾泥带水,有几许未 便。泥湿则松,水沾则濡,我欲留土,其如土湿而苏,随锄随散之,不可留何? 且雨过必晴,新移之竹,晒则叶卷,一卷即非活兆矣。予易其词曰:“未雨先移。” 天甫阴而雨犹未下,乘此急移,则宿土未湿,又复带潮,有如胶似漆之势,我欲 多留,而土能随我,先据一筹之胜矣。且栽移甫定而雨至,是雨为我下,坐而受 之,枝叶根本,无一不沾滋润之利。最忌者日,而日不至;最喜者雨,而雨即来; 无所忌而投以喜,未有不欣欣向荣者。此法不止种竹,是花是木皆然。至于“记 取南枝”一语,尤难遵奉。移竹移花,不易其向,向南者仍使向南,自是草木之 幸。然移草木就人,当随人便,不能尽随草木之便。无论是花是竹,皆有正面, 有反面,正面向人,反面向空隙,理也。使记南枝而与人相左,犹娶新妇进门, 而听其终年背立,有是理乎?故此语只当不说,切勿泥之。总之,移花种竹只有 四字当记:“宜阴忌日”是也。琐琐繁言,徒滋疑扰。

  ○松柏

  “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贵少年,独松、柏与梅三物,则贵老 而贱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买旧宅而居。若俟物栽,为儿孙计则可,身则不能 观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纵使极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予尝戏谓诸 后生曰:“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贱物也。”后生询其故。予曰: “不见画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观山临水,亦是老人矍 铄之状。从来未有俊美少年厕于其间者。少年亦有,非携琴捧画之流,即挈盒持 樽之辈,皆奴隶于画中者也。”后生辈欲反证予言,卒无其据。引此以喻松柏, 可谓合伦。如一座园亭,所有者皆时花弱卉,无十数本老成树木主宰其间,是终 日与儿女子习处,无从师会友时矣。名流作画,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说一生, 终不得与老成为伍,乃今年已入画,犹日坐儿女丛中。殆以花木为我,而我为松 柏者乎?

  ○梧桐

  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举世习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花木种 自何年?为寿几何岁?询之主人,主人不知,询之花木,花木不答。谓之“忘年 交”则可,予以“知时达务”,则不可也。梧桐不然,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 树有树之年,人即纪人之年,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人随之大,观树即所以现 身。《易》曰:“观我生进退”。欲观我生,此其资也。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 诗以纪年,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 云:“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 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 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 不则意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

  ○槐榆

  树之能为荫者,非槐即榆。《诗》云:“于我乎,夏屋渠渠”。此二树者,可 以呼为“夏屋”,植于宅旁,与肯堂肯构无别。人谓夏者,大也,非时之所谓夏也。 予曰:古人以厦为大者,非无取义。夏日之至,非大不凉,与三时有别,故名厦 为屋。训夏以大,予特未之详耳。

  ○柳

  柳贵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 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 最。总之,种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以在卧榻之上也;耳则无 时不悦。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鸟音宜晓听,人皆知之; 而其独宜于晓之故,人则未之察也。鸟之防弋,无时不然。卯辰以后,是人皆起, 人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欲鸣而不得,鸣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 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 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也,此其 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 呼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 隔婵娟而不使见者,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匪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 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黄杨

  黄杨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木也。植此宜生怜 悯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树”。天不使高,强争无益,故守困厄为当然。冬不 改柯,夏不易叶,其素行原如是也。使以他木处此,即不能高,亦将横生而至大 矣;再不然,则以才不得展而至瘁,弗复自永其年矣。困于天而能自全其天,非 知命君子能若是哉?最可悯者,岁长一寸是已;至闰年反缩一寸,其义何居?岁 闰而我不闰,人闰而己不闰,已见天地之私;乃非止不闰,又复从而刻之,是天 地之待黄杨,可谓不仁之至,不义之甚者矣。乃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 反似德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莲为花之君子,此树当为木之君子。莲为花 之君子,茂叔知之;黄杨为木之君子,非稍能格物之笠翁,孰知之哉?

  ○棕榈

  树直上而无枝者,棕榈是也。予不奇其无枝,奇其无枝而能有叶。植于众芳 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者,此木是也。较之芭蕉,大有克己妨人之别。

  ○枫桕

  草之以叶为花者,翠云、老少年是也;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 舟,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而其所以得此者,则非雨露之功,霜之力也。霜 于草木,亦有有功之时,其不肯数数见者,虑人之狎之也。枯众木独荣二木,欲 示德威之一斑耳。

  ○冬青

  冬青一树,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 之流亚欤?然谈傲霜砺雪之姿者,从未闻一人齿及。是之推不言禄,而禄亦不及。 予窃忿之,当易其名为“不求人知树”。 颐养部   ◎行乐第一   伤哉!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彼夭折之辈无论矣,姑就永年者道之, 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 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 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 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噫, 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 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虽然,殆有说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 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康对 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 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达哉斯言!予尝以铭座右。兹 论养生之法,而以行乐先之;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体天地至 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迹。

  养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药石,内凭导引,其借口颐生而流为放辟邪侈者,则 曰“比家”。三者无论邪正,皆术士之言也。予系儒生,并非术士。术士所言者术, 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半属养生之法。予虽不敏,窃附于圣人之 徒,不敢为诞妄不经之言以误世。有怪此卷以颐养命名,而觅一丹方不得者,予 以空疏谢之。又有怪予著《饮馔》一篇,而未及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几何,醋用 几何,差椒香辣用几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乌足重哉!人曰: 若是,则《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等书,何以备列此等?予曰:是 诚庖人之书也。士各明志,人有弗为。

  ○贵人行乐之法

  人间至乐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则公卿将相,以及群辅百僚,皆可以 行乐之人也。然有万几在念,百务萦心,一日之内,除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 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为行乐之时有几?曰:不然。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 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身为帝王,则当以帝王之境为乐境; 身为公卿,则当以公卿之境为乐境。凡我分所当行,推诿不去者,即当摈弃一切 悉视为苦,而专以此事为乐。谓我为帝王,日有万几之冗,其心则诚劳矣,然世 之艳慕帝王者,求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劳,人之所谓至逸也。为公卿将相、群 辅百僚者,居心亦复如是,则不必于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 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得为之地,便是行乐之场。一举笔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 群生,以天下群生之乐为乐,何快如之?若于此外稍得清闲,再享一切应有之福, 则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莱三岛之足羡哉!此术非他,盖用吾家老 子“退一步”法。以不如己者视己,则日见可乐;以胜于己者视己,则时觉可忧。 从来人君之善行乐者,莫过于汉之文、景;其不善行乐者,莫过于武帝。以文、 景于帝王应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觉其逸;武帝则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 是以徒见其劳。人臣之善行乐者,莫过于唐之郭子仪;而不善行乐者,则莫如李 广。子仪既拜汾阳王,志愿已足,不复他求,故能极欲穷奢,备享人臣之福;李 广则耻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独当单于,卒致失道后期而自刭。故善行 乐者,必先知足。二疏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富人行乐之法

  劝贵人行乐易,劝富人行乐难。何也?则为行乐之资,然势不宜多,多则反 为累人之具。华封人祝帝尧富寿多男,尧曰:“富则多事。”华封人曰:“富而使人 分之,何事之有?”由是观之,财多不分,即以唐尧之圣、帝王之尊,犹不能免 多事之累,况德非圣人而位非帝王者乎?陶朱公屡致千金,屡散千金,其致而必 散,散而复致者,亦学帝尧之防多事也。兹欲劝富人行乐,必先劝之分财;劝富 人分财,其势同于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数也。财多则思运,不运则生息不繁。 然不运则已,一运则经营惨淡,坐起不宁,其累有不可胜言者。财多必善防,不 防则为盗贼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则已,一防则惊魂四绕,风鹤皆兵,其 恐惧觳觫之状,有不堪目睹者。且财多必招忌。语云:“温饱之家,众怨所归。” 以一身而为众射之的,方且忧伤虑死之不暇,尚可与言行乐乎哉?甚矣,财不可 多,多之为累,亦至此也。然则富人行乐,其终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则难, 少敛则易。处比户可封之世,难于售恩;当民穷财尽之秋,易于见德。少课锱铢 之利,穷民即起颂扬;略蠲升斗之租,贫佃即生歌舞。本偿而子息未偿,因其贫 也而贯之,一券才焚,即噪冯之令誉;赋足而国用不足,因其匮也而助之,急 公偶试,即来卜式之美名。果如是,则大异于今日之富民,而又无损于本来之故 我。觊觎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则可言行乐矣。其为乐也,亦同贵人,可不必于持 筹握算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宽租减息、仗义急公之日,听贫民之欢欣赞颂,即 当两部鼓吹;受官司之奖励称扬,便是百年华衮。荣莫荣于此,乐亦莫乐于此矣。 至于悦色娱声、眠花藉柳、构堂建厦、啸月潮风诸乐事,他人欲得,所患无资, 业有其资,何求弗遂?是同一富也,昔为最难行乐之人,今为最易行乐之人。即 使帝尧不死,陶朱现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 矣。

  ○贫贱行乐之法

  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 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求为妻子之累而不 能者;我以胼胝为劳,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 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如或向前一算,以胜己者相衡,则片刻难安,种种桎 梏幽囚之境出矣。一显者旅宿邮亭,时方溽暑,帐内多蚊,驱之不出,因忆家居 时堂宽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姬握扇而挥,不复知其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 怀至乐,愈觉心烦,遂致终夕不寐。一亭长露宿阶下,为众蚊所啮,几至露筋, 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体动而弗停,则啮人者无由厕足;乃形则往来仆仆,口 则赞叹嚣嚣,一似苦中有乐者。显者不解,呼而讯之,谓:“汝之受困,什佰于 我,我以为苦,而汝以为乐,其故维何?”亭长曰:“偶忆某年,为仇家所陷,身 系狱中。维时亦当暑月,狱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挛手足,使不得动摇,时蚊蚋之 繁,倍于今夕,听其自啮,欲稍稍规避而不能,以视今夕之奔走不息,四体得以 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别乎!以昔较今,是以但见其乐,不知其苦。”显者听 之,不觉爽然自失。此即穷人行乐之秘诀也。不独居心为然,即铸体炼形,亦当 如是。譬如夏月苦炎,明知为室庐卑小所致,偏向骄阳之下来往片时,然后步入 室中,则觉暑气渐消,不似从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宽处纳凉,及至归来,炎 蒸又加十倍矣。冬月苦冷,明知为墙垣单薄所致,故向风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后 归庐返舍,则觉寒威顿减,不复凛冽如初;若避此荒凉而向深居就燠,及其再入, 战粟又作何状矣。由此类推,则所谓退步者,无地不有,无人不有,想至退步, 乐境自生。予为两间第一困人,其能免死于忧,不枯槁于蹭蹬者,皆用此法。 又得管城一物,相伴终身,以扫千军则不足,以除万虑则有余。然非善作退步, 即楮墨亦能困人。想虞卿著书,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传耳。

  由亭长之说推之,则凡行乐者,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即此一身,谁无过来 之逆境?大则灾凶祸患,小则疾病忧伤。“执柯伐柯,其则不远。”取而较之,更 为亲切。凡人一生,奇祸大难非特不可遗忘,还宜大书特书,高悬座右。其裨益 于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则可知非痛改,视作前车;祸自天来,则可止怨释尤, 以弭后患;至于忆苦追烦,引出无穷乐境,则又警心惕目之余事矣。如曰省躬罪 己,原属隐情,难使他人共睹,若是则有包含韫藉之法;或止书罹患之年月,而 不及其事;或别书隐射之数语,而不露其详;或撰作一联一诗,悬挂起居亲密之 处,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此皆湖上笠翁瞒人独做之事, 笔机所到,欲讳不能,俗语所谓“不打自招”者,非乎?

  ○家庭行乐之法

  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是圣贤行乐之 方,不过如此。而后世人情之好向,往往与圣贤相左。圣贤所乐者,彼则苦之; 圣贤所苦者,彼反视为至乐而沉溺其中。如弃现在之天亲而拜他人为父,撇同胞 之手足而与陌路结盟,避女色而就变童,舍家鸡而寻野鹜,是皆情理之至悖,而 举世习而安之。其故无他,总由一念之恶旧喜新,厌常趋异所致。若是,则生而 所有之形骸,亦觉陈腐可厌,胡不并易而新之,他今日魂附一体,明日又附一体, 觉愈变愈新之可爱乎?其不能变而新之者,以生定故也。然欲变而新之,亦自有 法。时易冠裳,迭更帏座,而照之以镜,则似换一规模矣。即以此法而施之父母 兄弟、骨肉妻孥,以结交滥费之资,而鲜其衣饰,美其供奉,则居移气,养移体, 一岁而数变其形,岂不忧之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而与同学少年互称兄弟,各家 美丽共缔盟者哉?有好游狭斜者,荡尽家资而不顾,其妻迫于饥寒而求去。临 去之日,别换新衣而佐以美饰,居然绝世佳人。其夫抱而泣曰:“吾走尽章台, 未尝遇此娇丽。由是观之,匪人之美,衣饰美之也。倘能复留,当为勤俭克家, 而置汝金屋。”妻善其言而止。后改荡从善,卒如所云。又有人子不孝而为亲所 逐者,鞠于他人,越数年而复返,定省承欢,大异畴昔。其父讯之,则曰:“非 予不爱其亲,习久而生厌也。兹复厌所习见,而以久不睹者为可爱矣。”众人笑 之,而有识者怜之。何也?习久而厌其亲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此人 知之,又能直言无讳,盖可以为善人也。此等罕譬曲喻,皆为劝导愚蒙。谁无至 性,谁乏良知,而俟予为木铎?但观孺子离家,即生哭泣,岂无至乐之境十倍其 家者哉?性在此而不在彼也。人能以孩提之乐境为乐境,则去圣人不远矣。

  ○道途行乐之法

  “逆旅”二字,足概远行,旅境皆逆境也。然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乐, 此等况味,正须一一尝之。予游绝塞而归,乡人讯曰:“边陲之游乐乎?”曰:“乐。” 有经其地而惮焉者曰:“地则不毛,人皆异类,睹沙场而气索,闻钲鼓而魂摇, 何乐之有?”予曰:“向未离家,谬谓四方一致,其饮馔服饰皆同于我,及历四方, 知有大谬不然者。然止游通邑大都,未至穷边极塞,又谓远近一理,不过稍变其 制而已矣。及抵边陲,始知地狱即在人间,罗刹原非异物,而今而后,方知人之 异于禽兽者几希,而近地之民,其去绝塞之民者,反有霄壤幽明之大异也。不入 其地,不睹其情,乌知生于东南,游于都会,衣轻席暧,饭稻羹鱼之足乐哉!” 此言出路之人,视居家之乐为乐也;然未至还家,则终觉其苦。又有视家为苦, 借道途行乐之法,可以暂娱目前,不为风霜车马所困者,又一方便法门也。向平 欲俟婚嫁既毕,遨游五岳;李固与弟书,谓周观天下,独未见益州,似有遗憾; 太史公因游名山大川,得以史笔妙千古。是游也者,男子生而欲得,不得即以为 恨者也。有道之士,尚欲挟资裹粮,专行其志,而我以饣胡口资生之便,为益闻 广见之资,过一地,即览一地之人情,经一方,则睹一方之胜概,而且食所未食, 尝所欲尝,蓄所余者而归遗细君,似得五侯之鲭,以果一家之腹,是人生最乐之 事也,奚事哭泣阮途,而为乘槎驭骏者所窃笑哉?

  ○春季行乐之法

  人有喜怒哀乐,天有春夏秋冬。春之为令,即天地交欢之候,阴阳肆乐之时 也。人心至此,不求畅而自畅,犹父母相亲相爱,则儿女嬉笑自如,睹满堂之欢 欣,即欲向隅而泣,泣不出也。然当春行乐,每易过情,必留一线之余春,以度 将来之酷夏。盖一岁难过之关,惟有三伏,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 由于此。故俗话云:“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法”,非虚语也。思患预防,当在三 春行乐之时,不得纵欲过度,而先埋伏病根。花可熟观,鸟可倾听,山川云物之 胜可以纵游,而独于房欲之事略存余地。盖人当此际,满体皆春。春者,泄尽无 遗之谓也。草木之春,泄尽无遗而不坏者,以三时皆蓄,而止候泄于一春,过此 一春,又皆蓄精养神之候矣。人之一身,能保一时尽泄而三时皆不泄乎?尽泄于 春,而又不能不泄于夏,虽草木不能不枯,况人身之浮脆者乎?欲留枕席之余欢, 当使游观之尽致。何也?分心花鸟,便觉体有余闲;并力闺帏,易致身无宁刻。 然予所言,皆防已甚之词也。若使杜情而绝欲,是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焉用此不 情之物,而作人中灾异乎?

  ○夏季行乐之法

  酷夏之可畏,前幅虽露其端,然未尽暑毒之什一也。使天只有三时而无夏, 则人之死也必稀,巫医僧道之流皆苦饥寒而莫救矣。止因多此一时,遂觉人身叵 测,常有朝人而夕鬼者。《戴记》云:“是月也,阴阳争,死生分。”危哉斯言! 令人不寒而粟矣。凡人身处此候,皆当时时防病,日日忧死。防病忧死,则当刻 刻偷闲以行乐。从来行乐之事,人皆选暇于三春,予独息机于九夏。以三春神旺, 即使不乐,无损于身;九夏则神耗气索,力难支体,如其不乐,则劳神役形,如 火益热,是与性命为仇矣。《月令》以仲冬为闭藏;予谓天地之气闭藏于冬,人 身之气当令闭藏于夏。试观隆冬之月,人之精神愈寒愈健,较之暑气铄人,有不 可同年而语。凡人苟非民社系身,饥寒迫体,稍堪自逸者,则当以三时行事,一 夏养生。过此危关,然后出而应酬世故,未为晚也。追忆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 命之先,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夏不谒客,亦无客 至,匪止头巾不设,并衫履而废之。或处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 之下,猿鹤过而不知。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 果而果落树头,可谓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后此则徙居城市,酬应 日纷,虽无利欲熏人,亦觉浮名致累。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 今欲续之,求为闰余而不可得矣。伤哉!人非铁石,奚堪磨杵作针;寿岂泥沙, 不禁委尘入土。予以劝人行乐,而深悔自役其形。噫,天何惜于一闲,以补富贵 荣无之不足哉!

  ○秋季行乐之法

  过夏徂秋,此身无恙,是当与妻孥庆贺重生,交相为寿者矣。又值炎蒸初退, 秋爽媚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此时不乐,将待何时?况有阻人行乐 之二物,非久即至。二物维何?霜也,雪也。霜雪一至,则诸物变形,非特无花, 亦且少叶;亦时有月,难保无风。若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则秋价之昂,宜增十 倍。有山水之胜者,乘此时蜡屐而游,不则当面错过。何也?前此欲登而不可, 后此欲眺而不能,则是又有一年之别矣。有金石之交者,及此时朝夕过从,不则 交臂而失。何也?衤能衤戴阻人于前,咫尺有同千里;风雪欺人于后,访戴何异 登天?则是又负一年之约矣。至于姬妾之在家,一到此时,有如久别乍逢,为欢 特异。何也?暑月汗流,求为盛妆而不得,十分娇艳,惟四五之仅存;此则全副 精神,皆可用于青鬟翠黛之上。久不睹而今忽睹,有不与远归新娶同其燕好者哉? 为欢即欲,视其精力短长,总留一线之余地。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 浮屠者,至六级而即下。此房中秘术,请为少年场授之。

  ○冬季行乐之法

  冬天行乐,必须设身处地,幻为路上行人,备受风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 则无论寒燠晦明,皆有胜人百倍之乐矣。尝有画雪景山水,人持破伞,或策蹇驴, 独行古道之中,经过悬崖之下,石作狰狞之状,人有颠蹶之形者。此等险画,隆 冬之月,正宜县挂中堂。主人对之,即是御风障雪之屏,暧胃和衷之药。若杨国 忠之肉阵,党太尉之羊羔美酒,初试和温,稍停则奇寒至矣。善行乐者,必先作 如是观,而后继之以乐,则一分乐境,可抵二三分,五七分乐境,便可抵十分十 二分矣。然一到乐极忘忧之际,其乐自能渐减,十分乐境,只作得五七分,二三 分乐境,又只作得一分矣。须将一切苦境,又复从头想起,其乐之渐增不减,又 复如初。此善讨便宜之第一法也。譬之行路之人,计程共有百里,行过七八十里, 所剩无多,然无奈望到心坚,急切难待,种种畏难怨苦之心出矣。但一回头,计 其行过之路数,则七八十里之远者可到,况其少而近者乎?譬如此际止行二三十 里,尚余七八十里,则苦多乐少,其境又当何如?此种相念,非但可为行乐之方, 凡居官者之理繁治剧,学道者之读书穷理,农工商贾之任劳即勤,无一不可倚之 为法。噫,人之行乐,何与于我,而我为之嗓敝舌焦,手腕几脱。是殆有媚人之 癖,而以楮墨代脂韦者乎?

  ○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

  行乐之事多端,未可执一而论。如睡有睡之乐,坐有坐之乐,行有行之乐, 立有立之乐,饮食有饮食之乐,盥栉有盥栉之乐,即袒裼裎、如厕便溺,种种 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苟能见景生情,逢场作戏,即可悲可涕之事, 亦变欢娱。如其应事寡才,养生无术,即征歌选舞之场,亦生悲戚。兹以家常受 用,起居安乐之事,因便制宜,各存其说于左。

  ○睡

  有专言法术之人,遍授养生之诀,欲予北面事之。予讯益寿之功,何物称最? 颐生之生,谁处居多?如其不谋而合,则奉为师,不则友之可耳。其人曰:“益 寿之方,全凭导引;安生之计,惟赖坐功。”予曰:“若是,则汝法最苦,惟修苦 行者能之。予懒而好动,且事事求乐,未可以语此也。”其人曰:“然则汝意云何? 试言之,不妨互为印政。”予曰:“天地生人以时,动之者半,息之者半。动则旦, 而息则暮也。苟劳之以日,而不息之以夜,则旦旦而伐之,其死也,可立而待矣。 吾人养生亦以时,扰之以半,静之以半,扰则行起坐立,而静则睡也。如其劳我 以经营,而不逸我以寝处,则岌岌乎殆哉!其年也,不堪指屈矣。若是,则养生 之诀,当以善睡居先。睡能还精,睡能养气,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坚骨壮筋。如 其不信,试以无疾之人与有疾之人,合而验之。人本无疾,而劳之以夜,使累夕 不得安眠,则眼眶渐落而精气日颓,虽未即病,而病之情形出矣。患疾之人,久 而不寐,则病势日增;偶一沉酣,则其醒也,必有油然勃然之势。是睡,非睡也, 药也;非疗一疾之药,及治百病,救万民,无试不验之神药也。兹欲从事导引, 并力坐功,势必先遣睡魔,使无倦态而后可。予忍弃生平最效之药,而试未必果 难之方哉?”其人艴然而去,以予不足教也。予诚不足教哉!但自陈所得,实为 有见而然,与强辩饰非者稍别。前人睡诗云:“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 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近人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皆 书本唾余,请置弗道,道其未经发明者而已。睡有睡之时,睡有睡之地,睡又有 可睡可不睡之人,请条晰言之。由戌至卯,睡之时也。未戌而睡,谓之先时,先 时者不详,谓与疾作思卧者无异也;过卯而睡,谓之后时,后时者犯忌,谓与长 夜不醒者无异也。且人生百年,夜居其半,穷日行乐,犹苦不多,况以睡梦之有 余,而损宴游之不足乎?有一名士善睡,起必过午,先时而访,未有能晤之者。 予每过其居,必俟良久而后见。一日闷坐无聊,笔墨具在,乃取旧诗一首,更易 数字而嘲之曰:“吾在此静睡,起来常过午;便活七十年,止当三十五。”同人见 之,无不绝倒。此虽谑浪,颇关至理。是当睡之时,止有黑夜,舍此皆非其候矣。 然而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 日,可抵残冬之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 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堪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 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 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觅睡,觅睡得睡,其为睡也不 甜。必先处于有事,事未皆而忽倦,睡乡之民自来招我。桃源、天台诸妙境,原 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爱旧诗中有“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手书 而眠,意不在睡;抛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 惟此得之。此论睡之时也。睡又必先择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静,曰凉。不静之 地,止能睡目,不能睡耳,耳目两岐,岂安身之善策乎?不凉之地,止能睡魂, 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养生之至忌也。至于可睡可不睡之人,则分别于“忙闲” 二字。就常理而论之,则忙人宜睡,闲人可以不必睡。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 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犹之未尝睡也。其最不受用者,在将觉未觉之一时, 忽然想起某事未行,某人未见,皆万万不可已者,睡此一觉,未免失事妨时,想 到此处,便觉魂趋梦绕,胆怯心惊,较之未睡之前,更加烦躁,此忙人之不宜睡 也。闲则眼未阖而心先阖,心已开而眼未开;已睡较未睡为乐,已醒较未醒更乐, 此闲人之宜睡也。然天地之间,能有几个闲人?必欲闲而始睡,是无可睡之时矣。 有暂逸其心以妥梦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当行之事,俱当于上半日告竣,有 未竣者,则分遣家人代之,使事事皆有着落,然后寻床觅枕以赴黑甜,则与闲人 无别矣。此言可睡之人也。而尤有吃紧一关未经道破者,则在莫行歹事。“半夜 敲门不吃惊”,始可于日间睡觉,不则一闻剥啄,即是逻ヘ到门矣。

  ○坐

  从来善养生者,莫过于孔子。何以知之?知之于“寝不尸,居不容”二语。使 其好饰观瞻,务修边幅,时时求肖君子,处处欲为圣人,则其寝也,居也,不求 尸而自尸,不求容而自容;则五官四体,不复有舒展之刻。岂有泥塑木雕其形, 而能久长于世者哉?“不尸不容”四字,绘出一幅时哉圣人,宜乎崇祀千秋,而为 风雅斯文之鼻祖也。吾人燕居坐法,当以孔子为师,勿务端庄而必正襟危坐,勿 同束缚而为胶柱难移。抱膝长吟,虽坐也,而不妨同于箕踞;支颐丧我,行乐也, 而何必名为坐忘?但见面与身齐,久而不动者,其人必死。此图画真容之先兆也。

  ○行

  贵人之出,必乘车马。逸则逸矣,然于造物赋形之义,略欠周全。有足而不 用,与无足等耳,反不若安步当车之人,五官四体皆能适用。此贫士骄人语。乘 车策马,曳履搴裳,一般同是行人,止有动静之别。使乘车策马之人,能以步趋 为乐,或经山水之胜,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贫交,或见负薪之高士,欣然 止驭,徒步为欢,有时安车而待步,有时安步以当车,其能用足也,又胜贫士一 筹矣。至于贫士骄人。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缓急出门之可恃。事属可缓,则以安 步当车;如其急也,则以疾行当马。有人亦出,无人亦出;结伴可行,无伴亦可 行。不似富贵者候足于人,人或不来,则我不能即出,此则有足若无,大悖谬于 造物赋形之义耳。兴言及此,行殊可乐!

  ○立

  立分久暂,暂可无依,久当思傍。亭亭独立之事,但可偶一为之,旦旦如是, 则筋骨皆悬,而脚跟如砥,有血脉胶凝之患矣。或倚长松,或凭怪石,或靠危栏 作轼,或扶瘦竹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画图中物,何乐如之!但不可以美人 作柱,虑其础石太纤,而致栋梁皆仆也。

  ○饮

  宴集之事,其可贵者有五:饮量无论宽窄,贵在能好;饮伴无论多寡,贵在 善谈;饮具无论丰啬,贵在可继;饮政无论宽猛,贵在可行;饮候无论短长,贵 在能止。备此五贵,始可与言饮酒之乐;不则曲蘖宾朋,皆凿性斧身之具也。予 生平有五好,又有五不好,事则相反,乃其势又可并行而不悖。五好、五不好维 何?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谈;不好长夜之欢,而好与明月相随而不忍别; 不好为苛刻之令,而好受罚者欲辩无辞;不好使酒骂坐之人,而好其于酒后尽露 肝膈。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饮量不胜蕉叶,而日与酒人为徒。近日又增一种 癖好、癖恶:癖好音乐,每听必至忘归;而又癖恶座客多言,与竹肉之音相乱。 饮酒之乐,备于五贵、五好之中,此皆为宴集宾朋而设。若夫家庭小饮与燕闲独 酌,其为乐也,全在天机逗露之中,形迹消忘之内。有饮宴之实事,无酬酢之虚 文。睹儿女笑啼,认作班斓之舞;听妻孥劝诫,若闻金缕之歌。苟能作如是观, 则虽谓朝朝岁旦,夜夜无宵可也。又何必座客常满,樽酒不空,日藉豪举以为乐 哉?

  ○谈

  读书,最乐之事,而懒人常以为苦;清闲,最乐之事,而有人病其寂寞。就 乐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闲,莫若与高士盘桓,文人讲论。何也?“与君一夕话, 胜读十年书。”既受一夕之乐,又省十年之苦,便宜不亦多乎?“因过竹院逢僧话, 又得浮生半日闲。”既得半日之闲,又免多时之寂,快乐可胜道乎?善养生者, 不可不交有道之士;而有道之士,多有不善谈者。有道而善谈者,人生希觏,是 当时就日招,以备开聋启聩之用者也。即云我能挥麈,无假于人,亦须借朋侪起 发,岂能若西哉之钟ね,不叩自鸣者哉?

  ○沐浴

  盛暑之月,求乐事于黑甜之外,其惟沐浴乎?潮垢非此不除,浊污非此不净, 炎蒸暑毒之气亦非此不解。此事非独宜于盛夏,自严冬避冷,不宜频浴外,凡遇 春温秋爽,皆可借此为乐。而养生之家则往往忌之,谓其损耗元神也。吾谓沐浴 既能损身,则雨露亦当损物,岂人与草木有二性乎?然沐浴损身之说,亦非无据 而云然。予尝试之。试于初下浴盆时,以未经浇灌之身,忽遇澎湃奔腾之势,以 热投冷,以湿犯燥,几类水攻。此一激也,实足以冲散元神,耗除精气。而我有 法以处之:虑其太激,则势在尚绶;避其太势,则利于用温。解衣磅礴之秋,先 调水性,使之略带温和,由腹及胸,由胸及背,惟其温而缓也,则有水似乎无水, 已浴同于未浴。俟与水性相习之后,始以热者投之,频浴频投,频投频搅,使水 乳交融而不觉,渐入佳境而莫知,然后纵横其势,反侧其身,逆灌顺浇,必至痛 快其身而后已。此盆中取乐之法也。至于富室大家,扩盆为屋,注水于池者,冷 则加薪,热则去火,自有以逸待劳之法,想无俟贫人置喙也。

  ○听琴观棋

  弈棋尽可消闲,似难借以行乐;弹琴实堪养性,未易执此求欢。以琴必正襟 危坐而弹,棋必整槊横戈以待。百骸尽放之时,何必再期整肃?万念俱忘之际, 岂宜复较输赢?常有贵禄荣名付之一掷,而与人围棋赌胜,不肯以一着相绕者, 是与让千乘之国,而争箪食豆羹者何异哉?故喜弹不若喜听,善弈不如善观。人 胜而我为之喜,人败而我不必为之忧,则是常居胜地也;人弹和缓之音而我为之 吉,人弹噍杀之音而我不必为之凶,则是长为吉人也。或观听之余,不无技痒, 何妨偶一为之,但不寝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则为善则善弈者耳。

  ○看花听鸟

  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娇花嫩蕊心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 复生群鸟以佐之。此段心机,竟与购觅红妆,习成歌舞,饮之食之,教之诲之以 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过目而莫之睹, 鸣禽悦耳而莫之闻者。至其捐资所购之姬妾,色不及花之万一,声仅窃鸟之绪余, 然而睹貌即惊,闻歌辄喜,为其貌似花而声似鸟也。噫,贵似贱真,与叶公之好 龙何异?予则不然。每值花柳争妍之日,飞鸣斗巧之时,必致谢洪钧,归功造物, 无饮不奠,有食必陈,若善士信妪之佞佛者。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惟 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谓不负花 鸟;而花鸟得予,亦所称“一人知己,死可无恨”者乎!

  ○蓄养禽鱼

  鸟之悦人以声者,画眉、鹦鹉二种。而鹦鹉之声价,高出画眉上,人多癖之, 以其能作人言耳。予则大违是论,谓鹦鹉所长止在羽毛,其声则一无可取。鸟声 之可听者,以其异于人声也。鸟声异于人声之可听者,以出于人者为人籁,出于 鸟者为天籁也。使我欲听人言,则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笼中?况最善说话之鹦鹉, 其舌本之强,犹甚于不善说话之人,而所言者,又不过口头数语。是鹦鹉之见重 于人,与人之所以重鹦鹉者,皆不可诠解之事。至于画眉之巧,以一口而代众舌, 每效一种,无不酷似,而复纤婉过之,诚鸟中慧物也。予好与此物作缘,而独怪 其易死。既善病而复招尤,非殁于已,即伤于物,总无三年不坏者。殆亦多技多 能所致欤?

  鹤、鹿二种之当蓄,以其有仙风道骨也。然所耗不赀,而所居必广,无其资 与地者,皆不能蓄。且种鱼养鹤,二事不可兼行,利此则害彼也。然鹤之善唳善 舞,与鹿之难扰易驯,皆品之极高贵者,麟凤龟龙而外,不得不推二物居先矣。 乃世人好此二物,又以分轻重于其间,二者不可得兼,必将舍鹿而求鹤矣。显贵 之家,匪特深藏苑囿,近置衙斋,即倩人写真绘像,必以此物相随。予尝推原其 故,皆自一人始之,赵清献公是也。琴之与鹤,声价倍增,讵非贤相提携之力欤?

  家常所蓄之物,鸡犬而外,又复有猫。鸡司晨,犬守夜,猫捕鼠,皆有功于 人而自食其力者也。乃猫为主人所亲昵,每食与俱,尚有听其搴帷入室,伴寝随 眠者。鸡栖于埘,犬宿于外,居处饮食皆不及焉。而从来叙禽兽之功,谈治平之 象者,则止言鸡犬而并不及猫。亲之者是,则略之者非;亲之者非,则略之者是; 不能不惑于二者之间矣。曰:有说焉。昵猫而贱鸡犬者,犹癖谐臣媚子,以其不 呼能来,闻叱不去;因其亲而亲之,非有可亲之道也。鸡犬二物,则以职业为心, 一到司晨守夜之时,则各司其事,虽豢以美食,处以曲房,使不即彼而就此,二 物亦守死弗至;人之处此,亦因其远而远之,非有可远之道也。即其司晨守夜之 功,与捕鼠之功亦有间焉。鸡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饥寒而尽瘁,无所利而为之, 纯公无私者也;猫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为之,公私相半者也。清勤 自处,不屑媚人者,远身之道;假公自为,密迩其君者,固宠之方。是三物之亲 疏,皆自取之也。然以我司职业于人间,亦必效鸡犬之行,而以猫之举动为戒。 噫,亲疏可言也,祸福不可言也。猫得自终其天年,而鸡犬之死,皆不免于刀锯 鼎镬之罚。观于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职之难。其不冠进贤,而脱然于宦海浮 沉之累者,幸也。

  ○浇灌竹木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 此予山居行乐之诗也。能以草木之生死为生死,始可与言灌园之乐,不则一灌再 灌之后,无不畏途视之矣。殊不知草木欣欣向荣,非止耳目堪娱,亦可为艺草植 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气。不见生财之地万物皆荣,退运之家群生不遂?气之旺 与不旺,皆于动植验之。若是,则汲水浇花,与听信堪舆、修门改向者无异也。 不视为苦,则乐在其中。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节其劳逸,亦颐养性情 之一助也。 止忧第二   忧可忘乎?不可忘乎?曰:可忘者非忧,忧实不可忘也。然则忧之未忘,其 何能乐?曰:忧不可忘而可止,止即所以忘之也。如人忧贫而劝之使忘,彼非不 欲忘也,啼饥号寒者迫于内,课赋索逋者攻于外,忧能忘乎?欲使贫者忘忧,必 先使饥者忘啼,寒者忘号,征且索者忘其逋赋而后可,此必不得之数也。若是, 则“忘忧”二字徒虚语耳。犹慰下第者以来科必发,慰老而无嗣者以日后必生,迨 其不发不生,亦止听之而已,能归咎慰我者而责之使偿乎?语云:“临渊羡鱼, 不如退而结网。”慰人忧贫者,必当授以生财之法;慰人下第者,必先予以必售 之方;慰人老而无嗣者,当令蓄姬买妾,止妒息争,以为多男从出之地。若是, 则为有裨之言,不负一番劝谕。止忧之法,亦若是也。忧之途径虽繁,总不出可 备、难防之二种,姑为汗竹,以代树萱。

  ○止眼前可备之忧

  拂意之境,无人不有,但问其易处不易处,可防不可防。如易处而可防,则 于未至之先,筹一计以待之。此计一得,即委其事于度外,不必再筹,再筹则惑 我者至矣。贼攻于外而民扰于中,其可防乎?俟其既至,则以前画之策,取而予 之,切勿自动声色。声色动于外,则气馁于中。此以静待动之法,易知亦易行也。

  ○止身外不测之忧

  不测之忧,其未发也,必先有兆。现乎蓍龟,动乎四体者,犹未必果验。其 必验之兆,不在凶信之频来,而反在吉祥之事之太过。乐极悲生,否伏于泰,此 一定不移之数也。命薄之人,有奇福,便有奇祸;即厚德载福之人,极祥之内, 亦必酿出小灾。盖天道好还,不敢尽私其人,微示公道于一线耳。达者如此,无 不思患预防,谓此非善境,乃造化必忌之数,而鬼神必间之秋也。萧墙之变, 其在是乎?止忧之法有五:一曰谦以省过,二曰勤以砺身,三曰俭以储费,四曰 恕以息争,五曰宽以弥谤。率此而行,则忧之大者可小,小者可无;非循环之数, 可以窃逃而幸免也。只因造物予夺之权,不肯为人所测识,料其如此,彼反未必 如此,亦造物者颠倒英雄之惯技耳。 调饮啜第三

  《食物本草》一书,养生家必需之物。然翻阅一过,即当置之。若留匕箸之 旁,日备考核,宜食之物则食之,否则相戒勿用,吾恐所好非所食,所食非所好, 曾睹羊枣而不得咽,曹刿鄙肉食而偏与谋,则饮食之事亦太苦矣。尝有性不宜 食而口偏嗜之,因惑《本草》之言,遂以疑虑致疾者。弓蛇之为崇,岂仅在形似 之间哉!食色,性也,欲藉饮食养生,则以不离乎性者近是。

  ○爱食者多食

  生平爱食之物,即可养身,不必再查《本草》。春秋之时,并无《本草》, 孔子性嗜姜,即不撤姜食,性嗜酱,即不得其酱不食,皆随性之所好,非有考据 而然。孔子于姜、酱二物,每食不离,未闻以多致疾。可见性好之物,多食不为 崇也。但亦有调剂君臣之法,不可不知。“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此即调剂君臣 之法。肉与食较,则食为君而肉为臣;姜、酱与肉较,则又肉为君而姜、酱为臣 矣。虽有好不好之分,然君臣之位不可乱也。他物类是。

  ○怕食者少食

  凡食一物而凝滞胸膛,不能克化者,即是病根,急宜消导。世间只有瞑眩之 药,岂有瞑眩之食乎?喜食之物,必无是患,强半皆所恶也。故性恶之物即当少 食,不食更宜。

  ○太饥勿饱

  欲调饮食,先匀饥饱。大约饥至七分而得食,斯为酌中之度,先时则早,过 时则迟。然七分之饥,亦当予以七分之饱,如田畴之水,务与禾苗相称,所需几 何,则灌注几何,太多反能伤稼,此平时养生之火候也。有时迫于繁冗,饥过七 分而不得食,遂至九分十分者,是谓太饥。其为食也,宁失之少,勿犯于多。多 则饥饱相搏而脾气受伤,数月之调和,不敌一朝之紊乱矣。

  ○太饱勿饥

  饥饱之度,不得过于七分是已。然又岂无饕餮太甚,其腹果然之时?是则失 之太饱。其调饥之法,亦复如前,宁丰勿啬。若谓逾时不久,积食难消,以养鹰 之法处之,故使饥肠欲绝,则似大熟之后,忽遇奇荒。贫民之饥可耐也,富民之 饥不可耐也,疾病之生多由于此。从来善养生者,必不以身为戏。

  ○怒时哀时勿食

  喜怒哀乐之始发,均非进食之时。然在喜乐犹可,在哀怒则必不可。怒时食 物易下而难消,哀时食物难消亦难下,俱宜暂过一时,候其势之稍杀。饮食无论 迟早,总以入肠消化之时为度。早食而不消,不若迟食而即消。不消即为患,消 则可免一餐之忧矣。

  ○倦时闷时勿食

  倦时勿食,防瞌睡也。瞌睡则食停于中,而不得下。烦闷时勿食,避恶心也。 恶心则非特不下,而呕逆随之。食一物,务得一物之用。得其用则受益,不得其 用,岂止不受益而已哉! 调饮啜第三   《食物本草》一书,养生家必需之物。然翻阅一过,即当置之。若留匕箸之 旁,日备考核,宜食之物则食之,否则相戒勿用,吾恐所好非所食,所食非所好, 曾睹羊枣而不得咽,曹刿鄙肉食而偏与谋,则饮食之事亦太苦矣。尝有性不宜 食而口偏嗜之,因惑《本草》之言,遂以疑虑致疾者。弓蛇之为崇,岂仅在形似 之间哉!食色,性也,欲藉饮食养生,则以不离乎性者近是。

  ○爱食者多食

  生平爱食之物,即可养身,不必再查《本草》。春秋之时,并无《本草》, 孔子性嗜姜,即不撤姜食,性嗜酱,即不得其酱不食,皆随性之所好,非有考据 而然。孔子于姜、酱二物,每食不离,未闻以多致疾。可见性好之物,多食不为 崇也。但亦有调剂君臣之法,不可不知。“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此即调剂君臣 之法。肉与食较,则食为君而肉为臣;姜、酱与肉较,则又肉为君而姜、酱为臣 矣。虽有好不好之分,然君臣之位不可乱也。他物类是。

  ○怕食者少食

  凡食一物而凝滞胸膛,不能克化者,即是病根,急宜消导。世间只有瞑眩之 药,岂有瞑眩之食乎?喜食之物,必无是患,强半皆所恶也。故性恶之物即当少 食,不食更宜。

  ○太饥勿饱

  欲调饮食,先匀饥饱。大约饥至七分而得食,斯为酌中之度,先时则早,过 时则迟。然七分之饥,亦当予以七分之饱,如田畴之水,务与禾苗相称,所需几 何,则灌注几何,太多反能伤稼,此平时养生之火候也。有时迫于繁冗,饥过七 分而不得食,遂至九分十分者,是谓太饥。其为食也,宁失之少,勿犯于多。多 则饥饱相搏而脾气受伤,数月之调和,不敌一朝之紊乱矣。

  ○太饱勿饥

  饥饱之度,不得过于七分是已。然又岂无饕餮太甚,其腹果然之时?是则失 之太饱。其调饥之法,亦复如前,宁丰勿啬。若谓逾时不久,积食难消,以养鹰 之法处之,故使饥肠欲绝,则似大熟之后,忽遇奇荒。贫民之饥可耐也,富民之 饥不可耐也,疾病之生多由于此。从来善养生者,必不以身为戏。

  ○怒时哀时勿食

  喜怒哀乐之始发,均非进食之时。然在喜乐犹可,在哀怒则必不可。怒时食 物易下而难消,哀时食物难消亦难下,俱宜暂过一时,候其势之稍杀。饮食无论 迟早,总以入肠消化之时为度。早食而不消,不若迟食而即消。不消即为患,消 则可免一餐之忧矣。

  ○倦时闷时勿食

  倦时勿食,防瞌睡也。瞌睡则食停于中,而不得下。烦闷时勿食,避恶心也。 恶心则非特不下,而呕逆随之。食一物,务得一物之用。得其用则受益,不得其 用,岂止不受益而已哉! 节色欲第四   行乐之地,首数房中。而世人不善处之,往往启妒酿争,翻为祸人之具。即 有善御者,又未免溺之过度,因以伤身,精耗血枯,命随之绝。是善处不善处, 其为无益于人者一也。至于养生之家,又有近姹远色之二种,各持一见,水火其 词。噫,天既生男,何复生女,使人远之不得,近之不得,功罪难予,竟作千古 不决之疑案哉!予请为息争止谤,立一公评,则谓阴阳之不可相无,忧天地之不 可使半也。天苟去地,非止无地,亦并无天。江河湖海之不存,则日月奚自而藏? 雨露凭何而泄?人但知藏日月者地也,不知生日月者亦地也;人但知泄雨露者地 也,不知生雨露者亦地也。地能藏天之精,泄天之液,而不为天之害,反为天之 助者,其故何居?则以天能用地,而不为地所用耳。天使地晦,则地不敢不晦; 迨欲其明,则又不敢不明。水藏于地,而不假天之风,则波涛无据而起;土附于 地,而不逢天之候,则草木何自而生?是天也者,用地之物也;犹男为一家之主, 司出纳吐茹之权者也。地也者,听天之物也;犹女备一人之用,执饮食寝处之劳 者也。果若是,则房中之乐,何可一日无之?但顾其人之能用与否,我能用彼, 则利莫大焉。参苓芪术皆死药也,以死药疗生人,犹以枯木接活树,求其气脉之 贯,未易得也。黄婆姹女皆活药也,以活药治活人,犹以雌鸡抱雄卵,冀其血脉 之通,不更易乎?凡借女色养身而反受其害者,皆是男为女用,反地为天者耳。 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被戮之人之过,与杀人者何尤?人问:执子之见,则老 氏“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之说,不几谬乎?予曰:正从此说参来,但为下一转语: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亦能使心不乱。何也?人能摒绝嗜欲,使声色 货利不至于前,则诱我者不至,我自不为人诱,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终 日不见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见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之中, 与若辈习处,则是“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心之不乱,不大异于不见可欲而忽见可 欲之人哉?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而忽见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 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二说并存,则游于方之内外,无适不可。

  ○节快乐过情之欲

  乐中行乐,乐莫大焉。使男子至乐,而为妇人者尚有他事萦心,则其为乐也, 可无过情之虑。使男妇并处极乐之境,其为地也,又无一人一物搅挫其欢,此危 道也。决尽提防之患,当刻刻虑之。然而但能行乐之人,即非能虑患之人;但能 虑患之人,即是可以不必行乐之人。此论徒虚设耳。必须此等忧虑历过一遭,亲 尝其苦,然后能行此乐。噫,求为三折肱之良医,则囊中妙药存者鲜矣,不若早 留余地之为善。

  ○节忧患伤情之欲

  忧愁困苦之际,无事娱情,即念房中之乐。此非自好,时势迫之使然也。然 忧中行乐,较之平时,其耗精损神也加倍。何也?体虽交而心不交,精未泄而气 已泄。试强愁人以欢笑,其欢笑之苦更甚于愁,则知忧中行乐之可已。虽然,我 能言之,不能行之,但较平时稍节则可耳。

  ○节饥饱方殷之欲

  饥、寒、醉、饱四时,皆非取乐之候。然使情不能禁,必欲遂之,则寒可为 也,饥不可为也;醉可为也,饱不可为也。以寒之为苦在外,饥之为苦在中,醉 有酒力之可凭,饱无轻身之足据。总之,交媾者,战也,枵腹者不可使战;并处 者,眠也,果腹者不可与眠。饥不在肠而饱不在腹,是为行乐之时矣。

  ○节劳苦初停之欲

  劳极思逸,人之情也,而非所论于耽酒嗜色之人。世有喘息未定,即赴温柔 乡者,是欲使五官百骸、精神气血,以及骨中之髓、肾内之精,无一不劳而后已。 此杀身之道也。疾发之迟缓虽不可知,总无不胎病于内者。节之之法有缓急二种: 能缓者,必过一夕二夕;不能缓者,则酣眠一觉以代一夕,酣眠二觉以代二夕。 惟睡可以息劳,饮食居处皆不若也。

  ○节新婚乍御之欲

  新婚燕尔,不必定在初娶,凡妇人未经御而乍御者,即是新婚。无论是妻是 妾,是婢是妓,其为燕尔之情则一也。乐莫乐于新相知,但观此一夕之为欢,可 抵寻常之数夕,即知此一夕之所耗,亦可抵寻常之数夕。能保此夕不受燕尔之伤, 始可以道新婚之乐。不则开荒辟昧,既以身任奇劳,献媚要功,又复躬承异瘁。 终身不二色者,何难作背城一战;后宫多嬖侍者,岂能为不败孤军?危哉!危哉! 当筹所以善此矣。善此当用何法?曰:“静之以心,虽曰燕尔新婚,只当行其故 事。“说大人,则藐之”,御新人,则旧之。仍以寻常女子相视,而大致大动其心。 过此一夕二夕之后,反以新人视之,则可谓驾驭有方,而张弛合道者矣。

  ○节隆冬盛暑之欲

  最宜节欲者隆冬,而最难节欲者亦是隆冬;最忌行乐者盛暑,而最便行乐者 又是盛暑。何也?冬夜非人不暧,贴身惟恐不密,倚翠偎红之际,欲念所由生也。 三时苦于衤能衤戴,九夏独喜轻便,袒裼裸裎之时,春心所由荡也。当此二时, 劝人节欲,似乎人情,然反此即非保身之道。节之为言,明有度也;有度则寒暑 不为灾,无度则温和亦致戾。节之为言,示能守也;能守则日与周旋而神旺,无 守则略经点缀而魂摇。由有度而驯至能守,由能守而驯至自然,则无时不堪昵玉, 有暇即可怜香。将鄙是集为可焚,而怪湖上笠翁之多事矣。 却病第五   病之起也有因,病之伏也有在,绝其因而破其在,只在一字之和。俗云:“家 不和,被邻欺。”病有病魔,魔非善物,犹之穿窬之盗,起讼构难之人也。我之 家室有备,怨谤不生,则彼无所施其狡猾,一有可乘之隙,则环肆奸欺而崇我矣。 然物必先朽而后虫生之,苟能固其根本,荣其枝叶,虫虽多,其奈树何?人身所 当和者,有气血、脏腑、脾胃、筋骨之种种,使必逐节调和,则头绪纷然,顾此 失彼,穷终日之力,不能防一隙之疏。防病而病生,反为病魔窃笑耳。有务本之 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则百体皆和。即有不和,心能居重驭轻,运筹帷幄,而 治之以法矣。否则内之不宁,外将奚视?然而和心之法,则难言之。哀不至伤, 乐不至淫,怒不至于欲触,忧不至于欲绝。“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微聋与 暂哑,均是寿身资。”此和心诀也。三复斯言,病其可却。

  ○病未至而防之

  病未至而防之者,病虽未作,而有可病之机与必病之势,先以药物投之,使 其欲发不得,犹敌欲攻我,而我兵先之,预发制人者也。如偶以衣薄而致寒,略 为食多而伤饱,寒起畏风之渐,饱生悔食之心,此即病之机与势也。急饮散风之 物而使之汗,随投化积之剂而速之消。在病之自视如人事,机才动而势未成,原 在可行可止之界,人或止之,则竟止矣。较之戈矛已发,而兵行在途者,其势不 大相径庭哉?

  ○病将至而止之

  病将至而止之者,病形将见而未见,病态欲支而难支,与久疾乍愈之人同一 意况。此时所患者切忌猜疑。猜疑者,问其是病与否也。一作两歧之念,则治之 不力,转盼而疾成矣。即使非疾,我以是疾处之,寝食戒严,务作深沟高垒之计; 刀圭毕备,时为出奇制胜之谋。以全副精神,料理奸谋未遂之贼,使不得揭竿而 起者,岂难行不得之数哉?

  ○病已至而退之

  病已至而退之,其法维何?曰:止在一字之静。敌已至矣,恐怖何益?“剪 灭此而后朝食”,谁不欲为?无如不可猝得。宽则或可渐除,急则疾上又生疾矣。 此际主持之力,不在卢医、扁鹊,而全在病人。何也?召疾使来者,我也,非医 也。我由寒得,则当使之并力去寒;我自欲来,则当使之一心治欲。最不解者, 病人延医,不肯自述病源,而只使医人按脉。药性易识,脉理难精,善用药者时 有,能悉脉理而所言必中者,今世能有几人哉?徒使按脉定方,是以性命试医, 而观其中用否也。所谓主持之力不在卢医、扁鹊,而全在病人者,病人之心专一, 则医人之心亦专一,病者二三其词,则医人什佰其径,径愈宽则药愈杂,药愈杂 则病愈繁矣。昔许胤宗谓人曰:“古之上医,病与脉值,惟用一物攻之。今人不 谙脉理,以情度病,多其药物以幸有功,譬之猎人,不知兔之所在,广络原野以 冀其获,术亦昧矣。”此言多药无功,而未及其害。以予论之,药味多者不能愈 疾,而反能害之。如一方十药,治风者有之,治食者有之,治痨伤虚损者亦有之。 此合则彼离,彼顺则此逆,合者顺者即使相投,而离者逆者又复于中为崇矣。利 害相攻,利卒不能胜害,况其多离少合,有逆无顺者哉?故延医服药,危道也。 不自为政,而听命于人,又危道中之危道也。慎而又慎,其庶几乎! 疗病第六

  “病不服药,如得中医。”此八字金丹,救出世间几许危命!进此说于初得病 时,未有不怪其迂者,必俟刀圭药石无所不投,人力既穷,而沉疴如故,不得已 而从事斯语,是可谓天人交迫,而使就“中医”者也。乃不攻不疗,反致霍然,始 信八字金丹,信乎非谬。以予论之,天地之间只有贫生怕死之人,并无起死回生 之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旨哉斯言!不得以谚语目之矣。然病之不能 废医,犹旱之不能废祷。明知雨泽在天,匪求能致,然岂有晏然坐视,听禾苗稼 穑之焦枯者乎?自尽其心而已矣。予善病一生,老而勿药。百草尽经尝试,几作 神农后身,然于大黄解结之外,未见有呼应极灵,若此物之随试验验者也。生平 著书立言,无一不由杜撰,其于疗病之法亦然。每患一症,辄自考其致此之由, 得其所由,然后治之以方,疗之以药。所谓方者,非方书所载之方,乃触景生情, 就事论事之方也;所谓药者,非《本草》必载之药,乃随心所喜,信手拈来之药 也。明知无本之言不可训世,然不妨姑妄言之,以备世人之妄听。凡阅是编者, 理有可信则存之,事有可疑则阙之,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是所望于读笠翁 之书者。

  药笼应有之物,备载方书;凡天地间一切所有,如草木金石,昆虫鱼鸟,以 及人身之便溺,牛马之溲渤,无一或遗,是可谓两者至备之书,百代不刊之典。 今试以《本草》一书高悬国门,谓有能增一疗病之物,及正一药性之讹者,予以 千金。吾知轩、岐复出,卢、扁再生,亦惟有屏息而退,莫能觊觎者矣。然使不 幸而遇笠翁,则千金必为所攫。何也?药不执方,医无定格。同一病也,同一药 也,尽有治彼不效,治此忽效者;彼是则此非,彼非则此是,必居一于此矣。又 有病是此病,药非此药,万无可用之理,或被庸医误投,或为臧获谬取,食之不 死,反以回生者。迹是而观,则《本草》所载诸药性,不几大谬不然乎?更有奇 于此者,常见有人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药饵攻之不效,刀圭试之不灵,忽于无 心中瞥遇一事,猛见一物,其物并非药饵,其事绝异刀圭,或为喜乐而病消,或 为惊慌而疾退。“救得命活,即是良医;医得病痊,便称良药。”由是观之,则此 一物与此一事者,即为《本草》所遗,岂得谓之全备乎?虽然,彼所载者,物性 之常;我所言者,事理之变。彼之所师者人,人言如是,彼言亦如是,求其不谬 则幸矣;我之所师者心,心觉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于世何为乎?究竟予言似 创,实非创也,原本于方书之一言:“医者,意也。”以意为医,十验八九,但非 其人不行。吾愿以拆字射覆者改卜为医,庶几此法可行,而不为一定不移之方书 所误耳。

  ○本性酷好之药

  一曰本性酷好之物,可以当药。凡人一生,必有偏嗜偏好之一物,如文王之 嗜菖蒲菹,曾之嗜羊枣,刘伶之嗜酒,卢仝之嗜茶,权长孺之嗜瓜,皆癖嗜也。 癖之所在,性命与通,剧病得此,皆称良药。医士不明此理,必按《本草》而稽 查药性,稍与症左,即鸩毒视之。此异疾之不能遽瘳也。予尝以身试之。庚午之 岁,疫疠盛行,一门之内,无不呻吟,而惟予独甚。时当夏五,应荐杨梅,而予 之嗜此,较前人之癖菖蒲、羊枣诸物,殆有甚焉,每食必过一斗。因讯妻孥曰: “此果曾入市否?”妻孥知其既有而未敢遽进,使人密讯于医。医者曰:“其性极热, 适与症反。无论多食,即一二枚亦可丧命。”家人识其不可,而恐予固索,遂诡 词以应,谓此时未得,越数日或可致之。讵料予宅邻街,卖花售果之声时时达于 户内,忽有大声疾呼而过予门者,知其为杨家果也。予始穷诘家人,彼以医士之 言对。予曰:“碌碌巫咸,彼乌知此?急为购之!”及其既得,才一沁齿而满胸之 郁结俱开,咽入腹中,则五脏皆和,四体尽适,不知前病为何物矣。家人睹此, 知医言不验,亦听其食而不禁,病遂以此得痊。由是观之,无病不可医,无物不 可当药。但须以渐尝试,由少而多,视其可进而进之,始不以身为孤注。又有因 嗜此物,食之过多因而成疾者,又当别论。不得尽执以酒解酲之说,遂其势而益 之。然食之既厌而成疾者,一见此物,即避之如仇。不相忌而相能,即为对症之 药可知已。

  ○其人急需之药

  二曰其人急需之物,可以当药。人无贵贱穷通,皆有激切所需之物。如穷人 所需者财,富人所需者官,贵人所需者升擢,老人所需者寿,皆卒急欲致之物也。 惟其需之甚急,故一投辄喜,喜即病痊。如人病入膏肓,匪医可救,则当疗之以 此。力能致者致之,力不能致,不妨绐之以术。家贫不能致者者,或向富人称贷, 伪称亲友馈遗,安置床头,予以可喜,此救贫病之第一着也。未得官者,或急为 纳粟,或谬称荐举;已得官者,或真谋铨补,或假报量移。至于老人欲得之遐年, 则出在星相巫医之口,予千予百,何足吝哉!是皆“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 身”者也。虽然,疗诸病易,疗贫病难。世人忧贫而致疾,疾而不可救药者,几 与恒河沙比数。焉能假太仓之粟,贷郭况之金,是人皆予以可喜,而使之霍然尽 愈哉?

  ○一心钟爱之药

  三曰一心钟爱之人,可以当药。人心私爱,必有所钟。常有君不得之于臣, 父不得之于子,而极疏极远极不足爱之人,反为精神所注,性命以之者,即是钟 情之物也。或是娇妻美妾,或为狎客娈童,或系至亲密友,思之弗得,与得而弗 亲,皆可以致疾。即使致疾之由,非关于此,一到疾痛无聊之际,势必念及私爱 之人。忽使相亲,如鱼得水,未有不耳清目明,精神陡健,若病魔之辞去者。此 数类之中,惟色为甚,少年之疾,强半犯此。父母不知,谬听医士之言,以色为 戒,不知色能害人,言其常也,情堪愈疾,处其变也。人为情死,而不以情药之, 岂人为饥死,而仍戒令勿食,以成首阳之志乎?凡有少年子女,情窦已开,未经 婚嫁而至疾,疾而不能遽瘳者,惟此一物可以药之。即使病躯羸弱,难使相亲, 但令往来其前,使知业为我有,亦可慰情思之大半。犹之得药弗食,但嗅其味, 亦可内通腠理,外壮筋骨,同一例也。至若闺门以外之人,致之不难,处之更易。 使近卧榻,相昵相亲,非招人与共,乃赎药使堂也。仁人孝子之养亲,严父慈母 之爱子,俱不可不预蓄是方,以防其疾。

  ○一生未见之药

  四曰一生未见之物,可以当药。欲得未得之物,是人皆有,如文士之于异书, 武人之于宝剑,醉翁之于名酒,佳人之于美饰,是皆一往情深,不辞困顿,而欲 与相俱者也。多方觅得而使之一见,又复艰难其势而后出之,此驾驭病人之术也。 然必既得而后留难之,许而不能卒与,是益其疾矣。所谓异书者,不必微言秘籍, 搜藏破壁而后得之。凡属新编,未经目睹者,即是异书,如陈琳之檄,枚乘之文, 皆前人已试之药也。须知奇文通神,鬼魅遇之,无有不辟者。而予所谓文人,亦 不必定指才士,凡系识字之人,即可以书当药。传奇野史,最病魔,倩人读之, 与诵咒辟邪无异也。他可类推,勿拘一辙。富人以珍宝为异物,贫家以罗绮为异 物,猎山之民见海错而称奇,穴处之家入巢居而赞异。物无美恶,希觏为珍;妇 少妍媸,乍亲必美。昔未睹而今始睹,一钱所购,足抵千金。如必俟希世之珍, 是索此辈于枯鱼之肆矣。

  ○平时契慕之药

  五曰平时契慕之人,可以当药。凡人有生平向往,未经谋而者,如其惠然肯 来,以此当药,其为效也更捷。昔人传韩非书至秦,秦王见之曰:“寡人得见此 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汉武帝读相如《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 同时哉!”晋时宋纤有远操,沉静不与世交,隐居酒泉,不应辟命。太守杨宣慕 之,画其像于阁上,出入视之。是秦王之于韩非,武帝之于相如,杨宣之于宋纤, 可谓心神毕射,寤寐相求者矣。使当秦王、汉帝、杨宣卧疾之日,忽致三人于榻 前,则其霍然起舞,执手为欢,不知疾之所从去者,有不待事毕而知之矣。凡此 皆言秉彝至好出自中心,故能愉快若此。其因人赞美而随声附和者不与焉。

  ○素常乐为之药

  六曰素常乐为之事,可以当药。病人忌劳,理之常也。然有“乐此不疲”一说 作转语,则劳之适以逸之,迹非拘士所能知耳。予一生疗病,全用是方,无疾不 试,无试不验,徙痈浣肠之奇,不是过也。予生无他癖,惟好著书,忧藉以消, 怒藉以释,牢骚不平之气藉以铲除。因思诸疾之萌蘖,无不始于七情,我有治情 理性之药,彼乌能崇我哉!故于伏枕呻吟之初,即作开卷第一义;能起能坐,则 落毫端,不则但存腹稿。迨沉疴将起之日,即新编告竣之时。一生剞劂,孰使为 之?强半出造化小儿之手。此我辈文人之药,“止堪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者。而 天下之人,莫不有乐为之一事,或耽诗癖酒,或慕乐嗜棋,听其欲为,莫加禁止, 亦是调理病人之一法。总之,御疾之道,贵在能忘;切切在心,则我为疾用,而 死生听之矣。知其力乏,而故授以事,非扰之使困,乃迫之使忘也。

  ○生平痛恶之药

  七曰生平痛恶之物与切齿之人,忽而去之,亦可当药。人有偏好,即有偏恶。 偏好者致之,既可已疾,岂偏恶者辟之使去,逐之使远,独不可当沉疴之《七发》 乎?无病之人,目中不能容屑,去一可憎之物,如拔眼内之钉。病中睹此,其为 累也更甚。故凡遇病人在床,必先计其所仇者何人,憎而欲去者何物,人之来也 屏之,物之存也去之。或诈言所仇之人灾伤病故,暂快一时之心,以缓须臾之死, 须臾不死,或竟不死也,亦未可知。股救亲,未必能活;割仇家之肉以食亲, 痼疾未有不起者。仇家之肉,岂有异味可尝,而怪色奇形之可辨乎?暂欺以方, 亦未尝不可。此则充类至义之尽也。愈疾之法,岂必尽然,得其意而已矣。

  以上诸药,创自笠翁,当呼为《笠翁本草》。其余疗病之药及攻疾之方,效 而可用者尽多。但医士能言,方书可考,载之将不胜载。悉留本等之事,以归分 内之人,俎不越庖,非言其可废也。总之,此一书者,事所应有,不得不有;言 所当无,不敢不无。“绝无仅有”之号,则不敢居;“虽有若无”之名,亦不任受。 殆亦可存而不必尽废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