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金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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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金石緣

Compiler: Jingtianzhuren

Release date: May 7, 2008 [eBook #25369]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金石緣 ***

Produced by Yi-Hong Chen

第一回 小神童聯姻富室 窮醫士受害官舟

  詩曰:
  莫怨天公賦畀偏,
  窮通才拙似浮煙。
  空思他日開屯運,
  難定今朝締好緣。
  有聚終須風雨散,
  無情何必夢魂牽。
  莊周似蝶還非蝶,
  總與乾坤握化權。這兩首詩,是說人婚姻富貴,貧窮落難,都由天定,非人力可為。無奈世人,終不安分明理,見人一時落難,即要退婚絕交,使從前一團和好,兩相棄絕。誰想他惡運一去,忽然富貴,自己反要去靠著他。所以古人說得好 :「 十年富貴輪流轉。」 以見人心必不可因眼前光,而不計其日後 也。至於婦人,惟重賢德貞靜,不在容貌美丑。如容顏俊美,不能守節,非惟落於泥塗,甚至為娼為妓,遺臭萬年;若容貌醜陋,而能堅貞守困,豈特名標青史,且至大富大貴,享用不盡。今我說一樁賴婚安分的,與眾位聽者。
  話說江南蘇州府,有個少年解元姓金,名桂,號彥庵。父親官為參政。因朝中權奸當道,正直難容,早早致仕在家。母親白氏,自生了彥庵,即染了弱症,不復生產。參政因是獨子,十六歲就替他做了親,娶妻黃氏,才貌雙全。夫妻十分恩愛,十七歲就生一子,生得骨秀神清,皎然如玉。夫妻愛如珍寶,取名金玉,字雲程。賦性聰明,一覽百悟。六七歲即有神童之號。
  且說彥庵,十八歲上進學,二十歲鄉試,就中了解元。三報聯捷,好不興頭。其妻黃氏,又產下一女,就取名元姑。到冬底,彥庵正打點進京去會試。不料母親白氏忽然病重,至二月初一身亡。彥庵在家守制,將近服滿,那知參政因夫人死了,哀痛慘傷,也染成一病。病了兩年,也就相繼去世。彥庵夫婦,迭遭凶變,痛慕日深,居喪盡禮至念,六歲方才服闋。算來會場,尚有一年。在家讀書訓子,以待來年會試。
  且說蘇州閶門外,有一土富,姓林名旺,字攀貴,人都喚他林員外。院君張氏,做人最是勢利。只生兩女,長女取名愛珠,年方一十歲,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琴棋書畫,件件皆精;歌賦詩詞,般般都曉。只是賦性輕浮,慕繁華而厭澹泊;居心乖戾,多殘刻而鮮仁慈。父母因他才貌,愛如珍寶,必要擇一個富貴雙全,才貌俱備的,方才許親。所以此翁專喜趨炎附勢,結交官宦,意欲於官宦人家,選一十全的女婿。奈他是個臭財主,哪個大官顯宦來結交他?所結交的,無非衙官學師,舉人、貢生、生監等。思量遇著一個將發達的公子,就好為大女兒結親。其次女名喚素珠,相貌生得中中。小素珠四歲,教他唸書識字,他便道 :「女兒家,要識字何用?將來學 些針指,或紡綿績麻,便是我們本等。」父母因她才貌平常,將來原只好嫁一個鄉莊人家,故全不放
  一日偶然在外間走,訪得蘇州府學學師,今日上任,係徽州府人,兩榜出身。急急到家換了衣服,出城迎接。明日學師免不得來看他。原來那學師姓金,名素綬,號誠齋,與金彥庵是鄉榜同年。因同姓,又係同房,榜下就結為兄弟。彼便連捷,殿在三甲,就了教,今選蘇州府學教授。一到先看彥庵,然後看林旺。林旺有心要結交他,正值園中牡丹盛開,隨即發帖,請學師賞花。因想彥庵是他同年兄弟,且是少年解元,將來發達的鄉宦,正要結交他,便也發帖,請來陪學師。那一日,學師與彥庵,都到林家園內吃了半日酒,彥庵回家發帖,於十五日請學師。隨也發一帖,請林旺相陪,還了他禮。至期二人俱 到。茶罷,學師道 :「聞年姪甚是長成,今年幾歲了?」彥庵 道 :「十歲了。」學師道 :「聞得六歲就有神童之譽,如今自然一發好了,何不請出來一會。」彥庵道 :「理應叫他出來拜 見,只是小子無知,惟恐失禮,獲罪尊長。」學師道 :「說哪 裡話,自家兄弟,何見外至此。」彥庵便命小廝,喚出兒子先拜見了伯伯,然後叫他拜員外。員外一見雲程,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冠玉,先已十分愛慕,又見他十數歲的孩子,見了客人彬彬有禮。見禮畢,就在彥庵肩下旁坐了。學師問他些經史文字,他便立起身來,對答如流。至坐席吃酒,又隨著父親送酒送席,臨坐,又向各位作揖告坐。彥庵送色盆行令,學師有意要試他,故意說些疑難酒頭酒底,弄得林旺一句也說不出,雲程反句句說來如式。喜得學師大贊道 :「奇才奇才,將來功名,必在吾 輩之上,神童之名,信不虛也。」林旺見他舉動言語,應對如流,先已稱奇。今又見學師如此歎賞,方知實是才貌雙全的了。
  且他父親是個解元,將來必中進士,他的文才既好,科甲定然可望,年紀卻與大女兒同庚,許嫁與他,豈不是一個快婿!只是當面不好說得,席散到家,便在張氏面前,極口稱贊 :「金 解元之子,才貌十全,將來功名必然遠大。年紀與大女兒同庚,若與結親,真一快婿。須及早央人說合,不可錯過。算來只有金學師是他相好,同年兄弟,必須求他去說方妥。」張氏道:
  「我女兒這般才貌,怕沒有一個好女婿?員外何須性急。我聞 得金家雖是鄉宦,家中甚窮。解元中後,父母相繼去世,不能連科及第,看來命也平常。兒子就好,年紀尚小,知道大來如何?休得一時錯許,後悔無及。依我主見,待他中了進士,再議未遲。」林旺道 :「院君差矣。他若中了進士,又有這樣好 兒子,怕沒有官宦人家與他結親!還肯來要我家女兒麼?」張氏見丈夫說得熱鬧,便道:「員外既看中意了,就聽憑你去許他罷。只是要還我一個做官的女婿便罷。倘若沒有出息,我女兒是不嫁他的。」林旺道 :「但請放心。這樣女婿,若不做官, 也沒有做官的了。」於是次日特到學中拜看學師,求他到金解元家與大女兒為媒。學師口雖應允,心上便想道 :「我那姪兒 如此才貌,必須也要才貌雙全的女子,方好配得他來。不知林老的女兒如何?須要細細一訪,方好為媒。」於是隨即著人外邊去訪。誰知林愛珠才女之名,久已合縣皆知。只因他是個臭財主,鄉宦人家不肯與他結親,平等人家,他又不肯許他,所以尚待字閨中。學師訪知,便往金家竭力說合。金家也向聞此女才貌果然甚美,隨即滿口應允。學師面復了林家,林旺即刻將大女兒的八字送去。金家也不占卜,擇了十月念四,黃道吉日,將將就就備了一付禮,替兒子納了聘。林家回盒,倒十分 齊整。定親之後,彥庵就擇了十一月二十上京會試。林家知道,又備禮送行不表。
  且說彥庵到京,候至場期,文章得意,放榜高高中了第二名會魁。殿試本擬作狀元,只因策內犯了時忌,殿在三甲榜下,就選了陝西浦城縣知縣。到家上任,拜望親戚朋友,上墳祭祖。
  又到林親翁家辭行。林員外先備禮奉賀,又請酒餞行。借此光耀門閭,驕傲鄉里。又在張氏面前誇嘴說 :「我的眼力何如? 不要說女婿將來的貴顯,即如眼前先是香噴噴一個公子了。」
  張氏與愛珠聞之,也覺歡喜。不數日,彥庵夫婦,帶了一雙兒女,一個老家人俞德,一同上任不題。
  且說愛珠小姐,才貌雖好,奈他器量最小,每每自恃才貌,看人不在眼中,連自己妹子,也常笑他生得粗俗,說他這樣一個蠢東西,將來只好嫁一個村夫俗子,不比我才貌雙全,不怕不嫁一個富貴才郎,終身受用不了。後見父親將他許與金家,公公是個解元,丈夫是個神童,已十分矜狂欣喜,見於顏面。
  後又見公公中了進士,選了知縣,更加榮耀。想自己將來一個夫人,是穩穩可望的了。便任情驕縱,待下人丫鬟,動不動矜張打罵,父母也不敢拗他。一日,忽對父母說 :「家中這些丫 頭,個個都是粗蠢的,不是一雙大腳,就是一頭黃髮。只好隨著妹子,紡綿績麻還好。若要隨著孩兒焚香煮茗,卻沒有一個中用的。」張氏道 :「這個何難!對爹爹說,討一個好的來服 侍你便了。」張氏隨即與員外說知。員外就叫家人,去喚了一個媒婆來,說道 :「我家大小姐房中,要討一個細用丫頭,腳 要小些,相貌也要看得過,又要焚香煮茗,件件在行,字也要略識幾個的方好。你曉得我家大小姐是個才女,又許在金老爺家,將來少不得要隨嫁的。倘若不好,鄉宦人家去不得。我價錢倒也不論,媽媽須揀上好的,領來便了。」媒婆連連答應,隨即別了員外,出去四下尋訪不題。
  卻說蘇州胥門外,有一個不交時的名醫,姓石,名道全,醫道樣樣俱全。怎奈時運不濟,貧窮的請他一醫便好,富貴的也不來請他。就是請去,少不得還請幾個時醫參酌,好的也叫不好,焉能見效?所以雖是名醫,家中窮苦不堪。更兼他一心只想行善,貧窮的不請便去,不但不索謝,有時反倒貼他藥資。
  富貴人家,也不去鑽刺,有人請他,總是步行,並不乘轎。家中又無藥料,到人家開了方子,聽他自去買藥。謝儀有得送他,也不辭沒得送他也不要。父母久已去世,並無兄弟伯叔。祖上原是舊家。妻子周氏,也是舊家之女,只生一子一女。女兒年已十二歲,名喚無瑕,有七八分姿色,得一雙小腳,也識得幾個字,走到人前,居然大家女子。待父母極孝,父母也甚愛他,兒子年方八歲,小名丑兒,表字有光。生得肥頭大耳,有一身膂力。要吃一升米飯,專喜持槍弄棍,常同街坊小廝們上山尋野味,下水捉魚蝦。路見不平,就幫人廝打,大人也打他不過。
  幸喜他只欺硬不欺軟,所以人都叫他好。一日同了小廝們到教場中玩耍,適值那日守備帶領營兵下操,丑兒竟去將他大刀拿起。那時守備姓李名紹基,看見七八歲小廝拿得起大刀,頗以為奇,就喚來問道 :「你今年幾歲了?怎拿得動大刀?可會騎 馬麼?」丑兒道 :「八歲。馬實從未騎過,想來也沒有什麼。 只人小馬高,上去難些。」守備道 :「我著人扶你上去,你不 要害怕跌下來便好。」丑兒道 :「只要騎得上去,一些不伯, 也不愁跌下的。」守備就著營兵扶他上馬。他拿了韁繩,不慌不忙,滿教場一轉,仍走到原處,營兵扶他下來,竟像騎過的一般。守備更加稱奇,說 :「你小小年紀,有這般本事,姓甚 名誰?住居何處?」丑兒道 :「姓石,名有光,乳名丑兒。家 住胥門外。」守備道 :「你父親作何生理?」丑兒道:「行醫。 」守備道:「行醫也是斯文一脈,你有這般膂力,我三六九下操日期,你可到來學習騎射,我再教你些武藝,大來也好圖個出身。」丑兒連忙磕頭道 :「多謝老爺。」於是每逢下操,丑 兒必到。那守備果然教他,丑兒一教就會。不數年,十八般武藝精通,連武弁多不如他,此是後話。
  且說石道全合當有事。忽有一個過往官員,姓利名圖,號懷寶。捐納出身,做過幾任州縣,奇貪極酷。趁來銀錢,交結上台。今升杭州府同知,帶了家眷上任。夫人常氏,破血不生。
  娶妾刁氏,利圖十分寵愛。生子年已十二,取名愛郎,生得清秀輕佻。利圖、刁氏,最所寵愛,一同上任。
  船到胥門,夫人忽然抱病。利圖吩咐立刻住船,去請醫生。
  誰知上岸就是石道全家。請了道全下船,診了夫人的脈,說道:
  「夫人此病,是氣惱上起的,沒甚大病,只須兩服藥就好的。」 寫下方子,利圖送了一封謝儀別去。利圖即著人買了兩帖藥,一面開船,一面就著丫鬟煎藥與夫人吃。原來夫人的病,都因刁氏侍寵而驕,看夫人不在眼裡,日常間罵狗呼雞,屢行觸犯。
  夫人是個好靜的人,每事忍耐,故鬱抑成病。刁氏正喜中懷,今見醫生說她就好,心上好生不快。忽起歹心,想老爺舊年合萬億丹,有巴豆餘存,現帶在此,私自放在藥裡,與他吃了。
  雖不死,瀉也瀉倒他。於是就將數粒研碎,和入藥中。夫人哪裡知道?吃下去一個時辰,巴豆發作,霎時瀉個不住,至天明足足瀉了數十次。誰知病虛的人,那裡當得起瀉,瀉到天明,忽然暈去,嚇得一家連連叫喚。刁氏也假意驚張,鵝聲鴨氣喊叫,捧住了夫人的頭,反將手在她喉間一捏,夫人開眼一張,頓時氣絕。那老爺溺愛不明,大哭一場,不去拷問家中人,反歸怨到醫生身上,道 :「夫人雖有病,昨日還是好好的,吃了 那醫生的藥,霎時瀉死,明明是他藥死的。先叫住船,一面備辦後事,一面著幾個家人小廝,趕回蘇州,打到石道全家,打他一個罄空。再將我一個名帖,做一狀子,送到縣中去,斷要他償命。」眾家人聞命,個個摩拳擦掌。駕了一隻小舟趕去。
  那石道全正是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署印官串吏婪贓 賢孝女賣身救父

  詩曰:
  只緣運蹇觸藩籬,
  世上難逢良有司。
  負屈空思明鏡照,
  申冤惟有孔方宜。
  明知行賄能超雪,
  無力輸官莫可醫。
  幸賴捐軀有弱質,
  孝心一點未為癡。
  話說石道全,看了利夫人病,回去吃了飯,又到各家看了半日的病,至晚回家安睡。誰知一夜夢魂顛倒,天明起來,只聽得屋上烏鴉高叫,滿身肉跳心驚。便對周氏道:「我今夜夢魂顛倒,怎麼如今又心驚肉跳,烏鴉又如此叫,不知有甚禍事來?」周氏道 :「如今是春天,春夢作不得准。至於心驚肉跳, 不過因做了惡夢,所以如此。若說烏鴉叫,他有了嘴,難道叫他不要叫?我家又不為非作歹,又不管人家閒事,有甚禍來?」
  說話間,適有人來請他看病,他便出去了一會。回來吃飯,見丑兒不在家,便問道 :「丑兒哪裡去了?」周氏道:「他先吃 了飯出去的,想又玩到教場裡去了。」只聽得烏鴉更叫得慌。
  道全道 :「烏鴉如此亂叫,必有事故。想來沒有別事,莫不醜 兒到教場去,闖出禍來?我且尋了他回來再處。」周氏道 :「 這也慮得不差。你吃完飯,去尋了他回來便了。」道全果然放了飯碗,就向教場尋兒子去了。
  誰想道全方出門,周氏與無瑕飯碗尚未收拾完,只見外邊走進許多大叔來。口中大叫道:「石先生在家麼?」周氏只道是請看病的,便道 :「不在家。」眾家人道 :「不好了,想是知風脫逃了。」又一個道 :「他或者知道了,躲在裡邊,也不 可知。我們打進去便了。」那時就一齊動手,打進內室。鍋灶也打破了,牀帳也打壞了,值得幾個錢的傢伙,乘隙也被人搶去了。把家中打得雪片還不住手,口口聲聲只要石道全。嚇得周氏與無瑕哭哭啼啼,也無從分辯,不知是何緣故。鄰舍見眾人大模大樣,十分凶狠,不知是怎麼鄉宦人家。又聞是人命重情,誰敢來管閒帳。周氏直等他們打完了,方說道 :「列位為 甚事,也須好說。怎麼把我家打得這般光景?我又不知甚事?
  無從辨得。」一個家人道 :「放你娘的屁!你家藥殺人郎中, 把我家夫人活活藥死。我家已告在本縣,立刻要他去償命,還說這樣太平話,他丈夫既不在家,就將這婦人拿去,不怕他不招出丈夫來。」一個道 :「且等差人來叫他,不怕他也逃了去。 」周氏聽了,嚇得魂飛魄散。母女相抱大哭。未幾差人已到,原來縣官到南京見總督去了,不得就回。家人先到縣丞處稟了,要他出差,且先將石道全拿去,錄了口供,送在監中,候縣官到家,申詳上去。那衙官巴不得有事,又見說是人命,立刻出差。來到石家,聞說道全不在家,又無使用,即刻就要拿周氏去回官。無瑕一把扯住了母親大哭,家人們正要來拆開拿去。
  恰好道全到教場尋見了兒子,看見守備正教他射箭,只得看了一會。等完了,方同兒子回來。一進門,只見家中哄了一屋人,打得一空如洗,不知是甚緣故。到裡邊,又見眾人竟將周氏鎖了要走,女兒扯住痛哭,丑兒竟要上前去打。倒是道全止住道:
  「不可亂動,且待我問一個明白再處。」正要上前去問,家人 認得是道全,便道 :「道全回來了。」就要上前去打。差人見說道全已回,便將周氏放了,來鎖道全。見眾人要打他,便道:
  「列位大叔,且不要動手,有事在官,且到官去,不怕他不死。 」家人聽說,便也放手,捉擁而去。丑兒初見眾人要打他父親,正要上前去打,後見差人說有事在官,又見人人也住手了,仍恐打出事來,反害父親,且待問明了何事,再救父親未遲。
  且說石道全拿到縣前,差人就稟了縣丞。縣丞見兩邊俱無禮送來,只得坐堂,將就一問。且待將來哪邊禮厚,就好偏著哪邊了。當時先叫原告知數一問,知數道 :「家老爺升任杭州 府同知,同夫人上任。昨日在此經過,夫人偶有小恙,請石道全去看。據他也說沒有大病,兩服藥也就好的。不想昨晚吃了他藥,霎時就大瀉起來。瀉了一夜,早晨就死了。這明明是他藥死的,求老爺問他就是。」縣丞就叫石道全上來,先將氣鼓一拍,道 :「你這該死的奴才,怎麼將利夫人活活的藥死了! 人命重情,非同小可,快快從直招來,免受刑法。」石道全道:
  「老爺是明見萬里的。醫生有割股之心,利夫人與小的又無宿 冤,豈有藥死之理。況醫生又不發藥,不過開一方子,方子現在利老爺處,求老爺取來一驗。若有一味瀉藥在內,小的就死也甘心。況利老爺既告人命,人命那有不驗屍之理?真正是極天冤枉,望老爺詳察。」縣丞道 :「胡說!藥與病相反,甘草 也能殺人。利夫人昨日還好好的,吃了你藥就死了。還說不是你藥死的,你說方子現在,方子上即使沒有藥死人的藥,焉知不與夫人的病相反?亦難免庸醫殺人之罪。若說人命驗屍,或是殺死、打死、毒藥毒死的,便有傷可驗。如今是你有意用錯了藥藥死的,有甚傷驗?況他是個誥命夫人,據說與你無仇,難道將假命來圖詐你麼?看來人命是真的。今日你造化,縣太爺不在家,我老爺是最軟心的,或者可以替你挽回從寬。又看你的造化,如今我也不打你,且寄監,遲日再審。」即時將道全上了刑具,送進監中。又喚利家知數上來說道 :「你回去稟 知你老爺,夫人雖服藥身死,據醫生說:他又不曾發藥,方子現在你老爺處,夫人又不便驗屍。人命關天,不可草草。你老爺若必要問他一個抵償,也是易事。且候你老爺主意如何?我替他行便了。」
  知數謝了一聲,隨即趕到杭州,回復家主。那利圖一時氣頭上,便著家人去告石道全。過了幾日,被刁氏百般引誘,萬種調情,竟將夫人忘記了。今見家人回復,縣丞如此口氣,明明要我去買囑他。我想死者不可復生,醫生又與我無仇,不過庸醫殺人,看他方子,實無瀉藥在內,這是我夫人命當如此,丟開罷了。又兼刁氏是心虛的人,誠恐弄到實處,干涉到自己身上來。又與醫生無仇,已經害了他,如何還好下毒手?所以乘家主不認真,便也從中力阻。利圖竟去上任,也不來稟究了。
  怎奈縣丞得了這樁事,以為生意上門。今見利家竟沒有人來,只有打合石家來上鉤,從輕發放便了。倘若倔強不來,我據狀子上提他出來,以人命認真,嚴刑夾打,不怕不來上鉤。
  於是就叫差人進來吩咐道 :「石郎中這樁人命事,要真也可以 真得,要假也可以假得。全在我老爺作主。你去對他說,不要睡在鼓裡。我若再審一堂,詳到堂上,就不能挽回了。」差人領命,就到監中。將縣丞的話,細細對道全說了,叫他急急料理要緊。道全哭道 :「大哥是曉得的,我家中本來原窮,前日 又被利家人打搶一空,飯也沒得吃,哪有錢來料理!況官府面上要料理,至少也得十數金,殺我也只好看得,實出無奈。」
  差人道 :「性命要緊,你也不要說煞了。家中有人來,你且與 他商議。我明日來討你回音,方去回復本官。」道全道 :「多 謝大哥。萬分是假的,只有聽天了。」
  不說差人別了出去,且說丑兒,那日見差人捉了父親去,便央幾個鄰舍,同到縣前打聽,方知是這樁事。看縣丞口氣,一句凶,一句淡,明明要想銀錢。奈家中這般光景,哪來銀錢?
  連進監差房使用一無所有,免不得進監受些苦楚。後來牢頭等曉得他窮,想難為他,也是枉然,倒有些憐惜,故丑兒來看父親,竟不要他常例,一到就開他進去。今差人方去,丑兒適來。
  道全一見兒子,便大哭道 :「我的性命是必然難保的了。留了 你母子三人,如何過日?」丑兒道 :「這事只要等縣官回來, 訴他一狀,審一堂就完了。爹爹為何說起這樣話來?」道全便將差人之言,述了一遍,說縣丞見我不理他,必然夾打成招,硬詳上去,等縣官回來已遲了。況他們官官相護,知縣官又是怎樣的!」丑兒見說,也痛哭一場,說:「爹爹且寬心,孩兒出去,與母親商議,明日再來看你。」
  別了父親,回到家中。將父親說話,一一對母親說知。周氏便放聲大哭道:「如此怎了!莫說十數金,就是一錢五分,也是難的。」無瑕也哭道 :「如此說,難道看了爹爹受罪不成! 」周氏道:「你看家中一無所有,兄弟又年小,我與你又是女流,屋又是別人的,門房上下,又沒有親戚,朋友又沒有好的。
  況人家見我如此光景,就有也不肯借我,叫我如何救得!他倘果問實,惟有一死相隨於地下矣。」無瑕道 :「爹爹母親,若 果如此,孩兒何忍獨生!」想一想道:「罷!罷!罷!孩兒倒有一計在此,可以救得爹爹。」周氏忙問道 :「兒有何計,快 快說來。」無瑕道 :「孩兒想來,並無別計。只有孩兒身子原 是爹娘養的,不如急急將孩兒去賣了,便可救爹爹了。」周氏道 :「我兒說哪裡話來!我家雖然窮苦,祖上也是舊家,豈有 將你賣到人家為奴為婢,成甚體面!這個斷斷使不得。」無瑕道 :「母親差矣!人生各有命運,孩兒若命好,爹爹也不犯這 樣事了。況且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救得爹爹出來,倘有發達之日,贖了孩兒回來,原有好日,也不可知,若只貧窮,孩兒就終身為婢,也是孩兒的命了。母親須及早算計,不可差了主意。」周氏道 :「斷斷不可。雖救了爹爹回來,何忍 見你到人家去做使女。我常見人家使女,主母好的,一日服侍到晚,還可安息一夜。若遇著不好的,動不動打罵,凌辱不堪。
  還有主人不好的,暗地調情,不怕你不從。主母妒悍,百般敲打,不怕你不含忍。還要磕人的頭,受人的氣。我將你寶貝一般養大,豈忍使你如此!」無暇道:「據母親說,將孩兒寶貝一般養大。如今爹娘有難,不能相救,要養孩兒何用?至於怕受主人主母凌辱,孩兒自有主意,決不辱沒爹娘。不見雙冠誥上碧蓮,受兩重封誥,獨不是丫鬟麼!」周氏道:「這不過是做戲,哪裡真有此事。決然使不得。」無暇道 :「母親決意不 忍孩兒賣身,孩兒又何忍見爹爹受罪?不如尋個自盡罷。」說完就向牆上亂撞,嚇得周氏與丑兒一頭扯住,一頭哭。正在難分難解之際,適值王媒婆在門前走過,聽見裡邊哭聲震天,向來原是認得的,就走進去張一張。只見無瑕要尋死,周氏、丑兒亂哭亂扯。王婆道 :「大姐,為何如此光景?」周氏抬頭, 見是王婆,便道 :「媽媽來得正好,替我勸她一勸。」王婆就 來扯住無瑕道 :「大姐,小小年紀,為著何事,這般尋起短見 來?」無瑕道 :「媽媽,不要勸我,煩你勸勸我母親依了我, 我便不死了。」王婆道 :「這也奇了!娘娘是最愛你的,有甚 事不肯依你?」就轉身對周氏道 :「娘娘,你家大姐要什麼? 你不肯依她,使她尋死覓活。」周氏道 :「不要說起,說來連 你也要傷心。我家官人,今日也醫病,明日也醫病,病便醫好多少,不曾見他趁得銀錢。只說做些好事濟世,還望有個好報。
  誰想前日,有個過路官員的夫人有病,請去看了,並無大病,開了一個方子。承他送了一錢二分銀子,回來十分歡喜。不想那夜,夫人忽然大瀉身死,那官員竟說是我官人藥死的。告到縣中,縣官不在家,竟告在二衙。你想衙官豈肯空過的!不問是非曲直,叫差人來說:有錢則生,無錢則死。我家弄到這般光景,哪裡有錢?不想我那癡女兒救父心急,定要賣身。我想家中雖窮,事情雖急,念祖上也是舊家,何忍將女兒賣到人家去。他見我不從,便說不忍見父親受罪,定要尋死。你道傷心也不傷心?」王婆聽了,就將無瑕相了一相道 :「如此說來, 竟是個孝女了。難得難得。不是我敢於勸娘娘說大官人性命要緊,難得大姐有如此孝思。雖說賣到人家下賤,我看見人家這些姐姐,好不快活哩。命好的,後來原做夫人、太太。況你家大姐如此孝心,皇天也決不負她。救出大官人來,他是行道的人,只要幾個月好運,便好贖了大姐回來,許一個好人家,原是個大家了。」周氏道 :「雖承媽媽如此說,賣了出去,要想 贖也就難了。況且如今就要賣,急切哪得個好人家來買他。」
  王婆道 :「只怕娘娘不肯賣,若果要賣,如今到有一個絕好的 人家在此。」周氏道 :「是什麼人家?」那王婆就說出那個人 家來。正是無針不引線,引線巧成緣。要知王婆所說誰家?賣得成賣不成?救得父救不得父?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一場空徒成畫餅 三不受相決終身

  詞曰:
  急雨狂風,頃化作晴空千里。才過眼,炎涼反覆,誰為為此。人世大都多此態,天公作俑何妨爾。笑伊家、忽喜忽然悲,誠哉鄙。
  鼓棹去,隨波駛,叉手立,看雲起。任英雄狡檜,聞雷喪匕。放我逍遙。春夢外,容君千百秋毫裡。歎人間,逝者總如斯,徒然耳。
  - - 右調《滿江紅》
  話說王婆見無瑕要賣身,說有個好人家,原來就是林員外家,說他家大小姐如何樣好,許與金老爺家,金家又如何樣好。
  周氏終於不忍。無瑕道 :「莫說人家好,就是不好,只要救得 爹爹,死也甘心。」王婆又再三相勸,周氏只得允從。王婆隨即叫一乘小轎,將無瑕抬到林家。愛珠一看,甚是中意。員外就問要多少身價?王婆道 :「他原是好人家,因父親冤獄在監, 二衙要他銀子,許出脫他,沒奈何賣身救父的。要三十金。」
  員外道 :「太多。只好二十金。」王婆兩邊說合,說到二十四 金,方才立契。員外又道 :「二衙與我最好,他要送銀子與他, 何不存在我處,我代去送,還可省些。且二衙不好違拗,包他即刻釋放。」王婆與周氏說知,周氏也大喜,說定十八兩。員外一力包妥當,只付出銀六兩。
  且說員外扣了十八兩,只封銀四兩。又隨封八錢,也不通知書辦,竟親手送進二衙。那縣丞初受了這張狀詞,滿望兩邊賄囑。誰知利家一去不來,石家又窮,打合不上,心已冰冷。
  忽見林員外來說這事,竟送銀四兩八錢,喜出望外,滿口應允,即刻釋放。員外亦喜十三兩二錢,穩穩到手。隨即別去縣丞就叫書辦,即刻查卷釋放。
  誰知那書辦是王婆壁鄰,王婆賣了無瑕,回家將無瑕賣身救父,員外扣銀,代送二衙,一一對老公細講,都被書辦聽見。
  滿擬明日必來近他,也好趁一個大東道。誰知員外竟親自與官說妥,竟不理他。趁官要查卷,便道 :「林家來送老爺多少銀 子?」縣丞道 :「四兩。」書辦道 :「好心狠。」縣丞道 :「 怎麼心狠?」書辦道 :「石家賣了女兒,扣十八兩在林家送老 爺,他只送四兩,倒留了十三、四兩,豈不心狠!」縣丞道:
  「何不早講,今已應允,奈何?」書辦道 :「這何難。一面將銀退回林家,一面上緊弔審,不怕這銀子不一並送來。」縣丞道 :「妙!妙!妙!你真是我的招財神道了。就著你送還林家, 即刻出票提審,倘果如數送來,將小禮一總與你便了。」書辦道 :「這個都在我。只老爺也要拿定主意,不足此數,不要應 允。」縣丞道 :「這個自然。」隨將銀付書辦,立刻送到林家, 說 :「事情重大,恐利家還有說話,老爺擔當不起。原禮璧上, 多多致意。」說完去了。
  員外聽說,嚇了一呆,想縣丞不過請益之意,竟不留書辦商議。隨義添了幾兩,重複送進。縣丞不允,必要十六金,隨封在外。員外一想,如數送他,自竟落空。即刻喚王婆來說:
  「二衙必要二十四金方妥,要他將找去六兩頭退來方能妥當。」 王婆辭出,要到石家。行至半途,恰好遇見丑兒。原來周氏見丈夫不放,叫丑兒來問王婆。適王婆被林家喚去,門兒鎖著。
  丑兒問他鄰里,恰好問著了二衙書辦,原認得的,便道 :「你 父親事,怎不早早妥當了。縣官將回,本官就要訊供詳解了。」
  丑兒道 :「我正為此來尋王媽媽。」書辦道 :「這事我也知道。
  只你投差了人了。聞得你扣十八兩銀子,在林家送官。他只將四兩送進,本官大怒,立刻璧還了。你若拿來自送,我包你今日就妥當。方才林家來喚王婆,想就為此,你候上去,總問他退銀子就是了。」丑兒聽說,果候到半路撞見王婆,便將員外之言一說。丑兒道 :「既不妥,還我銀子罷。」王婆道 :「員外說,銀子十八兩,已送進去了。只要找去就妥當,哪裡退得出?」丑兒就對面一啐道:「事又不妥,銀又不退。終不然。
  白送你罷。」王婆道 :「我是好意,替你說說。怎反傷觸我?」 兩人相爭起來,竟扭住廝打。適遇守備經過,齊齊叫喊,帶到衙門。見是丑兒,便問道 :「連次下操,久不見你,今日 怎麼與這老婆子廝打?」丑兒便將父親冤獄,阿姊賣身,王婆作中,林家扣銀送官,事情不妥,又不退銀,一一稟知。守備就叫王婆吩咐道 :「石家為事在獄,他女兒賣身救父,也出於 無奈的了。你怎麼還拴通林家扣他銀子,又不替他妥當,反在街坊叫喊。本應責你一頓板子,可惜我是武職衙門,權且饒打。
  可即刻到林家照數要還石家銀子。倘有毫釐短少,我移送到府,活活把你敲死。快些去罷。」嚇得王婆急到林家說知。員外原知守備與四府知縣都好不敢違拗,只得忍著肉痛,照數付還不題。
  且說守備發付王婆去後,就對丑兒道 :「你父親既有此事, 如何不來與我商議?這二衙理他怎麼。他今日得了銀子就放了。
  縣官回來,闔家再告,此事原不完。我想你父親不過開一方子,又未發藥。那夫人突然瀉死,其中必有緣故。不是家人買藥毛病,定是侍妾妒忌奸謀。你只要將這緣故做一辨狀,縣尊不在家,竟向四府投遞。那四府是最有風力不怕事的,又與我最好,我去會他,要他行一角文書,到杭州弔家屬對證,他決然不肯,反要從寬完結了,豈不做得乾淨麼。」丑兒道 :「多謝老爺妙算,只是小人向蒙老爺教習武藝,尚苦家貧無物孝敬。這事怎敢又來驚動老爺?」守備道 :「你這話又差了。我們山東人, 與人相與了,頭顱也肯贈人。這樣小事,難道我也與縣丞一般,想你謝麼。如今也不遲,你快快做辨狀,到四府去投。我就去會他,要他即速行提便了。」丑兒大喜,果將辨狀向四府投遞,守備果去說了。立刻批准行文,一面提訊,縣丞哪裡知道?書辦打聽林家銀已付還,石家竟不來說。對官說知,立刻提出,正要用刑,四府恰已來提,只得交付去了。縣丞氣得要死,歸怨書辦,將他到手銀子退去,又叫他拿定主意,送到十二兩不受,今弄得一場空,押著要他賠。書辦又怨官不曾趁銀子,互相怨恨不題。
  且說刑廳文書到杭,果不出守備所料,家屬沒有付來一角回文,倒求四府從寬釋放。刑廳也不深究,隨將道全釋放回家,周氏接著大喜。道全不見女兒,問起方知要救他賣身林宅,便大哭一場。又知全虧守備出力相救,急同兒子到守備衙門叩謝。
  過了兩日,又到林家看看女兒。幸喜女兒在彼,小姐甚是喜她,同伴亦甚相好,道全便也放心回家。身價尚存十八、九兩,置些粗用傢伙,用去三四金,尚存十四、五兩。買些雜貨等物,門前賣賣,意欲積聚積聚,以為贖女之計。又立誓再不行醫了。
  丑兒見事妥當,下操日仍到教場學武。
  一日,適同父親在店中,忽見一個相面先生,到店中買紙,將丑兒細細一看,便道 :「好相。好相。」道全見他贊得奇異, 便道 :「先生你叫哪個好相?」那先生道:「小子李鐵嘴,在 江湖上談相二十餘年。富貴貧賤的相,相過了多少,從未看差一人。今見二位尊相都好,想是喬梓了。」道全道 :「這個正 是小兒。但先生說,從未相錯一人,今叫愚父子都是好相,只怕就錯了。」相士道 :「豈有此理!尊相若不嫌繁,待小子細細一談何如?」道全道 :「極願請教。只小弟貧窮,出不起相 金,不敢勞動。」相士道 :「說哪裡話。小子不是利徒,不見 招牌上有三不受麼!目下貧賤,將來富貴的不受;自下富貴,將來貧賤的不受;目下貧賤,終於貧賤的不受。蓋因貧賤的,送出也有限,要等他相准後,受他的厚謝。富貴的,無不喜奉承,說他將來貧賤,必然大怒,說我不准,還想他厚謝麼?至於終身貧賤的,不如我多了,怎還要他相金?故言三不受。若賢喬梓,正小子將來厚望之人,豈敢要相金!」道全道:「據先生如此說,愚父子果有好日麼?」相士道 :「尊相休得看輕 了,依小子看來,上年春季不利,該有飛災橫禍,幸有陰德紋化解,不至大害。今年尊庚幾何?」道全道 :「三十二歲。」 相士道 :「目下還只平平。交四十歲,到鼻運就好了,足足有 四十年好運。雖不能事君治民,那皇封誥命,卻也不小。大約不出一二品之外。若論富貴顯榮,還不止於此,只怕還有半子的大顯榮哩。」
  道全道 :「先生又來取笑了。小弟雖有一子一女。不瞞先 生說,上年三月,果犯一樁飛災橫禍,幾乎一命難保。虧得小女一點孝心,情願賣身救我,我便救了出來。一個女兒,現在人家做丫鬟,何來半子之榮?就這小兒,年方八歲,一字不識,也無力送他讀書,封誥從何而來?」相士道 :「尊相差矣。我 又不要你相錢,奉承你怎麼?我也不曉得令愛賣不賣,只據尊相該有極貴的半子,至於封誥,一些不差。現有這位令郎,尊相甚合,將來必然大貴。依小子看,原用不著讀書,眼上帶殺,功名當在槍頭上得來,一二品皇封,是拿得穩的。不消多年,十年後便見到。那時不要不認得小子便好。」道全道 :「說哪 裡話。不要說這般富貴,倘得稍有際遇,定當相報。」相士說完要去,道全道 :「多承先生美意,不要相金。但講了半日,小弟也不安,先生想還未用飯,若不嫌簡慢,請些便飯何如?」
  相士道 :「飯是早晨已用過了。既蒙盛情,不敢相卻。」道全 就叫丑兒看了店,自同到裡邊坐了。周氏拿出飯來,相士看見,就立起身來道 :「老親娘叨擾了。」周氏道 :「好說。只是簡慢,莫怪。」放下就進去了。相士又將周氏看了一眼,對著道全道 :「我的謝儀,穩穩討得成了。」道全道 :「為何?」相士道 :「適見尊嫂,卻又是一位誥命夫人的相。一家的相相合, 豈還有相錯的理。」
  未幾飯罷,道全進去取茶。周氏道 :「那先生誇嘴說從不 相錯,難道我家果有此造化麼?」道全道 :「只求有碗飯吃, 贖了女兒回來,也就罷了。哪裡指望這個田地。」周氏道 :「 我聞林員外最喜算命相面,何不薦他去一相。一則我家沒有相錢,薦他去多得些相金也好。二則女兒在彼,趁便也好一相。」
  道全甚稱有理。便與相士說了,同到林家。員外聞知甚喜,就叫「請進」,先自己與他一相。相士把員外上下一看,便道:
  「小子是最直的,員外莫怪。」員外道 :「原要直說。」相士道 :「看尊相腰身端厚,天倉隆起,一生財祿豐盈。可惜眉目 不清,貴不敢許。頭皮寬厚,面色紅黃,壽遇古稀。再看隻身肥下削,誠恐子息艱難。幸喜右顴紅光吐露,倒有半個貴子收成。」員外相完,就請他坐了。走進去對院君道 :「石道全薦 一個相面的來,倒也有些准。說我財主有壽,只不能貴,兒子難招,只該有半個貴子收成。我想:年將半百,家中快活,原不想做官,兒子想來也難,半個貴子,大女兒的女婿,將來必然顯達;至於二女兒生得粗俗,又不要好,料無貴婿要他。豈不句句都准。」院君道 :「是石道全薦來的,我家事情,哪一 件不知?必然先對他說知,哪有不准的理。若要試他,只有將兩個丫頭與兩個女兒,改換裝扮了與他相,連石道全都瞞過,不要放他進來,准不准就試出來了。」員外道 :「妙!妙!妙! 你快去叫女兒、丫頭,改扮起來。我去同他進來相。」院君就到大女兒房中。說 :「石道全薦個相士來,你爹爹叫他相得准, 恐道全先與說知,叫你姊妹二人,與兩個丫鬟,改扮了與他相,就好試他眼力。我想莫如叫無瑕扮了你,小桃扮了妹子,你二人扮丫鬟,你道可好麼?」
  愛珠道 :「孩兒與無瑕改扮,倒無不可。雖然貴賤各別, 無瑕打扮起來,外貌還充得過大家女子。只孩兒扮了丫頭,恐天下沒有這樣好丫鬟。若庸俗相士,或者看不出。至於妹子與小桃,倒不必改扮,妹子本來粗蠢的,想來相也平常,相得不好,也難定他不准。至於小桃,走到面前,就是一個丫頭。即使改扮,也不脫丫頭的相。倒要被他看出破綻來,連孩兒與無瑕,也必然看破,反為不美。」院君道 :「我兒言之有理,你 快與無瑕改扮起來。我去叫妹子一同出去相便了。」院君出去了,愛珠就將自己的花裙花襖,大紅繡鞋,金珠首飾與無瑕換了。幸而無瑕的腳原與愛珠一色,打扮起來,居然是個大家小姐。愛珠也將無瑕的布衣布裙,通身換了,也像一個丫鬟。就叫妹子一同出去。正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不知相士相得出,相不出?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林小姐因相生嗔 金進士過江被劫

  詞曰:
  莫道相無准,骨格生來定。婢妾豈長貧,胡為太認真。
  貴賤多更變,安分休留戀。試看綠林豪,塵囂枉自勞。
  --右調《醉公子》
  話說愛珠與無瑕打扮完了,就同妹子與眾丫鬟等,一齊出去,在內堂等候。員外出去,就叫石道全廂房少坐,自己同了相士進來,先叫無瑕上前,「這是大小女,請先生一相。」相士細細將無瑕一相,心中想道 :「虧此老,倒生得出這樣一個 好女兒。」便道 :「請小姐咳嗽一聲。」無瑕便輕輕咳嗽一聲。 相士便對著員外道 :「恭喜員外,有這樣一位好令愛,小子方 才說員外有半個貴子,還不想有這般大貴的令愛。」員外聽了,已不覺好笑道 :「被我試出來了。且不說破,看他說如何好法。 」相士道:「我看令愛尊相,肩抱日月,定作朝廷之貴。眉灣星宿,准為王者之妃。目如秋水,聲似鳳鳴。但嫌嘴臉少狹,山根略斷。為此早年蹭蹬,不能母儀天下。然亦必為侯伯夫人,後來還有大貴兒孫,壽元限元八十八、九,夫妻榮貴,子媳團圓。小子在江湖上二十餘年,這樣好女相,見得甚少。再請第二位來相。」員外就喚過素珠說 :「這是二小女,請相。」相 士又將素珠細細一相,也叫咳嗽一聲。說 :「二令愛尊相,雖 大不如大令愛,然也是一位貴相。你看他五嶽端厚,骨氣磊落,神色溫和,坐視不凡。面雖紫黑,而紅光暗現,聲雖高大,而響亮神清。一二品榮封可保,夫榮子貴無疑。小子前看員外,該有半個貴子,該應在二令愛身上。適見大令愛如此大貴之相,員外就不該只有半子之榮了。難道小子先前看錯了不成?」員外道 :「這且不要管他。我家這些丫頭裡邊,可也有個好些的 相麼?你們一齊來同立了,也煩先生相一相。」那時有六個丫頭,一般打扮,愛珠亦雜在其中。先生兩邊細細一看,對著員外道 :「六位尊婢,相總不相上下。一生衣祿無誇,後來都也 有些收成。要十分大出息的,卻也沒有。」員外見他相不出大小姐,便指著大小姐說道 :「那五個丫頭原是我家生的,只這 一個,是我上年外邊討來伏侍大小女的。前日有個相士,說他目下雖是丫鬟,將來倒有夫人之分。請先生再細細相他一相, 果是如何?」相士又將愛珠一看,便道 :「今日相多了,遲日 再相罷。」員外道 :「只這一個,何難一相。雖是丫鬟,相金 自然照數奉送。必要請教的。」相士道 :「小子哪論相金,只因這位尊婢,相貌可疑,說來誠恐員外見怪。」員外道 :「想 是他的相還好過小女麼?說來恐小女們怪。這個不妨。丫頭原有好相,只要據相直言便了。」相士道 :「既如此,姐妹們請 便,我與員外細談便了。只不要怪,這位尊婢,若果相好,何妨直言。方才員外說:有個相士說他自下雖是丫頭,將來倒有夫人之分。這話大相反了。目下丫鬟,倒還屈了他三分。若說將來,不但夫人無分,就要學這五位尊婢,只怕還趕他不上腳根哩!」員外道:「哪有此理。」相士道 :「女人最忌有媚無 威,舉止定然輕狂;面薄唇澆,作事定然刻薄。顴高帶殺,定主刑夫。山根細軟,定難招子。興腰如擺柳,貧賤無疑。兩目似流星,臭聲難免。氣短色浮,難過二九。幸喜伏侍大令愛,若能真心著意靠他宏福,或者還有小小收成。若一離心,不要怪小子說,不作青樓之女,定為乞丐之妻。死了,棺木還要別人捐助哩!」言未畢,員外早已氣得發昏,道:「放屁!放屁!
  眼睛也沒有,還要出來相面。」裡邊院君也大喊道 :「這樣放 屁!叫家人們挖去他的眼珠,拿糞來灌他。石道全這老奴才,薦這樣人來相面,也與些他糞吃吃。」愛珠道 :「總是無瑕這 賤人,叫老子領這放屁的相士來罵我,我只打這賤人。」嚇得相士連連賠罪道 :「小子原說相多了,相得不准,員外何必著 惱。」
  員外正要叫人來打他,因想前日在外聞得新按院是江西人,久已在此私行,知道這相士是誰?不要打出事來。趕他去罷。
  且說石道全在外,聽見裡邊大鬧,不知何故。只見相士急急的跑出來,正要問他,相士一把將他扯了就走。出了牆門,走到一個廟中,方才立定。相士便將進去先相小姐,後相丫鬟,如何好,如何歹。又另相上年新討的丫鬟相甚壞,到不堪。因我直言,一家怒罵,並累老兄也罵,還要叫人打我二人。幸喜走得快,方免一頓打。
  道全聽說,大驚道 :「不瞞先生說,上年新討的就是小女。 據先生說,是極壞的相了。先生還說我有半子顯榮,卻從何來?
  」相士一想道:「決然不是!若是令愛,不過是他家一個丫鬃,我就說他不好,他也未必這般惱怒。即使惱怒著我,決不為了你令愛,倒把你也罵。況還隱隱聽得一個嬌聲,說:『都是無瑕這賤人,叫老子領來罵我的,我只打這賤人。』即此一言,可知不是令愛無疑。他說我相壞了他,要打令愛,其非丫頭又無疑。想來先相的大小姐,倒是令愛。另相的丫鬟,倒是大小姐。他們改扮了來試我的。若果如此,尊相一發准了,我相此老,決沒有這樣好女兒的。我說他半子之榮,當應在二小姐身上,那裡還有一個貴女。」道全道 :「如此說,我女兒倒要吃 打了。」相士道 :「不消慮得。令愛如此好相,目下就吃些苦,不幾年就看他不得了。小子且別,數年後,等你女兒貴顯,你做封君,那時再來奉候罷。」說完分別而去。
  道全一路懊悔,來到家中,將前言一一對周氏說了。周氏便痛哭起女兒來。道全又怨說都是妻子叫薦去的。彼此怨悔不題。
  且說愛珠,就將無瑕一把扯進房,叫他換去了裙襖、繡鞋,命他跪下。說 :「賤人!好一個皇后夫人。你叫人來,說得你 這般好,說得我這般賤。你且到糞缸裡照一照嘴臉,看不信你是夫人皇后,我倒不如你?說我刻薄,又說我輕狂,你也到我家兩年了,我刻薄了你甚麼來?如今總是叫我刻薄輕狂了,且從你夫人皇后面上刻薄起來。」便拿起門閂,一連打了二三十。
  無瑕憑他打完,說 :「這是小姐與我改扮了,那相士看不出, 胡言亂語道的,與小婢無涉。」愛珠道 :「還說與你無涉。是 你老子領來,明明叫他罵我的。」又提起門閂,打了一二十,無瑕也不敢再辯。虧院君在外,聽見打得多了,便走進把無瑕罵了一場,將愛珠勸了一會,方才住手。
  自後疑神疑鬼,見無瑕與同伴講句話,就疑是笑他,便要打。偶與二小姐一處,便說你夫人對夫人,在那裡說我,又要打。不但無瑕常常受打,連素珠也常常受阿姊的氣不題。
  且說金彥庵帶了家眷,一同上任。一日,船到江心,只見一隻小船,在他船邊飛一般搖了過去,少停又飛一般搖了轉來。
  如此者三四回。彥庵雖然驚奇,也不放在心上。晚間住了船,吃罷夜飯,公子見月色甚好,老家人俞德在艄上,他也到艄上看月。忽見幾只小船,搖到船邊,就有十數人各持刀斧,跳到船頭上來,打入艙中,嚇得老爺、夫人、元姑俱跌倒在船板上。
  眾強盜就將什物罄擄一空,並將老爺、夫人、元姑俱活捉過船,飛也似搖去了。那梢工水手,見強盜上船,各搶一塊板,跳入江中去了。俞德見船家水手,都跳下水,情知不好,也搶一塊大板,抱了公子一同也跳下江中,且按下再表。
  先說眾強盜擄老爺等解到山上。原來此山喚大爐山,大王姓蕭,名化龍。自幼響馬出身,後來招兵買馬,漸漸想起大事業來。年紀四十,尚未有妻。於三年前,在江中劫得陝西西安府鐵知府一家,那時將知府拋在江中。夫人解氏十分美貌,一子年方六歲。夫人見丈夫拋在江中,也便望江中就跳,被大王一把抱住。知府在水中冒起說 :「忍辱存孤要緊。」一句話沉 了下去。夫人就想 :「我家世代單傳,如今只有此一子,我若 死節,此子必不能獨存,豈不絕了鐵家後嗣!殺夫之仇,誰人來報?所以相公叫我忍辱存孤。且待兒子長大,報得此仇,那時尋一自盡便了。」於是便勉強忍住,被強盜擄上山來,就要夫人成親。夫人一想:拼得忍辱從他,須要與他一個下馬威,以保眾人性命,以留報仇地步。便道 :「奴家是個誥命夫人, 要殺就殺,休得妄生癡想!」大王再三哀求。夫人道 :「若必 要我相從,必須力行王道,指望有個收成結果,也不在為失節之婦。若照目今所為,專以殺人擄略為事,倘遇官兵到來,原不免於一死,徒然遺臭萬年。莫若死於今日,還留得個完名全節,以見丈夫於地下。豈肯貪生怕死,苟延性命於一時麼?」
  大王道 :「夫人之言極是。只不知王道如何行法,但求吩咐, 決不有違。」夫人道 :「若要我從,先須依我三件。」大王道: 「夫人若肯順從,莫說三件,三十件,三百件,無有不依。」 夫人道 :「既要了我,凡一應婦人,不許再近一個;第二件, 我的兒子,須要極力保護,撫養長大;第三件,自此以後,凡一應過往官員客商,不許輕殺一人。」大王道 :「都依,都依。 第一件,有了這樣美貌夫人,還要別個婦人何用?第二件,我今年已四十,尚無子嗣,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一般,哪有不極力保護之理!第三件,我只要銀錢,原與人無仇,自後立誓,不傷一命,只將活的捉來聽憑夫人發落何如?如今沒得講了,就請過來拜堂。」夫人無奈,只得含羞忍辱,隨了大王。
  幸而大王事事遵夫人之命,果然半點不敢違拗。所以今日金彥庵夫婦,得免殺害。解上山來,大王就請夫人出來發落。夫人出來坐定,強盜就將三人解到案前。彥庵也不跪。夫人問道:
  「你二人可是夫妻?何等樣人?」彥庵道:「我是兩榜進士, 今選陝西浦城縣令,同夫人女兒上任,被你們劫了上來,要殺就殺,不必多問。」解氏聽說,物傷其類。心中傷感道 :「原 來是位兩榜,請坐了,有話商量。」回向大王道 :「孩兒年已 九歲,正要讀書。恨無名師指教,難得今日到來,意欲屈為西賓,訓誨兒子。大王以為何如。」大王道 :「夫人之言甚是。 就叫收拾西廳,讓他夫婦居住。擇日開學便了。」彥庵道 :「 休得妄說。我是朝廷命官,豈作強盜先生麼?」解氏道 :「大 人不必推卻,且請西廳暫住。明日著小兒來相商便了。」彥庵也不答應,推到西廳,夫妻想起兒子與老家人,必然死於江中,痛哭一場,一夜何曾合眼。
  明日早晨方起,只見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走來作揖道:「先生拜揖。」彥庵一見,想來是強盜的兒子了,也只得還了個半禮,道 :「小官何來?」那孩子就將門關上,扯彥庵到內一 間去,跪下痛哭,道 :「學生姓鐵,家住浙江,紹興山陰縣人, 父親名廷貴,也是兩榜出身。前年升任陝西西安府知府,帶了我母子到任,在此經過,也被這強盜劫了,將我父親拋在江中。
  我母親隨欲投江自盡,被強盜扯住。可憐我父親,在水中冒起,對著母親說『忍辱存孤要緊』,如此而死。母親因我家世代單傳,母死子亡,必然絕嗣,又因父親之言,要留學生為報仇之地,隨立三件,要強盜依允:一不許姦淫婦女;二要撫養孤兒;三不許殺害一人,捉來人口,俱要母親發落。那強盜要母親順從,樣樣允從。只可憐我母子忍辱事仇,今已三年,如坐針氈。
  今見先生,心中甚喜,欲屈先生暫時將就,訓誨學生,一有機會,共報此仇。諒強徒決不敢來相犯。」彥庵道 :「如此說來, 你是我的世姪了。令祖與家父同年,尊翁曾做過敝府吳江縣令。
  那年來看家父,我也會過,若果是真,我也只得權住,只恐令堂已順強徒,果肯再報仇否?」孩子道 :「先生說哪裡話!家 母雖則相從,日夜暗自啼哭,急思報仇,並無虛假。」彥庵隨亦應允。那孩子報知母親,各各歡喜。先將擄他物件一一送還。
  然後擇日開學,送兒子拜見先生。彥庵就替他取名純鋼。
  拜見畢,大王備下筵宴兩席。外邊彥庵與大王對席,純鋼坐在旁邊。內裡夫人與解氏對坐,元姑坐在旁邊。未幾席散,各各安睡。自後彥庵盡心教誨純鋼。幸喜純鋼甚是聰明,更兼苦讀,彥庵每每冷眼看他,讀書之時,常常暗淚,方信是真。
  讀書之暇,又教他些武經七書,並叫他學些武藝,以為報仇根本。正是「天下無難事,只怕用心人」,不數年文武精通,師生母子,常想報仇。奈大王勢燄日盛,急切難於下手。
  不知此仇幾時得報,金彥庵可有出頭之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救小主窮途乞食 作大媒富室求親

  詩曰:   忽爾遭奇禍,猿聞也慘然。   椿萱皆見背,貧病復相連。   彈鋏歸無路,招魂賦可憐。   藉非忠義僕,安望得生全。   話說彥庵夫婦,留住在山,與純鋼母子,日夜想殺賊報仇,難於下手。今且暫停不題。且說老家人俞德,同公子跳下江中。   幸喜俞德善於水性,將公於托在板上,在浪裡亂顛,登時漂去數十里,漂到沙灘上方住。俞德幸而無恙,看公子時,像已死了,便號陶大哭,道:「老爺夫人小姑,想已死在強盜之手,我只望救得公子,還可延了金氏一脈。不想公子又死,眼見金氏無後了,我還要這性命何用!只是公子屍首,不要說棺木沒有,就要領破席包一包,把塊土埋一埋,也不能。這便怎麼處?   」一頭哭,一頭將公子身上一摸,見心口還熱,喉間尚有微微一息,道 :「謝天地,還有些氣。只是如此荒涼所在,那得火 來一烘、熱湯來一灌便好。」見天已微明,四邊一望,見東角上一箭之地,有一間茅屋在那裡,且將公子背到那邊再處。怎奈自己雖然無恙,在江中漂了一會,是虛弱的,如何背得動?   只得一步一步,捱到茅屋邊。原來是一個茅庵,走進一看,並無鍋灶。只見一個道者,打坐在內,便上前拜見。那道者道:   「你是何人?如何將一個死孩子,背到我庵中來?」俞德道: 「老漢是江南金老爺家人。我老爺新選了陝西浦城縣尹,來此 上任。不料江中遇盜,一家被害,老漢急急將公子相救,跳下江中,隨浪漂到此地。不想這般光景,幸而還有一息之氣,欲到寶庵,借些柴火一烘,弄些熱湯一灌,倘得活轉,也不枉救他一場。」道人道 :「老人家來差了。貧道隨地化緣,隨處打 坐,又無煙灶,何來柴火熱湯?快快背到別處去罷。」俞德四邊一看,見空空的一間草房,實無一些柴火。到外邊一望,又絕無人煙。便大驚道 :「罷!罷!罷!金氏當絕了。老爺、夫 人、公子俱遭大難,我還依靠何人?不如也死了乾淨!」便一把捧住公子大哭,道 :「老奴不能救你了,只有隨你到陰司, 服侍你罷。」說罷,要撞死。   道人急止住,道 :「善哉!善哉!看你這般忠義,貧道豈 忍坐視。我有小衣一件,你可將去替公子著在貼身,外邊仍舊穿上濕衣。我還有丹藥兩粒,你可吃一粒,將一粒放在公子口中,自然就活。」俞德道 :「多謝老師。」接來一看,是一件 黃布單背心,中間有一珠砂大印。兩粒丹藥,只有芥菜籽大。   想道 :「這件單背心,有甚熱氣?若仍舊穿上濕衣,連這件少 不得也濕了。至於丹藥,芥菜籽一般,只好放在牙齒縫內,如何救得?」誰知俞德肚內思想,道人早已知道,說 :「老人家, 不要看差了這兩件東西。這件小衣,有萬法教主玉印在上,受熱的穿上,便冷;受寒的穿上,便熱。這還不足為奇。倘遇急難時,穿在身上,刀箭不能傷,邪魅不敢犯,不但目下可以救得公子,將來正有用處,不要輕棄了。至於丹藥雖小,一粒可使七日不饑,精神滿足。快快救公子,再遲一刻,就無救了。」   俞德聽說,就先將一粒,放在自己口中。將那一粒,放入公子口內。便將公子濕衣脫去,穿上黃布背心,又將濕衣仍舊穿好。   不一盞茶時,公子口中,吐出多少水來。   未幾,忽然氣轉。叫一聲 :「嚇死我也!」俞德看見,大 喜。捧住公子道 :「老奴在此。」公子開眼一看,道 :「你是俞德麼?強盜那裡去了?老爺、夫人在哪裡?」俞德道 :「強 盜去了,老爺、夫人在船上。我與公子跳下江中,漂流到此。   蒙這位師父,丹藥救你的。」公子道 :「身上甚熱,扶我起來。 」俞德果將公子扶起。誰知身上暖烘烘的,濕衣都乾了,好不奇怪!連連對著道者磕頭,道 :「小主蒙老師相救,無家可歸, 情願相隨老師出家。」道人道 :「此時尚早,金家宗嗣無人, 況有多少俗緣未了,豈是出家時候!」俞德道:「但不知公子將來前程若何?如今流落此地,盤費全無,眼見家鄉難到,如何是好?」道人道 :「你們吃了丹藥,此去七日,可以不饑。 七日之後,一路富饒,求吃回家,盤費何須慮得?」俞德道:   「不知老師是何道號?將來何處再得拜見否?」道人道:「我 雲遊四海,並不知有號。若要相逢,十五年後,杭州天竺再得一會。我當著徒弟鐵嘴道人,指引行藏便了。」那時公子也起來了,見說道者救他的,便同了老家人,一齊拜謝。拜了幾拜,抬起頭來,道人忽然不見,連茅庵也沒有了。二人俱在露天,深以為奇。喜得身子比前更加強健。方知那道者是個神仙。我說這沙灘上,哪來這所茅庵?原來神仙變化在此救公子的,看來公子將來,必有好處。且依仙人吩咐,捱到前途再處。   於是走了六、七日,公子忽然病倒。原來公子漂蕩江心,寒濕入骨,虧穿了仙衣,吃了仙丹,捱過七日,方才發作。也是他命中還有數年厄運,婚姻上該有變更,遇了神仙,也不能挽回。那時俞德將他扶入一個破廟中,神前拜板上睡下,意欲到裡邊討些熱湯與公子吃。   誰知那廟中,有兩個道士,老道喚做無虛,徒弟名喚拂塵,甚是窮苦。虧拂塵外邊化緣養師,那日不在家。無虛做人是最刻薄的。見俞德要湯,不但沒有,反走出一看道 :「此是神聖 殿上,怎麼將個病人睡在此?快些扶了出去。」俞德再三哀求,無虛必要趕出。恰好拂塵化齋回來,看見問起,知是落難的公子。便勸進師父,對俞德道 :「既是一位公子,這破殿上風又 大,有病之人,如何睡得?可扶到裡邊廂房裡睡,只是貧道窮苦,只好早晚燒些湯水,照看照看。飯卻供你不起。」俞德道:   「只求如此,已感激不盡了。飯食我自去求討來吃。」遂將公 子,扶入廂房安睡。   拂塵又收些湯米與他吃了。又對俞德道 :「我師父老年人, 未免言三語四,要看我面上,不要理他。」俞德道 :「這個我 曉得。」俞德便出去,買了一方黃布,央道土寫了情節,背在背上,各處求化。幸遇好善的多,討來吃了。剩下就請醫調治公子,奈公子惡運未脫,神仙尚不能救,況凡醫豈能醫治?在廟中足足病了三年,方得痊癒,飲食稍進。正想要行,忽然身上發一身瘋癲,滿頭滿臉皆生遍。公子哭對俞德道 :「我命運 如此顛倒!方得病癒。又癩到這般光景。莫說沒有出頭之日,就要見人,也無面目。倒不如死了,還得乾淨。三年受你與師父恩德,大約要來生補報了。」俞德道 :「公子說哪裡話!你 在江中漂到沙灘的時節,穩穩必死,尚賴仙翁賜丹救活。到此廟中病倒,若非師父收留三年,怎能得活?處處遇著救星,得以病痊。正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至於身上瘋癲,不過皮毛之病,不久自痊。請自放心。」拂塵也道 :「公子正在青年, 前程遠大。疥癩之病,何必介意?小道將來,全仗護法。」公子道 :「在此帶累師父,吵鬧聖像,倘有好日,定當重興廟宇, 再塑金身。只怕不好,就要負你了。」無虛聽說便道 :「這也 不指望,只願你遠退他方,別處利市去罷。」拂塵急急止住道:   「師父說哪裡話!讀書人魚龍變化。將來我們正要靠他做大護 法哩!」無虛道:「等他來護法,我們好死了百十年了。」俞德見他師徒爭論,住了兩日,就同公子拜辭起身,一路乞食回家。   走了兩月,來到蘇州。一想田產原無,房屋又上任時典與汪家,開了典當。傢伙什物盡帶上任,已一無所有,無家可歸。   欲再求乞,又都認得的,恐失公子體面。想來無處安身,只有金學師老爺,是老爺同年兄弟,最相契厚。公子的親事,是他為媒,不知可還在此?且到學中一訪再處。   於是同了公子來到學前一問,原來還在此作教。虧得新任理刑廳是他會同年,彼此往來甚密,府尊相待也甚好。他又是個好靜的人,所以就了教職,安分守己,絕不鑽謀升轉。到任五載有餘,倒也頗頗過得。常常想念金彥庵,上任幾及四年,怎麼音信全無?想是他因家內無人,所以不通音信?然我與他這般相好,也該帶一信來候候我。就是到任四載,也該升轉了。   心中甚是疑惑,又想道 :「他兒子親事,是我做媒,算起來, 今年已十六歲了。做親也在早晚,想為路遠音信難通,將來自然打發兒子回來做親。他的親家林員外,也常常進來問信,要帶一封字去候候他。外邊訪問,總不得個便人。難怪他沒有信來。」   正在想念,只見門斗來說 :「陝西去的金老爺家管家俞德, 在外求見。」學師聽說大喜,道 :「我正在此想念,來得正好, 快喚進來。」 門斗出去喚了俞德進來,一見老爺就跪下去磕頭。 學師急急止住,道 :「起來!起來!你老爺一家都好麼?」俞 德跪下大哭道 :「不要說起,說來甚是傷心!」學師大驚道: 「卻是為何?快快說與我知道。」俞德就將家中起身說起,並 江中遇盜,劫擄公子,江中逃命幾死,遇仙人化茅庵,賜衣賜丹相救,又病在廟中三年,復生一身瘋癩,求乞到家,今日方到,無家可歸,特來叩見,一一說完。嚇得學師大驚失色,道:   「我道你老爺一去四載,如何音信全無?原來遭此大難!如今公子在哪裡?」俞德道 :「現在外邊。」學師道 :「快請進來。   」俞德便去同了公子進來。學師將公子一看,只見滿頭滿臉,皆癩得不堪。不但不像當年美貌,並不像個人形。又見身上衣衫襤褸,頭上方巾無角,腳下鞋襪無根。走到面前,不要說丰韻全無,更有魍魎之狀。走上前叫一聲 :「伯伯請上,待姪兒 拜見。」學師見此光景,甚覺傷心,便道 :「賢姪少禮。不想 你一家遭此大難,老夫聞之,好不傷感。幸而賢姪得了性命,回歸故里。雖疥癩之疾未除,然吉人天相,不久自痊。我雖是個窮教官,與你父親如同胞兄弟一般,決不使你失所。況你令岳,家中頗好,又無兒子,聞得你妻子,是他最最愛的。你且在此權住,我遲日替你去說,招贅了去,便有照看了。」   公子道 :「承伯伯美情,使姪無家而有家,無父而有父了。 但姪兒如此狼狽,人人見了遠避,岳父母知道,豈肯將一個心愛的女兒,贅我到家麼?即使岳父母肯了,我那妻子,是個富室嬌兒,如何肯從我這樣癩子?必然討他許多凌賤。況姪兒如此光景,好也甚難,只怕終於不久人世,何苦去害人家女兒?   這段婚姻只怕也只好付之流水了。」學師道 :「姪兒說哪裡話 來!自古一絲為定,千金不移。你岳丈雖是個土富,也在外邊要結交人。又聞得妻子是才女,無書不讀,難道不知女子守一而終的道理?豈有因你抱病,就不肯之理?況老夫在內為媒,又是他來強我撮合的,只怕要賴婚也不敢。倘若果有此事,我就同他到府尊刑廳處去講。看他賴得成,賴不成?」公子道:   「蒙伯伯天高地厚之恩,替姪兒出力,諒岳父也不好賴。只姪 兒病勢不痊,也不忍害他女兒。」學師道 :「姪兒又差了。你 若未經聘定的,如今有病後去要他女兒,這便是騙他害他了。   莫說你不肯,就是我也不肯去說。至於林家親事,是你家正興頭的時節,他來仰攀的。倘然你做了官,就作成他做夫人了。   如今有病,怎好說害他?況且你如今年紀尚小,只要醫好了癩,將來功名富貴,正未可量。他的女兒命好,焉知將來不願做夫人?命若不好,就不嫁你也未必好。姪兒且安心保養,我請醫生來替你醫便了。」就叫小廝送金相公書房中住,可對奶奶說:   「取一付被鋪出來,再將我衣裳鞋襪,送一套與金相公換。俞 管家,就叫他在書房陪伴公子。」一面又著人去請醫生。那知醫生初看定說一醫就好,連病人吃藥也高興。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連醫生也不來了。連請幾個,總是一般。一則公子災星未退,二則都是碌碌庸醫。就說病患得深,實難醫治,弄得學師也無可如何。   日復一日,不覺又捱過半年。學師一面再訪名醫調治,一面就去林員外家說招贅的話。原來公子一到家,員外就已知道,彥庵遇盜,一門殺死,只留公子俞德兩人一路討飯到家,公子生得一身瘋癩,十分狼狽,早已驚得半死。想害了女兒終身,妻子必然爭鬧,且瞞了再處。誰知一傳兩,兩傳三,早已吹入院君耳中,終日與丈夫吵鬧。欲要賴婚,又怕媒人甚硬,員外正沒奈何,走到外邊散悶。忽報金學師來拜,正是欲躲雷霆恰遇霹靂。不知金學師來說入贅,員外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林攀貴情極自縊 石無瑕代嫁成婚

  詩曰:
  不是前生配,天公巧轉移。
  有緣成匹偶,無福強分離。
  賢哲亨於困,凡庸乖是癡。
  何如守貞潔,履險自如夷。
  話說林員外,因妻子吵鬧,思量走出來躲避。忽報學師來,情知就為金家親事。這一驚也不小,不知出去如何說法。一時心上,就如十七八個吊桶,一上一下,沒了主意。然又不敢怠慢,只得出廳迎接,就吩咐家人看茶,急急迎進。揖罷,分賓主坐定。說 :「不知老師降臨,有失遠迎,多多有罪。」學師 道 :「好說。小弟無事,也不敢來驚動。只因令親家金年兄, 遠任陝西,不想路途忽遭大難,老親台想已知道。幸而令婿得免。今春回家,來到敝衙。當欲著他來拜見岳父母,因彼時受了些風濕,一病三年。後來病癒回家,身上生了幾個疥癩。小弟意欲替他醫好,然後來拜見。奈目下尚未痊癒,因他與令愛,年俱長成,正當婚嫁之時,且令婿無家可歸,住在敝衙,亦非長策,意欲叫他招贅到府,親翁未有令郎,半子即如親子。令婿既失椿萱,則岳父母就如父母,實為兩便。不知尊意若何?」
  員外聽了,一發沒了主意,回答不出。停了一會,說道 :「小 女年紀尚幼,遲幾年再商何如?」學師道 :「男女俱已二八, 如何還說年幼?昔年令親家也是十六歲做親,十六歲就生了令婿。今令婿又是單傳,亦須早些做親生子為妙,何須推托。小弟暫且告別,待擇日再來奉聞罷。」員外道 :「請少坐奉茶。親事且待商酌奉復,擇日未遲。」
  坐了一會,家人方在外邊,拿進茶來吃了。別去,員外送出牆門。剛剛走進廳門,只見廳上已大哭大罵,鬧得不好開交。
  原來員外叫看茶,家人不知就裡,來到裡邊對院君說 :「府學 金老爺在外,員外吩咐要茶。」院君一聞學師來,曉得為金家親事,便道 :「甚麼金老爺,銀老爺,都是他做得好媒,害了 我家大小姐,還有茶與他吃,尿也沒得與他吃哩!」家人見院君如此說,只得到茶店上買一壺茶來,吃了起身。院君茶便沒有,卻走到廳後,聽學師說話。聽見說要將癩子招贅到來,心中一發大怒,竟要發作,奈他是個官長,只得忍住。候他前腳出門,院君便到廳上,候丈夫進來,與他吵鬧。一見員外走進,便趕上一把鬍鬚扯住,罵道 :「你這老王八!許得好女婿。我 女兒又不醜臭,忙忙的十歲就要許人。我那時原說,金家雖做官,家中甚窮,兒子雖好,年紀尚小,知道大來如何?你那時曾說,金家千好萬好,又說『這樣女婿不做官,也沒有做官的了』。如今做甚麼官?做水判官,癩皮官,叫化官。索性那癩蝦蟆也死了,出脫了,我女兒也罷了。虧他還說要來招贅我家,怕少了一個小鬼,要他來鎮風水麼?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漸漸大了,嫁又嫁不得,賴又賴不得。終不然,叫我那花枝一般的女兒,真個伴那活魍魎不成?老賊,快快還我女兒一個了當來。」員外道 :「院君不要如此,有話好好商量。」 院君道 :「有甚商量!我女兒是斷不嫁他的。」員外道 :「當初結親時節,他家好不興頭。女婿真好才貌,哪裡曉得一壞至此。我如今也甚懊悔,在女婿這般光景,就賴了他的,也不怕他去申冤理枉。奈金學師做了媒,此老是個性躁負氣的人,倘若賴了,必然叫女婿告狀。他做千證,府尊與他相好,刑廳是他同年,女兒必然斷去,徒自出丑。千算萬算,總無良法。我想那年相面的說,大女兒許多不好相,我還不信。如今看起來,只怕倒有些准。」張氏道 :「放你的屁!這是那時改扮了?那 瞎相士相不出,難道我女兒,果然去嫁那癩化子麼?若說是准,那無瑕小妖精,真個做夫人皇后不成?」
  原來愛珠見母親到廳上去,他也到廳後細聽。聽見父親說相面的准,便趕出廳來大鬧道 :「爹爹說相面的准,明明說女 兒是賤相了。金家這癩化子,又不是女兒私自結認的,爹爹人也不識,將孩兒許與他。如今不替孩兒算一個長策,倒說孩兒的相不好,不是我做女兒的敢於違逆,你若要我嫁這化子,就千刀萬剮也不去的,省得我這賤相的女兒辱沒了你,不如尋個自盡,等你將無瑕這小賤人,認做女兒,將來做了夫人皇后, 好封贈你做個皇親國戚。」一頭說,就望牆上亂撞。嚇得院君急急扯住,道 :「女兒休得如此!有我做娘的作主,不怕哪個 來搶了你去。包管退卻那化子,許一個大富大貴的丈夫,做了大大夫人,那時去尋見那相士,挖去他眼珠方罷。」愛珠見說方住。員外仔細一想,道 :「看女兒院君這般光景,是決不肯 嫁他的了。方才看金學師口氣,又急於要做親,叫我哪裡另有一個女兒嫁他?一定要弄到成訟的地位,算來又敵他不過,倒不如我尋一自盡,聽憑他們罷。」算計無策,走到書房,看了檯子幾轉,忽歎一口氣,道 :「罷了!是前世冤仇了。」隨將 門閉上,取下一條絲縧,竟向樑上縊死。幸虧一個小廝送茶進來,見門閂上,再抬眼一張,嚇得三魂失去,六魄全無。急急趕到裡邊喊叫道 :「不好了!員外縊死了。」院君聽得,猶如 冷雨淋身,急跑到書房。幸喜有幾個家人,聽得小廝叫喊,先已跑到書房,將門打開,把員外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糞門,緩緩的解開頸上死結,用手輕摩。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院君急取熱湯來灌下,方才甦醒。張氏那時已嚇壞,想 :「女兒原是丈夫親生的,向 來又最所鍾愛,豈不要他好?一時許錯,亦出無奈。我看女兒還是假死。員外情急,倒是真死。倘果死了,叫我一發沒有主了。」
  自此以後,便不敢吵鬧。只夫妻女兒三口,日夜算計退婚。
  奈怕學師,又不敢說退。院君忽想道 :「除非尋一個女子,替 代了女兒嫁去。他又不認得我女兒,豈不兩全。」員外道 :「 此計雖好,只是這樣窮癩子,女兒不肯嫁他,別人哪個肯來抵這死槓?就是一時替了去,見了他奇形怪狀,身上又丑臭,家內又赤貧,不肯成親。說明代替的,可不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張氏道 :「外邊尋來的,恐他不肯。要說破,不如把家中這些 丫頭,選一個去,吩咐了他。倘若說破,斷要處死。若能安分成親,我們便權認他做女兒,豈不抬貴了他!怕還不肯麼?」
  員外道 :「也不妥。大女兒才貌,合縣聞名的。家中這些丫頭, 那個假得來。」愛珠聽說丫頭代替,十分歡喜。見父親說他才貌,無人能假,忽想 :「無瑕相貌,也還好妝。扮起來也像個 大家女子,只才學平常,也還識得幾個字。想這窮癩鬼娶了這樣一個妻子也夠了。難道怕他考文不成?況相面的說他大富大貴,如今將他嫁與癩化子,料想永無出息,富貴何來?豈不先滅了那相面人的嘴。」算計已定,便對父親說知。員外道 :「 好便甚好!只是他卻外邊討來的,還有父母在彼,不比家生女,他也決不肯。就是肯了,他父母知道,必然先向那邊說破,也是畫虎不成先類狗了。」張氏道 :「你也不要這般說煞,且先 叫無瑕來一問,拼得再與他些東西贈嫁,他自然肯了。至於他的父母,家中甚窮,許他事妥之後,再與他幾兩銀子,他自然也樂意的。」員外道 :「既如此,且先叫他出來問一問看。」 愛珠隨即將無瑕喚出。院君道 :「無瑕,我有一件事,要與你商議,你卻不要違拗我。我定當十分照看你。」無瑕道:
  「院君說哪裡話。無瑕既賣與院君家,此身就是院君的了。院 君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除非無瑕做不來的,便不敢應允。
  若做得來的,豈敢違拗。」院君道 :「疑難之事,我也不好強 你。只為大小姐許與金老爺家,是你知道的。不想老爺夫人,遇盜身亡,公子一病三年。目下病好了,昨日學中金老爺來,說要招贅到來。我想招贅,是好回他的。他若要娶,卻回他不得。聞得公子病雖好了,身上生了些疥癩。你曉得大小姐是最愛潔淨的,生了一個水疱也怕的。聞得公子生了疥癩,斷不肯嫁他,我與員外商議,賴又賴不得,嫁又大小姐必不肯。只有尋一個人代替嫁去。他原不認得,定然和好。奈家中這些丫頭,不是一雙大腳,就是一頭黃髮,哪個假得來大小姐?算來只有你。原是舊家之女,妝扮起來,也衝得過小姐。你若肯去,我就當你女兒一般看待。你意下何如?」無瑕道 :「別事可以代 得,這是小姐的婚姻,做奴婢的,怎敢僭越?」
  院君道 :「這是小姐不願嫁他,要你代替,又不是你搶奪 小姐的婚姻,何為僭越?想是你見金家貧窮,公子生了疥癩,也不願嫁他麼?」無瑕道 :「院君說哪裡話!他家雖窮,是個 鄉宦人家。公子雖癩,也是兩榜公子。我做丫鬟的,嫁了這樣人也罷了,有甚不願?只是那疥癩或有好的日子,讀書人魚龍變化,倘或一朝富貴,那時可不說我奪了小姐的姻緣,使我置身無地矣。」小姐道 :「你如今若肯代我去,後日就中到狀元, 情願讓你做狀元夫人。就做到皇帝,也情願讓你做皇后娘娘。
  決無翻悔,只還有一說,我也要講過了。倘你嫁去,見他窮到極處,癩到不堪,也不可翻悔。說破代替,又波累到我。」無瑕道 :「小姐又過慮了。我方才說,要我死,也情願代死。難 道貧窮疥癩,不還勝於死麼?」
  院君道 :「據你這樣說來,竟是個義婢了。我就當你做女 兒,定然照看你。只還有一說,你便肯了,不知你爹娘心上如何?」無瑕道 :「爹娘已賣我在此,就是員外院君的人了,他 哪裡還作得主?」院君道 :「不是這樣說。不是怕他不肯,只 恐他心上不願,到那邊去破了網,就不妥了。」無瑕道 :「既 員外、院君不放心,就著人去喚我爹娘來,待我對他說便了。」
  院君道 :「說得有理。」就著人到胥門喚了道全夫婦。到來就 問:「員外院君,呼喚愚夫婦來,有何吩咐?」員外道:「我的事,已與你女兒說了,你去問你女兒便知。」道全夫婦果來問無瑕。無瑕就將金公子貧窮生癩,小姐不肯嫁他,員外院君要我代替嫁去,一一對父母說了。
  道全道 :「這個如何使得?婚姻大事,名分所關。豈可代 替?況我聞得金公子一貧如洗,家都沒有,還虧得學官收留在彼。倘然升任去了,便無家可歸。又聞得滿身癩得難堪,連頭面都沒有空的,身上還有氣息,甚是難當。斷斷使不得!」周氏聽了,也道 :「這卻果然使不得。」無瑕道 :「爹爹母親差矣!孩兒既賣在此,此身就是他家的了。要孩兒生就生,死就死。況當了女兒出嫁,如何不從。至金家雖窮,也是個公子,癩雖臭惡,或者還有好日。且爹爹外科甚精,只要竭力醫治,安知不好?莫若如今做個好人,應承了他,看孩兒命運罷了。
  只方才我曾說過:將來倘有好日,卻不要說我奪了小姐的好姻緣便好。」周氏道 :「這倒慮得不差。女兒既情願,我們就去 回復員外院君,把女兒所料的話,也再說一明白便了。」隨即來對員外院君道 :「員外院君之命,小女不敢違拗。我夫婦亦 無他說,就死也決不翻悔,只女兒說,這是小姐已成的婚姻,將來公子倘有好日,小姐卻不要懊悔,說我女兒占了他丈夫,弄得我女兒不上不下。」員外道 :「小姐方才已說過,他就中了狀元,做了皇帝,也情願讓你女兒做夫人、皇后,決無他說。
  只你如今也斷不可破網。」道全道 :「這個自然。」那時員外 一家歡喜,留道全夫婦吃了飯,打發去了。
  員外就去回看學師,回說招贅,兩下不便。若要嫁娶,聽憑擇日便了。學師道 :「有甚不便?」員外道:「親翁雖不在, 彼係獨子,豈有娶媳?不到家中拜祖,反使贅入他人之室?故仔細想來,斷無入贅之理。況舍下尚有次女在家,早晚出入不便。且寒族舍姪輩,見弟無子,都虎視耽耽。若見女婿贅入,必多物議。因此不能從命。」學師見說,也難強他。
  員外別去,再三算計,只有他家屋價尚虧數百餘金,與公子商議,到汪家去再三說找。起初不肯,還說許多可笑話。後聞學師作主,怕他與府廳相好,恐要成訟,勉強找出三百金,定要寫了聽贖不找。公子只得允從,將五十金典了一所小屋,又將二三十金,置了傢伙什物。就擇了十月初三,不將吉日迎娶。員外又假意推托一會,說妝奩一些未備,借此就好草草打發無瑕代嫁過去。正是姻緣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緣定不成。
  要知無瑕嫁到金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助賢夫梅香苦志 逢美女浪子宣淫

  詞曰:
  羨爾執婦道,惟願永為好。既以我御窮,何愁鮮有終。
  堪笑淫奔女,私自將身許。但顧眼前花,誰知日後差。
  - - 右調《醉公子》
  話說無瑕嫁到金家,拜堂送房已畢,私將公子偷眼一窺,見果然癩得難看。幸而心上原是曉得的,倒也不驚。倒是公子見岳父母肯將小姐嫁來,喜出望外。妝奩雖薄,也不在他心上。
  只愁小姐是個美貌才女,見了我這副鬼形,莫說做親,驚也要驚死了他。欲待吹滅燈燭,使他不見,暗中摸索,成了親再處。
  又想 :「三朝少不得要看見。倘鬧將起來,雖得片刻歡娛,反 要受萬千氣惱。不如明公正氣說過,雖不能使彼心悅誠服,亦省得陣後興兵。」故此全然不避,欲使新人瞧見,作何動靜。
  誰想鼓已三更,新人靜坐不動。欲上前相近,又恐怕他性發;欲再不動,各各坐到天明,如何坐得過?只得走到新人身邊,道 :「娘子,卑人不幸,父母俱遭大難,自己一病幾死。今雖 病癒,生得一身瘋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不敢妄想天鵝,蒙年伯念我父母單傳,誠恐絕嗣,故敢到府相求。多蒙岳父母慨允,又蒙娘子不棄,惠然肯來。誠卑人萬千之喜。但仔細思量,娘子係富室嬌兒,千金貴體,卑人如此鬼魅,豈敢親近,有污玉體。夜已三鼓,娘子且請安寢,卑人決不敢來相犯。」
  無瑕見說,忙立起身來,道 :「官人說哪裡話來。妾身既許君家,就是君家的人了。君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今既百輛迎歸,彼此便同一體,何云美丑。君請放心靜養,妾當盡心服侍,延醫調治,天相吉人,不久自能愈好。即使終身如此,妾亦安心相守。夫婦間決無厭憎之理。」公子聽說,反大驚道:
  「人心難測,真不可料。我料娘子是個富室嬌娥,嫁到寒家, 必然不悅,況又遇此惡疾,不知怎樣憎嫌厭惡。誰知娘子如此賢慧,使卑人更覺不安。今且各被而睡,倘皇天有眼,惡疾消痊,方可同衾共枕。」無瑕道 :「官人恁般病體,血氣必枯, 固不可以女色相侵。但既為夫婦,同被何妨。」二人隨各寬衣同睡。
  未幾三朝已過,滿月又來。林家送盤送盒,亦假親熱。過了滿月,無瑕就對公子道:「我有個乳娘,住在胥門。奶公名喚石道全,醫道甚好,外科更精。只因昔年行醫淘了氣,所以立誓不醫。莫若請他來一看,或者醫好,亦未可知。」公子道:
  「既有如此名醫,又是娘子的奶公,自然盡心醫的,何不請來 一看?」就叫俞德到胥門請了石道全來。
  俞德領命,來到胥門,訪到石道全家。道全正在店中閒坐,俞德上前問道 :「石道全先生,可就是尊駕麼?」道全道:「 在下正是,老翁有何見教?」俞德道 :「老漢是府學前金家。 因公子生了疥癩,林小姐說了,特來請先生去一看?」道全聽說,知是女兒那裡來的。正要去看看女婿,會會女兒。隨叫丑兒看了店,同了俞德就走。不半刻,來到金家。公子接進,俞德取茶來吃了。然後將公子滿身一看,又診了脈,道 :「純是 一片風濕,更兼心上抑鬱不舒,所以不能就好,醫是好醫的。
  只是日子久了,恐怕一時不得就效,必須一個人貼心服侍,早晚撫摩,衣被血腥,不時要煎洗。第一還當戒氣惱,免愁煩,自然吃藥便效。」公子道 :「全仗先生用心醫治。倘有好日,定當圖報。」道全道 :「公子說哪裡話!林小姐是我老妻乳大 的,總與自己一般。豈敢不盡心力?」隨開了一個煎方,又開了幾味洗的藥,付與公子,叫快去買了來。自己便要進去看看小姐。公子就叫俞德去買藥,自己正要同道全進去,只見俞德來說 :「學中金老爺來看公子。」公子急急出去接見,就叫俞 德送道全進去。道全一到裡邊,就對俞德道 :「你快去買藥, 我在此等合了去。」俞德答應去了。
  道全遣去了俞德,獨自走進,無瑕一見父親獨自一個進來,急急上前,叫道 :「爹爹來了麼?公子在哪裡?」道全道 :「方才我已看過,正要同我進來,適金學師到來,出去接見了。」
  無瑕道 :「原來如此。爹爹、母親、兄弟,一向都好麼?」道 全道 :「都好的。只是從你嫁來之後,我與你母親,日夜掛念 著你,不知在此可好?故方才一來請,急急就來的。」無瑕道:
  「爹爹與母親說,不要掛念孩兒,孩兒在此甚好。公子雖窮, 骨格不凡;身上雖癩,情義最重。依孩兒看來,將來必有好日。
  不知爹爹看他疥癩如何?」道全道 :「只因受了風濕,心上不 寬,所以生此,有何難醫?只恐日子久了,不能就好。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保他痊癒。」無瑕道 :「只要痊癒,一年半載, 也不為久。望爹爹常來看看便好。」道全道 :「我到此又不多 路,何須說得?只有一件,公子只知我是你的奶公,在公子面前須要留心,不好叫我爹爹。」無瑕道 :「這個我曉得,只稱 乳伯便了。」
  言之未已,只見公子走進,無瑕道 :「學師去了麼?」公 子道 :「去了。先生在此,失陪有罪。」道全道 :「公子說哪裡話。總與自己家裡一般,何用客套?」無瑕道 :「方才我細 問乳伯,說你的瘡,醫治保好的。只日子久了,不能速效。須得一年半載,方能痊癒。但要息心靜養,不要心煩氣惱便好。」
  公子道 :「這倒容易,只方才先生說,須得一個人貼心服侍, 時時撫摩,衣褲被褥,須當潔淨,一染膿血,便要煎洗。這個人倒甚難。」無瑕道 :「這便過慮了。現有奴家在此,還要何 人?」公子道 :「娘子到我家來,不曾有半點好處到你,況你 是個富室之女,醃醃髒髒,齷齷齪齪,怎好累著娘子?」無瑕道 :「一發講差了。從來做婦人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何 分貧富?何云帶累?」公子聽了大喜,連聲稱贊,道 :「難得 娘子如此賢德。不知可有好日圖報萬一否?」道全道 :「公子 不須憂慮,包在老漢身上,替你醫好便了。」正說間,俞德藥已買回,又買了些點心,請道全吃了,將藥配准辭去。自後道全常常來看,無瑕盡心服侍。幸而員外恐人疑心,也常來看看,或三錢五錢,不時送些買藥之資。
  誰知惡運未脫,剛剛醫未兩月,略有些好,忽報金學師丁憂,立刻起身回去。公子聞知大驚,急急趕到學中一看,見學師已將行李搬下船。一見公子,便大哭道 :「我指望再與賢姪 相與數年,看你病癒成名,我心始安。不料忽遭母喪,寸心已亂,正要來請你一別,你岳丈是個勢利中人,幸你妻子賢慧,我心稍寬。奈我俸薄,不能厚贈,只有白銀十兩,你可收下,權為醫藥之費。倘得痊癒,務必苦志攻書,以圖上進,莫負令先尊訓子一片苦心。」公子哭拜在地,道 :「蒙伯伯終始周旋, 深恩難報。不料婆婆仙游,伯伯還鄉。不知可還有相會之日?
  又承恩賜,何以克當。」學師道 :「些許何足掛齒!至於相會 日期,將來賢姪瘡愈成名,仕途正可往來,亦不須介意。」公子見他行色匆匆,只得大哭拜別,學師下船回去不題。
  且說公子別了學師回家,心中憂悶,癩瘡剛剛有些好意,忽又重發出一身,更覺難看。員外聞知學師已去,公子癩瘡更甚,不但絕不往來,還懊悔白送去一個無瑕,又倒貼了幾兩銀子。若學師早去三個月,諒這癩子做得出甚麼事來?就倒立在我家門上,也不將無瑕嫁他。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飯,也是癩子的造化,無瑕的晦氣。
  且不說員外懊悔。且說愛珠小姐自無瑕代嫁後,心中還慮那邊看破,學師不能無說,終於懷著鬼胎,日日坐在繡房不敢見人。今聞學師已去,心中大喜,道 :「金學師已去,這癩化 子就知道是假的,他得了無瑕這樣妻子,已是天大的造化了,還敢來想天鵝肉麼?只無瑕去了,許多不便。就是那癩化子將一個無瑕,白白送與他,還把我的名頭,都說嫁了癩化子。心上終不甘服,莫若與母親商議,只說單接他回門,扣住了不容再去。他今無人相幫,怕他跳破了天麼?」隨即與張氏一說,張氏也沒了主意,便與員外商量。員外道 :「這個如何使得? 無瑕已安心隨他了。他父親又日日替他醫治,騙了回來,不容他去,知道他們心上如何?況學師雖去,聞得他起身時,府尊刑廳去送他,都談了半日而別,焉知不將此癩化子托他麼?不要弄出事來,假的賴不成,連真的還要斷了去哩!」愛珠聽說,此念方息。但自己便無顧忌,見園中百花開放,日日到園中玩耍。父母愛他,也不管他。不覺春去夏來,愛珠因天氣炎熱,對父母說了,在園中荷池亭上,收拾一間書房,做了臥室,早晚在內焚香做詩,看書寫字,總不到裡邊去。因家中這些大丫頭,都是粗蠢的,不要他近身,只揀一個小丫頭小燕,稍有姿色,在房服侍。員外、院君,因小姐住在園中,便吩咐家人小廝,不許進園。就是丫頭僕婦,知小姐不喜他,也吩咐除送供給之外,也不許擅入。就是員外夫婦,雖愛他,曉得他好靜,也不大進去。愛珠在內,安閒快樂,做詩寫字之外,將些淫詞豔曲,私藏覷看。
  一日,天氣甚熱,荷花開放。見荷池中一對鴛鴦戲水,看動了心,將一本《濃情快史》一看,不覺兩朵桃花上臉,滿身慾火如焚,口中枯渴難當,想青果泡湯解渴。隨將幾個錢,叫小燕去買頂大的青果,立刻要泡湯吃。小燕應了一聲,就開了園門出去,見沒有青果,望前直走了去。走到半塘橋,只見河下一隻大酒船內做戲,小燕一看,竟看癡了。愛珠等了一會,不見小燕來,就拿了快史一本,睡在牀上看,看一回難過一會,不覺沉沉睡去。
  且說六年前杭州府同知利圖,到任一味貪贓,結交上司,遇著上司,又同病相憐,非但不壞他,反將他舉了卓異,奉旨升了江南揚州府知府,滿心歡喜。此時兒子已十六歲,刁氏公然做了正夫人,帶了一同上任。來至蘇州閶門住船,一來參見撫院,二來到布政司領憑。誰知憑尚未到撫房。司房曉得他是個貪官,都要想他故意遲延,說尚要耽擱一月。利圖無可奈何,明知房中要想他,只得設席在半塘橋酒船上做戲請撫院上房,並司房,與他講盤。一面就去拜蘇州府縣官,並有相與的鄉紳。
  那些官府、鄉紳,免不得來回拜,也有請酒的,十分熱鬧。惟有公子在船無事,在蘇州四處遊玩。奈他在杭州五、六年,名山勝景,也不知看過多少。蘇州雖有好處,怎及得杭州十分之一!游了三、四日,不見甚麼好,也不去游名山勝景了。只帶一個十來歲的小廝,向僻靜巷內閒闖,希圖闖著私窠小娘家耍耍。那日見父親在半塘酒船上,做戲請人,他便帶了小廝,上岸閒走。忽走到一座花園門首,見園門半開。走進一看,遠遠望見一池荷花,他便叫小廝在外等候,自己獨走進去。來到池邊,看了一會荷花,正要走出,只見一座荷亭,甚是精緻,走上一看,只見左邊一間書房。圖書滿室,文琴高掛。台上一座金爐,香煙未斷。心中一想,道 :「此必主人書室,無人在內, 不便進去。」又一想,道 :「書室如此精緻,主人必是妙人。我就進去一看何妨?即使主人撞見,見我如此打扮,再拼得與他說明履歷,怕他還敢把我當賊麼?」定了主意,又復轉身走進,先四邊一看,果然精緻異常。見書案上幾本《濃情快史》,想道 :「主人看這樣書,自然是個風流人了。回頭一看,見上 邊還有小小圈門兩扇,莫非主人在內?索性進去一看,遇見主人也好。」你道此處是哪裡,原來就是愛珠的臥室。門內就是牀,小姐正睡著在牀上。園門是小燕出去未關,小姐哪裡知道?
  被利公子闖了進來,也是邪緣湊合。公子不知,跨進房門,見牀上有人睡著,還道是主人,走到牀前一看,見是個絕色女子,嚇得望外就走。走到園門一想,道 :「天下哪有這樣絕色女子? 我也算一個好色的都頭!女人見過千千萬萬,美貌的也多,何曾見這般絕色。今日無意中撞見,莫非有緣?園內又不見有人,不可當面錯過。想女子睡的所在,料無男人進來,即使叫喊起來,跑了出來就是。」隨走出園門,叫小廝先下船 :「我還要 看看荷花下來。」那小廝正想要去看戲,聽說一聲飛跑去了。
  公子重進園中,把園門閂上,來到荷亭,見一路門雖多,總不通外邊的。又走到後邊一看,只有一門通著內裡,便也輕輕關上閂了。想內外閂斷,人是不能進來的了。饒他叫喊,也無人聽見,不怕他了。算計已定,一直竟進房中。正是白酒紅人面,美色動人心。
  不知公子進去,愛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風流姐野戰情郎 勢利婆喜攀貴婿

  詞曰:
  喜殺當初立志堅,一時悔卻惡姻緣,而今方得伴郎眠。此日興隨蓮並長,他年人共月同圓,千金一刻莫遷延。
  - - 右調《浣溪沙》
  話說利公子,將內外園門閂斷,四邊門戶看明,放心大膽,一直竟進臥房。走到牀前一看,見小姐手托香腮,尚是沉沉熟睡。身上穿一領白紗衫,酥胸微露,下邊魚白紗裙,露出大紅紗褲,嬌豔非常。更有一雙興興小腳,大紅繡鞋,將手一跨,剛剛二寸有零,十分可愛。又見枕邊一本快史,反折繡像在外,像上全是春宮。公子一想,道 :「原來在此看這樣書,定是看 動了慾念,昏昏睡去,此女必是風流人物,不要怕他。」隨將雙手輕輕捧了小姐的臉,嘴對嘴一親。只見小姐在睡夢中,反把手來一抱,口中叫道 :「我的親哥,愛煞我也。」開眼一看, 大吃一驚!原來小姐看書,動了興。睡去,就夢見一個人來扯著他雲雨。公子親他嘴時,正夢中高興之時,故不覺雙手一抱,口中叫起親哥來。及至開眼一看,方知是夢。見果有一個美少年在身邊,嚇得縮手不迭,道 :「你是何人?如何直闖到內房, 調戲良家閨女,還不快快出去。我若叫喊起來,叫你了不得。」
  公子見他夢中如此光景,今又不就叫喊,更覺膽大,便道 :「 小生姓利,家父新升揚州知府,小生相隨上任。偶而閒步到此,忽見小姐尊容,不是嫦娥再世,定然仙子下凡。若竟棄之而去,天下哪有這般不情的蠢物。」小姐道 :「你既是個黃堂公子,也該稍知禮法,我叫人來拿住,不怕不當賊論。」公子道 :「 小生得近小姐尊軀,即使立刻置之死地,亦所甘心。況以賊論何妨,也不過是一個偷花賊罷了。」一面說,一面又要來抱小姐。小姐道 :「天下哪有這樣歹人,青天白日,闖入內房行奸, 應得何罪!小燕快來!」公子道:「不瞞小姐說,尊婢並沒有在此。內外園門,俱被我閂上了。這園中只有小生與小姐兩個。
  倘蒙小姐憐念,得賜片刻之歡,小生決不有負。若心推阻,小生出去,少不得相思病,也要害死。不如死在小姐跟前,陰司去也好與你做對死夫妻哩!」小姐道:「厭物,說得這般容易!
  奴家千金之軀,豈肯失身於你,叫我將來如何為人?」公子道:
  「小生尚未有妻,倘蒙不棄,我即刻就對家父說了,遣媒說合, 嫁了小生何如?」小姐道 :「既如此,你快快去遣媒來說,奴 家原未受聘,定然成就。那時明婚正娶,豈不兩全!」公子道:
  「小生滿身慾火如焚,豈能等得婚娶。望小姐可憐,稍效魚水 之歡,以救目前之急,斷不敢有負。」小姐道 :「這個斷斷使 不得,今日草草苟合,必然難免白頭之歎。」公子連忙跪下,道 :「老天在上,我利探今蒙小姐先賜成婚,若不娶為妻室, 死於刀刃之下。」小姐道 :「快些起來,成甚模樣。」公子道: 「小生跪了下去爬不起,望小姐扶一扶。」小姐道 :「我不會扶。」公子道 :「我也不會起來。」小姐笑一笑,只得將纖纖 玉手來扶他,道 :「厭物,還不起來,快快出去。」公子趁勢 一把抱住,道 :「小姐叫我出去,我如今倒要進去哩。」就將 小姐抱到牀上,解衣扯褲。小姐看書已動春心,睡去又做春夢,正當慾火難禁之候,況兼公子少年美貌,極意溫存,親嘴摟抱,解裙扯褲,已先弄得遍體酥麻,神魂飄蕩。口中雖則推托,心上早已允從。故趁他來扯,假意手脫,被他脫得精赤條條,緊緊摟抱,任情取樂。一個是貪花浪子,最會調情。一個是風流閨女,初得甜頭。一個說前生有分,今朝喜遇嬌娘。一個道異日休忘,莫作負心男子。說盡了山盟海誓,道多少浪語淫聲。
  足足兩個時辰,方才雲收雨散。只見鮫帕上猩紅點點,酥胸前香汗淋淋。雲雨已罷,各自穿衣,恩恩愛愛,依依不捨。小姐道 :「奴家千金之軀,一旦失之君家,奴之身即君之身矣。可 即央媒說合要緊。」公子道 :「這個自然。但不知尊翁是何名 號?」小姐道 :「我父親名喚林旺,字攀貴。奴家小字愛珠。」 公子道 :「這也奇。小姐名愛珠,小生乳名愛郎,足見取名之 時,就該做你的郎君了。」小姐道 :「恐丫頭們來,快出去罷。 」公子道:「後會有期,還求小姐再賜一樂。」小姐道 :「你 急急央媒說合,後會不遠,何云無期?」公子道 :「急急說合, 也要十日半月耽擱,叫我如何撇得下。」小姐道;「你晚間可能出來麼?」公子道 :「我另是一船,只要小廝們睡熟,就好 出來,不知小姐可有良法,再賜一會否?」小姐道:「奴家獨住在此房中,只一小丫頭,睡著人事不知的。在外還有兩個大丫頭來相伴我,她卻住在那邊房。只要等她來睡了,我便開你進來,五更出去。人不知,鬼不覺,可不好麼!只是說親要緊,我身已被你點污,再不嫁別人的了。」公子道 :「這個何消囑 咐。」
  兩人隨各穿好衣服,手對手送至園門,相別而去。是夜小姐打發丫頭們睡熟,獨自一個到園門守候。公子到船,也急急吃了夜飯,直等船上人都睡靜,方輕輕開出。幸有月色,不數步來到園門。見門閉著,又不好敲,只得輕輕咳嗽一聲。小姐早已聽見,知是情郎來了,便開門接進,仍復閂好。公子便將小姐摟摟抱抱,同到房中。小姐已點起兩枝紅燭,如同白日,急急解帶寬衣,先在旁邊涼牀上恣意取樂了一會,方同上牙牀共枕而眠,相抱而睡。至五更,兩人再整鴛鴦,重翻紅浪,直至天色微明方去。至晚又來,如此早去晚來,不覺已經十日。
  那十夜之中,千般做弄,萬種恩情,只不見媒人來說,愛珠忽起疑心。那夜公子進來,摟摟抱抱看著愛珠,卻是怏怏不樂,眼中淚下。公子大驚道 :「我與你如此歡娛,每常見你十分欣 喜,今日為何忽然不快,請道其故。」愛珠道 :「奴家一時錯 了主意,隨順了你。如今身已被污,悔之無及,想來惟有一死。
  」公子一發大驚,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與你正要做長久夫妻,何得忽發此不利之語。」小姐道;「你不要再騙死了人,你是個貴介公子,自然想娶一個千金小姐,奴家醜陋村姑,怎做得你貴人的妻子?」公子道 :「說哪裡話!我與你山盟海 誓,言猶在耳,小姐何忽起疑?」小姐道 :「你的盟誓,全是 騙局。誰來信你?你又不是久居此地的,你父親一領了憑,就要起身了。若果真心,今已十餘日,還不見媒人來說。分明一時局騙,起身後便把奴撇在腦後了,還說甚長久夫妻。我仔細思想,只伯連公子都是假的,不知哪裡來一個遊方光棍,冒稱公子,將奴好騙上手。只圖眼下歡娛,哪管他人死活。」公子道 :「小姐多疑了。不是我不央媒來說,只因這幾日父親有事, 所以還未道及。」小姐道 :「足見你的真心了。婚姻也是大事, 怎麼有事未曾道及?等你家事完,可不要起身去了。」公子道:
  「小姐說得不差。小生一心對著小姐,竟忽略忘懷了。明日包 管就有人來說,斷要娶了一同起身。」小姐道 :「這便才是。 只怕還是鬼話。」公子道 :「小生若有半句虛言,欺了小姐, 天誅地滅。」小姐道 :「若果如此便罷。不然,我死也決不與 你甘休的。」公子道 :「小姐請放心,小生若要負心,決不肯 立此惡誓的。今已夜深,請睡罷。」小姐那時也歡喜了,兩人摟抱上牀,你替我解衣,我替你脫褲,情意更濃,不可言述,直待五更別去。
  你道因何久不遣媒來說,原來公子一會愛珠之後,回家就在父母面前再三說過。怎奈他父親利圖也專在勢利上做工夫的。
  見兒子說,便細細訪問,知林員外是個臭財主,只有兩個女兒,大女才貌雙全,是他最所鍾愛,已嫁與金家,聞說妝奩還一些沒有。況次女貌甚平常,又非所愛,一無可取,所以丟開。今日公子受了小姐許多言語,一到船上,睡了一睡,起來就到母親處,又苦苦相求,斷要央媒到林家說合,趁便要娶了同去。
  刁氏是最愛公子的,即刻又對丈夫說知。利圖道 :「非是我不 央人去說,但聞林家雖則財主,是個臭吝不堪的。又是個白衣人,他有兩個女兒,大的好些,又嫁了。小的相貌又平常,我家堂堂知府,怕沒有門當戶對千金小姐來做媳婦?癡兒貪他哪一件?」刁氏道 :「媳婦只要賢慧,哪在才貌。況兒子中意, 我們何必拗他。至於白衣,他既是財主,要做官何難?從來說會娶娶對頭,不會娶娶門樓。還是央媒說合為是。」利圖道:
  「你喚愛郎來,我問他,貪他哪一件?定要他莫要娶過門來, 悔之無及。」刁氏果叫人請了公子來,利圖道 :「癡兒子,你 苦苦要我央人到林家說親,你究竟貪他哪一件?」公子道 :「 夫婦為人倫之首,要一生相處。娶得不好的,雖是千金小姐,必為終身之累。孩兒聞得林小姐才貌雙全,德性又好。若一錯過,哪裡還有好是他的?」利圖道 :「你莫非聽錯了?我也聞 得,他大女兒才貌果好,久已嫁與金家。他第二個女兒,並無才貌,不要聽了虛言,娶到家時,悔之晚矣。至說他德性好,你何從知道?」公子道 :「孩兒也不曉得他大女兒、小女兒, 只知他名喚愛珠,尚未受聘,才貌是孩兒親眼見的,並無差錯。
  」利圖道:「胡說!他是個深閨處子,何從見來?況才在他肚裡邊,一發無從看見。你莫非做夢麼?」公子自知失言,只得設言強對,道 :「孩兒前日偶然閒步,見林家園內荷花大開,進去一看,那荷池上面有書室一間。四壁貼滿詩詞,都是愛珠名字,台上圖書滿架,還有荷詩一首,墨跡未乾。正在觀玩,忽見裡邊有個絕色女子,同了一個丫鬟走進,見了孩兒,那女子便避了進去。那丫鬟就對著孩兒說:『這是我家愛珠小姐的書室。你是何人?亂闖進來!』那時孩兒對說:『偶爾看荷,無心到此,不知是你家小姐書室。但你家小姐,是個女人,難道曉得讀書,要這書室麼?』那丫頭就說:『難道獨有男子會看書?若說我家愛珠小姐的才,合郡馳名,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只怕蘇州城內,沒有這樣才子得配我家小姐哩!』孩兒又問:『難道這樣才女,還沒有許過人家麼?』他說:『我家員外,慎於擇婿,豈肯容易許人?』因此孩兒說是親眼見的。望爹爹央人去,只求愛珠小姐便了。」那利圖終是個禽犢之愛,聽了公子一片假話,信以為真。就叫一個門客- - 馮成寫一名帖,去拜林旺,求他愛珠小姐與公子為室。
  馮成領命,來到林家。家人接帖投進,員外不知何人,只得出廳接見,分賓主坐下。茶罷,員外道 :「不知尊客到來, 有何賜教?」馮成道 :「小子馮成,蒙揚州府知府利公收在門 下效勞,無事也不敢驚動。只因利公單生一位公子,有才有貌,心上必要擇一個才貌雙全的小姐為配。怎奈總未有中意的,所以耽遲至今,年已十七,尚未受室。目下利公到此領憑,聞得令愛愛珠小姐才貌俱全,可稱匹配,特命小子作伐奉求,不識尊意若何?」員外聽說現任知府的公子求他女兒,好不喜歡,道 :「利公自下來領憑,不知是何處升轉的,公子可同在此?」 馮成道 :「是杭州府同知,新升的。」員外一想,道 :「莫不六年前在此請石道全醫夫人病的麼?」馮成道 :「正是。」員 外道 :「如此說,公子沒有尊堂了。」馮成道 :「公子原是二夫人所生。如今二夫人已為正室,一家全是他作主哩!」員外聞知大喜,道:「馮兄請少坐,小弟進去與房下商酌奉復。」
  隨即別了馮成,笑嘻嘻走到裡邊,將馮成來意,細細與院君一說。院君聽說現任知府的公子,求他女兒,更覺歡喜。還恐女兒心上不願,又到園中私問女兒。哪知原是女兒勾引來的,有甚不從。員外隨將個大紅全帖,寫了愛珠年庚,付馮成取去。
  利家也不占卜,單到課命處,選了一個畢煙吉日。只隔十日,便連夜買了綢緞花帕,換了金珠首飾,又封禮金百兩。先命馮成去說知,隨即送去。又當下聘,又當通信。員外見日子甚近,幸喜妝奩久備,只衣裳還要添些。即刻叫了數十裁縫做起衣服,等花轎到門,就打發女兒上轎。先於隔夜,將妝奩送下船去。
  利公、刁氏見妝奩十分齊整,先已歡喜,厚賞來人。次日,花燈鼓樂,執事旗傘,相迎下船,就在船中拜了天地父母。送入房艙,飲過合巹杯,丫鬟送出,閉上艙,曰:盡道一對新人歡喜,誰知兩般舊物成交。正是解帶寬衣,不用新郎代替,淫聲浪語,哪愁船戶聞知。要知兩人成親之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去沉痾一朝發達 聞捷報頓悔初心

  詩曰:
  人世窮通迭變更,
  霎時奪錦便成名。
  果能勤舉寧終困,
  只要堅心獲大亨。
  秋傍方開聲譽遍,
  錦袍才著俗人驚。
  試看季子多金日,
  父母爭先遮道迎。
  話說林愛珠小姐嫁了利公子,原是先奸後娶,夫妻恩愛自不待言。就是利圖、刁氏見妝奩甚厚,媳婦美貌,也甚歡喜。
  不覺過了三朝,利圖文憑已到,隨即拜別親家,開船起身到任不題。
  且說金玉送學師後,心中憂悶,癩瘡更壞,林家從此絕不往來。幸虧石道全早晚來看,盡心用藥醫治。又虧無瑕不辭勞苦,不怕醃髒,痛癢則代他撫摩,膿腥則時常煎洗。知他愁悶,百般寬解,見他要吃,極意調和。日無一刻之停,夜無半時著枕。稍有餘閒,做些針指,換些柴米,以供食用。倒是公子見了心甚不安,道:「娘子,我身上這般光景,哪能得好就好些也,料無出息,今朝就死也不足惜。你這嬌怯身軀,豈堪受此膿腥血臭?早晚勤勞,倘患弄出病來,叫我如何安穩?」無瑕道 :「官人不須多慮,從來做婦人的,隨夫貴,隨夫賤。你果 身子不好,我亦何惜此身。」於是愈加慇懃服侍,絕無半點煩苦。還有時公子心上煩躁傷觸了他,也只是含忍,反多方承順。
  不到一年,病瘡漸漸平復。一年之後,滿身瘡痂盡脫。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仍然是一個美少年。分明脫皮換骨,再投個人身一般。無瑕喜歡不必說,就是俞德與石道全一家,好不歡喜。道全就買了幾味魚肉之類,沽了一大壺酒送來,與公子起病。公子道 :「這也反事了。蒙他替我醫好了,不要說沒有 謝他,連酒也沒有請他吃杯,怎麼反要他破費。」就與無瑕商議,叫俞德添了幾味菜,請道全來致謝。
  大家歡喜,直吃到一鼓方散。公子也有些醉了,送了石道全起身,關上房門,就一手搭在無瑕肩上,道 :「娘子,我這 樣十死九生的身子,奇形鬼怪的病狀,人人見了畏避。若非娘子不怕醃髒,辛勤調理,哪能得有今日?雖蒙娘子不棄,成親數月,略盡夫婦之情。然彼時齷齪病軀,終不敢恣意相近。今日須要極盡歡娛為妙。」無瑕就將公子手推去,道 :「官人說哪裡話!你瘡雖痊癒,身子尚未強健,保養要緊。若女色相侵,舊病復發,就難好了。從今須要各被而睡,且過一年半載,再講夫婦之情。」公子道 :「娘子差了!我做親時,這樣身子, 誠恐有污尊體,不敢相近。尚蒙娘子不棄,稍效魚水之歡,同衾共枕。今日好了,反要各被而睡,豈不大奇?」無瑕道 :「 沒有甚麼奇處。官人是讀書之人,難道不明這種道理?奴既嫁到你家,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須要替你算一個長久之策。
  公公婆婆只生你一個,彼時死多生少,金學師恐你絕嗣,所以急急要來娶我。我若嫌你醃髒,不與你近身,要娶我何用?故成婚相近,意欲替你度一種子,以延金氏一脈,並非他意。今幸身子已好,我二人年紀尚少,後日夫妻正長,如今極該保養強健,苦志攻書,以圖上進。豈可孩子氣,不惜身命麼?」公子聽說,啞口無言,只得聽其各睡。又過數月,十分強健。無瑕就勸他讀書,自己做些針指相陪,有時直至三更方睡。
  公子每來歡合,無瑕只是不允,直至兩次三番,不得已略略見情而已。若再相強,便正言勸諫,道 :「官人讀書上進要 緊,如何只想這事?你若要想此事快樂,只要功名成就,多娶幾個美妾,憑你快活便了。奴家生性粗蠢,只好做你的中饋之婦,風流之事,莫要纏我。」公子道 :「娘子何出此言?卑人 豈是好色之徒!只因娘子恩深義重,情愛頓生,所以如此。若說富貴娶妾,莫說富貴難期,美色難得,即使貴比王侯,色如西子,卑人若一動情,有忘娘子恩義,真禽獸不如矣。」無瑕道 :「倒不必如此。只要你努力功名,替祖父接續了書香一脈, 奴家亦與有榮。至於娶妾,你見富貴的人,哪個不娶幾個?難道都是忘恩負義的麼?」公子道 :「娶妾休題。今蒙娘子吩咐, 自後定當苦志攻書,必不敢再生邪念,直待請得夫人封誥,方 報答娘子恩情。」無瑕道 :「多謝官人,但願如此才是。」 此後公子果然勤苦讀書。他自幼本是神童,今又苦讀,不上一年,學業更進。適遇文宗行文考試,公子報名在縣,縣取送府,府取送院。不兩月,文宗發案,取入蘇州府學第一名,作儒士科舉。場期已近,要往江寧鄉試。奈無盤費,夫妻正在苦難,林員外忽然來到。你道員外為何久不來往,今日忽來?
  原來向日因公子癩到不堪,只說不久必死。無瑕不過是個丫鬟,一時掩人耳目,權認女兒代嫁。見學師去後,原就懊悔無瑕都白送去了,哪裡還來管他。所以,不但不與往來,還恐這邊纏擾。今聞公子癩已痊癒,又新進了學,不覺大驚,道 :「人不 可以貌相。我只說這癩子是最無出息的了,不想好了又能進學,當初相面的相無瑕曾說『他有夫人之分』,如今現做了秀才娘子,將來竟不可料了。幸喜我的女兒原嫁一個貴公子,自下還強似他,只是無瑕那邊也不好斷絕往來。倘日後他富貴,不怕不是我的女婿。」
  隨走進與院君說知,院君的勢利心腸更不比員外。一聞此言,即欲掇轉面皮,去認女兒女婿。怎奈蘇州人嘴口不好,見金公子癩病方痊,讀書未久,必然文理欠通,又因文宗是他父親的同年,都說他進學是情面上來的,要中舉就不能夠了。此風吹入院君耳內,信以為真。便道 :「如此說,雖僥倖進學, 來年換了文宗歲考,連秀才還恐難保。幸喜不曾去認他,休得引狗上門。」便拿定主意,原不與他往來。員外都知道他自幼就是神童,今日進學未必全是情面,須要結交在未遇之前,一誤不可再誤。隨瞞了院君,袖了六兩銀子,來到金家,公子與無瑕接見。員外便滿面笑容,道 :「我兒賢婿,恭喜!我因家 中有事,許久不曾來看你。昨聞你進學,就要到南京去鄉試,特備贐儀六金,為賢婿一程之費,望即收納。」公子道 :「小 婿病體初安,僥倖進學,尚未登堂拜見,反蒙岳父厚賜,何以克當?」無瑕道 :「長者賜不敢辭,官人不須推卻,父親母親 處,自然要去拜見的。」員外因院君曉了訛言,誠恐去說些甚麼,反為不美。便道 :「賢婿行色匆匆到舍,不能久停,不如 待鄉試回來,同你一齊回門罷。」說完,隨即別去。
  公子見有了盤費,就要帶了俞德往省中鄉試。因念無瑕獨自一個在家,無人陪伴,如何是好?無瑕道:「這個不難,著 人去接我乳娘到來,相伴同住便了。」公子甚稱有理,立刻著俞德去接周氏。周氏正憶念女兒,見俞德來接,立刻叫了一乘小轎,別了丈夫,吩咐了兒子幾句,上轎而去。不片刻到了金家,公子見接到了乳娘,放心起身而去。
  在路四五日,方到南京。只見紛紛士子齊到,各各尋寓安歇。公子就尋在貢院對河桃葉渡口關帝廟中居住,以候場期,未幾三場已畢,自覺得意,功名可望,便在寓中候榜。至九月初一日早晨,只聽得和尚開門出去,未幾笑欣欣走進,連聲高叫道 :「金相公,恭喜!恭喜!已經掛榜,相公中第一名解元, 報錄的即刻就到,快快打點赴鹿鳴宴去。」公子與俞德聽了,皆大驚大喜,道 :「果是真麼?」和尚道 :「是小僧特特去查看,第一行就是相公的。大名下注蘇州府學,附學生民籍,習詩經,一些不差。若看得不清,也不敢來妄報。」公子道;「既得僥倖,只是盤費已完,去吃鹿鳴宴,聞說要多少費用,報錄的來,報錢還沒有在此打發,這便怎麼處?」和尚道 :「相 公不須過慮,既在小房作寓,就是本廟的施主,賞封報錢,還要見老師,會同年,許多費用,都在貧僧身上,替相公措辦料理,待相公回府,帶來付還就是。」公子道 :「在此吵擾,已 感謝不盡,怎還好勞重師父料理,又累師父應用,更覺不當。
  但一時實無處措辦,只得遵命,奉借應用,到家定當即刻加利奉上。」和尚道 :「好說。相公且早些請用飯,報錄的一來, 就要吃鹿鳴宴去的。」俞德隨即取飯來,與公子吃完。報錄的早已亂打進來,請解元老爺寫賞,單要花紅,立刻請去赴鹿鳴宴。嚇得俞德與公子手忙腳亂。幸虧和尚是在行的,代為料理,先打發了報錄的,去替他對了些賞封,又代他借了一套衣冠靴帶,穿了方去吃鹿鳴筵宴。然後又參主考,拜房師,會同年,請酒足足忙了半個多月。送座師、房師,起了身,直至九月二十外,方才別了和尚,起身回家。
  到得自家門首,只見門兒封鎖,絕無一人,又吃了一驚,對俞德道 :「怎麼門兒鎖在此,娘子哪裡去了?」俞德道:「 莫非林員外接回去了。」解元道 :「你且去問一聲鄰舍看。」 俞德果去問隔壁做豆腐的王公,王公一見俞德,先叫道 :「俞 叔回來了,恭喜!你家相公又中了,父子解元,真是難得。」
  俞德道 :「便是。請問老哥,我家大門為何鎖了?可知我主母何往?」王公道 :「俞叔,你難道還不知?前初二日,你家報 錄的報過之後,林員外一家到此,熱鬧了兩天,第三日晚上,就同了你主母一齊搬到你家當初的大房子裡去了。」俞德道:
  「此屋久已賣與汪朝奉家,開當在內,如何搬進去?」王公道: 「這個我倒不知,你到那裡,自然曉得。」俞德別了王公,將 他所說回復解元,解元亦深以為奇。
  主僕二人隨即急急到舊宅一看,忽見門首兩枝旗桿,高接青雲,紅旗繡帶,金字分明。走進牆門,見解元扁額,金光燦爛,大門閥閾,油漆如新。更見屏門上,報單貼滿,牆壁上黑白分清。二人心中更加駭異,你道怎麼緣故?原來林院君聽了訛言,心上還道:金玉雖僥倖進學,中固不能,還恐換了文宗,連秀才都不能保,所以原不曾去理他。至九月初二,聽得外邊紛紛報錄,他又無親戚與考,也不在心上。忽見員外在外笑欣欣亂喊,進來道 :「院君在哪裡?女婿中了解元了。」院君聽 說,只道利公子中了解元,心中大喜,直趕出來道 :「哪個來 說的,利家有人在外麼?」員外道 :「哪裡是利家女婿,是金 家女婿。」院君聽了,嚇了一呆,道 :「這個癩子,前日入學, 還說是情面來的,怎麼竟會中起解元來?」員外道 :「還要說 他怎麼。我當初原估他決好的,所以把大女兒強許與他。哪知女兒命運不濟,他家忽然遭這幾年厄運,女兒不肯嫁他,倒作成了一個無瑕,如今是穩穩一個夫人了。」院君道 :「前日進 學的時節,我原要去將他當做親女一般,親熱起來,不怕他們不歡喜認我,誰知又被外邊訛言中止。如今他是一個香噴噴的解元了,解元或者不知委曲,還肯相認。無瑕是曉得的,見我一向冷淡了,他未必肯認,奈何?」員外道 :「還好,你前日 不去理他,我卻曉得他自幼就是神童,他的進學未必全是情面,故私自去送他六兩贐儀,他當時就要來拜見我們,我恐你聽了訛言,怠慢了他,回他鄉試後一同女兒回門,有甚不認?」院君大喜,道 :「這等還好。只你既知這個緣故,為何不對我說 知?多送些與他便好,怎麼只送六兩,虧你拿得出手。既有這個機會,如今事不宜遲。他家甚窮,報錄的報去,莫說報錢沒有,就要吃也難。況既中了解元,自然要豎旗桿,釘牌扁,官府往來,這幾間小屋也不成局。聞得他家大房子賣在汪家,我們又無兒子,這些家當,少不得是別人的。何不拿數百金,替他贖了屋,再替他豎兩枝旗桿。我如今就帶了些魚肉柴米,先到他家將無瑕竟認了,嫡嫡親親的,女兒女婿回來,怕他不歡喜。」員外道 :「院君主意不差。我今就帶了些銀子,到汪家 去贖屋,你就叫轎子來就去,我停妥了屋也就來的。還有無瑕身上,衣服也沒有,須帶兩套去換換便好。」院君道 :「這個 我曉得。你到汪家去了,就到那邊,回頭我便了。」員外取了數百金,著兩個家人隨了先去。院君也就收拾了一皮箱衣裳裙襖,金珠首飾,風魚火肉,柴米銀兩,帶了三四個丫鬟僕婦,上轎而去。正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富貴深山有遠親。
  不知院君過去,見了無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傳臚日欣逢聖主 謁相時觸怒權奸

  詩曰:   頭插宮花接御筵,   鼇頭獨佔冠群仙。   幸邀聖眷聲名重,   能觸權威意念堅。   鼎鑊原投難奪志,   顯榮甘讓不垂涎。   他年試看冰山倒,   始信清高勝附羶。   話說無瑕自丈夫去後,與母親同住,做些針指度日。至九月初一晚,燈花連爆,初二早,喜鵲齊鳴。無瑕便對周氏道:   「喜鵲連日在此叫,莫非官人中了,今日報來?」言猶未畢, 只聽得外邊許多人直打進來,周氏急急趕出一問,見果是報錄的,說報公子高中第一名解元,母女二人大喜。只苦家中一無所有,不知如何打發?喜得報錄的見此光景,心上已冷了一半,便道 :「我們還要別家去報,遲日來領賞罷。」忙忙的貼上報 單,飛也似去了。報錄的才出門,只見幾個丫鬟婦女,走進說:   「小姐,恭喜!院君來了。」無瑕一看,認得都是林家的丫鬟 僕婦,便道 :「原來是嬸嬸姐姐們,院君在哪裡?」一個僕婦 道 :「轎已到門進來了。」無瑕同了母親,急急接出。果見院 君已進來。一見無瑕,便笑嘻嘻的,道 :「我兒恭喜!我一向 要來看你,因家中有事,不曾來得。今早聞得你丈夫高中解元,特來道喜。」無瑕道 :「多謝院君。不知院君到來,有失遠接。」院君道 :「我兒差了。我和你認過母女,何得不以母女相稱, 還叫起院君來。」無瑕道 :「在官人面前,只得權稱父母。今 官人不在家,豈敢僭妄。」院君道 :「我的兒,你也太謙了。 自後斷不可如此。」無瑕道 :「既蒙母親抬舉,請母親上坐,待孩兒拜見。」院君道 :「不消拜得,就是常禮罷。」無瑕早 已把氈單鋪下,拜了四拜起來。周氏亦來拜謝。院君與他平見了禮,就要坐下,無瑕道:「母親在上,無瑕不敢陪坐。」院君便來扯著無瑕坐下,道 :「又來過謙了。我和你母女之間, 哪有不坐的理?」周氏便要去燒茶,院君知道,止住道 :「不 煩費心。我各色帶來的。」就叫僕婦丫鬟,所帶來的柴米菜蔬拿去收拾,煮飯來吃。又對無瑕道 :「我兒今是個解元夫人了, 恐有人來看你,我帶一皮箱衣裳首飾在此,你可只揀心愛的去穿戴起來。」無瑕道 :「孩兒裙布荊釵慣了,誠恐穿了綢緞帶 了珍珠,反覺不稱。」院君道 :「將來鳳冠已到頭上了,這幾 件粗衣首飾有甚不稱?」就叫丫鬟快拿皮箱過來開了,與小姐更換。無瑕滅不得院君的情,只得揀幾件素淡些的穿戴了。僕婦們便拿上飯來三人用過,只見員外興匆匆也來了。無瑕急急接見。員外道 :「我兒,恭喜!」院君就問:「屋停妥了麼?」 員外道 :「停妥了。」又對著無瑕道 :「我與你母親商議,女婿中了,門前要豎旗桿,釘牌匾,官府往來,這邊屋小不便。   我方才將七百金,到汪朝奉處,替你家贖了舊宅子。汪朝奉說你官人問他找價,他曾語言冒犯,今見中了解元,正要設法請罪,見我說你家要贖房子,便歡天喜地收了銀子,即刻將契付還,連銀色戥頭都不曾要補,還說定明日就搬出屋。我又到星士家,看了遷移吉日,他說後日戌時大吉,有天富天貴、玉堂金馬許多吉星在閃。我待他搬去,就要叫人去打掃收拾,旗桿木也買了,傢伙,牀帳、什物,我家都有。這邊東西且封鎖在此,等解元回來再處。」又將屋契二紙,付與無瑕,道 :「這 是汪家贖回的屋契找契,你可收了。等官人回來付還。」無瑕道 :「怎好要父親、母親破費這許多銀子,又費心費力,叫孩 兒怎生承受?」院君道 :「又來了。自家兒女怎說這樣客話?」 又問員外,道 :「你可曾吃飯麼?」員外道:「我方才在汪家 擾了他點心,又到木行裡擾了他飯了。我如今要去叫各匠,還要買些作料,今日不來了。你住在此,到後日送女兒進了宅回去罷。」說完去了。院君就叫人回去,取了被鋪來,住在金家兩日。只聽得女兒長女兒短,小姐前小姐後,叫得十分熱鬧,又十分親熱,弄得無瑕倒通身不安。   到後日晚上,員外備了三乘大轎,四乘小轎,與眾人坐了。   又備了燈籠、火把、火盆、安息香,候到戌時進宅。道全知道,也來送一路。高聲火炮,十分熱鬧。來到大宅,抬進內廳出轎。   無瑕看見房屋甚是高大,又收拾得十分潔淨,台椅、屏風擺列廳上;未進房中,牀帳被褥、廚箱器皿,件件完備,色色皆精。   原來員外替大小姐做妝奩,連二小姐的也做停當的。今要奉承無瑕,便一並移來,擺設在內。酒飯亦喚廚子整備停當。員外與石道全外邊一席,院君與周氏無瑕內裡一席,家人使女們俱各用過。那晚便一齊住在金家。   明日報錄的聞知,冷心腸重新熱起來,急急到新宅來,扯著員外要太爺寫賞單。員外亦甚歡喜,連忙叫廚子備酒,戲子做戲,請報人做了一本《滿牀笏》,又打發了數十兩報錢。親戚鄰里,都來先賀太翁,員外一發快活,俱做戲請酒,足足也忙了半個月,至十八日方回家去。院君又與他兩個丫鬟服侍,一個名秋桂,一個名春杏,又贈他三百兩碎銀子,卅千大錢,五十擔白米。無瑕再三致謝,方才別去。到廿五日,正想丈夫該回來了。忽見俞德進來通報,知解元已回。俞德也不及細問緣故,無瑕也不及細說,急急的出廳接見,道 :「官人,恭喜! 容妾身拜賀。」解元道 :「皆出娘子所賜,卑人正要拜謝。」 丫鬟鋪下紅氈,兩人對拜已畢,一同進內。見各處煥然一新,什物齊備,而且十分華美,並有丫頭兩個相隨,心中甚是奇異。   因細問無瑕,無瑕便一一將林員外與院君代贖屋、代打發報錢、做戲請酒,並贈什物傢伙、牀帳、衣服、首飾、銀米、酒席,直至十八忙完方回家去的話說完,解元方知備細,感謝岳翁岳母。明日,就同無瑕一齊到林家拜謝。員外院君接待,就如接現任上司一般。當日就叫廚子、做戲相待,次日就同了到林家房族親戚處拜望。炫耀鄉里,各家又請酒。員外又備酒,代解元還席。足足又熱鬧了一月有餘。   解元纏擾得甚苦,思想:在家終無安靜,家中可無內顧之憂,出門可免窮途之苦。隨與無瑕商議,拜別親朋,多帶盤費,原著俞德相隨,早發進京靜養,以候會場。擇了十一月十六起身,在路擔擔閣閣,直至十二月二十方到京中,因愛清靜,就在城外尋一寺院安寓。直到二月初旬,方遷到城中,另尋小寓。   候至初八進場,初九早散,題目到手,原來七個題目都是做過的,便從從容容寫完七真七草。方到起更時候,廳外邊已有交卷的,開門放牌,金玉也就交了卷子。出場到寓,主人尚未睡,見金玉出場,便來稱賀,道 :「老爺,出場甚早,定然得意。」 金玉道 :「題目都是做過的,草草完場而已,有甚得意?」俞 德就拿飯來吃了,又燒湯與主人洗了浴,服侍睡了。初十靜養一日,十一又進場。二場一發容易,十二下午就出來了。十四又進去,十五晚上出場。房主已備酒相候。金玉見房主美情,又自覺三場得意,酒落快腸,不覺吃得沉沉大醉,睡了一夜。   明日,仍遷往城外寺中居住,四處遊玩,將京師勝景覽遍。倏忽過了半月,至三月初一日放榜,報人報到寓所,金玉高高中了第五名會魁。此番不比鄉場,身邊盤費盡多,即刻賞了報人,就去赴瓊林宴。見座師,拜房師,會同年,忙了半個多月。皇上選了三月十八日,登殿傳臚。紛紛舉子,齊集午門,待候皇上坐朝。金玉同眾隨班。朝見畢,皇上見四邊盜賊蠭起,就出了《弭盜策》一道。眾進士各各對就呈上。讀卷官宣讀鴻臚寺唱名,點第一甲第一名,就是金玉名字。金玉應名上殿,皇上見狀元少年美貌,龍顏大喜,賞賜宮花、袍帽,御酒三杯,又賜滿朝鑾駕,遊街三日,雁塔題名,紅纓白馬,同榜眼、探花,一路笙蕭鼓樂,前呼後擁,好不興頭。正是「一色杏花紅十里,狀元歸去馬如飛」。未幾狀元遊街已畢,就有多少長隨長班、相隨家人投靠。狀元見京中有人,便著俞德到家迎接夫人,並請林員外夫婦、石道全一家,一同到京,同享榮華。俞德領命,當即起身回家不題。   且說狀元打發俞德起身後,即著長班相隨,會同戴榜眼、徐探花,謁見在京各大老,都見狀元年少,人人稱羨。不覺驚動了當朝閣老。盧丞相號啟封,他播弄朝綱,威權傾主,滿朝文武,皆出其門,一見狀元少年美貌,皇上寵隆,便留意著。   他有一女兒未字,意欲招他為婿,見他履歷上是已娶林氏,不覺意興索然,思量招致他來拜在門下,將來也好做一個幫手。   誰料金玉雖然年少,持己端嚴,方欲鋤奸除佞,怎肯附勢趨炎?   久聞得盧丞相立朝不正,雖暫時顯赫,譬若冰山當日。沒奈何,只得也同眾去參謁,不過虛應個故事。哪知盧相有心要他在門下,待得十分親熱。但見榜眼、探花,俱逢迎諂媚,還恐不當其意,而狀元獨默默無言,不去親近他,有問不過唯唯而已。   茶罷,即便起身辭出。丞相留他不住,只得留住榜眼、探花二人。待狀元去後,便對他二人道 :「我看殿元年少才高,聖上 寵眷,只是有些恃才狂妄。老夫待罪宰相,掌握朝綱,百官遷降,盡吾作主。試看朝中顯要,各省大臣,哪一個不出吾門下麼?殿元我意欲幫助他,做一個將來宰輔,怎麼今日見我這般冷淡?他道皇上寵任,就看老夫不在眼裡,只怕皇上還要聽著我的說話哩!」榜眼、探花連連打恭,道:「諒殿元怎敢冷淡太師?或者他少不諳事,禮節未嫻,初登相府之堂,未免驚遲畏避耳。待晚生輩去責備他,喚他來負荊請罪罷。」未幾酒飯擺下,吃罷起身辭別。隨即來到狀元公館中,狀元急忙接進坐定,說道 :「盧太師留住二位年兄,不知有何話說。」探花接 口道:「太師著實屬意年兄,我看年兄方才太覺倨傲,難怪太師不悅。據弟愚見,我輩新進,正要依仗著他,況他有心招致,還說要幫助年兄,做個將來宰輔。故此同戴年兄來約年兄,去負荊請罪,一同拜在他門下何如?」狀元道 :「年兄差矣!我 輩既入仕途,當先自立品行為重。豈有初得微名,便圖保守富貴,復何面目立於朝廷之上?昔王孫賈將媚奧媚灶諷夫子,子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又彌子瑕把衛卿來歆動,子曰:   『有命,進禮退義。』是夫子一生守經大節。我輩讀孔聖之書,即當依著孔聖行事。年兄你道盧太師如此顯赫,可作終身依靠麼?竊恐冰山一倒,反被累及,那時悔之晚矣。」榜眼接口道:   「年兄之論極是,弟輩豈不知道?但聖人守經,還須達權。如 今威福全是盧太師主掌,倘拂了他意,奇禍立至,我輩望登金榜,不圖富貴何為?年兄還是從權,莫要如此執板。」狀元道:   「富貴願讓年兄輩圖去,小弟是拘執不通的,不敢從命。」二 人見狀元說不動,只得起身回歸。到明早往盧相府中謝酒,太師一見,便問道 :「二位曾會見金狀元否?」二人道:「晚生 輩別過太師,就到金狀元處,道及太師許多美意,奈他執迷不悟,仍然倨傲太師,所言恃才狂妄,一些不差。」盧相聞言,大怒道 :「小畜生!我好意照看他,他反這等不中抬舉。且看他保守得這狀元否?」嚇得二人連連打恭,道 :「金玉之罪難 逃,還望太師寬洪大度,饒恕了他,晚生輩代為荊請。」盧相道 :「要我寬恕也不難,他若知悔,願來拜在我門下,從前狂 悖,我一總不究了。二位可再去開導他。」二人連忙打恭道:   「是。」拜別相府,又到狀元寓所,備述太師言語,道 :「年兄到底還該去修好,莫要禍到臨頭,悔之無及。」狀元聞言,大笑道 :「二位年兄,你道小弟是個貪生怕死的麼?小弟幼隨 雙親遇難,此身已置度外。後來又染奇疾,自料必無生理。今日死中得活,僥倖成名,實出望外。盧太師倘必欲置我於死地, 譬如當日死於江中,亡於痼疾,還是泯沒無聞的,所以小弟獨不怕死。若要我去依附他,這個斷斷不敢奉命。」二人見他說話斬絕,料難相強,只得辭別,再將狀元之言去回復盧相。盧相聞言更怒,即欲算計害他。奈他是皇上新點的狀元,未曾出仕,又無過犯,急切難於下手。便耐住性子,冷笑一聲,道:   「且看將來如何?二公請回,不必提起了。」二人拜辭而出, 太師終是心中不快,必要設法處他。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要知盧相如何設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遇妖道強徒肆橫 得西安官將遭擒

  詞曰:草寇欲興兵,妖道來相引。可惜西安錦繡城,蹂躪真堪憫。邪術任胡行,守將皆遭殞。看你強橫到幾時,識者從旁哂。
  - - 右調《卜算子》
  話說盧太師因狀元不肯依附,心中大怒,要設法害他,且按下再表。
  且說金彥庵夫婦,被強盜留住在山,訓誨鐵純鋼。五、六年,純鋼已文武精通。師生、母子常常私自商議,報仇以圖出頭。不想他們厄運未脫,強盜惡貫未盈,不但兵多將廣,難於下手,且生了惡念,天又忽然生出一個邪人來助他。一日,大王與眾謀士商議,道 :「我如今兵精糧足,此山終非久居之地。 我意欲起合山之兵,於就近州縣,奪他一兩座城池,進可有為,退可有守,漸漸就好共圖大事。不知諸將士以為何如?」眾將道 :「以大王之威,眾將之力,似亦可圖。但陝西潼關交界之 處,朝廷設立兵將把守,亦甚不少。且聞西安一府,良將百餘員,戰兵十數萬,時常操習。我軍雖眾,尚未精練,還宜稍緩,再圖機會為妙。」大王聞言,甚稱有理,遂將起兵之念稍緩。
  不想正在遲疑間,忽見小嘍囉來報 :「山下有一道者,自稱『 鐵罐仙師』,別號『風火道人』,說從終南山來,要求見大王,有大事相商,不知可容相見否?」大王道 :「何來道者要見我? 有何事相商?且著他進來,看是如何?」
  嘍囉領命下山,就同了一個道人進來。大王舉眼一看,見他頭綰雙髻,身著衲衣,腳穿大紅雲履,背負兩個葫蘆,腰繫青鋒寶劍,兩眼大似銅鈴,相貌清奇古怪,飄然若有仙氣。大王見了,知他必有來歷的,便急急立起,迎下堂來,道 :「老 師何來?有何賜教?灑家不知鶴駕光臨,有失遠接,多多有罪。
  」道人道:「大王說哪裡話!貧道是太乙真人位下第十代孫,鐵罐道人是也。在終南山修道,已百有餘年。欲得真主輔助,未遇其人。近觀星象,見帝星照於此地,一路望氣尋來,始知大王乃將來之真主。時候已到,惟恐錯過,急急趕來叩見,願相輔佐。」大王聞之驚喜,道 :「灑家雖有此心,方才正與眾 謀士商議,欲暫取一二城池,安頓了兵馬,再圖大事。據眾謀士說,西安有百員上將,十萬雄兵時時操習,我兵恐難取勝,故爾正在遲疑。忽蒙老師光降,何愁大事不成。但老師說帝星照臨本山,只恐灑家未必有此大福。」道人道 :「大王休得自 己看輕了。貧道上知天文,下識地理,又善觀氣色。尋訪真主數十餘年,豈肯輕易許人?今見大王實是真命帝王,故肯出身輔佐,共成大事。大王何必多疑?明日黃道吉日,就可發兵,包管所向無敵。若雲西安兵將,莫說上將百員,雄兵十萬,即使千員上將,百萬雄兵,只要貧道嘴一開,手一動,管叫都成齏粉。」大王道 :「不知老師有何妙法,可好請教,略道一二 否?又據老師方才說,在終南山修道已百有餘年,我看老師尊容只像二三十歲,未免此言有誤。」道人道 :「貧道容顏雖少, 今年已一百二十四歲矣。不瞞大王說,終南山修道的,四五百歲的都有,容顏總是一般的。若問貧道法術,此係兵機,不可預先泄漏。大王放心起兵,到臨陣,貧道自有妙用,決不有誤。
  眾將既慮西安兵馬,如今就先取西安,等貧道略施小術,管叫西安指日可得。」
  大王大喜,道 :「若果如老師所言,真天使助我也。灑家 今日就築壇拜為軍師,一應兵符令箭交付老師,悉聽指揮調度。
  倘果成功,當與老師平分天下。」道者道 :「大王說哪裡話。 貧道若要想人間富貴,視取天下如反掌耳。不瞞大王說,貧道原係天仙降凡,奉玉帝敕旨,使我下界輔佐真主,成功之日,原歸仙班,豈肯戀人間富貴?且大王亦係金身羅漢轉世,當為四十年一統太平天子,子孫相傳十有餘世。他人豈能分受?」
  大王大喜,道 :「如此說來,灑家是真命天子,老師又是 真仙降凡,何慮大事不成?明日既是黃道吉日,就拜軍師登壇,發令起兵便了。」一面請道者東廳暫住,一面就吩咐築台,明日五鼓拜授軍師印信,各色停妥,安息一晚。次日五鼓,點齊 兵將,嘍囉請軍師上台。大王拜了八拜,遞上印信,軍師拜受。
  然後,兵將嘍囉等一一參見。
  叩首畢,軍師就吩咐擂鼓三通,兵將上壇聽點。一點大將烏合,帶領嘍囉一百,往西安東方臨潼縣界口埋伏,倘有追兵到來,可出迎敵,許敗不許勝,我自著人接應也。一點大將巫論,帶領嘍囉一百,往西安西南▉縣界口埋伏,候有追兵到來,可出迎敵,許敗不許勝,我自著人接應也。一點大將何庸,帶領嘍囉一百,往西安西方三原縣界口埋伏,候追兵到來,可出迎敵,許敗不許勝,我自著人接應也。一點大將軍書,帶領嘍囉一百,往西安北方高陵縣界口埋伏,候追兵到來,可出迎敵,許敗不許勝,我自著人接應也。一點大將卜成功,帶領嘍囉五百,打西安東門,戰至一二十合,即向▉縣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應也。一點大將芮風刀,帶領嘍囉五百,打西安南門,戰至一二十合,即向▉縣口逃遁,自有伏兵接應也。一點大將於敵退,帶領嘍囉五百,打西安南門,戰至一二十合,即向三原縣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應也。一點大將聞聲怕,帶領嘍囉五百,打西安北門,戰至一二十合,即向高陵縣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應也。又吩咐眾將放心迎敵,依吾號令,即遇官兵強勇,不須害怕,我當著神兵相助,捉拿官將,使他一人不返。爾等便重複殺轉,俱換官兵旗號盔甲,使守城將士急忙中一時莫辨,長驅直入,我再著神兵從空相助,西安一府,一戰可得。再點大將房仁,帶領嘍囉三百,在西南總路捉拿官兵將佐,一一解到西安發落。再點大將符義,帶領嘍囉三百,在東北總路,捉拿官兵將佐,一一解到西安發落。其餘嘍囉、將士,俱隨大王同合山人馬,隨我往西安正位,再發兵前進便了。軍師分派十隊兵馬已畢,便放炮起兵,各各得令而去。
  且說西安城中,督撫司道,不計其數。鎮守武官有:提督徐俊傑,將軍楊光武,總兵王經、陳昭、蘇士林、薛世禧,皆有萬夫不當之勇。又有都統黃璋、孫龍、趙顯、姚景、胡貴、李文煥等六員,亦俱智勇兼全。手下各有名將十數員,兵士萬餘眾。因近潼關,恐有外邦相犯,時時訓練兵馬,真是安如磐石,哪知內地有變。
  一日,忽有飛騎來報大爐山強徒起兵,來打西安。督撫聞之,皆大驚,復大笑道 :「諒此烏合草寇,殺客劫商,久欲剿 滅,因彼不過疥癩之病,不在心上。誰知今日竟來犯我城池,這是他惡貫滿盈,自來送死了。何須大兵對敵,只要幾個小卒相迎,便可一朝滅盡矣。」軍校道 :「大老爺,不要小看了他, 聞得他將兵馬分作十隊,鳴金擂鼓,浩浩蕩蕩,殺奔前來。口出大言說:『不出三日,要取西安』。」督撫道 :「胡說。他 就有數十萬兵馬殺來,莫說城中糧草充足、兵強將廣,就是一個空城,城池如此堅固,一時也難攻打,如何三日取得西安?」
  言之未已,只見又有一飛騎來報導 :「稟大老爺,賊兵勢甚浩 大,聞他新得一個妖道,拜為軍師,法術高強,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須要預作整備。」總督道 :「休得胡說。那妖道若 果有如此本事,何不向大處投奔,卻來歸附這無名小賊?這不過賊兵虛張聲勢,惑我軍心,不必管他。」撫院道 :「諒賊兵 妖道,難有小術,我軍兵多將廣,何足為慮?我軍固不可為之惶惑,然兵來將敵,水來土湮,我這裡也不可玩敵。須會齊提督、將軍、總兵、都統等各領本營兵馬,分守各門,並對敵賊兵便了。」當即著小校各衙門報了。未幾,各將齊集,分派四員總兵,分守四門。提督將軍紮營堅守,都統黃璋、孫龍、趙獻、姚景紮營各門,離城十里迎敵,胡貴、李文煥四門巡察救應。一聲號炮,各各領兵紮營已畢。只見賊兵果到。孫龍迎住卜成功,黃璋迎住芮風刀,趙獻迎住於敵退,姚景迎住聞聲怕, 各門廝殺。原來賊營雖稱大將,不過烏合之眾,怎敵得都統之勇。
  莫說軍師叫他十數合即退,即使不許他退,他也抵敵不來也。有四五合即退的,也有戰至七八合退的。都統見是無能賊將,領兵追趕,嚇得賊將亡命飛逃。帶去嘍囉,被官兵殺死者不計其數,賊將卜成功等俱各危急。只聽得一聲炮響,各路埋伏兵將殺出。烏合迎住孫龍廝殺,巫論迎住黃璋廝殺,何庸迎住趙獻廝殺,畢書迎住姚景廝殺,卜成功等方幸脫身未死。怎奈烏合等更是沒用,剛剛三四合,望後便退。幸虧房仁、符義上前迎敵接應。誰知官兵裡邊又來了胡貴、李文煥接住廝殺。
  十分危急之際,忽聽得霹靂一聲,現出數萬奇形怪狀神兵神將。
  也有三頭六臂的;也有青臉獠牙的;也有獸頭人身的;也有人頭獸體的。從天而下,將官兵團團圍住,刀槍齊上,嚇得官兵盡皆倒地,自相踐踏,盡被賊兵殺害。六員都統俱被神兵捆翻,可憐六員上將,五六萬雄兵,不曾走脫一人。賊兵將佐未傷一個。此皆道人法術。那時賊將盡皆歡喜,共稱軍師神術,助我成功,盡依號令,將官兵身上盔甲自己換了,並將官兵旗號扛起,飄飄蕩蕩,打著得勝鼓,假妝官兵得勝回城一般。城中總兵,各門把守,見賊兵幾合即退,官兵大勝追去,又有兩支接應兵相隨追趕,再不想片刻之時,各路兵將俱全軍覆沒,所以都不放在心上。
  未幾,聽得金鼓聲響,各往城樓遠遠一望,見旗號兵將盡是官軍,知是得勝回營,吩咐開城放進。直至城下,方知是假,急令閉門,下城廝殺。奈兵將盡未整備,賊兵已陸續進了一半,四處相殺。總兵急欲提兵下城,只見眼中一暗,昏天黑地,鬼哭神嚎,情知事敗。王經拔刀自刎而亡。陳照見勢急迫,墮城身死。蘇士林剛剛下城,不見天東地西,被賊兵殺死。薛世禧急逃出城,被賊兵一箭射傷右臂,已作廢人。提督徐俊傑、將軍楊光武匆忙無備,俱被活捉去了。那時賊眾一齊進城,殺進督撫司道各衙門,各家老小盡皆殺死。大王就將總督衙門做了公署,撫院衙門做了軍帥府,其餘司道府州縣衙門,分派眾將居住。只見房仁、符義將六員都統解進軍師,吩咐羈緊,勸其歸降。一面就請大王在總督大堂,權為宮殿,立號稱尊。眾將群呼萬歲。大王就封道人為正一天仙,護國軍師,掌一應兵符令箭。封解氏為皇后,鐵純鋼為東宮太子。封金彥庵為翰林院東宮日講官兼內閣大學士。封烏合、卜成功等俱為護國大將軍。
  吩咐擺酒,大宴功成,人人大喜。只有解氏與純鋼外邊假作歡容,暗暗十分愁苦。想強盜如此橫行,又有妖道相助,眼見報仇甚難。還慮他漸漸勢大,自己的約法不行,便死無葬身之地,名實皆空。悔不當初,隨夫死節。更有金彥庵夫婦,日想與純鋼報仇,還有出頭之日。今見他如此勢大橫行,料無報仇之日,欲尋自盡,不肯授職朝見。幸虧純鋼母子內邊勸解周全,說他不是不肯授職,只因京中親族甚多,仍恐朝庭知道,遺害親族,將來大事成後,方敢授職。大王原是愛懼解氏的,聽得母子之言,也不去責備彥庵了。純鋼又到彥庵處再三相勸,說 :「強盜雖橫,終是烏合之眾,妖道雖有法,亦不過是邪術,決不長久。先生且耐心再看機會,學生此仇必要報的,還仗先生幫扶。
  」彥庵見勸,也只得忍耐住了不題。
  且說大王僭號稱帝之後,就與軍師商議,頒發偽詔一道,到各府州縣。限一月內,各官俱要到西安朝賀,各加三級,仍還原職,量才升用。如限滿不來朝賀者,即刻起兵徵剿,合縣盡皆屠戮。詔一下,各府州縣聞知,俱各大驚,想西安省城之地,城池如此堅固,兵將如此強盛,被他起兵殺去,不三日而官軍全軍覆沒,城池輕輕得去,督撫大臣盡為殺害。何況區區小府州縣,怎能抵敵?於是投降朝賀者十有六七,掛冠逃避者十有二三。陝西一省不動刀兵盡為賊有。漸漸傳到別省各處,督撫提鎮紛紛告急,疏章雪片到京。正是惡貫未盈君莫羨,來遲來早不差分。
  要知各省奏章上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逆奸相翰院興兵 獲先鋒西賓合計

  詞曰:   權奸報怨機緣奏,文臣奉旨徵強寇。堪歎一書生,如何會用兵。更兼遇邪術,安望成功日。虧得著仙衣,妖邪不得施。   --右調《菩薩蠻》   話說各省告急,疏章來到兵部。兵部奏聞聖上,聖上大驚,急發各大臣議奏。旨意傳到盧太師處,太師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道 :「可奈金狀元這小畜生,恃才倨傲,招致他不來,久 欲設法處他。我如今乘此機會,在聖上面前只說他有文武全才,著他領兵徵剿大爐山蕭化龍,我想西安多少上將雄兵,尚且敵他不過,被他一陣殺盡,金玉一白面書生,豈能對敵?只消聖上一准,不怕他不死於賊人之手。」算計已定,隨連夜寫成奏章,特薦狀元為徵西大元帥,領兵徵剿叛寇,斷能奏功。皇上批准,立刻發出旨意。盧相又想 :「蕭化龍勢甚猖獗,又兼軍 師,法術高強,今命狀元徵剿,雖報了一己私仇,但他的聲勢,必然更盛,恐成大事,不可不預先交結他。」遂差一細作寫書一封,說「徵西大元帥是新科文狀元,不過一白面書生,一些武藝不知,是我有意騙皇上,所差不難撲滅,倘得殺到京城,願為內應,伏望收用」等語。寫完封好,先打發細作先行。不題。且說狀元著俞德到家,迎接夫人等進京。家中又已報過。   先報會魁時,林員外夫婦聞知,立刻趕來道喜,奉承無瑕,比報解元時更甚。報錢待報,不但不要無瑕費心,並不要報人開口,都是他料理。見報人聲聲「太爺」不絕口,他聽得滿身酥麻,打發更加從厚。還有親戚人家的僕婦,鄰舍人家的婦女,更有三姑六婆,都到夫人處磕頭道喜。見了院君,也都稱「太太恭喜」,跪下磕頭。弄得院君骨頭沒有四兩重,一色賞封。   包頭、鞋面、手巾,都是他帶來替夫人打發。外邊人來慶賀,也都是員外週知。正忙亂未完,忽又鼓樂放炮,鳴金掌號,來報狀元。報單是黃緞泥金的,報人也不比報舉人、進士,一連就是十報,門前貼了一報已捷。員外家中雖未報過舉人、進士,還看見人家報過。至於報狀元,卻從不曾見過。見報人又多,問太爺要押錄、要花紅,員外竟沒了主意,口中連連答應,總只銀子晦氣,足足費去數百金,方才妥當。心上十分快活,又十分懊悔。私對院君說 :「可惜一個狀元夫人明明是大女兒的, 如今竟讓與無瑕了。」院君道 :「他原不好,當初就說『將來 中了狀元,也情願讓你做狀元夫人。』那知這句話,倒做了無瑕的讖語,如今果然把一個狀元夫人讓他了。」二人正在私議,只聽得外邊送進兩個揭帖,說是府縣官請夫人撒谷,明早備鼓樂執事來奉迎,今日先來說知員外。又對院君道 :「夫人撒谷, 必在我家門首過,拼得備些酒飯,執事人與他些賞封,迎到家中稍歇,豈不更覺光彩?」院君也道:「甚好!」隨與夫人說知,先回家候迎。次早果有多少狀元的職事、鼓樂炮手、轎馬後擁到門伺候。又有許多媒婆捧了鳳冠霞帔到來,說是府縣官送來的,先磕了頭,然後替夫人穿戴請出上轎。媒婆等也上小轎跟隨。放了三個大炮。鼓樂齊鳴,前呼後擁去了。   道全夫婦送出牆門走進。道全道 :「看這女兒不出,果有 這般大福。相面之言,竟應了。」周氏道 :「他自幼就另是一 個性子,見你在監,定要賣身救你,見我不肯,就要尋死。我說『丫鬟賤役』,他偏說『只要命好,丫鬟原有做夫人的』。   後來,林家要他代嫁,你說金公子許多不好,我也不肯。偏是他又說:『病有好的日子,讀書人魚龍變化,只要看我的命。』還要與小姐斷定說:『富貴了,不要說奪他的婚姻。』我彼時還道,這話是多慮的。那知竟像先知的一般。還有大小姐又說得好:『就中了狀元,也情願讓你做狀元夫人。』那知這話都說著了,可不奇麼?」   不說二人歡喜私議,且說夫人撒谷,林家留酒,至晚方回。   過了一會,俞德到家迎接,心中大喜,就著俞德到林家說知,請他一同上京。員外因家中有事,未能同行。石道全一家,原住在金家,便帶了兒子,一同夫人進京。狀元接著,好不歡喜!   見道全一家送來,亦慰謝一番。知員外未到,說 :「遲日再著 人相接。」   時光易過,不覺過了一年。一日,正夫婦閒談,忽見朝報送來,見內閣盧一本特薦將才事雲 :「文狀元金玉,有文武全 才。陝西蕭化龍造反,若差金玉徵剿,必能剿滅。聖旨准奏。   封金玉為徵西大元帥,即日起兵。」狀元一看,大驚道 :「禍 事到了!」無瑕道:「何事?」狀元道:「我初中時,盧丞相要我拜他門下。我因他是弄權奸相,決意未從,反在榜眼探花面前,傷觸了他幾句,他懷恨在心。今見蕭賊肆橫,各省告急,他不為朝廷選將興師,單要報一己之怨,竟誆奏皇上說『我有文武全才』,命我出徵剿賊。我想:別個賊,猶可聞得。蕭賊兵精糧充,還有軍師妖法利害,陝西多少大將,盡為所殺,城池堅固,唾手而得。況我一白面書生,怎能對敵?」夫人道:   「這也不難,只消上一本說:『未諳武事,請別選良將,不敢 有誤朝廷。』你是個文官,朝廷決不好怪你。」狀元道 :「夫 人不知,我既立身於朝,此身便是朝廷之身。聖上有命,豈敢推辭!況盧賊好計百出,聖上又十分信任。見我辭脫,必然另生他計害我,一發速取其禍了。」夫人道 :「既如此,那時來招致你做門生,也是一片好意,就該順從,怎反去傷觸他?」   狀元道 :「夫人差矣!士人立身,禮義為重。我若阿附權好, 便是進不以禮了。況將來權好敗露,阿附者必然波及,還要得一個千古臭名,怎好去阿附他?如今雖為所害,死也死得無愧。   事已如此,不必再言,可為我急急收拾行李,待聖旨一到,即刻就要起身。從來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你如今現有身孕,將要達月,可保養身子。你速回家,倘幸生男,可催一乳母領好,接續金氏一脈。我此去大約凶多吉少,倘邀天之幸,使賊人自敗,得以生還,也不可知。總之,你不須憶念著我。」夫人聞言,不覺淚下。見是出兵吉日,不敢放聲痛哭,惟有將言寬慰而已。   正說間,只見俞德進來,道 :「老奴幾乎忘了,昔年在沙 灘,仙師贈老爺黃布衣一件,救活老爺。曾對老奴說:此衣有萬法教主玉印在上,受熱的穿上便冷,受寒的穿上便熱。倘遇急難時,穿上,刀箭不能傷,邪魅不能犯,將來正有用處,不要輕棄。老奴所以緊緊藏著。今老爺出徵,且聞賊道妖術利害,正用著此衣之時了。老爺帶去,臨時穿在身上,或者可以破他妖術,也不可知。」狀元道 :「如此甚妙。可為我收拾在隨身 行囊裡邊。」   又見丑兒進來,道 :「老爺為義忘身,為國忘家,自古忠 臣義士,無有過於老爺的了。小子頗有膂力,願隨老爺出徵剿賊,不知老爺可肯信用否?」狀元道 :「行軍正在用人之際, 有甚不好?只你不知可曾習過武藝否?」丑兒道 :「不瞞老爺 說,十八般武藝,樣樣習過,般般練熟,聽老爺發用便了。」   狀元大喜,道 :「既如此,甚妙。我今日就下教場考選兵將, 看你武藝果好,就點作先鋒便了。只不知你父母心上如何?」   道全聞之,尚在遲疑未答,只見周氏欣喜對答道 :「孩兒蒙狀元收用,極好的了,有甚不肯。我想孩兒此去,倒定然成功的。   」道全道:「何以見得?」周氏道:「你難道忘了?那年李鐵嘴,曾相孩兒有一二品前程,當在槍頭上得來,十年後便見。   如今齊頭十年了,今隨狀元出徵,豈不應在此舉麼?」道全道:   「果然,果然。我倒忘了。如此,狀元放心前去,一定成功的。 李鐵嘴的說話果是靈驗。他說我孩兒有一二品功名,雖未應驗,他原說十年後方見。說我女兒當為極品夫人,如今已半應了。   此去定然全應哩!」狀元聞言,大驚道:「我一向不知你有女兒,今嫁在何處?」道全說得高興,一時竟忘懷了。見狀元問起,只得勉強支吾,道 :「狀元行色匆匆,慢慢的說知。」 狀元因出軍緊急,卻也無瑕細問。且遇聖旨已到,兵將伺候。狀元隨即帶了丑兒,到教場祭旗點將,考選武藝,果算丑兒第一,就點作先鋒。連夜起兵前去,所過地方,秋毫無犯。   不覺已到潼關界口,吩咐紮營,擺開陣勢,著小校打探賊情,然後出戰。且說大王與軍師商議,正要殺入撞關,直取河南府。   忽見嘍囉來報,道 :「朝廷差徵西大元帥,統領十萬兵馬殺來, 紮營潼關,特來報知。」大王道 :「你可曾探得元帥何名?有 甚本事?先鋒何人?」嘍囉道 :「細情尚未探實。」大王道: 「既如此,再去打探。」嘍囉領命方去,又見兩個嘍囉綁進一 人,上前稟道 :「小的是夜巡兵,昨晚拿得一個奸細,口稱是 北京盧丞相差來,要求見大王的。小的不敢自專,解來請大王與軍師發落。」大王將那人一看,問道 :「你這狗頭,明明是 個奸細,如何口稱盧丞相所差,要見孤家?我且問你,盧丞相是誰?要見孤家何事?快快說來!倘有一字支吾,著刀斧手伺候。」那人嚇得半晌不敢開口,慢慢定了性,方說道 :「小的 實是盧丞相所差。我丞相是當朝首輔,久仰大王威名,如雷貫耳,欲思拜謁,奈機會未便,又恐大王不肯信用。前見各省奏章,請旨發兵,丞相便乘機保舉一個文狀元,假說他有文武全才,著他領兵前來。實是一個白面書生,一無所能。但做人狡猾,仍恐投降大王,聽信將來必生異心,特修書道達。倘大王起兵到京,丞相願為內應。」一面將書呈上,大王與軍師一看,大喜道 :「此誠天助我也。」將來人打發酒飯,一面就傳太子 出來吩咐他:「勸降。向日西安所獲諸將,並領兵保守城中。   孤與軍師,即刻起兵,打破潼關,殺了那書呆再起大兵便了。」   純綱道 :「聞朝中差來徵西大元帥,想亦是個武官,如何是個 書呆?」大王道 :「我兒不知其中緣故,有書一封在此,你去 一看便知。」將書付與純鋼,即同軍師領兵去了。   不兩日,來到潼關。果見官軍已擺成陣勢相候,兩邊射住陣腳。只見官兵中丑兒殺出,賊兵中烏合敵住。戰不數合,烏合抵擋不住。巫庸上前接住,又數合,敗下。卜成功出馬,更是無用,被丑兒一槍搠死。嚇得芮風刀趕上迎敵,又被搠死。   於敵退聞聲怕,兩將齊上,奈丑兒武藝高強,兩個也不是他對手,被他左一槍,右一槍,兩個齊齊落馬,被官兵活捉去了。   軍師見勢不好,急差何庸、畢書、房仁、符義一齊殺出。狀元見賊將齊出,恐丑兒一人難於招架,又著三員副將出關接應。   兩邊圍至十數合,賊將又將要敗。只見軍師口中唸唸有詞,忽天上降下多少天兵天將,官軍盡皆捆倒,被賊將活捉過來。軍師急令斬首,大王道 :「我看他先鋒武藝甚好,且羈緊,要他 歸降,我軍益強矣。況我家有兩員大將被他捉去,我若殺他先鋒,彼必殺我大將。且待捉了那書呆,一同殺也不遲。」軍師道 :「既如此,可將囚車囚了,解到西安與太子收管,待貧道 再施小術,拿那書呆便了。」一面將丑兒解回西安,一面又著兵將攻打潼關。   且說狀元見丑兒被獲,一發驚慌,不敢再與抵敵。軍師見他不出,知他是個沒用的官兒,便又唸唸有詞,忽天上降下無數天兵天將,殺上關去,料來決勝。誰知狀元身上穿了仙衣,見鬼兵殺進,正在危急,忽有一尊小小聖像,從狀元頂上現出。   鬼兵見了,紛紛跌下,盡成草豆。軍師見此法不靈,背上取下兩個葫蘆,口中一念,只聽得呼呼大風,飛砂走石,又見火龍火馬,火將火箭,都向關上燒去。滿想此法萬無不靈,不怕那書呆不死於風火。哪知看看近關風火,忽然反望本陣吹來,賊兵燒死無數。嚇得軍師急急收法,大王已經跌倒在地,連忙扶起,面上已燒得漆黑,鬍鬚燒去一半。對軍師道 :「方才軍師 法術亦甚厲害,如何一近到關,神兵忽然不見,風火反向我軍吹來,莫非他也有神術麼?」軍師心上也慌張,只得勉強支吾,道 :「他就有術,怎敵得我的正法。想他命還未該就絕,大王 但請放心,總在貧道身上,數日內包管成功便了。」大王道:   「全仗軍師神力,只是方才孤家受此一驚,心上一分慌忽。奈 何軍師見法不靈,巴不得大王去了,可以掩飾,便道 :「大王 既心上不快,且先請回宮靜養。這邊之事,全在貧道便了。」   大王大喜,就將一應兵將,盡留軍師調度,自己乘了暖轎,先回西安去了。正是青龍與白虎同居,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回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錦帳中強徒授首 華筵上妖道分屍

  詩曰:
  翰院權為帥,功成瞬息間。
  興師不血刃,已唱凱歌還。
  又曰:
  妖道居然稱是仙,
  霎時身死在筵前。
  笑伊不獲封侯伯,
  何若山中自在眠。
  話說鐵純鋼送大王軍師起身後,然後將大王所付的書一看,見是朝中盧丞相私通賣國的書,方知領兵大將是一個書生,新中文科狀元,就是盧丞相保舉來要害他的性命的。先嗟歎了一回,來到書房一一告知先生。彥庵亦甚傷感,說 :「朝中有如 此奸賊,大將焉得成功。可惜那狀元方能得中,不知怎麼樣得罪了他,必欲置於死地。」聞說強盜、妖盜,已經領兵去了,更是驚慌,道 :「潼關一失,大事去矣。我輩還有何望?」純 鋼道 :「事已如此,且再看機會。」一面著人往來打探消息。 五日後,只見探子來報 :「官兵先鋒,十分強勇。我家兵將盡 被殺敗。卜、芮二將軍,被他搠死,於、聞二將軍被他挑下馬,活捉去了。幸虧軍師妙術,方拿得他住。大王見他武藝高強,解來千歲收管,要勸他歸降。」純鋼聞之,又不覺感歎了一會。
  未幾,果見嘍囉將囚車解進,純鋼吩咐 :「囚在後營,待 孤家慢慢勸他歸降便了。」 自便隨即來與先生商議,說他家先 鋒既有如此本事,倘然投降,大事一發完了。趁他們不在家,今晚且喚他來一試,看是如何?」彥庵道 :「此言甚是有理。我正要問他領兵狀元是何人?如何觸怒奸相的緣故。」不一會,天色已晚,就著書房緊身服侍的一個心腹小校,到後營將先鋒喚到書房。小校對他道 :「這是東宮千歲,快跪下。」只見那 先鋒年紀,只好十七、八歲。見了純鋼,非惟不跪,反仰天呵呵大笑,道 :「東宮千歲,在北京宮中。此地何來東宮,擅稱 千歲麼?」小校再要呼喊,純鋼止住,叫他迴避,將書房門緊緊關好。
  方問有光道 :「方才小校來說,將軍十分英雄,大王甚是 愛慕,命我相勸,倘肯順從,當封大將,食祿萬鍾。不知將軍尊意若何?」有光大怒道 :「我乃朝廷良將,金元帥親選先鋒, 量你這無名小賊,豈在區區話下!不過伏此妖道邪術,被你所獲,要殺就殺,何必多言。」純鋼道 :「將軍不要錯了念頭, 倘果不從,性命必然難保。」有光道 :「既到此地,性命已置 度外,說他怎麼,快快請殺。」純鋼道 :「此言果真麼?不要 刀至頭上,方才順從,就遲了!」有光道:「休得胡說!小看了我天朝人物,我元帥是個少年狀元。盧丞相要招致他拜在門下,因守著禮義,不肯屈事權奸,情願身入危地,性命尚然不顧,何況區區小將,蒙他提拔之恩,今朝就死,已經有負。若再順你,何顏再見金元帥之面!不要說一刀兩段,即使刀山在前,油鍋在後,若要我順從,寧可萬死,斷難從命。」純鋼道:
  「難得,難得。據將軍如此說來,竟是一心為國的忠臣了。再 要請問那狀元,是何處人?因何丞相必要招致他在門下?」有光道 :「我元帥是江南蘇州府吳縣人,今年方二十三歲,得中 狀元。盧丞相見他少年美貌,才學過人,又且皇上十分寵眷,因此要招致他做個幫手,那知我元帥一入仕途,便想除奸去佞,豈肯依附著他?」
  言之未已,只見彥庵趕出,道 :「請問將軍,狀元名喚甚麼?」有光道 :「你要問他怎麼?」彥庵道:「聞將軍說,他 是蘇州吳縣人姓金,卻是老夫同鄉同姓,所以相問。」有光道:
  「雖同鄉同姓,品行各別,要問他怎麼?」彥庵道:「其中有 個緣故,必要請教。」有光見問得奇異,便道 :「我元帥姓金 名玉。」彥庵接口道 :「表字可叫雲程?」有光道:「正是。 你想是認得的麼?」彥庵道 :「還要請問他夫人可是林氏?是 林攀貫的女兒麼?」
  有光道 :「一些不差。他父親名桂,號彥庵。原是兩榜進 士,選了陝西浦城縣尹,江中遇盜,夫婦雙亡。我元帥也是九死一生,逃出來的性命哩!」彥庵聞之,大喜。又忽大哭道:
  「不瞞將軍說,老夫便是金彥庵,元帥就是我的孩兒。我彼時 遇盜,見老僕俞德,同我孩兒跳下江中,滿疑死於江內。原來還活在此,得中狀元,實為可喜。只如今領兵到此,強盜如此橫行,妖道術法厲害,我兒性命必然難保,豈不可傷。」只見純鋼急急止住,道 :「先生請噤聲,倘被強盜聞知,我輩性命 休矣!今幸將軍在此,又係先生鄉親,正好商議報仇之事,以圖出頭。至於世兄當初大難不死,反中大魁,足見吉人自有天相,或者妖道強徒,自得滅亡也不可知。當再著人打探,看有機會再處。」
  有光見說,竟摸不著頭腦,對彥庵道 :「先生既是狀元之 父,如何在此?」又指著純鋼,道 :「他是強盜之子,怎麼又 說報仇?此話一些不明。」彥庵道 :「此位並非強盜之子,也 是被劫來的。其中有多少緣故。」隨將純鋼母子始未根由,並自己強留在此許多緣故,一一說明。又說 :「方才相勸歸降,正怕將軍肯降,我輩之事,一發難為。故特以言相試,幸將軍一片忠心,故把真情相告。但不知機會若何?」有光聽說,方知就裡。便道 :「既如此,且看機會,自當相助。」純鋼道:「今已說明,大家總是一家了。將軍且請後營稍息,待有機會 再請商議。」便將有光送到後營去了。一面又著人向潼關打聽。
  去未片刻,忽又轉來報導 :「小的方走出城,軍中已有人 回來說:昨日捉伊先鋒之後,彼軍竟無人出戰,軍師行法降下多少天神天將,望關上殺去,滿擬決勝。誰知天將到關,忽化為草豆,紛紛落下。軍師情急,又將兩個葫蘆念動真言,更覺厲害。忽然起了大風,飛砂走石,又有多少火兵火將、火龍火馬、火鴉火箭,都向關上吹去。那知到關風火,忽然回轉向本陣吹來,嚇得軍師急急收法,本軍將士已燒壞無數,連大王也驚倒在地,心中著實不快,將兵馬盡托軍師掌管,乘了暖轎,即刻回宮靜養了。」純鋼見報,外邊假做驚慌,急急著人遠接,肚內暗暗歡喜,隨到書房一一報知先生,說 :「機會到了,妖 道如此法術,到關隨即破敗,足見世兄係文曲星,邪術不能相犯。今兵馬俱留關前,強盜獨自到家,又受驚之後,正好趁此,私自殺死。再假傳令箭,賜酒與妖道慰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豈不大事成矣!」彥庵大喜,道:「妙!妙!妙!事不宜遲,速與令堂商議,並知會先鋒,乘其不意便好。」純鋼急往裡邊,與母親說知。解氏也大喜,急叫廚下備酒,候大王到家壓驚。酒中私下了迷藥。
  料理妥當,適大王已回。解氏急急接進,道 :「聞大王受 驚了,妾身特備水酒一杯,為大王壓驚。」大王道 :「多謝娘 娘美意,只寡人心上不快,不耐煩飲酒,奈何?」解氏道 :「 以大王如此兵威,軍師如此法術得天下如反掌。偶爾小挫,何足為慮。今到家,正該與妾等共尋快樂,何必悶悶不樂?」大王聽說,不覺精神頓起。原來解氏雖順從了他,終於心上不樂,從未與他盡歡,今見他說「共尋快樂」四字,不覺心中大喜。
  侍女擺上酒來,解氏杯杯親勸,做出許多情願,弄得大王一發昏了。取到就吃,一吃就乾。那知三杯藥酒入肚,人事不省,四手如癱。急急扶到牀上睡倒。那時純鋼已同有光藏在房中,見大王睡倒牀上,純鋼終於手軟,虧有光走上,道 :「此時不 下手,更待何時!」言未畢,而刀已下。只見強盜在睡夢中,將兩腳跳了幾跳,早已見閻君去了。有光割下首級,就將帳子下了,走出把房門閉上。外邊絕無人知道。天明,純鋼就手拿令箭出來,先到後營,假意勸降向日所擒諸將。誰知諸將已有有光私自說知,齊齊假稱願降,就各付軍器,命有光一同前去助陣。又將令箭一支說 :「大王有令說,軍師與眾將,在潼關 勞苦,特命我帶了羊酒,到軍前去慰勞軍將。城中之事,大王親自起來把守。諸將可都隨我到關前去。」
  眾兵將見說賞勞,誰不向前。純鋼就著抬了幾百壇好酒,一同出城,來到潼關。又對軍師等宣說了來意,又驗過令箭,軍師大喜。原來這數日,軍師竭力行法,怎奈法總不靈,心中悶悶。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見純鋼帶來多少美酒,慰勞眾兵將。心中歡喜,諒關中兵微將弱,決不敢出戰我的神術,潼關指日可破。既蒙大王賜宴,可即傳令諸將收兵,且快飲一番。
  倘關中見我們收軍,乘機殺出,我等正好一鼓而勝矣。」純鋼道 :「他那裡領兵大將,不過一白面書生,其餘將佐,更是無 名小卒。我軍雖追,諒他也決不敢殺出,軍師請自寬心。孤家出來時,父王又再三吩咐,必須代我親敬軍師三杯,大家盡歡而止。命軍士取大杯來,先敬軍師三杯,然後坐席。大王又吩咐各將士,俱要各奉三杯,但將士甚多,孤家不能一一親奉,可各付大杯一雙,待我敬軍師時,諸將士隨班,各奉三杯,以遵大王之命。」
  諸將盡各歡喜,見純鋼敬軍師一杯,他們也各飲一杯、二杯、三杯,俱一般飲完,便請軍師入席,諸將就坐。誰知剛到坐定,酒尚未飲,只見軍師與諸將,盡皆醉倒,昏迷不醒。外邊一聲炮響,四邊金鼓齊鳴,眾軍只道關中殺出,正在驚慌,外面已有多少兵將殺入。純鋼先動手拔出寶劍,將軍師一刀分為兩段,死在桌邊。兵將就將醉倒諸將紛紛砍殺,猶如切菜一般,嚇得眾軍盡皆跪倒求命。純鋼就吩咐道 :「爾等不必驚慌, 強盜與妖道肆逆橫行,今已誅盡。汝等原係朝廷子民,只要隨我歸順天朝,自有好處,決不殺害。」眾軍齊聲道 :「我等原 係不得已落草的,今小大王既欲歸順天朝小的們怎敢不一同歸順。」純鋼道 :「我原係天朝西安府知府鐵太爺的公子,被捉 上山,強為父子,久欲報仇,奈無機會。今幸強盜失敗,得以歸順天朝,重見故土,汝等何得以小大王稱之。」軍士道 :「 如此說,以後稱鐵大爺便了。」
  按撫將士已畢,就要有光先到關上,報知元帥,以便入關相見。有光聽說,隨即上馬,先到關前去了。你道軍師諸將,剛吃得三杯酒,如何盡皆醉倒?原來純鋼帶來的酒,都下了迷藥,與有光諸將等訂定,先假傳大王之令,將軍師等先敬三杯藥酒,迷翻後,放炮為號。有光等殺人,盡皆殺死。你想軍師雖足智多謀,卻原是酒色之徒。見美酒賞勞,又有大王令箭,太子親來有甚疑惑?故中了純鋼之計。正是君子尚可欺以方,何況無知妖道與賊將,怎不入其局中。
  且說關中狀元,自領兵以來,自知一無本事,料來決難取勝,惟拼一命以報朝廷。起初猶幸有先鋒,武藝高強,略略可恃。後見先鋒被捉,妖法厲害,萬無生理。望外一看,見妖道又行法術,忽見天上降下無數天神天將,奇形鬼怪,直殺上來,決然難敵。後見到關,忽化紙豆落下,心中稍定。忽又聞大風頓起,天日無光,更有火神、火將、火龍、火馬,直燒到關。
  此番更在危急,近關忽又翻去,不知何故。哪知全虧身上著了仙衣,邪術一見便解。但思妖法雖未受害,終難取勝。那日,正在憂悶,忽見彼軍盡退,又不知何故?未幾,探子來報,先鋒單騎到關,要見元帥狀元。聞知大驚,道:「他被捉去,怎得回來。莫非投降賊人,來做說客麼?不可放進,待我關上看來。」
  隨即上關,一看果見有光單騎到來,後面並無追兵。決非逃回,斷是投降無疑。可惜我誤用了人了。便問道 :「汝為先 鋒,不能取勝,被賊所擒,急宜一死,以報朝廷,猶不失為忠義。汝今好好回來,莫非怕死歸降,來做說客麼?」有光道:
  「元帥多疑了。就小將也是一條漢子,急欲殺賊成功,以報朝 廷與元帥任用之恩,只因妖術被擒,原拼一死,豈有投降賊人之理。幸而朝廷宏福齊天,元帥忠心貫日,強徒妖道,盡皆剿滅。故此,小將來請元帥,急進西安恢復舊業,撫將安民,然後奏凱。」狀元道 :「休得胡說,欺瞞本帥。本帥這邊又未出 兵,諒汝一被擒之將,何能剿滅凶寇,不過騙本帥出關,便圖進取。本帥豈是三歲孩童,聽你欺騙麼?」有光道 :「小將受 元帥知遇之恩,怎敢欺騙元帥。諒小將一人,豈能剿滅。實有許多輔助之人,元帥還有大喜,請放小將進關,細細稟知。」
  元帥道 :「本帥有甚大喜,還有誰有輔助?且叫開關,放他一 個進來。」有光進關,一一稟上。
  正是絕處逢生,他鄉遇故。要知元帥父子相逢,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復西安欣逢親父 到揚州喜得麟兒

  詩曰:   滿擬相逢在九泉,   誰知骨肉慶重圓。   更兼滅寇功成日,   侯爵榮封衣錦旋。又曰:   方若徵西命,誰知是福基。   成功在旦夕,又喜產磷兒。   話說金元帥疑心有光歸順賊人,來做說客,細細盤問。有光進關來,方將金彥庵夫婦被獲、上山遇純鋼、母子先前被劫忍辱相從、留作西賓共圖報仇,並前日強盜驚回、騙醉殺死,並假令慰勞軍師賞勞兵將、藥酒迷翻一齊殺死,小將特來報知。   元帥聽說大喜道 :「殺賊成功,已為大喜。若說我父母,果在 一同殺賊,更喜出望外。天地間哪有這般大快之事?只怕還是假話。」有光向外一望,道 :「元帥不信,外邊鐵公子現拿了 強盜、妖道首級前來了,請元帥一驗便知。」   原來純鋼安頓了眾將,拿了兩顆首級,前來報功。見元帥在關上,便上前道 :「元帥在上,小將鐵純鋼,仗元帥天威, 石將軍大力,強盜已誅,妖道已斬,特將首級呈上。請元帥即往西安,撫將安民。還有尊翁先生,尊堂師母並令妹,都在城中,專等元帥去相會。」元帥見果是強盜、妖道首級,心中大喜。立刻下關相會,深謝救親之德,便道 :「小弟向年江中遇 盜,拋親逃難,滿疑一家死於盜手。方才有光來說,方知二親舍妹性命全虧世兄伯母保全。此恩此德,沒世難忘。更兼殺賊成功,忠孝可嘉,容當復命保奏,稍表寸心。」純鋼道 :「此 皆元帥正氣所感,妖術不能相犯,賊徒當敗,眾將合力除凶,小將何功之有?恐先生懸望,請元帥速行為妙。」元帥就命副將把守潼關,自與有光、純鋼,一同起身向西安而去。   且說彥庵自純鋼等去後,還慮妖道利害,不知可能中計,心如熱石螞蟻一般,坐立不定。又不能著人打聽,直至數日後,純鋼先著人來報知,方才大喜。還等不及他到來,親向城樓遠望。只見遠遠旌旗蔽日,金鼓聲喧,一隊一隊,兵馬成群。便見兩匹馬上,坐著鐵、石二將,後邊紅纓白馬上坐一位元帥,年方二十餘歲,威風凜凜,貌似蓮花,果是兒子模樣。心中大喜,急急下城相會。純鋼望見,先自下馬,有光也隨即下馬,報知元帥。元帥聽說,嚇得下馬不及。遠遠望去,果是父親,便急走上前拜倒在地,道 :「孩兒不肖,久離膝下。適見有光 與世兄道及,方知父親、母親、妹子,俱各無恙,不勝欣喜,恨不能飛到膝前。今見尊顏,此心稍安。不知母親、妹子在何處?孩兒急思一見。」彥庵道 :「都在城中,即刻就見。我且 問你:那日船上,我見你同俞德跳下江中,料來必無生理,不知如何得救?俞德怎麼樣了?」   金玉便將江灘遇仙賜衣、賜藥相救,並抱病在廟,虧俞德求乞,同回相投學師,做親醫癩得中,直說到奸相陷害,以致出徵,今日相逢方住。彥庵道 :「如此說,你吃了大苦了。今 日殺賊成功,父子重逢,固是純鋼、有光之力,亦上天默佑之 功,可稱意外之喜,汝可快去安了民,再見母親、妹子,然後班師復命。還有奸相私書一封,亦鬚面奏聖上要緊。」金玉道:   「原來這奸賊還私通賊寇,罪不容誅矣。孩兒當即刻飛章奏聞 便了。」有光急急止住,道 :「元帥不可性急,這奸賊心腹, 布於滿朝,皇上又十分信用,若奏章進去,走漏消息,恐難達於聖前。奸賊聞知,必更施奸謀暗算,不但無益,反要受他所害。莫若只當不知,就到朝房遇見,還該謝他舉薦之恩,直至聖上面前,出其不意,將私書奏上。他雖好謀百出,一時亦難抵賴矣。」   金玉道 :「此言甚是有理。」吩咐軍中不許走漏,大家上 馬進城。見兒童父老,男男女女,盡執香花果酒,迎接道途。   元帥一一慰勞畢,早到總督衙門,進去拜見母親、妹子,並請解氏拜謝。」解氏道 :「恭喜元帥功成且多,一門完聚。老身 理合拜賀。」金玉道 :「此皆賢母子之功,不日還朝,定當表 奏。請伯母上坐,容小姪拜謝。」解氏道 :「這怎敢當!可憐 老身,夫死子孤,大仇未報,不得已忍辱事仇,今朝就死,已為失節之婦,實為可愧。幸賴元帥軍威,一旦剿滅,死可瞑目矣。只求再借賊人之首,望江祭奠丈夫一番,先夫亦必稱快。」   金玉道 :「夫人雖則失身,全為鐵氏保孤,不失為義殺賊。雖 為報仇,實為朝廷除寇,不失為忠義兩全。尚當旌表,有何可愧?既欲賊首祭奠,吩咐速備祭禮,小姪亦當同往一奠。」解氏道:「這個一發不敢當。小兒蒙先生教誨,已得成人。若再蒙元帥提攜,先夫在九泉,已經感謝不盡矣。」   次日、母子二人,帶了首級,到江邊祭奠。解氏大哭一場,到焚帛時,忽望江一跳,嚇得純鋼急扯不及,雖即救起,已不能活了。純鋼抱住痛哭,盡禮殯葬不題。   且說元帥分派各營兵將,把守西安。自同父母、妹子並鐵、石二將等,班師進京,五鼓入朝復命。到朝房,見盧太師已先在彼。原來,盧太師自從差去細作之後,滿擬金玉萬無生還之理。不料後來報到,不但不曾死於賊手,反將賊人殺盡,恢復西安,指日班師。不覺吃了一驚,道 :「這小畜生有甚本事? 聞得強盜十分兇猛,軍師法術利害,西安多少大將盡被殺害,如何他反得勝?別事猶可,我的私書寄去,倘被知道,如何了得?」欲再設法害他急切,又無從下手。終日愁悶,兀兀不安。   那日忽報元帥已班師到京,明早面聖。他是心虛的人,一夜睡不著,未到五鼓,先到朝房等候。一見金玉進來,便滿面笑容,道 :「殿元回來了,恭喜!賀喜!如此大寇,盡皆剿滅,一戰 功成,實為難得。」   金玉道 :「此皆賴聖天子宏福,老太師提拔,晚生僥倖成 功。一到京,即欲登門拜見。只因朝命在身,不敢先盡私情,今適相逢,請太師台坐,容晚生叩謝。」太師道 :「此皆殿元 大才,老夫不過為國薦賢,何謝之有?」金玉必要拜謝,太師亦連忙答禮。太師見金玉這般謙恭,絕非向日驕傲之態,只道真個感謝他,心中暗喜。候聖駕登殿,放心同進朝見。只見狀元復命畢,皇上大喜,金墩賜坐、賜茶,十分慰勞旌獎。太師暗想 :「是他舉薦的人,亦覺光彩,還望聖上加恩於己。」那 知金玉忽又跪奏《清除奸相事》,皇上一看,不覺大怒,道:   「誰知這奸賊私通賊寇,賣國害賢,罪不容誅矣!他的親筆私 書何在?」金玉急將盧太師私書呈上。皇上一看,立刻著殿前校尉了將盧太師拿下,道 :「老賊!你官居極品,位壓百僚, 朕待你也不薄,怎麼私通賊寇,幾乎把朕的江山,輕輕送去,該得何罪!」盧太師見金玉一團好意,聲報致謝,那料還有此舉。及至面奏,方知私書已露,嚇得心膽俱碎,怎敢還辯。皇上就賜紅羅三尺,立刻著他自裁,家產籍沒入官。金玉封鎮西侯,西安起造侯府,妻林氏封一品夫人,三代俱封贈伯爵。金玉又奏知有功將土,並帶俞德一功,又請旨給假祭祖。皇上一一准奏,封石有光、鐵純鋼,為鎮西侯手下左右大將軍。西安舊將,各復舊職,加三級,遇缺即升。俞德封守備之職,聽鎮西侯撥用。金玉准給假三月,到任旨意一下,金玉領了鎮西侯兵符印信,立刻同父母等,起身回家不題。   且說無瑕,送丈夫起身後,即同爹娘叫船,一路回家。一日,船到揚州,夫人忽然腹痛難忍。嚇得周氏驚慌,急叫丈夫來看。道全將女兒脈一看,便道 :「我兒恭喜!要分娩了。必 然是個男喜。」速叫住船,快喚穩婆。未幾,穩婆叫到,又過了一會,方才產下,果是一個公子。大家歡喜,只夫人身子虛弱,產後不就有乳。周氏道 :「你官人出門時,曾對你說:生 了兒子,須催乳母。今到家尚有數日,何不就在此地僱了帶回。   」道全道 :「此言甚是有理。」因對穩婆道 :「媽媽,你此地急切要僱乳母,可有麼?」穩婆道 :「這個論不得,出來做乳 母的,鄉間人多,有起來要幾十個也有。沒有起來,急切那裡去尋?至少也得三天五天,到各媒婆家訪問,或者有也不可知。   」道全道:「我們就要開船的,那裡等得。」穩婆又一想,道:   「有倒有一個極好的在此,只怕夫人不要。」夫人道 :「我正在僱,所以問你。既有極好的,怎麼倒不要?」穩婆道 :「好 是果然,極好的奶也有,一說也就成,只有幾種不合式,所以說恐夫人不要。」夫人道 :「據你說,奶又有的,人又好的, 有甚不合式?」穩婆道 :「這個女人,不是本處人,是個官宦 人家媳婦,他娘家也是蘇州人。只因公公犯了事,婆婆丈夫都死了。虧欠了官銀,官府發來官賣的。我間壁沈媒婆,是個官媒,發在他家,半個月了,急切要出脫。豈不一說就成的?我常到沈家,見他乳漿甚多,只相貌生得十分標緻,年紀只好二十多歲,恐老爺回來看見,毛手毛腳起來,夫人可要吃醋,這一樣不合式處。二則僱一個乳娘,至多十四五兩銀子,還不要全付他。這是官賣抵贓的,丈夫又沒有,或要討他終身服役,或討他配人生男育女,子子孫孫都是你家奴婢,價錢雖貴,也是值的,夫人要僱乳娘,怎肯出重價?故又不合式。」夫人道:   「要多少價錢?」穩婆道:「聞他要賣六十金紋銀,還要部砝 在外。一個小丫頭,要二十金,一齊要賣。」夫人道 :「若果 然好,價錢也不算多。況我原要長久的,省得年滿回去了,孩子哭哭啼啼。若說標緻更好,孩子吃了他乳,每每要像他。至於慮我家老爺見了不正經,我家老爺決不是這樣人。我也不是個妒婦,有甚吃醋。就煩媽媽去一說,若可以成,就成了他罷。   」穩婆道:「老身是最直的,有話就直說出來了。不比這些媒婆的口,夫人莫怪。既夫人要討,人是包管好的。上去路遠,往來煩難,何不太爺帶了銀子,同老身去一看。若果好,就同沈媒婆當官交了銀子,領了官憑,就乘小轎抬了下船,豈不便宜。」夫人道 :「既如此說,就請爹爹去一看。若好,就成了 罷。」道全道 :「我上去是極易的,只恐眼力不濟,看差了, 誤了你的事。」夫人道 :「爹爹說那裡話!父女總是一體的。 爹爹看了好,自然是好。有甚誤事?」道全道 :「如此,就去 便了。」   夫人賞了穩婆五錢銀子,吃罷午飯,要叫轎來抬了道全去。   道全道 :「不消,我是走得動的。」夫人就取出紋銀八十兩一 包,外又將碎銀十兩,付道全帶去,恐在外有些費用。道全接銀袋了,就同穩婆上岸,轉彎抹角,足足走了四五里,方到穩婆家。穩婆請道全坐了,就去取一杯茶奉上,說 :「太爺請茶。 老身先過去說一聲來,請太爺去看。」道全道 :「我要緊下船, 你快去說了就來。」穩婆道 :「我曉得,不消太爺吩咐。」說 完,正要出門,只見穩婆的老公進來,道 :「你到哪裡去?這 位太爺是誰?」穩婆道 :「這是徵西大元帥夫人的太爺,夫人 在船上生了一位公子,要僱一個乳母,又即刻就要開船。我說:   急切那能湊巧?想起沈家前日,發來官賣的婦人,乳漿倒甚好。   方才說起,夫人就請太爺同我來一看,看中就要討他。」老兒道 :「你又多嘴了。這個婦人並這個小丫頭,要八十兩足紋銀, 連使費要到九十金,夫人不過要僱乳母,怎肯出此重價?你話也不說明,就來多事了。」   穩婆望著老公臉上一啐,道 :「你這老老,真是坐井觀天, 只曉得說這小家子話,可不先被太爺笑壞了。他是一位大元帥的夫人,整千整萬也只平常,希罕這幾十兩銀子?方才的話,我己都細細對夫人說了。他說:只要人好有奶,價錢也不為多。   故請太爺同來的,銀子也帶在此了。誰要你這癡老老,虛吃力,假驚慌,埋怨死了人。」   老兒聞言,陪笑道 :「何不早對我說,這般來得湊巧,剛 剛差人在他家大閒說,已經發來半月,如何沒有銀子去交,定要帶那婦人與媒婆去比。嚇得那婦人,尋死覓活,我方才也勸了一會來。差人還在吵鬧,巴不得即刻有人買去。如今去說,再無不成的。」穩婆聽了大喜,叫老公陪了道全,自己過去。   不一盞茶時,只見穩婆笑嘻嘻的進來,道 :「已說了。不但差 人、媒婆歡喜,那婦人聽說了,與小丫頭兩個都大喜道:『有出頭日了!』又再三扯住我,央求說:『不論甚麼人家,情願為奴為婢,小心服役,只求早成。』請太爺就去一看。若好,便即刻交銀,抬人下船便了。」道全就與穩婆同去一看。見那婦人,果然生得標緻,隨欲交銀停妥。正是十年主僕輪流轉,命相生成難強求。   要知那官賣的婦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署關差客商受害 謀糧憲漕戶遭殃

  詞曰:
  作宦豈容貪,見利須當省。但想婪財飽己囊,萬姓嗟窮窘。 抱恨向誰言,含淚徒思拯。惟望清廉 按院來,方得蠲民忿。
  --右調《卜算子》
  話說那沈媒婆家官賣的婦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林愛珠小姐。你道愛珠小姐,嫁了利公子,隨公公揚州上任,好不興頭,因何倒官賣?原來,利公本性貪婪,在杭州數年,地皮刮盡。幸遇上台同病相憐,拼得銀錢結交,不但不壞,反升了知府,一發肆無忌憚。當初同知是冷靜衙門,雖貪有限。且兒子年紀還小,助紂為虐的,不過一個刁氏。今到揚州知府,已不比同知了。誰知貪財的人,偏又遇著交財的運。剛剛到任,未及數月,鈔關上主事丁憂了。上台因利公是卓異的官,必然多才,就著他署了關差的印。你想貪財的人,走到銀子窠裡去,如何肯不貪?登時將天平放大了,桿子做小了,貨物到關,報多了還說報少漏稅。輕則索詐加添,重則連貨籍沒。客商無用的,忍氣吞聲去了。不服的,與他理論,便拿到衙門,非刑拷打,無處伸冤。客商受害,是不必說。更有本衙門的事,日日著人外邊各縣細訪,倘遇著富翁有事在縣,不論事情大小,原告被告,並不管縣中已審未審,審得是審得不是,就一扇牌下去,劈空提了上來,將就過一過堂,就著人打合要多少銀子,如數送進。即使無理的事,他便扭曲作直,一面情詞,審到他大勝,哪管窮人死活!倘富翁吝惜,不肯出手,即使有理到極處,也不管他,不弄到他家破身亡不住。更有各縣錢糧,必要按月完清報數,倘不足數,就要將花戶解府親比,並每縣府中,設櫃一張,凡解府錢糧,都要完在府櫃,火耗極重,串錢要雙倍,一一繳進。更有刻毒處,糧戶完不足數的,或本人遠出,即要將親族代解,有妻子的,便將妻子解來,不論紳衿、士庶、男女,解到就送監,完足釋放。不然,三日一比,女人都要責杖,百姓無不切齒痛恨。這還是他一人的惡跡。更有刁氏與兒子、媳婦,人人想做私房,著人外邊四處招搖,有事到府,不論貧窮富貴,一千五百也要,一兩五錢也要,或送夫人,或送公子,或送大娘,得了銀子,或明對利公說,要他如何審,或瞞了利公,私弄手腳。大約有錢必贏,無錢必輸。外邊人便有「一印四官」之名。奈上司也是好財的,見他有得送,眼睛就 像瞎的,耳朵就像聾的。就有人告發,一概不准。利公一發放心作惡,公子更加肆無忌憚。不獨貪財,更兼貪色。對父親說,監中男女混雜不便,須另設一女監在衙門內。訪得各縣有姦情事,或牽連婦女在內的,就發牌下去,拘了上來。男的送在男監,女的送在女監。公子便假稱察監,私入女監,調戲婦人。
  那婦人若果是姦情沒廉恥的,知是太守公子,便順從調戲,百依百順。雖真正姦情,必在父親面前說:訪得那婦人千貞萬烈,姦情是冤枉的。倘果是冤枉的正經婦人,公子去調戲他,必然不從,定觸其怒,他便對父親說:訪得這起姦情是真的,聞得那婦人,最刁最惡,必須嚴刑拷打方得真情。利公本是匿愛不明的,更兼刁氏從旁攛掇,只說兒子訪聞必確。可憐真的審假,倒還猶可,那假的必要審真,百般凌辱拶打,那清清白白的女子,必要陷入姦情,怎肯服氣?以至自盡送命者,不一而足。
  公子又盤坐在鈔關,遇過往空船,向來不過一看,將就放去,他必要一應箱籠打開細查,稍有當上稅的,便說漏稅,任意嚇詐。若有女人在船,更覺嚕嗦,不管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定要他上岸。到船中細看,倘女人不肯上來,他便親自下船,以看艙為名,直闖進內艙,將船中女子看個足意方住。稍有違阻,便道朝廷設關查察,你想是帶了私貨,不容我查,倒大是皇上麼?將此大帽子話壓他,雖是官宦家,誰敢拗他?幸而不上半年,新主事到任,關上方得安靜。誰知他財運亨通,關印才交去,適遇鹽道升了去。他就謀署了鹽道的印,那些鹽商,個個遭瘟,沒有一個不替他詐到,弄得鹽價昂貴,百姓又受其大害。
  未及半年,新鹽道到了,交去印信。不上兩個月,忽江蘇糧道缺了,他又到督撫處,鑽刺署了糧道的印。那番管了下江一省,更覺聽其施為。又適遇收漕時候,便逼令各縣漕米,每石要漕規二升,早早先解上去了,便無話說,不然就有許多苛求責備。
  又向各縣以查察為名,倘有糧戶呈告狀書的,便將縣官狀書,任意索詐,滿其所欲,便翻轉面來,說糧戶阻鬧倉場。重則親提拷訊,輕則發縣枷責。那縣官與狀書,猶如加了一道敕,漕米不滿的也滿了,斛子不放的也放了。總之,百姓受害,有冤莫訴,有苦無伸。
  且說那時早已驚動了一個勢利翁林員外,一向要到揚州看看女兒,望望親翁女婿。只因家中事多,又無兒子,脫不得身,所以中止了。後來,聞得親翁署了本省糧道的印,欣喜無比,逢人賣弄,處處驚張,竟想借勢欺壓鄉民,炫耀鄰里,與院君商議要備一副盛禮,先到揚州拜賀。院君又是勢利頭兒,攛掇丈夫速速該去。員外就費數十餘金,備了一副極盛的禮,連夜叫船趕到揚州。將一名貼同禮物,一齊投進。利公見是親翁,正要接見,只見媳婦急急趕來止住,道 :「公公不可接見,他 是一個白衣人,如今又做了公公治下的子民,他只該安分在家,還藏拙,如何到此?被衙役們知道,是公公的親家媳婦的父親,可不被他辱沒殺了。若接見相待,叫媳婦有何顏面?不如將禮物收了,送他四兩盤費,打發他回去便了。」利公聽說,心中暗喜 :「媳婦之言,正合我意。」原來利公因他是個白衣,原 不肯與他結親,只為兒子要他,刁氏又再三攛掇,勉強成的。
  原不要與他往來,今欲接見,不過因媳婦面上,不好意思。今見媳婦一說,喜出意外,便依了他,封四兩程儀,著人出來回說 :「大老爺署了糧道的印,蘇州亦屬該管地方,遲疑之際, 不便相見。送程儀一封,請收了。」員外見說,大驚失色,心中想道:「我費了數十金,備了禮來收了,怎麼面也不得一見,送我四兩程儀,打發我起身,輕薄至此。」欲要發作,奈他是本地上司官,只得忍氣吞聲,對衙役道 :「煩你多多拜上大老 爺,程儀斷不敢領。可代我稟一聲,替我拿一隻船,貼上一條封皮回去,也體面些。倘大老爺不允,可私自傳語我家小姐。」
  就是衙役見是小姐父親,小姐又甚是有權,不敢怠慢。便依了員外的說話,到轉桶上傳進管轉桶的,就將此言先稟知小姐,然後去稟老爺。誰知小姐聽了,心中大怒,道 :「爹爹好不知 風色,偏要在衙役面前說我的父親,來羞辱我。他要公公拿一隻船,與他一條封皮貼上,不是好意,不過要借我的名頭,去嚇人講情,斷斷不可理他。他向來原歡喜交結官府的,如今回去,借我家的勢,必然在外招搖生事。所以要封皮船隻,不可不預先弄斷他一面。」就對轉桶上說 :「他哪裡是我父親,不 過自幼寄名與他的。且是大老爺的子民,送四兩程儀與他,也算抬舉他的了。他不受便罷,船與封皮是沒有的,叫他快快去罷。休得要討怠慢,也不必稟知大老爺,程儀留在此,也不必與大老爺說知。」轉桶上照愛珠之言傳出門皂,轉對員外說了,員外道 :「該與我家小姐說便好。」 門皂道:「若與大老爺說,倒未必如此。待你這些話,都是小姐吩咐的,不曾許稟大老爺。
  況且小姐說,又不是你養的,不過自幼寄名的,有甚相干,不如好好的回去罷。」員外聽了,幾乎氣得發昏,想 :「這門皂 與他辯也無用。」忍了氣走出,心中大怒,道 :「世間有這樣 女兒,前日金狀元寄書回來接家眷,無瑕還再三請我同去共享榮華,誰想嫡親女兒,反要逐父不認,幸而我還薄有家產,不要靠他。」心中悶悶,只得有興而來,敗興而去。
  哪知愛珠小姐,又去勸哄公公說 :「向來我父親歡喜結交 官府,講情說事,今公公做了本省糧道,他必然拿我們的勢,去衙門講情,可不壞了公公的名頭,媳婦面上也不好看。鬚髮一扇牌到蘇州府,仰吳縣將他前後門封鎖斷了,只留旁邊小門出入,再問地方討了看管。鄰里出了甘結,並給示禁,止閒人往來,方能絕得這條門路。」利公深以為是,就依他即刻施行。
  可憐林員外,見親翁做了本省糧道,正要借他的勢恐嚇鄉民,結交府縣,一團高興,備了盛禮到揚州慶賀,指望十分厚待。
  誰知反討了一場怠慢回來,與院君一說,連院君也幾乎氣死,還叫瞞了,思量掩人耳目。哪知又發下一扇牌,一張告示,將他前後門封鎖,反要地方看管,里鄰甘結,禁止閒人往來。不但不能恐嚇人,別人倒要求查察他。不但不能結交府縣官,連向來結交的衙官、學師等,都不敢往來。員外夫妻氣得相對大哭,說 :「這小賤人,我們當寶貝一般愛他,巴望他好。他沒 福做狀元夫人,嫁了利家。見利家興頭,我們還歡喜。哪知如此一個報答,昔日相面的說他『作事定然刻薄』,我還不信,不想果然刻薄至此。還說他許多下賤,只怕也要准哩。」只得在家悶坐,不敢出頭。
  你道愛珠小姐,父母如此愛他,他待父親如此刻薄,天理已經難容。哪知他只奉好了公婆,騙好了丈夫,惡薄還不止於此。他公公又只知奉好了上台,橫行更是無窮。官運又偏生甚好,難道果無天理麼?殊不知不過惡貫未盈,時辰未到耳。
  不數月,新糧道到任,交去印信,仍行府事。揚州百姓,災運未滿。又過數月,朝廷新點了江南巡按,姓曾名師望,又新選一個揚州府理刑,姓車名靜齊。都是金玉同年,鐵面冰心,一清如水,彼此敬服的,今又同任一處。靜齊歡喜不必言,師望更加歡喜。你道為何?原來曾巡按是杭州人,家中甚窮,田產婢僕全無,只夫妻二人,幸喜中了舉人,要盤費進京會試,只得將住房賣了,帶了妻子一齊進京。船過鈔關,正利公子盤查之時,見師望妻子,不肯上岸。便到他船中,將他妻子看了又看。師望見他看得惡狀,便道 :「空空的一隻小船,一望就 知,有內眷在艙,如何闖進艙去,眼光忒忒,怎麼模樣?」公子道 :「放屁!朝廷設立的關,理應查看的。就是官宦家的內 眷,也要出來了,憑我看,希罕你這窮措大蠢婦人,就送我利爺,也不要。難道描了他樣子麼?」師望還要與他對口,船家急急勸住,將船搖過。師望道 :「這狗頭,如此可惡。我正要 罵他一場,你如何阻住了。」船家道 :「相公不知,這是揚州 府太爺的公子,太爺署了關差的印,他在關上盤查,人人喚他活太歲,遇見了他,平平靜靜過了,還要燒利市。如何還去與他角口。」師望道 :「據你說,不過一個太守,就署了關差, 也只平常。他兒子如何這般肆橫?難道沒有皇法的麼?」船家道 :「今日世界,有甚皇法!這個太爺,先做過幾年杭州府同 知,人也不知害了多少,杭州地皮都刮盡了,不曾見壞,反升了揚州太爺。到任數月,揚州百姓,又沒一個不怨聲載道。偏偏這樣一個好關差,又與他署了印。過往客商,哪一個不罵上司:只要有銀子孝敬他,哪個來替百姓伸冤理枉?所以我勸相公忍耐,急急搖了來。倘然爭論起來,他人多勢大,哪裡敵得他過?吃了虧何處去伸冤?」師望道:「原來就是這狗官!他在我杭州作惡多年,人人受害。如今又到此地害人,我若有出頭之日,斷要為民除害,決不與他開交。」
  誰知利圖惡貫將滿,師望到京,果然聯捷中了。偏偏點了江南巡按,又卻好一個相好同年,選了揚州府理刑,所以心中大喜。自己還要辭朝領敕,擔閣數天。車理刑早已領過了憑,限期緊急,拜別在京同年,並各大老,然後辭別按院先出京。
  魯按院就托他一到任 :「先要將揚州府利圖一門惡賴,細細訪 實開明了。我一到就要訪拿的,不要走漏消息便好。」理刑領命,先去到任。正是有勢莫使盡,常愁狹路逢。
  未知車理刑與魯巡按出京,利知府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賄上官京師遭騙 拿下吏萬姓群歡

  詞曰:
  賄囑清廉無路,銀交馬扁成空。錯認舅爺真姓賈,誤投老臾假司農。堪憐撞木鍾。 訪察有心得實, 密拿無計潛蹤。滿擬黃金能免罪,哪知狹路適相逢。
  乘機萬姓攻。
  --右調《破陣子》
  話說車理刑領了文憑,別了按台,不一月已到揚州公座,看城行香放告畢,就與同僚相見。拜望鄉紳,參見上台。公事完了,就細細察訪揚州府的過惡。誰知揚州府的過惡,不消細訪的。人人受害,個個稱冤,一椿一件,都有確實。車理刑一一記明了,錄成一冊,候按台到任送進,那利圖還睡在鼓裡,如何知道?
  他一聞按院點了曾師望,訪得他是個窮官,必然愛錢。早已打發兒子,帶了一萬幾千銀子,趕進京中謀為。並吩咐到京,要看機會,或拜門生,或拜乾兒。只要妥當,不可惜銀錢。公子領命,帶了銀子,連夜起身來到京中。訪知按台尚未出京,甚是歡喜。四處一問,奈無門路,日日到他寓所門前窺探。一日,只見一人慌慌張張從內出來,見公子在門首窺探,便問道:
  「你是哪個?要尋何人?」公子見問,便道:「這裡可是江南 巡按曾大老爺寓所麼?」那人道 :「正是,你要問他怎麼?」 公子道 :「請問曾大老爺何時出京。」那人道 :「尚早哩。盤費也沒有,還欠了幾千兩京債,被人纏住不放。我日日替他撮弄,只弄得數百金,又被人逼去了。如今還要替他去設法。」
  公子聽說,心中暗喜,道 :「請問尊駕是他甚人?為何替他這 般著急?」那人道 :「我是他的妻舅,夫人是我嫡親家姊,家 姊丈是最多情的,替他設法了銀子上任,將來一世受用不盡哩!
  」公子道:「原來是舅爺,晚生有句話要相商可好?屈舅爺到前面茶坊上一坐何如?」那人道 :「家姊丈托我設法銀子,立 等要緊,哪得功夫,有話遲日相商罷。」公子道 :「不多幾句 話,請略停一刻,要銀子也易事,晚生可以代為設法的。」那人道 :「既如此,前面禮聚茶室甚是清靜,且去坐一坐。有話 快些說了,我要緊去。」兩人同到茶坊坐定。公子道 :「請問 舅爺尊姓?」那人道 :「小弟姓賈,有甚商量?快請教,」公 子道 :「有個人要送些銀子來,與令姊丈。聞得令姊丈,一個 錢也不要,絕無門路打通處。」舅爺又說 :「盤費俱無,急於 措銀,為何又說不要?」那人道 :「長兄真是誠實人,想從未 到過京中麼?」公子道 :「晚生實未到過,正要請教。」那人 道 :「京師耳目之地,朝廷設立多少監察御史。動不動風聞一 本,一個新進土點了巡按,那個不虎視眈眈?誰敢要錢?即如家姊丈一點了此差,江南一省的官,哪個不來打點。若明公正氣要錢,幾十萬也有了,何在這幾千。只因外邊聞斷了門路,送的無處送,要的不敢要,所以甚難。不瞞長兄說,小弟方才說設法銀子,你想京債欠了,正在此討還,到何處去借?就要去闖闖。那些要來打點的,遇見幾個有緣的,私自替他停妥一兩件,一則可以救了家姊丈之急,二則替那人做得穩當,無人知道。此是小弟直言,長兄切勿外邊說破,所關非小。」公子聽說,大喜道 :「原來如此。晚生正有事要求令姊丈,今日何 緣得遇舅爺?萬望周全。銀子要多少,都在晚生身上。」那人又故作驚疑道 :「小弟方才失言,長兄卻斷不可張揚。請問長 兄貴處,哪裡有何事要求家姊丈?」公子道 :「晚生姓利,家父名圖,現任揚州知府。聞令姊丈巡按江南,特命晚生備禮求見,拜在門下,愚父子都要懇求青目。」那人道 :「帶多少禮 物來的?」公子道 :「還未備得,帶白銀萬金在此。」那人一 驚,道 :「既有這些銀子,必然有事要家姊丈周全。我今也可 不消再應允別人了。但長兄送這些銀子,須將事情一一講明了,等小弟好去說,事情若重大,小弟人微言輕,也不敢私自擔當。
  倘家姊丈到任忘記了,豈不是小弟失信?還要討長兄疑心,小弟拐了你的銀子,不曾說得。莫若先等小弟說妥當了,必要再弄一個興頭,大老當面交與家姊丈,便萬妥萬當了。」公子道:
  「如此更好了。晚生也並無別事相求,只要拜在門下,將來意 欲到京,捐一官做做,要他幫襯幫襯。家父在揚州兩年,蒙各上台見家父有才幹,委署了幾個要缺。家父事事秉公,不顧情面,未免眾怨所歸,仍恐按台一到,眾口爍金。所以,先要細細稟明,倘有好升缺,並求提拔,望舅爺先代稟知,得蒙一見,感戴不盡。」那人道 :「在我身上,少停,就在此等回音罷。」 公子道 :「曉得。」兩人出了茶館,正要分別,那人又問道: 「家姊丈,長兄向來可曾看見過麼?」公子道:「從未見過。」 那人道 :「既如此,小弟一發不敢斗膽了。你兩人從不認得, 我一人在內做事,倘不應口,只說我是假話了。家姊丈日日出去吃酒拜客的,他又沒有轎出入,總是乘馬的。你認他一認,我再領你當面一會便了。」說畢,拱一拱手別去。
  公子有心隨在後,只見他原到曾巡按門首,已有一個小廝立在門首,見了那人,便叫道 :「舅爺哪裡去了?這一回大老 爺要出去吃酒,等你回來說話,快請進去。」那人就同了小廝,急急進去了。不一時,又見那小廝手中拿著大紅金帖,口中叫道 :「馬夫在哪裡?快備馬,大老爺要去吃酒,已出來了。」 公子有心,看他帖子名字,反折在外,正是曾師望名字。未幾,裡邊走出一個人來,小廝道 :「大老爺出來了。」公子一看, 見他器宇不凡,卻像個貴人模樣。上馬,小廝相隨去了。隨即那個舅爺出來,見了公子,一把扯到前所坐的茶坊內坐下,道:
  「長兄恭喜!事有湊巧,小弟方才在此與兄講話,誰知那討京 債的,又來催逼。見沒有還他,竟要到都察院告狀,弄得家姊丈出京不得。家姊丈情急,叫小廝四處尋我,替他算計銀子。
  進去將長兄之言一說,家姊丈大喜,說:『有了這些銀子,數日內就好出京。』方才,就要來請長兄相會,一則因寓中耳目眾多,恐人知道,彼此不便;二則小弟也不肯上萬銀子送他,只小弟一個看見。長兄說:『尊大人為眾怨所歸,誠恐眾口爍金。』此也慮得不差。倘到任後,果有人言三語四,家姊丈忘了叫小弟哪裡說得他轉,可不叫我做事不的當了。況長兄還要他幫襯銀子,豈可輕易出手?我方才對他說,必要一個大老居間,方將銀子付他,便無翻悔。」公子道 :「多承盛情,極妙 的了。但此事又不便張揚,急切哪得個大老來居間?」那人道:
  「兄不要慮,有個絕妙的所在,有個極興頭的大老在那裡,只 經由了他,要空一個加一,只恐家姊丈不肯,所以難他一難。
  他情急了,不怕他不走這條門路。長兄放心。」
  言之未已,只見隨去的小廝,急急趕來,對著那人耳上道:
  「大老爺說,事情急了,就是今晚,請舅爺同了所說的人,帶 了銀子,就到城外脫空庵許大老爺處一會罷。大老爺吃完酒,也不回寓,一腳就到那邊來了。」那人道 :「我知道了。我同 利爺,就到許大老爺處候便了。」小廝出去,那人笑對公子道:
  「何如?我說他情急,不怕不走這條門路。」公子道 :「許大老爺是何人,為何又在庵中?」那人道 :「這是家妹丈的老師, 做大司農的。近因有恙,要告假回籍,聖上不從,奉旨在庵養病一月。朝中最得時的聞說,將來要升吏部尚書。他待家姊丈最好,家姊丈有事,也不瞞他。只要送他加一,所以不肯經由他。今情急了,只得去的。你如今可帶了銀子,我同你先出去,將你的事先細細與許老說知,托他一托。少停,家姊丈來,他便好從中幫襯了你。若還有銀子,或在外送些與許老,先拜在他門下,他是個大司農,若果轉了吏部,則天下的官,都是他作主。且長兄要進京捐納,得他幫襯,可不更勝於家姊丈麼!」
  公子大喜,道 :「果然甚好。只恐許大人未必肯。」那人道: 「有銀子送他,我再替你去說,有甚不肯事?不宜遲,快快出 去,候他便好。」
  公子急急回寓,僱了牲口,著幾個家人帶了銀子,同那人來到脫空庵。走進,甚是清靜,裡邊進去,五間靜室,魚池花草,盆景假山,十分幽雅。只見一個老者,盤座榻牀上,三四個小廝,烹茶的、澆花的、焚香的,一個立在旁邊。見那人進去,那老者略起一起身,依舊坐下。那人對老者說了一會,只見一個小廝出來,道 :「哪一位是利爺?大老爺吩咐,請進相 見。」公子聽得一請,忙忙隨了小廝走進,那老者立起身來,那人先接著對公子道 :「這是許大老爺,方才利兄說要拜在門 下,我已說過,就請相見。」公子就手持揭貼,忙忙跪下。老者就命小廝扶起,收了揭貼。公子又遞上禮單,是禮儀千金。
  那老者笑嘻嘻的道 :「老夫病軀,本欲告回養閒。蒙聖上命我, 在此靜養一月。這一月內,一應事情不管。方才賈老來說,賢契要拜在老夫門下。老夫老邁無能,誠恐有負賢契,不敢應允,盛禮更不好受。只因賈老又說尊翁任揚州,要敝門生提拔照拂。
  我想:他是個江南巡按,賢契要拜他門下,他倒是多情的人,賢喬梓倒可以著實得他的力。只是他做人,清奇古怪的性子,他令舅還拿他不定,必要老夫在內介紹。老夫對他說,他果然不敢違拗。若不受你盛禮,只說老夫不肯代說,有心作難了。
  且權領在此。」命小廝將銀子收過。公子就鋪下紅氈,拜了四拜,老者還了半禮,坐下,公子又細細懇求老者,轉懇按台話。
  才講完,只見先前隨按院小廝,拿了一個門生的帖子進來,道:
  「曾大老爺,要見大老爺。」老者道聲 :「請進!」那舅爺就扯了公子,到旁邊一間屋內,道 :「我們且這邊略坐一坐,等 許大人先說了出來相見。」公子道 :「是在門內。」一望,只 見按台走進來,見了師生禮,坐在老者旁邊。老者與他說了好一會,只聽得巡按道 :「老師吩咐,自當遵命,利生可在此麼? 」老者道:「同令舅在內。」按院道 :「既在此,就請出來相 見。」小廝聽說來請,二人同出。公子也與見老者一般,送禮拜見畢,按院收了,命坐茶罷,開口道 :「賢契之事,舍舅已 先道達,今又蒙敝老師吩咐,我自然一一留心,到任之後,賢契倘有甚事要見我,可私打關節,來我值堂的叫王恩,現在此,叫進來賢契一認,有話叫他傳進。我著舍舅出來會你。」就叫過一個老家人來,吩咐道 :「這利相公,是揚州知府的公子, 今拜在我門下,你可認一認。倘有甚話傳進,你可急急代傳,不許阻撓。」王恩領命,按院又對公子道 :「京中耳目眾多, 你速速起身回去,不可再在此耽擱,到我寓中窺探。倘被人看破,連我也不便。況我明後日,也就出京了。」
  公子領命,怎敢有違?遂即拜別二位老師出來,那些小廝與王恩等,齊齊送出討賞。公子也不敢輕慢,每人送他十二金,王恩加倍在外,又送舅爺四十金。別了回寓,急急收拾行李,連夜起身回揚州。共費去一萬二千餘金,對父親說了,利圖亦甚歡喜,道 :「兒子做事妥當,如今是安如磐石了。」放心做 去,更無忌憚。公子因拜了兩個興頭老師,意氣揚揚,愈加貪得無厭,放膽橫行。誰知都被刑廳訪去。不數日,按院已到,各官迎接。獨留刑廳進去,細問利知府之事。刑廳呈上款冊,按院一看,大怒道 :「這狗官,一門作惡,如此害民,罪不容 誅矣。但未有告發,不好拿他一個,出示招告。必要將他一門處死,方能為百姓申冤。將來還要借重年兄嚴訊,斷要盡法重處的。」理刑領命辭出。
  且說曾按院在京當面受了利公子一萬銀子,拜在門下,又有老師許大司農,與舅爺再三說得停停當當,連按院自己,也滿口應允。又叫他有事傳與堂官王恩轉達。王恩都叫他認明,真是一團好意。如何剛剛到任,又不曾有人告發,就忽然變了臉,反要去拿他,難道在理刑面前說假話麼?誰知其中有多少緣故?哪裡有甚麼許司農、賈舅爺與王恩等,原來是一班京騙子、大光棍。見公子是不在行的,四處訪問按院門路,被他們看破了。知按院又是一個新進書生,出入總是步行,不乘轎馬,無人認得他的寓所。又人家甚多,屋宇甚廣,前後通家,四通八達的。所以這班光棍,做成圈套,在城外賃了這個庵,連和尚都瞞了不知,公子如何知道?只說受了銀子,去按台親許,萬妥萬當,歡喜到家。哪知曾按院雖窮,是正經人,哪裡有此事?正是運退金無色,時衰鬼弄人。
  要知按院訪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傷天理父子下獄 快民心姑媳遭殃

  詞曰:
  造惡終須報,只爭早與遲。居官無側隱,保亦鮮仁慈。 但想盈囊橐,徒思括地皮。按台拿訪日, 萬姓快心時。
  話說按台行香,放告已畢,就發一撮密牌,仰揚州理刑,立拿貪官揚州府知府利圖,摘印送監候訊;一面又發一告示招告。利圖在衙,如何得知?那日正坐堂審一樁屈事:是泰興縣一個窮秀才,自幼聘定一個妻子,地方上有個土豪,名強虎,看見他標緻,定要討他作妾。因女子父母不從,竟黑夜統眾搶去,強逼成親。幸那女子貞烈,尋死覓活,必不肯從。土豪就將他鎖閉深房,著幾個丫頭僕婦,看守勸從。女子的父母就通知了女婿,大家出狀,在縣中告了。幸縣官清廉,立刻提來審明,將女子斷還了秀才。幸未失身,也不擇日就做了親。將土豪家人枷責,事已完了。誰知利公子訪知,就著人打合土豪來告府狀。那土豪因縣中斷了,正在氣悶,果然告了府狀,利圖批准親提,私與土豪講,要五百金,包管斷他作妾。土豪就送三百金,利圖允從。公子又在外要一百兩,後手又著人去說,老爺是沒主見的,全要夫人大娘幫襯,每人要大珠一串,再無不妥。那土豪已上了惡馬背,果又送了二十粒大珠,原合成五百之數。利圖遂即出牌提人,土豪又賄囑了差房,擒拿燕雀一般,將秀才夫婦,並女子的父母,立刻拿到。驚動了三學秀才,人人不服,來動公呈,被利圖扯得粉碎。大罵道 :「你們這班 秀才,猶如瘋狗一般,動不動就是公呈,做秀才的人,強佔了人家女子,本府審了,還要通詳各憲,你們自己各保前程,不要自來送死。」眾秀才道 :「且看你怎麼樣審?審得不公,我 們去見按台,必要辯明的。」利圖大笑道 :「你們要見按台麼? 我叫你一個個都死在按台座下!」吩咐趕出去。那些秀才,終是斯文人,怎經得衙役如狼似虎,趕了出去,就帶土豪進審。
  那土豪前面原捏就一張賣契,買了一個硬中,說那女子久已賣他,養作外宅,近來私自結識了這秀才,他父母得銀賣奸,職員知道了,領了回去,那秀才不思自侮,反恃著縣主情熟,挽通女子父母,倒告職員劫搶。縣中一面情詞,不問曲直,反將小妾斷與姦夫,還將賣契扯去。情實不甘,求太老爺明斷。利圖就叫喚秀才上來,不問清頭,先罵道:「你這沒行止的狗頭,做了一個秀才,不思閉戶讀書,專想出入衙門,結交官府,姦淫婦女,謀占為妻,本府已經細細訪實,你還有何辯麼?」秀才道 :「這明明是生員自幼聘定的妻子,那土豪謀娶不從,強 劫搶回,蒙縣父母,已經審實,斷還生員。豈是姦淫謀占之人。
  」利圖道:「還要強辯,誰不知縣官是你相熟,一面情詞,糊塗斷結。本府今日審實,你這狗頭,死在目前,通詳各憲,連那縣家也不得乾淨。下去喚那女子上來。」利圖先將氣鼓一拍,道 :「你這小小年紀,父母賣與強虎為妾,就該安分相守才是。 怎麼又私通那秀才?廉恥喪盡,還不知自悔,竟安安穩穩,隨了姦夫快活,難道沒有皇法的麼!你今日好好仍隨強虎去,本府也不深究了。若再違拗,本府刑法利害!」那女子道:「小婦人自幼父母許與秀才,明媒聘定,何曾賣與強虎?今蒙縣主明斷,父母主婚,何曾隨甚姦夫?」利圖大怒道:「你這淫婦,在本府眼前,還敢強辯,戀著姦夫麼?拶起來!」可憐那女子十指尖尖,被皂隸狠狠的扯出套上拶指,嚇得那父母,急急趕上叫屈。利圖道 :「我不叫你,誰許亂我堂規,把那兩個狗男女,也夾拶了,著他快快一齊招上來!」皂隸都是得了土豪賄賂的,官一吩咐,就將夾拶取到,將他夫婦二人,扯下要上。
  只見秀才大跳上堂,道 :「是非曲直,也須細審。怎麼得了強 虎銀子,將人亂拶亂夾,逼士人之妻為土豪之妾,難道沒有皇法的!現今按院降臨,豈無耳目?」利圖恃著按院已經講妥,便拍案大怒,道 :「你說是個秀才,打你不得,如此放肆,我 打且稍緩,取短夾棒來,先夾死你這狗頭,不怕你按院處告了我來。」皂隸聽說,果取過夾棒,要扯秀才的鞋襪。秀才強住不從,外邊眾生員聞知,要夾秀才,也大鬧起來。奈衙役眾多,推住不容進去。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只見四府來到,眾生員上前告訴。四府道 :「諸生不必囉唣,本廳進去,自見分曉。」四府儀門下 轎,也不候通報,望堂上直走。利圖見四府不候通報,直闖進來,甚是奇怪。見已到堂下,只得走出座來,要上前相問。只聽四府道 :「堂翁請出印來!」利圖大驚失色,還要再問。見 四府取出按院密牌送看,一面就叫帶來衙役,替太爺去了冠帶,上了刑具,帶去收監。只聽得堂下看審的人,齊齊高叫 :「天 開眼了!」那秀才就上堂跪下,稟四府道:「生員自幼定的妻子,被土豪強搶了去,幸縣父母斷歸,今強虎送五百金與利太爺強要斷去。今日不問曲直,非刑夾拶。若非太公祖老爺到來,生員已被夾死。望太公祖老爺作主。」刑廳道 :「將強虎帶著, 本廳細審便了。」
  且不說利圖下監。且說公子在後堂看審,見刑廳忽來摘印,將父親拿去,起初不知何故?細細一訪,方知按院拿訪的,心中大駭,道:「他受了我一萬銀子,還有許大司農與舅爺說妥,還當面許我,有話傳與堂官王恩,說了叫舅爺出來會我。此言尚未一月,難道就忘了?就是忘記,也不該反來拿訪,其中必有緣故。如今且到他轅門上,問一問再處。」當即趕到察院衙門,望轅門直闖,被把門軍士盤問,只說要會堂官王大爺說話的。門皂見他體體面面,又要尋內裡人講話,只道果是官府有一脈的,不敢阻擋。不到號房。對上房一拱,便自通腳色說:
  「大老爺當面吩咐,叫我來尋堂官王恩,有一句話講,煩通報 一聲。」上房不敢隱瞞,將他的話向內稟知。巡按大怒道 :「 我正要拿他,只因未有告發,單拿利圖下獄,怎麼他自來投死?
  」吩咐拿下,打點開門。嚇得公子失去三魂,想道人情奸險,一至於此。又一想道 :「他雖翻面無情,當面受我一萬銀子, 終是軟胎,我總拼一死,當堂叫破,看他如何抵對!」言之未已,按台已坐堂,叫帶那光棍過來。公子只說按院還是得銀子的,便大著膽跪上去。按院一看,見就是那年查關下船囉唣的人,拍案大怒道 :「原來就是你這狗才!你父子濟惡,本院正 要拿你,你如何擅闖本院的轅門,冒稱尋堂官講話,希圖鑽刺,難道不曉得本院是一塵不染的麼?」叫剝去衣冠,先捆打四十,再慢慢的問他,公子聽說,心中想道 :「他明明得了我一萬銀 子,還在公堂上撇清說一塵不染,分明要打死我以滅其跡,不如叫破了,也不過一死罷了。」公子見軍牢來扯,便大喊道:
  「等我說明了,死也死得甘心。」巡按聽了,止住道 :「有甚說明,容他快說。」公子道 :「你點了巡按,盤費俱無,還欠 了幾千京債,沒得還,難以出京。著賈舅爺在外尋門路,弄銀子,來打合我送你一萬銀子,許提拔我父子,你的親阿舅,曉得你做人,反覆不肯擔當,你又央你老師許大司農,在城外脫空庵過付你,又著堂官王恩與我相認,說有話叫我親來尋他傳進,叫舅爺出來會我。如今不指望你提拔,反一到就叫刑廳,來拿我父親,又無故將我要打,分明要打死了,以滅其跡。殊不知人跡可滅,天理難容,就死到閻羅殿前,也不肯甘休的。」
  巡按聽了,大驚道 :「你這狗才,想見了鬼了!叫書吏錄了他 的口供,本院奉旨欽點,現給有盤費,為何沒有?又何曾欠甚京債?我夫人姓施,並無兄弟,何來有姓賈的舅爺?若說我鄉場老師,一個姓馬,現於山東巡撫,一個姓竹,現任翰林院侍講,會場老師,一個大學士方,一個都察院黃,何嘗有姓許的?
  且朝中歷來不曾有許大司農,可不句句都是假話,要污辱本院麼?還說有甚家人王恩,這話一發荒唐了。本院寒素傳家,並無家人小廝,隨身只有一個長班,誰人不知,敢於冒講麼?你且抬起頭來,認一認本院,只怕本院認得你,你到未必認得本院了。」
  公子聽說吃了一驚。果抬頭一看,哪裡是京中拜見的,方大哭道 :「罷了!罷了!小的該死。」按院道 :「你認明了麼?
  本院可是受你銀子的?」公子連連磕頭道 :「不是,不是。小 的遇了京拐了,該死!該死!」巡按又命將遇拐細情,一一說上來,倘有半字隱瞞,取夾棒伺候。公子只得將京中之事,細細說上。按院道 :「你夤緣賄囑欽差,已該萬死。今又無故污 辱本院,罪更難容。如今還不甘服麼?」吩咐捆起來,著實打。
  可憐公子一向嬌養的,如何受得起按院的板子。打到二十,早已將死。按院就叫放起,帶去收監。一面就拜疏,歷呈利圖父子惡跡,並帶私行賄囑京拐,冒污欽差,伏惟查究。又寫一書與都察院黃老師,懇求嚴查積拐,以清官憑。黃公接到門生的書,適遇皇上,將疏批發都察院嚴查。隨即將脫空庵和尚,密拿到私宅一審,招說並非通謀,事情果有。黃爺就著幾個和尚改作俗裝,隨各門巡城御史,識認諸拐。三日內,果查出一人,即向日之假司農。喚來一夾,個個招出,立刻拿到。每人三十枷號,兩月贓銀追出修城。放時,面上各刺「積拐」二字。自後,京拐藏形,話不細表。
  且說利圖送在監中,心中氣悶,還暗想 :「按院得了銀子, 如何反來拿我?須叫兒子去見他,拼得再送幾萬銀子與他,偏要弄復了揚州府,將方才這些幸災樂禍的人,個個處死方快。」
  正在思想,忽見禁子背人進來,一看卻是兒子,見打得這般光景,問他又不開口,細問禁子,方知是按院打的,更覺奇怪。
  直過了一會,公子方醒。利圖一把抱住,道 :「我兒,按院得 了銀子,不指望他提拔,怎忽翻面無情,將我拿了,又將你打到這般光景。」公子道 :「那裡是按院反覆,總是孩兒該死。 害了父親了。」利圖道 :「這怎麼說?」公子遂將京中遇拐, 並非按院,一一說明。
  利圖方大驚大哭道,「如此說,我們是斷然沒命的了。須寄信出去,拿些銀子來監中使用,衙門打點,不知按院可有門路?」公子道 :「據他堂上撇清說一塵不染。只有四府是他同 年,先送些銀子與他,要他轉懇巡按,拼得送他一、二萬金。
  他見了銀子,難道真個不要麼?若果不要,還有一個頂大的門路,連按院都要弄壞他方住。」利圖道 :「若有這個門路,極 妙的了。是哪個?」公子道 :「我前日在京,聞虞丞相權勢最 重,又極貪財。家中現有十數萬銀子,連夜打發母親同妻子進京,送與他,還伯不妥麼?」利圖聽了,正在歡喜,忽見一個家人急急趕進監來,大哭道 :「老爺不好了,昨日摘印後,公 子才走出外邊,就有數萬人將衙門圍住,直打進來,夫人躲不及,被眾人扯出衣裳裙褲,扯得精光,登時亂拳打死,可憐陰戶都挖穿。幸喜大娘逃避得快,躲在後邊糞窯裡面,方才得免。
  直到四府急急趕來安民,方才漸漸退去。可憐衙中搶得罄空,莫說銀錢一些沒有,就要一隻箸、一絲布,也沒有了。夫人精赤條條,死在血泊之中,衣衾棺木全無,老奴只得到至誠會中,領了一口棺木,身上脫下一件布衫,將就掩蓋盛殮了。百姓還要來打材,虧車老爺押去埋了。可憐大娘,直至眾人散後,方才扒起,雖未傷命,滿身蛆蟲、臭糞,又無衣換,又無湯洗,只得到荷池中,將滿身衣裳裙褲一齊脫去,洗淨身體。又將衣服等,逐件洗濯,可憐腳帶內,都是蛆蟲。衣服洗了,又無日曬,老奴只得將些打壞的什物,燒起烘乾,與大娘穿了。那些丫鬟、小廝、家人、僕婦等,見這光景,也趁勢早早擄了些東西逃去了,只剩得老奴與大娘房中一個小燕。還恐百姓再要打來,衙中又一無所有了,晚上同了大娘,私自出來,借住在段門子家。那門子還甚是可惡,夜間竟來調戲大娘,被我說了幾句,還受他多少氣。今要到四府去稟他,誰知有數百人到按台處告老爺,都發在四府收,正在嚷鬧,嚇得老奴急急趕來稟知。
  」
  家人話未說完,利圖一交暈倒,嚇得公子老僕,急急相救。
  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未知利圖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追贓銀招攀親父 僱乳母得遇故人

  詩曰:
  側隱人皆有,胡為爾獨無?
  不思孽自作,生父也相誣。
  仁孝膺多福,貪殘鮮有終。
  妍媸難強合,天遣兩相逢。
  話說利圖聞言暈去,急急喚救。奈老年人痛入骨內,連叫不醒。禁子急去報官,著官醫生看脈,已經無救。四府驗過,著地方買棺,在牢洞拖出殮了。四府又恐百姓還要來打材,立刻叫扛到壇中,亂葬地上壅埋。可憐利圖與刁氏,貪財刻薄,做到四品黃堂,只落得死同一日,葬同一處,便是他終身受用了。
  且說公子原是打得半死的人,今見父母都死,銀子什物搶空,妻子又借住門子家,據老僕說,門子當夜就來調戲他。想妻子又是個最淫的,前月生了兒子,剛剛滿月,聞說兒子又被眾人嚇死了,那段門子生得甚是清秀,我曾弄過他後庭,妻子如何不愛他?如今一室同居,乾柴烈火,焉能無染。我雖不死,亦無面目見人。況眾人紛紛告狀,父親已死,少不得是我受罪,只求早死,反得乾淨。哭了一會,也就昏去。禁子急急遞了病呈,到第三日,也嗚乎了。按院准了許多狀詞,款款是實,件件有據。贓銀不計其數,發在四府嚴訊,就是那窮秀才,也有一狀。這是四府目見的,先提來一訊,將強虎重處,秀才夫婦釋放還家。又討強虎銀一百兩,助秀才為燈火之資。其餘狀詞,因利圖夫妻父子俱死,家產已被搶光,無從追究了。只查向年解府比下的錢糧,侵欺了萬餘金。又狀子裡邊,有幾張牽連他媳婦林氏,私得贓銀有一千餘金。理刑見林氏尚在,難於寬釋,差人提訊。誰知林氏被段門子藏在家中,竟如夫婦一般。林氏也忘了翁姑丈夫,重新調脂弄粉,與門子快活。老家人見他不成器,也各尋頭路去了。今差人要拿林氏,竟無處尋訪,被眾百姓日夜察訪,訪知段門子藏在家中,便齊齊趕到他家。那時天色微明,門尚未開,被眾人打進,見林氏與門子並頭相抱而睡。夢中驚醒,被眾人扯去單被,兩個精赤條條,將繩一總捆了,扛到街上,齊齊動手要打。幸虧差人知道,趕來道 :「眾 位不要動手,有事在官解去,少不得死。」眾人見說,也就住手。只不許他穿衣褲,就精赤捆了,解進四府。刑廳急急坐堂,見這光景,不覺感歎,就叫皂隸將兩人放開,將衣裳與他穿了。
  然後抽籤,先各打二十迎風板。將門子枷號示眾,候詳定奪。
  林氏卻有千餘金贓物,並他公公侵欺錢糧萬餘金,在他身上追比。立刻喚齊原告,一一證實,送監立限帶比。可憐愛珠小姐,自恃才貌雙全,不知怎樣好處?誰知今日精赤條條,公堂受責, 送進監中,無銀使用,還受禁子許多凌辱,就該深知愧悔才是。
  怎奈其心甚毒,想 :「我在此受罪,銀子又無,爹爹家中甚好, 不如扳他出來,一萬五千不伯不替我上。」主意定了,到追比時,起初抵賴,剛說要拶,便道 :「小婦人銀子,都寄在父親 處。」刑廳道 :「你父親是誰?住在哪裡?」林氏道:「父親 名喚林攀貴,住在蘇州府閶門外。」刑廳立刻稟知按台,一張憲牌,仰蘇州府立拿林攀貴解訊。
  且說,林員外向來結交官府,佃戶不敢欠他租,放債九扣三分,無人敢少。所以一日富一日,增起數萬家產。因嫁大女,賠去數千金。奉承金家,又贈去數千金。歷年錢糧,與糧房做首尾,不曾大完。後因親翁做了糧道,正思得志施為,不想一扇憲牌,一張告示,將門封鎖,出頭不得,反弄到租也欠了,債也少了,錢糧盡行放出來了。欲要申訴那些佃戶,債戶動不動倒以「恃勢欺人」四字裝頭,似乎是他痛腿,官府也不便認真。至於錢糧,更無處申訴。只得重完一倍,弄得家中漸漸壞了。幸喜新糧道到,方敢出頭。今正閒坐在家,忽見三四個差人趕進,將鐵索望員外頸上一套,員外大驚道 :「我又無罪, 如何鎖我?」差人道 :「你想是夢還未醒,私藏了數萬欽贓, 按院發牌立拿的欽犯。還說無罪?」員外反笑起來,道 :「這 等說,列位走差了!我家又無人做官,何來欽贓?」差人道:
  「放屁,我們人也不知拿過多少,怎得有錯?現有憲牌,是你 女兒親口招扳的,說你女婿有數萬銀子,藏在你家,怎麼詐呆不認,反說我們走差。」員外一想,道 :「是了。我聞得金狀 元得罪了虞丞相,自然被他弄壞,無瑕扳扯我的了。我想無瑕雖不是我女兒,我這樣待他,也不該如此忘恩負義。」便對差人道 :「我家安分守己,可曾寄人的銀子?若說女兒招扳我, 只兩個女兒,小女還在家未嫁,大女兒現嫁與揚州府利太爺的公子,並沒有第三個女兒了。」差人道 :「呸!如今招扳你的, 正是揚州府的媳婦,難道不是你的女兒?這卻不差了。」員外大驚道 :「利太爺現在做官,怎說女兒扳我?」差人道:「你 還不知麼?」隨將利家的事從摘印送監,夫妻父子身死,並他女兒門子家捉出,比贓招扳,細細說知。員外聽了,又氣又羞,又喜又急,喜他如此刻薄,該有此報,急著自己被扳,怎得乾淨。只得將銀子打發了差人,帶了千金連夜同差人起身,來到揚州四府,投到刑廳。知利家一無所有,錢糧係欽贓,斷不能免,聞攀貴手中果好,且係他女兒親口招扳的,便著在他身上追完,當日也寄了監。員外一到監中,見了女兒,便大罵道:
  「你這小賤人,我自小當寶貝一般養大了你,將你許與金家。金家偶然落難,生了瘋癩,也有好的日子,你就立意不肯嫁他。
  你母親埋怨我,你不勸也罷了,又將我十分搶白,逼得我走頭無路,一命幾乎送去。幸虧無瑕肯代你嫁去,你看他小小妮子,倒有見識,說讀書之人,魚龍變化,倘病癒成名,慮你翻悔,虧你還說就中了狀元,也情願讓你做狀元夫人,他竟安心相守,絕不憎嫌。哪知病癒,果中狀元,真個做了狀元夫人,好不興頭,還不自大。惟你這賤人,自己揀一個丈夫,先奸後娶,全無羞恥,反自洋洋得意。偶然公公署了糧道的印,我好意備一副盛禮來賀你,你反攛掇公公不要理我。這也罷了,又叫公公發一扇牌,一張告示,弄得我走頭無路,我只道你富貴千年不認爹娘了,誰知今日天敗,人亡家破,你又去結識門子,被人捉破,出盡了丑。索性不認父母也罷了,怎麼又扳扯了我,你何曾有銀子寄我家,枉口作舌,良心喪盡,看你怎麼樣死?」
  愛珠道 :「爹爹不要破口,若好好替我完了贓銀,還留你一個 性命,若破口再罵,不弄到你家破人亡也不算手段。」員外道:
  「真只是真,假只是假,不怕你這小賤人。」 兩個爭論,被禁子勸住。明日帶比,愛珠果然一口咬煞,說公公的銀子都寄在他家,四五萬有餘。刑廳道 :「別的贓還 可緩,朝廷的錢糧是遲不得的,快快交上。」員外再三分辯,愛珠道 :「爹爹,不是我女兒不替你隱瞞,只為受刑不起,沒 奈何實說的。現有二萬銀子是女兒親手交你的,女婿送來的在外,如今只求你先替我上了一萬四千欽贓,餘剩的若蒙太老爺寬緩,悉聽你幾時還我罷。」員外對面一啐,道 :「你這賤人, 莫非熱昏了,銀子是哪一隻手交我的?」刑廳道 :「是你嫡親 女兒,若沒有,怎好招扳你,你若不招,本廳就要用刑了。」
  員外道 :「銀子實不曾有,叫小的如何招?」刑廳就叫夾起來, 夾棍一上,員外殺豬一般叫喊。愛珠全無憐惜之心,還一口咬定。員外受刑不起,只得認了,願賠。刑廳便著差人押了,限半月交上。
  員外到家,將田產住房,盡行變賣了,湊得一萬六千銀子,同差人到揚州交上,連使用色平齊頭用完。刑廳見一萬幾千銀子果然依限交足,疑心寄銀是真,還要將贓銀一並押在他身上。
  哪知員外已傾家蕩產,就夾死也無可奈何了。刑廳倒有寬免之意,奈愛珠還不肯輕放。那日又當帶比,又要動刑。員外情極哀告道 :「小人其實受刑不起了,望太爺看女婿面上,饒恕了 罷。」刑廳只道就說利公子,便道 :「如今是你女兒在此證你, 怎說倒看女婿面上?」員外道 :「看二女婿面上。」刑廳道: 「二女婿是誰?」員外道:「是新科狀元金玉。」刑廳聽了一 驚,道 :「狀元是你女婿麼?」員外道:「正是。」刑廳叫取 同年錄出來一查,見果是娶林氏蘇州林攀貴女。便對員外道:
  「你何不早講,我看你也苦了,只是你女兒這贓銀如何出處?」 員外道 :「這是他自作自受,小的也顧不得。」刑廳道 :「既如此,你去罷。」員外謝了,出去。愛珠還來證他。刑廳大怒,道 :「這事明明是屈的,你見你父親手中好,不過要他替你上 些銀子,本廳見你沒有得上,他是你父親,代上些也平常,所以著他身上替你上了一萬五千欽贓。他的家產也完了,你還要我追比他,天下也沒有你這狠心狗肺的婦人。即使他果然有你的銀子,也沒有女兒證父親的理,我曉得你銀子都被眾人搶散了,想你也上不起,本廳替你報一個家產盡絕詳上去,候按台批詳下來,看你的造化。」當晚就做了詳文。詳上去數日,後批下來,贓銀免追,林氏與小燕官賣銀八十兩,限二十日繳。
  刑廳見批詳一下,就將二人發官媒婆沈媽家,限半個月賣銀八十兩。
  沈婆奉刑廳之命,同二人到家,日日外邊尋主顧,奈地方上人,一則因價錢貴,二則因前日段門子家精赤了,捉到刑廳,打了二十,後來又知他扳了親父,人人都道他沒廉恥,沒良心的惡婦,哪個還要他。所以直到限期已滿,差人催逼,弄得沈媒婆也沒奈何,愛珠也情急。適遇無瑕要僱乳母,穩婆說起,石道全帶銀來看。道全雖常到林家,卻從不曾看見過愛珠,愛珠雖曉得石道全,也從不曾見他的面,且聽說徵西大元帥的夫人要討,哪裡曉得就是無瑕。當時道全看中,各人歡喜,就同到刑廳,交了銀子,領了官票,謝了差人等。天色已晚,路又遠,就叫了三乘小轎,連道全也坐了一乘,正要起身,只見穩婆也叫了一乘小轎,要送下船。道全見天色已晚,恐城門要關,再三謝他,穩婆道 :「不妨。城門上我們收生有常例的,半夜 三更都開的。」愛珠因害羞,也巴不得他送去。遂一同上轎。
  頃刻到船,周氏與丫頭們都已睡熟,只無瑕尚未睡著,見道全下船,說人已討來了,無瑕便坐在牀上,只見穩婆先進房艙說:
  「夫人恭喜,人已討成了。我說甚好,太爺一看果然中意,急 急交兑銀子,給起官票來,已經晚了,驚動夫人。」夫人道:
  「反說了,夜晚勞重媽媽又來,卻是不當。」穩婆道 :「夫人說哪裡話,夫人托了我,怎敢不來回復,況我們收生是半夜三更出入慣的。」就對著愛珠、小燕道 :「兩個姐姐過來磕夫人 的頭。」愛珠只得同了小燕向著夫人磕了四個頭。夫人因身子還軟弱,不及細看,說一聲 :「起來罷。」你道兩下見了,如 何不認得?原來無瑕新產,把包頭齊眉紮了,又晚間坐在牀上,如何看得親切。愛珠一向是點脂搽粉,綾羅錦繡,妝得美人一般的。今在監中多時,又發到媒婆家半月,身上衣衫襤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絕無本來面目。夫人又未細看,如何認得?
  道全就封了一個賞封,四封轎錢,打發穩婆去了,就對愛珠道:
  「夫人辛苦要睡了,你兩個且到後艙與丫頭們權睡了一夜,明日夫人打發你被鋪另睡便了。」愛珠到此,已比媒婆家與監中快活多了,將將就就,在丫頭等腳後板上和衣睡了。見天微明,就起來。問丫頭們借木梳梳頭,丫頭們都在夢中,道:「為何這般早?梳具都在桌上,你梳就是了。」愛珠一看見各色都有,就重施脂粉,再整雲鬟,許久不梳的頭,重將香油梳刷,依舊美人一般。又替小燕也梳了,方見丫頭起來,彼此一相,各吃一驚。丫頭道 :「你好像我家大小姐,與小燕如何到此?」愛 珠也道 :「你好橡我家秋桂、春杏,如何也在此?」春杏道: 「我兩個是院君送來服事夫人的。小姐嫁利老爺家甚是興頭, 如何這般光景?」愛珠道 :「我的話一言難盡。且問你夫人與 我家絕無親戚,院君為何把你們送來服事他?」秋桂道 :「小 姐難道不知?」就對著愛珠耳上低低將夫人根腳說出,弄得愛珠猶如癡呆的一般,滿肚懊悔滿臉羞恥。正是:饒伊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不知夫人見了愛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慕原夫三偷不就 拷梅香一訊知情

  詞曰:
  主婢相逢,令朝翻轉真悲慟。憑天播弄,墜落釵頭鳳。 還想興戎,巧語將情控。真惶恐,一場春 夢究竟成何用?
  --右調《點絳唇》
  話說愛珠聞知夫人根蒂,遂將自己始未假言說明。便道:
  「夫人既是無瑕,怎麼公然受我磕頭?」春杏道:「他做人最 謙虛,連我們都不當丫鬟看待,何況小姐?昨晚一定不知,我去對他說,看是如何。」遂到房艙對夫人道 :「昨日付來的原 來就是愛珠小姐,夫人可知道麼?」夫人道 :「休得胡說,聞 小姐嫁在利家,公公現任為官,如何賣身?」春杏道 :「他說 公公做官清廉,巡按貪酷,無銀送他,被他拿訪,一門處死,還將他與小燕官賣銀八十兩。夫人不信,喚來一問便知。」夫人道 :「既是小姐,如何說喚,快去請來。」春杏出去,果同 小姐進來。夫人一見,忙道 :「原來果是小姐,奴家不知,多 多得罪。賤體虛弱,不能起牀,望小姐恕罪。快請小姐坐了。」
  小姐道 :「彼一時,此一時,只怕不好坐得。」夫人道 :「小姐何出此言?昨晚限於不知,已經開罪,今既知道,奴家倒無坐位,小姐如何反說。一到家即送小姐到員外院君處便了。」
  小姐道 :「多蒙夫人厚情,感戴不盡,若說送我回家,我是斷 斷不去的。但願與夫人始終相同罷了。」夫人道 :「小姐果肯 與奴家終身相敘,是極妙的了。奴家情願虛左以讓。」
  兩個說話,倒也投機,原來一個是真心,一個是假意。彼時愛珠實無好處去,只得權時騙好了夫人再處。夫人卻是老實人,見小姐如此,便也真心相待。不數日,到蘇州。夫人滿擬林員外一家必來,不想到家兩日,探望者甚多,獨不見林家一人來到,心中疑惑,即刻著人去問候。回來說 :「林家房子已 賣。都說為了官事,產業盡去到別處,完了案,到家帶了妻女一齊出門去了。」又說 :「不知何往。」夫人大驚道 :「員外安分家居,何來有別處?官司既已妥當,為何反又出門?可憐兩個老人家這些年紀,怎受得風霜之苦。」不覺傷感了一會,倒是愛珠聞知心上暗喜,若然相見,必無好處。幸夫人相待甚厚,快活過去。
  光陰迅速,倏忽又經數月,忽報西邊大捷。不數日,又報狀元班師,封鎮西侯,石有光封大將軍,一同欽賜歸裡,然後到任。道全夫婦歡喜,自不待言。夫人更覺大喜,想官人既封侯爵,該有三宮六院,愛珠小姐原是他原聘,雖悔親另嫁,今幸重歸我家,看他口氣,也欲同嫁官人,將來正好使他重續前盟。官人義氣深重,決不戀新忘舊。小姐與我甚好,決不忘情負義。即使讓他作正,亦理所當然。只官人看了節義最重,若與說明,決然不要,莫如只說是我結義姊姊,立誓同歸一處,騙他成了親,慢慢說明便了。主意已定。未幾狀元到家,各官出郭迎接,前呼後擁,八人憲轎,先自回家,然後打發職事轎馬,迎接父母妹子。夫人方知公婆無恙,一同到家,隨與狀元一齊牆門跪接。彥庵夫婦久知媳婦賢德,一見好不歡喜。未幾房族親朋,向來不理他的,今見他富貴封侯,盡來拜賀,狀元極意周旋,無一點驕矜之氣。急急上墳祭祖,設席請人,足足忙了半個多月。夫人每欲勸他娶小姐,奈到家未有半刻之閒,難於開口。直至事情稍定,夫妻閒坐,夫人道 :「妾身有一事 久欲與相公商議,因未閒空,未敢啟齒,萬萬不可違拗。」狀元道 :「夫人說哪裡話,下官的性命、官爵皆係夫人成全,有 甚話說,怎敢違拗?」夫人道 :「如此極妙的了,別事決不敢 越分相強,妾身有個結義姊姊,與奴同庚,曾與立誓生死相同,向因家貧無暇及此,高發後正要對你說,又忽有皇命出徵,今幸得勝封侯。諸侯原該有三宮六院,故將姊姊久已接回,望相公成全,擇日成婚。一則此女終身有托,二則妾身可以朝夕相依,不負前盟,豈不一舉而三得麼?」狀元聽說大驚道 :「夫 人何出此言,我與你夫妻相合,情義最深,終身相守,猶恐報答不盡,雖蒙聖上封侯,不過派得浮名,猶如戲場上的紗帽,一時熱鬧而已,怎麼認起真來,說甚三宮六院。自後切勿再言,下官必不相從,徒傷夫婦之誼。」夫人道 :「妾身與他立誓在 前,今相公決意不從,置此女於何地?」狀元道 :「這有何難, 待下官替他為媒,許他一個好丈夫,夫人既與結義,多贈他些妝資,以後至親往來,豈不情義兼到麼?」夫人道 :「此計雖 好,妾身終要與他同事相公,方得稱心,望相公曲從為妙。」
  狀元道 :「這個斷難從命。」
  說完竟出去了。夫人見丈夫勸不轉,只得又假設一計,去求公婆。說媳婦有句說話,要求公婆作主,彥庵夫婦道 :「媳 婦有甚說話;我們自然依你的。」夫人道 :「媳婦因身子虛弱, 常常有病,前日將相公與媳婦的八字到星家一算,說相公命硬,該犯重妻,媳婦命薄,不應獨主中饋,當另娶一人幫助,方得齊眉。媳婦自幼原有一個結義姊姊,兩下立誓,終始必要相同適遇。媳婦命又如此,相公又封侯爵,原該有三宮六院,媳婦久已將姊姊接在家中,公婆亦曾看見,今早勸相公成就,苦苦不從。特來懇求公婆作主。」彥庵夫婦道 :「別的事我自然替 你作主,獨此事只怕不妥。」夫人道 :「卻是為何?」彥庵夫 婦道 :「你官人前日曾對我說,當初江中得命,全虧俞德。後到家娶親時,滿身瘋癩,命在呼吸,若非媳婦多方調治,朝夕勤勞,不顧性命,不辭辛苦,性命必然難保。今日功成名遂,父子相逢,皆汝之力,此恩此德,沒世不忘,怎肯重婚另娶,想來說也徒然。」夫人道 :「鋪牀疊被、親操井舀,做妻子的 理當服侍,有甚恩德。但既蒙相公懸念,就該為媳婦算計,倘果依星士所言,一旦喪命,上不能奉事公婆,下不能撫養兒子,有負相公恩情,豈不反害著媳婦了。」彥庵道 :「媳婦既如此 說,我們就對孩兒說便了。只是我見那女子雖生得標緻,嘴口澆薄,面肉橫生,兩眼邪視,行步輕挑,恐是個不情之女,媳婦也須斟酌,不要後來懊悔。」夫人道 :「他就不情,媳婦終 守此義,決無懊侮。」彥庵道 :「賢哉媳婦!我待孩兒進來對 他說便了。」
  未幾,雲程進來,彥庵果將媳婦之言一說。雲程必意固辭,說 :「媳婦如此賢德,豈有不壽之理,算命之言,何足為憑。 孩兒向年一病幾死,若非媳婦調治,焉有今日?彼時已在神前立誓,終身斷不二色。況今媳婦已經有子,可免無後之慮。若因富貴而悔誓盟,此心何以對天地而治萬民,故寧受違命之罪,決不敢為負義之人,望爹爹母親相諒。」彥庵夫婦齊道 :「好 媳婦勸夫娶妾,絕無妒忌之心,孩兒立身守義,全無貪色之念,不是媳婦也配不得孩兒,不是孩兒也配不得媳婦,難得,難得,真吾門之幸也。」隨將兒子之言對媳婦說了,夫人也無可奈何,思欲慢慢再勸他。哪知愛珠小姐久已怨之不了,罵之不絕。原來雲程到家時,愛珠先私自偷看,見他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絕非利公子輕挑形狀,十分愛慕,思想他係父母自幼許的丈夫,懊悔退了,反作成無瑕這賤人受用,心實不甘。起初還望無瑕撮合,重續前盟,便好慢慢離間了他,不怕不弄到獨主幹坤。
  誰知到家已久,只見他夫妻相好,朝歡暮樂,絕不將他提起。
  至於夫人極意周旋,他卻全然不知,故想一會雲程,便罵一會無瑕。
  一日忍耐不住,知雲程書房在花園中,便私自走進,希圖闖見雲程,便可通情。一直來到書房,見無人在內,台上圖書滿案。走到台前,將書翻看了一會,無情無緒,見旁有榻牀,便去睡倒榻上,恨不得雲程走進,相抱同睡,方才快心。哪知雲程果然來到,見榻牀上睡一少年美貌女子,大吃一驚,說:
  「姑娘何來?如何睡我牀上,莫非花月之妖麼?」愛珠急急立 起,相告道 :「相公堂堂侯府,花妖月魅,誰敢輕入?」雲程 道 :「既非妖魅,男女有別,此是我的書室,難道不怕旁人議 論麼?古語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怎麼獨自睡我書房?」愛珠道 :「奴家有許多苦情,來到園中散悶,適見書 室無人,偶爾進來一看,不知相公到來,有失迴避,不厭絮煩,請自坐了,待奴細細告稟。」雲程道 :「有甚苦情,快快說來, 倘可效力,自當為汝伸冤。」愛珠大喜,正要扭捏些話迷惑雲程,誰知口還未開,忽見一個丫頭走進說 :「夫人請侯爺講話。 」雲程便起身對愛珠道:「我進去有事,你有話遲日講罷。」
  說完竟同丫頭進去了。弄得愛珠一團高興化為冰冷,又氣又恨。
  原來雲程雖無邪念,愛珠聽他說話竟道有情。夫人來請定出無心,愛珠亦認作有意,如何不恨。只得悶悶回房,將夫人足足咒了三日三夜,恨不得咒死了讓他。又想雲程臨別曾說有話遲日講罷,這明明是厭他,他倒認說約他遲日再去。故念念不忘,時時察訪,訪著雲程獨在書房,竟不顧羞恥闖將進去。
  雲程一見便喝道 :「你究竟是誰家女子,前日無心到此,這也 罷了,今又如何有意闖入書齋,是何道理?」愛珠道 :「奴家 有多少苦情,前日即欲告知相公,因相公有事進去,未及控訴,今特來細細稟知。」雲程道 :「我與你水米無交,你的苦情何必苦苦要告訴我,況我有夫人在內,他做人最是賢德,你有話只合稟知夫人,等夫人轉述才是,如何竟到書齋?終屬不便,快快出去。」愛珠道 :「奴家到此已經數月,夫人豈不知道。 若肯為我周旋,早早對相公說了,何待今日自來告稟。」雲程道 :「如此說你莫非夫人所說的結義姊妹麼?若果是結義姊姊, 就是我的姨娘了,有話一發該向夫人說了,阿姨怎好與姊夫面談,快請進去。」愛珠道 :「相公你還不知,被人欺瞞哩,我 與夫人哪裡是甚麼結義姊妹。你開口是賢德夫人,閉口是賢德夫人,還不知他的根蒂哩。」雲程道 :「我夫人是林員外的女 兒愛珠小姐,怎不知他的根蒂。」愛珠道 :「尚早哩!我便是 林愛珠小姐,是你幼年原聘的夫人。他是我房中服侍的丫鬟,名喚無瑕,做人最不正氣,常與小廝們頑耍,有了私胎,我爹娘要處死他,是奴相救,怎說是賢德夫人?」雲程道 :「胡說, 你既是林小姐,彼時我來迎娶你,如何不嫁來,倒把丫鬟代替麼?」愛珠假意啼哭道 :「你不提起也罷,提起來,叫我好不 傷心!從來一絲為定,千金不移,奴家自許與君,便是君家的人了。誰知爹娘誤傳公婆凶信,又見相公貧病相連,遂起賴婚之意,逼奴改嫁。奴家決意不從,受了許多打罵,奈係生身父母,拗他不過,只得效錢玉蓮故事,到半塘橋投河自盡,遇著揚州沈媽媽在杭州進香,轉來船泊半塘,將奴救起,見他是個孤身寡居,遂認為母女,隨到淮揚。只道他是好人,誰知住了三年,竟將奴與小燕私自賣銀八十兩,聞說賣與徵西大元帥的夫人。奴家本欲到船依舊投河自盡,直至下船一看,原來就是無瑕。問起根由,方知爹娘見奴死節,難於回你,將他假作奴家嫁你的。我想奴家千貞萬烈,為你守節,他倒現成做了夫人,心中不甘,要等你回來說破。他情極再三求我,情願讓還夫人,自居側室,我倒也罷了。誰知相公到家一月,絕不提起,今日若不自言,此心何日得白。」雲程道 :「此言即真,你也只好 怨父母誤你,我卻不知,今日夫人皇封已受,名分已正,說也遲了。」愛珠走近一步,竟將手搭在雲程肩上,道 :「相公怎 說遲了,皇封雖受,原是封林氏的,他一向冒受,今日理應歸還原主。若說名分,我原是主,他原是婢,今日將他作妾,也不屈了他。若慮他不肯,相公現居侯位,這樣不正氣女子,就將他處死也不為過。」雲程大怒,將他手推去,道 :「休得胡 說,看你這樣形狀,胡言亂道,也不像個貞節女子,快快出去,待我細細訪實再處。」
  愛珠還想歪纏,忽見一個小廝進來稟道 :「撫院請酒,已 著中軍官登門三次矣。」雲程道 :「何不早講。」吩咐打轎, 隨即更衣上轎,一面對小廝道 :「以後著你在園門看守,方才 這女人不許放進,若再到我書房,重責三十。」小廝答應看守不提。
  且說愛珠又討了一場惶恐,心猶不死。想兩番都被人闖破,哪有這般不湊巧,必然都是無瑕這賤人有意叫來的,此仇不可不報。只須再將幾句巧語去打動他,諒無不妥。正是,但知利口巧如三尺劍,哪知燈蛾赴大自燒身。
  要知愛珠又思何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正綱常法斬淫邪 存厚道強言恩義

  詞曰:
  魚目有時瞇眼,燕石終非難辨。
  識者豈無人,現真形。 孰正孰邪分界,除惡 除淫莫怪,掣劍斬妖魔,不饒他。
  --右調《昭君怨》
  書說愛珠小姐到園中,討了兩次怠慢,心上終放不下雲程,眠思夢想,一夜不曾合眼,又做了許多巧話,思量再去引誘雲程。候至飯後,要到園中。誰知未到園門,正要走進,只見一個小廝,急急阻住。道 :「不要進去,侯爺在書房內有事。」 愛珠道 :「我是進去得的,不要你管。」說完又要跨進,被小 廝一把扯住。道 :「侯爺吩咐,獨不許你進去,若放了你進去, 要打三十板哩。」愛珠道 :「放屁!你道我是何人,如此放肆。 」小廝道:「你不過是夫人的結義姊妹罷了,也不該開口就罵我放肆。」愛珠道 :「我哪裡是甚麼夫人結義的姊妹,我是侯 爺原聘的夫人,如今的夫人是我的使女,你休得聽了他的話來得罪我,我若對侯爺說了,叫你死在我手。」一面說,一面又要走進。被小廝一把又扯出,道 :「呸!我倒為夫人面上,好 好的與你說。若論侯爺,你便想他,他卻不來想你,你這樣要遷就人,不如來就我小廝,倒還用得你著哩。」愛珠大怒,正要發作,只見一個丫鬟,提了一籃花在園中走出,愛珠看見,一發大怒道 :「現在他們進去,怎麼我獨進去不得?」小廝道: 「他是奉夫人之命進去採花,你卻是獻花。侯爺正惱你胡纏, 獨不許你進去,別的原不禁,他請你收了這邪念,向別處去尋人罷。侯爺是纏不上的,休得要討出丑。」愛珠聽了,又羞又惱又恨,欲與小廝爭鬧,又來往之人不絕,都掩口而笑,不好意思,只得悶悶而回。欲要不去,又捨不下雲程;欲要再去,又恐受小廝的氣。千思萬算,忽想道 :「那小廝一定是無瑕這 賤人吩咐了他,獨阻我一人,金郎哪裡知道?我想金郎雖見我的貌,還不曾曉得我的才。那小廝聽了無瑕只阻我一人,丫鬟原不阻擋,我不免做詩一首,再教了小燕的話,叫他送進去,饒他佛菩薩,也不伯他不動心。算計已定,就做詩一首,又詞一首,極言自己為他守節之苦,又責他寵愛丫鬟,負他情義之意。做完就叫小燕來,細細教了他說話。打聽雲程獨在書房,就著他將詩詞送進。原來小廝為雲程吩咐,果然只阻愛珠一人,小燕並不阻擋,一腳竟到書房。見雲程獨自一人在內,便走進去磕了四個頭,呈上詩詞。雲程一手接詩,一面就問道 :「你 是誰家使女,此字是誰人著你送來的?」小燕道 :「小婢是林 家使女,名喚小燕。此字是我家愛珠小姐著我送來的。」雲程道 :「我與你小姐並無瓜葛,如何送字來與我看?你小小年紀, 敢作紅娘的故事麼?可知我卻不是張生,休得認差了人。」小燕道 :「我小姐也不比鶯鶯,小婢也不是紅娘。小姐說他是侯 爺自幼聘定的夫人,為因守節不肯改嫁,受了許多苦楚,要求侯爺不負前盟之意,請侯爺看詩便知。」雲程果將詩詞一看。
  詩曰:
  妾是林家真愛珠,
  為君守節歷崎嶇。
  從今重結鴛鴦帶,
  婢竊夫人應讓吾。
  後又有詞一首。詞曰:
  守貞以俟,不是逢場聊作戲。喜得重圓,猶恨他人占我先。
  當年原聘燈下憑,君仔細認。才貌絕殊,自識林家真愛珠。
  右調是《減字木蘭花》詞。看完大笑,道 :「詩才果好, 只詩意甚是不通。不說他爹娘負我,反說我負了他。且看他如此輕狂舉動,也不像個正經守節之人。且前日對我說夫人許多不正氣的話,我想夫人十六歲嫁來,猶然處子。至今六七年,相處相敬如賓,一言不苟,豈是不正之人?即此一言,可見他的話就不實了。我前日正欲細訪,奈又不好問得夫人,其餘又無人可問。今看小燕必然盡知,但好好問他。必然教了來的,須將刑法嚇他,方能嚇出實情。算計已定,就問小燕道 :「你 還是自幼服侍小姐的,還是遠來隨他的?」小燕道:「我爹娘就是林家的人,小婢生長出來就服侍小姐的。」雲程道 :「既 自幼服侍小姐,則小姐前後事情自然都知道的了,可細細說與 我知道。」原來小姐的一片假話都教了小燕來的。小燕不慌不忙,依小姐先前的話一字不改述了一遍。雲程道 :「據你說, 沈媽媽將小姐與你一同賣來的,難道當初小姐出去投河,你也隨去投河的麼?」此一剝,小燕卻未曾打點,停了一會道 :「 小姐去投河,小婢隨去勸他,幸遇沈媽相救,便隨著去的。」
  雲程道 :「這就假話了。小姐說我夫人也在他房中服侍的,那 時你只八九歲,夫人已有十六歲了,怎麼你八九歲的尚知去勸他,難道年長的倒不去勸他麼?」小燕道 :「那時夫人已睡熟 了,實是不知。」雲程道 :「難道你小小年紀倒不想睡?況且 你若無知,決然不去,你果有知,就該報知員外院君,即不然也該對夫人說知,大家勸轉,豈有八九歲的丫頭就能勸他轉來麼?一派都是鬼話,還不從直講來,若再半字支吾,叫你先受我拶指的刑法。」小燕道 :「實是句句真言,並不敢欺瞞侯爺。」雲程道:「還說真言麼?」叫小廝將這小賤人拶起來。小廝便將拶指,扯出小燕兩手套上,輕輕一收,小燕已殺豬一般大叫道 :「小婢實是初進來的,以前之事實是不知,望侯爺饒恕。 」雲程道:「胡說,你方才明明說自幼在他家生長的,如今又說初進來的,這等可惡,收起來!」小廝又狠狠的一收。小燕道 :「侯爺饒命!小婢實是受刑不起。」雲程道 :「只要你細細直講,自然放你,若再支吾,莫說拶斷你手指,我還有寶劍在此,要斲你的頭哩!」小燕道:「若是小婢直說,小姐知道刑法,也當不起,還求侯爺饒命。」雲程道 :「不妨,有我在 此,直說了保你無事。」小燕一想,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索性盡行說明,就死還可稍緩。遂將學師說親時,院君吵鬧,小姐要去尋死,員外情極縊死、救活,當時小姐不肯嫁,侯爺又要娶,退又不能退,只得將如今夫人代嫁的。雲程道 :「夫 人究竟是何等樣人,果是與你一般服侍小姐的麼?」小燕道:
  「我是他家生的,夫人是外邊討來的,就是石太爺的女兒。」 雲程道 :「哪個石太爺?」小燕道:「就是住在此石將軍的太 爺。」雲程道 :「是幾歲上賣來的?他為何要賣?」小燕道: 「夫人十二歲上,石太爺醫死了人,送在監裡,夫人賣身救父, 員外院君討來服侍小姐的。」雲程道 :「代嫁之後,小姐便怎 麼樣?小燕又要支吾,雲程拔出寶劍就要斲。嚇得小燕就將荷亭避暑,利公子闖入私通,先奸後娶,隨翁上任,直說到巡按拿訪,百姓打鬧,一門俱死,小姐躲避,私通門子,被人捉出,理刑責打,比贓扳父,以至父女成仇。雲程止住,道;「聞員外院君甚是愛他,何不好說,卻去扳他?」小燕又將員外備禮來賀,小姐拒絕不見,又給示封門一番,結怨於前故難好說,後又發沈婆家官賣,夫人不知,討下船認出,如何相待,一一說完。雲程一想道 :「此言一些不差,我在揚州經過,怪不得曾、車二年兄向我請罪,說得罪令親。我心中不解,原來就是此事。這樣惡婦,豈容一刻存留。」吩咐將小燕放了拶,正要算計處治愛珠。
  誰知愛珠見小燕去了許久不來,自己走來打聽。見小廝不在園門,竟走到書房,正聽得將小燕放拶,心中一嚇,恐小燕說破,急急趕進,意欲還去胡纏。誰知雲程正在大怒,一見愛珠走進,不覺怒上加怒,趕上一把頭髮扯倒,提起寶劍就要殺,嚇得愛珠連連哀求,雲程要他自己供招。小燕見勢頭不好,急急趕進求救夫人。夫人聞知也大驚,急急趕到書房,見丈夫扯著愛珠,只是要殺。夫人上前相勸道 :「相公有話好講,為何 提刀弄劍起來?」雲程道 :「夫人我與你相處多年,難道還不 曉得我性情。前日還虧你騙我,說甚麼結義姊妹,勸我收他,幸而我有主意,決意不從。倘然收了,可不被他污辱盡了。快請進去,不要管他,我斷要殺這淫婦。」夫人道 :「相公且請 息怒。小姐即有不是,罪不至於殺身,還宜從容斟酌。」雲程道 :「夫人怎說他罪不至於殺身?若論其罪,萬剮猶輕,今將 他一刀殺死,還便宜了他哩。」愛珠道 :「奴家有甚罪,求相 公講一明白,使奴死也甘心。」雲程道 :「你要我講明白,只 怕你的罪擢髮難數哩。你且聽著:女人最重名節,你也曉得一絲為定,千金不移。你自幼許我,見我貧窮有病,就尋死覓活,不肯嫁我,致父親情極自縊,還騙我說守節投河,你的節在哪裡?罪之一也;女人又最重廉恥,你獨處園中,私通利氏之子,先奸後娶,廉恥喪盡,罪之二也;為人要有仁心,你嫁到利家,隨翁任所,見翁姑丈夫貪財害民,你就該勸諫,怎反助紂為虐,百姓盡皆切齒,仁心何在?罪之三也;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你不見夫人因父有難,情願賣身救父,雖一時有屈,如今現受一品皇封,上天何曾虧負他?你這賤人,公公偶署道印,———————————- Page 144———————————-
  金石緣                              .143.你父親備禮來賀,即使你公公輕薄他,你還該暗地周全,怎反從中阻撓,拒絕不認,即此一端,就該天雷打死,罪之四也;自古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與利公子先奸後娶,臭味相投, 也可謂情深義重的了,怎麼丈夫還在獄中,你就私通,下賤忘義,貪淫至此,極矣!罪之五也;人最不可忘本,你被百姓捉出理刑,責比追贓,把父母體面喪盡,他不怨你也罷了,你反扳害親父破家蕩產,奔走他方,罪之六也;為人要知恩義,你發媒婆家官賣,地方上知你淫惡,無人要你,虧夫人討你來家,又待以上賓,還勸我收你,此恩此德,天高地厚,怎反在我面前離間他,恩將仇報,罪之七也;為人要識時務,你已背盟失節,只合安分悔過,如何連次到我書齋,希圖狐媚惑人。豈知我秉燭雲長,焉能受汝狐媚,罪之八也;為人良心不可喪盡,夫人節義自守,忠孝兼全,賣身代嫁,一則為親,二則為你,嫁到我家,見我貧窮惡疾,絕未憎嫌,數年同處,相敬如賓,從未一語入邪。你就說他許多不正,良心喪盡,罪之九也;心腸不可太毒,莫說夫人待你如此恩德,即使有仇,還該稍存厚道,怎就教我殺他,人心惡毒一至於此,罪之十也。即此十罪,死有餘辜矣,還有何辯麼?」嚇得愛珠一字難言,惟有跪地哀求乞命而已。
  夫人急急上前止住,道 :「相公數說小姐十罪,奴家也不 敢與辯,但妾代相公算計,也有三不可殺。」雲程道 :「為何 有三不可殺?」夫人道 :「朝廷特賜尚方寶劍,要你斬除貪官 污吏,勢惡土豪,如何發軔之始,先斬一婦人,可不輕了聖上所賜麼,一不可殺;二則小姐曾許過相公,雖則背盟,原將奴代嫁,後來員外院君,許多厚贈,皆小姐面上來的,相公須看員外院君情面,二不可殺;三則妾身在他家數年,小姐相待甚好,今又是妾身留他在此,若然殺了,知道的還說小姐不好,為相公所殺,不知道的,定然說奴家妒忌,攛掇相公殺的,叫我這妒忌不義之名,何處分辯?還望相公看奴薄面,斷斷不可輕殺。」一面說一面也跪下去代求。雲程看見,急急扶起,道:
  「夫人難道不知,下官豈是刻薄的人?只因此女惡毒已極,若 不早除,必多大害,」說完又要殺下。夫人道 :「相公既不聽 奴所勸,奴家根蒂已露,你堂堂侯府,奴家出身微賤,如何受你的封誥,你須早早另娶,妾身即當退守空門,看經念佛,以終天年便了。」雲程道 :「夫人何出此言。松柏雖好,不遇歲 寒,如何見其獨盛?夫人若不賣身,何由見你的孝?下官若非貧窮生病,何由見你的義?這正是天公要成就你我姻緣,幻出許多更變,使魍魎自現,玉石頓分。至於偶爾屈身,一發無害,不見韓信亦曾受辱於跨下,伍員亦曾吹蕭於吳市,後來各建大功,誰人道他微賤?況你原是舊家,不過救父心急,屈身行孝,正是你的好處,下官正思報答深恩,夫人何反多疑?若必要救這賤人,我就看夫人面上饒他一死,但本境斷難容留,叫小廝將我令箭一枝,著旗牌官押交汛地,捱鋪遞解,逐出境外交令。
  」小廝答應押出,夫人還想再勸,見人已押出,知難挽回,急急進去,取銀十兩、衣裳兩套,送與愛珠,執手寬慰。愛珠此時也知夫人一片真心待他,彼此悲傷而別。
  且說雲程發去愛珠之後,就將前後細情一一稟知父母,請出石道全夫婦兩親翁親母交拜了,然後又同夫人重新拜見岳翁岳母,並與有光拜認了。即就設席,合家歡會,然後擇日起身上任。親族鄰友聞知,家家送禮,個個請酒。又有本地鄉紳官府,俱來送行,雲程一概致謝。因想一路去,各官迎送纏擾,必然耽擱,恐違限期,遂打發家眷從水路慢慢到任,自己先帶了鐵純鋼、石有光並諸將士,從陸路先行。正是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要知一路風光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報深恩破廟重興 逢故舊窮途得志

  詩曰:   書生未遇莫相輕,   到得崢嶸恩怨明。   回想當年受惠處,   萬金不惜答深恩。   堪歎窮途難自支,   忍教骨肉暫分離。   當年勢利今何在,   猶幸他鄉遇故知。   話說夫人等在水路,慢慢而行。且說雲程率領兵將在陸路而行,早到陝西界口。許多兵將迎接,前呼後擁,十分威武。   不覺已到向年養病之所。雲程想起拂塵情義,要思報答,吩咐住轎,走進廟中,拂塵不見。只見許多人扯著無虛要打,還有多少人拿著鋤頭釘耙要拆毀聖像。見有兵將官府進廟,不知何故,只得住手。無虛脫身,忙躲人灶窩中發顫,想道 :「只說 盧太師已死,其勢敗了,徒弟與他爭論,被他捉去,今日竟來拆廟。我還說地方或有公論,不想他又到哪裡請了些兵將來,今番斷要占去的了。」   你道無虛為何如此說,原來那廟是前朝皇帝造與國師住的,廟基有二十餘畝,大殿有六七座,後有花園,山水、池亭、台閣,無糧香火田一千畝,道士數十房。第一興頭的大廟,只因近了盧太師的莊子,漸漸謀去一半,後來勢大,竟全占去了。   道士稍有違拗,非打即罵,嚇得盡行逃散。只存小屋數間,無虛師徒住在內,即雲程養病處也。不想盧太師賜死後,城中大房子盡行籍沒去了,只存這莊子並占廟中的無糧田。虧府尊是他家門生,縣尊是他家長隨出身,替他朋比隱漏,未開籍沒之內。盧公子扶樞歸裡,就住在莊上,請地師看地安葬。地師看到廟基,道 :「此地就是個大地,目下正該興旺,若葬了真穴, 富貴不必說,只怕做到帝王還不止哩。」公子大喜,道 :「此 地總是我家的,悉聽點穴就是。」地師又四邊一看,看到無虛的住屋,便道 :「真穴在此屋內。」公子就對無虛說,要他出 去,拆毀造墳,嚇得無虛開口不得。拂塵道 :「大爺陰地不如 心地好,勸你將就些罷,不要想別人的,連自己的都送去了。」   公子見他說話有因,明明道破他隱漏之意,便大怒道 :「這道 士可惡,送到縣中去,叫知縣送他在監中處死他。」一面就叫做工的拆去神像,老道若放肆,也打他一個死。家人領命,果將拂塵捉去,領了做工的來拆聖像,打老道。適遇雲程到來,住手細問,方知是鎮西侯,曉得是太師的對頭,急急趕回報知公子去了,無虛哪裡知道,還疑盧家教來的兵將。   誰知雲程進廟,先問拂塵,眾人不敢答應,去扯無虛出來,嚇得無虛竟要鑽入灶堂中去。雲程見無人答應,自己走進。見眾人亂扯無虛,無虛驚慌躲避,便喝退眾人,笑對無虛道 :「 老道不須害怕,你當初說死了百十年來做護法的金雲程在此。」   無虛聽說,舉眼一看,雖然氣象不同,聲音面貌還認得,見他蟒袍玉帶,知已做了大官,只得起來磕頭乞命。雲程扶起道:   「我昔年在此受你徒弟大恩,又吵鬧了聖像,曾許重修廟宇, 再塑金身。今日特來報謝還願,誰來計較你。你徒弟在哪裡,快請出來相會。」無虛聞言,方大喜道 :「如此說,神聖果然 有靈。」隨將廟宇始未,盧家以前謀占,今欲拆毀造墳,將徒弟捉去送監,一一稟知。雲程道 :「盧家已經籍沒,如何他鬼子還敢如此橫行,難道地方官不畏王法,敢助他作惡麼?」無虛道 :「府太爺是他家門生,縣太爺是他家長隨出身,誰敢拗 他。」雲程道 :「原來如此。」叫旗牌將令箭一枝,速著府縣 官立拿盧公子。並請拂塵師立刻到來,毋得遲誤。   旗牌官得令,先到府,後到縣,宣說令旨,嚇得府縣魂魄俱無,知鎮西侯是盧家對頭,怎敢還顧情面。一面就差人盧家拿人,一面就親到監中請出拂塵,求他在鎮西侯面前方便。拂塵竟摸不著頭腦,不知鎮西侯是何人,如何反要他方便?未幾,差人來回復,盧公子先有家人報知,投河身死,屍首現在。其餘家屬盡行逃散,不知去向。府縣更覺驚慌,只得同了拂塵到廟回復。只見鎮西侯遠遠望見拂塵,親自下階,一把手扯了,道 :「老師可還認得本爵麼?十年前在此蒙你收留大恩,今日 特來奉謝。」拂塵舉眼一看,方知鎮西侯就是金公子,心中大喜,連忙跪下磕頭,道 :「原來是金侯爺,向日多多得罪,怎 敢雲謝。」雲程急急扶起,命他同坐。拂塵決意不敢,被強不過,只得在旁坐了。雲程就喚府縣來,罵道 :「你這兩個狗官, 朝廷命你做府縣,叫你替百姓申冤理枉,不曾叫你替盧家做鷹犬。盧公子何在?」府縣官連連磕頭,道 :「盧公子先有家人 報知,侯爺要拿他,情極投河身死,家人盡皆逃散,獲到解上。   」雲程道:」明明是你放走了,敢來欺瞞本爵麼?左右拿下,帶到衙門重究。」拂塵慌忙跪下,道 :「在府縣官徇情,固當 重究,但他二人,實受盧家大恩,見他勢敗尚不有負,也是一點好處。況公子實係身死屍首可驗,望侯爺寬恕。」雲程道:   「既師父討饒,造化了他,好好回衙去罷。」打發府縣去後, 對拂塵道 :「方才你師父說你廟基地有二十餘畝,無糧田有一 千畝,都被盧家占去,本爵到任,即仰藩司清理付還。」還說:   「廟貌尚有圖樣可查,可叫各匠公估照式造起。要費多少錢糧,本爵先著俞德送萬金來,將就造起。慢慢收下田租,本爵再當湊來,恢復舊業便了。」拂塵連連磕頭稱謝。雲程當付銀一百兩為香燭之資,然後拜辭神像,起身到任去了。嚇得地方上向來欺道士的盡來請罪賀喜,將一個窮道士登時抬在九霄雲上。   連無虛也把徒弟奉承得了不得,道他「眼力如何這般好,這般一個窮病鬼,留他住在此三年,早晚燒茶送水服侍他,我心上厭他不過,只怪徒弟多事,零星碎語不知說了多少。臨去時虧你還說將來全仗他護法,我說等他護法好死了百十年了。那知未及十年,就做了侯爺。若不是他來,此時聖像也毀去了,我與你性命也難保了。看起來竟是一個大護法,以後我再不作主了。」拂塵道 :「落難之人,原不可輕賤他的,從來與人方便, 自己方便,彼時不救他的難,今天誰來救我的難?」無虛就取 出廟圖,叫名匠估了作料。一月後,俞德果將一萬銀子送來。   拂塵接著大喜,彼此稱謝,擇日興工,不半年已草草成局,三年之後竟依式造完。當初逃散的道士盡來歸附,比以前更興旺,竟成了一個聖境。拂塵一無所事,日夜打坐修真,直活得一百餘歲,無疾而終。死時香聞數里,一月而散。此是後話。   且說金夫人隨即也就同了翁姑父母,下船起身,一路趁便遊山玩景。一日,船到漢口,停前正要查點人夫,只見岸上有幾個花子,捉著一個老花子在那裡廝打,口中道 :「你既不當 官,就不該到此地來叫化,奪我們的生意。」又聽得老者道:   「叫化天下去得,我是別處人,暫時流落在此討飯,又不吃你 驛裡的錢糧,如何要我扯摔。」眾花子道 :「放你娘的臭屁! 你既是別處人,只該在別處討飯吃,誰許你在我地方上來討?」   齊齊扯住要打,適值俞德上岸出恭,下船看見,心中不平,上前喝住。眾花子見是鎮西侯船上大叔,便不敢動手,要上前告訴。那老者也要上前告訴,把俞德一相,道 :「大爺好似蘇州俞大叔麼?」俞德也將他一相,道 :「你莫非是林員外麼?」 老者道 :「我正是蘇州林攀貴。大叔因何到此?」俞德道 :「原來果是員外。夫人一到家,就著人相請,說員外為了官司,家產變賣,出門去了。夫人不勝懸念?怎麼流落在此?」員外道 :「夫人一向好麼?大老爺可曾回來了?」俞德道:「員外 還不知麼?大老爺久已得勝還朝,封為鎮西侯,已經上任去了。   夫人與太老爺、太夫人從水路上任,都在船內。」員外大喜,又大驚,道 :「原來夫人在此,請問太老爺是誰?」俞德道: 「就是我家太老爺了。」遂將彥庵被盜留住,父子相逢同歸的 話說了,便道 :「員外請少待,我下船去稟知太老爺與夫人, 拿衣服來換了,請下船相會。」說完,急急下船去了。那些眾花子聽說,盡皆嚇死。早有一人報知驛丞,驛丞也嚇慌,趕來問員外道:「你與鎮西侯有親麼?」員外道:「鎮西侯是我嫡嫡親親的女婿,我女兒夫人現在船中,方才大叔已下船去說了。   」嚇得驛丞連忙跪倒,眾花子齊齊磕頭,道:「有眼不識泰山,望太爺饒恕。」員外道 :「要我饒你們也不難,只是你們方才 把我衣服都扯破了,我身邊積聚幾兩銀子都搶去了,快快賠還了我便罷。」驛丞明知他要詐銀子,急取出兩錠銀子,叫眾花子也急急湊出,共成四兩,送與員外方住。   只見俞德已拿了衣帽靴襖上來,與員外換了,一同下船。   先到彥庵船上,彥庵已在艙門迎接,道 :「親翁久違了。」員 外一拱直打到地,道 :「親翁太老爺,恭喜,賀喜!末親沒有 一日不想念?今日幸會,使末親與有榮矣。」彥庵道 :「小弟 江中遇盜,小兒患病顛連,久已不齒於儔類,幸賴媳婦賢德,石親翁醫治,僥倖得有今日,怎如令愛才貌雙全,令婿貴介公子,令親翁本省上台共榮,更當何如?小弟正要恭賀。」員外聽說,嚇得開口不得,惟有連連打拱,侷促不安。彥庵方呵呵大笑,道 :「親翁不必如此,以前之事,我已盡知,不關親翁 薄情,都是令愛看事不破,只道貧窮的終是貧窮,富貴的終於富貴。哪知總有命在,幸虧替身甚好,小兒倒因禍得福,遇此佳偶,連性命功名都是他成就的。然亦虧親翁屢次厚贈,方有盤費考試,小兒也決不相負的。請問親翁何故遠出?近況若何?   寶眷何在?」員外道 :「一言難盡。小女不肖,親翁盡知,末 親也不敢相瞞。末親家中也頗頗遇得,都是這賤人起初興頭不認,後來扳害累賠,害得寸草無存,安身無地。多蒙令郎以前家信回來,約我進京共享榮華。彼時有事未去,後來無處安身,帶了敝房小女,意欲到令郎處暫且安身。不想到京令郎出徵去了,夫人又回來了,只得依舊回家。來到此地,盤費已盡,至親三口,進退無門,幸遇白衣庵女僧留敝房小女相幫,末親係男人不便留住,獨自一個,只得求乞度日。今遇太老爺,猶如絕處逢生了。」彥庵道 :「好說。既是親母、小令愛在庵,可 一齊接下船,同到西安再處。」員外連連叩謝。   夫人在那邊船上聞員外與公公會過,即著人請過船相會,重訴苦情。夫人十分傷感,就著俞德帶了秋桂、春杏、喚兩乘轎子並衣服首飾,隨員外到庵迎接院君、小姐。   且說院君、小姐在庵,那些尼姑好不惡刻,一日只與他幾碗薄粥,粗重生活都要他做,還道做得不好,不時打罵趕逐,二人苦無去處,只得隱忍。那日正因扛水,偶然失腳,潑濕地上,尼姑等齊齊打罵,要趕他出來。院君、小姐跪著相求,適值員外等叩門進去看見,便道 :「院君、女兒快起來,有出頭 日了。」院君抬頭一看,見員外大帽烏靴,身穿華服,後隨兩 個女子,滿身綢絹,急與小姐立起,上前一看,認得是秋桂、春杏。急問 :「你們從何到此?」二人道:「小婢奉夫人之命, 特來迎接院君、小姐。氈包內首飾衣服,請院君、小姐更換。   轎子在外,快請下船。」院君道 :「夫人回家已久,怎麼船才 到此?」春杏道 :「夫人京中到家已半年多了,如今大老爺得 勝還朝,封鎮西侯已上任去了。今夫人到陝西任上去哩。」院君大喜道 :「原來如此,可喜,可喜!」即打開氈包,見衣服 首飾甚是齊整,母女二人換了。正要上轎,只見眾尼姑問明來歷,各各驚慌,齊向院君、小姐請罪。院君不理,小姐道 :「 人情世態,個個如此。我們向日流落無依,也虧師父們收留,母親決不計較,快快請起,不要使我們反覺不安。」尼姑俱磕頭道 :「小姐如此大量,將來定然宏福齊天。」母女二人上轎, 不片刻已到船中。夫人迎接下船,說 :「母親、小姐來了麼, 我前日一到家,就著人奉候,說一家都出門去了,甚是懸念。」   院君道 :「多謝我兒夫人,恭喜賢婿高封顯爵,我兒誥封一品, 方知相士之言一些不差。只我那大狐狸不知怎麼樣了?如今小女兒終身尚無著落,相士曾說他有夫人之分,全仗我兒夫人提攜。」夫人道 :「小姐之事,一到任所,與相公商議,包他一 位夫人便了。只大小姐說起,實是可傷。」院君道 :「我兒夫 人,你曉得他的下落麼?」夫人便從官賣討回,直說到他自己說破,被殺被逐而住。院君道 :「真正天下第一個賤人了。夫 人如此待他,他反自己說破,難怪賢婿要殺他。那時夫人不該勸,這樣賤人,忘廉喪恥,殺了倒乾淨,如今到別處去,又不知怎樣害人哩。」   正說間,只聽得外邊掌號開船。在路迅速,不久已到西安。   雲程已著諸將等遠遠迎接,自己也擺了半朝鑾駕出來相迎。正是一子受皇恩,合家食天祿。未知到任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宮殿上四美成婚 孤城中兩忠遇難

  詩曰:   姻緣難逆料,造化常顛倒。   才貌自矜誇,一敗如秋草。   曾笑妹無才,容顏欠姣好。   豈敢嫁公卿,只堪樂綦鎬。   誰知賦桃夭,居然一大老。   雖非美而文,統兵守豐鎬。   海寇猝難平,朝廷命徵討。   一戰又成功,合門加旌表。   孰謂相無憑,於今分白皂。   女子別貞淫,配偶天然巧。   話說金雲程接進父母、妻子並岳父母、員外、院君、小姐等,到得衙署。眾人一看,只見堂高數丈,屋字深沉,房屋百間,盡是雕樑畫棟;園庭一座,無非台閣亭池,左右數間公館,鐵、石二將分居門前。一帶班房,書皂輸班各守,贊堂的都是文臣武將,袍甲鮮明;守門的盡皆劊子軍牢,刀槍森列。內堂中一派笙簫鼓樂,華筵上早陳海味珍羞。接風家宴已畢,外邊賀禮紛紛。雲程一概不受,足足又忙半月。   一日,理事稍暇,雲程到父母處問候了一會,來到夫人房中閒坐。夫人就說起林家二小姐,道:「他才貌雖則中平,恭容德性色色俱全,大非阿姊輕狂體態。那年李鐵嘴曾相他有夫人之分,看來是像一位夫人之相。我曾許他到任後與相公商議,替他為媒,不知相公可有處成全他否?」雲程道 :「夫人既看中意,許他為媒,下官倒想著一人在此,年又相當,嫁去實是一位夫人了。」夫人道 :「是誰?」雲程道:「就是令弟尚未 有親,說成豈不是一位夫人?」夫人道 :「好便甚好,只恐家 寒,兄弟粗蠢,員外、院君未必肯。」雲程道 :「夫人說哪裡 話,岳父原是舊家,大舅一身本事,已受皇封,將來正未可量。   員外、院君有甚不肯,只不知小姐可有此福否?夫人且去與岳父母、大舅商酌,下官先稟明了父母,就與員外、院君說便了。   」夫人道:「多謝相公盛情,妾身就對爹娘兄弟說知。候相公回音定奪。」雲程隨即到父母處,將此事稟知,要代林小姐與大舅做媒。彥庵聽說大贊道 :「二人正當男婚女嫁之時,門戶 又相當,年紀又相若,實是一對好姻緣。我兒正該速速為媒才是。我也有一事正要與你說知,你妹子年紀也長成了,還未許人。我看來沒有個中意的女婿,只有鐵純鋼年紀相當。原與我家世誼,又是我的學生,且一家性命全虧他母子保全,算來甚好,只自己不便啟齒,須得一個媒人便好。」雲程道 :「果然 甚好,要媒人不若就煩岳父便了。」彥庵道 :「我兒之言有理, 你可先與員外說妥,去回復你岳父,就好煩他為媒了。」雲程領命,就到員外處請出員外、院君,見禮畢,院君道 :「賢婿 喚愚夫婦出來,不知有何話說?」雲程道 :「有一頭親事,小 婿要代小姨作伐,不知岳父母尊意若何?」員外、院君齊道:   「賢婿作伐,自然極妙的了,有甚不從。但不知是哪家?」雲 程道 :「就是石家大舅,他年紀與小姨同庚,正當婚嫁之時。 小婿方才與夫人商議,夫人說只恐大舅生得粗蠢,岳父母不願。   小婿特來請教。」員外、院君大喜,道 :「夫人怎說這話,只 恐小女醜陋,不堪為將軍之配,倘蒙不棄,是小女之福,聽憑擇日成婚便了。」雲程就別了員外,來到石道全處,夫人已先說妥,道全夫婦亦甚歡喜。雲程又將父親之言,托道全到鐵純鋼處為媒,道全隨即過去與純鋼說知。純鋼更覺歡喜,一則向來看見元姑小姐美貌端莊,心中久已愛慕,只為自己難於啟齒;二則因雲程已封侯爵,他的品級相懸,誠恐不肯,不敢開口。   今見道全一說,正合己懷。便道 :「小姐係侯府千金,金枝玉 葉,小將係標下將士,怎敢仰攀?」道全道 :「小婿曾說將軍 原係世誼,況敝親翁全仗將軍保全,感恩不淺,彼此相德,何必過謙。」道全遂即回復了雲程。又請出彥庵說了,就擇吉成親。四個新人,恰好都是同年,就選了十一月初三日大吉。雲程急急備辦妹子妝奩,並代林小姐也一色備完。到初三日,兩對新人齊齊打扮,堂前金鼓喧天,席上笙歌迭奏,眾官送禮慶賀,諸將備酒送房,兩邊俱十分熱鬧。當夜合衾成歡,夫妻恩愛不言。可知自此以後,有光就將員外夫婦接到自己署中居住,安閒快樂。鐵嘴所言半子之靠卻又應了。   且說雲程到任一年,治民察吏,井井有條,考將練兵,時時不倦。軍民相得,百姓歡娛,正是一載化成,中外悅服,且按下不題。   且說學師金誠齋那年丁憂到家,守孝三年,起服補了江寧府學教授。未及一年,特舉了卓異,升任錢塘縣尹,清廉正直,撫字心勞,萬民歡慶。方及兩載,就升了湖州府同知,駐紮烏鎮。剛則到任,適遇海塘衝倒,撫院就差他料理修治。一則他官運亨通,二則他才略原好,不上一年,工程告完,塘岸修起。   上台因他有功,就題了府。又未幾,轉了道,鎮守台灣等處要缺。到任之時,四方平靜,民安物阜,甚是安閒。地方還有一個總兵鎮守,那總兵姓李,武藝高強,手下參游千把不計其數,馬步軍兵數萬有餘。海中雖常有賊盜竊發,總兵不過差幾個兵卒殺出,便望風逃避去了,從來不以為意。所以守道衙門雖兼武備,從無驚擾。所入也有限,在誠齋原非貪利之人,見衙門清淡,倒喜安閒快樂,自謂得所。誰知一年之後,海船造反,報到總兵衙門,總兵也不以為意,差一個千總兩個把總,帶了兵將迎敵。剛剛一陣,被他殺死者一半,活捉者一半,只逃得幾個回來報知,嚇得總兵大驚,道 :「向來海賊最是無用,我 軍從未失利,今日如何全軍覆沒,卻是何故?」報子道 :「大 老爺不知,向來海賊不過各恃武藝相殺,諒他在水中強橫,登陸地就完了。如今不知哪裡來了一個賊頭陀,好生利害。頭帶一個金箍,發披數尺餘長,兩耳四個金環大如茶杯,面如鍋底,手似烏鴉,身穿一領火烈袈裟,頸掛一串骷髏念珠,手持兩口喪門寶劍,對人念咒,稟氣不足的,一咒便死,稟氣強盛的,被他一咒也就癡呆了。所以我軍廝殺並未弱他,都被這賊頭陀念咒咒死了一半,一半被他捉去,以致全軍覆沒。小的若非見機早走,也被咒死了。望大老爺早作準備,不可輕看了他。」   總兵道 :「胡說!天下哪有咒得死的人,還是他們玩敵致敗, 你可再去打聽,我這裡一面知會道爺,一面親自領兵徵剿便了。   」   報子領命自去。總兵當即通知誠齋,傳齊諸將,即日祭旗起兵,來到海邊。只見海船一字擺開,旌旗蔽日,金鼓喧天,船頭上個個金盔亮甲,槍刀密布,大非向日光景。總兵恃著武藝高強,兵多將廣,也不在心上,遣將擺開陣勢,殺上前去。   賊兵見官兵殺來,也齊齊上岸對敵,兩軍相殺三十餘合,賊兵槍法已亂,急急收兵。總兵恐果有頭陀念咒,不敢追上前去,也嗚金收軍,得勝回城。著人打聽賊船猶然擺開,並不逃去,心中疑惑道 :「向來這班海賊一敗就望風逃去了,如今不逃, 心有所恃。倘果頭陀邪術咒人,我軍為之惶惑,如何是好?」   急到守道署中商議。誠齋出接,道 :「聞得海賊橫行,邪術咒 人,昨差兵將徵剿,都入其術中,本道亦甚惶惑。今幸老總戎親臨監陣,一戰得勝。足見小鬼跳樑,只欺得無名小將。頭陀邪術,亦只咒得軟弱軍兵,一遇老總戎英雄武藝,正直行兵,邪術何能相犯?本道亦蒙覆庇,可喜,可賀!」總兵道:「道爺休得過獎。小弟此來,正是為此,要求道爺斟酌一個禦敵之法。」誠齋道 :「以老總戎之英雄武藝,諒這海賊一戰潛蹤, 何須本道商酌。況本道雖備員分守,實係起家學博,武事未諳。   向年同事姑蘇老總戎所素知,不識有何斟酌?」總兵道:「道爺不知,那些賊子,莫說武藝平常,即使十分強勇,也能抵敵得過。只是他向來竊發,一戰而逃,今已大敗,仍然耀武揚威,必有所恃,想來頭陀之言信不謬矣。弟雖係武夫,但知一徵直入,那邪術咒詛,無由破法,兵書有云:『將在謀而不在勇。』昔年諸葛武侯,原不過草蘆中一個書生,後來先主請出,拜為軍師,鼎分天下,全係武侯掌略之中。故上陣廝殺雖用武將當先,帳中經略,實賴書生妙計。請道爺算一妙策,弟依計而行,豈不全美。」   誠齋細細一想,忽大笑道 :「老總戎方才說武侯神算,倒 觸著了本道一個小計,不知有濟否?」總兵道 :「道爺妙計, 必然不差,請道其詳。」誠齋道 :「吾聞武侯曾有木牛流馬之 法,如今頭陀必要對面咒人,不若吩咐軍中,連夜趕做數百木人木馬,人用金盔亮甲,馬足都用車盤,馬腹可以藏人,馬口俱藏火炮。老總戎調兵出戰,待他殺敗逃去,須大震金鼓,喊叫追趕,就將木人木馬撥動機關,假作人馬追在海邊,使彼一時莫辨。頭陀必在船頭弄撥,那時馬口火炮齊發,不怕頭陀賊船不彈為齏粉,此計不知可好,請老總戎商酌定奪。」總兵大喜道 :「人說讀書人胸藏甲冑,信不謬也。弟雖有武藝,只知 上陣相殺,哪有這些神機妙算。今聞道爺妙策,諒這賊頭陀指日可破矣。望道爺畫一圖樣,連夜著木匠做就便了。」誠齋當即畫就木人木馬圖,送到總兵處。總兵果叫木匠連夜做就,肚內果可藏人,撥動機關,走如飛馬,遠至百步,便看不出是真是假。馬口俱藏火炮,一一妥當,正要出兵,算來神出鬼沒,雖有奸惡頭陀,怎逃馬口神炮。誰知不應木馬成功,點兵時,忽有一個馬兵鄒狗兒酒醉不到,總兵大怒道 :「行兵之際,豈 容臨點不到,發令箭一技,速速綁赴轅門,斬首示眾。」 內有 一兵與狗兒有親,急急報知。狗兒自知難免,趁令箭未到,先逃到海船,將木人木馬之計,一一報知,以為進身之地。頭陀海賊聞知,盡吃一驚,道 :「此計果然利害,幸鄒狗兒報知, 不然我軍盡入局中矣。為今之計,只有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速點兵將百員,埋伏海口,候他木馬來時,可將木馬盡行撥轉,使向彼軍跑去,火炮一發,豈不反皆彈死。」算計已定,就發兵對敵。   總兵哪裡知道,原用前計,將木人木馬追去,誰知將近海口,被伏兵撥轉木馬,反向本陣趕回,火炮齊發,嚇得兵將急急躲避,已彈死大半。總兵急急收兵人城。知為鄒狗兒所賣,無可如何,惟有閉城固守,與守道連夜做就文書報知。督撫達部又修成疏章,奏知皇上,請發救兵。皇上見疏,大驚道 :「 台灣係江浙門戶,台灣若失,江浙危矣。」速命大臣會議,發兵救應要緊。當有兵部尚書啟奏道 :「臣昨觀來文云:海賊屢 戰屢敗,甚是無用,即一總兵李紹基足堪抵敵,無用救兵接應。   所慮者頭陀邪術利害,無人敢當,故請兵相助。今觀在朝諸將,武藝高強者雖多,能滅邪破法者鮮有,只有鎮西侯金玉與左右二將鐵純鋼、石有光,昔年蕭化龍造反,道人妖法更比頭陀利害,皆賴彼三人之力,一朝破法斬除,今若要破頭陀,除此三人,無人可去,不識聖意若何?」皇上遲疑半晌,道 :「卿所 舉雖是,但西安亦係要地,況平定未久,若將兵馬撤回,誠恐餘賊乘機竊發,為害不淺,必要想一兩全之策為妙。」早有左丞相出班 :「啟奏吾皇,臣聞聖慮果是不差,但尚書所舉,亦 不為謬。依臣愚見,將軍鐵純鋼久居西安,民情地理素所熟悉,不若使他權護鎮西侯印信,鎮守西安。將軍石有光武藝甚好,可命徵海之任,鎮西侯金玉正直無私,邪魅不能相犯,可為監軍之職,前往破法,豈不一舉而三得乎。不識聖意若何?」皇上道 :「卿言甚是有理,可速傳旨鎮西侯金玉,加封靖海公, 帶領兵馬,速徵台灣,監軍破法。其鎮西侯印信著將軍鐵純鋼署理,鎮守西安。將軍石有光封徵海大將軍,帶領兵馬前往台灣,征伐海寇。有功之日,另行升賞。旨意一出,兵部即刻著人飛馬齎到西安。   金玉聞知,同鐵、石二將接過聖旨,見旨意緊急,又知台灣守道就是誠齋,危在旦夕,遂即將印信、兵符、令箭交與純鋼署理,自同有光拜別父母,急要點將起身。彥庵知道,立刻寫書一封寄候誠齋。夫人道 :「妾身向年曾許天竺香願,至今 未還。今相公既往浙江,妾可好同到杭州,還了香願,何如?」   金玉道 :「救兵如救火,一則旨意緊急,二則伯父有難,刻不 容緩,豈能帶得家眷。夫人既要還願,可稟知公婆前去便了。   我若僥倖成功,或者在彼相會也不可知。」說完,遂同有光領兵去了。正是欲報君恩又兼私誼,未知此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破妖術故舊相逢 宴太平恩情聚義

  詞曰:
  蕩平東海亂,天竺酬香願。
  會合證前因,眼前休認真。
  人生難預料,禍福由心召。
  論相縱無訛,其如陰騭何。
  --右調《醉公子》
  話說金玉與有光拜別父母、夫人,連夜進兵馬不停蹄,人不著枕,早到浙江界內。有光在前,金玉壓後,只見高崗上一個道者迎將下來,對著有光道 :「將軍一向好麼?可還認得貧 道否?」有光仔細一看,雖略有些面善,一時再想不起。道者道 :「貧道十五年前,曾在尊府談相,原說過尊相到十年之後 必然前程遠大,哪時富貴了,不要不認得我。如今將軍果應吾言,卻又果然不認得貧道了。」有光一想道 :「如此說來,師 父是鐵嘴先生麼?幾時出了家,如此打扮,叫我如何認得?」
  鐵嘴道 :「貧道的師父原是道家之祖,今在天竺修真練性,貧 道隨著學些內養功夫,所以也出了家。今日將軍兵馬匆匆,無暇細談。連日在天竺相候一會罷。」有光道 :「師父且請稍緩, 我如今領兵討賊,不知勝負若何,請為我看一看氣色何如?」
  鐵嘴道 :「不消看得,此去馬到成功,還有故人相會,我當初 許你二三品前程,今觀尊相,滿面陰騭紋,只怕功名還不止一品哩。只是一說此去頭陀咒法利害,須當預作準備。」有光道:
  「便聞得頭陀法術利害,不知如何準備好?」鐵嘴道:「靖海 公現有我師父贈他的萬去教主玉印在身,邪術原不能相犯,至於將軍與兵將等,可書太上老君四字,藏於盔內,邪術亦不能相犯矣。只須將兵馬分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包管他一人不及。只旁邊另有海船三隻,內中俱係所擒官將,不可有傷,牢牢記著,後邊監軍來了,速速前去。貧道在天竺奉候便了。」
  將手一拱,飄然而去。有光還要再問,已不知去向。
  適遇監軍到來,有光就將遇見鐵嘴之言,一一稟知。金玉深悔來遲,未得一見,然所聞破術之法,心中大喜。幸印衣原帶在此,將近台灣,立刻親書太上老君四字數千餘張,散與眾兵將,各藏盔內,然後依計調發兵馬殺上不題。
  且說李總兵、金守道自從拜了告急請兵疏章,閉城固守。
  匝月以來,城中糧草將盡,民間柴米俱無。賊兵見城中不敢出戰,愈覺鐵桶一般圍住,日夜攻打,勢甚危迫。總兵見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想守也是死,戰也是死,不如趁糧草未絕之時,出城一戰,倘僥倖成功,固然甚好,即使戰敗身亡,也盡我為臣一點報國之心。算計已定,急點兵將,開城殺出。賊兵見官兵突然殺出,恐又有計,倒吃一驚,只得上前迎敵,戰未數十餘合,賊兵大敗逃去。誰知總兵預知他殺敗就逃,恃著頭陀在船念咒,便先撥兵馬半路埋伏,阻其去路,首尾夾攻,不使到船。賊兵哪裡知道,果入局中,官兵大勝回城。誠齋開城門進,各各歡喜慶賀。滿擬此番海賊必然逃去,誰知探子來報,海船依然不動,又復聚眾要來。總兵見說賊兵仍復殺到,思量糧草將完,不如乘勝殺出,決一死戰。開城領兵殺出,兩軍對敵數十餘合,賊兵望後又退。總兵原照前已有兵將埋伏,放心追趕。
  原想兩面夾攻,哪知頭陀預知半路有伏兵,先在半路相候,見伏兵一出,先行術咒倒,追兵一到,仍用此術,被他殺的殺,活捉的活捉,連總兵都掙不住,一時頭昏眼暗,兩手軟弱,動彈不得。兵器已失,亦被捉去。只存幾個小兵逃脫,投到城中。
  誠齋聽說大驚,急急吩咐閉城。賊兵已到,仍然鐵桶一般團團圍住,攻打更甚。誠齋一想:糧草已盡,兵將盡失,城池指日必破,性命豈能保全,上不能報答朝廷,下不能覆庇百姓,不如速速自盡,聽憑他們歸降,免得攻破城池,百姓遭其荼毒。
  便對眾人道 :「本道受朝廷厚祿,不能為國殺賊,保護爾等, 若待攻破城池,爾等必共遭屠戮,本道有何顏面苟存性命,不如一死以報朝廷。爾等可將吾頭投獻海賊,庶免百萬生靈。」
  說完拔劍欲刎,嚇得眾人齊齊將劍奪住,道 :「大老爺固受朝 廷的厚祿,難道我們就不是朝廷的子民麼?情願與大老爺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決無異心的。吉人自有天相,或者救兵一到,殺退賊兵亦未可知。」
  正說間,只聽得城外炮聲震天,眾人又齊吃一驚。向城外一望,見賊兵紛紛退去,不知何故。又遠遠望見一派火光沖天,更是疑惑。急著人打聽來報,方知救兵已到,賊將聞知,退去抵敵。頭陀亦隨往行術,哪知都有正法解禳,頭陀咒得極凶,官兵殺得更興。頭陀見咒不靈,望後逃走。賊兵全仗頭陀之術,見他咒已不靈,望風先遁,如何還敢對敵?且戰且走,還望逃下船去,誰知將到海邊,海船盡被火燒,岸上還有許多官兵,殺人放火。見旁邊三隻船無恙,急逃到船邊,見船頭都是官兵,各持器械,指點殺人。頭陀也嚇慌,東奔西躲,口中還念咒不住,被有光趕上,一把拿住,將鐵索鎖了。琵琶骨狗血當頭一淋,將他上了囚車,解進城中監禁。其餘賊將圍在中間,亂刀砍去,不曾走了一個。然後將所擒官將,一一查點。你道那岸上指點燒船的官將是誰?船上指點殺人者又是誰?原來都是鐵嘴傳授的妙法。有光領兵對敵,監軍領兵放火箭燒船,絕其歸路。又著人到旁邊船上放出所擒兵將,各與器械,共殺逃兵,所以賊兵一個不曾走脫。事平之後,監軍著將被捉放出官將,一一直點報名。點到總兵李紹基,金玉將他一看,見他漢仗魁梧,英雄氣概,便道 :「李總兵,我向聞你英雄蓋世,武藝高 強,如何也被所捉。」總兵道 :「海賊造反已非一次,小將從 未一陣輸他,前日只因糧草將完,救兵未到,只得與他決一死戰,使伏兵首尾夾攻,賊兵不曾走脫一個。昨日又用此法,誰知頭陀半路行術,先把伏兵咒倒,後來追去,亦被用術擒拿,實是有力難施。」金玉道 :「我也知你為國為民,捨身死戰, 雖被捉獲,皆係妖術利害,非失機可比。本爵面聖,必當保舉。
  」總兵拜謝,正要過去,只見有光將他一看,問道:「將軍好生面善,想在哪裡會過?」總兵也將有光一看,卻記不起。有光又道 :「你且將從前做官履歷說與我知道。」總兵道 :「小將武舉出身,初任鎮江千總,後升蘇州守備。」有光道 :「且 住。你在蘇州做守備,到今有幾年了?」總兵道 :「有十餘年 了。」有光道 :「一些不差,我記起來了。」就對金玉道 :「此人是小將的恩師,一向要訪他,誰知在此。」就將昔年在教場教武,代父申冤,一一稟知。金玉道 :「如此說,果是你的 恩人了。恩怨不可不明,你且與他說明相見。」有光隨即下堂,扯住總兵道 :「我的恩師李老爺,弟子哪一日不想念,再不料 此地相逢,難道不認得了。快請台坐,容弟子拜謝。」總兵道:
  「元帥莫非認錯了,快請自重,不要折殺了小將。」有光道: 「怎得有錯?十五年前,弟子到教場玩耍,蒙恩師教我騎射武 藝,後因家父有難,又蒙四府申冤。此恩此德,沒世難忘。」
  說完跪下就拜。嚇得總兵急急跪下,道 :「原來就是石元帥, 長得如此威武,小將竟一時不認得了。元帥自幼天生將才,小將不過偶爾指點,怎敢當元帥如此懸念。在小將被賊所擒,自分必死,今蒙元帥殺賊相救,活命之恩,殺身難報。」有光道:
  「這是為國殺賊,並非有意相救。至於弟子的武藝,若非恩師教誨,焉能殺賊成功。」二人彼此稱謝,叫請上堂,道 :「二 位彼此感恩,將來仕途正好共相輔助,為朝廷出力。本爵也有一個恩人在此,分守道員不知今在何處?」總兵道 :「莫非是 金道爺麼?」金玉道 :「然也!」總兵道 :「現在城中。那道爺終日與小將共守城池,他雖是個文官,足智多謀,竟有諸葛之才,可惜為奸人所賣,未得成功。」遂將木馬之計,一一稟知,盡皆贊賞。未幾兵將點完,擺道進城。
  且說誠齋打聽的實知靖海公將人城,即率眾官百姓,香花酒果,半途跪接。金玉馬上遠遠望見眾官跪接,第一個正是誠齋。急急下馬,上前一把扶起,道 :「恩伯一向好麼?如何行 這個禮?」誠齋抬頭一看,還有些認得。忙立起道 :「莫非就 是雲程賢姪麼?」金玉道 :「小姪正是。」誠齋道 :「聞老姪封鎮西侯,鎮守西安,何由到此?」金玉就將聖上特命救應台灣,加封靖海公,一一說完。誠齋聞言大喜。又忽感歎道 :「 記得那年與賢姪分別時節,只望你病癒成名,身登翰院,就不負尊公訓子之心了。誰知一飛沖天,名登甲首,又兩地建功,立列公侯,將來復命,必然還有恩典。功名至此,可為顯榮極矣。只可惜令尊、令堂不能目睹其盛,只好受你的榮贈了。」
  金玉道 :「原來恩伯還不知家父家母現在。」便將西安父子重 逢,一家完聚,許多原故,一一說知。並云 :「家父現有書札 奉候。」誠齋聽說,更加大喜。道 :「原來還有如此大喜,真 做夢也不想有此,不識幾時可得一會否?」金玉道:「家父久欲到家祭祖,會晤諒亦不遠。」說完各各上馬進城,同到公堂,太平宴兩席已經擺設。金玉吩咐再添兩席,推誠齋上坐。誠齋道 :「這是太平公宴,朝廷序爵,不必過謙,老夫旁坐奉陪。」 金玉道 :「如此老伯台坐了。」次及有光,又推總兵,總兵也 不肯,與誠齋左右旁坐了。酒過三杯,誠齋道 :「昨日老總戎失利之後,賊兵仍復圍城,城中兵將已無,糧草又缺,想來孤城難保,思欲自盡,以報朝廷,以救百姓,被眾勸住,適遇賢姪救兵到來,一戰成功,真出意外。」金玉道 :「此係恩伯忠 心貫日,天相吉人。小姪來遲,使恩伯受驚,多多有罪。」彼此談論了一會,誠齋又問 :「令岳林員外一向好麼?」金玉道: 「恩伯還不知,其中還有許多笑話哩。少停慢慢稟知。」說話 之間,早已食供三套,樂奏八音。華筵已畢,金玉要與誠齋說明林家之事,待席散之後,兩人攜手進內坐定,將愛珠賴婚,無暇代嫁,直說到驅愛珠,收留員外,代伊次女為媒,嫁與有光,有光即代嫁夫人之弟,細細說明。誠齋道 :「原來有這許 多更變,那愛珠見你貧窮有病,只道終無好日,誰知今日這般顯榮,反讓別人受用。真是君子樂得為君子,小人枉自為小人。
  此時愛珠不知流落何處,更作何狀。」說罷天色已晚,各歸安寢。明早安撫軍民,慰勞父老,發令箭急提糧草。得勝表先奏朝廷,然後拜別誠齋,有光也拜辭總兵,齊敲金鼓,共唱凱歌,班師進京。
  一路來到杭州,只見有三隻小座船,停泊岸邊,候著金玉住船,就有人過船來,卻是俞德。原來夫人送丈夫起身後,就稟知公婆,要往天竺進香。太夫人道 :「我們遇盜幾死,今得 一門完聚,皆賴大王陰空保佑也。」要去進一炷香,少酬心願。
  隨叫船同了石道全夫婦、林員外夫婦並石有光的夫人,一同起身。先到家中,各家上墳祭祖,耽擱了月餘。就叫小座船三隻,太老爺、太夫人一隻;石道全夫婦與夫人一隻;林員外夫婦與女兒石夫人一隻。一路遊山玩景,來到杭州。早已見報說台灣海寇已平,金玉等班師在即。遂吩咐住船候兒子到來,一同到天竺進香。故金玉船一到,即著俞德過船通知。金玉隨即過去拜見父母。彥庵說起等他同往天竺進香。雲程道 :「父親、母親同媳婦去總是一般的了,孩兒不同去罷。」彥庵道 :「既同 在此也無甚耽擱,一家同去,方見誠心。」正說間,有光也進來求見。聞彥庵要兒子同去,便上前稟道:」公爺斷該同去。
  前日授法破敵,皆鐵嘴先生之力,他說在天竺候我們班師一會,並說贈衣的仙師也在那邊,如何不親去謝他一謝。」俞德聽說,也稟道 :「老奴倒忘了,那年沙灘上仙師贈衣時節,曾道十五 年後到天竺來見我,我著徒弟鐵嘴道人指點行藏便了。如今算來齊頭十五年了,仙師決不誑言,公爺斷該同去。還好問一問將來的前程結果,也未嘗不可。」金玉道 :「果有此言,我也 幾乎錯過。」吩咐快備轎馬,明日絕早一同上天竺便了。當時又同有光到夫人船上見了岳父母,會了夫人。又到林員外船上相會了。
  次日清晨,擺了半朝鑾駕,四乘八人大轎,六乘四人大轎,又十數乘小轎,百十騎馬,前呼後擁到天竺進香。正是功成名就朝天竺,富貴榮華一滿門。要知到天竺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小結局淫邪現世 大團圓富貴登仙

  詞曰:   戲到團圓萬事了。離合悲歡,一一從頭繳。報應只爭遲與早,何曾善惡無分曉。   試看那姦淫弄巧。自取滅亡,要得收成好。忠孝不求溫與飽,天恩隆重頻旌表。   --右調《蝶戀花》   話說金公爺同了夫人、父母,並石、林兩家眷屬,前呼後擁,同上天竺,且按下不表。今先將一個人的行止,一一敘明,然後再接續進香。你道是誰?就是那愛珠小姐,被雲程逐出境外,卻好逐至杭州,幸巧夫人贈銀贈衣,不至凍餓。然終無著落,東奔西闖,街坊上人見他標緻,調戲他的甚多,收留他的卻沒有。一日到一衙內,只見一個老媽媽,立在門首,見愛珠標緻,獨自一人,便問道 :「女娘何往?」愛珠道 :「奴家是落難女子,無家可歸,偶爾到此,往無定所。」老媽道 :「難道沒有翁姑、父母、丈夫麼?」愛珠道 :「都死了。」老媽道: 「你不像這邊人,因何到此?」愛珠道:「我是蘇州人。因孤身一人,特來尋一親戚,指望依靠他,誰知遍尋不見,不知搬往何處去了。」老媽道 :「既有親戚在此,慢慢尋訪不遲。且請到我家來吃箸便飯,與你商量。」愛珠口說「怎好相擾」,身已隨了進去。老媽取出飯來,卻是六碗菜,都是海味魚肉之類。吃完了,老媽道 :「女娘既無去處,可肯承繼我,做個女兒,住在我家麼?」愛珠道:「若蒙收留,奴家就得生了。莫說做女兒,就做丫鬟,服侍你老人家,也是好的,有甚不肯。」   老媽道 :「你既肯做我女兒,我自然另眼相看,只有句話要與你說明。我本是個門戶人家,專靠女兒養家的,你可情願麼?」   愛珠停了一會道 :「事已至此,也說不得了,只聞得人說妓女是最下賤的。」老媽道 :「你但知妓女下賤,還不知妓女的尊貴哩。你且坐了,我細細說與你知道。有一等粗蠢丫頭,頭蓬腳大,牙黃口臭,無人要他,這便是個下賤。若才貌俱全的,名聞四海,價值連城,吃的是珍羞美味,穿的是錦繡綾羅,戴的是珍珠瑪瑙,睡的是錦帳牙牀;來往的全是王孫公子,伴宿的無非俊雅郎君;金銀財寶日積月多,綢緞簪釵,日新月異。   錦帳中我奉他三分,他還要奉我十分。枕頭邊我說的假話,他必當我真言。倘相與了皇親國戚,即使大臣官員,還要個個低頭。若結識了風流天子,就是皇后娘娘,尚思讓我三分。只怕到興頭時節,就封你做一品夫人,也不屑去做哩。」愛珠聽了,眉歡眼笑,就要下拜。老媽扯住道 :「且住,可洗了浴,換了 衣裳,先拜了我的家堂神聖,要他保佑你無災無難,千人見千人喜,萬人見萬人愛哩。」就叫了丫頭 :「快取香湯與你姐姐 洗澡,再將我上等衣服首飾,與你姐姐滿身都換了來拜神聖爺爺。」 丫頭答應,同愛珠到後邊洗了浴,梳了頭,將白綾腳帶包了腳,取出衣服首飾穿戴了。到家堂前先拜了,然後拜見老媽。老媽一看大喜道 :「我的兒換了幾件衣服,竟是嫦娥下降, 仙子臨凡。不要說男人見了要愛殺,就是老娘見了也動火哩。   你可還會些技藝麼?」愛珠道 :「詩詞歌賦,棋琴書畫,色色 俱精,就是吹彈歌舞,也略知一二。」老媽道 :「如此說,竟是個寶貝了。」次日就有同行中並杭州城中的蔑片,都送份來慶賀,老媽設席請酒。一傳出去,就有許多豪華公子,風流名。   士,盡來要梳籠她。老媽高抬身價,要索厚禮,從十兩說起,直講到百金方允。還斷過只住一夜,自後總要八兩一夜。誰知聞名來嫖者,一日定有十數起,老媽只揀多的允了,其餘回得口乾。那些人見捱不上,都願增價弄到十二兩一夜。見還熱鬧,竟分起晝夜來。一日八兩,一夜十二兩,一日一夜竟至二十兩,足足鬧了三年,老媽趁了數萬金。誰知愛珠貪淫,不顧性命,老媽貪財,也不顧他。嫖客出了許多銀子,也不肯草草完事,定用了春藥,晝夜不息。愛珠起初快活,後來竟弄到害怕,然已落在其中,哪由他做主?到得三年,身子也壞了,春藥也用多了,毒氣攻心,忽發一身楊梅瘡,破爛起來,臭氣難聞。老媽急急請醫調治,不但不好,且滿身滿頭,遍發無空,又兼了癆弱之症。老媽還恐他過了別的妓女,嫖客知道,久已沒得上門。老媽情急,翻轉面皮,不說虧他趁了多少銀子,反說白養了他三年,將他衣服首飾盡行拿去,仍是舊時打扮,趕逐出門。   當初還有夫人贈的衣銀,不至凍餓。如今身子有病,滿身惡瘡,腰無半文,衣無替換,無可奈何,只得求乞度日。幸有一班少年花子,不怕腌臢,聞他向日之名,願與親近。且見他這般形狀,騙得動燒香的善男信女,可以借他做個討飯的招牌。便日中背他到熱鬧處討飯,夜間扶他到孤廟內同眠。   那一日,眾花子又將他扛到天竺山門口,放下求乞。只見地方總甲,急急趕來道 :「公爺同家眷到此進香,即刻就到, 閒人走開,快些打掃潔淨,不是兒戲的。」和尚聞知,急將蘆席氈單,從山門直鋪到大殿,將眾花子俱趕開了。只因愛珠是個女人,又兼有病,扶他山門側邊,金剛腳下睡倒,又吩咐不許做聲,驚動公爺,不是兒戲的。   言之未已,鋪兵開道,鑾駕已到,合寺和尚,盡跪山門外迎接。只見四乘大轎到得山門,出轎步行進殿。先是太老爺、太夫人,後是公爺與夫人。愛珠偷眼一看,見前面的分明是金雲程父母,後面隨著的確是雲程與夫人。身上都是蟒袍玉帶,頭上沖天冠,夫人是金鳳冠,好不齊整。一時忍不住文,幾步爬上去,將夫人一把扯住,正要說明哀求,被軍牢幾鞭,嚇得和尚急急扯開。還虧夫人吩咐,為燒香到此,不許打入,愛珠方才得免。又見四轎六乘走出,認得是石道全夫妻父子,後又三人,卻是父母與妹子,也是蟒袍鳳冠。欲再上前,已被打怕,只叫一聲 :「父親、母親、妹子,救我一救!」和尚又急急亂喝,員外等也不解其意,竟進去了。後又小轎十數乘,齊齊下轎,身上都是綾羅綢緞,大家笑嘻嘻,一同走進。愛珠一看,只有幾個不認得,其餘都是金林兩家,一向最惱的黃髮大腳粗蠢丫頭,不覺長歎一聲道 :「罷了!罷了!才貌原來一些沒用 的,我父母把我許了一個絕好的丈夫,偶然落難,只合安分自守,如何便料他再無好日,強生生不肯嫁他,把一個丫鬟代夫。   至於妹子,雖生得粗俗,也是同胞姊妹,怎就笑他無出息,事事欺他。還有生身父母,愛我最深,如何拒絕於前,招扳於後,使他破家蕩產,恨我如仇。就是這些丫頭,雖然生得醜陋,服侍總是一般,如何一見如仇,說他只好服侍妹子,如今果然都隨著他。我的好丫頭何在?就是石道全薦來相士,我與無暇改扮,他又不知,不過據相直言,如何便要打他,還遷怒到無瑕身上。他相無瑕是極品夫人,如今隨了公爺,豈不已經極品麼?   他說妹子是二、三品夫人,我也不服,如今這般打扮,豈不也應了他說。我靠了無瑕弘福,還有小小收成,若一離心,不作青樓之女,定為乞丐之妻。又說我氣短色浮,難過三九,如今句句應了,卻好今年是三九之年,一病至此,大約三九之說,又要應了。還有何顏再見他們,不如尋個自盡,等他們出來看見,或者施一口棺木掩埋,庶可免拋屍露骨,便是我的好收成了。」想罷,逐向金剛座上幾撞,登時血流滿地,死於金剛腳下。   且說公爺等進寺燒香畢,到山後遊玩,只見鐵嘴道人迎上。   只彥庵夫婦與雲程從未會過,其餘都是見過的,因改了道妝,都不認得。有光說起,方大家知道,齊齊相見。雲程急問 :「 仙師安在?」鐵嘴指著上邊一尊老君,道 :「此不是仙師麼?」 雲程與俞德上前一看,果與沙灘上賜衣賜丹的一毫不差。雲程道 :「原來仙師就是老君。」齊齊下拜,拜畢向鐵嘴道 :「彼時仙師曾說十五年後天竺相見,再著鐵嘴道人指引行藏,今日果見仙師。又適遇老師在此,請問弟子等將來收成結果,卻是如何?」鐵嘴道 :「公爺等此去前程遠大,一路平安,無煩貧 道饒舌。既蒙下問,且將公爺等本原來歷,略道一二。幸各留心,以期反本歸原,無忘故我。」雲程道 :「正要請教,乞道 其詳。」鐵嘴道 :「公爺是仙師座前守燈仙史,夫人係添油仙 女,只因偶起凡情,被鼠精偷吃燈油,罰降下界一晝夜,以了宿緣。復歸仙界,算來還有七十餘年,那時貧道再來接引。牢記牢記。」雲程道 :「據老師說,只有一晝夜,今已二十七年, 如何還有七十餘年?」鐵嘴道 :「仙家一晝夜,人間已百年。」 雲程道 :「原來如此。只是那鼠精偷了燈油,難道倒罷了?」 鐵嘴道 :「如何罷得,現在人間受了多少苦楚,今已死在金剛腳下,押赴酆都去了,少停便見仙師。還有兩個煉丹弟子,兩個守丹童女,也因起了凡情,罰降人間,配為夫婦,輔佐公爺同歸仙界,乃鐵、石二將軍是也。」雲程又問父母,鐵嘴道:   「受朝廷極品榮封,還有四十餘年同諧到老。」有光亦問父母 並岳父母,鐵嘴道 :「尊翁令岳十五年前已經說過,壽元都有八旬上下,只令岳母少些,亦不脫古稀之年。公爺與將軍復命要緊,夫人等還有故人在外候他相送,速速起行罷,貧道不敢相留了。」雲程道 :「老師既是仙師,徒弟因何也降凡間。」 鐵嘴道 :「我乃仙師執拂弟子,已經歸班五載矣。如今在仙師左邊,執拂的就是。」眾人齊齊向上一看,果有一執拂弟子,儼然鐵嘴無二,回頭鐵嘴已不知去向。問和尚,方知鐵嘴已於五年前在天竺屍解了。眾人大驚,重複下拜,拜完起身來到山門,見了金剛,想起鐵嘴之言,將金剛腳下一看,忽見一個女人睡倒,滿頭鮮血。急喚地方來問,說是一個名妓,名喚愛珠,才貌雙全,且嫖多了人,生了一身惡瘡,被鴇兒趕出,靠著眾花子日日在此討飯,不知方才為何忽然撞死在此。夫人聽說,對石夫人道 :「難道是大小姐不成?」石夫人道:「只怕有些像,我進來時聽得好像有人叫妹子救我一救,我也不解其意。」   夫人道 :「如此一些不差。怪道我進來時,他爬上一把扯住我, 只說是花子求乞,不曾理她。方才仙師又說山門口有故人候我們相送,一定無疑了。」叫丫頭上前細認,都說果是大小姐。   夫人與石夫人聽說,只得稟知翁姑父母與丈夫,商議買具棺木,各取衣裳首飾,替她滿身換了。親自看她入殮,扛到野外擇地埋葬了,方開船起身。雲程又吩咐地方官將鴇兒重處。地方官役知他趁了大銀,立刻拿來打了二十枷號。在彼鴇兒只得買上買下,將所趁金銀用完,方得釋放回家。這也是天理當然。更有愛珠人殮時,土工看見衣服首飾甚是動火,候公爺開船後,夜間盜開棺木盡剝一光,連棺木都不曾蓋好,將就掩埋,此亦刻薄人遇著刻薄之報。   且說雲程同有光等進京復命,龍顏大喜,賜坐賜茶,各賜御酒三杯。光祿寺擺宴,命東宮出陪。宴罷,雲程又將金守道、李總兵為國為民一片妙算苦心,細細奏知。皇上發典部議,封金玉平定王,妻石氏封平定後,榮封三代,子孫世襲。即命蘇州起造王府,賜為宅第。命一年巡視川陝等處,一年巡視浙閩等處。封石有光靖海侯,妻林氏封靖海夫人。封鐵純鋼實受鎮西侯,妻金氏封鎮西夫人。兩家三代俱封贈侯爵,子孫世襲。   金誠齋升福建巡視撫,李紹基升福建提督、全省水師兼轄澎台水師官兵左都提督,俞德賜五品祿,聽金玉調用。一一封賜已畢,各各到任受事,海賊外邦盡皆畏懼深服,一路太平無事。   各生子女,五家互相婚聘。光陰迅速,倏忽已四一餘年,金彥庵、石道全、林員外夫婦六人俱已相繼去世,金玉與有光極盡孝道,見兒孫都已婚配,功名盡皆顯達,各將王侯之位傳與長子,尋收拾一所靜室,塑老君、鐵嘴仙師聖像,三對夫婦在內修真。又經三十年,一日,忽見鐵嘴來迎,那時王侯之位都傳與長孫,兒媳安居在家,立刻喚齊,從容話別,霎時飛升,盡見半空中五色祥雲,長幡寶蓋引接而去。香聞數里,一月而散。   兒孫等媳輩亦皆悲痛,急喚塑匠,就在老君座前塑就六位神像,至今廟貌猶存,合地傳為美談。尚有能言其事者,無不稱頌夫人賢德,痛罵愛珠淫賤。正是,好的流芳百世,壞的遺臭萬年。   今之賴婚改嫁欺貧重富者,看此能不觸目驚心,汗流浹背乎!   何人肯就惡姻緣,係定紅絲莫怨天。   才子每遭嫫母配,巧妻常伴拙夫眠。   若言貧富輪流轉,說到窮途倏變遷。   試看貧窯驟顯達,休輕寒士附腥羶。   人生何事太匆忙,百歲悠悠夢一場。   留點仁慈終受福,多行不義定遭殃。   思趨炎日如駒過,欲靠冰山豈久長。   張眼紅塵多碌碌,何如一枕樂羲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