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兒女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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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兒女英雄傳

Author: active 1842-1851 Wenkang

Release date: May 5, 2008 [eBook #25327]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兒女英雄傳 ***

Produced by Yow Rong Chen

緣起首回開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

俠烈英雄本色,溫柔兒女家風。兩般若說不相同,除是癡人說夢。兒女無非天性, 英雄不外人情。最憐兒女最英雄,才是人中龍鳳。八句提綱道罷。這部評話原是不 登大雅之堂的一種小說,初名《金玉》,因所傳的是首善京都一樁公案,又名《日 下新書》。篇中立旨立言雖然無當於文,卻還一洗穢語淫詞,不乖於正,因又名《 正眼法藏五十三參》。初非釋家言也,後經東海吾了翁重訂,題曰《兒女英雄傳評 話》。相傳是太平盛世一個燕北閒人所作。 據這燕北閒人自己說,他幼年在塾讀書,適逢一日先生不在館裡,他讀到「宰予晝 寢」一章,偶然有些困倦,便把書丟過一邊,也學那聖門高弟隱几而臥。才得睡著 ,便恍惚間出了書房,來到街頭,只見憧憧擾擾,眼前換了一番新世界:兩旁歧途 曲巷中,有無數的車馬輻輳,冠蓋飛揚,人往人來,十分熱鬧,當中卻有一條無偏 無頗的蕩平大路。這條路上只有一個瘦骨銳頭鬢髮根根上指的,在前面挺然直立的 走了去。閒人一時正不知自己走那條路好,想要向前面那個問問修途,苦於自己在 他背後,等閒望不著他的面目。就待一步一趨的趕上借問一聲,不想他愈走愈遠, 那條路愈走愈高,眼前忽然一閃,不見了他,不知不覺竟走到雲端裡來了。 沒奈何,一個人踽踽涼涼站在雲端裡一望,才看出雲外那座天。原來雖說萬變萬應 ,卻也只得一縱一橫。縱裡看去,便是宗動天、日天、月天、水天、火天、金天、 木天、土天、二十八宿天,共是九天;橫裡看去,便是無上天、四人天、切利天、 堅首天、持鬘天、常橋天、福生天、福受天、廣來天、大梵天、焚輔天、梵眾天、 少光天、光音天、無量光天、少淨天、遍淨天、無量淨天、善見天、善現天、無想 天、無煩天、無熱天、無邊空處天、無邊識處天、無所有處天、非想天、非非想天 、色究竟天、須欿摩天、兜率陀天、樂變化天,還有一座他化自在天,共是三十三 天。他到的那個所在,正是他化自在天的天界。 卻說這座天乃是帝釋天尊、悅意夫人所掌,掌的是古往今來忠臣孝子、義夫節婦的 後果前因。這日恰遇見天尊同了夫人升殿,那燕北閒人便隱在一個僻靜去處,一同 瞻仰。只見那: 天宮現彩,寶殿生雲。仙樂悠揚,香煙繚繞。左一行,排一層紫袍銀帶的仙官;右 一行,列幾名翠袖霓裳的宮嬪。階下列著是白旄黃鉞,彩節朱幡。金蓋、銀蓋、紫 芝蓋,映日飛揚;龍旗、鳳旗、月華旗,隨風招展。雕弓羽箭,飛魚袋畫著飛魚; 玉輦金根,馴象官牽著馴象。 飛電馬、追風馬,跨上時電捲風馳;龍驤軍、虎賁軍,用著他龍拿虎跳。一個個, 一層層,都齊臻臻靜悄悄的分列兩邊。殿上龍案頭設著文房四寶,旁邊擺著一個朱 紅描金架子,架上插著四面朱紅繡旗,旗上分列著忠孝節義四個大字。 一時仙樂數聲,畫閣開處,左有金童,右有玉女,手提寶爐,焚著白檀紫降,引了 那帝釋天尊、悅意夫人出來。那天尊,頭戴攢珠嵌寶冕旋,身穿海晏河清龍袞,足 登朱絲履,腰繫白玉?;那悅意夫人,不消說,自然是日月龍鳳襖、山河地理裙了 。身後一雙日月宮扇,簇擁著出來。 那時許多星官神將早排列在階下,只聽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 班。」只見班部叢中閃出四位金冠朱黻的天官,各各手捧文冊一卷,上殿奏道:「 今日正有人間兒女英雄一樁公案該當發落,請旨定奪。」早有殿上宮官接過那文冊 ,呈到龍案上。天尊閃目一看,降旨道:「這班兒發落他閻浮人世去,須得先叫他 明白了前因後果,才免得怨天尤人。但是天機不可預洩,可將那天人寶鏡放在案前 ,叫他各人一照,然後發落。」值殿官領旨,早有一集人抬過一座金鑲玉琢、鳳舞 龍蟠的光明寶鏡來。寶鏡安頓完畢,天尊便把那架上的「忠、孝、節、義」四面旗 兒發下來,交付旁邊四個值殿官,捧到階前,向空中只一展,但見憑空裡就現出許 多人來:為首的是個半老的儒者氣象,裝束得七品琴堂樣子,同著一個半老婆婆, 面上一團的慈祥忠厚。次後便是一個溫文儒雅的白面書生,又是兩個絕代女子:一 個豔如桃李,凜若冰霜;一個裙布釵荊,端莊俏麗。還有一個朱纓花袞的長官,一 個赤面白髯的壯士。又是一個淡妝嫠婦,兩雙中年老年夫妻。還有個六七分姿色的 青衣侍婢。後面隨著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俯伏在殿外。 天尊發落道:「爾等此番入世,務要認定自己行藏,莫忘本來面目,可抬頭向天人 寶鏡一照看!」眾人抬起頭來一看,只見那寶鏡裡初照是各人的本來面目,次後便 見鏡裡大放光明,從那片光裡現出許多離合悲歡、榮枯休咎的因緣來。大眾看了, 也有喜的,也有怒的,也有哀的,也有樂的。這個揚眉吐氣,那個掩目垂頭,鼓舞 一番,歎息一番。看夠多時,只見那寶鏡中金光一閃,結成了一片祥雲瑞靄,現出 了「忠、孝、節、義」四個大字。眾人看了,一齊向上叩首,口中齊祝「聖壽無疆 」。那殿頭官又把旗兒一展,那些人依然憑空而去,愈去愈遠,墮入雲中,不見蹤 影。 悅意夫人向天尊道:「今日天尊的這番發落,可謂歡喜慈悲。只是這班忠臣孝子、 義夫節婦,雖然各人因果不同,天尊何不大施法力,暗中呵護,使他不離而合,不 悲而歡,有榮無枯,有休無咎,也顯得天尊的造化,更可以培養無限天和。天尊意 下何如?」 天尊道:「夫人,你不見那後邊的許多人,便都是這班兒牽引的線索,護衛的爪牙 。至於他各人到頭來的成敗,還要看他入世後怎的個造因,才知他沒世時怎的個結 果。況這氣數有個一定,就是作天的,也不過奉著氣運而行,又豈能合那氣運相扭 ?你我樂得高坐他化自在天,看這樁兒女英雄公案,霎時好耍子也!」 悅意夫人道:「請問天尊,要作到怎的個地步才算得個『兒女英雄』?」 天尊道:「這『兒女英雄』四個字,如今世上人大半把他看成兩種人、兩樁事:誤 把些使氣角力、好勇鬥狠的認作英雄,又把些調脂弄粉、斷袖餘桃的認作兒女。所 以一開口便道是『某某英雄志短,兒女情長』,『某某兒女情薄,英雄氣壯』。殊 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兒女心腸;有了兒女真情,才作得出英雄事業。譬如 世上的人,立志要作個忠臣,這就是個英雄心,忠臣斷無不愛君的,愛君這便是個 兒女心;立志要作個孝子,這就是個英雄心,孝子斷無不愛親的,愛親這便是個兒 女心。至於『節義』兩個字,從君親推到兄弟、夫婦、朋友的相處,同此一心,理 無二致。必是先有了這個心,才有古往今來那無數忠臣烈士的文死諫、武死戰,才 有大舜的完廩濬井,秦伯、仲雍的逃至荊蠻,才有郊祁弟兄的問答,才有冀缺夫妻 的相敬,才有漢光武、嚴子陵的忘形。這純是一團天理人情,沒得一毫矯揉造作。 淺言之,不過英雄兒女常談;細按去,便是大聖大賢身分。 「但是要作到這個地步,卻也頗不容易。只我從開闢以來,掌了這座天關。縱橫九 萬里,上下五千年,求其兒女英雄、英雄兒女一身兼備的,也只見得兩個:一個是 上古女媧氏。只因他一時感動了一點兒女心,不忍見那青天的缺陷,人面的不同, 煉成三百六十五塊半五色石,補好了青天,便完成了浩劫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的覆 載;拈了一撮黃土,端正了人面,便畫一了寅會至酉會八萬六千四百年的人形,從 兒女裡作出這番英雄事業來,所以世人才號他作『神媒』。一個是掌釋教的釋迦牟 尼佛。只因他一時奮起一片英雄心,不許波斯匿國那些婆羅門外道擾害眾生,妄干 國事,自己割捨了儲君的尊嚴富貴,立地削髮出家,明心見性,修成個無聲無色、 無臭無味、無觸無法的不壞金身。任那些外道邪魔,惹不動他一毫的煩惱憂思恐怖 ,把那些外道普化得皈依正道。波斯匿國國王才落得個國治身尊,波斯匿國眾生才 落得個安居樂業。 「到後來,父母同升佛果,元配得證法華,善侶都轉法輪,子弟並登無上。從英雄 上透出這種兒女心腸來,所以眾生都尊他為『大雄氏』。 「此外,三代以下,秦不足道也。講英雄,第一個大略雄才的莫如漢高祖。他當那 秦始皇併吞六國統一四海全盛的時候,只小小一個泗上亭長,手提三尺劍,從芒碭 斬蛇起義,便赤手創成了漢家四百年江山,似乎稱得起個英雄氣壯了。究竟稱不起 ,何也?暴秦無道,群雄並起,逐鹿中原,那漢王與西楚霸王項羽連合攻秦,約先 入關者王之。漢王乘那項王火咸陽、弒義帝、降子嬰、東蕩西馳的時候,早暗地裡 間道入關,進位稱王。那項王是個『力拔山氣蓋世』的腳色,枉費一番氣力,如何 肯休?便把漢王的太公俘了去,舉火待烹,卻特特的著人知會他,作個挾制。替漢 王設想,此時正該重視太公,輕視天下,學那『竊父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 ,樂而忘天下』的故事,豈不是從兒女中作出來的一個英雄?即不然,也該低首下 心,先保全了太公,然後布告天下,問罪興師,合項王大作一場,成敗在所不計, 也還不失為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本色。怎生公然說:『我翁即而翁,而欲烹而翁,請 分我一杯羹?』幸而項王無謀,被他這幾句話牢籠住了,不曾作出來。倘然萬有一 失,他果地謹遵台命,把太公烹了,分杯羹來,事將奈何?要說漢王料定項王有勇 無謀,斷然不敢下手,兵不厭詐,即以君之矛還置君之盾,那項王是個殺人不眨眼 的魔君,漢王豈不深知?豈有以父子天親這等賭氣鬥智的?所以禍不旋踵,天假呂 后,變起家庭,趙王如意死於鴆毒,戚夫人慘極人彘,以致孝惠不祿。這都因漢高 祖沒有兒女真情,枉作了英雄事業,才遺笑千古英雄! 「再要講到兒女,第一個情深義重的莫如唐明皇。為了一個楊貴妃,焚香密誓,私 語告天,道是『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番恩愛,似乎算得是個兒 女情長了。究竟算不得,何也?當元宗天寶改元以後,把個楊貴妃寵得迭蕩驕縱, 幃薄不修。那楊貴妃的來歷倒也不消提起,致傷忠厚。 「獨怪他既有個梅妃,又想著楊妃;及至得了楊妃,便棄了梅妃;又不能終棄梅妃 ,以至惹下楊妃。自己左右的兩個人尚且調停不轉,又丟下六宮佳麗,私通三國夫 人。除了選色徵歌之外,一概付之不聞不問。任著那五王交橫,奸相當權,激反胡 奴,漁陽兵起。他卻有賊不討,轉把個不穩的天下丟開不問,帶上個受累的貴妃, 避禍而行。及至弄到兵變馬嵬,六軍抗命,卻又束手無策,不知究奸相、責驕帥、 斬亂兵,眼睜睜的看著人把個平日愛如性命的個寶貝生生逼死。息壤在彼,『七月 七日長生殿」的話,豈忘之乎?況且《春秋》通例,法在誅心。安祿山之來,為楊 貴妃而來,不是合唐家有甚的不共戴天之仇。唐明皇之走,也明知安祿山為著楊貴 妃而來,合唐家沒甚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不辭蜀道艱難,護著貴妃遠避。及至貴 妃既死,還瞻顧何來?自然就該『王赫斯怒』,撥轉馬頭,馘安祿山之首,懸之太 白,也還博得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給天下兒女子吐一口氣。何以又『三郎 郎當,三郎郎當』,愈走愈遠!固無怪肅宗即位靈武,不候成命。日後的南內西內 ,左遷右遷,父子之間,愈弄愈弄出一番不好處的局面來。就便楊貴妃以有限歡娛 ,無多受享,也使他落了一生笑柄,萬古羞名。這都因唐明皇沒有英雄至性,空談 些兒女情腸,才哭壞世間兒女。可見『英雄兒女』四個字,除了神媒、大雄之外, 一個有名的大度赤帝子、風流李三郎尚且消受不得,勉力不來,怎的能向平等眾生 身上求全責備? 「方今正值天上日午中天,人間堯舜在上,仁風化雨所被,不知將來成全得多少兒 女英雄!正好發落這班兒入世,作一場兒女英雄公案,成一篇人情天理文章,點綴 太平盛事。這便是今日繡旗齊展、寶鏡高懸,發落這樁公案的本意也。」 悅意夫人聽了,一一領會。一切人天皆大歡喜。只見天尊把龍袖一擺,殿頭官才喝 得聲:「退班!」 那燕北閒人耳輪中只聽得一片喧嘩,喊道:「捉!捉!捉!」 隨著便是地坼山崩價一聲響亮,嚇得他一步踏空雲腳,一個立足不穩,早從雲端裡 落將下來。一跤跌醒,卻是一場大夢。 睜開眼來看看,但見院子裡一班逃學的孩子,正在那裡捉迷藏耍子,口裡只嚷道: 「捉!捉!捉!」面前卻立著合他同硯的一個新安畢生,手裡拿著一方界尺,拍的 那桌子亂響,笑嘻嘻的叫道:「醒來!醒來!清天白日,卻怎的這等酣睡?」他道 :「我正夢著一段新奇文章,不曾聽得完,卻被你們這般人來打斷了。」說著,便 把他夢中所聞所見,雲端裡的情書,詳細告訴了那畢生一遍。 畢生道:「先生不在館,你看他大家在那裡捉迷藏,捉得好不熱鬧!我正要拉你去 一同作耍,你倒捉住我說這雲端裡的夢話。快來捉迷藏去!」說著,拉了他便走。 那閒人也就信步隨了他去,一時早把夢中的話忘了一半。不因他這番一個迷藏一捉 ,一生也不曾作得一個好夢,只著了半世昏迷。迷而不覺,也就變成「不可圬也」 的一堵「糞土之牆」,「不可雕也」的一塊「朽木」,便落得作了個「燕北閒人」 。 列公牢記話頭:只此正是那個燕北閒人的來歷,並他所以作那部《正法眼藏五十三 參》的原由,便是吾了翁重訂這部《兒女英雄傳評話》的緣起。這正是:雲外人傳 雲外事,夢中話與夢中聽。 要知這部書傳的是班甚麼人,這班人作的是樁甚麼事,怎的個人情天理,又怎的個 兒女英雄,這回書才得是全部的一個楔子,但請參觀,便見分曉。

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

《兒女英雄傳》的大意,都在「緣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敘。這部書究竟傳的 是些甚麼事?一班甚麼人?出在哪朝哪代?列公雅靜,聽說書的慢慢道來。 這部書近不說殘唐五代,遠不講漢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 樁公案。我們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龍飛東海,建都燕京,萬水朝宗,一統天下。 就這座京城地面,聚會著天下無數的人才。真個是冠蓋飛揚,車馬輻輳。與國同休 的先數近支遠派的宗室覺羅,再就是隨龍進關的滿洲、蒙古、漢軍八旗,內務府三 旗,連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漢官,何止千門萬戶!說不盡的「九天閶闔開宮殿, 萬國衣冠拜冕旒!」這都不在話下。 如今單講那正黃旗漢軍有一家人家,這家姓安,是個漢軍世族舊家。這位安老爺本 是弟兄兩個,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雙名學海,表字水心,人都稱他安二老 爺。論他的祖上,也曾跟著太汗老佛爺征過高麗,平過察哈爾,仗著汗馬功勞上頭 掙了一個世職,進關以後,累代相傳,京官、外任都作過。到了這安二老爺身上, 世職襲次完結,便靠著讀書上進。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學業,因此上見識廣 有,學問超群,二十歲上就進學中舉。怎奈他「文齊福不至」,會試了幾次,任憑 是篇篇錦繡,字字珠璣,會不上一名進士,到了四十歲開外,還依然是個老孝廉。 儒人佟氏,也是漢軍世家的一位閨秀,性情賢慧,相貌端莊,針黹女工不用講,就 那操持家務,支應門庭,真算得起安老爺的一位賢內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 爺夫妻二位子息又遲,儒人以前生過幾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後,才得了一 位公子。 這公子生得天庭飽滿,地格方圓,伶俐聰明,粉妝玉琢,安老爺、佟儒人十分疼愛 。因他生得白淨,乳名兒就叫作玉格,單名一個驥字,表字千里,別號龍媒,也不 過望他將來如「天馬雲龍,高飛遠到」的意思。小的時候,關煞、花苗都過,交了 五歲,安老爺就教他認字號兒,寫順朱兒。十三歲上就把《四書》、《五經》念完 ,開筆作文章、作詩,都粗粗的通順。安老爺自是歡喜。過了兩年,正逢科考,就 給他送了名字。接著院考,竟中了個本旗批首。安老爺、安太太的喜歡自不必說, 連日忙著叫他去拜老師,會同案,誇官拜客。諸事已畢,就埋頭作起舉業的工夫來 。 那時候公子的身量也漸漸的長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溫文儒雅。只因養活得尊貴, 還是乳母丫鬟圍隨著服侍。慢說外頭的戲館、飯莊、東西兩廟不肯教他混跑,就連 自己的大門,也從不曾無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親戚一家兒走走,也是裡頭嬤 嬤媽、外頭嬤嬤爹的跟著。因此上把個小爺養活得十分腼腆:聽見人說句外話,他 都不懂;再見人舉動野調些,言談粗魯些,他便有氣,說是下流沒出息;就連見個 外來的生眼些的婦女,也就會臊的小臉通紅,竟比個女孩兒還來得尊重。 那安老爺家的日子,雖比不得在先老輩手裡的寬裕,也還有祖遺的幾處房莊,幾戶 家人。雖然安老爺不善經理家計,仗著這位太太的操持,也還可以勉強安穩度日。 他家的舊宅子本在後門東不壓橋的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賞的賜第,內外也有百十間 房子。自從安老爺的老太爺手裡,因晚年好靜,更兼家裡人口稀少,住不了許多房 間,又不肯輕棄祖業,倒把房子讓給遠房幾家族人來住,留了兩戶家人隨同看守, 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窮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卻搬到墳園上去居 住。他家這墳園又與別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帶,這地方叫作雙鳳村。相傳說, 從前有人見兩隻彩鳳落在這地方山頭上,百鳥圍隨,因此上得了這個村名。這地原 是安家的老圈地,到了安老爺的老太爺手裡,就在這地裡踹了一塊吉地,作了墳園 ,蓋了陰陽兩宅。又在東南上蓋了一座小小莊子,雖然算不得大園庭,那亭台樓閣 樹木山石,卻也點綴結構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幾座名山大剎,圍著莊子都是自己 的田園,佃戶承種交租。 那安老爺的老太爺臨終遺言,曾囑咐安老爺說:「我平生在此養靜,一片心神都在 這個地方,將來我百年以後,不但墳園立在這裡,連祠堂也要立在這裡。一則,我 們的宗祠裡本來沒有地方了;二則,這園子北面、土山以後、界牆以前,正有一塊 空地,你就在這地方正中給我蓋起三間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們既可以就近照應 ,便是將來的子孫,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著這點地方,也還可以耕種讀書,不至 凍餓。」 後來安老爺便謹遵父命,一一的照辦。此是前話不提。 傳到安老爺手裡,這位老爺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懶心灰,就 守定了這座莊園,課子讀書,自己也理理舊業。又有幾家親友子弟,因他的學問高 深,都送文章請他批評改正,一天卻也沒些空閒。偶然閒來,不過飲酒看花,消遣 歲月,等閒不肯進城。安太太又是個勤儉當家的人,每日帶了僕婦侍婢料理針線, 調停米鹽。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舉成名,不干外事。外頭自有幾個老成家人 支應門戶。又有公子的一個嬤嬤爹,這人姓華名忠,年紀五十歲光景,一生耿直, 赤膽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盡心,就連安老爺的一應大小家事,但是交給他的 ,他無不盡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塌,真算得「奶公子裡的一個聖人」。 因此,老爺、太太待他格外加恩,不肯當一個尋常奶公子看待。這安老爺家,通共 算起來,內外上下也有三二十口人,雖然算不得簪纓門第、鐘鼎人家,卻倒過得親 親熱熱,安安靜靜,與人無患,與世無爭,也算得個人生樂境了。 這年正適會試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爺、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過,便帶了公子進 城。拜過宗祠,到至親本家幾處拜望了拜望,仍舊回家。匆匆的過了燈節,那太太 便將安老爺下場的考籃、號簾、裝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點出來。 安老爺一見,便問說:「太太,你此時忙著打點這些東西作甚麼?」 太太說:「這離三月裡也快了,拿出來看看,該洗的縫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當 了,省得臨時忙亂。」 那安老爺拈著幾根小鬍子兒含笑說:「太太,你難道還指望我去會試不成?你算, 我自二十歲上中舉,如今將及五十歲,考也考了三十年了,頭髮都考白了,『功名 有福,文字無緣』,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癡想。況你我如今有了玉格這個孩子,看去 還可以望他成人,倒不如留我這點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來,倒是正 理。太太,你道如何?」 太太還沒及答話,公子正在那裡檢點那些考具的東西,聽見老爺的話,便過來規規 矩矩、慢條斯理的說道:「這話還得請父親斟酌。要論父親的品行學業,慢道中一 個進士,就便進那座翰林院,坐那間內閣大堂,也不是甚麼難事。但是功名遲早, 自有一定。天生應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親無意功名,也要把這進士中了,才 算得作完了讀書的一件大事。」 安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孩子話!」那太太便在旁說道:「老爺,玉格這 話很是,我也是這個意思。這些話我心裡也有,就是不能像他說的這麼文謅謅的。 老爺竟是依他的話,打起高興來。管他呢,中了,好極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 這一場也不要緊,也是嘗過的滋味兒罷咧!」 列公,這科甲功名的一途,與異路功名卻是大不相同。這是件合天下人較學問見經 濟的勾當,從古至今,也不知牢籠了多少英雄,埋沒了多少才學。所以這些人寧可 考到老,不得這個「中」字,此心不死。安老爺用了半生的心血,難道果真就肯半 途而廢不成?原是見了這些考具,一時的牢騷話。 及至聽見公子小小年紀說了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歡喜,又恐怕小人兒高興,只 得笑著說是「小孩子話」。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勸,不覺得就鼓起高興來,說道 :「既如此,就依你們娘兒們的話,左右是家裡白坐著,再走這一趟就是了。」 說著,看看到了三月初間,太太把老爺的衣帽、鋪蓋、吃食等件打點清楚,公子也 忙著揀筆墨,洗硯台,包草稿紙。諸事停當,這安老爺便坐車進城,也不租小寓, 就在自己家裡住下。這房子雖說有幾家本家住著,正所兒沒佔,原備安老爺、太太 、公子有事進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這家人們知道老爺回家,前幾天 就收拾鋪設,掃地焚香的預備停妥。 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發公子帶了隨使家丁,跟隨老爺進城。進場出場,又按著 日子打發家人接送,預備酒飯,打點吃食。公子也來請安問候,都不必細說。 三場已畢,這老爺出了場也不回家,從場門口坐上車,便一直的回莊園來。太太、 公子接著,問好請安,預備酒飯,問了一番場裡光景。一時飯罷,公子收撿筆硯, 便在卷袋裡找那三場的文章草稿。尋了半日,只尋不著,便來問安老爺說:「文章 稿子放在哪裡了?等我把頭場的詩文抄出來,好預備著親友們要看。」安老爺說: 「我三場都沒存稿子,這些事情也實在作膩了。便有人要看,也不過加上幾個密圈 ,寫上幾句通套批語,贊揚一番說:『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還是個 依然故我,也無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沒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給人看,連你也不必看 。這一出場,我就算中了。」說畢,撚鬚而笑。公子聽了無法,只得罷了。 日月迅速,轉眼就是四月。到了放榜的頭一天晚上,這太太弄了幾樣果子酒菜,預 備老爺候榜,好聽那高中的喜信。 安老爺坐下,就笑著說道:「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聽我告訴你們:外頭只知道 是明日出榜,其實場裡今日早半天就拆彌封,填起榜來了。規矩是拆一名,唱一名 ,填一名。就有那班會想錢的人,從門縫兒裡傳出信來,外頭報喜的接著分頭去報 。如今到了這時候不見動靜,大約早報完了,不必再等。你們既弄了這些吃的,我 樂得吃個河涸海乾睡覺。」說完,吃了幾杯悶酒,又說了會閒話,真個就倒頭酣呼 大睡。 那太太同公子並內外家人不肯就睡,還在那裡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鐘(亮鐘:意 指天將亮的時分。古時天將亮時打五更鐘。)以後無信,大家也覺得是無望了,又 乏又困,興致索然,只得打點要睡。上房剛剛關了房門,忽聽得大門打得山響,一 片人聲,報說:「頭二三報,報安老爺中了第三名進士!」 列公,你道安老爺既中得這樣高,為甚麼直到此時才報? 原來填榜的規矩,從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 的光景了,然後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時候,那場裡辦場的委員,以至書吏、衙 役、廚子、火夫,都買了幾斤蠟燭,用釘子釘的大木盤插著,托在手裡,輪流圍繞 ,照耀如同白晝,叫作「鬧五魁」。那點過的蠟燭,拿出來送人,還算一件取吉利 的人情禮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爺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報喜的誰不想這個 五魁的頭報,一得了信,便隨著起早下圓明園的車馬,從西直門連夜飛奔而來,所 以到這裡天還沒亮。 閒話休提。這太太因等不見喜信,正在卸妝要睡,聽得外面喧嚷,忙叫人開了房門 ,出去打聽。那門上的家人早把報條接了進來,給老爺、太太、公子叩喜。這一番 吵吵,安老爺也醒了,連忙披衣起來,公子呈上報條看了,滿心歡喜。 一時想起來,自己半生辛苦,黃卷青燈,直到鬚髮蒼然,才了得這樁心願,不覺喜 極生悲,倒落了幾點淚。太太也覺心中頗有所感,忍淚含笑勸解說:「老爺,這正 該喜歡,怎麼倒傷起心來呢?」定了一會,大家才喜逐顏開,滿臉堆下笑來。 公子便去打點寫手本、拜帖職名,以及拜見老師的贄見、門包、封套。家人們在外 邊開發喜錢。緊接著就有內城各家親友看了榜先遣人來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頭臉 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沒了,忙忙的帶著 丫鬟僕婦,一面打點帽子衣服,又去平兑銀兩,找紅氈,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 日勤謹的好處,一件一件的預先弄妥,還不費事。安老爺看著太太忙得連袋煙也沒 工夫吃,便說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沒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後半天進城不遲 ,歇歇再收拾罷!」說著,自己梳洗已畢,忙穿好了衣服,先設了香案,在天地前 上香磕頭,又到佛堂、祠堂行過了禮,然後內外家人都來叩喜。這些情節,都不必 細講。 安老爺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隨手用的東西,便催著早些吃飯。吃飯中間,公子便說: 「父親雖然多辛苦了幾次,如今卻高高的中了個第三,可謂『上天不負苦心,文章 自有定論』,將來殿試,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個第三就好了!」安老爺笑說 :「這又是孩子話了,那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咱們旗人是沒分的。也不 是旗人必不配點那狀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覺得旗人可以吃錢糧,可以考 翻譯,可以挑侍衛,宦途比漢人寬些,所以把這一甲三名留給天下的讀書人,大家 巴結去。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植人材的意思。況且『探花』兩個字,你可知道他 怎麼講?那狀元,自然要選一個才貌品學四項兼備的,不用講了;就是探花,也須 得個美少年去配他,為的是瓊林宴的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頭上,作 一段瓊林佳話。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雖然不至於老邁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 世上那有這樣白頭蹀躞的探花?豈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樣,那不叫作『探花』, 倒叫作『笑話兒』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穩的。」老爺說:「那又不然。在常情論,那名 心重的,自然想點個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個榜下知縣;有才氣的, 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書,就不大有人想了;歸班更不必講。我的見識卻與人 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縣,不拿出天良來作,我心裡過不去;拿出天良來作,世路 上行不去--那一條路兒可斷斷走不得!至於那入金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 業,我過了景了。就便用個部屬做呢,還做得來,但是這個年紀,還靴桶兒裡掖著 一把子稿,滿道四處去找堂官,也就露著無趣。我倒想用個冰冷的中書,三年分內 外用--難道我還就外用不成?--那時一紙呈兒,掛冠林下,倒是一樁樂事。不 然,索性歸了班,十年後才選得著。且不問這十年後如何,就這十年裡,我便課子 讀書,成就出一個兒子來,也算不虛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聽了 ,說道:「老爺也忒慮得遠。我只說萬事都是盡人事,聽天命,自有個一定。」老 爺說:「太太這話卻倒不錯。」 說話間,一時吃罷了飯,便有幾家看文章的門生、學生趕來道喜。人來人往,應酬 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爺才得進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長班送信,告知老 爺中在第幾房,並房師的官銜、姓名、科分、住處。從次日起,便去拜房師,拜座 師,認前輩,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刻齒錄,刻硃卷。那房師、 座師見了都說:「一見你這本卷子,便知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見 文有定評。」說著,十分歎贊。 這安老爺一連忙了數日,不曾得閒,直等謝恩領宴諸事完畢,才得略略安靜。五十 歲的老頭兒,也得伏案埋頭作起楷來。 轉眼覆試朝考已過,緊接著殿試。那老爺的策文雖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 卻頗頗的有些經濟議論,與那抄策料填對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見了,都道:「定入 高選。」怎奈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樣子、送詩篇兒這些門路,都不曉 得去作。自己又年屆五旬,那殿試卷子作的雖然議論恢宏,寫的卻不能精神飽滿, 因此上點了一個三甲。及至引見,到了老爺這排,奏完履歷,聖人往下一看,見他 正是服官政的年紀,臉上一團正氣,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誠。這要作一個地方官,斷 無不愛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單裡「安學海」三個字頭上,點了一個硃點,用了榜下 知縣。 少時引見一散,傳下這旨意來。安老爺一聽,心裡說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 條路,恰恰的走到這條路上來!」登時倒抽了一口氣,涼了半截。心裡的那番懊惱 ,不但後悔此番不該會試,一直悔到當年不該讀書,在人群兒裡險些兒不曾哭了出 來。便有一班少年新進湊來攜手作賀。有的說:「班生此去,何異登仙!」又有的 說:「當年是『擁書權拜小諸侯』,而今真個『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 說是:「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補好缺的。」又有的說:「『在京的和 尚,出外的官』,這就得了!」一面就答訕著薦幕友,薦長隨。落後還是幾位老師 認真關切,走來問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報國,況這宦途如海 ,哪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談罷。」這老爺也只得一一的應酬一番。又有那些看 文章的門生,跟著送引見,見老爺走了這途,轉覺得依依不捨。安老爺從上頭下來 ,應酬了大家幾句,回到下處,吃了點東西,向應到的幾處勉強轉了一轉,便回莊 園上來。 那時早有報子報知,家人們聽見老爺得了外任,個個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合公子見 老爺進門來愁眉不展,面帶憂容,便知是因為外用的原故。一時且不好安慰,倒提 著精神談了些沒要緊的閒話。老爺也強為歡笑,說:「鬧了這許多天了,實在也乏 了,且讓我歇一歇兒,慢慢的再計議罷。」 誰想有了年紀的人,外面受了這一向的辛苦勞碌,心裡又加上這一番的煩惱憂思, 次日便覺得有些鼻塞聲重,胸悶頭暈,懨懨的就成了一個外感內傷的病。安太太急 急的請醫調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熱往來,又轉了瘧疾;瘧疾才止,又得了秋後痢 疾。無法,只得在吏部遞了呈子,告假養病。每日價醫不離門,藥不離口,把個安 太太急得燒子時香,吃白齋,求籤許願,鬧得寢食不安。連公子的學業功課,也因 侍奉湯藥漸漸的荒廢下來。直到秋盡冬初,安老爺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舊。依安 老爺的心裡,早就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關切一邊的師友親戚骨肉, 都以天恩祖德報國勤民的大義勸勉,老爺又是位循規蹈矩聽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 只得呈報銷假投供。可巧,正遇著南河高家堰一帶黃河決口,俗語說:「倒了高家 堰,淮揚不見面。」這一個水災,也不知傷了多少民田民命!地方大吏飛章入奏請 帑,並請揀發知縣十二員到工差遣委用。這一下子,又把這老爺打在候補候選的裡 頭挑上了。 列公,安老爺這樣一個有經濟有學問的人,難道連一個知縣作不來?何至於就愁病 交加到這步田地!有個原故。只因這老爺的天性恬淡,見識高明,廣讀詩書,閱盡 世態。見世上那些州縣官兒,不知感化民風,不知愛惜民命,講得是走動聲氣,好 弄銀錢,巴結上司,好謀升轉。甚麼叫錢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親、家丁、書 吏,不去過問,且圖一個旗鑼扇傘的豪華,酒肉牌攤的樂事。就使有等稍知自愛的 ,又苦於眾人皆醉,不容一人獨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動輒不是 給他加上個「難膺民社」,就是給他加上個「不甚相宜」,輕輕的就端掉了,依然 有始無終,求榮反辱。 因此上自己一中進士,就把這知縣看作了一個畏途。如今索性挑了個河工,這河工 更是個有名的虛報工段、侵冒錢糧、逢迎奔走、吃喝攪擾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難 作。自己一想,可見宦海無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裡了,倒不如聽命由 天的闖著做去,或者就這條路上立起一番事業,上不負國恩,下不負所學,也不見 得。老爺存了這個念頭,倒打起精神,次第的過堂引見,拜客辭行,一切瑣屑事情 都已完畢,才回到莊園。 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說:「欽限緊急,請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 也有說該坐長船的,也有說該走旱路的,也有說行李另走的,也有說家眷同行的。 安老爺說:「你們大家且不必議論紛紛,我早有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主見在此。」這 正是: 得意人迷失意事,一番歡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爺此番起行赴官怎的個主見,下回書交代。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這回書緊接前回,講的是那安老爺揀發了河工知縣,把外面的公私應酬料理已畢, 便在家打點起上路的事來。 這日飯罷無事,想要先把家務交代一番,因傳進了家中幾個中用些的家人,內中也 有機伶些的,也有糊塗些的,誰不想獻個慇懃,討老爺喜歡,好圖一個「門印」的 重用?那知老爺早打了個「僱來回車」的主意,便開口先望著太太說道:「太太, 如今咱們要作外任了。我想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講補缺的話,就是候補知縣,也不 知天准我做不准我做,還不知我准我做不准我做。」說到這裡,大家就先怔了一怔 ,太太只得答應了一聲。 只聽老爺往下說道:「我的怕做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這條路。在 官場上講,實在是天恩,我有個不感激報效的嗎?但是,我的素性是個拘泥人,不 喜繁華,不善應酬,到了經手錢糧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頭去作官,自然非家居 可比,也得學些圓通。但那圓通得來的地方好說,到了圓通不來,我還只得是笨做 。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暫且不帶家眷,我一個人 帶上幾個家人,輕騎簡從的先去看看路數。如果處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發人 來接家眷不遲。家裡的事,向來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囑咐。我的盤 纏,現有的儘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慮者,家裡雖有兩個可靠的家人,實在懂 事的少。玉格又年輕,萬一有個緊要些的事兒,以至寄家信、帶東西這些事情,我 都托了烏明阿烏老大了。他雖和咱們滿洲漢軍隔旗,卻是我第一個得意門生,他待 我也實在親熱。那個人將來不可限量,太太看著,幾天兒就上去了。我起身後他必 常來,來時太太總見見他,玉格也可以和他時常親近,那是個正經人。此外,第一 件心事,明年八月鄉試,玉格務必教他去觀觀場。」因向公子說:「你的文章,我 已經托莫友士先生和吳侍郎給你批閱,可按期取了題目來,作了分頭送去。」公子 一一答應。 說到這裡,太太才要說話,只見老爺又說道:「哦,還有件事。前日我在上頭遇見 咱們旗的卜德成卜三爺,趕著給玉格提親。」太太聽見有人給公子提親,連忙問道 :「說得是誰家?」老爺道:「太太不必忙著問,這門親不好做,大約太太也未必 願意。他說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雖不是查不出號兒來的人家,現在通共 就是我這樣一個七品大員,無端的去和這等闊人家兒去做親家,已經不必;況且我 打聽得姑娘脾氣驕縱,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後,倘然他再托人來說,就回覆說我沒 留下話就是了。至於玉格,今年才十七歲,這事也還不忙。我的意思,總等他進一 步功名成就,才給他提親呢。」太太說:「這家子聽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著我 們這麼一個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沒那富室豪門找上門來,只怕兩三家子趕著 提來還定不得呢!」 老爺說:「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正、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 孩子,那怕他是南山裡、北村裡都使得。」太太說:「教老爺說的,真個的,我們 孩子怎麼了,就娶個南山裡北村裡的?這時候且說不到這些事,倒是老爺才說的一 個人兒先去的話,還是商量商量。老爺雖說是能吃苦,也五十歲的人了,況且又是 一場大病才好,平日這幾個丫頭們服侍,老婆子們伺候,我還怕他們不能週到,都 得我自己調停,如今就靠這幾個小子們,如何使得呢?再說,萬一得了缺,或者署 事有了衙門,老爺難道天天在家不成?別的慢講,這顆印是個要緊的,衙門裡要不 分出個內外來斷乎使不得!老爺想想。」老爺說:「何嘗不是呢!我也不是沒想到 這裡。但是玉格此番鄉試是斷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 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麼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親無法不起身赴官,自己無法不留京鄉試,父子的一番離別 ,心裡十分難過。就以父親的身子、年紀講,沿路的風霜,異鄉的水土,沒個著己 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聽父母的這番為難是因自己起見,他便說道:「我 有一句糊塗話不敢說,只怕父母不准。據我的糊塗見識,請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 在家裡。」老爺、太太還沒等說完,齊說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說:「請聽我 回明白了。要講應酬世路,料理當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來的膽兒小,不出頭 ,受父母的教導不敢胡行亂走的,這層還可以自信。至於外邊的事,現在已經安頓 妥當了。家裡再留下兩個中用些的家人支應門戶,我不過查查問問,便一意的用起 功來。等鄉試之後,中與不中,就趕緊起身,後趕了去,也不過半年多的光景。一 舉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聽了,只是搖頭,老爺也似乎不以為可。但是左歸右歸,總歸不出個道理來。 還是老爺明決,料著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聽了公子 的這番話,想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這番話,雖說的是孩子話,卻也有些兒 見識。我一個人去,你們娘兒兩個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沒有甚麼不放心 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沒甚麼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個玉格在家,我同太 太的不放心--這本是樁天生不能兩全的事。譬如咱們早在外任,如今從外任打發 他進京鄉試,難道我合太太還能跟著他不成? 況且他也這麼樣大了,歷練歷練也好。他既有這志向,只好就照他這話說定了罷。 太太想著怎樣?」那太太聽了,自然是左右為難,但事到其間,實在無法,便向老 爺說道:「老爺見的自然不錯,就這樣定規了罷。但是老爺前日不是說帶了華忠去 麼?如今既是這樣說定了,把華忠給玉格留下。那個老頭子也勤謹,也嘴碎,跟著 他,裡裡外外的,又放一點兒心。」 老爺連說:「有理,我要帶了華忠去,原為他張羅張羅我的洗洗汕汕這些零星事情 ,看個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該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裡的事,有宋官兒一個 人也照料過來了。」 當日計議已定,便連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爺一面又把自己從前拜從過一 位業師跟前的世弟兄程師爺請來,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溫習舉業,幫著支應外客。那 程師爺單名一個式字。他也有個兒子,名叫程代弼,雖不能文,卻寫得一筆好字, 便求安老爺帶去,不計修金,幫著寫寫來往書信。外邊去的,是門上家人晉升,簽 押家人葉通,料理家務家人梁材,還有戴勤並華忠的兒子隨緣兒,大小跟班的三四 個人,外薦長隨兩三個人,以至廚子、火夫人等;內裡帶的是晉升家的、梁材家的 、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便是戴勤的女孩兒,並其餘的婆子丫鬟 ,共有二十餘人。老爺一輛太平車,太太一輛河南棚車,其餘家人都是半裝半坐的 大車。諸事安排已畢,這老爺、太太辭過親友,拜別祠堂,便擇了個長行吉日,帶 領裡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這日,公子送到普濟堂,老爺便不教往下再送。當下爺兒娘兒們依依不舍,公子只 是垂淚,太太也是千叮萬囑沾眼抹淚的說個不了。老爺便忍著淚說道:「幾天的離 別,轉眼便得聚會,何必如此!」說著又吩咐了公子幾句安靜度日、奮勉讀書的話 ,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車去了。 公子送了老爺、太太動身,眼望著那車去得遠了,還在那裡呆呆的呆望。那老爺、 太太在車上也不由得幾次的回頭遠望,只是戀戀不舍。這正是古人說的:「世上傷 心無限事,最難死別與生離。」這公子一直等一行車輛人馬都已走了,又讓那些送 行的親友先行,然後才帶華忠並一應家人回到莊園。真個的,他就一納頭的杜門不 出,每日攻書,按期作文起來。這且不表。 且說那安老爺同了家眷自普濟堂長行,當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無非是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不則一日,到了王家營子。 渡過黃河,便到南河河道總督駐紮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長班預先給找 下公館,沿河接見。上下一行人便搬運行李,暫在公館住下。安老爺草草的安頓已 畢,便去拜過首縣山陽縣各廳同寅,見過府道,然後才上院投遞手本,稟到稟見。 那河台本是個從河工佐雜微員出身,靠那逢迎鑽於的上頭,弄了幾個錢,卻又把皇 上家的有用錢糧,作了他致送當道的進身獻納,不上幾年,就巴結到河工道員。又 加他在工多年,講到那些裹頭挑壩、下埽加堤的工程,怎樣購料,怎樣作工,怎樣 省事,怎樣賺錢,那一件也瞞他不過。因此上歷署兩河事務,就得了南河河道總督 。待人傲慢驕奢,居心忌刻陰險。 那時同安老爺一班兒揀發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門路,要了書信,先趕到 河工,為的是好搶著鑽營個差委。 及至安老爺到來,投遞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覺他怠慢來遲。 又見京中不曾有一個當道大老寫信前來托照應他,便疑心安老爺仗著是個世家旗人 ,有心傲上。隨吩咐說:「教他等見官的日子隨眾參見。」安老爺是個坦白正路人 ,那裡留心這些事? 一般也隨眾打點些京裡的土儀,給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傳了進去,交給 門上。那門上家人看了看禮單,見上面寫著不過是些京靴、縉紳、杏仁、冬菜等件 ,便向巡捕官發話道:「這個官兒來得古怪呀!你在這院上當巡捕也不是一年咧, 大凡到工的官兒們送禮,誰不是緙繡呢羽、綢緞皮張,還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 ,怎麼這位爺送起這個來了?他還是河員送禮,還是『看墳的打抽豐』(歇後語有 「看墳打抽豐--吃鬼」。此指十分吝嗇。)來了?這不是攪嗎!沒法兒,也得給 他回上去。」說著,回了進去,又從中說了些懈怠話。那河台心裡更覺得是安老爺 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當時吩咐出來,說:「大人向不收禮,這樣的費 心費事,教安太爺留著送人罷!」。 次日,正是見官日子,安老爺也隨眾投了手本。少時傳見,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爺 是個不通世路、沒有才幹的人,及至見面,遞上履歷,才知這老爺是由進士出身。 又見他舉止安詳,言詞慷慨,心裡說:「這人既是如此通達諳練,豈有連個送禮的 輕重過節兒他也不明白的理?這分明看我是個佐雜出身,他自己又是兩榜,輕慢我 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動了個忌才之意,淡淡的問了幾句話,就起身讓走,送出來了。那安老爺也只 道新官見面之常,不過如此,也不在意。從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補聽差,除了三八上 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閒無事。安老爺本是個雅量,遇著那些同寅宴會,卻也 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兒舞女,再遇見打牌搖攤,可就弄不來了。久之,那些同寅 也覺得他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漸漸的就有些聲氣不通起來。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稟報,稟稱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這缺本是個工段最簡的 冷靜地方,又恰巧輪到安老爺署事到班,便下札懸牌,委了安老爺前往署事。安老 爺接了委牌,稟辭出來,又到府裡稟辭。准安府見面先談了幾句官話,便問:「吾 兄,你請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沒有?」安老爺說:「卑職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 合大人討人呢。」知府說:「很好。那前任請的朋友錢公就很妥當,你就請他蟬聯 下去罷。」 說著,從靴掖兒裡掏出一個名條。安老爺連忙的接過來,見上面寫著「錢如甫」三 個字,當下收了。 這天便是山陽縣請吃晚飯,飲酒中間,安老爺也請教了一番到工如何辦事的話。那 首縣便說:「辦工首在得人,兄弟這裡卻有一個千妥萬當的人,他從前就在邳州衙 門,如今在兄弟這裡。只是兄弟這里人浮於事,實在用不開。二哥,你帶了他去, 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說著,便叫了那人來叩見。 安老爺一看,見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顴骨,一雙鼠目,幾根黃鬚,看去就不像個安 分之徒。因是首縣薦的,便先問了問他的名姓。那人回稱姓霍,名叫士端。那首縣 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爺公館伺候去罷。」那人謝了一謝,便退下去。一時酒散 。安老爺次日便拜客辭行,帶了家眷奔邳州而來。 於路無話。到了那裡,自有一班的書吏衙役迎接,並那到任堂規以至同城官員如何 接風宴會,都不必煩瑣。安老爺到任後,所喜工輕政簡,公事無多,老夫妻二人就 照平日在家一般的過起勤儉日子來,心中只是記掛著公子。所喜接得幾封家信,知 道家中安靜,公子照常讀書,也就無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爺接著邳州直河巡檢的稟報,報稱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沖刷,土岸蟄 陷,稟請興修。安老爺接了案帖,親自帶了工書人等到工查看,不過有十來丈工程 ,偶因木樁脫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卻都不曾衝去,盡可撈用。那土工也蟄陷得 無多,自己雖不懂,看了去大約也不過百十金的事。回來便吩咐該房書役辦稿,就 在歲修銀兩項下動支趕辦。 次日,房裡送進稿來,先送師爺點定,簽押呈上老爺標畫。見那稿倒還辦得明白, 只那工段的尺丈,購料的堆垛,錢糧的多少,卻空著沒填,旁邊黏著一個小小紅簽 兒,上寫著「請內批」三個字。那該辦的師爺也不曾填寫。老爺當下叫簽押,說: 「你去問問師爺,這數目怎麼沒填寫?想是漏了。」少停簽押回稱說:「問過師爺 ,師爺說候老爺把錢糧數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來是這等辦的。」老爺說:「 這怎麼講?難道我自己會銷算不成?你大約沒聽清楚,等我自己問去罷。」 說著,便起身來到書房。 那師爺聽得東家過來了,連忙換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腳底下可還是兩隻鞋。送茶 讓坐已畢,老爺就問起這句話來。只見那師爺咬文嚼字的說道:「規矩是這等的, 要東家批定了報多少錢糧,晚生才好照著那錢糧的數目核算工料的。」老爺說:「 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著丈尺算工料,核著工料算錢糧,怎麼 倒先定錢糧數目呢?況且叫我批定,又怎樣個約略核計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現勘 的丈尺,據先生你看應用多少錢糧?」那師爺說:「要照現勘的丈尺,多也不過百 十金罷了。」老爺說:「可又來!就照著這數目據實報出去就是了。」那師爺連連 搖頭說:「這是作不來的!」老爺便問:「這又怎麼講呢?」那師爺道:「承東家 不棄,請晚生在這衙門幫辦公事,可不敢不傾心吐膽的奉告:我們這些河工衙門, 這『據實』兩個字是用不著、行不去的哪。即如東家從北京到此,盤費日用,府上 衙門,內外上下那一處不是用錢的?況且京中各當道大老,合本省的層層上司,以 至同寅相好,都要應酬的到,尤其不容易。這也在東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說 。但是,就我們這衙門講,晚生是有也可,沒有也可,倒也不計較。只這內而門印 、跟班,以至廚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個不是指望著開個口 子,弄些工程吃飯的?此猶其小焉者也。再加一個工程出來,府裡要費,道裡要費 ,到了院費,更是個大宗。這之後,委員勘工要費,收工要費,以至將來的科費、 部費,層層面面,那裡不要若干的錢?東家是位高明不過的,請想想,可是『據實 』兩個字行得去的?」 老爺聽了這話,心下一想:「要是這樣的頑法,這豈不是拿著國家有用的帑項錢糧 ,來供大家的養家肥己、胡作非為麼?這我可就有點子弄不來了。」因向那師爺說 道:「據先生你講起來,這外費是沒法的了。至於我的家人,斷乎不必,我的這層 更不消提起。」那師爺見不是路,固然不願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 無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錢糧,報了出去。從此衙門內外人人抱怨, 不說老爺清廉,倒道老爺呆氣,都盼老爺高升,說:「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紮 上口袋嘴兒了!」 且不說眾人的七言八語。卻說一日忽然院上發下了一角公文,老爺拆開一看,原來 是自己調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爺看畢,正在心裡納悶,說:「我到這裡不久,又 調署了高堰,這是何意?」早見那長隨霍士端興匆匆的走上來道喜,說:「這實在 是件想不到的事!這缺要算一個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調署了老爺, 這是上頭看承得老爺重,再不然,就是老爺京裡的有甚麼硬人情兒到了。這番調動 ,老爺可必得像模像樣答上頭的情,才使得呢!」 老爺便說:」我也不過是盡心竭力,事事從實,慎重皇上家的錢糧,愛惜小民的性 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難道還有個甚麼別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說:「這個全 不在此。只這眼前便有一個機會,小的正要回老爺: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壽,可不 知老爺打算怎麼樣個行法?」老爺道:「那早已辦妥當了。我上次在淮安,首縣就 說過,每個備銀五十兩,公辦壽屏壽禮,我已經交給首縣了。」霍士端笑道:「難 道老爺打算這樣就完了不成?」老爺說:「依你還要怎樣呢?」霍士端回說:「小 的可敢說『怎麼樣』呢,不過是老爺待小的恩重,見不到就罷了;既見到了,要不 拿出血心來提補老爺,那小的就喪盡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說:那淮徐道是綢緞紗 羅;淮揚道辦的秀氣,是四方硯台,外面看著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著端石硯台,裡 面卻用赤金鑄成,再用漆罩上一層,這分禮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 兩遼參;河庫道辦的更巧,是專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頃地,把莊頭佃戶兑給本宅的少 爺,卻把契紙裝了一個小匣兒,帶到院上當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廳,也各有各的 路數,各有各的巧妙。老爺如今就這五十兩公分,如何下得去?何況老爺現在調署 這樣一個美缺呢!」 老爺說:「這可就罷了我了!慢說我沒有這樣家當,便有,我也不肯這樣作法。」 霍士端說:「這事老爺有甚麼不肯的?這是有去有來的買賣,不過是拿國家庫裡錢 搗庫裡的眼,弄得好,巧了還是個對合子的利兒呢!不然的時候,可惜這樣個好缺 ,只怕咱們站不穩。」老爺聽到這裡,便說:「你不必往下講了,去罷,去罷!」 那霍士端看這光景,料是說不進去,便讪讪的退了下來,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話休絮煩。安老爺自從接了調署的札文,便一面打發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門任所,自 己一面打點上院謝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壽。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壽期將近,預 先擺酒唱戲,公請那些個河員。眾人的禮物都是你賭我賽,不亞如那臨潼鬥寶一般 。獨安老爺除了五十兩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個頭,吃了一碗麵,便匆匆的謝委稟 辭,上任而去。 不則一日,到了新任,只見那里人煙輻輳,地道繁華,便是衙門的氣概,吏役的整 齊,也與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門不同。更兼工段綿長,錢糧浩大,公事紛繁,一連 幾日接交代,點垛料,核庫冊,又加上安頓家眷,把個安老爺忙得茶飯無心,坐臥 不定,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合安老爺那等不合式,安老爺又是個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沒 有一毫的趨奉,此外又不曾有個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爺調了這樣一個美缺, 到底是個甚麼意思?列公有所不知,這從中有個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 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這前任的通判官兒又是個精明鬼兒,他見上次高家堰開了 口子之後,雖然趕緊的合了龍,這下游一帶的工程,都是偷工減料作的,斷靠不住 。 他好容易耗過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飽了,掳是掳夠了,算沒他的事了,想著趁這個 當兒躲一躲,另找個把穩道兒走走。因此謀了一個留省銷算的差使,倒讓出缺來給 別人署事。那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個蟲兒,他有甚麼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禮 ,不能不應,看了看這個立刻出亂子的地方,若另委別人,誰也都給過個三千二千 、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沒法兒,可就想起安老爺來了。偏看了看收禮的帳, 輕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盡心,獨安老爺只有壽屏上一個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 著惱;又見這安老爺的才情見識遠出自己之上,可就用著他當日說的那個「拿他一 拿」的主意了。想著如此把他一調,既壓一壓外邊的口舌,他果然經歷伏汛,保得 無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盡心;倘然他辦不來,索性把他參了,他也沒 的可說。因此上才有這番調署。 那安老爺睡裡夢裡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爺到任之後, 正是春盡夏初長水的時候。那洪澤湖連日連夜長水,高家堰口子又衝開一百餘丈, 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下游而來。不但兩岸衝刷,連那民間的田園房舍都衝得東倒 西塌,七零八落。那安插難民,自有一班兒地方官料理。這段大工,正是安老爺的 責成。一面集夫購料,一面通稟動帑興修。那院上批將下來,批得是: 高堰下游工段,經前任河員修理完固,歷經桃汛無虞。該署員到任,正應先事預防 ,設法保護。乃偶遇水勢稍長,即至漫決衝刷,實屬辦理不善。著先行摘去頂戴, 限一月修復,無得草率偷減,大干未便。 安老爺接著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說道:「這是外官必有之事。況這窮通榮辱 的關頭,我還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這國帑民命是要緊的。」說著,傳 出話去,即日上工。就駐在工上,會同營員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認真的修 作起來。大家見老爺事事與人同甘同苦,眾情躍踴,也仗著夫齊料足,果然在一月 限內便修築得完工。雖說不能處處工歸實用,比起那前任並各廳的工程,也就算加 倍的工堅料實,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報上去,稟請派員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應了俗語說的:「屋漏更遭連夜雨,船行又遇打頭風。」偏偏從工 完這日下雨起,一連傾盆價的下了半個月的大雨。又加著四川、湖北一帶江水異漲 ,那水勢建瓴而下,沿河陡長七八九尺、丈餘水勢不等。那查收的委員又是合安老 爺不大聯絡的,約估著那查費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這個當兒,越耗 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長,又從別人的上段工上開了個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 工的土泊岸裡,刷成了浪窩子,把個不曾奉憲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價坍了下來。 安老爺急得目瞪口呆,只得連夜稟報。 那河台一見大怒,便批道是:「甫作新工,尚未驗收,遽致倒塌,其為草率偷減可 知。仰即候參!」一面委員摘印接署,一面委員提安老爺到淮安候審。那委員取出 文書給安老爺看,見那奏稿上參的是「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安老爺的頂子本是 摘了去的了,國家的王法不敢不領,立刻就是兩個官役看了起來。幸而安老爺是個 讀書明理閱歷通達的人,毫無一點怨天尤人光景。但說:「鄰省水漲,洪澤湖倒灌 ,上段口岸衝決,我可有甚麼法子呢!斷不敢說冤枉。總是我安學海無學無能,不 通庶務,讀書一場,落得這步田地,辜負天恩祖德,再無可說了。」只是安太太那 裡經過這些事情,只嚇得他體似篩糠,淚流滿面。老爺說:「太太,事已至此,怕 也無益,哭也無用。我走後,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幾間房子住下,再慢慢的商量 個道理。」 話休絮煩。那安老爺同了委員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門住不住了,便連夜的歸著行李 ,拖泥帶水的也奔淮安而來。安老爺到淮投到,本沒有甚麼可問的情節,便交在山 陽縣衙門收管,追取賠修銀兩。還虧那山陽縣因他是個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 監裡,就安頓在監門裡一個土地祠居住。 那太太到了淮安,還那裡找甚麼公館去!暫且在東關飯店安身。那時幕友是走了, 長隨是散了,便有幾個孤身跟班的,養活不開,也薦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 ,並晉升、梁材、戴勤、隨緣兒幾個家人,並幾個僕婦丫鬟無處可去。 可憐安老爺從上年冬裡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過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場黃粱大夢 !這正是: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處不風波?! 要知那安老爺夫妻此後怎的個歸著,下回書交代。

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

上回書交代的是安老爺因本管的河工兩次決口,那河道總督平日又合他不對,便借 此參了一本,「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將安老爺下在山陽縣縣監。雖說是安頓在 土地祠不至受苦,那廟裡通共兩間小房子,安老爺住了裡間,外間白日見客,晚間 家人們打鋪,旁邊的一間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飯菜,頓頓茶水。安太太租了幾間飯 店,暫且安身。幸而是個另院,還分得出個內外。只是那賠修的官項,計須五千餘 金,後任工員催逼得又緊,老爺兩袖清風,一時那裡交得上?沒奈何,只得寫了家 信,打發梁材進京將房地田園折變。且喜平日看文章的這些學生裡頭,頗有幾個起 來的,也只得分頭寫信,托他們張羅,好拼湊著交這賠項。一面就在家信裡諭知公 子:無論中與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項交完,或是開復原官,或是如何, 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爺的信寫完封妥,收拾了當,即便起身。那老爺、太太自有一 番的囑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著安老爺這樣一個厚道長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個進士,轉 弄到這個地步,難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斷無此理!大抵那運氣循環 ,自有個消長盈虛的定數。就是天,也是給氣運使喚著,定數所關,天也無從為力 。照這樣講起來,豈不是好人也不得好報,惡人也不得好報,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 作好人了?這又不然。在那等傷天害理的,一納頭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 可活」,那是一定無可救藥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過,這人力定可以回天, 便教作:「天作孽,猶可違」。何況安老爺這位忠厚長者呢?看不得他飛的不高, 跌的不重,須知他苦的不盡,甜的不來,這是一。再說,安老爺若榜下不用知縣, 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於獲罪;不至獲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 ,華蒼頭不必隨行;華蒼頭不隨行,不至途中患病;華蒼頭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 難;安公子不落難,好端端家裡坐著,可就成不了這番「英雄兒女」的情節,「天 理人情」的說部。列公,卻莫怪說書的饒舌。 閒話休提。卻說那河台一面委員摘去安老爺的印信,一面拜發折子,由馬上飛遞而 來,不過五六天就得見面。當朝聖人愛民如子,一見河水沖決,民田受害,龍顏大 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將安學海「革職拿問,帶罪賠修」。這個旨意從內閣抄了出 來,幾天兒工夫就上了京報,那報房裡便挨門送看起來。 安公子雖是閉門讀書,不問外事,早有那些關切些的親友得了信,遣人前來探聽。 也有說白來看看的,也有說打聽任上一向有無家信的,卻都不肯明說。這日,有向 來拜從安老爺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個世家,前來看望。見了安公子,便問: 「老師這一向有信麼?」安公子說:「便是許久沒接著老人家的諭帖了。」梅公子 又問說:「也沒聽見甚麼別的事呀?」安公子見他問的奇怪,連忙答說:「無所聞 。這話從何問起?」梅公子道:「昨日聽見個朋友講起,說老師在河工上有個小小 的罣誤,卻也不知其詳。要是吏部認得人,何不托人打聽打聽,見了原奏,就可知 道詳細了。」安公子聽說,驚疑不定,要著人到烏宅打聽,偏偏的烏大爺新近得了 閣學钦差,往浙江查辦事件去了,別處只怕打聽得不確,轉致誤事。 當下那程師爺在坐,便說道:「吏部有我個同鄉,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問問,就 便托他抄個原奏的底子來看看,就放心了。」說著,連忙起身,進城去打聽。隨後 梅公子也就告辭。安公子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 午,那程師爺才趕回來。一見公子,便說:「事體卻不小,幸喜還不礙。」說著, 從懷裡把那抄來的原奏掏出來,遞給公子閱看。只見上面的出語寫的是:「請旨革 職拿問,帶罪賠修,俟該參員果否能於限內照數賠繳,如式修齊,再行奏聞請旨。 」公子看先,那程師爺又說道:「據部裡說,只要銀子賠完,工程報竣,還可以送 部引見。照這案情,大約沒有個不開復的,只不曉得老翁任所打算得出許多銀子來 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帶的盤纏本就無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縱然有幾兩 養廉,這幾個月的日用,兩三番的調任,大約也用完了,任上一時那裡弄得出五六 千銀子來?家中又別無存項,偏烏克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約弄個兩三千 金還容易。這便如何是好?」說著,便急得淚流不止。程師爺連忙說:「世兄,你 且不要煩惱,等咱們大家慢慢計議出個道理來。」公子說:「我的方寸已亂,斷無 道理可計議了!」 那時安老爺留在家中照料家務的,還有個老家人,姓張,名叫進寶,原是累代陳人 ,年紀有七十餘歲。他見公子十分的著急,便同華忠從旁說道:「我的小爺,你別 著急,倘然你要急出個好共歹來,我們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個商量。」 因向程師爺說道:「我們小爺本就沒主意,再經了這事,別為難他了!倒是程師老 爺替想想,行得行不得。這如今老爺是有了銀子就保住官兒了,沒有銀子,保不住 官,還有不是。老爺任上沒銀子,家裡又沒銀子,求親靠友去呢,就讓人家肯罷, 誰家也不能存許多現的。」程師爺便道:「不必定要如數,難道老爺在外頭不作一 點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張老頭兒聽了,說道:「好哇!正是這話了。」因又向公子道:「這話也不用遠 說,只這眼前就有一個地方可以打算,華忠他也知道。咱們這西山裡不是有座寶珠 洞嗎?那廟裡當家的不空和尚,他手裡卻有幾兩銀子,向來知道他常放個三頭五百 的帳,老爺常到他廟裡下棋閒談,合他認得,奴才們也常見,如今就找他去。那和 尚可是個貪利的,大約合地空口說白話也不得行。我們圍著莊子的這幾塊地,年終 不是有二百多銀的租子嗎?就把這個兑給他,合他說明白了,按月計利,不論年分 ,銀到歸贖。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餘的再想法子。必得這樣,那銀子才打算得快 。我們小爺是不懂這些事情的,程師老爺,你老白替想想怎麼樣?」那師老爺說道 :「豈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爺的相待,我們又從幼就在一處,同親弟兄一樣,如今 托我在家照料,我雖不能為力,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肯說不成?慢講照這樣辦法沒有 差錯,就便有些差錯,老爺日後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銀子有處寄 去,很好,倘然沒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蕩也使得。」那張老頭兒說道:「怎麼驚動 起師老爺來了?你老人家別看我這七十來歲的老頭子,托我們老爺的福,也還巴結 著跑的動,何況是報答主兒呢!」 華忠聽了,便插嘴道:「老大爺,你老人家算了罷,那可不是話!你要去,在你老 人家可算得忠心報主咧。不是我說句怎嗎兒的話,這個年紀,倘然經不得辛苦,有 點兒頭疼腦熱,可不誤了大事了嗎?你老人家弄妥當了,還是我跑罷。」 那張進寶道:「你更離不得了,你去了,這位小爺出來進去的交給誰呀?」兩個撅 老頭子,你一言我一語抬個不了,卻都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說道:「你們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銀子去要緊。有了銀子,我自己 去,我已經想了半天了。你們想,老爺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麼個樣兒,再加 惦記著我,二位老人家心裡更不知怎麼難過。不如我去見見,倒得放心。如果有了 銀子,就是嬤嬤爹跟我去,至多再帶上一個人,咱們明日就起身。」程師爺笑道: 「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難了。 那銀子借得成否還不得知,就便可成,還有許多應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 !況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這番鄉試一舉成名。如今場期將近,丟下出京,倘然 到那裡,老人家的公事已有頭緒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說道:「 不見得我這一進場就中;滿算著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還要這舉人何用? 」程師爺道:「這是你的孝思不匱,原該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車斷走不得 ,你難道還能騎長行牲口去不成?此事還得斟酌。」那張進寶、華忠二人也是苦苦 的相攔。 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說:「你們大家都不用說了,再說我就真急了!」華奶公見公 子發急,只得哄他說道:「且等借了銀子來,咱們慢慢再講去的話。」因向程師爺 說:「師老爺不知道,我們這位小爺只管像個女孩兒似的,馬上可巴圖魯(滿語, 英雄、勇士。),從小兒就愛馬,老爺也常教他騎,就是劣蹷些兒的馬也騎得住。 真要去,那長行牲口倒不必愁。」說著又道:「今日回回師傅,索興別作那文章了 罷,咱們回來帶著小么兒們在這園子周圍散誕散誕。」程師爺道:「正是,不要過 於那個,暢一暢罷。」公子口裡答應著,只是發怔。 說話間,外邊拿進兩個職名來,一個上寫著「管曰枌」,一個上寫著「何之潤」。 原來那管曰枌號叫子金,是個舉人;何之潤號叫麥舟,由拔貢用了小京官,已經得 了主事--都是安老爺造就出來的學生。也因曉得了安老爺的信息,齊來安慰公子 。公子看了職名,即刻叫請。二人進來,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話一一的告 訴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說道:「不想到老師如此的不順。我們已寫了知單,去知會 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個成數出來。但恐太倉一粟,無濟於事。這裡另備了百 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潤接著也說道:「偏是這個當兒烏克齋不 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經懇切寫了一封信,由提塘給他發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 ,只怕還容易些。況且浙江離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師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 了。龍媒,你不必過於惦記,把身子養得好好兒的,好去見老人家。」公子一一的 答應致謝。少刻,又有那些親友們來看,人來人往,亂了半天。也有說是必該親去 的,也有說還得斟酌的,公子此時意亂如麻,只有答應的分兒,也不及合那些人置 辯。眾人談了幾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辭。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見門上的人跑進來回道:「舅太太來了。」原來這舅太太就是 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無兒無女。佟孺人起身時,曾托過他常來家裡照應 照應,今日也是聽見這個信息前來看望。一進門,見了公子就說道:「你瞧,這是 怎麼說呢!」說著,便掏小手巾兒擦眼淚。一路進來,又慢慢的細問了一番。自有 家中留下的兩個女人並華嬤嬤支應,裝煙倒茶。 正說話間,那張進寶從廟裡回來,進門先給舅太太請了安。公子便趕著問道:「怎 麼樣?」張進寶回道:「奴才到了那裡,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後來聽見老爺 這事,他說:『既然如此,老爺是我廟裡的護法,再沒不出力的,都照你說的,怎 麼好怎麼好。但是多了沒有,我這裡只有二千銀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爺寫個 字據。』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這個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這歲數了。大 概再多幾兩他也還拿得出來。如今他只借給二千銀子,他是扣著利錢說話呢!」公 子更不問別的長短,便問:「銀子呢?」張進寶說道:「那得明日兑了地,立了字 兒,就可以拿來。」說著,便又將方才在外如何商量並公子怎樣要去的話,回了舅 太太一遍。 舅太太聽了,連忙說道:「嗳喲!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這麼大遠 的,你可不許胡鬧!」公子本來生怕舅母攔他,聽了這話,早急得滿面通紅,兩眼 含淚的說道:「好舅母,別攔我了!我聽見這信,心裡已經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飛到 淮安,見著面才好!再要攔著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場大病來,那時死了……」這 句話沒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把個舅太太慌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後文「外 外姐姐」,指外甥媳婦。),你別著急,別委屈!咱們去!咱們去!有舅母呢!」 這公子才不言語了。 列公,這安公子是那女孩兒一般百依百順的人,怎麼忽然的這等執性起來?從來說 「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爺這樣一個慈父,自然就養出安公子這樣一個孝子。他這 一段是從至性中來的,正所謂兒女中的英雄,一時便有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 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說是慢慢的勸著就勸轉來了,那知他早打了個九 牛拉不轉的主意,一言抄百總,任是誰說,算是去定了。 話休絮煩。次日,張進寶便把外間的事情分撥已定,請公子在那借約上畫了押,把 銀子兑回來。內裡多虧舅太太住下,帶了華嬤嬤並兩三個僕婦,給他打點那路上應 穿的衣服,隨手所用的什物。一時商定華忠跟去,又派了一個粗使小子,名叫劉住 兒的跟著,好幫著路上照應。僱了四頭長行騾子,他主僕三個人騎了三頭,一頭馱 載行李銀兩。連諸親友幫的盤費,也湊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處辭行 ,也不等選擇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僕三人便從莊園上起身。兩個騾夫跟 著,順著西南大路奔長新店而來。到了長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時分,華忠、劉住兒 服侍公子吃了飯,收拾已畢,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來,正待起身,只見家裡的一個打雜的更夫叫鮑老的闖了進來,向著劉住兒 說道:「你快家去罷,你們老奶奶子不濟事兒咧!」那劉住兒一怔,還沒及答言, 華忠便開口問道:「這是那裡的話?我走的時候,他媽還來托付我說,『道兒上管 著他些兒,別惹大爺生氣。』怎麼就會不濟事兒了呢?」 鮑老說:「誰知道哇!他摔了一個筋斗,就沒了氣兒了麼!」華忠又問說:「誰教 你來告訴的?」鮑老說道:「他家親戚兒。我來的時候,棺材還沒有呢。」華忠說 :「你難道沒見張爺就來了麼?」鮑老說:「我本是前兒合張爺告下假來,要回三 河去,因為買了點東西兒,晚了,夜裡個才走,他家親戚兒就教我順便捎這個信來 。來的時候,張爺進城給舅太太道乏去了。沒見著。」 兩個人這裡說話,劉住兒已經爬在地下,哭著給安公子磕頭,求著先放他回去發送 他媽。華忠就撅著鬍子說道:「你先別為難大爺。你聽我告訴你:咱們這個當奴才 的,主於就是一層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後。你媽是已經完了,你就飛回去 也見不著了。依我說,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爺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爺、太太不 施恩。你白想想,我這話是不是?」那劉住兒倒也不敢多說。 公子聽了,連忙說道:「嬤嬤爹,不是這樣。他這一件事,我看著聽著,心裡就不 忍。再說,我原為老爺的事出來,他也是個給人家作兒子的,豈有他媽死了不教他 去發送的理?斷乎使不得!倒是給他幾兩銀子,放他回去,把趕露兒換了來罷。」 原來這趕露兒也是個家生子兒,他本姓白,又是趕白露這天養的,原叫白露兒,後 來安老爺嫌他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趕露兒,人也還勤謹老實。華忠 聽公子這話,想了一想,因說道:「大爺這話倒也是。」便對劉住兒說:「你還不 給大爺磕頭嗎?」那劉住兒連忙磕了一個頭,起來,又給華忠磕頭。華忠拿了五兩 銀子,回明公子,賞了他,囑咐說:「你這一回去,先見見張爺,告訴明白張爺, 就說大爺的話:把趕露兒打發了來,教他跟了去。可告訴明白了他,我跟著大爺今 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連夜走,快些趕來。你趕緊把你的行李拿上,也 就走罷。」那劉住兒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應,忙忙的起身去了。隨後華忠又 打發了鮑老,便一人跟著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從這晚上起,就盼望趕露兒來,左盼右盼,總不見到。華忠說: 「今日趕不到的,他連夜走,也得明日早上來。大家睡罷。」誰想到了次日早上, 等到日出,也不見趕露兒來。華忠抱怨道:「這些小行子們,再靠不住!這又不知 在那裡頑兒住了。」因說:「咱們別耽誤了路,給店家留下話,等他來了,教他後 趕兒罷。」說著,便告訴店裡:我們那裡尖,那裡住,我們後頭走著個姓白的伙計 ,來了告訴他。店主人說:「你老萬安罷,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來說給他就完了 ,誤不了事。」華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進。不想一連走了兩站,那趕露兒也沒趕來 。把個公子急的不住的問:「嬤嬤爹,他不來可怎麼好呢?」華忠說道:「他娘的 !這點道兒趕不上,也出來當奴才!大爺不用著急,靠我一個人兒,挺著這把老骨 頭,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劉住兒回去也不過一天的路程,那趕露兒連夜趕來,總該趕上安公子 了,怎麼他始終不曾趕上呢?有個原故。原來那劉住兒的媽在宅外頭住著,劉住兒 回家就奔著哭他媽去了,接連著買棺盛殮、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趕露兒這件事忘 的蹤影全無。直等到三天以後,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張進寶,被張進寶著實的罵 了一頓,才連忙打發了趕露兒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趕右趕,再趕不上公子。直等公 子到了淮安,他才趕上,真成了個「白趕路兒」的了。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那華忠一人服侍公子南來,格外的加倍小心,調停那公子的饑飽寒暖,又不時 的催著兩個騾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難纏的無過「車船店腳牙」。這兩個騾夫再不說 他閒下一頭騾子,他還是不住的左支腳錢,右討酒錢,把個老頭子怄的,嚷一陣, 鬧一陣,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淨。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著實的乏了,打開鋪蓋要早些睡 ,怎奈那店裡的臭蟲咬的再睡不著。只見華忠才得躺下,忽又起來開門出去。公子 便問:「嬤嬤爹,你那裡去?」華忠說:「走走就來。」一會兒才得回來,復又出 去。公子又問:「你怎麼了?」華忠說:「不怎麼著,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瀉 。」說著,一連就是十來次。先前還出院子去,到後來就在外間屋裡走動,哼啊哼 的,哼成一處;嗳喲啊嗳喲的,嗳喲成一團。公子連忙問:「你肚子疼呀?」那華 忠應了一聲進來,只見他臉上發青,摸了摸,手足冰冷,連說話都沒些氣力,一會 價便手腳亂動,直著脖子喊叫起來。公子嚇得渾身亂抖,兩淚直流,搓著手,只叫 :「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這一陣鬧,那走更的聽見了,快去告訴店主人,說:「店裡有了病人了!」那店主 人點了個燈籠,隔窗戶叫公子開了門,進來一看,說:「不好!這是勾腳痧,轉腿 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趕緊取了一個青銅錢,一把子麻秸,連刮 帶打,直弄的週身紫爛渾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的熱了過來。 店主人說:「不相干兒了,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紮。 」因向公子說:「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說:「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 那裡去找會扎針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說:「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紮。」公 子是急了,答應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著,叫他紮罷。他才到櫃房裡拿了針來, 在「風門」、「肝俞」、「腎俞」、「三里」四個穴道紮了四針。只見華忠頭上微 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說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店主人 說:「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髒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贅 多了。」說著,提著那燈籠照著去了,還說是:「客人,你可想著關門。」公子關 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沉沉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成人樣了。 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著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掳忙 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著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 人說:「那裡的話,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著,明日上得路了罷 ?」店主人說:「好輕鬆話!別說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華忠說 :「小爺,你只別著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 店主人走後,他便向公子說:「大爺呀!真應了俗語說的:『一人有福,托帶滿屋 。』一家子本都仗著老爺,如今老爺走這步背運,帶累的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 遇著劉住兒死媽。 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原說滿破著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 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死了。在咱們主僕,作兒女,作奴才 ,都是該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麼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 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後退不能,那可怎麼好!如今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華老頭兒說到這裡,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他又說道:「我的好小爺,你且莫傷心!讓我說話要緊。」便接著說道:「只是我 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說的二十天後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 八天才扎掙得起來。倘然要把老爺的這項銀子耽擱了,慢說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 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麼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裡過了茌平,從 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裡有我一個妹夫子 。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著他師父住 。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他養大了聘的,所以他 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著他師父弄得家成業就,上年他還捎了書子來,教我們兩口 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脫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我的老。我想著受主子恩典, 又招呼了你這麼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發生嗎?我可就回復了他們了, 說:『等求著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去。』這書子我不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著麼 !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並現在的原故,結結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 書子,就說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文兒, 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托店家找一個妥當人,明日 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 把這書子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找到悅來店來。他長的是個大身量,黃淨 子臉兒,兩撇小鬍子兒,左手是個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裡寫上,就叫 我妹子到店裡來。該當叫甚麼人送了你去,這點事他也分撥的開。我這妹子右耳朵 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兩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 那店裡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扎掙的住了,隨後就趕了來。路上 趕是趕不上了,算是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爺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 這兩條腿交給老爺罷!」說著,也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公子擦著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說:「有那樣的,就從這裡打發人去約他來,再見見 你,不更妥當嗎?」華忠說:「我也想到這裡了,一則,隔著一百多地,騾夫未必 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 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 」公子雖是不願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就照著華忠 的話,一邊問著,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 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舍親褚一 爺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合他說找人送公子 到茌平的話。 那店主人說:「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這 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說:「你 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說:「有 了,有了。那不值甚麼,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佈置的 停當,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病。華忠 道:「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這項銀子可關乎 著老爺的大事。大爺的話,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 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係,走著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 一墩,五里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裡不妨,就讓有歹人,他 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 子不可露出來。等閒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辦作討吃的 花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 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 在心。一時彼此都覺得心裡有多少話要說、要問,只是說不出,主僕二人好生的依 依不舍。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來,又張羅公子洗臉 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著公子會著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憐那公子 嬌生慣養,家裡父母萬般珍愛,乳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著兩個騾夫,戴 月披星、衝風冒雨的上路去了。這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 書交代。

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上回書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爺「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下在監中,追繳賠項, 他把家中的地畝折變,帶上銀子,同著他的奶公華忠南來。偏生的華忠又途中患病 ,還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著他一個妹丈褚一官,只得寫信求那褚一官設法伴送公 子,就請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這日公子別了華忠上路,那時正是將近仲秋天氣,金風颯颯,玉露泠泠,一天曉月 殘星,滿耳蛩聲雁陣。公子只隨了一個店伙、兩個騾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 不悽慘!他也無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約莫有巳牌時分,就到了茌平 。果然好一座大鎮市!只見兩旁燒鍋當鋪、客店棧房,不計其數。直走到那鎮市中 間,路北便是那座悅來老店。 那店一連也有十幾間門面,正中店門大開,左是櫃房,右是廚灶,門前搭著一路罩 棚,棚下擺著走桌條凳,棚口邊安著飲水馬槽。那條凳上坐著許多作買作賣單身客 人,在那裡打尖吃飯。旁邊又歇著倒站驢子,二把手車子(指手推的獨輪小車。) ,以及肩挑的擔子,背負的背子,亂亂烘烘,十分熱鬧。 到了臨近,那騾夫便問道:「少爺,咱們就在這裡歇了?」 公子點了點頭,騾夫把騾子帶了一把,街心裡早有那招呼那買賣的店家迎頭用手一 攔,那長行騾子是走慣了的,便一抹頭一個跟一個的走進店來。 進了店,公子一看,只見店門以內,左右兩邊都是馬棚、更房,正北一帶腰廳,中 間也是一個穿堂大門,門裡一座照壁,對著照壁,正中一帶正房,東西兩路配房。 看了看,只有盡南頭東西對面的兩間是個單間,他便在東邊這間歇下。那跟的店伙 問說:「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說:「你先給我卸下來罷。」那店伙忙著松繩解扣 ,就要扛那被套。騾夫說:「一個人兒不行,你瞧不得那件頭小,分量夠一百多斤 呢!」說著,兩個騾夫幫著搭進房來,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裝錢的鞘馬 子、吃食簍子、碗包等件拿進來。兩個騾夫便拉了騾子出去。那跟來的店伙惦著他 店裡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門口要了兩張餅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給了他一串 錢,又給嬤嬤爹寫了一個字條兒,說已經到了茌平的話。打發店伙去後,早有跑堂 兒的拿了一個洗臉的木盆,裝著熱水,又是一大碗涼水,一壺茶,一根香火進來。 隨著就問了一聲:「客人吃飯哪,還等人啊?」公子說:「不等人,就吃罷。」 卻說那公子雖然走了幾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嬤嬤爹經心用意服侍: 不是煮塊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醬帶著;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飯,熬些粥;以至起 早睡晚,無不調停的週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風霜之外,從不曾理會得途中的 渴飲饑餐那些苦楚。便是店裡的洗臉木盆,也從不曾到過跟前。如今後了看那木盆 ,實在腌臢,自己又不耐煩再去拿那臉盆飯碗的這些東西。怔著瞅了半天,直等把 那盆水晾得涼了,也不曾洗。接著飯來了,就用那店裡的碗筷子,泖茶胡亂吃了半 碗,就擱下了。一時間那兩個騾夫也吃完了飯,走了進來。 原來那兩個騾夫,一個姓苟,生得傻頭傻腦,只要給他幾個錢,不論甚麼事他都肯 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個姓郎,是個極匪滑賊,長了一臉的白癜瘋, 因此人都叫他「白臉兒狼」。當下他兩個進來,便問公子說:「少爺,昨日不說有 封信要送嗎?送到那裡呀?」公子說:「你們兩個誰去?」傻狗說:「我去。」公 子便取出那封信來,又拿了一弔錢,向他道:「你去很好。這東南大道上岔下去, 有條小道兒,順著道兒走,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二十八棵紅柳樹,你知道不知道? 」傻狗說:「知道哇,我到那鄧家莊上趕過買賣。」公子說:「那更好了。那莊上 有個褚家。」說著,又把那褚一官夫婦的長相兒告訴了他一遍。又說:「你把這信 當面交給那姓褚的,請他務必快來。如果他不在家,你見見他的娘子,只說他們親 戚姓華的說的,請他的娘子來。」傻狗說:「叫他娘子到這店裡來,人家是個娘兒 們,那不行罷?」公子說:「你只告訴明白了他,他就來了。這是一封信,一弔錢 是給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罷。」 那白臉兒狼看見,說:「我合他一塊兒去,少爺,你老也支給我兩弔,我買雙鞋, 瞧這鞋,不跟腳了。」公子說:「你們兩個都走了,我怎麼著?」白臉兒狼說:「 你老可要我作甚麼呀?有跑堂兒的呢,店裡還怕短人使嗎?」公子扭他不過,只得 拿了兩弔錢給他,又囑咐了一番。說:「你們要不認得,寧可再到店裡櫃上問問, 千萬不要誤事!」白臉兒狼說:「你老萬安!這點事兒了不了,不用說了。」說著 ,二人一同出了店門,順著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來。 正走之間,見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約有二十來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攙的,長著些高 高矮矮的叢雜樹木,卻倒是極寬展的一個大山懷兒。原來這個地方叫作岔道口,有 兩條道:從山前小道兒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歸山東的大道;從山後小道 兒穿過去,也繞得到河南。他兩個走到那裡,那白臉兒狼便對傻狗說道:「好個涼 快地方兒,咱們歇歇兒再走!」 傻狗說:「才走了幾步兒你就乏了,這還有二十多裡呢,走罷!」 白臉兒狼道:「坐下,聽我告訴你個巧的兒。」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 來,垫著打地攤兒。白臉兒狼道:「傻狗哇,你真個的把這書子給他送去嗎?」傻 狗說:「好話哩,接了人家兩三弔錢,給人擱下,人家依嗎?」白臉兒狼說:「這 兩三弔錢你就打了飽咯兒了?你瞧,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裡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 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 正說到這句話,只見一個人騎著一頭黑驢兒從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過去。白臉兒 狼一眼看見,便低聲向傻狗說:「嚄!你瞧,好一個小黑驢兒!墨錠兒似的東西, 可是個白耳掖兒(即白耳圈。)、白眼圈兒、白胸脯兒、白肚囊兒、白尾巴梢兒! 你瞧,外帶著還是四個銀蹄兒,腦袋上還有個玉頂兒,長了個全,可怪不怪!這東 西要擱在市上,碰見愛主兒,二百弔錢管保買不下來!」傻狗說:「你管人家呢! 你愛呀,還算得你的嗎?」說著,只見驢上那人把扯手往懷裡一帶,就轉過山坡兒 過山後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著問白臉兒狼:「你才說告訴我個甚麼巧的兒?」 白臉兒狼說:「這話可『法不傳六耳』。也不是我壞良心來兜攬你,因為咱們倆是 『一條線兒拴倆螞蚱--飛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講到咱們這行啊,全仗的是磨 攪訛繃,涎皮賴臉,長支短欠,摸點兒賺點兒,才剩的下錢呢!到了這蕩買賣,算 你我倒了運了。那僱騾子的本主兒倒不怎麼樣,你瞧跟他的那個姓華的老頭子,真 來的討人嫌。甚麼事兒他全通精兒,還帶著挺撅挺橫,想沾他一個官板兒(指銅錢 。)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裡了,這時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甚麼褚 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麼好惹的了。要照這麼磨一道兒,到了淮安, 不用說,騾子也幹了,咱們倆也賠了!」傻狗說:「依你這話,怎麼樣呢?」 白臉兒狼說:「依我,這不是那個老頭子不在跟前嗎?可就是你我的時運來了。咱 們這時候拿上這三弔錢,先找個地方兒潦倒上半天兒,回來到店裡,就說見著姓褚 的了,他沒空兒來,在家裡等咱們。把那個文謅謅的雛兒誑上了道兒,咱們可不往 南奔二十八棵紅柳樹,往北奔黑風崗。那黑風崗是條背道,趕到那裡,大約天也就 是時候了。等走到崗上頭,把那小么兒誑下牲口來,往那沒底兒的山澗裡一推,這 銀子行李可就屬了你我哩。你說這個主意高不高?」傻狗說:「好可是好,就是咱 們馱著往回裡這一走,碰見個不對眼的瞧出來呢,那不是活饑荒嗎?」白臉兒狼說 :「說你是傻狗,你真是個傻狗。咱們有了這注銀子,還往回裡走嗎?順著這條道 兒,到那裡快活不了這下半輩子呀!」那傻狗本是個見錢如命的糊塗東西,聽了這 話,便說:「有了,咱就是這麼辦咧!」當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來搖頭晃腦的走 了。 他兩個自己覺著這事商量了一個停妥嚴密,再不想「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 心,神目如電」。又道是「路上說話,草裡有人聽」。這話暫且不表。 且說那安公子打發兩個騾夫去後,正是店裡早飯才擺上,熱鬧兒的時候。只聽得這 屋裡浅斟低唱,那屋裡呼么喝六,滿院子賣零星吃食的,賣雜貨的,賣山東料的、 山東布的,各店房出來進去的亂串。公子看了,說道:「我不懂,這些人走這樣的 長道兒,乏也乏不過來,怎麼會有這等的高興?」說著,一時間悶上心來,又惦著 嬤嬤爹此時不知死活;兩個騾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著找不著那褚一官;那 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來不能來。自己又不敢離開這屋子,只急得他轉磨兒的一般在 屋裡亂轉。轉了一會,想了想:「這等不是道理,等我靜一靜兒罷。」隨把個馬褥 子鋪在炕沿上,盤腿坐好,閉上眼睛,把自己平日念過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誦起來 。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聽他高聲朗誦的念道是:「罔極之深恩未報,而又徒留不 肖肢體,遺父母以半生莫殫之愁。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有限之精神,更消磨 於生我劬勞之後!……」 正閉著眼睛背到這裡,只覺得一個冰涼挺硬的東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嚇了一 跳。連忙睜眼一看,只見一個人站在當地,太陽上貼著兩塊青緞子膏藥,打著一撒 手兒大松的辮子,身上穿著件月白棉綢小夾襖兒,上頭罩著件藍布琵琶襟的單緊身 兒,緊身兒外面系著條河南褡包,下邊穿著條香色洋布裌褲,套著雙青緞子套褲, 磕膝蓋那裡都麻了花兒了,露著桃紅布裡兒,右大腿旁拖露著一大堆純泥的白縐綢 汗巾兒,腳下包腳面的魚白布襪子,一雙大掖巴魚鱗繖鞋,可是靸拉著。左手拿著 擦的鏡亮二尺多長的一根水煙袋,右手拿著一個火紙捻兒。只見他「噗」的一聲吹 著了火紙,就把那煙袋往嘴裡給楞入。公子說:「我不吃水煙。」那小子說:「你 老吃潮煙哪?」說著,就伸手在套褲裡掏出一根紫竹潮煙袋來。公子一看,原來是 把那竹根子上鑽了一個窟窿,就算了煙袋鍋兒,這一頭兒不安嘴兒,那紫竹的竹皮 兒都被眾人的牙磨白了。公子連忙說:「我也不吃潮煙,我就不會吃煙,我也沒叫 你裝煙,想是你聽錯了。」那賣水煙的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位爺是個怯公子哥兒, 便低了頭出去了。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簷底下站著唿噜唿噜的吸 了好幾煙袋,把那煙從嘴裡吸進去,卻從鼻子裡噴出來。賣水煙的把那水煙袋吹的 忒兒嘍嘍的山響。那人一時吃完,也不知腰裡掏了幾個錢給他。這公子才知道這原 來也是個生財大道,暗暗的稱奇。 不多一會,只聽得外面嚷將起來。他嚷的是:「聽書罷?聽段兒罷?《羅成賣絨線 兒》、《大破壽州城》、《寧武關》、《胡迪罵閻王》、《婆子罵雞》、《小大姐 兒罵他姥姥》。」公子說:「這怎麼個講法?」跟著便聽得弦子聲兒噔楞噔楞的彈 著,走進院子來。看了看,原來是一溜串兒瞎子,前面一個拿著一擔柴木弦子,中 間兒那個拿著個破八角鼓兒,後頭的那個身上背著一個洋琴,手裡打著一付紮板兒 ,噔咚紮咶的就奔了東配房一帶來。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兒底下鬧去。好容 易聽他往北彈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著叫住。 這個當兒,恰好那跑堂兒的提了開水壺來沏茶,公子便自己起來倒了一碗,放在桌 子上晾著。只倒茶的這個工夫兒,又進來了兩個人。公子回頭一看,竟認不透是兩 個甚麼人:看去一個有二十來歲,一個有十來歲。前頭那一個打著個大長的辮子, 穿著件舊青縐綢寬袖子夾襖,可是桃紅袖子;那一個梳著一個大歪抓髻,穿著件半 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兒,還套著件油脂模糊破破爛爛的天青緞子繡三藍花兒的緊身兒 。底下都是四寸多長的一對金蓮兒,臉上抹著一臉的和了泥的鉛粉,嘴上週圍一個 黃嘴圈兒,--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頭那個抱著面琵琶。原來是兩個大丫頭。 公子一見,連忙說:「你們快出去!」那兩個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說的就坐下彈唱 起來。公子一躲躲在牆角落裡,只聽他唱的是甚麼「青柳兒青,清晨早起丟了一枚 針」。公子發急道:「我不聽這個。」那穿青的道:「你不聽這個,咱唱個好的。 我唱個《小兩口兒爭被窩》你聽。」公子說:「我都不聽。」只見他捂著琵琶直著 脖子問道:「一個曲兒你聽了大半拉咧,不聽咧?」公子說:「不聽了!」那丫頭 說:「不聽,不聽給錢哪!」 公子此時只望他快些出去,連忙拿出一弔錢,掳了幾十給他。 他便嘻皮笑臉的把那一半也搶了去。那一個就說:「你把那一撇子給了我罷。」公 子怕他上手,趕緊把那一百拿了下來,又給了那個。他兩個把錢數一數,分作兩分 兒掖在褲腰裡。那個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涼茶端起來,咕嘟咕 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壺來,嘴對嘴兒的灌了一起子,才撅著屁股扭搭扭搭的 走了。 且住!說書的,這話有些言過其實。安公子雖然生得尊貴,不曾見過外面這些下流 事情,難道上路走了許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個原故。他雖說走了幾 站,那華奶公都是跟著他,破正站走,趕尖站住,尖站沒有個不冷清的,再說每到 下店必是找個獨門獨院,即或在大面兒上,有那個撅老頭子,這些閒雜人也到不了 跟前。如今短了這等一個人,安公子自然益發受累起來。這也算得「聞鼓鼙而思將 士」了。 閒話休提。卻說安公子經了這番的糟擾,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又是害臊,又是傷 心,只有盼望兩個騾夫早些找了褚一官來,自己好有個倚靠,有個商量。正在盼望 ,只聽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陣牲口蹄兒響,心裡說是:「好了,騾夫回來了!」他 可也沒算計算計,此地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有多遠?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騾夫究 竟是步行去的、騎了牲口去的?一概沒管。只聽得個牲口蹄兒響,便算定是騾夫回 來了。忙忙的出了房門兒,站在台階兒底下等著。 只聽得那牲口蹄兒的聲兒越走越近,一直的騎進穿堂門來,看了看,才知不是騾夫 。只見一個人騎著匹烏雲蓋雪的小黑驢兒,走到當院裡,把扯手一攏,那牲口站住 ,他就棄鐙離鞍下來。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東,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個照面 ,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來是一個絕色的輕年女子。只見他生得兩條春山含翠的柳 葉眉,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鼻如懸膽,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耳邊 廂帶著兩個硬紅坠子,越顯得紅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說話,一笑兩酒窩兒。說甚麼 出水洛神,還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豔如桃李之中,卻又凜如霜雪。對了光兒, 好一似照著了那秦宮寶鏡一般,恍得人膽氣生寒,眼光不定。公子連忙退了兩步, 扭轉身子要進房去,不覺得又回頭一看,見他頭上罩著一幅元青縐紗包頭,兩個角 兒搭在耳邊,兩個角兒一直的蓋在腦後燕尾兒上;身穿一件搭腳面長的佛青粗布衫 兒,一封書兒的袖子不捲,蓋著兩隻手;腳下穿一雙二藍尖頭繡碎花的弓鞋,那大 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裡想道:「我從來怕見生眼的婦女,一見就不覺得臉紅。但是親友本家家裡 我也見過許多的少年閨秀,從不曾見這等一個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麼這樣一 副姿容弄成恁般一個打扮?不尷不尬,是個甚麼原故呢?」一面想著,就轉身上了 台階兒,進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藍布簾兒來,巴著簾縫兒望外又看。 只見那女子下了驢兒,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頭兒上,把手裡的鞭子望鞍橋洞兒裡 一插。這個當兒,那跑堂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就往西配房盡南頭正對著自己住的這 間店房裡讓。 又聽跑堂兒的接了牲口,隨即問了一聲說:「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罷?」那女子說 :「不用,你就給我拴在這窗根兒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臉水、茶壺、香火來,放在桌兒上。那女 子說:「把茶留下,別的一概不用,要飯要水,聽我的信。我還等一個人。我不叫 你,你不必來。」那跑堂兒的聽一句應一句的,回身向外邊去了。 跑堂兒的走後,那女子進房去,先將門上的布簾兒高高的吊起來,然後把那張柳木 圈椅挪到當門,就在椅兒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煙,一言不發,呆呆的只向對面安公子這間客房瞅著。安公子在簾縫兒 邊被他看不過,自己倒躲開,在那把掌大的地下來回的走。走了一會,又到簾兒邊 望望,見那女子還在那裡目不轉睛的向這邊呆望。一連偷瞧了幾次,都是如此。安 公子當下便有些狐疑起來,心裡敁敪道:「這女子好生作怪!獨自一人,沒個男伴 ,沒些行李,進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單向了我這間屋子望著, 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說:「是了,這一定就是我嬤嬤爹說的那個給強 盜作眼線看道路的甚麼婊子罷?他倘然要到我這屋裡看起道兒來,那可怎麼好呢? 」想到這裡,心裡就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又想了想說:「等我把門關上,難 道他還叫開門進來不成?」說著,趷?的一聲把那扇單扇門關上。 誰知那門的插關兒掉了,門又走扇,才關好了,吱嘍嘍又開了;再去關時,從簾縫 兒裡見那女子對著這邊不住的冷笑。 公子說:「不好,他準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這門關不住,如何是好?」左思 右想,一眼看見那穿堂門的裡邊東首,靠南牆放著碾糧食一個大石頭磟碡,心裡說 :「把這東西弄進來,頂住這門,就牢靠了。萬一褚一官今日不來,連夜間都可以 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跑堂兒的。無奈自己說話向來是低聲靜氣慢條斯理的慣 了,從不會直著脖子喊人。這裡叫他,外邊斷聽不見。為了半晌難,仗著膽子,低 了頭,掀開簾子,走到院子當中,對著穿堂門往外找那跑堂兒的。可巧,見他叼著 一根小煙袋兒,交叉著手靠著窗台兒在那裡歇腿兒呢。 公子見了,鬧了個「點手換羅成」,朝他點了一點手兒。 那跑堂兒的瞧見,連忙的把煙袋桿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煙火,把煙袋掖在油裙裡, 走來問公子道:「要開壺啊,你老?」公子說:「不是,我要另煩你一件事。」跑 堂兒的陪笑說道:「這是那兒的話,怎麼『煩』起來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開口,未曾說話臉又紅了。跑堂兒的見這個樣子,說:「你老不用說了 ,我明白了。想來是將才串店的這幾個姑娘兒,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兩個。你老 要有熟人只管說,別管是誰,咱們都彎轉的了來。你老要沒熟人,我數你老聽:咱 們這兒頭把交椅,數東關裡住的晚香玉,那是個尖兒。要講唱的好,叫小良人兒, 你老白聽聽那個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兒!還有個旗下金,北京城裡下來的, 開過大眼,講桌面兒上,那得讓他咧!還有個煙袋疙瘩兒,還是個雛兒呢。你老說 ,叫那一個罷?」 一套話,公子一字兒也不懂,聽去大約不是甚麼正經話,便羞得他要不的,連忙皺 著眉、垂著頭、搖著手說道:「你這話都不在筋節上。」跑堂兒的道:「我猜的不 是,那麼著,你老說啵。」公子這才斯斯文文的指著牆根底下那個石頭磟碡說道: 「我煩你把這件東西給我拿到屋裡去。」那跑堂兒的聽了一怔,把腦袋一歪,說道 :「我的太爺,你老這可是攪我咧!跑堂兒的是說是勤行,講的是提茶壺、端油盤 、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櫃的土木相連的東西,我可不敢動!再說,那東西少也 有三百來斤,地下還埋著半截子,我就這麼輕輕快快的給你老拿到屋裡去了?我要 拿得動那個,我也端頭號石頭考武舉去了,我還在這兒跑堂兒嗎?你老這是怎麼說 呢!」正說話間,只見那女子叫了聲:「店裡的,拿開水來。」那跑堂兒的答應了 一聲,踅身就往外取壺去了,把個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裡。直等他從屋裡兑了 開水出來,公子又叫他,說:「你別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兒的說:「又是甚 麼?」 公子道:「你們店裡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麼?煩你叫他們給我拿進來,我給他幾個 酒錢。」那跑堂兒的聽見錢了,提著壺站住,說道:「到不在錢不錢的,你老瞧, 那傢伙真有三百斤開外,怕未必弄得行啊!這麼著啵,你老破多少錢啵?」公子說 :「要幾百就給他幾百。」跑堂的搖頭說:「幾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說著 ,又伸了兩個指頭。 這句話公子可斷斷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聽書的也未必得明白,連 我說書的也不得明白。說書的當日聽人演說《兒女英雄傳》這樁故事的時候,就考 查過揚子《方言》那部書,那部書竟沒有載這句方言。後來遇見一位市井通品,向 他請教,他才注疏出來,道是:「『月』之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著二字也。『干 』之為言千,千之為之弔也。干者千之替語也,弔者千之通稱也。『楮』之為言紙 也。紙,錢也,即古之所為寓錢也;以寓錢喻制錢,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 之『月干楮』者,兩弔錢也。不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 九、十,皆有之。」自從聽了這番妙解,說書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諸同好。 閒言少敘。那安公子問了半天,跑堂兒的才說明是要兩弔錢。公子說:「就是兩弔 ,你叫他們快給我拿進來罷。」跑堂兒的擱下壺,叫了兩個更夫來。那倆更夫一個 生的頂高細長,叫作「杉槁尖子張三」;一個生得壯大黑粗,叫作「壓油墩子李四 」。跑堂兒的告訴他二人說:「來,把這傢伙給這位客人挪進屋裡去。」又悄說道 :「喂,有四百錢的酒錢呢!」這李四本是個渾蟲,聽了這話,先走到石頭邊說: 「這得先問他問。」上去向那石頭楞子上當的就是一腳,那石頭風絲兒也沒動。李 四「嗳喲」了一聲,先把腿蹲了。張三說:「你擱著啵!那非離了拿鐝頭把根子搜 出來,行得嗎?」說著,便去取鐝頭。 李四說:「喂,你把咱們的繩槓也帶來,這得倆人抬呀!」 少時,繩槓鐝頭來了。這一陣嚷嚷,院子裡住店的、串店的,已經圍了一大圈子人 了。安公子在一旁看著那兩個更夫脫衣裳,綰辮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鐝頭。只 見對門的那個女子抬身邁步,款款的走到跟前,問著兩個更夫說:「你們這是作甚 麼呀?」跑堂兒的接口說道:「這位客人要使喚這塊石頭,給他弄進去。你老躲遠 著瞧,小心碰著!」那女子又說道:「弄這塊石頭何至於鬧的這等馬仰人翻的呀? 」張三手裡拿著鐝頭,看了一眼,接口說:「怎麼『馬仰人翻』呢?瞧這傢伙,不 這麼弄,問得動他嗎?打諒頑兒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塊石頭端相了端相, 見有二尺多高,逕圓也不過一尺來往,約莫也有個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個碾糧 食的磟碡。上面靠邊卻有個鑿通了的關眼兒,想是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桿兒,晾 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兩個更夫說道:「你們兩個閃開。」李四說:「 閃開怎麼著?讓你老先坐下歇歇兒?」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 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緬,兩隻小腳兒往兩下裡一分,拿著樁兒,挺著腰板兒 ,身北面南,用兩隻手靠定了那石頭,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後攏了一攏, 只見那石頭腳根上週圍的土兒就拱起來了;重新轉過身子去,身西面東,又一撼, 就勢兒用右手輕輕的一撂,把那塊石頭就撂倒了。看的眾人齊打夯兒的喝彩,就中 也有「嚄」的一聲的,也有「唶」的一聲的,都悄悄的說道:「這才是勁頭兒呢! 」當下把個張三、李四嚇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聲:「我的佛爺桌子!」他才 覺得他方才那陣討人嫌,鬧的不夠味兒。那跑堂兒的一旁看了,也嚇得舌頭伸了出 來,半日收不回去。 獨有安公子看著,心裡反倒加上一層為難了。甚麼原故呢?他心裡的意思,本是怕 那女子進這屋裡來,才要關門;怕門關不牢,才要用石頭頂;及至搬這塊石頭,倒 把他招了來了。這個當兒,要說我不用這塊石頭了,斷無此理;若說不用你給我搬 ,大約更不能行。況且這等一塊大石頭,兩個笨漢尚且弄他不轉,他輕輕鬆松的就 把他撥弄躺下了,這個人的本領也就可想而知。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牆、開門揖盜 麼!只急得他悔燄中燒,說不出口,在滿院子裡乾轉。這且不言。 且說那女子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 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磟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 張三、李四說道:「你們兩個也別閒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拂落淨了。」 兩個人屁滾尿流答應了一聲,連忙用手拂落了一陣,說:「得了。」那女子才回過 頭來,滿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這石頭放在那裡?」那安公子羞得面紅過 耳,眼觀鼻、鼻觀心的答應了一聲,說:「有勞!就放在屋裡罷。」那女子聽了, 便一手提著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台階兒,那隻手撩起了布簾,跨進門去, 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裡南牆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面不紅,心不跳。 眾人伸頭探腦的向屋裡看了,無不詫異。 不言看熱鬧的這些人三三兩兩、你一言我一語的猜疑講究。卻說安公子見那女子進 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門上的布簾兒掛起,自己倒閃在一旁,想著好讓他出來。 誰想那女子放下石頭,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兒的那 張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見,心裡說:「這可怎麼好?怕他進來,他進來了;盼 他出來,他索性坐下了!」 心裡正在為難,只聽得那女子反客為主,讓著說道:「尊客,請屋裡坐。」這公子 欲待不進去,行李、銀子都在屋裡,實在不放心;欲待進去,合他說些甚麼?又怎 生的打發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靈機一動,心中悟將過來:「這是我粗心大意 !我若不進去,他怎得出來?我如今進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難道還有 甚麼不走的道理不成?」這正是:也知蘭蕙非凡草,怎奈當門礙著人。要知安公子 怎生開發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到底怎生掇賺安公子, 那安公子信也不信,從也不從,都在下回書交代。

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

這回書緊接上回,講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見一個不知姓名的女子,花 容月貌,荊釵布裙,本領驚人,行蹤難辨,一時錯把他認作了一個來歷不明之人, 加上一備防範。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來,彼此陰錯陽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 防著防著,索興防到自己屋裡來了。及至到了屋裡,安公子是讓那女子出來,自己 好進去。那女子是讓安公子進去,他可不出來。安公子女孩兒一般的人,那裡經得 起這等的磨法?不想這一磨,正應了俗語說:「鐵打房樑磨繡針」,竟磨出個見識 來了。 你道他有了個甚麼見識?說來好笑,卻也可憐。只見他一進屋子,便忍著羞,向那 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算是道個致謝。那女子也深深的還了個萬福。二人見 禮已罷,安公子便向那鞘馬子裡拿出兩弔錢來,放在那女子跟前,卻又說不出個所 以然來。那女子忙問說:「這是甚麼意思?」公子說:「我方才有言在先,拿進這 石頭來,有兩串謝儀。」那女子笑了一笑,說:「豈有此理,笑話兒了!」因把那 跑堂兒的叫來,說:「這是這位客人賞你們的,三個人拿去分了罷。」那兩個更夫 正在那裡平垫方才起出來的土,聽見兩弔錢,也跑了過來。那跑堂兒的先說:「這 ,我們怎麼倒穩吃三注呢?」那女子說:「別累贅,拿了去。我還乾正經的呢!」 三個人謝了一謝,兩個更夫就合他在窗外的分起來。那跑堂兒的只叫得苦。他原想 著這是點外財兒,這頭兒要了兩弔,那頭兒說了四百,一弔六百文是穩穩的下腰了 。不料給當面抖摟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合那兩個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 。分完了,他算多剩了一個大錢,掖在耳朵眼兒裡,合兩個更夫拿著鐝頭繩槓去了 不提。 公子見那女子這光景,自己也知道這兩弔錢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兒的躲開。那女 子讓道:「尊客請坐,我有話請教。請問尊客上姓?仙鄉那裡?你此來自然是從上 路來,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從何處來?看你既不是官員赴任,又不是買賣經商 ,更不是覓衣求食,究竟有甚麼要緊的勾當?怎生的伴當也不帶一個出來,就這等 孤身上路呢?請教!」 公子聽了頭一句,就想起嬤嬤爹囑咐的「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話 來了,想了想:「我這『安』字說三分,可怎麼樣的分法兒呢?難道我說我姓『寶 頭兒』,還是說我姓『女』不成?況且祖宗傳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當的 說:「我姓安。」說了這句,自己可不會問人家的姓。緊接著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 個方向兒,前往南河掉了個過兒,說:「我是保定府人。我從家鄉來,到河南去, 打算謀個館地作幕。我本有個伙伴在後面走著,大約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 ,說:「原來如此。只是我還要請教,這塊石頭又要他何用?」 公子聽了這句,口中不言,心裡暗想說:「這可沒的說的了。怎麼好說我怕你是個 給強盜看道兒的,要頂上這門,不准你進來呢!」只得說是:「我見這店裡串店的 閒雜人過多,不耐這煩擾,要把這門頂上,便是夜裡也嚴謹些。」自己說完了,覺 著這話說了個周全,遮了個嚴密,這大概算得「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了。只見那女子未曾說話,先冷笑了一聲,說:「你這人怎生的這等枉讀詩書, 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況且男女有別,你與我無干,我管你不著。如今我無端 的多這番閒事,問這些閒話,自然有個原故。我既這等苦苦相問,你自然就該侃侃 而談,怎麼問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論安公子長了這麼大,大約除了受父母的教訓,還沒受過這等大馬金刀兒 的排揎呢! 無奈人家的詞嚴義正,自己膽怯心虛,只得陪著笑臉兒說:「說那裡話!我安某從 不會說謊,更不敢輕慢人。這個……還請原諒。」那女子道:「這輕慢不輕慢,倒 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這等一個多事的人:我不願作的,你哀求會子也是枉然; 我一定要作的,你輕慢些兒也不要緊。這且休提。你若說你不是謊話,等我一樁樁 的點破了給你聽。你道你是保定府人,聽你說話,分明是京都口脗,而且滿面的詩 禮家風,一身的簪纓勢派,怎的說得到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 南去,從上路就該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東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條路程。若說你 往南河淮安一帶,還說得去,怎的說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 己自然覺得你斯文一派,像個幕賓的樣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間可有個行囊 裡裝著兩三千銀子,去找館地當師爺的麼?」 公子聽到這裡,已經打了個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復一笑,說:「只有你說的 還有個伙伴在後的這句話,倒是句實話。只是可惜你那個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 晚就好,來得恁快。你想,難道你這些話都是肺腑裡掏出來的真話不成?」一席話 ,把個安公子嚇得閉口無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麼我的行藏他知道得這等詳 細?據這樣看起來,這人不止是甚麼給強盜作眼線的,莫不竟是個大盜,從京裡就 跟了下來?果然如此,不但嬤嬤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來也未必中用!這便如 何是好呢?」不言公子自己肚裡猜度,又聽那女子說:「再講到你這塊石頭的情節 ,不但可笑可 憐,尤其令人可惱!你道是為怕店裡閒雜人攪擾,你今日既下了這座店,占了這間 房,這塊地方今日就是你的產業了。這些串店的固是討厭,從來說『無君子不養小 人』。這等人,喜歡的時節,付之行雲流水也使得;煩惱的時節,狗一般的可以吆 喝出去。你要這塊石頭何用?再要講道夜間嚴謹門戶,不怕你腰纏萬貫,落了店, 都是店家的干係,用不著客人自己費心。況且在大路上大店裡,大約也沒有這樣的 笨賊來做這等的笨事。縱說有銅牆鐵壁,擋的是不來之賊;如果來了,豈是這塊小 小的石頭擋得住的?如今現身說法,就拿我講,兩個指頭就輕輕兒的給你提進來了 ,我白日既提得了來,夜間又有甚麼提不開去的?你又要這塊石頭何用?你分明是 誤認了我的來意,妄動了一個疑團,不知把我認作一個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 些神通,作個榜樣,先打破你這疑團,再說我的來意。怎麼你益發在左遮右掩、瞻 前顧後起來?尊客,你不但負了我的一片熱腸,只怕你還要前程自誤!」 列公,大凡一個人,無論他怎樣的理直氣壯,足智多謀,只怕道著心病。如今安公 子正在個疑鬼疑神的時候,遇見了這等一個神出鬼沒的腳色,一番話說得言言逆耳 ,字字誅心,叫那安公子怎樣的開口?只急得他滿頭是汗,萬慮如麻,紫漲了麵皮 ,倒抽口涼氣,「乜」的一聲,撇了酥兒了。那女子見了,不覺呵呵大笑起來,說 :「這更奇了。『鐘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有話到底說呀,怎麼哭起來了呢? 再說,你也是大高的個漢子咧,方才若是小……就是小,有眼淚也不該向我們女孩 兒流哇!」這句話一愧,這位小爺索興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那女子道:「既這樣 ,讓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問,你到底得說。」 公子一想:「我原為保護這幾兩銀子,怕誤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範支 吾。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說的來如親眼見的一般,就連這銀子的數目他都曉得,我還 瞞些甚麼來?況且看他這本領心胸,慢說取我這幾兩銀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約也 不費甚麼事。或者他問我果真有個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他便把他父親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個榜下 知縣;才得了知縣,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壽禮、忌才貪賄,便尋了個錯 縫子參了,革職拿問,下在監裡,帶罪賠修。自己怎的丟下功名,變了田產,去救 父親這場大難;怎的上了路,幾個家人回去的回去,沒來的沒來,臥病的臥病,只 剩了自己一人。那華奶公此時怎的不知生死,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夫婦,怎的又不 知來也不來。一五一十、從頭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滾滾的對那女子哭訴了一遍。 那女子不聽猶可,聽了這話,只見他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腮邊烘兩朵紅雲,面上 現一團煞氣,口角兒一動,鼻翅兒一搧,那副熱淚就在眼眶兒裡滴溜溜的亂轉,只 是不好意思哭出來。他便搭讪著理了理兩鬢,用袖子把眼淚沾乾,向安公子道:「 你原來是位公子。公子,你這些話我卻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窮途末路, 舉目無依。便是你請的那褚家夫婦,我也曉得些消息,大約也絕不得來,你不必妄 等。我既出來多了這件事,便在我身上還你個人財無恙,父子團圓。我眼前還有些 未了的小事,須得親自走一蕩,回來你我短話長說著。此時才不過午錯時分,我早 則三更,遲則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為遲,你須要步步留神。第一 拿定主意,你那兩個騾夫回來,無論他說褚家怎樣的個回話,你總等見了我的面, 再講動身。要緊!要緊!」說著,叫了店家拉過那驢兒騎上,說了聲:「公子保重 ,請了!」一陣電捲星飛,霎時不見蹤影。半日,公子還站在那裡呆望,悵悵如有 所失。卻說那女子搬那石頭的時節,眾人便都有些詫異,及至合公子攀談了這番話 ,窗外便有許多人走來走去的竊聽。一時傳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個老經紀 ,他見那女子行跡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輕不知庶務,生恐弄出些甚麼事來,店中受 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問個端的。 那公子正想著方才那女子的話,在那裡納悶,見店主人走進來,只得起身讓坐。那 店主人說了兩句閒話,便問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個娘兒們,是一路來的麼 ?」公子答說:」不是。」店主人又問:「這樣,一定是向來認識,在這裡遇著了 ?」公子道:「我連他的姓字名誰、家鄉住處都不知道,從那裡認得起?」店主人 說:「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實話說給你。客官,你要知我們開了這座店,將本圖利 ,也不是容易。一天開開店門,凡是落我這店的,無論腰裡有個一千八百,以至一 弔兩弔,都是店家的干係。保得無事,彼此都願意;萬一有個失閃,我店家推不上 乾淨兒來。事情小,還不過費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著經官動府,聽審隨 衙,也說不了。這咱們可講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個兒招些邪魔外祟來,弄的 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據我看,方才這個娘兒們太不對眼,還沾著有點子邪道 。慢說客官你,就連我們開店的,只管甚麼人都經見過,直斷不透這個人來。我們 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著急說:「難道我不怕嗎?他找了我來的,又不是我找了他來的。你叫我怎麼 個小心法兒呢?」那店主人道:「我到有個主意,客官,你可別想左了。講我們這 些開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進店來喝壺茶、吃張餅,都是我的財神爺 ,再沒說拿著財神爺往外推的。依我說,難道客官你真個的還等他三更半夜的回來 不成?知道弄出個甚麼事來?莫如趁天氣還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來的時候, 我們店裡就好合他打饑荒了。你老白想想,我這話是為我、是為你?」 公子說:「你叫我一個人躲到那裡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說:「那不是他們 腳上的伙計們回來了?」公子往外一看,只見自己的兩個騾夫回來了。公子連忙問 說:「怎麼樣?見著他沒 有?」白臉兒狼說:「好容易才找著了那個褚爺,給你老捎了個好兒來。他說家裡 的事情摘不開,不得來,請你老親自去,今兒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聽 了猶疑。那店主人便說:「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開了,豈不是好?」那 兩個騾夫都問:「怎麼回事?」店家便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騾夫一聽,正中下懷 ,便一力的攛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願,一則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則當不得 店家、騾夫兩下裡七言八語;三則想著相離也不過二十多裡地,且到那裡見著褚一 官,也有個依傍;四則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該有這場大難。心中一時忙亂,便把華 奶公囑咐的走不得小路,合那女子說的務必等他回來見了面再走的這些話,全忘在 九霄雲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背上牲口,帶了兩個騾夫,竟自去了。 列公,說書的說了半日,這女子到底是個何等樣人?他到此究竟為著些甚麼事?他 因何苦苦的追問安公子的詳細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合安公子素 昧平生,為甚麼挺身出來要攬這樁閒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話,又匆匆的那裡去了? 若不一一交代明白,聽書的聽著豈不氣悶?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貫。原來這人天 生的英雄氣壯,兒女情深,是個脂粉隊裡的豪傑,俠烈場中的領袖。他自己心中又 有一腔的彌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雖然是個女孩兒,激成了個抑強扶弱的性 情,好作些殺人揮金的事業: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瀝膽訂交 。見個敗類,縱然勢燄熏天, 他看著也同泥豬瓦狗;遇見正人,任是貧寒求乞,他愛的也同威鳳祥麟。分明是變 化不測的神龍,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薩! 那兩個騾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見的那個騎驢兒的,便是這個人。他從山下經過 ,耳輪中正聽得白臉兒狼說:「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裡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 ,還不領他的情呢」的這句話,心中一動,說:「這不是一樁倚勢圖財的勾當麼? 」他便把驢兒一帶,繞到山後,下了驢兒,從山後上去,隱在亂石叢樹裡,竊聽多 時,把白臉兒狼、傻狗二人商量的傷天害理的這段陰謀,聽了個詳細。登時義憤填 胸,便依著那兩個騾夫說的路數兒,順了大道一路尋來,要訪著安公子,看看他怎 生一個人,怎樣一個來歷。及至到那悅來老店訪著了,見安公子那一番的舉動,早 知他是不通世路艱難人情利害的一個公子哥兒,看著不由得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 憐;想著這番情由,又不覺得著惱。因此借那塊石頭,作了一個見面答話的由頭。 誰想安公子面嫩心虛,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實話。他便點破了疑團,一席話,激 出公子的實話來,才曉得安公子是個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動 了同病相憐的心,想救他這場大難。方才又明聽得兩個騾夫商量,不給褚一官送那 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騾夫的賺,不肯動身,又叫他一人怎樣的登程?因此自己 便輕輕兒的把這樁不相干沒頭腦的事兒,一肩擔了起來。想著先走這蕩,把這事弄 個澈底周全,也不值得間這兩個騾夫,自己自然有個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穩到淮安 的本領。故此臨行諄諄的囑咐公子,無論騾夫怎樣個說法,務必等他回來,見面再 行。至於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騾夫的一番陰謀,那女子如何算計得到 ?這又叫作無巧不成書。如今說書的把這話交代清楚,不再絮煩。 言歸正傳。卻說那兩個騾夫引著安公子出了店門,順著大路轉了那條小路,一直的 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來。書裡交代過的,從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紅 柳樹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風崗的路。他兩個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 。行了一程,安公子見那路漸漸的崎嶇不平,亂石荒草,沒些村落人煙,心中有些 怕將起來,便說:「怎的走到這等荒僻地方來了?」白臉兒狼答說:「這是小道兒 ,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遠遠的不是有座大山崗子嗎?過了那山崗子,不遠 兒就瞧見那二十八棵紅柳樹咧。」公子只得催著牲口趲向前去。行了一程,來到黑 風崗的山腳下,只見白臉兒狼向傻狗使了個眼色,說:「你可緊跟著些兒走,還得 照應著行李合那個空騾子。我先上崗子去,看有對頭來的牲口,好招呼他一聲兒; 不然,這等窄道兒擠到一塊子,可就不好開咧!」公子心下說:「不想這兩個騾夫 能如此盡心,到去倒得賞他一賞。」 那白臉兒狼說著,把騾子加上一鞭子,那騾子便鑿著腦袋使著勁奔上坡去,晃的脖 子底下那個鈴鐺稀啷嘩啷山響。不想上了不過一箭多遠,那騾子忽然窩裡發炮的一 閃,把那白臉兒狼從騾子上掀將下來。你道這是甚麼原故?這個書雖是小說評話, 卻沒有那些說鬼說神沒對證的話。原來那白臉兒狼正走之間,路旁有棵多年的乾老 樹,那老樹上半截剩了一個杈兒活著,下半截都空了,裡頭住了一窩老梟。這老梟 ,大江以南叫作貓頭鴟,大江以北叫作夜貓子,深山裡面隨處都有。這山裡等閒無 人行走,那夜貓子白日裡又不出窩,忽然聽得人聲,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兒來了,便 橫衝了出來,一翅膀正搧在那騾子的眼睛上。那騾子護疼,把腦袋一撥甩,就把騎 著的人掀了下來,連那脖子底下拴的鈴鐺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騾子見那鈴鐺滿 地亂滾,又一眼岔,他便一踅頭,順著黑風崗的山根兒跑了下去。那馱騾又是戀群 的,一個一跑,那三個也跟了下來。 那白臉兒狼摔的草帽子也丟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見四頭騾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 爬起來,顧不得帽子,撒開腿就趕。這趕腳的營生,本來兩條腿跟著四條腿跑還趕 不上,如今要一個人跟著四頭騾子跑,那裡趕得上呢?一路緊趕緊走,慢趕慢行, 一直的趕至一座大廟跟前。那廟門前有個飲馬槽,那騾子奔了水去,這才一個站住 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攏住那個騾子罵道:「不填還人的東西,等著今兒晚 上宰了你吃肉!」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來,口裡歎道:「怎麼又岔出這件 事來!」抬頭一看,只見那廟好一座大廟,只是破敗的不成個模樣。山門上是「能 仁古剎」四個大字,還依稀倣佛看得出來。正中山門外面用亂磚砌著,左右兩個角 門,盡西頭有個車門,也都關著。那東邊角門牆上卻掛著一個木牌,上寫「本廟安 寓過往行客」。隔牆一望,裡面塔影沖霄,松聲滿耳,香煙冷落,殿宇荒涼。廟外 有合抱不交的幾株大樹,挨門一棵樹下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桌上晾著幾碗茶 ,一個錢笸籮。樹上掛著一口鐘,一個老和尚在那裡坐著賣茶化緣。 公子便問那老和尚道:「這裡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有多遠?」那老和尚說:「你們 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怎的走起這條路來?你們想是從大路來的呀?你們上二十八棵 紅柳樹,自然該從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聽:「這不又繞了遠兒了嗎?」 說著,只見那白臉兒狼滿頭大汗的趕了來,公子問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擱了這 半天工夫,得甚麼時候才到呢?」白臉兒狼氣喘吁吁的說:「不值甚麼,咱們再繞 上崗上去,一下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見那太陽已經銜山,看看的要落 下去,便指著說道:「你看,這還趕的過這崗子去嗎?」 兩個騾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說:「你們這時候還要過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 ?我告訴你們,這山上倆月頭裡出了一個山貓兒,幾天兒的工夫傷了兩三個人了。 這往前去也沒飯店人家。依我說,你們今晚且在廟裡住下,明日早起再過崗子去罷 。」說著,拿起鐘錘子來,「噹噹當」的便把那鐘敲了三下。只見左邊的那座角門 嘩拉一響,早走出兩個和尚來:一個是個高身量,生得渾身精瘦,約有三十來歲; 一個是個禿子,將就材料當了和尚,也有二十多歲。一齊向公子說:「施主尋宿兒 呀?廟裡現成的茶飯,乾淨房子,住一夜,隨心佈施,不爭你的店錢。」公子才點 了點頭,還沒說出話來,那白臉兒狼忙著搶過來說:「你別攪局,我們還趕道兒呢 !」那兩個和尚發話道:「人家本主兒都答應了,你不答應!就是我們僧家剩個幾 百錢香錢,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沒化你的。」 不由分說,就先把那馱行李的騾子拉進門去。傻狗忙攔他說:「你也不打聽打聽, 『誰買的胡琴兒--你就拉起來』咧!」白臉兒狼一見,生怕嘈嘈起來倒誤了事, 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趕到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著自己也跑乏了, 索性今晚在廟裡住下,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制,也不怕他飛上天去。便攔傻狗 說:「不咱們就住下罷。」他倒先轟著騾子趕進門來。 公子進門一看,原來裡面是三間正殿,東西六間配殿,東北角上一個隨牆門,裡邊 一個拐角牆擋住,看不見院落。西南上一個柵欄門,裡面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門 窗脫落,滿地鴿翎蝠糞,敗葉枯枝。只有三間西殿還糊著窗紙,可以住人。那和尚 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來。公子站在台階上,看著卸行李。兩個和尚也幫著搭那馱子 ,搭下來往地下一放,覺得斤兩沉重,那瘦的和尚向著那禿子丟了個眼色,道:「 你告訴當家的一聲兒,出來招呼客呀!」那禿子會意,應了一聲。 去不多時,只見從那邊隨牆門兒裡走出一個胖大和尚來。那和尚生得濃眉大眼,赤 紅臉,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觸觸的鬍子楂兒,脖子上帶著兩三道血口子,看那樣子 像是抓傷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著問訊,說道:「施主辛苦了! 這裡不潔淨,一位罷咧,請到禪堂裡歇罷。那裡諸事方便,也嚴緊些。」公子一面 答禮,回頭看了看,那配殿裡原來是三間通連,南北順山兩條大炕,卻也實在難住 ,便同了那和尚往東院而來。 一進門,見是極寬展的一個平正院落,正北三間出廊正房,東首院牆另有個月光門 兒,望著裡面像是個廚房樣子。進了正房,東間有槽隔斷,堂屋、西間一通連,西 間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張方桌,兩個杌子,左右靠壁子兩張春凳。東裡 間靠西壁子一張木牀,挨牀靠窗兩個杌子。靠東牆正中一張條桌。左右南北擺著一 對小平頂櫃。北面卻又隔斷一層,一個小門,似乎是個堆零星的地方,屋裡也放著 臉盆架等物。那當家的和尚讓公子堂屋正面東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這陣鬧,那 天就是上燈的時候兒了。 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氣,一輪皓月漸漸東升,照得院子裡如同白晝。接著那兩個和 尚把行李等件送了進來,堆在西間炕上。當家的和尚吩咐說:「那腳上的兩個伙計 ,你們招呼罷。」兩個和尚笑嘻嘻的答應著去了。只聽那胖和尚高聲叫了一聲:「 三兒,點燈來!」便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點了兩個蠟燈來,又去給公子倒茶打 臉水。門外化緣的那個老和尚也來幫著穿梭也價服侍公子。公子心裡十分過意不去 。一時茶罷,緊接著端上菜來,四碟兩碗,無非豆腐麵筋青菜之流。那油盤裡又有 兩個盅子,一把酒壺。那老和尚隨後又拿了一壺酒來,壺梁兒上拴著一根紅頭繩兒 ,說:「當家的,這壺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兒上。那和尚陪著笑向安公子道:「 施主,僧人這裡是個苦地方,沒甚麼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們廟裡自己淋 的。」說著,站起來,拿公子那把壺,滿滿的斟了一盅送過去。公子也連忙站起來 ,說:「大師傅,不敢當。」和尚隨後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著盅兒讓公子,說: 「施主,請!」公子端起盅子來,虛舉了一舉,就放下了。 讓了兩遍,公子總不肯沾唇。那和尚說:「酒涼了,換一換罷。」說著,站起來把 那盅倒在壺裡,又斟上一盅,說道:「喝一盅! 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口素酒。這個東西冬天擋寒,夏天煞水,像走長道兒,還可 以解乏。喝了這一盅,我再不讓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謙讓,說:「別斟了,我是天性不飲,抵死不敢從 命。」一時匆忙,手裡不曾接住,一失手,連盅子帶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個粉 碎,潑了一地酒。不料這酒潑在地下,忽然間唿的一聲,冒上一股火來。那和尚登 時翻轉麵皮,說道:「呸!我將酒敬人,並無惡意。怎麼,你把我的酒也潑了,盅 子也摔了!你這個人好不懂交情!」說著,伸過手來把公子的手腕子拿住,往後擰 。公子「嗳喲」了一聲,不由的就轉過臉去,口裡說道:「大師傅,我是失手,不 要動怒!」 那和尚更不答話,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這只胳膊往廳柱上一搭,又把那只 胳膊也拉過來,交代在一隻手裡攥住,騰出自己那隻手來,在僧衣裡抽出一根麻繩 來,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嚇得那公子魂不附體,戰兢兢的哀求說:「大師 傅,不要動怒!你看菩薩分上,憐我無知,放下我來,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盡 他哀告,總不理他,怒轟轟的走進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繩出來, 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後抄手繞了三四道,打了一個死扣兒,然後擰成雙股,往腿 下一道道的盤起來,繫緊了繩頭。他便叫:「三兒,拿傢伙來!」只見那三兒連連 的答應說:「來了!來了!」 手裡端著一個紅銅旋子(銅旋子:指銅盆。),盛著半旋子涼水,旋子邊上擱著一 把一尺來長潑風也似價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見,嚇的一身雞皮疙瘩,頂門上轟的一 聲,只有兩眼流淚氣喘聲嘶的分兒,也不知要怎樣哀求才好,沒口子只叫:「大師 傅,可憐你殺我一個,便是殺我三個!」 那和尚睜了兩隻圓彪彪的眼睛,指著公子道:「呸!,小小子兒,別說閒話。你聽 著,我也不是你的甚麼大師傅,老爺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風大 王的便是!因為看破紅塵,削了頭髮。因見這座能仁古剎正對著黑風崗的中蜂,有 些風水,故此在這裡出家,作這樁慈悲勾當。像你這個樣兒的,我也不知宰過多少 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爺家裡有一點摘不開的家務,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啞 默悄靜的過去,我也不耐煩去請你來了。如今是你肥豬拱門,我看你肥豬拱門的這 片孝心,怪可憐見兒的,給你留個囫圇屍首,給你口藥酒兒喝,叫你糊裡糊塗的死 了,就完了事了。怎麼露著你的鼻子兒尖、眼睛兒亮,瞧出來了,抵死不喝。我如 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這心有幾個窟窿兒!你瞧,那廚 房院子裡有一眼沒底兒的乾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兒!這也不值的嚇的這個嘴臉,二 十年又是這麼高的漢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兒的日子,咱爺兒倆有緣,我還吃你一 碗羊肉打鹵過水面呢!再見罷!」說著,兩隻手一層層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喳一 聲,只一扯扯開,把大衿向後又掖了一掖,露出那個白嫩嫩的胸脯兒來。他便向銅 旋子裡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攏定了刀靶,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 膊往後一掣,豎起左手大指來,按了按公子的心窩兒。可憐公子此時早已魄散魂飛 ,雙眼緊閉!那凶僧瞄準了地方兒,從胳膊肘兒上往前一冒勁,對著公子的心窩兒 刺來,只聽噗,「嗳呀!」咕咚,噹啷啷,三個人裡頭先倒了一個。這正是:雀捕 螳螂人捕雀,暗送無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

這回書緊接上回,不消多餘交代。上回書表得是那凶僧把安公子在廳柱上,剝開衣 服,手執牛耳尖刀,分心就刺。 只聽得噗的一聲,咕咚倒了一個。這話聽書的列公再沒有聽不出來的,只怕有等不 管書裡節目妄替古人擔憂的,聽到這裡,先哭眼抹淚起來,說書的罪過可也不小! 請放心,倒的不是安公子。怎見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廳柱上著,請想,怎的會咕 咚一聲倒了呢?然則這倒的是誰?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說和尚倒了, 就完了事了,何必鬧這許多累贅呢?這可就是說書的一點兒鼓噪。 閒話休提。卻說那凶僧手執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窩兒才要下手,只見斜刺裡一 道白光兒,閃爍爍從半空裡撲了來,他一見,就知道有了暗器了。且住,一道白光 兒怎曉得就是有了暗器?書裡交代過的,這和尚原是個滾了馬的大強盜,大凡作個 強盜,也得有強盜的本領。強盜的本領,講得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慢講白晝對 面相持,那怕夜間腦後有人暗算,不必等聽出腳步兒來,未從那兵器來到跟前,早 覺得出個兆頭來,轉身就要招架個著。何況這和尚動手的時節,正是月色東升,照 的如同白晝。這白光兒正迎著月光而來,有甚麼照顧不到的? 他一見,連忙的就把刀子往回來一掣。待要躲閃,怎奈右手裡便是窗戶,左手裡又 站著一個三兒,端著一旋子涼水在那裡等著接公子的心肝五臟,再沒說反倒往前迎 上去的理。 往後,料想一時倒退不及。他便起了個賊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裡想著且躲開了 頸嗓咽喉,讓那白光兒從頭頂上撲空了過去,然後騰出身子來再作道理。誰想他的 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兒來得更快,噗的一聲,一個鐵彈子正著在左眼上。那東西進 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一直的奔了後腦杓子的腦瓜骨,咯噔的一聲,這才站住了 。那凶僧雖然凶橫,他也是個肉人。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著上這等一件東西,大概 比揉進一個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喲」一聲,咕咚往後便倒。噹啷啷,手裡的 刀子也扔了。 那時三兒在旁邊正呆呆的望著公子的胸脯子,要看這回刀尖出彩,只聽咕咚一聲, 他師傅跌倒了,嚇了一跳,說:「你老人家怎麼了?這準是使猛了勁,岔了氣了。 等我騰出手來扶起你老人家來啵。」才一轉身,毛著腰要把那銅旋子放在地下,好 去攙他師傅。這個當兒,又是照前噗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他左耳朵眼兒裡打進去, 打了個過膛兒,從右耳朵眼兒裡鑽出來,一直打到東邊那個廳柱上,吧噠的一聲, 打了一寸來深進去,嵌在木頭裡邊。那三兒只叫得一聲:「我的媽呀!」鏜,把個 銅旋子扔了;咕咭,也窩在那裡了。那銅旋子裡的水潑了一台階子,那旋子唏啷嘩 啷一陣亂響,便滾下台階去了。 卻說那安公子此時已是魂飛魄散,背了過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絲氣兒在 喉間流連。那大小兩個和尚怎的一時就雙雙的肉體成聖,他全不得知。及至聽得銅 旋子掉在石頭上,鏜的一聲響亮,倒驚得甦醒過來。你道這銅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 不省呢?果然這樣,那點蘇合丸、聞通關散、熏草紙、打醋炭這些方法都用不著, 倘然遇著個背了氣的人,只敲打一陣銅旋子就好了。 列公,不是這等講。人生在世,不過仗著「氣」「血」兩個字。五臟各有所司,心 生血,肝藏血,脾統血。大凡人受了驚恐,膽先受傷;肝膽相連,膽一不安,肝葉 子就張開了,便藏不住血;血不歸經,一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靈的東西,見了 渾血,豈有不模糊的理?心一模糊,氣血都滯住了,可就背過去了。安公子此時就 是這個道理。及至猛然間聽得那銅旋子鏘啷啷的一聲響亮,心中吃那一嚇,心繫兒 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離血,血依然隨氣歸經,心裡自然就清楚了。這是個至理, 不是說書的造謠言。 如今卻說安公子甦醒過來,一睜眼,見自己依然在柱上,兩個和尚反倒橫躺豎臥血 流滿面的倒在地下,喪了殘生。 他口裡連稱:「怪事!」說:「我安驥此刻還是活著呢,還是死了?這地方還是陽 世啊,還是陰司?我這眼前見的光景,還是人境啊,還是……」他口裡「還是鬼境 」的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只見半空裡一片紅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 的飛到面前。公子口裡說聲:「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裡是甚麼彩霞,原來是 一個人!只見那人頭上罩一方大紅縐綢包頭,從腦後燕窩邊兜向前來,擰成雙股兒 ,在額上紮一個蝴蝶扣兒。上身穿一件大紅縐綢箭袖小襖,腰間系一條大紅縐綢重 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紅縐綢甩襠中衣,腳下的褲腿兒看不清楚,原故是登著一 雙大紅香羊皮挖雲實納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掛著一張彈弓,背上斜背著一個黃布 包袱,一頭搭在右肩上,那一頭兒卻向左脅下掏過來,系在胸前。那包袱裡面是甚 麼東西,卻看不出來。只見他芙蓉面上掛一層威凜凜的嚴霜,楊柳腰間帶一團冷森 森的殺氣。雄赳赳氣昂昂的,一言不發,闖進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來,就抬 腿吧的一腳,把那小和尚的屍首踢在那拐角牆邊,然後用一隻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領 門兒,一隻手揪住腰胯,提起來只一扔,合那小和尚扔在一處。他把腳下分撥得清 楚,便蹲身下去,把那把刀子搶在手裡,直奔了安公子來。 安公子此時嚇得眼花繚亂,不敢出聲,忽見他手執尖刀奔向前來,說:「我安驥這 番性命休矣!」說話間,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橫 的那一股兒大繩,向自己懷裡一帶,安公子「哼」了一聲,他也不睬,便用手中尖 刀穿到繩套兒裡,哧溜的只一挑,那繩子就齊齊的斷了。這一股兒一斷,那上身的 繩子便一段一段的鬆了下來。安公子這才明白:「他敢是救我來了。但是,我在店 裡碰見了一女子,害得我到這步田地,怎的此地又遇見一個女子?好不作怪!」 卻說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繩子,卻是擰成雙股挽了結子,一層層繞在腿上 的。他覺得不便去解,他把那尖刀背兒朝上,刃兒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的 只一割,那繩子早一根變作兩根,兩根變作四根,四根變作八根,紛紛的落在腳下 ,堆了一地。他順手便把刀子喀嚓一聲插在窗邊金柱上,這才向安公子答話。這句 話只得一個字,說道是:「走!」 安公子此時鬆了,渾身麻木過了,才覺出酸疼來。疼的他只是攢眉閉目,搖頭不語 。那女子挺胸揚眉的又高聲說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這才睜眼望著他,說: 「你,你,你,你這人叫我走到那裡去?」那女子指著屋門說:「走到屋裡去!」 安公子說:「哪,哪,我的手還捆在這裡,怎的個走法?」不錯,前回書原交代的 ,捆手另是一條繩子,這話要不虧安公子提補,不但這位姑娘不得知道,連說書的 還漏一個大縫子呢! 閒話休提。卻說那女子聽了安公子這話,轉在柱子後面一看,果然有條小繩子捆了 手,系著一個豬蹄扣兒。他便尋著繩頭解開,向公子道:「這可走罷!」公子鬆開 兩手,慢慢的拳將過來,放在嘴邊「咈咈」的吹著,說道:「痛煞我也!」 說著,順著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溜,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 坐下來了呢?」安公子望著他,淚流滿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那女子 聽了,才要伸手去攙,一想「男女授受不親」,到底不便,他就把左肩的那張彈弓 褪了下來,弓背向地,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梢,向公子道:「你 兩手攀住這弓,就起來了。」公子說:「我這樣大的一個人,這小小弓兒如何擎得 住?」那女子說:「你不要管,且試試看。」公子果然用手攀住了那弓面子,只見 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將弓梢一按,釣魚兒的一般輕輕的就把個安公子釣了 起來。從旁看著,倒像樹枝兒上站著個才出窩的小山喜鵲兒,前仰後合的站不住; 又像明杖兒拉著個瞎子,兩隻腳就地兒靸拉。 卻說那公子立起身來,站穩了,便把兩隻手倒轉來,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 步的踱進房來。進門行了兩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排插的這張春凳上歇下。 還不曾到那裡,他便雙膝跪倒,向著那女子道:「不敢動問:你可是過往神靈?不 然,你定是這廟裡的菩薩,來解我這場大難,救了殘生,望你說個明白。我安驥果 然不死,父子相見,那時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那女子聽了這話,笑了一聲 ,道:「你這人,越發難說話了!你方才同我在悅來店對面談了那半天,又不隔了 十年八年,千里萬里,怎的此時會不認得了,鬧到甚麼神靈,菩薩起來!」安公子 聽了這話,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裡遇見的那人麼!他便跪在塵埃,說道:「原來 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認,一則是燈前月下;二則姑娘你這 番裝束與店裡見的時節大不相同;三則我也是嚇昏了;四則斷不料姑娘你就肯這等 遠路深更趕來救我這條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養……」說到這裡咽住, 一想:「不像話!人家才不過二十以內的個女孩兒,自己也是十七八歲的人了,怎 生的說他是我父母爹娘,還要叫他重生再養?」一時生怕惹惱了那位女子,又急得 紫漲了畫皮,說不出一字來。 誰想那女子不但不在這些閒話上留心,就連公子在那裡磕頭禮拜,他也不曾在意。 只見他忙忙的把那張彈弓掛在北牆一個釘兒上,便回手解下那黃布包袱來,兩手從 脖子後頭繞著往前一轉,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擲,只聽噗通一聲,那聲音覺得像是沉 重。又見他轉過臉去,兩隻手往短襖底下一抄,公子只道他是要整理衣裳,忽聽得 喀吧一聲,就從衣襟底下忒楞楞跳出一把背兒厚、刃兒薄、尖兒長、靶兒短、削鐵 無聲、吹毛過刃、殺人不沾血的纏鋼折鐵雁翎倭衛來。那刀跳將出來,映著那月色 燈光,明閃閃、顫巍巍,冷氣逼人,神光繞眼。公子一見,又「阿嗳」了一聲,那 女子道:「你這人怎生的這等糊塗?我如果要殺你,方才趁你在柱子上,現成的那 把牛耳尖刀,殺著豈不省事些?」公子連連答說:「是,是。只是如今和尚已死, 姑娘你還拿出這刀來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時不是你我閒談的時候。」因指定 了炕上那黃布包袱,向他說道:「我這包袱萬分的要緊,如今交給你,你扎掙起來 上炕去,給我緊緊的守著他。少刻這院子裡定有一場的大鬧。你要愛看熱鬧兒,窗 戶上通個小窟窿,巴著瞧瞧使得,可不許出聲兒!萬一你出了聲兒,招出事來,弄 的我兩頭兒照顧不來,你可沒有兩條命!小心!」說道,噗的一口先把燈吹滅了, 隨手便把房門掩上。公子一見,又急了,說:「這是作甚麼呀?」那女子說:「不 許說話,上炕看著那包袱要緊!」 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來,提了提,沒提動,便兩隻手 拉到炕裡邊,一屁股坐在上頭,謹遵台命,一聲兒不哼、穩風兒不動的聽他怎生個 作用。卻說那女子吹滅了燈,掩上了門,他卻倚在門旁,不則一聲的聽那外邊的動 靜。約莫也有半盞茶時,只聽得遠遠的兩個人說說笑笑、唱唱咧咧的從牆外走來。 唱道是:八月十五月兒照樓,兩個鴉虎子去走籌。一根燈草嫌不亮,兩根燈草又嫌 費油。有心買上一枝羊油蠟,倒沒我這腦袋光溜溜! 一個笑著說道:「你是甚麼頭口,有這麼打自得兒的沒有?」一個答道:「這就叫 『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兒』,又叫『和尚跟著月亮走--也借他點光兒』。」 那女子聽了,心裡說道:「這一定是兩個不成材料的和尚!」他便吮破窗櫺,望窗 外一看,果見兩個和尚嘻嘻哈哈醉眼模糊的走進院門。只見一個是個瘦子,一個是 個禿子。他兩個才拐過那座拐角牆,就說道:「咦!師傅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吹了燈 兒睡了?」那瘦子說:「想是了了事了罷咧!」那禿子說:「了了事,再沒不知會 咱們扛架樁的。不要是那事兒說合了蓋兒了,老頭子顧不得這個了罷?」那瘦子道 :「不能,就算說合了蓋兒了,難道連尋宿兒的那一個也蓋在裡頭不成?」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只顧口裡說話,不防腳底下鏜的一聲,踢在一件東西上,倒嚇 了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個銅旋子。那禿子便說道:「誰把這東西扔在這兒咧? 這準是三兒幹的,咱們給他帶到廚房裡去。」說著,毛下腰去揀那旋子。 起來一抬頭,月光之下,只見拐角牆後躺著一個人,禿子說:「你瞧,那不是架樁 ?可不了了事了嗎!」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麼倆呀!」彎腰再一看,他 就嚷將起來,說:「敢則是師傅!你瞧,三兒也幹了!這是怎麼說?」禿子連忙扔 下旋子,趕過去看了,也詫異道:「這可是邪的,難道那小子有這麼大神煞不成? 但是他又那兒去了呢?」禿子說:「別管那些,咱們踹開門進去瞧瞧。」 說著,才要向前走,只聽房門響處,嗖,早躥出一個人來,站在當院子裡。二人冷 不防嚇了一跳,一看,見是個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說道:「怪咧!怎麼他又 出來了?這不又像說合了蓋兒了嗎!既合了蓋兒,怎麼師傅倒幹了呢?」 禿子說:「你別鬧!你細瞧,這不是那一個。這倒得盤他一盤。」 因向前問道:「你是誰?」那女子答道:「我是我。」禿子道:「是你,就問你咧 ,我們這屋裡那個人呢?」女子道:「這屋裡那個人,你交給我了嗎?」那瘦子道 :「先別講那個,我師傅這是怎麼了?」女子道:「你師傅這大概算死了罷。」瘦 子道:「知道是死了,誰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講甚麼情 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這麼個情理。」 瘦子聽了這話說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從下往 上一翻,用了個「葉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個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撥了 開去。那瘦子一見,說:「怎麼著,手裡有活?這打了我的叫兒了!你等等兒,咱 們爺兒倆較量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師傅的少林拳有多麼霸道!可別跑!」 女子說:「有跑的不來了,等著請教。」那瘦子說著,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給禿子 ,說:「你閃開!看我打他個敗火的紅姑娘兒模樣兒!」那女子也不合他鬥口,便 站在台階前看他怎生個下腳法。只見那瘦子緊了緊腰,轉向南邊,向著那女子吐了 個門戶,把左手攏住右拳頭,往上一拱,說了聲:「請!」且住!難道兩個人打起 來了,還鬧許多儀注不成?列公,打拳的這家武藝,卻與廝殺械鬥不同,有個家數 ,有個規矩,有個架式。講家數,為頭數武當拳、少林拳兩家。 武當拳是明太祖洪武爺留下的,叫作內家;少林拳是姚廣孝姚少師留下的,叫作外 家。大凡和尚學的都是少林拳。講那打拳的規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 拱,先道一個「請」字,招呼一聲。那拱手的時節,左手攏著右手,是讓人先打進 來;右手攏著左手,是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腳踢,拿法破法,各有不同 。若論這瘦和尚的少林拳,卻頗頗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閒近不得他。只因他不 守僧規,各廟裡存身不住,才跟了這個胖大強盜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 今他見這女子方才的一個反巴掌有些家數,不覺得技癢起來;又欺他是個女子,故 此把左手攏著右拳,讓他先打進來,自己再破出去。 那女子見他一拱手,也丟個門戶,一個進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舉起雙拳,先在 他面門前一晃,這叫作「開門見山」,卻是個花著兒。破這個架式,是用右胳膊橫 著一搪,封住面門,順著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手腕子,一擰,將他身子擰轉 過來,卻用右手從他脖子右邊反插將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黃鶯搦膆」。那瘦和 尚見那女子的雙拳到來,就照式樣一搪,不想他把拳頭虛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 。那瘦子哈哈大笑,說:「原來是個頑女筋斗的,不怎麼樣!」說著,一個進步跟 下去,舉拳向那女子的後心就要下手,這一著叫作「黑虎偷心」。他拳頭已經打出 去了,一眼看見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矗矗的掖著把刀,他就把拳頭往上偏左一提, 照左哈扐巴打去,明看著是著上了。只見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打了個空。他 自覺身子往前一撲,趕緊的拿了拿樁站住。只這拿樁的這個當兒,那女子就把身子 一扭,甩開左腳,一回身,嘡的一聲,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聲, 才待還手,那女子收回左腳,把腳跟向地下一碾,輪起右腿甩了一個「旋風腳」, 吧,那和尚左太陽上早著了一腳,站腳不住,咕咚向後便倒。這一著叫作「連環進 步鴛鴦拐」,是這姑娘的一樁看家的本領,真實的藝業! 卻說那禿子看見,罵了聲:「小撒糞的,這不反了嗎!」一氣跑到廚房,拿出一把 三尺來長鐵火剪來,輪得風車兒般向那女子頭上打來。那女子也不去搪他,連忙把 身子閃在一旁,拔出刀來,單臂掄開,從上往下只一蓋,聽得噌的一聲,把那火剪 齊齊的從中腰裡砍作兩段。那禿和尚手裡只剩得一尺來長兩根大鑷頭釘子似的東西 ,怎的個鬥法?他說聲「不好」,丟下回頭就跑。那女子趕上一步,喝道:「狗男 女,那裡走!」在背後舉起刀來,照他的右肩膀一刀,喀嚓,從左助裡砍將過來, 把個和尚弄成了「黃瓜醃蔥」--剩了個斜岔兒了。他回手又把那瘦和尚頭梟將下 來,用刀指著兩個屍首道:「賊禿驢!諒你這兩個東西,也不值得勞你姑娘的手段 ,只是你兩個滿口唚的是些甚麼!」 正說著,只見一個老和尚用大袖子捂著脖子,從廚房裡跑出來,溜了出去。那女子 也不追趕,向他道:「不必跑,饒你的殘生!諒你也不過是出去送信,再叫兩個人 來。索性讓我一不作二不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個爽快!」 說著,把那兩個屍首踢開,先清楚了腳下。只聽得外面果然鬧鬧吵吵的一轟進來一 群四五個七長八短的和尚,手拿鍬鐝棍棒,擁將上來。女子見這般人渾頭渾腦,都 是些力巴(力把:意為外行。),心裡想道:「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兩個再 說!」他就把刀尖虛按一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兩片瓦,朝下打來。 一瓦正打中拿棗木槓子的一個大漢的額角,噗的一聲倒了,把槓子撂在一邊。那女 子一見,重新跳將下來,將那槓子搶到手裡,掖上倭刀,一手掄開槓子,指東打西 ,指南打北,打了個落花流水,東倒西歪,一個個都打倒在東牆角跟前,翻著白眼 撥氣兒。那女子冷笑道:「這等不禁插打,也值的來送死!我且問你:你們廟裡照 這等沒用的東西還有多少?」 言還未了,只聽腦背後暴雷也似價一聲道:「不多,還有一個!」那聲音像是從半 空裡飛將下來。緊接著就見一條純鋼龍尾禪杖撒花蓋頂的從腦後直奔頂門。那女子 眼明手快,連忙丟下槓子,拿出那把刀來,往上一架,棍沉刀軟,將將的抵一個住 。他單臂一攢勁,用力挑開了那棍,回轉身來,只見一個虎面行者,前發齊眉,後 發蓋頸,頭上束一條日月滲金箍,渾身上穿一件元青緞排釦子滾身短襖,下穿一條 元青緞兜襠雞腿褲,腰系雙股鸞帶,足登薄底快靴,好一似蒲東寺不抹臉的憨惠明 ,還疑是五台山沒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見他來勢兇惡,先就單刀直入取那和尚, 那和尚也舉棍相迎。 他兩個:一個使雁翎寶刀,一個使龍尾禪杖。一個棍起處似泰山壓頂,打下來舉手 無情;一個刀擺處如大海揚波,觸著他抬頭便死。刀光棍勢,撒開萬點寒星;棍豎 刀橫,聚作一團殺氣。一個莽和尚,一個俏佳人;一個穿紅,一個穿黑;彼此在那 冷月昏燈之下,來來往往,吆吆喝喝。 這場惡鬥,鬥得來十分好看! 那女子鬥到難解難分之處,心中犯想,說:「這個和尚倒來得恁的了得!若合他這 等油鬥,鬥到幾時?」說著,虛晃一刀,故意的讓出一個空子來。那和尚一見,舉 棍便向他頂門打來。女子把身子只一閃,閃在一旁,那棍早打了個空。和尚見上路 打他不著,掣回棍,便從下路掃著他踝子骨打來。棍到處,只見那女子兩隻小腳兒 拳回去,踢?一跳,便跳過那棍去。那和尚見兩棍打他不著,大吼一聲,雙手攢勁 ,輪開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肋打來。那女子這番不閃了,他把柳腰一擺,平身 向右一折,那棍便擦著左肋奔了脅下去;他卻揚起左胳膊,從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綽 ,往裡一裹,早把棍綽在手裡。和尚見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咬著牙,撒著腰,往 後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鬆了一松,和尚險些兒不曾坐個倒蹲兒,連忙的插住兩腳 ,挺起腰來往前一掙。那女子趁勢兒把棍往懷裡只一帶,那和尚便跟過來。女子舉 刀向他面前一閃,和尚只顧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腳跟向胸脯上一登, 嘡,他立腳不穩,不由的撒了那純鋼禪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來也 不過如此!」那和尚在地下還待扎掙,只聽那女子說道:「不敢起動,我就把你這 蒜錘子砸你這頭蒜!」說著,掖起那把刀來,手起一棍,打得他腦漿迸裂,霎時間 青的、紅的、白的、黑的都流了出來,嗚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過頭來,見東牆邊那五個死了三個,兩個扎掙起來,在那裡把頭碰的山響 ,口中不住討饒。那女子道:「委屈你們幾個,算填了餡了;只得饒你不得!」隨 手一棍一個,也結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間,彈打了一個當家的和尚,一個三兒 ;刀劈了一個瘦和尚,一個禿和尚;打倒了五個作工的僧人;結果了一個虎面行者 :一共整十個人。他這才抬頭望著那一輪冷森森的月兒,長嘯了一聲,說:「這才 殺得爽快!只不知屋裡這位小爺嚇得是死是話?」說著,提了那禪杖走到窗前,只 見那窗根兒上果然的通了一個小窟窿。他把著往裡一望,原來安公子還方寸不離坐 在那個地方,兩個大拇指堵住了耳門,那八個指頭捂著眼睛,在那裡藏貓兒呢! 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廟裡的這般強盜都被我斷送了。你可好生的看著那包袱 ,等我把這門戶給你關好,向各處打一照再來。」公子說:「姑娘,你別走!」那 女子也不答言,走到房門跟前,看了看,那門上並無鎖鑰屈戌,只釘著兩個大鐵環 子。他便把手裡那純鋼禪杖用手彎了轉來,彎成兩股,把兩頭插在鐵環子裡,只一 擰,擰了個麻花兒,把那門關好。重新拔出刀來,先到了廚房。只見三間正房,兩 間作廚房,屋裡西北另有個小門,靠禪堂一間堆些柴炭。那廚房裡牆上掛著一盞油 燈,案上雞鴨魚肉以至米麵俱全。他也無心細看,踅身就穿過那月光門,出了院門 ,奔了大殿而來。只見那大殿並沒些香燈供養,連佛像也是暴土塵灰。順路到了西 配殿,一望,寂靜無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馬圈的柵欄門。進門一看,原來是正北三 間正房,正西一帶灰棚,正南三間馬棚。那馬棚裡卸著一輛糙席篷子大車。一頭黃 牛,一匹蔥白叫驢,都在空槽邊拴著。院子裡四個騾子守著個草簾子在那裡啃。一 帶灰棚裡不見些燈火,大約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頭一間,堆著一地喂牲口的 草,草堆裡臥著兩個人。從窗戶映著月光一看,只見那倆人身上止剩得兩條褲子, 上身剝得精光,胸前都是血跡模糊碗大的一個窟窿,心肝五臟都掏去了。細認了認 ,卻是在岔道口看見的那兩個騾夫。 那女子看了,點頭道:「這還有些天理!」說著,踅身奔了正房。那正房裡面燈燭 點得正亮,兩扇房門虛掩。推門進去,只見方才溜了的那個老和尚,守著一堆炭火 ,旁邊放著一把酒壺、一盅酒,正在那裡燒兩個騾失的「狼心」「狗肺」吃呢。他 一見女子進來,嚇的才待要嚷,那女子連忙用手把他的頭往下一按說:「不准高聲 !我有話問你,說的明白,饒你性命。」不想這一按,手重了些,按錯了筍子,把 個脖子按進腔子裡去,「哼」的一聲,也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聲,說:「怎的這 等不禁按!」他隨把桌子上的燈拿起來,裡外屋裡一照,只見不過是些破箱破籠衣 服鋪蓋之流。又見那炕上堆著兩個騾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上放著一封信,拿起那 信來一看,上寫著「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語道:「原來這封信在這裡。」回手揣 在懷裡。邁步出門,嗖的一聲,縱上房去,又一縱,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脊上 四邊一望,只見前是高山,後是曠野,左無村落,右無鄉鄰,止那天上一輪冷月, 眼前一派寒煙。這地方好不冷靜!又向廟裡一望,四邊寂靜,萬籟無聲,再也望不 見個人影兒。「端的是都被我殺盡了!」看畢,順著大殿房脊,回到那禪堂東院, 從房上跳將下來。 才待上台階兒,覺得心裡一動,耳邊一熱,臉上一紅,不由得一陣四肢無力,連忙 用那把刀拄在地上,說:「不好,我大錯了!我千不合萬不合,方才不合結果了那 老和尚才是。如今正是深更半夜,況又在這古廟荒山,我這一進屋子,見了他,正 有萬語千言,旁邊要沒個證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覺得……」想到這裡,渾身益 發搖搖無主起來。呆了半晌,他忽然把眉兒一揚,胸脯兒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 ,說道:「癡丫頭!你看,這上面是甚麼?下面是甚麼?便是明裡無人,豈得暗中 無神?縱說暗中無神,難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人不成?何妨!」說著,他就先 到廚房,向灶邊尋了一根秫秸,在燈盞裡蘸了些油,點著出來。到了那禪堂門首, 一隻手扭開那鎖門的禪杖,進房先點上了燈。 那公子見他回來,說道:「姑娘,你可回來了!方才你走後,險些兒不曾把我嚇死 !」那女子忙問道:「難道又有甚麼響動不成?」公子說:「豈止響動,直進屋裡 了。」女子說:「不信門關得這樣牢靠,他會進來?」公子道:「他何嘗用從門裡 走?從窗戶裡就進來了。」女子忙問:「進來便怎麼樣?」公子指天畫地的說道: 「進來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子上的菜舔了個乾淨。我這裡拍著窗戶吆喝了兩聲, 他才夾著尾巴跑了。」 女子道:「這倒底是個甚麼東西?」公子道:「是個挺大的大狸花貓。」女子含怒 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沒要緊!如今大事已完,我有萬言相告,此時才該你我閒談 的時候了。」只見他靠了桌兒坐下,一隻手按了那把倭刀,言無數句,話不一夕, 才待開口還未開口,側耳一聽,只聽得一片哭聲,哭道是:「皇天菩薩!救命呀! 」那哭聲哭得來十分悲慘!正是:好似錢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來。 要知那哭聲是怎的個原由,那女子聽了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

上回書表的是那個不知姓名穿紅的女子,在能仁寺掃蕩了廟裡的凶僧,救了安公子 的性命,正待向安公子講他前番在悅來店走的情由,此番到這廟裡的原故,只聽得 一片哭聲,口叫「皇天救命」!他便詫異道:「奇呀!這廟裡的和尚被我殺得盡淨 ,廟外又前是高山,後是曠野;遠無村落,近無人家。況又是深更半夜,這哭聲從 何而來?」安公子說:「哭了這半日了,方才還像是拌嘴似的來著,我只道是街坊 家呢。」 女子說:「豈有此理!此處那有個街坊?事有蹊蹺。」說著,又聽得哭起來。 那女子便走到當院裡,順著那聲音聽去,好似在廚房院裡一般。他忙忙的掖好了刀 ,來到那月光門裡,只聽得哭聲越近,竟是在堆柴炭的那一間房裡。走到那破窗戶 跟前一看,只見堆著些柴炭,並無人跡,看了看那門,卻是鎖著。他便用手扭斷了 鎖進去,只見挨北牆靠西也有個小門關著,靠東柴垛後面合著裝煤的一個大荊條筐 ,上面扣著一口破鐘,也有水缸般大小。他心裡想道:「這口鐘放得好蹊蹺!」因 把那破鐘揭起,放在一邊;再掀開筐一看,果見一個人,黑魆魆的作一堆兒,蹲在 那裡喘氣。 列公,你道這人為何在此?原來這廟裡和尚作惡多端,平日不公不法的事,也不止 安公子這一件。就筐子裡這個人,也是這日午間來打尖的。那和尚把他關鎖在屋裡 ,扣在大筐底下,並說不許作聲,但要高聲,一定要他性命,就交給那個禿子合那 瘦的和尚換替照應。這人在筐裡悶了半日,忽聽得外面一陣喧鬧,次後卻聽不見些 聲息,連那兩個和尚也不來查看他。他一時急悶,饑渴難當,不由的一聲哭喊,被 這位好事的姑娘聽見,就尋聲救苦的搜尋出來。那人還只道是和尚來了,嚇得不敢 作聲。女子道:「你這人不要害怕,我是來救你。你快些隨我出來,到這月色燈光 之下,我問你個端的。」 說著,自己先走進了廚房。那人聽得是個女子聲音,才慢慢的站起來。戰兢兢的隨 後跟了來。那女子正在那裡撥那盞油燈,聽他跟了來,回頭一看,見他年紀約莫五 十餘歲,是個鄉下打扮,才待合他說話,不想那人奔向前來,叫了聲:「我的孩兒 !我只道今生不能合你相見,原來你還好端端的在此!只是你媽媽怎麼不見?」女 子一聽,心裡詫異,說:「這是那裡說起?」因說道:「你想是悶糊塗了,認錯了 人!」那人揉了眼睛一看,才曉得是自己認差了,慌得他連忙跪下,道:「姑娘, 是我小老兒眼瞎了。姑娘,你是何人,前來救我?」女子說:「你且莫問我,你且 把你的姓名原故說來。」那人說:「這話說來話長。姑娘,既承你救了我這條草命 ,怎的領我去見見我那女兒、老伴兒才好。」女子忙問道:「你的妻女在那裡?」 那人說:「那大師傅推推搡搡的把我推出來,就鎖我在這裡,誰知道他弄到那裡去 了?」女子道:「喂,既這等,我方才把這廟裡走了個遍,怎的不曾見個人來?」 那人聽了,又哭起來。道:「天哪!這一定是沒了命了!」女子道:「你且莫哭, 你耐性在這裡歇歇兒等候,不可亂走,等我務必給你尋來才罷。」 那人聽了,又磕下頭去。及至起來,那女子早一路刀光出去了。 卻說安公子正因女子尋那哭聲不見回來,心中在那裡盼望。忽然聽得女子進來,隔 著排插說道:「姑娘,你聽,這隔壁又拌起來了。」女子側耳凝神的聽了一會,那 聲音竟是從裡間屋裡來。他便進到裡間,留神向桌子底下以至牀下看了一番,連連 的搖頭納悶。 列公,你道他為何在桌子、牀下尋找起來?原來外間窮山僻壤,有等慣劫客商的黑 店,合不守清規的廟宇,多有在那臥牀後邊、供桌底下設著地窨子,或是安著地道 。往往遇著孤身客人,半夜出來劫他的資財,不就害人性命,甚至關藏婦女在內。 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鋪的,上面嚴絲合縫蓋上,輕易看不來。這些勾當大約一 樁也瞞不過這女子。就便這能仁寺廟裡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他也略知;只是 與自己無干,不值得管這閒事。及至方才合那個瘦子、禿子兩個和尚交手,聽了那 一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這廟中除了劫財害命,定還有些傷天害理的勾當作出來, 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不能兼顧到此。如今聽了那個老頭兒的一番話,早又動了他 一個俠烈心腸,定要尋出那母女二人的所在,看是個甚麼情由。滿屋裡尋了一會, 不見個蹤跡,急的怒氣填胸,說道:「今日就上天入地,一定要尋著他才罷!」說 著,滿屋裡端相一會。看著北面那一槽隔斷,安的有些古怪。進了那小門一看,只 見並無一物,止一條黑夾道子,從那間柴炭房北牆後面,直通到兩間廚房的西北牆 角那個門去。從那門縫裡便看得見廚房燈光,也不像有甚麼原故。踅身回來再找, 只見那屋裡放著的兩個平頂櫃,北邊一頂搭著鎖,南邊一頂櫃門虛掩。順手開了那 櫃門,見裡面擱著一頂舊僧帽,合些茶碗、茶盤隨手動用的東西,一層塵土,像是 不大開的光景。看完,又到北邊那頂櫃子跟前,把鎖頭開開一看,心中大喜,說: 「在這裡了!」原來這頂櫃子裡面中腰不安抽屜,下面也沒榻板,那後面的背板, 一扇到底,抹的油光水滑,像是常有人出入的樣子。 那櫃門一開,早聽得隔著背板一人說道:「我勸你的不是好話?張嘴就講罵,動手 就講打。等大師傅回來,你瞧我給你告訴不給你告訴!告訴了,要不了你的小命兒 ,我見不得你!」又一個道:「那怕你這禽獸告訴!我此時視死如歸,那個還要這 性命!」又聽得一個蒼老聲音說道:「事情到了這裡,我們還是好生求他,別價破 口。」這女子聽了,那裡還按納得住?一面把那把刀掖在背後,一面伸手就把那櫃 子背板一拍,拍的連聲山響。只這一拍,聽得裡面嘩啷嘩啷的一陣鈴響,就有個人 接聲兒說:「來了!」又聽他一面走著,一面嘟囔道:「我告訴你,大師傅可是回 來了。我看你可再罵罷!」外面聽了,連連的又拍了兩下。又聽得裡面說:「來了 ,你老人家別忙啊!這個夾道子還帶是漆黑,也得一步兒一步兒的慢慢兒的上啊。 」說著,那聲音便到了跟前,接著聽得扯的那關門的鎖鏈子響,又一陣鈴聲,那扇 背板便從裡邊吱嘍開了。 那女子對面一看,門裡閃出一個中年婦人,只見他打半截子黑炭頭也似價的鬢角子 ,擦一層石灰牆也似價的粉臉,點一張豬血盆也似價的嘴唇,一雙肉胞眼,兩道掃 帚眉,鼻孔撩天,包牙外露;戴一頭黃塊塊的簪子,穿一件元青扣縐的衣裳,捲著 大寬的桃紅袖子,妖氣妖聲、怪模怪樣的問了那女子一聲,說:「我只當是我們大 師傅呢!你是誰呀?」說著,就要關那門。 那女子探身子輕輕的用指頭把門點住。那婦人說:「你只不叫關門,你到底說明白 了你是誰呀?」那女子道:「你怎的連我也不認得了?我就是我麼!」那婦人道: 「可一個怎麼你是你呢?」女子道:「你不叫我是我,難道叫我也是你不成?」 婦人道:「我不懂得你這繞口令兒啊,你只說你作甚麼來了?誰叫你來的?你怎麼 就知道有這個門兒?」那女子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他就借著那婦人方才的話音兒說 道:「我是你們大師傅請我來的。你不容我進去,我就走。」婦人道:「我們大師 傅請你來的,請你來作甚麼?」女子道:「請我來幫著你勸他呀!」那婦人聽了, 這才裂著那大薄片子嘴笑道:「你瞧,『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 』咧!那麼著,請屋裡坐。」他這才把門開開。女子道:「你先走。」只見他一面 先走,口裡說道:「你瞧,大師傅可又找了個人兒勸你來了。人家可比我漂亮,我 看你還不答應!」 女子讓他走後,一腳跨進門去,只見裡面原來是個夾牆地窨子。那門裡一條夾道, 約莫有二尺來寬,從北頭砌就樓梯一般一層層的台階下去,靠西一帶磚牆,靠東一 層隔斷板子,中間方窗,南頭有個小門,從門裡直透出燈光來。女子看了,先把那 扇背板門摘下來,立在旁邊,才一步步的下台階來。走到台階盡處,進了那個小門 ,一眼就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在裡面。他那形容合自己生的一模一樣,倒像照 著了鏡子一般,不覺心裡暗驚道:「奇怪,都道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怎生 有這等相像的!」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裡週遭一看,下面一樣的方磚墁地,上面 模著一尺來見方的通連大木,大木上搪著一塊一塊的石板,料想這石板上便是那間 堆柴炭的屋子。四圍一看,西面板壁門窗,南北東三面卻是磚牆,西北角留個進風 出氣的氣眼。屋裡正北安一張大牀,牀東頭直上擺著三四個箱子,牀西腳底下掛著 個簾兒。靠西壁又是一張獨睡牀,靠東牆南首一架衣裳隔子,北首一桌兩杌,靠南 牆一張春凳。那女子便坐在那條凳上,旁邊坐著個老婆兒,想是他的母親。那老婆 兒也是個村莊打扮。那女孩兒穿一件舊月白宮綢夾襖,系一條青串綢夾裙,頭上略 略的有些釵環,下面被裙兒蓋著,看不出那腳的大小。但見他雖則隨常裝束,卻是 紅顏綠鬢,俏麗動人。雖是鄉間女兒,露著慧性靈心,溫柔不俗。只是哭得粉光慘 淡,鬢影蓬松,低頭坐在那裡垂淚,看著好生令人不忍。 這穿紅的女子看罷,走到他跟前,平平的道了一個萬福,說道:「這位姑娘,一個 女孩兒人家,既把身子落在這等地方,自然要商量個長法兒。事款則圓,你且住啼 哭,休得叫罵。」 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只見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來,惡狠狠的向他面上啐了一口, 道:「呀呸!放屁!這是甚麼所在,甚的勾當,還有何商量?你怎麼叫我不要啼哭 叫罵?我看你也是人家一個女孩兒,你難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你快快給我閉了那 張口,再要多言,可莫怨我女孩兒家粗魯!」那老婆兒忙拉道:「兒阿,不要這樣 ,這位姑娘說的是好話。」那女子又厲聲道:「甚麼好話!他不過與強盜通同一氣 。我倒可惜他這等一個好模樣兒,作這等的無恥不堪的行逕,可不辱沒了『女孩兒 』三個字!」 列公,這《兒女英雄傳》已演到第七回了,這位穿紅的姑娘的談鋒、本領、性格兒 ,眾位也都領教過了。大約他自出娘胎,不曾屈過心,服過氣,如今被這穿月白的 女子這等辱罵,有個不翻臉的麼?誰知兒女英雄作事畢竟不同。他見了這穿月白的 女子這等的貞烈,心裡越加敬愛,說:「這才不枉長的合我一個模樣兒呢!」隨即 向後退了一步,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笑著歎了一聲,道:「姑娘,你受這等 的委屈,自然該急怒交加,我不怪你。只是我要請教,難道只這等啼哭叫罵會子, 就沒事了不成?你再想想。」穿月白的女子道:「還想些甚麼?我不過是個死!」 穿紅的女子聽了,笑道:「螻蟻尚且貪生,怎麼輕輕兒的就說個『死』字?」穿月 白的女子道:「我不像你這等怕死貪生,甘心卑汙苟賤,給那惡僧支使。虧你還有 臉說來勸我!」 那個討厭的女人見他一句一罵,看不過了,拿著根潮煙袋,指著那穿月白的女子說 道:「格格兒(格格兒:有地位的滿人家對女孩子的稱呼。),你可別拿著合我的 那一銃子性兒合人家鬧!你瞧瞧,人家脊樑上可掖著把大刀呢!」那穿月白的女子 道:「那怕他一把刀!就是劍樹刀山,我也不怕!」穿紅的女子正要打疊起無限的 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這討厭的婦人一岔,他便回頭喝道:「這又 與你何干?要你來多嘴!」那婦人道:「一個人鼻子底下長著嘴,誰還管著誰不准 說話嗎?」穿紅的女子道:「就是我管著你不准說話!」說著,就回手身後摸那把 刀。那婦人見這樣子,便有些發毛,一扭頭道:「不說就不說,你打諒我愛說話呢 。我留著話還打點閻王爺呢!」 那女子才轉身來,向著那老婆兒道:「老人家,我看你這令愛姑娘一團的烈性,萬 種的傷心,此時就有甚麼樣的話,大約也合他說不進去。老人家,你問他一聲,我 們且離了這個地方,外面見見天光,可好不好?」老婆兒聽了,向他女兒道:「聽 見了,兒啊?這位姑娘敢是好意!」那穿月白的女子道:「甚麼地方我不敢去?就 走!看他又把我怎的!」說著,站起來就走。那個婦人見了,扯住他道:「你站住 !人家大師傅叫我在這兒勸你,可沒說准你出這個門兒。你那兒走哇?『守著錢糧 兒過』啵!你又走囉!」 那穿紅的女子聽了,拔下那把刀來,用刀背把他的胳膊一攔,向那母女二人道:「 你娘兒兩個只顧走。」那母女見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那穿紅的女子用刀指著 那婦人道:「你也出去!」那婦人道:「又要我作甚麼呀?」口裡只顧說,他卻連 忙拿了他的煙袋、潮煙、火紙,跟了出來。那穿紅的女子也隨即拿了燈,緊跟著出 了那地窨子門。他恐怕那婦人到西間去,看見安公子又得費一番唇舌,便站在當門 ,讓那母女二人在那張木牀上坐下,說道:「姑娘少坐,等我請個人來給你見見。 」說著,便拉了那婦人,腳不沾地的進了北邊那隔斷門,正不知他那裡去了。 那穿月白的女子納悶道:「這個人來的好生作怪!方才我乍聽了那混帳女人的話, 只道他果然是和尚找來勸我的。及至我那等拒絕他,他不著一些惱,還是和容悅色 宛轉著說,看他竟是一片柔腸,一團俠氣。怎的此時又把那混帳東西拉了去,難道 是又去請那個和尚去了不成?果然如此,好叫人不得明白。」那老婆兒也是呆呆的 發悶。 正盼望,只見那女子同了那婦人拿著個火亮兒,從夾道子裡領了一個人來,望著他 母女說道:「你娘兒們且見見這個人再講。」那穿月白的女子抬頭一看,那裡是和 尚?原來是他父親!他父女、夫妻一見,「呀」的一聲,就攜手大哭起來。 那老頭兒道:「兒啊,千虧萬虧,虧了這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不然此時早已悶死 了!」那穿月白的女子此時才知那穿紅的女子全是一片屈己救人之心,正要下拜, 只聽他說道:「你們且不必繁文,大家坐好了,把你們的一往情由說明,我自有個 道理。」他父女、夫妻就在木牀上坐下,穿紅的女子便在靠窗戶杌子上坐下。那婦 人也要挨著他坐,他喝聲道:「你另找地方坐去!」那婦人道:「這可是新樣兒的 !游僧攆住持,我們的屋子,我倒沒了座兒了。」說著蹲下,在那櫃子底下掏出一 個小板凳兒來,塞在屁股底下坐了,一聲兒不言語,噗哧噗哧只吃他的潮煙。 亂過了這一陣,那老頭兒才望著穿紅的女子說道:「姑娘,我小老兒姓張,名叫張 樂世,鄉親叫順了嘴,都叫我張老實。我是河南彰德府人,在東關外落鄉居住。哥 兒兩個,兄弟張樂天,是學裡的秀才,去年沒了,剩了我一個人,同了我這老伴兒 帶著女兒過日子。我這女兒叫作張金鳳,今年十八歲了,從小兒他叔叔教他唸書認 字,甚麼書兒都念過,甚麼字兒都認得,學得能寫會算,又是一把的好活計。我這 老婆子是京東人,他有個哥哥,在京東幫人作買賣。要講我家,還算有碗粥喝,只 因我們河南一連三年旱澇不收,慌亂的了不得,這些鄉親不是這家借一斗高粱,就 是那家要幾升豆子,我那裡供給得起?說聲『沒有』,他們就講強奪硬搶。我合老 婆兒說,這個地方兒可住不住了。我們商量著,把幾間房幾畝地典給村裡的大戶, 又把家傢伙伙的折變了,一共得了百十兩銀子,套上家裡的大車,帶上娘兒兩個, 想著到京東去投奔親戚,找個小買賣作。不想今早走岔了路,走到這條背道上來。 走了半日,肚子裡餓了,沒處打尖,見這廟門上掛著個飯幌子,就在這裡歇下。這 廟裡的師傅們把我們讓到這禪堂來,吃了他一頓素飯,臨走我拿了兩掛兒東錢,合 六百六十六個京錢給他,他家當家的大和尚擺手說:『一頓飯也值得收你的錢?我 化你個善緣罷。』我說:『我一個鄉老兒,你可化我個甚麼呢?』他說:『不化你 東,不化你西,只化你盤頭大閨女。』我說:『這地方兒,我那裡給你買木魚子去 呢?』他就指著女兒說道:『你這不是現成的一個盤頭大閨女麼?』女兒聽了,站 起來就走。我們兩口兒也搶白了他幾句。待要出門,那大師傅就叉著門不叫我們走 。這大嫂也不知從那裡來,把他娘兒兩個拉住。那大師傅就把我推推搡搡推到那間 柴炭房裡去,扣在大筐底下。往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向他老婆兒道: 「後來是怎的?你告訴這位姑娘。」 那老婆兒哭眼抹淚的說道:「阿彌陀佛!說也不當家花拉的,這位大嫂一拉,就把 我們拉在那地窨子裡。落後那大師傅也來了,要把我們留下。說了半日,女兒只是 拾頭撞腦要尋死。也是這位大嫂說著,讓那大師傅出去,等他慢慢的勸我女兒。姑 娘,你想想,這件事可怎麼點得頭呢!正鬧得難解難分,姑娘你就進來了。」 那穿紅的女子道:「且住。你們是甚麼時候進去的?那和尚是甚麼時候出來的?你 這令愛姑娘可曾受他的作踐?」那婦人道:「月亮爺照著嗓膈眼子呢!人家大師傅 甜言密語兒哄著他,還沒說上三句話,他就把人家抓了個稀爛,還作踐他呢!說得 他那麼軟餑餑兒似的!」那穿紅的女子也不理他。只見那老婆兒連連搖手說:「姑 娘要說受他甚麼作踐,倒沒有價。」那穿紅的女子點了點頭兒,說:「這話我都明 白了。既然如此,少時我見了那大師傅,央及央及他,叫他放你一家兒逃生如何? 」那張金鳳只是低頭垂淚。那老兩口兒聽了,連連的作揖下拜,說道:「果然如此 ,我們來生來世就變個驢變個馬報姑娘的好處!再不我們就給你吃一輩子的長齋都 使得。」那穿紅的女子說:「這話言重。」才回頭要向那婦人搭話,只聽他自己在 那裡咕囔道:「放啊?我們還留著祭灶呢!」 那穿紅的女子見他這等的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那怒氣已是按納不住,無奈得問問 他的來歷,只得冷笑了一聲,向他道:「就讓你說,你把你是怎樣一樁事情,也說 來我聽聽!」 那婦人道:「我還說話嗎?我只打量你們把我當啞吧賣了呢!」 說著,又伸著脖子抽了兩口潮煙,磕了煙袋,滅了火紙。他才站起來,滿地張牙舞 爪的說道:「說這不當著他們倆老的兒麼,你也不是外人,我討個大,說咱們姐兒 們今兒碰在一塊兒,算有緣。」 那穿紅的女子說:「你站住!別合我論姐兒們,我是我,他是他,你是你!」那婦 人道:「親香點兒倒不好?我今兒怎麼碰見你們姐兒們,都是這麼撅巴棍子似的呢 !」那穿紅的女子催他說道:「你說罷,別累贅!」他才接著說道:「我賤姓王。 呸,我們死鬼當家兒的,他們哥兒八個,我們當家兒的是第老的(第老的:排行最 小的一個。)。人家都知道掙錢養家,獨他好吃懶做,喝酒耍錢,永遠不知道顧顧 我,我全仗著人家大師傅一個月貼補個三弔五弔的。趕他死了,我說這還守個甚麼 勁兒呢?我可就跟了這廟裡的大師傅來了。要提起人家大師傅來,忒好咧!真別辜 負了人家的心!你們瞧,我這腦袋上都是鍍金的,這件衣裳是買了整匹的花兒洋縐 現裁的,我這褲子汗塌兒都是綢子的,總說了罷,算萬道絲兒把我裹著呢!吃的更 不用講了,天天的肥雞大鴨子。你想,咱們配麼?」那女子說道:「別『咱們』! 你!」婦人道:「哦,就是我。我到了這廟裡沒半年,人家大師傅花的那錢,打我 這麼個銀人兒都打出來了!就是一樣兒,活重些兒。」 那女子問道:「你這樣好吃好穿,還有甚麼重活叫你作呀?」婦人道:「你不知道 ,我們這廟裡爺兒五六個呢。大師傅是個當家的,二師傅是個帶發兒修行,好本事 ,渾實著的哪。還有個小大師傅、小二師傅,小大師傅打的一都的好拳,小二師傅 是個掃腦兒,也不搦。還有個三兒。你等回來大師傅來了,你都見的著的。他們爺 兒五哇,洗洗汕汕,縫縫聯聯,都得我,我一個人兒張羅的過來嗎?可巧今兒早起 他們娘兒們來了,我們大師傅就要把他們留下,我樂的甚麼似的!誰知大師傅那麼 耐著煩兒俯給他,他還不願意。人家拿出來的大紅綢子,他也不要;還有五兩的中 錠,整個兒的大元寶,他也不要。末後,大師傅翻箱倒籠找出小拇指頭兒壯的一支 真金鐲子來,想著要給他帶在手上呢,他伸手喀嚓的一下子,把人家的脖子抓了個 長血直流的!你瞧他歹毒不歹毒!」 那女子問道:「這之後便怎麼樣呢?」那婦人道:「怎麼樣?人家大師傅拔出刀來 就要殺他呀!你打量怎麼著?我好容易救月兒似的才攔住了。我說:『人生面不熟 的,別忙,你老等我勸勸他。』誰知越勸倒把他勸翻了,張口娼婦,閉口蹄子!」 說著,又對那穿月白的女子道:「你瞧,娼婦頭上戴這個?身上也穿這個?你怎麼 說呢?」那穿紅的女子問他道:「這等說,你還不曾勸動他。少停你們大師傅回來 ,你怎麼對他呢?」那婦人笑嘻嘻的道:「你聽啊!如今不是我們大師傅找了你來 了麼?我瞧你這嘴來又得,你勸他,他沒個不答應的。你算,我們廟裡他們爺兒五 哇,除了二師傅,他是在外頭跑海走黑道兒的,三兒小呢,可巧剩他爺三個、咱們 姐兒三個,咱們鬧個『劉海兒的金蟾垫香爐--各抱一條腿兒』。你瞧,這高不高 ?」那穿紅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氣,聽這婦人說的這等無恥不堪,那裡還忍耐得住 ?只見他一言不發,回手拔出那把刀來,刀背向地,刀刃朝天,從那婦人的下巴底 下往上一掠,唰一聲,早變了個血臉的人,不曾聽他一聲兒,咕咚往後便倒。 這一倒,但見個東西翻在半空裡,從半空打了一個滾兒,吧,掉在地下。大家一看 ,原來把那婦人的前臉子削下來了,落在平地還是五官亂動。那穿紅的女子不禁持 刀大笑,說:「這個東西,怪不得他如此不堪無恥,原來他帶著個鬼臉兒呢!」 那老兩口兒見了,嚇得體似篩糠的道:「姑娘,你怎的把他殺了?可不嚇煞了人! 」倒是那張金鳳一見,十分痛快,說道:「殺得好!這等禽獸一般的人,留他在世 上何用!」那老兩口兒道:「兒啊,你那裡知道,他是那大師傅的心上人。他回來 見殺了他的人,你我都是沒命的了。這越發不好了!」那穿紅的女子笑道:「我看 你們說來說去,不過是怕那個大師傅,你們跟我見見那大師傅去。」那張金鳳聽見 要見和尚去,他便有些不願意。穿紅的女子笑道:「方才我聽你刀山咧、劍樹咧, 死呀活呀的,倒像傻衝打的似的,怎麼此刻完了本事了?不妨,跟我來!」說著, 拉了他的手就走。那老兩口兒也只得跟出來。及至出了房門一看,只見那月光之下 ,滿院橫倒豎臥七長八短的一地死和尚。把個老婆兒嚇得跌了一跤,幸喜窗戶擋住 不曾跌倒,老頭兒嚇得閉口無言。那張金鳳怔了一回,說道:「呀!如今世上那有 這等的一個出眾英雄,來作這等的驚人事業?」那穿紅的女子聽了他這話,酒窩兒 一動,蛾眉兒一挑,用兩個指頭指著鼻子笑著說道:「不敢欺,就是我!」當下姑 娘臉上的那番得意,漫說出將入相,八座三台,大約立刻叫他登基坐殿,成佛昇天 ,他也不換!閒話休提。卻說他把話說完,便把那父女、夫妻三人讓進房來,自己 重新進屋裡,一刀把那婦人的鬼臉兒紮起來,往院子一丟,又把那屍首提起來,也 向那西牆角一扔,說聲:「跟了你大師傅去罷!」那張金鳳看了,定了會神,這才 大悟轉來,說:「哦!我曉得了。你那裡是甚麼勸我,竟是來救我一家兒的性命的 一位恩深義重的姐姐。姐姐請上,受我全家一拜!」連那老兩口兒也跪在塵埃,拜 個不住。忙得那穿紅的女子說:「啊呀呀!你二位老人家快快請起,不可折了我的 壽數!」他老兩口兒起來,那女子又去拉張金鳳。那張金鳳跪著不肯起來,說道: 「請問姐姐姓甚名誰?家鄉何處?住在那裡?怎的就曉得我在此地遭這場大難,前 來搭救?望姐姐說個明白。我張金鳳生必銜環,死當結草!」那穿紅的女子說道: 「這話才叫作『說也話長』。」說著,便把張樂世張老頭兒讓在堂屋西邊春凳上, 張老婆兒母女二人讓在東邊春凳上。他自己卻在北面靠桌上首杌子上坐下,把那把 刀放在桌兒裡邊靠牆。大家這才側耳凝神,聽他說他的來歷。只見他滿臉堆歡,不 慌不忙,未從開口,先將身子往西一探,向那西間的南炕叫了一聲:「安公子!」 這正是人生第一開心事,辛苦功成閒話時。 要知那姑娘說出些甚麼言詞,下回書交代。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

這回書說書的先有個交代。列公,你看書中說的不知姓名的這個穿紅的女子,不過 是個過路兒的人遇見樁不相干兒的事,得了騾夫的一句話,救了安公子;聽得張老 頭兒的一聲哭,救了張金鳳--便救了他兩家的性命。殺了一晚,講了萬言,講得 來滿口生煙,殺得來渾身是汗。被那張金鳳罵得眼淚往肚子裡咽,被那「王八的奶 奶兒」嘔得肝火往頂門上攻,直到此時,方喘轉這口氣來,才落得張金鳳明白他是 片俠氣柔腸。那排插後面還寄放著一個說煞說不清的安公子,還得合他費無限的唇 舌。若講一個閨門女子,這叫作「不安本分,無故多事」。要講他這種胸襟,這番 舉動,就讓是個血性男子也作不來。替他細想去,他是沽名,還是圖利?難道誰求 他作的,還是誰派他作的不成?總不過一個「不忍人之心」,才動得了這片兒女心 腸,英雄肝膽。只是天地雖大,苦人甚多,那裡找的著許多的穿紅女子來! 閒言少敘。卻說這位姑娘見張金鳳問他的姓名來歷,欲待不說,不但打不破張金鳳 這個疑團,就連安公子直到此時也還不得知他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若此刻 先對張金鳳講一番,回來又向安公子說一遍,又恐聽書的道是重絮。故此他未曾開 口,先向西間排插後面叫了聲「安公子」。這個當兒,張老夫妻兩個因方才險些兒 性命不保,此時忽然的骨肉團圓,驚喜交加,匆忙裡並不曾聽得那姑娘叫「安公子 」三個字。張金鳳聽得明白,心裡詫異道:「這裡怎生的有個甚麼『安公子』?況 且我看這人也是個黃花女兒,豈有遠路深更合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說是他的至親兄 弟,也該有個稱呼,怎的稱作『公子』?還稱起他的姓來?此事好不明白!」 且不言張金鳳在那裡納悶。卻說安公子在排插後面炕裡邊守著那個黃包袱,聽得東 間忽而殺了一個人,忽而救了一個人,哭一陣,笑一陣,罵一陣,拜一陣,聽得呆 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聲,他直不曾聽見。姑娘見他不答應,又連叫道:「安公子 ,睡著了?」他這才聽得,連忙的答應了一聲:「嗻!」說:「不曾睡。」姑娘說 :「既沒睡,下炕來,有話合你說。」只聽他又應了一聲--只是止聽得人聲兒, 不見個人影兒。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說:「怎麼著?」只聽他作難道:「這怎麼樣 個下炕法呢?」姑娘道:「怎麼又會下不來炕了呢?」聽他道:「一身的鈕襻子被 那和尚撕了個稀爛,敞胸開懷,赤身露體,走到人前,成何體面!」姑娘道:「這 又奇了,你方才不是這個樣兒見的我麼?難道我不是個人不成?」又聽他慢條斯理 的說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吸呼之間,何暇及此!如今是患 退身安哪。我是寧可失儀,不肯錯步。」姑娘聽了,說道:「我的少爺,你可酸死 我了!這麼著,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那帶子解開,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帶 子,套上你那件馬褂兒,大約也就不至於赤身露體了罷?」 只聽他道:「有理!有理!」緊接著就像是在那裡整理衣裳帶子。 遲了一會,依然不見下來,但聽他咳了一聲,說:「了不得了!這更下不去了!」 姑娘問說:「這又是個甚麼緣故呢?」 只這一句,再也聽不見他答應。此時把個姑娘怄得冒火,合他嚷道:「是怎麼下不 來?你到底說呀!憑他甚麼為難的事,你自說,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 低聲慢語的說道:「我溺了。」姑娘一聽,心裡說道:「這是怎麼說呢!我這裡又 不曾衝鋒打仗,又不曾放炮開山,不過是我用刀砍了幾個不成材的和尚,何至於就 把他嚇的溺了呢?」這姑娘心裡只管是這等想,但是他已經溺了,憑是怎樣的大本 領,可怎麼替他出這個主意呢?想了半日,無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說:「你就溺 了,也得下炕來!」不想這句話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個見識來了。他見那 姑娘催得緊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裡,把褲子擰乾,拉起襯衣裳的夾襖來擦了擦 手,跳下炕來。才一下炕,又朝著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面, 把眉一皺,說:「你怎麼這麼俗啊,起來!」 列公,話下且慢講那位姑娘的話,百忙裡先把安公子合張金鳳的情形交代明白。在 安公子,是個尊重誠實少年,此時只望那穿紅的姑娘說明來歷,商個辦法,早早的 上路去見他父母,兩隻眼並不曾照到張金鳳身上;在張金鳳,此時幸而保得自己的 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戀那位穿紅的姑娘,一條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 但是,從炕上跳下那樣大一個人來,再沒說看不見的。況且他雖說是個鄉村女子, 外面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心裡藏著一副蘭心蕙性。他平日見的只不過是些俗子村夫 ,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見這等一個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覺得眼光一閃。又 見那公子跪在地下,把他羞得面起紅雲,抬身往裡間就走。那穿紅的姑娘一把拉住 ,說:「不許跑,跟姐姐這裡坐著。」便把他拉在自己身後坐下。這才向安公子道 :「我們方才作的這樁事,說的這段話,你都聽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聽明 白了。」姑娘說:「如此很好,免得我重敘。」因指著張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 看,這二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個貴家公子,他們就不應同你一處坐,何 況叫你同他敘禮。但是聖人說的『素患難行乎患難』,如今大家都在患難之中,這 可講不得你的門第,過去見個禮兒。」安公子此時的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直同天 人一樣。假如姑娘說日頭從西出來,他都信得及,豈有個不謹遵台命的?忙答應了 一聲,一抖積伶兒,把作揖也忘了,左右開弓的請了倆安。張老實慌得搶過來跪下 ,說:「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兒了!」那老婆兒也是拉著兩隻袖子拜呀拜的拜個不 住,口裡說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公子,見禮罷。」那姑娘又指張金鳳 向他道:「這裡還有個人兒呢。這是我妹子,也見個禮兒。」又趕著說:「別請安 了,作揖罷。」安公子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那張金鳳也羞答答的還 了一個萬福。那姑娘先向張老說道:「老人家,勞動你先把這一桌子的酒菜傢伙撿 開,擦乾淨了桌子,大家好說話。」張老應了一聲,便一件件的搬出門去,堆在廓 下。安公子此時經了那姑娘地這番琢磨,臉兒也闖老了,膽子也闖大了,也來幫著 張老搬運。他一眼看見了那把酒壺,就發起恨來道:「咦,這就是方才那賊禿灌我 的那毒藥酒!待我來!」說著,提了那把酒壺,站在簷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說 :「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姑娘說:「這還要怎麼?沒來由!」 一時張老擦淨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張老同公子讓在西首春凳,張老婆兒讓在東首春 凳坐下。他才回頭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方才問我的姓名、家鄉、住處,還說怎 的就曉得你在這裡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不是這話嗎?我是個不通世路隱姓埋名 的人。況且你我如浮萍暫聚,少一時『伯勞東去雁西飛』,我這殘名賤姓,竟不消 提起。至於我的家鄉,離此甚遠,即便說出個地名兒來,你們也不知道方向兒,也 不必講到。話下要問我的住處,說來卻離此不遠,也不過在四五十里之外,卻是個 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兒。」 安公子聽了,說:「這等,難道姑娘你在雲端裡住不曾?」 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說:「那有個在雲端裡住的理呢?」 那姑娘也不合他分辯,接著又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邊,你在 五十里地的這邊,我就不知道這府、這縣、這山、這廟有你這等一個人,怎的知道 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有你遭難的這樁事,會前來搭救呢?」張金鳳道:「既這 等,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這個人雖是個多事的人,但事凡那下坡走馬 、順風使船,以至買好名兒、戴高帽兒的那些營生,我都不會作。我今日可是為救 一個人來了,卻不是救你。」說著,把臉一沉,手一指,指著安公子道:「我可是 特來救安公子你來了!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 安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驥只為自己沒眼力、沒 見識,誤信人言,以致自投羅網,被那和尚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時,我的生死關 頭不過只爭一線,若不虧姑娘前來搭救,再有十個安驥,只怕此時也到無何有之鄉 了。此恩終身難報,怎說得個不知?只是我知道姑娘前來救我,卻不知姑娘因何前 來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趕到此地來救我?還求你說個明白。再求你留個姓 名,待我安驥稟過父母,先給你寫個長生祿位牌兒,香花供養。你的救命深恩,再 容圖報。」 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約你有三條命也沒了!你那圖報不圖 報的話,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問。必要問,我就捏個假名姓告訴你何妨?」 那張金鳳說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這裡也一定要請問姐姐個姓名。就便 是姐姐施恩不望報,也得給我們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說,妹妹只得又 跪下了。」那姑娘連忙一把拉住,說:「快休這樣。我縱然不說姓名,自然也得說 明來歷,不然叫你們大家看著我這個樣兒,還是《平妖傳》的胡永兒?還是《鎖雲 囊》的梅花娘?還真個的照方才那禿孽障說的,我是個『女筋斗』呢?我的姓名雖 然可以不談,有等知道我的、認識我的,都稱我作『十三妹』。你們大家都叫我十 三妹就是了。」大家聽了,都稱了聲「十三妹姑娘」。這個地方兒要讓安公子積伶 了。他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道:「姑娘,你這稱呼,是九十的『十』字,還是金石 的『石』字?」十三妹道:「這隨你,算那個字都使得。」 只見他不容再問,便長吁了口氣,眼圈兒一紅,說道:「你們要知我的來歷,我也 是個好人家的兒女,我父親也作過朝庭的二品大員。」張金鳳聽了,忙站起來福了 一福,道:「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笑道:「你這話 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個女孩兒,不能在世界上轟轟烈烈作番事業,也得有個人 味兒。有個人味兒,就是乞婆丐婦,也是天人;沒些人味兒,讓他紫誥金閨,也同 狗彘。『小姐』又怎樣,『大姐』又怎樣?還說句笑話兒:你也見過一個千金小姐 合強盜撒對兒的麼?」那張老道:「甚麼話!那說書說古的,菩薩降妖捉怪的多著 呢!」 安公子接著問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閨秀,怎生來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聽我 說。我父親曾任副將,只因遇著了個對頭,--這對頭是個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一 個大腳色,正是我父親的上司。」說到這裡咽住,把臉一紅,又說道:「卻又因我 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廝。他就尋個縫子,參了一本,將我父親革職拿問,下在監裡 。父親一氣身亡。那時要仗我這把刀、這張彈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賊子的首級,要 不了那賊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麼原故呢?一則,他是朝廷重臣,國家正在用 他建功立業的時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壞國家的大事;二則,我父親的冤枉,我 的本領,闔省官員皆知,設若我作出件事來,簇簇新的冤冤相報,大家未必不疑心 到我,縱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親九泉之下被一個不美之名,我斷不肯;三則,我 上有老母,下無弟兄。父親既死,就仗我一人奉養老母,萬一機事不密,我有個短 長,母親無人養贍,因此上忍了這口惡氣。又恐那賊子還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 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樣,扶柩還鄉。我自己卻奉了母親,避到此 地五十里地開外的一個地方,投奔一家英雄。這家英雄現年八十餘歲,真算得個不 讀詩書的聖賢,不怕勢利的豪傑!不想到了那裡,正遇著他遭了樁不得意事情,幾 乎把前半世的英名搦盡。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還給他掙過一口大 氣來。他便情願破業傾家,要把我母女請到他家奉養。只是我這人與世人性情不同 ,恰恰的是曹操一個反面。曹操曾說:『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我卻 是只願天下人受我的好處,不願我受天下人的好處。當下只收了他一匹驢兒,此外 不曾受他一絲一粒,只叫他在這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給我結了幾間茅屋,我 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推情,那裡村中眾人的仗義,每日倒有三五個村莊婦女輪流 服侍,老人家頗不寂寞。我才得騰出這條身子來,弄幾文錢,供給老母的衣食。只 是我一個女孩兒家,除了針黹女工,那是我生財之道?說來不怕你大家笑話,我活 了十九歲,不知橫針豎線,你就叫我釘個鈕襻子,我不知從那頭兒釘起。我只得靠 著這把刀,這張彈弓,尋趁些沒主兒的銀錢用度。」 那安公子聽到這裡,問道:「姑娘,世間那有個沒主兒的銀錢?」姑娘道:「你是 個紈袴膏粱,這也無怪你不知。聽我告訴你:即如你這囊中的銀錢。是自己折變了 產業,去救你的令尊,交國家的官項,這便是『有主兒的錢』。再如那清官能吏, 勤儉自奉,剩些廉俸;那買賣經商,辛苦販運,剩些資財;那莊農人家,耕種刨鋤 ,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兒的錢』。此外,有等貪官汙吏,不顧官聲,不惜民命 ,腰纏一滿,十萬八萬的飽載而歸;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賺朝廷的,他便賺主人 的,及至主人一敗,他就遠走高飛,捲囊而去;還有等刁民惡棍,結交官府,盤剝 鄉愚,仗著銀錢,霸道橫行,無惡不作,這等錢都叫作『沒主兒錢』。凡是這等, 我都要用他幾文,不但不領他的情,還不愁他不雙手奉送。這句話要說白了,就叫 作『女強盜』了。」公子說:「姑娘言重。據這等聽起來,雖那崑崙、古押衙、公 孫大娘、線娘等輩,皆不足道也!『強盜』云乎哉!『強盜』云乎哉!」姑娘忙攔 他道:「算了,夠酸的了!」 那張金鳳接著問道:「我看姐姐這等細條條的個身子,這等嬌娜娜的個模樣兒,況 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這般的本領?倒要請教。」那姑娘道:「這也有個原 故。我家原是歷代書香,我自幼也曾讀書識字。自從我祖父手裡就了武職,便講究 些兵法陣圖,練習各般武備,因此我父親得了家學真傳。那時我在旁見了這些東西 ,便無般的不愛。我父親膝下無兒,就把我當個男孩兒教養。見我性情合這事相近 ,閒來也指點我些刀法槍法,久之,就漸漸曉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種兵書, 才知不但技藝可以練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練得到。若論十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 起。只這刀法、槍法、彈弓、袖箭、拳腳,卻是老人家口傳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 贈我的這頭驢兒。這驢兒日行五百里,但遇著歹人,或者異怪物事,他便咆哮不止 ,真真是個神物。因此任我所為,就把個紅粉的家風,作成個綠林的變相。這便是 我的來歷。我可不是上山學藝,跟著黎山老母學來的。」張金鳳也嫣然一笑。 張老夫妻在旁聽了,只是點頭咂嘴。安公子說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來得不弱 ,那個陀頭尤其凶橫異常,怎的姑娘你輕描淡寫的就斷送了他?今聽如此說來,原 來家學淵源,正所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講這些閒話。如今我的話是說完了,要請教你了。你我在悅來 店怎的個遇見,怎的個情由,他三位無從曉得,也與他三位無干,此時不必饒舌。 只是我臨別的時節那等的囑咐你,千萬等我回來見面再走,你到底不候著我回店, 索性等不到明日,倉猝而行,這怎麼講?這也罷了,只是你又怎的會走到這廟裡來 ?倒要請教。」 安公子聽了這話,慚惶滿面,說道:「姑娘,你問到這裡,我安驥誠惶誠恐,愧悔 無地!如今真人面前講不得假話,我在店裡聽了姑娘你那番話,始終半信半疑。原 想等請了褚一官來,見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請褚一官的騾夫還不曾回來,那店主 人便來說了許多的混帳話,我益發怕將起來。正說著,兩個騾夫回來,又備說那褚 一官不能前來,請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話。那騾夫、店家又兩下裡一齊在旁攛掇 ,是我一時慌亂,就匆匆而走。不想將上那座高嶺,又出樁岔事,連那不通人性的 啞吧畜生也欺負起人來,忽然的一驚,就跑到此地。要不虧兩個騾夫沿途保護,他 還不知跑到那裡才止。偏偏的又投了這凶僧的一座惡廟,正所謂『飛蛾投火,自取 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讀書一場,不得報父母的大恩,倒誤了父母的 大事,已經十死莫贖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俠腸埋沒得曖昧不明,我 安龍媒真真的愧悔無地!」 十三妹道:「你也曉得後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認清我這番好意, 你連那騾子的好意都辜負了。聽我告訴你,你方才口口聲聲罵的那個欺負你的畜生 ,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兩個騾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 子聽了,吃驚道:「姑娘,你此話怎講?」那張老夫妻二人合張金鳳聽了這話,更 摸不著頭腦。只聽姑娘望著大家說道:「今日這場是非,也叫作『合當有事』。我 今日因母親的薪水不繼,偶然出來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見兩個人在那 裡說話。我騎著驢兒從旁經過,只聽得一個道:『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裡的那二 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我聽了這話,一想,這豈不是一樁現成的 事?與其等他搬運,我何不搬運來用用?因把牲口一帶,繞到山後,要聽聽這樁事 的方向來歷。」安公子便問道:「究竟是兩個甚麼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 得知,就是你感激不盡的那兩個騾夫。」說著,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 說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送信,回來怎的賺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風崗要把他推 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的話,說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塊石頭搭話才得說 明,臨別又如何諄諄的囑咐安公子不可輕易動身,他到底懷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難 ,向張金鳳並張老夫妻訴了一番。 張金鳳這才得明白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連安公子也是此時才如夢方醒,只聽他說 道:「姑娘,我安龍媒枉讀詩書,在你覆載包羅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這番 雄心俠氣,竟激動我的性兒了!我竟要借你這把鋼刀一用?」說著,伸手就拿那刀 。十三妹一把按住,問他道:「你這又作甚麼?這個東西可不是頑兒的,一個不留 神,把手指頭拉個挺大的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嬤嬤爹又沒在跟前,誰給你吹 呀?」只見他滿臉通紅,說道:「這也顧不及許多了,姑娘,你務必借我一用!」 十三妹說:「你要作甚麼罷?」安公子道:「我要尋著那兩個騾夫,把這大膽的狗 男女碎屍萬段,消我胸中之恨!」 十三妹道:「這樁事不勞費心,方才那位大師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時候,二師傅已 就把他兩個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若不信,給你件憑據看看。」說著,向懷裡掏出那 封信來,遞給公子。 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騾夫送去的那封信,連說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十三 妹說:「少爺,你別怄我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講呢!」安公子這才歸坐。只見那十 三妹指著他向張老夫妻並張金鳳道:「你們三位可別打量這位安公子合我是親是故 ,我合他也是水米無交,今日才見。然則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我因何替他出這樣的 死力呢?我本來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騾夫口裡一個信息,要擎這注現成銀子。及至 訪著安公子,見他那番光景,知他是個正人。問起情由,又知他是個孝子。我心裡 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動手。後來聽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與我父親所遭的冤枉 大略相同。因此,我從那任俠尚義之中,又動了個同病相憐之意,便想救他這場大 難。」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俗語說的:『救火須救滅,救人須救徹。』我 明明聽得那騾夫說不肯給你送這封信去請褚一官;況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曉得些消息 ,便去請他,他三五天裡也來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到一百年,也未必來的 了。就讓你在悅來店呆等,不致遭騾夫的毒手,你又怎生的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 去走那一蕩,要把事情替你佈置的周全停妥,好叫你上路趲程,早早的圖一個父子 團圓,人財無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趕回店來,你倒躲了我。問問店家,他合 我言語支離,推說不知去向;及至問到他無話可支了,他才說是兩個騾夫請你到褚 家住歇去了。我一聽,這事不好了!他兩個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這話從何而來? 可不是他賺你上黑風崗去是那裡去?這豈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來,反沉你到海底 去了麼?我十三妹這場孽可也造得不浅!我就撥轉頭來,順著黑風崗這條路趕了下 來。才上得黑風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見一個牲口脖子上拴的鈴鐺合一個草帽子 扔在路旁,我只說這一定是走這路無疑了。不想前行了幾步,轉尋不出那牲口的腳 蹤兒來。眼前一片荒草,倒像人跡不到的一般。一直尋到崗子頂上,越不見個影兒 。那月色照得如同白晝,我便探身往山澗下一望,也不得些情形,只得順著牲口的 腳蹤找了回來,見那牲口腳蹤兒踹的散亂,直奔了這廟裡來。至於這座廟裡和尚的 行逕,我早已曉得。我一想,這事尤其不妙了。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那騾夫的暗算, 依然脫不了強盜的明劫,還不是一樣?我就一口氣趕到廟前,還不曾見個端的,我 那個驢兒先不住的打鼻兒,不肯往前走。我看了看廟門,又關得鐵桶相似。我便下 了牲口,拴在樹上,一縱身上了山門,往廟裡一望,只見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東 西兩院看得見燈火。我就蹲身跳將下來。只是我雖會蹲縱,我那驢兒可不會蹲縱。 我便悄悄的開了左邊角門,把牲口拉進來。見那東配殿裡堆著些糧食,就先把牲口 寄頓在那屋裡。然後出來,縱上房去。」 且住!列公,聽說書的打個岔。你聽這姑娘的話,就怪不得他方才把廟裡走了個遍 ,就是不曾到東配殿了。原來他進廟來就偷偷兒的進去寄頓了一回驢兒了,你我不 知。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再講那十三妹說道:「及至我上了房,隱在山脊後一看,正 見那凶僧手執尖刀合公子你說那段話。彼時我要跳下去,誠恐一個措手不及,那和 尚先下手,傷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連放了兩個彈子,結果了兩個僧人。至於後來 的那般禿廝,都是經公子你眼見的。我原無心要他的性命,怎奈他一個個自來送死 ,也是他們惡貫滿盈,莫如叫他早把這口氣還了太空,早變個披毛戴角的畜生,倒 也是法門的方便。再說,假如那時要留他一個,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費一番唇舌精 神。所以才斬草除根,不曾留得一個。安公子,如今你大約該信得及我不是為打算 你這幾兩銀子而來了罷?」 說到這裡,回頭又向著張金鳳叫了聲:「妹子,你聽我這話,可是我特來救安公子 ,不是特來救你的不是?」張金鳳道:「話雖如此說,要不是姐姐到此,那個救我 一家性命?這就不消再講了。」 此時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語,問得閉口無言,只有垂淚。半晌,歎了一口氣道: 「姑娘,我安龍媒真是百口無詞,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兒欠通之處。」十三妹聽了 ,說道:「怎麼,說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了呢?你到說說,我倒聽聽。」 安公子說:「姑娘,你若在店裡就把那騾夫要謀我資財害我性命的話,直捷了當的 告訴我,豈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聽了這話,倒不禁笑起來,說:「這話我 一點兒不欠通,到底是你作夢呢!假如你是個老練深沉有膽有識的人,我說了這話 ,你自然就用些機關,如此防範。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囑咐,你還自尋苦惱,弄到 這步田地;那時再告訴你這話,不知又該嚇成怎的個模樣,甚而至於益發疑我,倒 誤把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作好人,合他訴起衷腸來,可不更誤了大事了麼?」安 公子聽了,連連拍腿點頭,說:「不錯的!不錯的!姑娘,你如今就說我酸也罷, 俗也罷,我安龍媒對了你這樣的天人,只有五體投地了!」說著,又拜了下去。那 十三妹把身子閃在一旁,也不來拉,也不還拜,只說了一句:「這倒不敢當此大禮 。」張老也連忙站起來道:「我小老兒倒有一句拙笨話:也不用講這個那個,只我 們兩家六條性命,都是姑娘你救的。安公子他為官作宦,怎麼樣也報了恩了;只是 我們兩口是一對老朽無用的鄉老兒,女兒又是個女孩兒家,你這樣大恩,今生今世 怎生答報的了!」那老婆兒也在一旁說:「嗳!真話的!」 十三妹把手一擺,說:「老人家,快休如此說。要說你兩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 ,這話也是欺人。只是我方才說過的,安公子還得感激那頭騾子,我這妹妹還得感 激那個沒臉的女人。這話怎麼講呢?要不虧那個騾子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已上了山 崗,被那騾夫推落山澗,我便來救,也是遲了;我這妹子要不虧那沒臉的女人從中 多事,早已遭那凶僧作踐,我便來救,也是晚了。難道這果真是一個兩條腿的畜生 、一個四條腿的畜生作得來的不成?這是個天!難道誰又看見天那裡怎的個支使, 誰又聽見天怎的個吩咐的不成?這便是你二人一個孝心一個節烈所感,天才牽引了 我來,正不是一樁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資財保住了,他的二位老 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 。我雖然句句的露尾藏頭,被你二人層層的尋根覓究,話也大概說明白了。『千里 搭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你我『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說 著,掖上那把刀,邁步出門,往外就走。 這正是:鏡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要知那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那裡去,下回書交代。

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

這回書緊接上回,講得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把己往的原由來歷交 代明白,邁步出門,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見慌了,只慌得手足無措。卻不好上前相 攔。張老夫妻二人更是沒了主意,也只說得個「姑娘不要忙」。只有張金鳳乖覺, 他見十三妹才把話說完,掖上那把雁翎寶刀,頭也不回,抬身就走,他便連忙搶了 兩步,搶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頭一跪,雙手抱住十三妹兩腿,說:「姐姐那裡去 ?你此時是去不得的了嗳!」 安公子同張老夫妻見了,便也一同上前圍著不放。十三妹道:「這又奇了,你們的 事是撥弄清楚了,我的話也交代明白了,你們如何還不放我去?」張金鳳道:「我 是斷斷不放姐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來。」張金鳳雙關緊抱,把 臉靠住了那姑娘的腿,賴住不動,說:「要姐姐說了不去,我才起來。」十三妹用 手把他扶起,說:「你且起來,我才說去不去的話。」說著,扶起張金鳳,大家重 複歸坐。 只見十三妹笑向大家,指著張老夫妻道:「他二位老人家罷了,你們兩個枉有這等 個聰明樣子,怎麼也恁般呆氣!你們道我真個要去麼?你看,這等的深更半夜,古 廟荒山,雖說救了你兩家性命,這個所在被我鬧得血濺長空,屍橫遍地,請問,就 這樣撂下走了,叫你們兩家四個無依無靠的人怎麼處?就便你們等到天亮,各自逃 生,大路上也難免有人盤問。這豈不是沒救成你們倒害了你們了麼?就算我是個冒 失鬼,鬧了個煙霧塵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你們想想,難道炕上那個黃布包袱 我就這等含含糊糊的丟下不成?就算我也丟下不要了,你們只看牆上掛的我這張彈 弓--我這張彈弓是銅胎鐵背、鏤銀砑金、打一百二十步開外、不同尋常兵器,從 我祖父手裡傳流到今,算個傳家至寶;我從十二歲用起,至今不曾離手,難道我也 肯丟下他不成?」 張金鳳道:「既如此,姐姐為何忽然說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則,看看你二人 的心思;二則,試試你二人的膽量;三則,我們今日這樁公案,情節過繁,話白過 多,萬一日後有人編起書來,這回書找不著個結扣,回頭兒太長。因此我方才說完 了話,便站起來要走,作個收場,好讓那作書的借此歇歇筆墨,說書的借此潤潤喉 嚨。你們聽聽,有理無理?」十三妹說明這段話,不但當時在場的大家聽了,把心 放下,就連現在聽書的也都說「有理」。 卻說安公子經了這一番喧鬧,又聽了這半日長談,早把那黃布包袱忘在九霄雲外。 如今因十三妹提到,他才想起,連忙爬到炕上,雙手抱起來,送到十三妹跟前,放 在桌兒上,說:「姑娘,這是你交給我看守著的那個包袱。我聽你說的要緊,方才 鬧得那等亂哄哄的,我只怕有些失閃,如今幸而無事,原包交還。姑娘,請收明瞭 。」姑娘道:「借重費神,只是我不領情。這東西與我無干,卻是你的。」安公子 詫異道:「『這分明是姑娘你方才交給我的,怎生說是我的東西起來?」 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方才在店裡的時候,你不說你令尊太爺的官項須得五千餘 金才能無事麼?如今你囊中止得二千數百兩,才有一半,聽起來,老人家又是位一 塵不染、兩袖皆空的。世情如紙,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裡 弄去?萬一一時不得措手,後任催得緊,上司逼得嚴,依然不得了事。那時豈不連 你這一半的萬苦千辛也前功盡棄?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悅來店出去走那一蕩,就是為 此。我從店中別後,便忙忙的先到家中,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稟過母親,一面換 了行裝,就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著我提的那位老英雄,要暫借他三千金,了你這樁 大事。若論這位英雄的家當,慢說三千金,就是三萬金,他一時也還拿得出來;若 論他同我的氣義,莫講三萬金,便是三十萬金,他也甘心情願,我也用得他的。所 以他聽見我說個『借』宇,就立刻照數的盤出來,問我送到那裡,我說:『不必遣 人運送,給我捆載停妥,就捎在我驢兒上帶去罷。』倒虧他的老成見識,說道:『 這三千金通共也不過二百來斤,怕不帶去了!但是東西狼犺,路上走著也未免觸眼 。』因問我:『是本地用、遠路用?如本地用,有現成的縣城裡字號票子;遠路用 ,有現成的黃金,帶著豈不簡便些?』我聽他說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兩足色黃金 ,大約也夠三千銀光景了。」說著,解開那包袱,又把兩封紙包拆開,只見包著二 百兩同泰號硃印上色葉金。 安公子還不曾答話,那張老看了,說:「這樣值錢的東西,二百二百的幫人,真可 少見!又想的這樣週到!姑娘,你不要真是個菩薩轉世罷?」張老婆兒一旁看了, 也不住的點頭咂嘴,說道:「只聽說金子是件寶貝,鍍個冠簪兒啊、丁香兒啊,還 得好些錢呢,敢是真有這麼大包的。你看看,黃澄澄的,怪愛人兒。阿彌陀佛!」 那張金鳳雖是個鄉村女子,卻天生得不落小家氣象,且此時一心只有個十三妹姐姐 ,餘事都不在心上,不過遠遠的看了一看,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無多言。 只有安公子承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資財,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 今又見他這番深心厚意,宛轉成全,又是歡忻,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時的不達時 務,還把他當作個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層懊悔,一層羞愧。只管滿臉是笑,不覺 得那兩行眼淚就如湧泉一般,流得滿面啼痕。只聽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 娘,我安驥真無話可說了。自古道『大恩不謝』。此時我倒不能說那些客套虛文, 只是我安驥有數的七尺之軀,你叫我今世如何答報!」說著便嗚嗚的哭將起來。張 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淚,連張金鳳也不覺滴下淚來。 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也且住悲痛,不須介意。要知天下的資財原 是天下公共的,不過有這口氣在,替天地流通這樁東西。說這是你的,那是我的, 到頭來究竟誰是誰的?只求個現在取之有名,用之得當就是了。用得當,萬金也不 算虛花;用得不當,一文也叫作枉費。即如這三千金,成全了你一片孝心,老人家 半世清名,這就不叫作虛花枉費。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連那銀子都算不枉生 在天地間了。何況這幾兩銀子,我原說一月必還,又不是白用他的。這一月之內, 自有那『沒主兒的錢』送上門來,替你還他,連我也不過作個知情底保的中人。這 手來,那手去,你又何必這等較量錙銖?」安公子聽了,只得領受,收好不

再講那十三妹這番解囊贈金,又了卻一樁心事,便要商議打發他兩家男女上路的話 。只是看看這四個人之中,一個是瘦怯怯的書生,一個是嬌滴滴的女子,那張老夫 妻雖然年紀大些,又是一對鄉愚,經了這番大難,一個個嚇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 ,這上路的事情,一時從何商起?想了一想,便對大家說道:「如今諸事已妥,就 該計議到你們的上路了。但是要計議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週到細密。如今我 要不先把你們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說萬言也是無益。大約此時你們心裡第一件, 怕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來闖破這場人命官司,性命干連;第三件, 惹了這場大禍便走了,日後破案,也難免罣誤。我告訴你們:這三樁事都不要緊。 人生在世,不過仗著天地的一口氣,及至死了,是個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超出輪 回,這口氣便去成神;是個平人,這口氣再入輪回,便去作鬼;到了這班混帳和尚 ,人死燈滅,就想作個鬼也不能。這是第一樁不必怕。再講到這個地方,我方才表 過的,前是高山,後是曠野,遠無村,近無鄰,這樣深更半夜,絕沒人來;就便這 和尚再有些伙黨找了來,仗我這口刀,多了不能,有個三五百人兒還搪住了。這是 第二樁不必怕。至於慮到日後的罣誤官司,我若見不透日後的怎樣收場,也不肯作 眼前的這番事業。這是第三樁不必怕。這話不是空談得的,少一時自然要還你們一 個憑據。可不知你們四位信得及信不及?」 張老聽了,先說道:「姑娘的話也有個不信的?可是說的咧!不過怕來個人兒闖見 ,鬧饑荒。鬼可怕他作啥呀?我們作莊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時候,那一夜不到地 裡守莊稼去,誰見有個鬼耶?」安公子接著說道:「是啊!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 。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引而伸者為神, 返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而已。怕他則甚!怕他則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樣打發我們 上路?」十三妹也沒工夫合他掉那酸文,說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們為難的事 是都結了,我此刻卻有件為難的事要求你諸位。」 話未說完,安公子先跳起來,道:「姑娘,你有甚麼為難的事,只管說!慢講『上 山捉虎,下海擒龍』,就便『赴湯蹈火,碎骨粉身』,我安龍媒此時都敢替你去作 !」那十三妹把眼皮兒挑了一挑,說道:「如此,好極了,你就先把這一院子死和 尚給我背開他。」安公子聽了,皺著眉,裂著嘴,搖著頭道:「這樁事卻難。」十 三妹道:「既這樣,可詐甚麼關兒呢!」 因回頭向張老夫妻道:「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張老道:「這背死屍小老兒卻 也來不得的呢。」姑娘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咱們還管給他打掃地面麼!」那老 婆兒問道:「倒底作啥耶?」姑娘道:「我從晌午起,鬧到這時候兒了,這如今便 再有這等的五六十里地,我還趕得來,就再有那等的三二十和尚,我也送的了,但 是我從吃早飯後到此時,水米沒沾唇,我可餓不起了。想來你們四位也未必不餓。 」那老婆兒道:「哎,這大半日,誰見個黃湯辣水來咧!就是這早晚那去買個饃饃 餅子去呢?」姑娘道:「不用買,我方才到廚房裡,見那裡煮的現成的肉,現成的 飯,想來是那班和尚的夜消兒,咱們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場功德。」張老夫妻聽 了道:「這敢是好。」 說著,趁著月色,老兩口連忙到廚房裡去整頓。 到了廚房,見那燈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燈,通開了火。果見那連二 灶上靠著一個鈷子,裡頭煮著一蹄肘子,又是兩隻肥雞。大沙鍋裡的飯因坐在膛罐 口上,還是熱騰騰的,籠屜裡又蓋著一屜饅頭。那案子上調和作料,一應俱全。二 人正在那裡打點,只見安公子也跑來幫著抓撓。張老兒道:「公子,你不能,小心 看烫了手!你去等著吃去罷。」 安公子看了看,卻也沒處下手,只得走開。才回到正房,十三妹便問道:「你又作 甚麼來了?」安公子道:「那裡用不著我。」 十三妹道:「你看人家,那樣大年紀都在那裡張羅,你難道連剝個蒜也不會麼?」 安公子道:「剝蒜我會。」說著,忙忙又跑了去,不提。 卻說那十三妹見他三人都往廚房去了,便拉了張金鳳的手來到西間南炕坐下,這才 慢慢的問他幾歲上留的頭,幾歲上裹的腳,學過活計不成,有了婆家沒有。問了半 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長一短的問,那張金鳳只有口裡勉強支應的分兒,卻緊皺 雙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十三妹心中納悶,說:「妹子,你如今禍退身安,正該 歡喜,怎麼倒發起怔來了?」這句話一問,那張金鳳越發臉上青黃不定,索性坐也 不是,站也不是起來。把個十三妹急得,拉著他問道:「你不是嚇著了?氣著了? 心裡不舒服呀?」張金鳳只是搖頭。 十三妹納了半天的悶兒,忽然明白了,說:「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張 金鳳聽了這句,才說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那裡有個淨桶才好?」十三妹說 道:「這麼大人了,要撒尿倒底說呀,怎麼憋著不言語呢!還這麼鑿四方眼兒,一 定要使個淨桶。請問一個和尚廟,可那裡給你找馬子去?快跟了我來罷!」說著, 攙著張姑娘到東裡間,替他四處一找,一時也找不出個撒尿的傢伙來。一眼看見那 和尚的洗臉盆在盆架兒上放著,裡頭還有半盆洗臉水,十三妹姑娘連忙拿到房門口 兒,潑在當院子裡,進來便把那洗臉盆放在靠牀沿跟前,催著他小解。張金鳳見了 ,這才忙忙的袖手進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長衣蓋嚴,然後蹲下去鴉雀無 聲的小解。一時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麼?」十三妹道:「真個 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頭看了一看,見那臉盆裡張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麼就 裝滿了。他便伸手端起來,也潑在院子裡,重新拿進房來小解。這位姑娘的小解法 就與那金鳳姑娘大不相同了,渾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襖,一條褲子,莫說裙子,連 件長衣也不曾穿著。只見雙手拉下中衣,還不曾蹲好,就嘩拉拉鏘啷啷的撒將起來 。張金鳳從旁看著,心裡暗暗的說道:「看他俏生生的這兩條腿兒,雪白粉嫩,同 我一般,怎麼會有這樣的武藝、這樣的氣力?真也令人納罕!」 說話間,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張金鳳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還倒他作 甚麼呀?給他放在盆架兒上罷。」 且住!說書的,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氣不過的俠女,你為何這等唐突他起來?列公 ,非唐突也。一則,是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從不會學那小家女子遮遮掩 掩,扭扭捏捏;二則,兩個女孩兒在一處,本沒有甚麼避諱;三則,姑娘的這泡尿 大約也是憋急了,這叫作「鳳火事兒,斯文不來」。 閒話休提。且說那張金鳳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間坐下,此時氣兒也緩過來 了,臉兒也有紅似白的了。兩個人才掩上房門,一問一答的談起心來。談到婆家那 裡,張姑娘又低了頭,含羞不語。十三妹道:「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禮,世上這些 女孩兒可臊的是甚麼,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個急性子人,你有話爽爽快快的 說,不許怄我。」張金鳳只得紅著臉說了一句:「還沒有呢。」十三妹道:「我問 你一句話,可不怕你思量。我聽見說,你們居鄉的人兒都是從小兒就說婆婆家,還 有十一二歲就給人家童養去的,怎麼妹妹的大事還沒定呢?」張金鳳道:「這也有 個緣故。只因我爹媽膝下無兒,想要招贅;又因我叔叔臨危再三囑咐說:『一定要 揀一個讀書種子。』因此還不曾定。」 十三妹道:「嗳喲!這鄉村地方兒,可那裡去找個真讀書種子呢?就有,也不過是 個平等鄉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說著,低頭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給你做個媒,提一門親,如何 ?」張金鳳聽了,低下頭去,又不言語。 十三妹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兒說:「不許害羞,說話。」張金鳳悄聲道:「姐姐 ,你叫我怎樣個說法?此時爹媽是甚麼樣的心緒?妹子是甚麼樣的時運?況這途路 之中那裡還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想是不知我說的是個 甚麼人家兒,甚麼人物兒。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要給你提的,就是你方才 見的這個安公子。你瞧瞧,門戶兒、模樣兒、人品兒、心地兒,大約也還配得上妹 妹你罷?」這張金鳳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這個人,霎時間羞得他面起紅 雲,眉含春色,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過頭去。怎當得十三妹定要問他個牙 白口清,急得無法,說道:「姐姐,這事要爹媽作主,怎生的只管問起妹子來?」 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說得,只是我先要問你個願意不願意 ?」那張金鳳此時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裡是酸是甜,心裡是悲是喜,只覺得胸 口裡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緊咬著牙,始終一聲兒不言語。倒把個十三妹怄的 沒法兒了。因說道:「我看這句話大約是問不出你來了。你瞧,我也認得幾個字兒 。」說著,走到堂屋裡,把那桌子上茶壺裡的茶倒了半碗過來,蘸著那茶在炕桌上 寫了兩行字。張金鳳偷眼一看,只見寫的一行是「願意」兩個字,一行是「不願意 」三個字。只聽十三妹笑道:「妹妹,來罷!你要願意,就把那『不願意』三個字 抹了去,留『願意』兩個字;你要不願意,就把那『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 願意』三個字。這沒甚麼為難的了罷?」說著,便去拉張金鳳的手。 那張姑娘那裡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勁大,被拉不過,只得隨手一 陣亂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個『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單把個 『不』字兒抹去了,這的是『願意』、『願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極了。這 件事交給姐姐,保管你稱心如意!」這張金鳳姑娘被十三妹纏磨了半日,臉上雖然 十分的下不來,心上卻是二十分的過不去。只在這「過不去」的上頭,不免又生出 一段疑惑來。 你道這是甚麼緣故?這張金鳳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心裡想著:「要論安公子的 才貌品學,自然不必講是個上等人物了。尤其難得的是眼見他的相貌,耳聽他的言 談--見他相貌端莊,就可知他的性情;聽他言談儒雅,就可知他的學問,更與那 傳說風聞的不同。然雖知此,一個人既作了個女孩兒,這條身子比精金美玉還尊貴 ,縱然遇見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發乎情,止乎禮』。但是『止乎禮』是 人人有法兒的,要說不准他『發乎情』雖聖賢仙佛,也沒法兒。所苦的是這「情」 字兒,雖到海枯石爛,也只好擱在心裡,斷斷說不出口來。便是女孩兒家不識羞說 出口來,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辦得來的。不想今日無端的萍水相逢 ,碰見了這個十三妹,第一件,先從泥裡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從意外算到我 的終身。這等才貌雙全的一個安公子,他還恐怕我有個不願意,要問我個牙白口清 ,還不許不說,這個人心地的厚,腸子的熱,也算到了頭兒了。只是他也是個女孩 兒,俗語說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說照安公子這等的人物他還看不入眼 ,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說他既看得入眼,這心就同枯木死灰,絲毫不 動,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說一樣的動心,把這等終身要緊的大事、 百年難遇的良緣,倒扔開自己,雙手送給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面旁不相干的張金鳳, 尤其不是情理。這段緣故,叫人實在不能不疑。莫非他心裡有這段姻緣,自己不好 開口,卻『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說定了我的事,然後好借重我爹媽給他作個 月下老人,聯成一牀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負他這番美意,更 得體貼他這片苦心,才報的過他來。只是我怎麼個問法兒呢?」 這張姑娘只管如此心問口、口問心的一番盤算,臉上那種為難的樣子,比方才憋著 那泡尿還露著為難。忍不住,趕著十三妹叫了一聲:「姐姐!」說道:「姐姐,妹 子雖則念了幾年書,也知道了古往今來的幾個人物,幾樁公案,只是有一個故典心 裡始終不得明白,要請教姐姐。」十三妹早聽出他話裡有話,笑問道:「你且說來 我聽。」張金鳳道:「記得那《大乘經》上講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參修正 果,見那虎餓了,便割下自己的肉來喂虎;見那鷹饑了,便刳出自己的腸子來喂鷹 。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愛及飛禽走獸了;只是他自己不顧他自己的皮 肉肝腸,這是個甚麼意思?」 列公,這句話要問一個村姑蠢婦,那自然就一世也莫想明白了。這十三妹本是個玲 瓏剔透的人,他那聰明正合張金鳳針鋒相對。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接著歎了一 口氣,說:「妹子,你可記得《漢書》有兩句話道的最好,道是:『可為知者道, 難為俗人言』。你我雖是傾蓋之交,你也算得我一個知己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 自不同,只可為自己道,難為知者言。總而言之一句話:慢說跟前這樣的美滿良緣 ,大約這人世上的『姻緣』二字,今生於我無分!」張金鳳聽了這段話,更加狐疑 ,還要往下問,只聽安公子在院子裡說道:「嚄,嚄,好烫!快開門!」說著,只 見他捧著一盤子熱騰騰的饅頭,推門放在桌子上。他姐妹兩個就連忙把話掩住不提。 緊接著張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雞,連飯鍋、小菜、醬油、蒜片、飯碗、匙著,分 作兩三蕩都搬運了來,分作兩桌。 安公子同張老在堂屋地桌上,張金鳳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間炕桌上。張老又把菜刀、 案板也拿來,把那肘子切作兩盤分開。 十三妹道:「那兩隻雞不用切了,咱們撕了吃罷。」安公子聽見,就要下手去撕。 十三妹想起他那兩隻手是方才擰尿褲襠的,連忙攔他道:「你那兩隻手算了罷!」 安公子聽了,說:「等我洗洗去。」說著,跑到東屋裡,在那洗臉盆裡就洗。十三 妹嚷道:「用不著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裡洗手!」安公子說:「不怕,水不涼, 這是我才剛擦臉的,還溫和呢!」把個張金鳳急的又是害羞,又是要笑,只得掉過 頭去。十三妹轉毫不在意,如同沒事人一般,只說了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 你動!」說話間,那張老婆兒已經把兩隻肥雞撕作兩盤子放好。他老兩口兒餓了一 天,各各飽餐一頓,張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風捲雲殘吃了七個 饅頭,還找補了四碗半飯,這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這肚子裡是一點兒不為難 了。咱們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罷。」張老道:「等我把傢伙先揀下去,歸著歸著 。」十三妹道:「還管他歸著傢伙嗎!你老人家倒是沏壺茶來罷。」張老一面去沏 茶,安公子幫著張老婆兒忙著把傢伙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時,茶來了,大家漱 口喝茶。張姑娘同母親這才在窗台兒上各人找著自己的煙荷包、煙袋,吃了一袋煙 。大家照舊在堂屋裡歸坐已畢。 十三妹對眾人說道:「飯兒是吃在肚子裡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合你 兩家商量。你兩家四位裡頭,一邊是到下路去的,一邊是到上路去的,兩頭兒都得 我護送。我縱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會分身法兒。我先護送你們那一頭兒好?」安 公子道:「姑娘先許的送我,自然是送了我去。」十三妹道:「這是你的主意。人 家爺兒三個呢,在這廟裡餓著,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爺兒三個 ,還怕路上沒照應不成?」十三妹道:「夢話!這裡弄了這樣一個『大未完』,自 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裡難免不撞著歹人。即或幸而無事,你瞧,這爺兒三個,老 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頭露腦,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難的,還是算 一群拍花的呢?遇見個眼明手快作公的,有個不盤問的嗎?一盤問,有個不出岔兒 的嗎?你算是沒事了,你也想想,這句話說的出口呀!」說畢,也不合他再談。回 頭問著張老夫妻說:「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麼樣?」 二人還未及答言,張金鳳是個有心事的,他可把正話兒反說著,便對十三妹道:「 姐姐原是為救安公子而來,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爺兒三個托安公子的一點福 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經是萬分之幸,不見得此去再有甚麼意外的事;即或有事 ,這也是命中造定,真個的,叫姐姐管我們一輩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搭言,又回 轉頭來向著安公子道:「你聽聽人家,這才叫話。你聽著臉上也下得來呀?」心裡 也過的去呀?」把個安公子問的諾諾連聲,不敢回答。 只見十三妹欠身離坐,向張老夫妻道:「這樁事卻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 無事,除非把你兩家合成一家,我一個人兒就好照顧了。」張老道:「怎麼合成一 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話擱起,我的意思,要先給我這妹妹提門親 ,給你二位老人家招贅個女婿,可不知你二位願意不願意?」張金鳳聽了,站起來 就走。十三妹離坐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說:「不許跑。」把個張姑娘羞的無 地自容,坐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得聽他父親說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 你給的,你說甚麼有個不願意的!只是這個地方,這個時候,那裡去說親去呀?」 十三妹道:「遠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著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 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張老跳起來到:「姑娘,這是啥話!他是個官宦人家,我 是個鄉老兒,怎麼攀配得起?罪過!罪過!」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不用管,只說 願意不願意?」張老聽了,瞅著老婆兒,老婆兒瞅著女兒,一時老兩口兒大不得主 意起來。十三妹道:「不用問你們姑娘,『在家從父,嫁從夫』,願意不願意,由 不得他作主。」老婆兒道:「好還怕不好喂!只是俺們拿啥賠送呢?」十三妹道: 「這話你們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話,不用猶疑。」張老心裡敁敪了半日, 說道:「姑娘,這話這麼說罷:我們公母倆是千肯萬肯的咧,可是倒蹈門兒的女婿 我們才敢應聲兒呢。再這話,也得問問安公子。」十三妹道:「這事在我。」因含 笑先拍了張金鳳一把,說:「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謝媒茶了!」這才叫了聲「安 公子」,說道:「你大概沒甚麼推辭罷?」 誰想安公子起初見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裡要給張金鳳說親,已經覺得離奇 ;及至聽見說到自己身上,更加詫異。心裡一想:「這可又是件糟事!我從幼兒的 毛病兒,見個生眼兒的娘兒們,就沒說話先紅臉,再要聽見說媳婦兒,那更了不得 了。今日同這二位混,混了半夜,好容易臉不紅了,這時候忽然又給說起媳婦來! 就說媳婦兒也罷,也有這樣『當面鼓,對面鑼』的說親的嗎?這位媒人的脾氣兒還 帶著是不容人說話,這可怎麼好?我看這事比方才那和尚讓酒還累贅!」 這小爺正在那裡心裡為難,聽十三妹如此一問,他趕緊站起,連連的擺手說:「姑 娘,這事斷斷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這妹妹醜?」安公子道 :「非也。從來『娶妻娶德,選妾選色』。那戰國的齊宣王也曾娶過無鹽,蜀漢的 諸葛武侯也曾娶過黃承彥之女,都是奇醜無對的。究竟這二位淑女相夫,一個作了 英主,一個作了賢相,醜又何妨!況且這張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裡還說到 得個『醜』字?不為此!」 十三妹道:「既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窮?」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 濁富莫如清貧』。我夫子也曾說過:『富貴貧賤皆須以道得之。』這『貧富』二字 原是市井小人的見識,豈是君子談得的?窮又何妨!也不為此!」 十三妹道:「也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家裡沒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 也。姑娘,你這等一位高明人,難道連那『瑤草無塵根』的這句話也不曉得?這『 根基』兩個字不在門庭家世上講,要在心地品行上講的。你只看張家姑娘這等的玉 潔冰清,可是沒根基的人做得來的?不為此!不為此!」 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一定是你已經定下親事了!這又何妨?像你這等 的世家,三妻四妾的盡有,也沒有甚麼『斷斷不可』的去處呀。」安公子急的搖頭 道:「不曾,不曾,我並不曾定下親事。」十三妹笑道:「既不曾定親,問著你, 你這也『飛也』,那也『飛也』,盡著飛來飛去,可把我飛暈了。倒是你自己說說 罷!」安公子才說道:「姑娘,我安驥此番拋棄功名,折變產業,離鄉背井,冒雨 衝風,為著何來?為的是父親身在縲紲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 我在途中忽然的主僕分離,到此地又險些兒性命不保,若不虧姑娘趕來搭救我,雖 死也作個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殘生,又承姑娘的厚贈,恨不得立刻就飛到父親跟前 才好,那裡還有閒工夫作這等沒要緊的勾當?況且父親的待我,雖然百般愛惜,教 訓起來卻是十分嚴厲。今日這樁事若不稟命而行,萬一日後父親有個不然起來,我 何以處張金鳳姑娘?又何以對姑娘你?姑娘,這事斷斷不可!」 十三妹聽安公子的話,說得有裡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駁他,一時卻駁不倒。無如 此時自己是騎著老虎過海--可真下不來了。只得勉強冷笑一聲,說:「我的少爺 ,你這可是看鼓兒詞看邪了。你大概就把這個叫作『臨陣收妻』。你聽我告訴你: 你要說為老人家的事,如今銀子是有了,我既說過保你個人財無恙,骨肉重逢,這 話自然要說到那裡作到那裡。你要說定親這件事『沒要緊』,自古『不孝有三,無 後為大』,況且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你要再找我妹妹這麼一 個人兒,只怕你走遍天下,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你要說慮到老人家日後有個不允 ,據我聽你講起你家太爺的光景來,一定是一位品學兼優閱歷通達的老輩,斷不像 你這樣古執不通。慢說見了我妹妹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聽見我這等的癡傻呆呆 的作事,都沒有個不允的理,你放心。況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了,只有成的理, 沒有破的理。你以為可,也是這樣定了;你以為不可,也是這樣定了!你可知些進 退?」張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搭話,張金鳳更是萬分的作難。不想死心眼兒 的遇見死心眼兒的了,只見安公子氣昂昂的高聲說道:「姑娘,不可如此!『三軍 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我安驥寧可負了姑娘,作個無義人,絕不敢背了父 母,作個不孝子。這事斷斷不能從命!」 十三妹聽了,登時把兩道蛾眉一豎,說:「不信你就講的這等決裂!很好,你既不 能從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輕好事,冒失糊塗。我是沒得說了,只怕有個主兒 ,你倒未必合他講的過去!」安公子道:「憑他甚麼主兒,難道還好強人所難不成 !便是這等,我也不妨合他去講。」十三妹聽了這話,滿臉怒容,更不答話,一伸 手,從桌子上綽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在燈前一擺,說:「就是我這把刀!要問問你 這事倒底是可喲,是『不可』?還是『斷斷不可』?」說話間,只見他單臂一揚, 把刀往上一舉,撲了安公子去,對準頂門往下就砍。這正是: 信有雲鬟稱月老,何妨白刃代紅絲? 要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上回書講的是十三妹仗義任俠,救了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二人。因見張姑娘 是個聰明絕頂的佳人,安公子又是個才貌無雙的子弟,自己便輕輕的把一個月下老 人的沉重耽在身上,要給他二人聯成這段良緣。不想合安公子一時話不投機,惹動 他一衝的性兒,羞惱成怒,還不曾紅絲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 按這段評話的面子聽起來,似乎純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蠻來。卻是不然 。書裡一路表過的,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個俠烈機警人,但遇著濟困扶危的 事,必先通盤打算一個水落石出,才肯下手,與那《西遊記》上的羅剎女,《水滸 傳》裡的顧大嫂的作事,卻是大不相同。即如這樁事,十三妹原因「俠義」兩個字 上起見,一心要救安、張兩家四口的性命,才殺了僧俗若干人;既殺了若干人,其 勢必得打發兩家趕緊上路逃走,才得遠禍。講到上路,一邊是一個瘦弱書生帶著黃 金錙重,一邊是兩個鄉愚老者伴著紅粉嬌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著歹人,其勢必得 有人護送。講到護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責堪旁貸者再無一人。講到自己護送, 無論家有老母不能分身遠離,就便得分身,他兩家一南一北,兩路分程,不能兼顧 ,其勢不得不把兩家合成一路。 講到兩家合成一路,又是一個孤男,一個幼女,非鴉非鳳,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 貌相當,天生就的一雙嘉耦,使他當面錯過,也是天地間的一樁恨事,莫若借此給 他合成這段美滿姻緣,不但張金鳳此身得所,連他父母也不必再計及到招贅門婿, 一同跟了女兒前去,倒可圖個半生安飽。 如此一轉移間,就打算個護送他們的法兒也還不難,自己也算「救人救徹,救火救 滅」,不枉費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來給安龍媒、張金鳳二人執柯作伐的 一番苦心孤詣也。又因他自己是個女孩兒,看著世間的女孩兒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貴 ,未免就把世間這些男子貶低了一層。再兼這張金鳳的模樣、言談、性情、行逕, 都與自己相同,更存了個「惺惺惜惺惺」的意見。所以未從作這個媒,心裡只有張 金鳳的願不願,張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安公子一邊,直不曾著意,料他也斷沒個不 願不肯的理。誰想安公子雖是個年少後生,卻生來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幾句聖 經賢傳,斷不放鬆。這其間弄得個作媒的,在那一頭兒,把弓兒拉滿了,在這一頭 兒,可把釘子碰著了,自然就不能不鬧到揚眉裂眥、拔刀相向起來。這是情所必至 、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列公莫認作十三妹生做蠻來,也莫怪道說書的胡諂硬扭。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見十三妹揚刀奔了他來,「嗳呀」了一聲,雙手 捂著脖子,望門外就跑。張老婆兒是嚇得渾身亂抖,不能出聲。張老見了,一步搶 到屋門,雙手叉住門框,說:「姑娘,這可使不得,有話好講!」嘴裡只管苦功, 卻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攔。這個當兒,張金鳳更比他父母著急。你道他為何更加著急 ?原來當十三妹向他私下盤問的時候,他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他兩路合成一家,一 舉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調度,更不過問。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 處,也斷沒個不應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一推辭,他聽著如坐針氈,正不知這 事怎的個收場,只是不好開口。如今見一直鬧到拿刀動杖起來,便安公子被逼無奈 應了,自己已經覺得無味;倘然他始終不應這句話,這十三妹雷厲風行一般的性子 ,果然鬧出一個「大未完」來,不但想不出自己這條身子何以自處,請問這是一樁 甚麼事?成一回甚麼書?莫若此時趁事在成敗未定之天,自己先留個地步,一則保 了這沒過門女婿的性命,二則全了這一廂情願媒人的臉面,三則也占了我女孩兒家 自己的身分,四則如此一行,只怕這事倒有個十拿九穩也不見得。 想罷,他也顧不得那叫避嫌,那叫害羞,連忙上前把十三妹擎刀的這只右胳膊雙手 抱住,往下一坠,乘勢跪下,叫聲:「姐姐請息怒,聽妹子一言告稟!」因說道: 「姐姐,這話不是我女孩兒家不顧羞恥,事到其間,不說是斷斷不得明白的了。姐 姐的初意,原是因我兩家分途行走兼顧不來,才要歸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這番 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體貼的到,不但爹媽不得明白,大約安公子也不得明 白。若論安公子方才這番話;所慮也不為無理,只是我們作女孩的,被人這等當面 拒絕,難消受些。在我,替我算計,此時惟有早早退避,才是個自全的道理,還有 何話可說?所難的是姐姐,方才當面給我兩家作合的這句話,不但爹媽應准的,連 天地鬼神都聽見的,我張金鳳可只有這一條道兒可走,沒第二句話可商量。如今事 情鬧到這步田地,依我竟把這『婚姻』兩字權且擱起,也不必問安公子到底可與不 可的話,我就遵著姐姐的話,跟著爹媽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則分轍,住則 異室,也沒甚麼不方便的去處。到了淮安,他家太爺、太太以為可,妹子就遵姐姐 的話,作他安家的媳婦;以為不可,靠著我爹爹的耕種刨鋤,我娘兒兩個的縫聯補 綻,到那裡也吃了飯了,我依然作我張家的女兒。只是我雖作張家女兒,卻得借重 他家這個『安』字兒虛掛個招牌字號。那時我便長齋繡佛,奉養爹媽一世,也算遵 了姐姐的話,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時何必合他惹這閒氣?」張姑娘這幾句話說 得軟中帶硬,八面兒見光,包羅萬象,把個鐵錚錚的十三妹倒寄放在那裡,為起難 來了,只得勉強說道:「喂,豈有此理!難道咱們作女孩兒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將 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問出他個可不可來再講!」 再說安公子,若說不願得這等一個絕代佳人,斷無此理。 只因他一團純孝,此時心中只有個父母,更不能再顧到第二層。再加十三妹心裡作 事,他又不是這位姑娘肚子裡的蛔蟲,如何能體貼得這樣到呢?所以才有這場決裂 。如今聽張金鳳這幾句話說了個雪亮,這是樁一舉三得的事,難道還有甚麼扭捏的 去處?那時他正在窗外進退兩難,聽得十三妹說「到底要問他個可不可」,便從張 老膈肢窩底下鑽進來,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動氣了!我方才是一時迂 執,守經而不能達權,恰才聽了張家姑娘這番話,心中豁然貫通。如今就求姑娘主 婚,把我二人聯成匹耦,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這段下情先向母親說明。父親 如果准行,卻是天從人願;倘然不准,我豁著受一場教訓,挨一頓板子,也沒的怨 。到了萬萬無可挽回,張姑娘他說為我守貞,我便為他守義,情願一世不娶。哪, 這話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啦阿?」 十三妹見安公子這個光景,知他這話不是被逼無奈,直是出於天良至誠,不覺變嗔 為喜,這才把膀根兒一松,刀尖兒朝下一轉,手裡掂著那把刀,向安公子、張金鳳 道:「你二人媒都謝了,還合我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呢!」說著,把張姑娘攙起, 送到東間暫避。回身出來,便向張老夫妻道喜。張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費大 了心了!」張老婆兒道:「我的菩薩,沒把我唬煞了!這如今可好咧!」姑娘道: 「告訴你老人家罷,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與』。」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 妹夫,你可莫怪我鹵莽,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約不是我這等鹵莽, 這事也不得成。至於你方才拒婚的那段話,卻也說得不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 母之命才是,但是父母也大不過天地。今夜正是圓月當空,三星在戶,你看,這星 月的光兒一直照進門來了。你二人都在客邊,想來彼此都沒個紅定,只是這大禮不 可不行,就對著這月色星光,你二人在門裡對天一拜,完成大禮。」說著,便請張 老招護了安公子,張老婆兒招護了張姑娘,拜過天地。 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盞燈拿起來,彈了彈蠟花,放在桌子正中,說道 :「你二人就向上磕三個頭,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參見了公婆。」拜畢 ,十三妹又向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請上坐,好受女兒女婿的禮。」二人道 :「我們罷了,鬧了這半日,也該叫姑爺歇歇兒了。」十三妹道:「不然,這個禮 可錯不得。」說著,便自己過去扶了張姑娘,同安公子站齊了,雙雙磕下頭去。張 老道:「白頭到老的,這都是恩人的好處。我老兩口兒下半世可就靠著姑爺了!」 老婆兒道:「那還用說哩,他疼咱們閨女,有個不疼咱倆的!」一時大禮行罷,把 個張老喜歡的無可不可,說:「等我沏壺熱茶來,大家喝喝。」說著,拿了茶壺到 廚房裡沏茶去了。 安公子此時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樂的也不知該說那一句話是頭一句,轉覺得滿 臉週身的不得勁兒,在那裡滿地轉轉。這個當兒,張姑娘還低著頭站在當地不動, 他母親道:「姑娘,你這邊兒坐下歇歇腿兒罷。」張姑娘只合他母親努嘴兒抬眼皮 兒的使眼色,無奈這位老媽媽兒總看不出來,急得個張姑娘沒法兒,只好賣嚷兒了 ,他便望空說道:「啊,我們到底該叩謝叩謝這位恩深義重的姐姐才是。」一句話 把安公子提醒,連說:「有理!有理!」這才忙忙的跑過來,同張姑娘雙雙跪下, 向上給十三妹磕頭。安公子這幾個頭真是磕了個死心塌地的,只見他連起帶拜的鬧 了一陣,大約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磕了三個啊,還是磕了五個。十三妹也斂衽萬福, 還過了禮,便一把把張金鳳拉到身旁坐下,看了他笑道:「嘖!嘖!嘖!果然是一 對美滿姻緣。不想姐姐竟給你弄成了,這也不枉我這滴心血。」張姑娘聽了,感極 而泣,不覺掉下淚來。 正說著,張老沏了茶來,大家喝罷。十三妹道:「這咱們可就要歸著行李了。」因 對張老道:「你老人家帶了你們姑爺,拿上燈,先到那地窨子裡把他那幾個箱子打 開,凡衣服首飾以及零星有記認的東西,一概不要;但是有的金銀,不論多少,都 給我拿出來。」二人聽了,也不知甚麼意思,只得拿燈前去。進了那個櫃門,張老 道:「姑爺,你讓我拿著燈罷。」說著,接過燈來,照了安公子一步步從台階兒下 去。 二人進了地窨子門,果見有幾個箱子摞在牀頭上,一個個搬下來打開,裡頭不過是 些衣飾之類,也不細看。只見每個箱子裡,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兩三包銀子 ,一一的拿出來堆在地下。回頭看了看,牀裡邊還放著個小包袱,提了提覺得沉重 ,打開一看,原來是他老婆兒合女孩兒的隨身包袱,連家裡帶出來的那一百銀子都 在裡頭,也提在地下。重複拿著燈搬運出來,說明了原由。 十三妹略略的數了一數,通共也有個千把兩銀子,因先揀了一包碎的,約略不足百 兩,撂在一邊,又把那小包袱仍交還他母女。然後指了那十幾包銀子向安公子道: 「我圖個便宜,你把這一千來的銀子拿去,換給我一百金子使。」安公子聽了,叫 聲:「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麼還是這等稱呼?我自然也該稱作姐姐才 是。姐姐,這原是你的東西,怎說到換起來?」十三妹道:「你不換,我不要了。 」安公子連說:「換,換。」就拿了一包過來。 十三妹接在手裡,向張金鳳道:「妹妹,咱們可不是空身兒投到他家去了,這一百 金子算姐姐給你垫個箱底兒罷。」隨把包兒遞給張老婆兒手裡。那老婆兒道:「姑 娘,作嗎呢?罷呀,你疼你妹子還疼的不夠喂,還給他這東西!」嘴裡說著,手裡 可接過去了。張老看了,也一旁道謝不迭。十三妹交明瞭,就催安公子收那銀子。 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難道不留些使?」十三妹道:「方才留的那一 包碎的,盡夠我同母親過冬的了。即或不夠,左右有那一項『沒主兒的錢』,我甚 麼時候用,甚麼時候取。你別累贅,快些收去,大家好打點起身。」安公子聽了, 無法,只得收下。 十三妹出了一回神,問著張老道:「我方才在馬圈裡看見一輛席棚兒車,想來就是 他娘兒兩個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趕了來的呀?」張老道:「可不是我,還有誰呢 ?」十三妹道:「這輛車連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裡呢,你老人家這時候就去把他收 拾妥當了,回來把你們姑爺的被套、行李、銀兩給他裝在車上,把一應的東西裝好 ,鋪垫平了,叫他娘兒兩個好坐。再把那個驢兒解下邊套來,勻給你們姑爺騎。」 說著,便問安公子道:「會騎驢呀?」安公子道:「馬也會騎,何況於驢。難道我 一路不是騎了包程騾子來的?只怕沒有鞍子。」張老道:「有,我車上捎著個帶馬 褥子的軟屜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就巧極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們姑爺騎上 ,跟著一伙同行。等都弄妥當了,咱們大家趁著天不亮就動身。我一直送你們過了 縣東關,那裡自然有人接著護送下去,管保你們老少四口兒一路安然無事,這算完 了我的事了。你們爺兒三個就去收拾起來,我同我這妹妹再多說一刻的話兒。」大 家聽了,自是個個歡喜。 張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來,先喂上他,回來好走路。」安公子 道:「我也去,我在這裡閒著作甚麼!」 說著,一同去了。這工夫,張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銀一一的包捆妥當。張老喂上 牲口,同安公子進來,又叫上老婆兒幫著,三個搬運了幾次,才得運完裝好。只見 張老又忙忙的回來,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來了。咱們走後,萬一 天明進來一個人,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麼好哇?」十三妹笑道:「這個都在我 ,只管放心走路,橫豎不與你我相干。」 張老道:「這樣敢是好,我可招護車去了,你們娘兒們收拾收拾,也是時候兒了, 上車罷。」 卻說十三妹見諸事已畢,便叫安公子去屋裡找分筆硯來用。安公子道:「此時要筆 硯何用?我這裡現成。」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打開,只見裡麵包 著一塊圓式硯台,用檀木盒兒裝著。那塊石頭細膩精純,那硯台盒子上面又密密的 鎸著銘跋字跡,端的是塊寶硯。安公子又在勒掖裡取出筆墨來,研好了墨,連筆遞 將過去。 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硯台,右手把筆蘸得飽了,跳上桌子,回頭叫安公子舉燈照著, 他便在那正中對著房門的北牆上,筆墨淋灕,寫了兩行大字。安公子一面拿燈光照 著,一面眼睛隨著筆一字字的往下看,接著口中念道: 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黎重重都犯。他殺人汙佛地,我救苦下雲端,鏟惡鋤奸。覓 我時,合你雲中相見。 念完,樂的他咂嘴搖頭拍腿打掌的呵呵大笑,說道:「姐姐,我只見你舞刀弄棒, 殺人如麻,以為奇忒,再不曉得你胸中還埋沒著如此的一段珠璣錦繡。只這書法也 寫得這等鳳舞龍飛,真令人拜服!只是大家方才問姐姐你的住處,你只說在雲端裡 住,如今這詞兒裡又是甚麼『雲中相見』,莫非你真個在雲端裡不成?」十三妹笑 道:「我這都是夢話,你不用問他。」 安公子搖著頭道:「不然,不然,這裡邊定有個道理。」說畢,還在那裡呆呆的細 揣摩那「雲中相見」的這句話。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筆硯放下,便把那把寶刀 依舊的圍在腰間,又向牆上取下那張彈弓來挎上,然後揣上那包銀子,一口把燈吹 滅,說道:「別耽延了,走罷!」邁步出門,朝外先走。張家母女合安公子見了, 也只得忙忙的隨了出來。 這十三妹出得院門,先到配殿把驢兒拉上,就一直的奔了馬圈。見那車輛牲口都已 妥當,隨即打發張家母女上了車。 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驢兒也交給他帶著,開了門,放大家出 去。張姑娘在車裡問道:「姐姐不走,還等甚麼?」十三妹道:「我還有點事兒, 你們在外邊略等。」 說著,催了車輛牲口出門,自己從新把門關好,然後他才就地托的一縱,縱上房去 ,從房外頭跳將下來,便在驢兒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塊青紗包頭,穿上那件佛 青布衫兒,重新挎上彈弓,騎上驢兒,趁著那斜月殘星,護送著一行人,逍遥自在 的竟自投東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東方閃亮,就從那裡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茌平縣的 北門關廂,從城外一路繞向東門關廂(關廂:指城門外的大街。)而來。出了東關 廂,十三妹見人煙漸漸稀少,向安公子道:「護送你們的那個人,我合他約在前面 二十里外柳樹林裡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們隨後趕來。」說著,一磕牲 口,如飛而去。 安公子同張老隨後趲著牲口趕來,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早已遠遠的望著一帶柳樹 林子。大家趲向前去,只見十三妹的那匹黑驢兒拴在一棵樹上。大家到了跟前,安 公子下了牲口,張家母女也從車上下來,轉進樹林。十三妹早從裡邊迎了出來。安 公子一見,就先問道:「姐姐說的護送我們那位在那裡?請來相見。」十三妹道: 「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你不用忙,大家且在這樹底下坐了,歇歇兒再說。」因對眾 人說道:「你們大家自然都要見見這位護送你們去的人是怎樣一個英雄,如今我實 對你們說罷,你們此去經過牛山、癩象嶺、雄雞渡、野豬林,都是歹人出沒的去處 ,慢講一個人護送,就有三個五個、十個八個護送,也不過沒事的時候仗個膽子兒 ,果然到有了事,依然無用。要得千妥萬當,還只有我親身送了你們去。無奈我家 有老母,不能遠離,如今我看我這妹子面上,把我這張彈弓兒借給妹夫你。」說到 這裡,安公子道:「姐姐,只是我那裡會打這彈弓兒?況且姐姐這張彈弓我又如何 拉得開使得動?」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只把他背在身上。一路雖然抵不得萬 馬千軍,大約也算得一個開路的先鋒,保鏢的壯士。」大家聽了將信將疑,面面相 視。 十三妹道:「我這話,大家乍聽自然不能見信。你們試想,我豈有拿著你兩家若干 條性命當兒戲的?你們今日走一站,明日就過?牛山,那山上的頭領個個武藝來得, 手下還集著百十個嘍囉,這第一處就不好過。你們明日倒要趁著後半夜的月色早走 ,到了牛山跟前,這班人一定下山攔路,要借盤纏。你們千萬不可合他動手。張老 大爺你也不必搭話,只把車攏住,這算讓他一步。他一看就知是個走路的行家,便 不動手了。這可就用著妹夫你了。你只管仗著膽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強盜只有打 算劫財的,斷沒無故殺人的。那時無論他是騎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只管上 前合他搭話,切記不可說車上沒銀子。他們的本領,大凡有起客人經過,有無金銀 ,並那金銀的數目多少,都料估的出來。你就道車上卻帶著三五千金,只是要給老 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勻出來奉送,其餘隨身行李所值無多,只有 這張彈弓還值得幾兩銀子,就把來奉送。等他接過這彈弓去看了,不用你開口,他 必先問我,那時他不但不敢收這張彈弓,只怕還要備酒備飯幫助盤纏,也不可知。 只是你們都不必領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就說我的話,合他們借兩個牲口,添 上幫套,拉這輛車,再撥兩個老作人,一直送你們到淮安界上,我日後見面,定自 面謝。那時人也夠用的了,牲口也夠使的了,你們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家太爺的 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這樣,再有了這兩個人沿路護送,他們都是一氣,不怕有 一萬個強盜,你們只管大搖大擺的走罷。--這是我給你們打算的萬無一失的一條 出路。大家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猶疑。」 說著,便從膀子上褪下那張彈弓來,雙手遞給安公子。又對著張金鳳說道:「妹妹 、妹夫,當著他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這番相逢,並我今日這番相救,是我天 生的好事慣了,你們倒都不必在意。只有這張彈弓,是我的家傳至寶。我從幼兒用 到今日,刻不可離,如今因我這妹妹面上借給妹夫你,千萬不可損壞失落。你一到 淮安,完了老人家的公事之後,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終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這 張彈弓兒了。務必專差一個妥當人送來還我,這就是你『以德報德』了。要緊!要 緊!」安公子聽一句應一句。 這其間張姑娘心細,聽了這話,便問十三妹道:「姐姐,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說個實 在姓名住處,將來給你送這彈弓來,便算人人知道有個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裡尋 你交代這件東西?」十三妹聽了,低頭想了想,說:「有了,方才妹夫他不是說褚 一官合他奶公姓華的是至親嗎?將來等你家華奶公趕到任上,就專他送交褚一官, 轉交一位鄧九公。這鄧九公便我說的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那位老英雄,他還算我的 師傅。褚一官正是他的親戚,你家華奶公又是褚一官的親戚,這樣一交代,斷不會 錯。你我話盡於此,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也不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 保重,我們就此作別。」 大家熱剌剌的聽了「作別」二字,受恩深處,都不覺滴下淚來。 那張金鳳更哭的哽噎難言,忍淚向十三妹說道:「姐姐,你我此一別,不知幾時再 得見面?」十三妹道:「若論我,你今生見得著我也不定,見不著我也不定。但是 萬事都有個定數,事由天定,豈在人為!」說著,撒手說聲:「你們請罷。」 走到樹跟前,解下那頭驢兒,就待騎上要走。忽見安公子「阿嗳」了一聲,雙手把 兩腿一拍,直跳起來,說:「了不得了!這事可不好了!」大家嚇了一跳。連十三 妹也拉著驢兒問他:「這是為何?」安公子急得紫漲了臉,說道:「姐姐,且不要 走,也不必細問,我們此時且急急的趕回黑風崗那座能仁寺去再講!」 十三妹道:「倒底是怎麼了?不是落了煙袋了?」安公子連連搖手道:「不是!不 是!」張老夫妻也幫著問他,他才指手畫腳的向大家說道:「方才這十三妹姐姐不 是在廟裡牆上題那兩行《北新水令》的詞兒嗎?我因見那詞兒的聲調雄壯,更兼書 法飛舞,又推敲『雲中相見』的這句話,不覺出了神。正在那裡細看,不防姐姐就 催著快走,我一時大意,就隨著大家出來,不想把那塊硯台落在那廟裡,這便如何 是好?」 十三妹道:「我只道甚麼大不了事,原來就為這塊硯台,能值幾何?也值得這等失 驚打怪!」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這塊硯台非尋常硯台可比。這是祖 父留下的一塊寶硯,祖父臨終交付父親。父親半世苦功都在這硯台上面,臨起身, 珍珍重重的賞給我說,叫我好好用功,對了這硯台,就如同對著老人家一般,不可 違背平日教訓,日後到任上還要交還老人家。如今失落在這廟裡,叫我拿甚麼回老 人家的話?況且那硯台上的銘跋鎸著老人家的名號,你我廟裡又弄了這個『未完』 ,萬一被人勘破,追究起來,我當如何?走走走,我們快快回去!」大家聽了,也 道:「這樁東西失落不得。」都沒作理會處。 十三妹沉吟了半晌,說:「這樁東西誠然不可失落,但眼下我們這一群人斷斷沒個 回去的理。這件事你也交給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兒,本也要看看聽聽那廟裡合 地方上的動靜,如今就立刻繞道先到那廟裡,從廟後進去,把你這塊硯台取了,拿 到我家,給你好好的收著,斷不至於失損。等你將來專人給我送彈弓來,就把那彈 弓算個憑據,取這硯台。我這裡見了彈弓,交還硯台。那時兩件東西各歸本主,豈 不是一樁大好事麼?」安公子還在那裡猶疑,張金鳳聽了這句話,正打在心坎兒上 ,連忙說道:「姐姐說的有理,就是這等一言為定,不可再改。」說著,倒催著十 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帶過那頭驢兒,認鐙扳鞍,飛身上去,加上一鞭,回頭向 大家說聲:「請了!」霎時間電掣星弛,不見蹤影。這正是: 神龍破壁騰空去,夭矯雲中沒處尋。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上回書講的是雕弓寶硯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柳林話別, 是這書中開場緊要關頭。那十三妹別後,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見了,也就大家 上了車輛牲口,投奔南河大路而去,這且不提。 折回來再講那黑風崗的能仁寺。卻說這能仁寺原是一座敗落古廟,向來有兩個游僧 在內棲身抄化。自從赤面虎這個凶僧占了這地面,把兩個游僧趕出廟去,借著賣茶 賣飯為名,在此劫奪來往客人,那倒運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個。如今天理昭彰,惹 著了這位殺人如戲的十三妹,殺了個寸草不留,自在逍遥的走了,臨走又把廟門從 裡頭關了個鐵桶相似。這條道本是條背道,附近又等閒無人來拜佛燒香,就連本地 的鄉約地保也住的甚遠,因此廟裡只管鬧的那等馬仰人翻,外人竟一點消息不得知 道。 自來「無巧不成話」,不想這茌平縣的西北鄉偏偏出了一案,地保報到縣裡。這縣 官姓胡,原是個賣麵茶的出身,到了正月節帶賣賣元宵,不知怎的,無意中發了一 注橫財,忽然的官星發動,就捐了一個知縣,選在茌平,地方上都叫他「糊太爺。 」這日,胡知縣接了地保的稟報,問了問這西鄉離縣衙有三十多裡,便傳了次日下 鄉。那縣衙的一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幾文。到 了次日,那些刑書、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窩蜂的都跟了去。 及至到了鄉下,只見不過是兩人口角,彼此揪扭,因傷致死的一樁尋常命案,照例 相驗,填了屍格回來。 那地保規矩,是送縣官過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來 回都從廟前經過。恰巧走到離廟不遠,這位縣官因早起著了些涼,忽然犯了疝氣, 要找個地方歇歇,弄口姜湯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預備地方。 地保想了想,這一帶都是曠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尋熱水?便想到這座能仁寺上,說 :「前面不遠有所古廟,就請太老爺的駕到那裡將就座落罷。」便飛跑的趕到廟前 。那正中山門本是用亂磚從外面砌嚴了的,看了看,左右兩個角門兒也關得結實, 只得走到馬圈門前叫門。一直叫了半日,也不聽得有個人答應。正在叫不開,那些 三班衙役也有趕到前頭來的,大家一頓連推帶踹,把個門插管兒弄折了,門才得開 。地保忙著推門,同了眾人進去,叫和尚出來接太老爺。但見空落落的院子靜悄無 人,只有馬棚裡撒著四個騾子,餓的在那裡打晃兒;當院裡兩條大狗,因搶著一個 血淋淋的東西,在那裡打架。大家喝開了狗一看,原來是個和尚腦袋,嚇了一跳。 地保說:「不好!這不又出了案了嗎?」連忙把那顆頭搶在手裡,奔了那三間正房 來找和尚。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下,叫了一聲,不見答應,敢是 了。 這個當兒,聽見喝道的聲音,縣官轎子早已到門。眾人連忙跑出去,把上項事稟明 。縣官聽了,打轎進門,下轎一看,心裡納悶說:「這可罷了我了!這一個和尚的 腦袋好端端的在腔子上,那個腦袋可是那裡來的呢?」旁邊一個捕快班頭跪倒回話 ,說:「回太老爺的話,這得拿兇手。」縣官問道:「兇手是誰?」眾人只得說道 :「在廟裡搜一搜就知道了。」縣官說:「那麼著,咱們就搜哇!」 眾人答應一聲,便順著那帶灰棚搜去,搜到南頭那間,見關著扇門,大家巴著窗戶 瞧了瞧,早瞧見草堆邊露著兩隻腳,說:「得了,屍身有了!」連忙踹門進去,一 看,又是兩個屍身,肝花五臟都被人掏了去了,卻都有腦袋不算外,腦袋上還帶著 兩條辮子,大家又來稟過縣官。縣官說:「這事更糟了,怎麼和尚腦袋上會長出辮 子來呢?這不是野岔兒嗎!」當下亂了一陣,便出了馬圈門,從大殿配殿一路查去 ,只見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亂著查到東院,進了角門,將轉過拐角牆,一看,但 見院子裡橫七豎八躺著一地和尚,也有有腦袋的,也有沒腦袋的,也有囫圇的,也 有兩截兒的,裡頭還有個沒臉的,卻是個婦人。眾人發聲喊說:「了不得了!」把 個縣官唬得目瞪口呆,臉上青黃不定,疝氣也唬回去了,口中只說:「這是回甚麼 事?」那馬步快手一個個亂著,腰間抽出鐵尺,便去把住正房、廚房、院門,要想 拿人。內中又有幾個乍著膽子闖將進去,裡外屋裡甚至地窨子裡搜了個遍,那有個 兇手的影兒?亂了一陣,大家只得請縣官進屋裡坐下再說。 這個縣官一進門,就看見正面牆上寫著碗口來大的兩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子 不認得,只得叫過個書辦來念了一遍,聽了聽,也猜不透怎麼個意思。為難了一會 ,說:「有了,好在咱們帶著仵作呢,且相驗相驗就明白了。」只見那書辦使了個 眼色,暗暗的合他搖手。原來這書辦是本衙門刑房的一個掌案的老吏,平日無論有 甚麼疑難大事,到他手裡沒有完不了的案,這案裡頭也沒有作不出來的弊。 當下縣官見他如此,便迴避了眾人,問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驗,你卻搖手, 這是怎麼個意思?」那書辦道:「這一案斷乎辦不得。例上殺死一家三命,拿不著 兇手,本官就是偌大的處分。如今倒鬧了十幾條人命出來,倘然辦出去,一時拿不 著人,太老爺這考程如何保得住?」縣官道:「嗯,你這麼個人,難道連個『重賞 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嗎?咱們只要多派幾個人兒,再重重的懸上賞,還有個 拿不住人的?」 書辦搖著頭說道:「太老爺要拿這個人,只怕比海底撈針還難。據書辦的風聞,這 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於這個殺人的,看起來也不是圖財害命,也不 是挾仇故殺,竟是一個奇才異能之輩,路見不平作出來的。」 縣官道:「這你又從那裡瞧出來的?」書辦道:「太老爺只看他這兩行字就知道了 。頭兩句說:『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黎重重都犯。』這分明說是這班和尚平日劫 人錢財,占人婦女,害人性命,傷天害理,無所不為。底下幾句道:『他殺人汙佛 地,我仗劍下雲端,鏟惡除奸。』這幾句分明說他路見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來 ,如同從雲端裡下來的一般,把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是:『覓我時,合你 雲中相見。』這個『你』字是誰?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爺的大駕。見得他雖然在地方 上殺了許多人,卻不是畏罪而逃,你們要來找我,就在雲中等著見你們。看這光景 ,就讓太老爺懸千金的賞,靠我們衙門這班捕役,怎能夠到雲端裡拿人去?況且看 這幾句話的口氣,這人的膽量智謀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見了他,又如何敢動他呢? 那個時候,怎樣的結這個案?所以書辦說這個案辦不得。」縣官道:「照你這樣說 起來,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還有個甚麼透鮮的主意沒有?」 書辦道:「據書辦的主意,這一堆屍身只好揀出三個來:一個是那胖大和尚,一個 是那帶發陀頭,那個就是那沒臉的婦人。請太老爺吩咐地保遞上一張報單,就報說 本廟僧人窩留婦女,彼此妒奸,那陀頭一時氣忿,把婦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見砍 了婦人,兩下爭競,用棍將陀頭囟門打傷,致命氣絕,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這 等一辦,把太老爺失察一家殺死三命的處分也躲開了,兇手也不用拿了。其餘的屍 身,講不起費些事,刨個坑兒,把他們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爺的牙爪,誰敢不遵? 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彌了這等一個大案,也省得許多的拖累花銷,他還有甚麼 不願意的?再把廟裡一應的細軟粗重分散給眾人,作個賞號,只怕大家還樂而為之 。請太爺的示,書辦這主意如何?」把個胡縣官樂得滿臉陪笑說:「先生,到底是 你!我本來字兒也沒你的深,主意也沒你的巧妙。咱們就是這等辦了!」 書辦道:「太老爺還得吩咐頭兒一句。」說著,把那班頭叫來,官吏二人言三語四 又告訴了他一遍。班頭想了想,說:「也只得如此。小的們遵太老爺的吩咐,就去 辦去。只是一時那裡有這許多鐵鍬鐝頭刨那坑去?」低頭為難了一會,忽然說:「 有了。小的方才到廚房院裡,見那裡有口乾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來,把這些個無 用的死和尚都攛下去。廟裡有的是磚頭瓦塊糞草爐灰,蓋好了,照舊把井面石壓上 ,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兩個泥水匠,在井面上給他砌起一座塔來,算個和 尚墳。這場功德就完了。」縣官聽了,把手一拍,說:「這主意更高!少時批賞, 你們倆是頭分兒!」二人先謝了出來,暗暗的告知眾人。 大家聽了,一來是本官作主,二則又得若干東西,就不分書吏、班頭、散役、仵作 ,甚至連跟班、轎夫,大家動起手來,直鬧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廟 外找人掩埋那兩個和尚一個婦人的屍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補遞報單。諸事 料理完畢,大家趁此胡掳了些細軟東西,只剩了四個張口貨的馱騾沒人要,便入了 太老爺的官馬號。縣官便打道回衙。 據地保那張報單,五路通詳上去,奉到憲批,批了「如詳辦理」四個大字,把一樁 驚風駭浪的大案,辦得來雲過天空!那地保另找了兩個老實和尚在廟募化焚修,不 上幾年,倒把座能仁寺募化的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這是後話不表。列公,你道十 三妹這兩行字兒有多大神煞! 自來「無巧不成話」,不想這茌平縣的西北鄉偏偏出了一案,地保報到縣裡。這縣 官姓胡,原是個賣麵茶的出身,到了正月節帶賣賣元宵,不知怎的,無意中發了一 注橫財,忽然的官星發動,就捐了一個知縣,選在茌平,地方上都叫他「糊太爺。 卻說安公子一行人別了十三妹迤邐行來,張老路上向他道:「姑爺,咱們今日走半 站罷,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裡心裡盤算,想著:「十三妹此去不知果 然可去給我找那塊硯台?他這張彈弓不知果然可能照他說的那等中用?倘然兩件事 都無著,如何是好?」心中萬緒千頭,在牲口上悶悶不語。忽聽得張老合他說話, 便答道:「正是如此。」說話間,又走了一程,只見前面有幾座客店,就揀了一座 乾淨店面住下。大家忙著搬行李,洗臉吃飯,都不必煩瑣。 一時諸事完畢,張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間,他母女二人另在一間住下。那張老婆兒便 催張金鳳道:「姑娘,咱早些兒睡罷,昨兒鬧了一夜了。」張姑娘道:「咱們娘兒 兩個車上睡了一道兒了,你老人家這時候又睏了?天還大亮的,那裡就講到睡覺了 呢?咱們還有許多事沒作呢。」張老婆兒道:「還有啥事呀?」張姑娘道:「你老 大家知道喲,不要盡只怄人來了。」 張老婆兒道:「可罷了我了,啥事兒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馬桶我早給你拿進 來咧。」他女兒急了,道:「瞧,誰倒是只是要撒尿呢!」張老婆兒道:「這可悶 殺我了,你說罷。」張姑娘這才低著頭紅著臉說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鈕 襻子都撕掉了,那條褲子濕漉漉的溻在身上,可叫人怎麼受呢!」 一句話提醒了那老婆兒,說:「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訴他換下來,我拿咱那個木盆 給他把那個溺褲洗乾淨了。你給他把那鈕襻子釘上。」說著,往外就走。張姑娘連 忙叫住道:「媽,你老人家先回來。」那老婆兒道:「還有甚麼呀?」張姑娘道: 「沒甚麼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說我說的。」那老婆兒一面答應,一面走到那屋裡, 把前番話向安公子說了。 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見這等一個不善詞令的丈母娘,臉上有些下不來 ,說:「我換上了,鈕襻兒將就著罷。」說了兩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說:「 姑爺,你換下來給我快拿去罷,不的時候,姑娘他也是著急。」張老又在旁邊攛掇 ,這安公子才打發開丈母娘,換下那條溻乾了的溺褲子,連衣服一並著張老送了過 去。張姑娘見他母親在那裡忙著洗褲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鈕襻子一個個的釘好 了。他母親直等把那洗的褲子收拾停妥,送了過去,娘兒兩個才睡。 列公,這樁事卻不可看作張姑娘不識羞,張老婆兒不辭勞。要知女婿有半子之親, 夫妻為人倫之始,有了這樣天性,才有這樣人情。不然一個根兒裡想不到,一個根 兒裡不耐煩,你叫他從那一頭兒羞、那一頭兒勞起?這卻與那等「女兒嬌得慣,老 兒燒得慣」的大不相同。 閒話少說。卻講那張老一心記罣著十三妹囑咐的「明日過牤牛山倒要早走」的這句 話,那天才四更,便爬起來喂牲口、裝車,便催著大家起來收拾動身。又囑咐安公 子道:「姑爺,你可記著十三妹姑娘的話,到跟前千萬莫要怕的說不出話來。」安 公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莫打量小婿還是昨日的安驥。我只從昨日受了那和尚 的一番折磨,又經了十三妹姐姐的一番教化,不覺得膽粗氣壯起來。況且死生有命 ,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來的?今日不但性命無傷,而且姻緣成就,可見這事自 有天作主。萬事仗皇天,怕他怎的!只是我倒不信這張小小的彈弓兒說得來這樣的 中用!」 那張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他的話了,見安公子如此說,恐怕他一時猶疑 誤事,待要合他說話,還是個沒過門的媳婦,臉上未免下不來,只得搭讪著向父母 說道:「爹,媽,我這姐姐斷不會說假話賺人的。況且他昨日不救我們,有甚麼使 不得?救了我們,他更不必顧我們路上的事,不借給這張彈弓,又有甚麼使不得? 他何必妄口說這大話?此理可信,我們斷不可猶疑。」三人聽了,齊說:「有理! 」張老便算清店錢,叫店家開了店門上路。 此時正是二十前後天氣,後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門,趁著月色行了一程, 遠遠的早望見那座牤牛山。只見黑壓壓的樹木叢雜,煙霧瀰漫,氣象十分兇惡。張 老道:「姑爺留神,快到了。」一句話未完,只聽得山腰裡吱的一聲骲頭響箭,一 直射在半空裡去。說書的,這強盜這枝箭放著人不射,他為何要射在半空裡?他只 要使一枝梅針箭,那人豈不應弦而倒?為何倒要用骲頭箭?他還是射鵠子呢,還是 射帽子呢? 列公,不然。大凡作強盜的,敢於攔路劫財,了斷不是三個五個,內中有瞭高的、 把風的、動手的、接贓的,至少也有二三十個人,豈有大家擠擦在一塊子的理?自 然是三個一群,五個一伙,藏在那山坳樹影之中瞭望。等到望見過往的客商到了, 一枝響箭,便算個號令,大家才不約而同的下山,這是一;二則,既作綠林大盜, 便與那偷貓盜狗的不同,也斷不肯悄悄兒的下來,放這枝響箭,就如同告訴那行人 說:「我可來打劫來了!」不然為甚麼叫作「響馬」呢! 話休饒舌。卻說那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間,忽然聽得一聲箭響,箭響過處,早見一 群人簇擁著三個騎馬的強人,拍喇喇從半山裡跑將下來,一字兒擺開,攔住去路。 只聽為頭的那個大聲吆喝,他說的卻不是「留下買路錢再走」的那句鼓兒詞,他那 話只得兩個字,說:「站住!」張老是心裡有了底兒的,聽得一聲「站住」,便把 牲口攏住,鞭子往後鞦裡一掖,抄著手靠了車轅,站住不動,也不答話。這個當兒 ,要說安公子果然不怕,沒這情理。一則是曾經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撲,合十三妹那 等的電雷交作,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二則也仗著十三妹的這張彈弓是個護身 符,料想無妨;三則事到其間也無法了。只得把驢兒一磕,迎上前去。 那三個騎馬的強人正攔著路,見一個少年身背彈弓迎來,早各各的把兵器掣在手裡 ,閉住面門。當下安公子走到跟前,在驢兒上一拱手,說道:「眾位好漢請了!我 們正要趕路,列位攔路不放前行,卻是為何?」那三個強人只認作他是個才出馬的 保鏢的,答道:「喂,行家莫說犁把話!你難道沒帶著眼睛,還要問『卻是為何』 ?所為的要合你借幾兩盤纏用用!」安公子道:「列位且慢,盤纏卻有幾兩,只是 我費了萬苦千辛弄來,要去救父親性命的,因此不好奉送。但是列位,既入寶山, 斷無撒手空回的理。我這裡有小小的一張彈弓,卻還值得幾文,這叫作『寶劍贈與 烈士』,拿去算發個利市,如何?」 說著,就把彈弓褪下來,遞將過去。那為頭的強人道:「靠你這張彈弓又值得幾何 ?也值文謅謅的費這些話白!我勸你把這些話收了,快把金銀獻出來,還有個佛眼 相看;不然,太爺們就要動手了!」安公子道:「且請看看這彈弓,果然不值一笑 ,那時我再送金銀不遲。」那為頭的強人聽了,把手中的那竹節虎尾鋼鞭伸過來, 把彈弓一挑,接在手中。先覺得分量沉重,重複在月光之下翻覆一看,口中大叫, 說:「了不得,險些兒不曾誤了大事!」說著,掖起鋼鞭,拿了彈弓,滾鞍下馬。 左右兩個強人見了,不知是何原故,也下了馬,手下的帶過馬去。 只聽為頭的那強人向安公子問道:「尊客是從青雲峰十三妹姑娘那裡來麼?安公子 一聽:「這十三妹三個字,是爛熟的了,這『青雲峰』可是那裡呢?況且我又本不 是從青雲峰來。不用管他,且答應他半句。」因說道:「我正是從十三妹那裡來。 」強人道:「十三妹姑娘可有甚麼交代?」安公子道:「我同他分手的時節,他道 我此番載著金銀行走,定從牤牛山經過,難保列位不下來借盤纏。所喜列位都是些 仗義疏財的豪客,與那尋常之輩不同,因此付我這張彈弓,作一個討關的憑據。他 還說請列位看他這張彈弓分上,借我兩頭牲口,還請兩位壯士一直護送我們到淮安 地面。日後十三妹見了列位,定當面謝。」那強人聽了,哈哈大笑,道:「言重! 言重!這個怎敢!這彈弓還請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話,一一如命。」 說著,回頭向那兩個頭目道:「就是你們老弟兄倆辛苦一蕩罷。」二人領命,急忙 回山打點行李牲口去了。 這裡眾人才你一言我一語問安公子的名姓。安公子道:「學生姓安,單名一個驟字 。」只見內中一個小頭目走過來問道:「尊客方才說到淮安,請問有位安太老爺, 諱叫作學海的,同尊客可是一家?」安公子道:「那正是我的老人家。此番帶了這 項金銀,就為了父親的官事。」那小頭目道:「原來是安少爺!那安太老爺是淮安 地方上一點福星,小人們的家堂佛一般,真真廉明公正。不想被河台大人參了一本 ,誰人不說冤枉!小人從前原也作些小道兒上的買賣,後來洗手不幹,就在河工上 充了一個夫頭。因看了看作官的尚且這等有冤沒處訴,何況我們百姓?想了想,還 是當強盜的好,因投奔山上落草。如今難得遇見我恩官的少爺,敢煩大哥把少爺請 到寨裡用些酒飯,也見得我們的義氣!」安公子連連推謝,說:「本該奉擾,只是 現同著家眷不便。」那頭目還再三的盡讓,倒是為頭的強人說:「這話使不得。慢 講你恩官面上,只看十三妹姑娘,我們合山的人都該盡些人情。但是公子是宦門, 你我是綠林,隔著一道門檻兒呢,如何請到寨裡去得?人情的事小,輕慢了公子的 事大,竟可不必。」大家都說:「有理。」那小頭目也只索罷了。 說話間,山上去的兩個人早已拉了兩頭騾子,連他們的隨身行李器械都帶下來,隨 手就把那邊套拴好,套上牲口。那為頭的便吩咐道:「你二位這蕩可莫當兒戲。一 來要守十三妹姑娘的規矩,二則要保山寨的臉面,講不得辛苦。一路上逢山開路, 遇水疊橋,甚至打店看車,都是你二位的事。到了地土,不可露盤兒,趕緊的回山 要緊。」那二人諾諾連聲,一一的領命。說完,他又向安公子道:「公子,你我今 日相逢,三生有幸!只是叫『禮』字兒管住了我們,連一杯水酒也不曾備得。如今 有這兩個人同去,路上不怕衝風破浪,萬無一失,保你安穩無事直到淮安。日後倘 然再見了十三妹姑娘,只說我海馬週三同著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三個人,憑著 這張彈弓,巴結了些些小事,不足掛齒。這天也快亮了,我們不往前送,就此告別 回山。」說著上了馬,打聲唿哨,一群人馬先回山去了。 這裡李老、韓七早吆喝著車輛動身。安公子也上了牲口,仍舊背上彈弓同行。他一 行人這才把心放下。安公子在驢兒上心中著實的感念十三妹,口中不言,心內暗想 道:「再不想那等一個小小女子,有許大的聲名!偌大的神煞!只是我看那般人的 漢仗氣概,大約本領也不弱,為何如此的敬重這位十三妹姑娘?是何原故呢?」 且不表安公子一路心中猜度。卻說李老、韓七兩個一路上真個的是小心謹慎,不辭 勤勞,不但安公子省了多少心神,連張老也省得多少辛苦。沿路上並不是不曾遇見 歹人,不是他倆人勻一個遠遠的先去看風,就是見了面說兩句市語,彼此一笑過去 ,果然不見個風吹草動。 話休饒舌。不則一日,已近淮安地界。那截江獺、避水獺兩個攏住牲口,向安公子 道:「前面再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城東關裡了,我們不好前進,見見公子,我們回 去了。」安公子聽說,先道了他二人的一路辛苦,又囑吩上覆他家寨主,回手便向 車上取下兩封銀子來,每人五十兩,給他們作盤費。兩人那裡肯受?齊聲道:「這 個斷不敢領。一則呢,是十三妹姑娘的委派;再我們頭領也有話在頭裡。只要公子 日後見著十三妹姑娘,說我們兩個這一蕩還不算藏私偷懶,我們這臉上就沾了光了 。」說著,一個認鐙跨上騾子,那個把邊套掳繩搭在騾子上,騎上那頭驏騾子,一 直的向北去了。 安公子只得將銀子收好,因向張老道:「不想這強盜裡邊也有如此輕財仗義的!」 張老道:「姑爺,俗語兒說的『行行出狀元』,又說『好漢不怕出身低』,那一行 沒有好人哪!就是強盜裡也有不得已而落草的!」翁婿兩個一路閒談,已達到東門 關廂。那府城的地面本與小地方不同,又有河台大人駐紮在此,那繁華熱鬧也就不 減一個小省分的省城。只見兩邊鋪面排山也似價開著,大小客店也是連二並三。張 老同安公子便找了一座小店,安頓家眷行李。那張家母女二人進店下車,先張羅著 洗臉梳頭,預備好去叩見新婆婆,會新親家。安公子向張老道:「泰山,你老人家 張羅行李罷。我可要先打聽母親的公館在那裡去了。」張老說:「這是要緊的,這 裡交給我。」 安公子隨即出來,到了櫃房裡,只看那掌櫃的是個極善相的半老老頭兒,正在櫃房 坐著,面前桌上攤著一本賬,旁邊擱著一面算盤,歸著賬目呢。見了安公子進來, 起身道:「客人要甚麼?」安公子拱了拱手,道:「借問一聲:有位安太老爺家眷 的公館在那條街上?」那掌櫃的聽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問道:「客人,你問 的可是那承辦高家堰堤工冤枉被參的安太老爺的家眷麼?」安公子點頭道:「正是 。」那老頭兒未從說話,先咳了一聲,道:「你還要問他的甚麼公館!這話說來真 真叫人怒髮衝冠,淚珠滿面!」一句話把個安公子嚇得目瞪口呆,忙問:「卻是為 何?」那老頭兒才拍著板凳道:「客人,你且坐了,等我慢慢的對你講!」這正是 :不是雷轟隨電掣,也教魄散共魂飛。 畢竟那掌櫃的老頭兒對安公子說出些甚麼話來,下回書交代。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頓了家眷行李,便去打聽安太太的 公館,急切裡要想母子相見。不料一問店家,見他那說話的神情來得詫異,不覺先 吃了一大驚,忙問端的。那老頭兒讓他坐下,才慢慢的說道:「若講我們這位安太 老爺,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麼惹著這位河台大人了,把他革了職 ,下在監裡,不追他的銀子。這也罷了,到了這位官太太了,既是安太老爺遭了事 ,憑他怎樣,我們這位山陽縣也該看同寅的分上,張羅張羅他,誰家保的起常無事 ?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哪!誰想他全不理會。如今那位官太太落得自 家找了個飯店住著。客人,你想可傷不可傷?你還問他的公館在那條街呢!」 安公子聽他絮絮叨叨,鬧了半天才說完了,敢則是這等樣一套話,才得把心放下, 心裡說:「這個人是怎麼個說話法子!只是他天生的這樣的滯碾人,也就無法,況 且聽他的話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著煩又問他道:「這飯店在那裡? 」那店家道:「就在東邊兒,隔一家門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聽得,辭了店家 ,出了這店門,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個「聚合店」。問了問,說:「安官府的 家眷在盡後一層住著。」安公子也不等通報,一直往後走了去。 卻說安老爺當日出京,家人本就無多,自從遭了事,中用些的長隨先散了,便有那 班一時無處可走且圖現成茶飯的,因養不開多人,也都打發了。梁材是打發進了京 了,安老爺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隨緣兒,還有小程相公,在那裡照料伺候。 店中單剩下一個晉升,帶了兩個粗笨雜使小子支應。偏值晉升又出去買東西去了, 雖有兩個打雜的在那裡,他又不認得公子。因此公子進了店,並不曾遇見自家一個 人。一直走進後院,見戴勤媳婦背著臉在牆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他,忙忙 的進了房門。只見窄巴巴的三間小屋子,掀起裡間簾子進去,一眼就看見太太坐在 挨窗戶在那裡成裹帽頭兒呢。 那安太太正在低頭作針線,一抬頭見個行裝打扮的人進來,正不知是誰,一時間斷 想不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請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來。及至看出來 ,倒唬了一跳,不覺口中「嗳喲」一聲,說:「我的孩子!你從那裡來?你可作甚 麼來了?」說著,慌得顧不得穿鞋,光著襪底兒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淚 望下直流。公子也覺心中十分傷慘,哽咽難言。這個當兒,女人、丫頭聽得太太說 話,都進來了。一看,才知是大爺來了。這個忙著給太太拿鞋,那個又去給大爺倒 茶。太太一面提鞋,口裡還連連的問:「誰跟了你來的?」公子生怕母親猛然聽見 路上的情形,一定是異常的悲傷驚恐,只得說:「華忠合趕露兒跟出我來的。」太 太聽得,便叫華忠。公子只推他那邊店裡看行李呢,因請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 說來的原由。 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親且莫著忙,兒子先請示,我父親這一向身子可安?應交 的官項都有了不曾?」太太聽了,先歎了口氣,道:「咳,都是咱們家的家運。只 說是出來作外官,誰想外官是這麼個味兒!幸而你父親的身子很好,這也是自己素 來的學問涵養,看得穿,把得定。說這幾天臉面倒好了,也不是他們叫我寬心喲! 只是這官項,這裡才有了幾百銀子,給烏大爺帶了信去,這些日子了也沒個回信兒 ,真叫人怎的不著急呢!」公子道:「母親不必著急了。如今這項銀子兒子已經如 數帶了來了,只怕還有餘。況且我父親身子也很好,母親也見著兒子了,這正該喜 歡才是。」安公子這話原是先要把母親安慰住了,然後好說路上的話。 那安太太聽了,果然又是暢快又是納罕,說:「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時那裡去 張羅得這些銀子?」說道:「又問:「梁材他難道這樣快就到了家了麼?」公子道 :「並不曾見著梁材。兒子這趟出來,說也話長。若不虧上天的慈悲,父母的廕庇 ,兒子險些兒不得與父母相見,作了不孝之人!」說到這裡,自己掌不住,先哭了 。太太見這光景,急得滿面淚痕,忙又一把扯住他道:「這是怎麼說?你快說給我 聽!「公子勉強陪笑道:「母親不要著急,兒子此刻是好好的見著母親了,還有甚 麼急的?只是這段情節不可不細細回稟父母知道。」安太太順手就把他拉在挨炕一 個杌凳上坐下,說:「你坐了說。」 這安公子斜簽著坐下,才從頭把他在家怎的聽見父親被事的信,一心懸念,不及下 場;怎的趕緊措辦銀兩,帶了他嬤嬤爹華忠並劉住兒出來;到了長新店,怎的劉住 兒丁憂回去叫趕露兒,趕露兒至今不曾趕到;到了茌平,華忠怎的一病幾死,不能 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來送我到淮安。 太太直著眼,皺著眉,聽一句,難過一句。聽到這裡,說:「喲,這姓褚的又是個 甚麼人兒啊?」公子連忙說明原故。太太又著急道:「難道就這等一個生人就送了 你來了嗎?」公子道:「要得他送來,倒又沒事了。」太太問道:「怎麼,難道還 有甚麼岔兒麼?」公子又把到了店裡怎的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那個當兒怎的來了 個異樣女子,並那女子的相貌、言談、舉止、裝束,以至怎的個威風出眾,神力異 常。落後怎的借搬那塊石頭進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他見面便知我路上的底細,怎 的開口便問我南來的原由,及至問明原由,他怎的變色含悲起身就走;臨走又怎的 千叮萬囑,叫務必等合他見面然後動身,怎的許護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團圓,人 財無恙。 太太道:「這個女孩兒怎的這等的神道哇!就算他有本事罷,一個女孩兒家,可怎 麼合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個正道人罷?只是他怎麼又有那樣的大力量呢?這可 悶煞人了!」 公子道:「彼時兒子也是如此想,誰知大不然。他不但是個正道人,竟是一副兒女 情腸,英雄本領,更兼一團的聖賢學問。若不虧此人,孩兒今日也見不著母親了? 」太太聽如此說,忙問道:「他走了,可回來了沒有?」公子道:「請母親往下聽 ,這可就怨兒子自己糊塗了。正是他走後,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了。」太太 道:「是啊,這裡頭還夾雜的個甚麼褚一官兒呢。他來了也就好了,到底有個作伴 兒的呀!」公子說:「他並不曾來。據那騾夫說,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離店不遠 ,就請我到他那裡去住。那時兒子一想,這女子雖然說得天花亂坠,只是他來的古 怪,去的古怪,以至說話行事無不古怪,心裡有些信他不及。又加著騾夫、店家兩 下裡攛掇,都說這人來的邪道,躲了他為是。兒子一時慌不擇路,就打算同了兩個 騾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兩個騾夫不是好意,他並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 賺到黑風崗,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 太太聽了,急得搓手道:「這是甚麼話呀!」公子道:「母親放心,不妨。總是天 恩祖德,五行有救。」說著,又把那到了黑風崗,騾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得驚 得飛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廟才得站住的話,說了一遍。太太聽到這裡,不禁念了一 聲:「阿彌陀佛!」說:「走到佛地上,這可好了!」公子道:「母親那知,這才 闖進鬼門關去了!」當下又把那自進廟門直到被和尚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種種苦惱 情形,詳細說了一遍。那安太太不聽猶可,聽了這話,登時急的滿臉發青,唬得渾 身亂抖,痛得兩淚交流,「嗳喲」一聲,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 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說罷,放聲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 ,痛定思痛,也不覺失聲痛哭。兩邊僕婦丫鬟看見,無不落淚,個個上前相勸。公 子怕痛壞了老人家,只得忍淚勸道:「母親請免傷心,兒子現在不是好端端的見父 母來了。母親請想,假如那時候竟無救星,此時又當如何?」太太說:「這是甚麼 話呢!要那樣,可叫我們怎麼活著呀!」說著,緊緊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鬆,口裡 還說道:「咳!這都是氣運領的,無端的弄出這樣大事來。小子,在你吃這一場苦 ,送這銀子來,可算你父親沒白養你,只是你叫我們作老家兒(老家兒:長輩,多 指父母尊親。)的心裡怎麼受啊!」說著,抽抽噎噎的又哭起來。旁邊丫鬟忙著倒 上茶來,吃了一口,又遞過手紙去擤鼻涕。隨緣兒媳婦便忙著去濕手巾,預備擦臉 。梁材家的才要裝煙,太太說:「我顧不得吃煙了!」因拉著公子問道:「你說說 ,到底又遇見個甚麼救星兒呢?」 公子說:「這往後都是活路了,母親可不要再著急傷心了。不然,兒子心裡一亂, 益發說不上來了。」因說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間,急然憑空裡拍拍的兩個彈 子,把面前的兩個和尚打倒,緊接著就從半空飛下一個人來,鬆了繩,救了孩兒的 性命。」太太問道:「這又是誰呀?我的天爺!」公子說:「母親道是誰!就是那 日在店中相會的那個女子!」安太太此時也不及再說閒話,止有聽一句,口中「嗯 」一句,又誦兩聲佛號而已。公子隨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掃除了眾僧,驗明了騾夫, 搜著了書信這些情節,一直說到贈金、送別、借弓的話,講了一遍。就中只是張金 鳳這節,一時且說不出口。 太太見公子說到這裡,胸中臉上略為舒暢,才得騰出心來想事。想了想,便說道: 「據你這樣說,那個姓褚的自然是沒見著,到底是誰跟了你來的?」公子聽了,連 忙站起來回道:「母親問到這裡,這其中還有一段隱情,兒子不敢不稟知母親,不 敢就稟明父親。這樁事,兒子出於萬分不得已,此時實在作難,實在害怕」。」太 太說:「甚麼事啊?你好歹的不要為難,我的孩子,你可擱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 果有甚麼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訴你父親,有我呢,我給你宛轉著說。」公子才把 那張金鳳的一段始末因由,合那媒人怎樣硬作,自己怎樣苦辭,張家姑娘怎樣俯就 ,所以然的原故,從頭至尾、抹角轉灣、本本源源、滔滔汨汨的告訴母親一遍,並 說:「此來就虧這張老夫妻同了張金鳳送來的。請示母親,這事該當怎樣才好?兒 子不得主意。」說罷,跪了下去。 太太一面拉起他來,一面心裡沉吟,暗說:「這樁事倒不好處。若聽那個女孩兒的 那番仗義,這個女孩兒的這番識體,都叫人可感可疼。至於親家的怯不怯,合那貧 富高低,倒不關緊要。但是,我原想給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婦,如今聽起來,這張 姑娘的女孩兒,身分性情自然無可說了,我只愁他到底是個鄉間的孩子,萬一長的 醜巴怪似的,可怎麼配我這個好孩子呢!」想到這裡,不禁便問了問那姑娘的歲數 兒、身量兒,然後才問到模樣兒。 安公子聽得這一問,紅了臉,半日答不出來。其實,安公子不是不會說官話的人, 或者說相貌也還端正,或者說舉止也還大方,都沒甚麼使不得。無奈他此時又盼事 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為難、暢快、歡喜,一股腦子攪成一團,一時抓不著話 頭兒,又挨磨一會子,才讪不搭的說了三個字,說道是:「長的好。」 安太太聽了這話,笑逐顏開,說:「等我瞧瞧去!」說著,也不等人攙,站起來往 外就走。公子忙笑著攔道:「母親那裡去?自然是我過去告訴明白了,叫他來叩見 母親,豈有母親倒去見他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兒,就是他 父母照應你一場,我也得給人道個謝去!」公子又笑道:「講行客拜坐客,也是等 他二位來。難道母親就這樣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這才想過來,說:「是呀,真 真的,我也是叫你們唬糊塗了!」說著,便叫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去請張太太合 姑娘,又派晉升再同上一個粗使的小子請那位張老爺,就連行李一並搬過來。列公 ,牢記話頭,從此張老頭兒、張老婆兒可就「老爺」、「太太」了。 閒話休提。安太太趁這個當兒,便收了活計,吩咐備飯騰挪屋子。一時晉升家的、 隨緣兒媳婦也換了件乾淨衣裳,知會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爺過去。誰想剛出了院門 ,大爺要出恭,又抓住晉升,細問老爺近日的起居臉面。那兩個僕婦惦記著去看新 大奶奶,帶上那個小子便慢慢的先過去。將進得那邊店門,早看見一個老頭兒在那 裡喂驢,那小子上前問了一句,說:「張太太住在那屋裡?」那老頭兒一時不知問 的是誰,小子又說明原故,他才帶了大家到店房門外,叫了聲:「媽媽兒,安家有 客看你娘兒們來了。」說完,他依然去喂驢去了。那小子再不曉得這位就是親家老 爺。卻說晉升家的進了那間店房,只見他母女二人都在一處,才待說話,張太太就 問說:「你倆那個是安太太呀?」隨緣兒媳婦到底是個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晉 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們是家下人,當奴才的。我們太太打發過來,請太 太合姑娘那邊坐。」說著,就跪下請安,把個張太太慌的兩隻手拜個不迭。二人轉 過身來,又給張姑娘請安。張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還禮,卻也不十分羞澀,口 中無言,雙手拉了起來,說話間,安公子也過來了,便把方才的話告訴明白張老, 張老自是歡喜。因說道:「既這樣,姑爺,你先同了他娘兒兩個過去,我在這裡看 著行李。別的不打緊,這銀子可是你拿性命換來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了,咱們保重 些好。」公子連說:「有理。」晉升早僱了兩乘小官轎來,僕婦們便請張太太、張 姑娘上轎,大家跟著,抬到聚合店裡來。 安太太正在盼望,晉升進來回:「張太太同張姑娘過來了。」安太太連忙攙了人迎 將出去。張太太早進院門,只見他著一件簇簇新的紅青布夾襖,左手攥著煙袋荷包 ,右手攥著一團藍綢絹子。晉升家的跟著,生怕又弄錯了,上前說道:「這是我們 太太。」安太太趕著過去,雙手拉手。張太太是兩隻手都占著呢,只得把攥絹子的 那隻手伸了兩個指頭,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著,口裡說:「好哇,太太! 」安太太道:「不要這樣稱呼,看光景比我歲數兒大,該叫我妹妹才是呢。」張太 太道:「我小呢,屬小龍兒的,到年五十二了。」 安太太口裡雖合張太太說話,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張姑娘跟前。 只見他眉宇開展,氣度幽嫻,腮靨桃花,唇含櫻顆;一雙尖生生的手兒,一對小可 可的腳兒;雖然是個家常裝束,卻是滿面春風,週身大雅。隨緣兒媳婦半扶半攙的 拉著,隨在他母親身後。見了安太太,垂下手來,安安詳詳的道了兩個萬福。安太 太連忙拉住他,問了問一路風霜光景。聽他說話雖帶點外路水音兒,卻不侉不怯, 安太太心裡先有幾分願意。這才回頭讓張太太走。一看,張太太早已豪著屁股上了 台階兒,進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讓張姑娘。他此時見太太這等的溫和慈厚,心裡算 早把這個婆婆認定了,那裡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他說:「咱們娘兒們一塊兒走。 」比及到門,他到底讓太太先進去才罷。 一時,安太太合張太太分賓主坐下,丫鬟倒上茶來。安太太便讓張姑娘上坑去坐。 只聽他低聲款語答道:「這斷不敢。我張金鳳此番隨了爹媽護送公子到此,原說給 太太作些針線,或者作個指使,才不是閒茶閒飯養閒人,日後名分所關,如何敢坐 。」一席話,把個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趕著他叫了聲:「我的兒,你千萬不要如此 !你在廟裡合咱們兩家那位恩人媒人說的話,我都盡情的知道了。你聽我告訴你, 不但人家那番恩義不可辜負,就是平白的見了你這樣一個人,這門親我也願意作。 你放心罷!」張姑娘聽了這話,心裡先一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說著,又叫:「玉格呢?」公子答應了一聲進來。安太太道:「我細想這樁 事,你媳婦方才的話,是因你那日在廟裡辭婚,他得站住女孩兒的身分。你辭婚是 因不曾稟過我同你父親,不敢自主,你得循著人子的道理。如今雖不曾回你父親, 見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甚麼原故呢?第一,聽著路上的情形,他這心地兒 、性格兒,是無可講了;就據這模樣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媳婦兒 來。至於那貧富高低的話,不是咱們書香人家講的;我就見有多少人家,因較量貧 富高低,又是甚麼嫡庶,誤了大事。這話不用合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兒,也沒甚 麼不願意。我估量著你父親也必願意。這又怎麼見得呢?你還記得臨出京的時候, 你父親說過:『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南山 裡、北村裡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這局面來,這豈不是姻緣前定麼!咱們今日 就一言為定,不必再商。」張姑娘聽到這裡,心裡早兩塊石頭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過頭來便問張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張太太道:「我 們是個鄉下人兒,攀高咧,沒的怪臊的,可說個啥兒呢!俺這閨女可十個頭兒的不 弱,親家太太,你老往後瞧著罷,聽說著的呢!」安太太帶笑答應著,又問公子道 :「你們路上匆匆的,自然也不曾放個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補著下個 定禮罷。」說著,把自己頭上帶的一隻累金點翠嵌寶銜珠的雁釵摘下來,給張姑娘 插在籫兒上,說:「第一件事,是勸你女婿讀書上進,早早的雁塔題名。」回手又 把腕上的一副金鐲子褪下來,給他帶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說:「和合雙全的罷 。」張姑娘此時心裡可是三塊石頭落了地了! 帶好釵釧,才要下拜,安太太攔道:「這點東西,倒不要拜。今日是個好日子,你 就先認了婆婆,咱們娘兒們好天天兒一處過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麼呢!至於你 們磕雙頭成大禮,那可得等你公公出來,擇吉再辦。這大節目是錯不得的。」當下 早有僕婦丫鬟鋪下紅氈子,仍是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扶著那張姑娘,便在紅氈上 插燭也似價拜了四拜。安太太便坐著受了禮,說:「你們攙起大奶奶來,吉祥話兒 留著磕雙頭的時候再多說兩句罷。」張姑娘磕頭起來,便裝了一袋煙,給婆婆遞過 去。把個張太太一旁樂的,張開嘴閉不上,說道:「親家太太,我看你們這裡都是 這大盤頭,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這打扮可不隨溜兒,不咱也給他放了腳罷?」安 太太連忙擺手說:「不用,我們雖說是漢軍旗人,那駐防的屯居的多有漢裝,就連 我們現在的本家親戚裡頭,也有好幾個裹腳的呢。」 原來張姑娘見婆婆這等束裝,正恐自己也須改裝,這一改,兩隻腳蹅蹅蹅蹅的,倒 走不上來,今聽如此說,自是放心。 安公子卻又是一個見識,以為上古原不纏足,自中古以後,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時 改了,轉不及本來面目好看。聽母親如此說,更是歡喜。在外間屋裡端了一碗熱茶 喝著,呲著牙兒不住的傻笑。晉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陳些的人便來怄他,道:「 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爺還記得小時候兒見個小媳婦子先臉紅?這時候怎麼不羞了 ?」公子笑著道:「你們不用怄我了!正經倒碗熱茶我喝罷。」晉升家的道:「我 的小爺!你手裡端的那不叫熱茶嗎?咱的了,樂糊塗了?」說的大家大笑,公子也 不禁笑將起來。 正熱鬧著,外邊家人將銀子行李一起起的搬來,交代明白。那輛車並牲口就交給店 裡照看喂養。晉升已在前層收拾了兩間潔淨店房,預備張親家老爺住。一時行李發 完,張親家老爺過來,安太太忙叫請。請了進來,只見他穿一件搭襪口的灰色粗布 襖,套一件新石青細布馬褂,系一條月白標布搭包,本是氈帽來的,借了店裡掌櫃 的一頂高提梁兒秋帽兒。 見了安太太,作了一個揖。安太太不會行漢禮,只得手摸頭把兒,以旗禮答之。進 房坐下,茶罷,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謝,又把方才的話告訴一遍。那親家老 爺到也本本分分的說了幾句謙虛話,又囑咐了女兒一番。雖說是個鄉下風味兒,比 那位親家太太,就怯的有個樣兒多了。坐了一會,便告辭外邊坐去。安太太又說: 「你們親家兩個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說話罷。」那老兒答應著,站起去了。安公子這 才敢去見父親,並討了母親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樣說法,一一的教導他明白。這 裡便催著給親家太太擺飯。 書中且不表這邊的事。卻說安老爺自從住在這土地祠裡,轉瞬將近一月。那銀限日 緊,手下湊了不足千金。寄烏學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見回音。梁材進京,往返總須 兩月,且不知究竟辦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 三場詩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許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場就動 身了啊,還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雖有幾個朋友可談,在這縣衙裡又不得常見, 只有程相公陪著談談,偏又是個不大通的。雨夕風晨,十分悶倦。 這日飯後,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裡破悶,只聽牆外人聲說話,像有客來的光景 。正待要問,隨緣兒慌張張的跑進來,說:「奴才大爺來了。」老爺也不免唬了一 跳。說著,公子早已進門,請下安去,起來趕了兩步,跪在老爺膝前,扶了腿,失 聲要哭。安老爺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異地相逢,也不免落淚。只是嚴父慈母,所 處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點頭拉起公子來,說道:「你可出來作甚麼?」因大概問了問何人跟隨,一路 行色光景,隨即問道:「你難道沒下場嗎?」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斂神拭淚答道:「正在場前,聽見父親這個信息,方 寸已亂,自問下場也作不出好文章來;便僥倖中了,父親現在這個地方,兒子還何 心顧及功名末節?所以忙得不及下場,趕來見見父母。」老爺歎息了一聲,說:「 這卻也難怪你,父子天性,你豈有漠然不動的理。不過,來也無濟於事。我已經打 發梁材進京去了,算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動身的。我早已料道你聽見 這信必趕出來,所以打發梁材兼程進京。一來為止住你來,二來也為將家裡現有的 產業折變幾兩銀子,湊著交這賠項。你這事雖不在行,到底還算個作纛旗兒。如今 你又出來了,這怎麼樣呢?」說著皺了眉,宛轉思索。 公子見這光景,回道:「這事已經遵父親的主意,辦妥當來了。」老爺道:「你方 才說不曾見著梁材,自然不曾見著我的諭帖,從那裡遵起?」公子道:「兒子想, 除此也別無辦法,所以大膽就作主這樣辦了。」老爺道:「這倒難為你長了。只是 我計算,多也不過二千餘金,終究還不足數。強如並此而無,且慢慢的湊罷了。」 公子道:「據現有的數目,大約也敷衍著夠了。」老爺說:「這又是不知物力艱難 的孩子帖了。如今我這裡才有不足千金,搭上這項,不過三千金。我雖致信烏克齋 ,他在差次,還不知有無,便有,充其量也不過千金,連上平色,還差千餘金呢! 你看著世上的銀子就這等容易?」 公子回道:「兒子此番帶來約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烏克齋的信,想也足用了 。」老爺聽了這話,把臉一沉,問道:「阿哥!你在那裡弄得許多銀子?我平生於 銀錢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財之誼,也須誼可通財的才可作將伯之呼;你 若借了這事,向親友各家不問交誼一概的沿門托缽搖尾乞憐起來,就大不是我的意 思了!」公子此時心下一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況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 作錯了事,豈容有一宇欺隱?莫如直捷痛快的盡情一吐,便是有干嚴怒,也合受一 場教訓。便回道:「並不曾求著親友。只是這樁事說來頭緒也亂,情節也多,先得 求父親不要吃驚著急生氣,容兒子慢慢的細稟。」說著,便跪了下去。 安老爺平日雖是方正嚴厲,見這等嬌生慣養一個兒子,為了自己遠路跋涉而來,已 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見於「愛之能勿勞乎」合那「玉不琢不成器」的這兩句話, 不肯驕縱了他。今又見他如此舉動,滿面慘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 故,卻也斷想不到公子竟遭了這等一場大顛險。當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 起來,明明白白的說。」公子這才站起身來,從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 ,照方才回太太的話,應節省的節省,應加詳的加詳,並合張金鳳聯婚一段,一字 不落,也都據實的稟了他父親。 書中交代過的,嚴父慈母,其性則一,其情不同。況且這位安老爺又是才、學、識 三者兼備的人,當公子說的時節,便不肯用話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靜氣去聽。但見 他聽著,忽而搖頭,忽而點頭,忽而抬頭,忽而低頭,那心裡大約是驚一番,喜一 番,感一番,痛一番,直等他把話聽完了,才透過這口氣來。不由得一陣酸心,兩 行熱淚。公子也嗚咽惶恐個不住。 安老爺定了一定,長出了一口氣,才向公子道:「這樁事我都聽明白了。你想我聽 著怎能夠不驚?到了此時,卻急也無益,更無氣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 害怕著忙,聽我告訴你,你此番為我出來,這是天理人情,無所為錯;況又受了這 場掀天風浪,難道我還責備你不成?然而這事卻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這 條路帶著若干的銀子,便華忠跟著且難保無事,何況你孤身一人?以致險遭不測。 你想,倘然果遭不測,不但你成了罪人,連我也是個罪人了。比起你給我送銀子來 ,孰輕孰重?及至你在店裡遇見那個甚麼十三妹女子,卻純是你不學無識了。方才 聽你說起那情景來,他句句話與你針鋒相對,分明是豪客劍俠一流人物,豈為『財 色』兩字而來?你千不合萬不合,不合那一走才是,這就叫作『吉凶悔吝生乎動』 了哇。再講到那騾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難怪你見不及此。只是果 然不走,這禍又從何而來呢?至於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銀,允那張金鳳的姻事,這兩 樁事你自己以為大錯,我倒原諒你。何也?聖人說『觀過知仁』,原不盡在『黨』 字上講。當那進退維谷的時候,便是個練達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況於你?又何 況你心裡還多著為我的一層?倒是我作老家兒的不曾廕庇到你,轉叫你為我先受了 累了。這是我心裡難過的去處。如今這項金銀也還算得從義路而來,此時也無法不 受,況且我也正用得著,竟是用了他的,了成全那女子一番義舉,合你一片孝心, 我們再圖後報。那張家姑娘,方才聽你說來,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緣,你可不准 嫌他父母鄉愚,嫌他鄙陋,稍存求全之見。如今竟是以前言為定。卻等我完了官事 ,出去給你們作合,想來你娘也沒甚麼不肯的。 公子聽一句應一句,緊記了母親的話,說「且慢說方才放定」的一層。今聽安老爺 如此一問,乘勢回道:「看母親的光景,也以為必當作合,只是不得父親的話,不 好就定。還叫兒子請示。」老爺說:「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兒就先回去,把這話說 給你娘,並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你也無可為難著窄了。」安公子 聽完這話,一切得了主意,心裡一想,暗道:「我安驥修了幾生,有多大的造化, 得這樣恩勤覆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這裡,轉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 安老爺道:「這又哭甚麼?不必哭了,再哭,就叫『不著要』了。」公子這才收了 淚痕,換出笑臉,詳問父親的起居眠食。 老爺說:「你此時且不必絮叨,先把方才的話去說了,就換了衣裳來。跟我吃了飯 ,今日就在此住,我還有話說呢。你丈人那裡,我請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領命退出。本是僱了乘小轎來的,仍坐了那小轎飛奔回店。見了安太太,也不 及細說,笑嘻嘻的道:「我父親沒生氣,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曉得了。我 只管那等叫你去了,到底不放心,打發人跟了聽去,回來回了我,都知道了。這好 極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飯去罷。」公子又把父親還叫回去並請程相公陪著的話回明 ,忙忙的換衣回去。他父子才得說一番無限離情,敘一番天倫樂事。 這話暫且不暇多談,踅回來再講店裡。卻說那張老有程相公在那裡陪著,一個講的 是抄謄繕寫,一個講的是耕種刨鋤,說了一晚也不曾說到一處。那張太太是提著精 神招護了一道兒女兒、女婿,到了這裡,放了乏了,晚飯又多飲了一杯,更加村裡 的人兒不會熬夜,才點燈,就有些上眼皮兒找下眼皮兒,打了兩個哈欠,說道:「 要不咱睡罷?」張姑娘正要合婆婆多親熱一刻,說:「我還不困呢,媽先睡去罷。 」那婆兒更無謙讓,過西間去,脫了衣裳躺下就著了。 這裡安太太叫張姑娘上了炕,才細細的問他家鄉路上一切閒話。說到路上,那張姑 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長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 。張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舉止並定親以前怎樣先私下問他許多的話,都傾心吐膽 的告訴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說道:「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薩轉世罷!只 是你們受了他的好處,還當面給他道了個謝,我可那裡謝他一聲去呢?我方才心裡 許了個願,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個滿堂供,焚個滿鬥香,一來答謝上天叫咱們父子 婆媳完聚的天恩;二來祝贊著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壽,將來得個好婆婆、好女婿。 我還打算另設張桌兒,望空遥拜他一拜,心裡才過的去呢。」張姑娘道:「這個只 怕使不得。他合媳婦結了姐妹,在婆婆看著也是個孩子一樣,這一拜他斷當不起。 媳婦到有個見識,媳婦本也有個願心,許下給他供個長生祿位,早晚禮拜,願生生 世世合他托生一處。婆婆想著使得使不得?」安太太聽了,說:「很好,就是這樣 。咱們娘兒們都是十五那天還願。」婆媳二人又談了許久,聽了聽,那天已交四更 ,才各歸寢。列公聽這回書,不覺得像是把上幾回的事又寫了一番,有些煩絮拖沓 麼?卻是不然。在我說書的,不過是照本演說;在作書的,卻別有一段苦心孤詣。 這野史稗官雖不可與正史同日而語,其中伏應虛實的結構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 京修史一般,大書一句了事,雖正史也成了笑柄了。至於聽書的又那能逐位都從開 宗明義聽起?非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並不是他消磨工夫,浪費筆墨。也 因這第十二回是個小團圓,正是《兒女英雄傳》的第一番結束也。這正是: 好向源頭通曲水,再從天外看奇峰。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裡,把安老爺的話回明母親,並上覆岳父、 岳母,大家自是異常歡喜。張姑娘心裡益發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張老自有程 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換了家常衣服,赴縣衙而來。 那些散了的長隨,還有幾個沒找著飯主滿處裡打游飛的,聽見少爺來了,又帶了若 干銀子給老爺完交官項,老爺指日就要開復原官,都趕了來,借著道喜,要想喝這 碗舊鍋的粥。老爺見這班人本無人味,又沒天良,一個個善言辭去。內中只有個葉 通,原是由京帶出來的,雖也是個長隨,因他從幼也讀過幾年書,讀的有些呆氣。 自從跟了安老爺,他便說從來不曾遇見這等一位高明渾厚的老爺,立誓不再投第二 個主人。安老爺給他薦了幾處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爺見公子無人跟隨 ,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趕露兒也趕到了,安老爺因他誤事,正要責罰,嚇的他長 跪不起,只得把劉住兒到家,一時痛親昏聵忘說,後才想起,隨即趕來的話回明。 老爺見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隨公子。 說著,擺上飯來,又有太太送來幾樣可吃的菜並「下馬面」。原來安老爺酒量頗豪 ,自己卻不肯濫飲,每飯總以三五斤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 吃飯,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個坐兒坐在橫頭。一時吃飯漱盥已畢,安老爺便命 他隅坐侍談,這才問了問京中家裡一切情形,因長吁道:「我讀書半世,兢兢業業 ,不敢有一步逾閒取敗,就這「迂拙」兩個字,是我的短處。不想才入宦海,就因 這兩個字上誤事,幾乎弄得身名俱敗,骨肉淪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 可完,如釋重負。這都是上蒼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於你, 沒出土兒就遭了這場顛沛流離驚風駭浪,更是可憐。又安知不是我家素來享用稍過 ,福薄災生,以致如此?經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時都無可說了。只是我方才細想 你在那能仁寺遭的這場事,在那班和尚,傷天害理,為天理所必誅,無所為冤;在 那個女子,取義成仁,仁至義盡,無所為孽;我們心裡便無所為過不去。我只慮地 方上弄了這等一樁大案,倘然遇見個廉明官兒查究起來,倒是一樁未完的心事。」 公子說:「這事大料無妨。前日在路上,聽見各店裡沸沸揚揚的傳說,茌平縣黑風 崗廟裡一個和尚、一個陀頭、一個女人,因為妒奸,彼此自相殘害,經本縣的一位 胡縣官訪察出來。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過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稱快,感念那位胡縣 官,都稱他作青天太爺。」安老爺笑道:「此所謂『齊東野人之語』也。」那時葉 通正在那裡伺候老爺吃飯,便問道:「這話大約是真的。」老爺道:「你又怎麼曉 得?」葉通道:「這裡的二府就合茌乎的這位胡太爺是兒女親家。奴才有個舅舅跟 胡太爺,昨日打發來看姑奶奶,他也是這等說。還說胡太爺因此上台見重,說他留 心地方公事,還保了卓異了呢。」老爺聽了不禁大笑,說:「這可叫作『天地之大 ,無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遠禍,我們也可放心。」 公子答應了個「是」,就趁勢回道:「倒是兒子這裡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爺忙 問:「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塊硯台的話說出來。老爺先說了句「可惜」,便問 :「怎的會丟了?」公子道:「只因正在貪看十三妹在牆上題的那折詞兒,他又催 促著走,一時匆匆的便遺失了。」安老爺問:「又是甚麼詞兒?」 公子見問,便從靴掖裡把自己記下的個底兒掏出來,請老爺看。安老爺看了一會, 說:「這個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你看他這折《北新水令》,雖是不文,一 邊出豁了你,一邊擺脫了他,既定了這惡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 這樣機警,那硯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只他這詞兒裡的甚麼『雲端』『雲中』 ,自是故作疑人之筆,他究竟住在何處,你自然問明白了?」公子道:「也曾問過 ,無奈他含糊其詞,只說在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住。並且兒子連他這 稱謂都留心問過,問他這『十三妹』三個字,還是排行,還是名姓,他也不肯說明 。」老爺道:「嗯,這是甚麼話! 無論怎樣,你也該問個明白。在他雖說是不望報,難道你我受了人家這樣大德,今 生就罷了不成?」公子見父親教訓,也不敢辯說他怎生的生龍活虎一般,我不敢多 煩瑣他。只得回道:「將來總要還他這張彈弓,取我們那塊碩台,想來那時也可以 打聽得出來的。」老爺只是搖頭,一面口裡卻把那詞兒裡「雲中相見」四個字翻來 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個字在桌子上一豎一畫不住的寫。默然良 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於色,說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問公子道 :「這姑娘可是左右鬢角兒上有米心大必正的兩顆硃砂痣不是?」罷了!這公子實 在不曾留心,只得據實答應。老爺又問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說起相貌來 ,卻是作怪,就合這新媳婦的相貌一樣。不但像是個同胞姊妹,並且像是雙生姊妹 。」老爺道:「這又是夢話了,我又何曾看見你這新媳婦是怎生個相貌呢?」公子 一時覺得說的忘情,扯脖子帶臉臊了個緋紅。老爺道:「這又臊甚麼?說呀!」公 子只得勉強道:「此時說也說不週全,等父親出去看了媳婦就明白了。大約這個是 一團和氣幽嫻,那個是一派英風流露。」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文法兒也 急出來了。」公子也陪著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樂事莫如談心,更莫如父子談心,更莫如父子久別乍會異地談心, 尤其莫如父子事靜心安苦盡甘來久別乍會的異地深夜談心。安老爺合公子此時真真 是天下父子第一樂境,正所謂「等閒難到開心處,似此開心又幾回」了。 公子見老人家心開色喜,就便請示父親:「方才說到那十三妹,父親說『得之矣, 知之矣』!敢是父親倒猜著他些來歷麼?」老爺道:「豈但猜著!此事你固然不得 明白,連你母親大約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裡卻是明白如見。此時且不必談,等我 事畢身閒,再慢慢的說明。我自然還有個道理。」公子聽如此說,便不好再問,只 得未免滿腹狐疑。那時不但安公子設疑,大約連聽書的此時也不免發悶。無如他著 書的要作這等欲擒故縱的文章,我說書的也只得這等依頭順尾的演說,大眾且耐些 煩,少不得聽到那裡就曉得了。 閒話擱起。一時安老爺飯罷,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計議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結, 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親屋裡小牀上另打了一鋪睡下。眾家人也分投安置。一 宿無話。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晉升來看老爺、公子,並叫請示:「那銀子怎的個辦法?早 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爺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親:「這事不忙在一 刻,再候兩三日,烏克齋總該有信來了,那時再定規。你也就去合你娘親近親近去 。」公子才要走,晉升回道:「請大爺等一刻再走罷。將才奴才來的時候,街上正 打道呢,說河台大人到馬頭接钦差去,已經出了衙門了。路上撞見,又得躲避。」 老爺問道:「也不曾聽見個信兒,忽然那裡來了這等一個钦差?」晉升道:「奴才 們也是才聽見說,說是一位兵部的甚麼吳大人。這位钦差來得嚴密得很,只帶著兩 個家人,坐了一隻小船兒,昨夜五更到了碼頭,天不亮就傳碼頭差到船上,交下兩 角文書來,一角札山陽縣預備轎馬,一角知照河台钦差到境。這裡縣太爺早到碼頭 接差去了。」安老爺心想:「那個甚麼吳大人,莫非吳侍郎出來了?他是禮部啊! 此地也不曾聽見有甚麼案,這钦差何來呢?斷不致於用著钦差來催我的官項呀?」 大家一時猜度不出。老爺道:「管他,橫豎我是個局外人,於我無干,去瞎費這心 猜他作甚麼!」說著,只聽得縣門前道、府、廳、縣各各一起一起的過去,落後便 是那河台鳴鑼喝道前呼後擁的過去。直等過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話分兩頭。你道這位钦差是誰?原來就是那號克齋、名烏明阿的烏大爺。他在浙江 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閣學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辦清楚,拜了折 子,正要回京覆命謝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辦事件。 這正是回程進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後面,同隨帶司 員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卻喬妝打扮的僱了一隻小船,帶了兩個家丁,沿路私訪而來 。直等靠了碼頭,才知照地方官。把個山陽縣嚇得,忙著分派人打掃公館,伺候轎 馬,預備下程酒飯,鬧的頭昏,才得辦妥。 只是钦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不能曉得。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為得是打聽 明白,好去答應上司,是個美差。他一到碼頭,通上手本叩安稟見。不想钦差止於 傳話道乏,不曾傳見。看了看船上,只得兩個家人,連門包都不收,料是無處打聽 。費盡方法,派了個心腹能幹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來,問他端的,又許他銀錢 。那船家道:「他僱船的時候,我只知他是伙計三個,到淮安要賬來的。一路也同 我們在船頭上同坐,問長問短的。一直到了碼頭,見大家出來接差,我才知道他是 個官府。誰知道他作甚麼來的呀!」那家人聽了無法,只得回復縣官。把個山陽縣 急得搓手。一時大小官員都到,緊接著河台到船拜會。早見那位钦差頂冠束帶滿面 春風的迎出艙來。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裡面向上請了聖安。烏大人站在一旁, 說了句:「聖躬甚安。」二人見禮坐下。河台滿臉青黃不定,勉強支持著寒暄了幾 句,又不敢問「到此何事」。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此來沒甚麼緊要事。上意 因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這河工的事,自己實在絲 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 開個節略見賜,便可照這節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當過這差去了。自己也急於要進 京謝恩,恐不能多耽擱,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這船上實在褻瀆,下船就先奉拜, 再長談罷。」那河台聽了這話,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那恭維人的本領,他卻從 作佐雜時候就學得濫熟,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心裡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 銀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因此著實的頌揚了钦差一陣,才 打道回院。河台走後,各官才上手本。烏大人都回說:「船上過窄,公館相見。」 大家只得紛紛進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的全分執事送來,又派了武巡捕帶了 許多材官來接。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只帶一個家人跟 著。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材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馬頭上三聲大炮,簇擁 著钦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雅雀無聲,奔了淮城東門而來。 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說得一句 :「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了一聲,忙傳下去。心裡卻是驚疑:「怎的倒先到縣 衙呢?」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 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倒隱了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家丁同著簡房書吏老遠 的迎出來,道旁迎著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鑽雲, 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钦差來拜 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喊得聲高。 只見那钦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裡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那門丁聽 了,嚇得爬起來,找了條小路往回就跑,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將跑到縣 門,钦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钦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 太老爺,想來是在監裡呢?」門丁忙跪稟道:「不在縣監,在縣頭門裡典史衙門土 地祠。」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 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裡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 ,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钦差拜過典史!這是甚麼勾當呀?」慌得他抓了頂 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郝鑿 槷叩接大人!」轎子過去了良久,他還在那里長跪不起,兩旁眾人都看了他指點著 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 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縧子,原來是慌的拉差了,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 。咳,正所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 閒話休提。卻說那钦差到了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只見 跟班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眾人兩旁看了,詫異道:「钦差大人怎生還 用著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只合用個『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 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 爺。」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 飛奔到門投帖。 卻說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裡看 ,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聽慣了,不以為意,依然看那本 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钦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 疑。心裡說:「難道真個的钦差來催官項來了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 「原來是他呀!只說甚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了!」因慢慢 的起身離坐,說:「請進來罷。」早見那烏大爺遍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了 個旗禮,請了安,起來,又行了個外官禮兒,拜了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 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了看老爺的臉面,說:「老師的臉面竟還好。只是怎生碰出 這等一個岔兒來!」 一時讓坐茶罷。烏大爺開口先說:「老師的信,門生接到了。因有幾兩銀子不好轉 人送來,旋即奉了到此地來的廷寄,如今自己帶了來了。」又問:「老師的官項現 在怎樣?」安老爺不便就提公子來的話,便答說:「也有了些眉目了。」烏大爺道 :「門生給老師帶了萬金來,在後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館去。」安老爺忙道 :「多了,多了,這斷乎用不了。你雖是個便家,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只是你 在差次,那有許多銀子?」 烏大爺道:「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並且還不曾看見京報 ,便接著管子金、何麥舟他兩家老伯的急腳信,曉得了老師這場不得意。門生即刻 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了信去,派了個數兒,教他們量力盡心。因門生差 次不久,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便叫他們止發信來,把銀子匯京,都交到門 生家裡。正愁緩不濟急,恰好有現任杭州織造的富週三爺,是門生的大舅子,他有 托門生帶京的一萬銀子。門生合他說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門生家裡歸還。這 萬金內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將來他們匯到門生那裡,再 從門生那裡扣存也是一樣。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老師接到他們的信,只要付一封 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爺道:「非我合你客氣,你大兄弟也送了幾兩銀子來,再有個二三千金便夠了 。這種東西,多也無用。再,與者受者都要心安。」烏大爺道:「老師這幾個門生 ,現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飯,那不是出自師門?誰也該『飲水思 源,緣木思本』的。門生受恩最深,就該作個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師萬金,難 道老師也合他讓再讓三不成?再,門生還有句放肆的笑話兒,以老師的古道,處在 這有天無日的地方,只怕往後還得預備個幾千銀子賠賠定不得呢!」 安老爺聽了,啞然大笑。因見他辦得這樣妥當,又說得這樣懇切,不好再推,便說 道:「我說你不過,就是這樣罷。我也合你說不到『卻之不恭』,卻是『受之有愧 』了」。那烏大爺又謙遜了一番。話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個眼色,那家人早退下 去,連戴勤等一並招呼開。彼此會意,就都躲在院門外,坐下喝茶吃煙閒話。 卻說那位典史老爺見钦差來拜安老爺,不知怎樣恭維恭維才好。忙忙的換了褂子, 弄了一壺茶,跟了個衙役,親自送來讓家丁們喝,也為趁便探聽探聽消息。誰想大 家都堵著門坐著呢,不得進去。他一面讓茶,一面搭讪著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來 道:「郝老爺,你請治公罷。你在這裡,我們不好坐;同你一處坐,主人知道也必 嗔責。茶這裡有,郝老爺別費心了。」那典史看這光景,料是打不進去,只得周旋 一陣,把那壺茶送給轎夫喝去了。 卻說安老爺見烏大人把人支開,料是有說的。只見他低聲道:「門生此來卻不專為 這事。現在奉旨到此訪察一樁公事,一路也訪得些情形,未敢為據,所以來請示老 師。老師知之必確。」安老爺忙問:「何事?」烏大爺道:「此地河台被御史參了 一本,說他怎的待屬員以趨奉為賢員,以誠樸為無用;演戲作壽,受賄婪贓;侵冒 錢糧,偷減工料;以致官場短氣,習俗頹靡等情,參得十分利害。這事關係甚大, 門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討老師教導。」 安老爺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克齋,這話既承你以我為識途老馬,我卻有無 多的幾句話,只恐你不信。」因說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兩回事, 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於我之被參,事屬因公,此中毫無屈抑。你如今既 奉命而來,我以為國法不可不執,國體也不可不顧;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卻不可不 厚。老賢弟以為何如?」烏大人覺得安老爺受了那河台無限的屈抑,豈無個不平之 鳴?誰知他竟無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師的學識雅度。說了幾句閒話,起身告辭。 安老爺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館裡,改日長談罷。」說著,送 到院門,便不望外再送。 卻說那山陽縣知縣得了這個信,早差人稟知河台,說:「钦差在縣裡合安老爺長談 。」那河台倒是一驚。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钦差早已到門,連忙開暖閣迎了 出來。見那钦差仍是春風滿面,說:「才望了望敝老師,來遲了一步。」說著一路 進來,坐下。可奈他絕口不談公事,至要緊的話,問的是淮安膏藥那舖子裡的好? 竹瀝滌痰丸那舖子裡的真?河台也只得順著答應一番。因便裝著糊塗問道:「方才 說貴老師是那位?」烏大人道:「就是被參的安令。」河台連忙道:「這位安水心 先生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是此地第一賢員。無奈官運平常,可可的遇見這等個不 巧的事情。現在我們大家替他打算,眾擎易舉,已有個成數了,不日便可奏請開復 。」烏大人道:「這倒不敢勞大人費心。他世兄已經從京裡變產而來,大約可以了 結公事。況且敝老師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費心,他也未必敢領。」河台聽了 ,大失所望。钦差坐了一刻,便告辭進了公館。 那時後面官船已到,幾位隨帶司員也趕了來。那些地方官,钦差都請在一處,公同 一見。應酬已畢,少微歇息,吃些東西,早發下一角文書,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 門管帳家丁。須臾拿到,便封了門,照著那言官指參的款跡,連夜熬審起來。從來 說:「人情似鐵,官法如爐。」況且隨帶的那些司員,又都是些精明強幹久經審案 的能員,那消幾日,早問出許多贓款來。钦差一面行文,仍用名貼去請河台過來說 話。 不一時,河台已到,钦差照舊以客禮相待。讓坐送茶已畢,便將廷寄並那御史的參 折合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給他看。河台一看,這才如夢方醒,只嚇得他面如金 紙,目瞪口呆。又見上面有「如果審有贓款,即傳旨革職,所有南河河道總督即著 烏明阿暫署」的話。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頭,口稱他的名字說:「 犯官談爾音,昏聵糊塗,辜負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並罰鍰報效。」原來那時候 有個「罰鍰助餉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撫的豐厚,那時的風氣淳樸,督撫 也不避豐厚之名,每逢獲罪,都求報效若干銀子助工助餉,也為圖輕減罪名,所以 他才有這番舉動。說罷起來,戴上帽子。烏大人道:「請大人具個親供。便是自認 罰鍰,也得有個數目,好據供入奏。」那談爾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結十萬銀子 交庫。」烏大人道:「大人的情甘報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聖意甚嚴,案情較重 ,左右近年的案都有個樣子在前頭。大人還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誤。」他答應 了兩個「是」,下去寫具親供。 一時,早有首府中軍送過印來,烏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個札子,委山陽縣 伺候前印河台大人,這漢話就叫作「看起來了。」這個信傳出去,那些紳衿百姓鋪 戶聽得,好不暢快!原來這河台姓談,名爾音,號鈺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舊 河台的名號編了一副對聯,道是:「月向日邊明,日月當空天有眼;玉鑲金作鈺, 玉金滿橐地無皮。」 閒話擱起。卻說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钦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甚密 旨。如今報效得少了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了罷,實在心上捨不得。心問口,口 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 很二很,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著了歸著,據情轉奏。當朝聖人 最惱的貪官汙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於把他革職,發往軍台效力。不日批折回來 ,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家眷回鄉,剩了個空人兒赴軍台效力去了。只是 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兩語便花將去;當日嫌他來的少,今日轉 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憐的是,他見過烏大人之後,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 出通關,連夜發了折子奏請開復,想在钦差跟前作個大大的情面。也是發於天良, 要想存些公道。只是遲矣,晚矣! 卻說安太太那邊,自從張金鳳進門之後,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這等一個愛女,在 張姑娘是難得遇著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還覺親熱。那張老夫妻雖然有些鄉下氣,初來時眾人 見了不免笑他;及至處下來,見他一味誠實,不辭勞,不自大,沒一些心眼兒,沒 一分脾氣,你就笑他也是那樣,不笑他也是那樣。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轉都愛他 敬他。雖是兩家合成一家,倒過得一團和氣。 這日安老爺收到烏大爺的幫項,即日把文書備妥,如數交納,照例開復。又因此地 正在官場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兩個月病假。早有公子領著家人們預備轎馬 前來。這老爺離了土地祠,來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來。老夫妻本來伉儷甚篤, 更兼在異鄉同患難,又想到公子這場落難,彼此見了,十分傷感。虧得公子一旁極 力勸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婦出來拜見。安老爺一看,又叫他近前來細看一番,因 向太太道:「我告訴玉格的話,想來都說到了,不必再說。這個孩子天生的是咱們 家的媳婦兒!等著消停消停,就給他們辦起這件喜事來。」安老爺不吃煙,張姑娘 便送上一碗茶來。 一時,親家太太也來相見。這親家太太可不是那兩日的親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 ,好容易女兒勸著把那個冠子也摘了。見了安老爺,拜了兩拜,口裡說:「好哇, 親家!俺們在這裡可糟擾了!」安老爺也合他謙了幾句。人回:「親家老爺進來了 。」安老爺迎進來,見禮歸坐,著實謝了謝他途中照應公子。張老道:「親家,不 要說這話。我的嘴笨,也說不上個甚麼來。咱都是一家人,往後只有我們沾光的。 就只一件,我在家負苦慣了,這幾天吃飽了飯,竟白呆著就睏了。親家,這不是你 來家了嗎?有啥笨活,只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 叫人白吃的。」 安老爺聽了道:「就是這樣。如今我第一樁大事,就是你這個女婿。他只管這麼大 了,還得有個常人兒招護著。這幾日裡邊有個媳婦,不好叫他在裡頭不週不備,我 可就都求了親家了。」張老爺連忙答應。安太太道:「這幾天就多虧了親家老爺疼 他。」一句話沒完,張太太話來了,說:「啥話呢,疼閨女有個不疼女婿的!」大 家正說到熱鬧中間,人回:「河台烏大人來拜。」把個張老夫妻嚇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時鑼嗚導喝,烏大人已到店門。安老爺說:「請進來坐罷。」說著,便迎了進 來 。那烏大人先給師母請了安,然後又合公子敘了一向的闊別。提到前任談公的事, 安老爺倒著實感歎了一番。烏大人因道:「門生看老師沒甚麼大欠安,為何告起假 來?」安老爺便說是「有些瑣事」,便把公子途中結親一事略提了幾句,只是不提 那番駭人見聞的話。烏大人也連忙道喜。又說:「此地總河的缺,已調了北河的同 峻峰過來了,也是個熟人。老師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門生既可多聽兩次教導 ,等那同峻峰來,也可當面作一番囑托。」安老爺道:「說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 ,就出來的。」烏大人長談了半日,告辭而去。早有那些實任候補的官員,聽得河 台大人到店來拜安老爺,長談久坐,見安老爺又是大人的老師,那個不來周旋?也 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後來就不好了,鬧起整匣的燕窩,整桶的海參魚翅 ,甚至尺頭珍玩,打聽著甚麼貴送起甚麼來了。老爺一概壁謝不收。 卻說那日安老爺迎賓謝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腳,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張姑娘 便送過帽頭兒來,請換帽子,伏侍得直像個多年的兒媳婦,又像個親生的女兒。安 老爺看了自是歡喜,因對太太道:「我們如今事情正多,有兩樁得先作起來:一件 是為我家險遭一場意外的災殃,幸而安然無事,這都是天公默佑,我們闔家都該辦 注名香,達謝上蒼;那一件,無論怎樣,這店裡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館。」 安太太道:「這兩樁事都不用老爺費心,公館我已經叫晉升找下了。」老爺道:「 一處不夠。」太太道:「找得這處很寬綽,連親家都住下了。」老爺道:「不然。 日後自然是住在一處,才得有個照應;眼前辦這喜事,必得兩處辦,才成個一娶一 嫁的大禮。」太太聽了也以為是。恰好晉升進來回事,聽得這話,便回道:「既老 爺這樣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館本是大小兩所相連,內裡通著,外邊各開大門。 」安老爺道:「那更好了。」房子說定。說到謝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婦許 了十五日還願的話,並媳婦怎的要給那十三妹姑娘供長生祿位的話,一一的說明。 安老爺更覺暗合了自己的主意,連連點頭,道:「既如此,明日咱們全家叩謝,不 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兒談到飯罷掌燈。安老爺早叫人在外層收拾了三間潔淨屋子 下榻,出去周旋了張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當院設下香案,香燭、供品。 先是安老爺帶了安公子,次後便是安太太帶了張姑娘,各各一秉虔誠,焚香膜拜, 叩謝上天加護之恩。拜完,安老爺便對兩親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該拜謝一番 才是。」張老道:「我們正想著借花兒獻佛,磕個頭兒呢!」早有僕婦送上兩束香 來。張老上了香,磕過頭。親家太太也把香點著,舉得過頂,磕下頭去,不知他口 裡還喃喃吶吶祝贊些甚麼。磕完頭,將爬起來,只見他把右手褪進袖口去,摸了半 日,摸出兩箍香錢來,遞給安太太。安太太笑道:「親家,這是作麼呀?你我難道 還分彼此麼?」親家太太道:「不是價。這往後俺兩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 仗著你老公們倆合姑爺哩,還有啥兒說的呢!這燒香可是神佛兒的事情,公修公得 ,婆修婆得,咱各人兒洗臉兒各人兒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只是笑著不肯 收。倒是安老爺說:「太太,既親家這等至誠,收了再請兩箍香上就是了。」安太 太只得接過來,遞給一個丫鬟,摸了摸那錢,還是沍的滾熱的。 卻說張姑娘隨婆婆謝過了天,便忙著進房,設了一張小桌兒,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 長生牌,上寫著「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爺道:「我們玉格 也該叫他來磕個頭才是呢。」安老爺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個頭可了事的, 我另有辦法。」安太太聽了,便同張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著那張姑娘插燭似價拜 了四拜,就把那個彈弓供在面前。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安老爺夫妻二位便忙著搬公館,辦喜事。張老夫妻把十三妹贈 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給安老爺、安太太,辦理妝奩。一婚一嫁,忙在一處,忙了也 不止一日,才得齊備。那怎的個下茶行聘、送妝過門,都不及細說。到了吉期,鼓 樂前導,花燭雙輝,把金鳳張姑娘一乘彩轎迎娶過來。一樣的參拜天地,遥拜祖先 ,叩見翁姑,然後完成百年大禮。這日安老爺雖不曾知會外客,有等知道的也來送 禮道賀。雖說不得「百輛盈門」,也就算「六禮全備」了。 轉眼就是安老爺假限將滿,新河台已經到任,烏大人已經回京。太太便帶了兒子、 媳婦忙著張羅老爺的冠裳一切,便問:「那日出去銷假?」安老爺道:「難道你們 娘兒們真個的還忍得叫我再作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無意富貴功名,況 經了這場宦海風波,益發心灰意懶。只是生為國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麼?無 如我眼前有樁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見老爺說得恁般鄭重,忙問何事,老爺道:「嗯,難道救了我一家性命 的那個十三妹的這番深恩重義,我們竟不想尋著他答報不成?」太太道:「何嘗不 想答報呢!只是他又沒個准住處、真名姓,可那裡找他去呢?」老爺說:「你們都 不必管,我自有個道理。實合你們說:從烏老大諄諄請我出去那日,我已經定了個 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攔,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 任了,我前日已將告休的文書發出去了。從此卸了這副擔子,我正好掛冠去辦我這 樁正事。此去尋的著那十三妹,我才得心願滿足;倘然尋不著他,那管芒鞋竹笠, 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尋著這個女孩兒才罷!」這正是: 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 要知安老爺怎的個去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

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

上回書既把安、張兩家公案交代明白,這回書之後便入十三妹的正傳。 卻說安老爺認定天理人情,拋卻功名富貴,頓起一片兒女英雄念頭,掛冠不仕,要 向海角天涯尋著那十三妹,報他這番恩義。若論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 妻、張老老夫妻,又那個心裡不想答報他?只是沒作理會處。如今聽了安老爺這等 說了,正合眾人的心事。當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過黃河去扣車輛 。那時梁材也從京裡回來,只這幾個家人,又有張親家老爺合程相公外面幫著,人 足敷用。況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計,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轉覺得興頭熱鬧。 話休煩瑣。那消幾日,都佈置停妥。安老爺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門,也不拜客辭 行,擇了個長行日子,便渡黃北上。 於路無話。不則一日,到了離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張姑娘 來時住的那座店。安老爺飯罷,等著家人們吃飯,自己便踱出店外,看那些車夫吃 飯。見他們一個個蹲在地下,吃了個狼飧虎咽,溝滿壕平。老爺便合他們閒話,問 道:「我們今日往茌平,從那裡岔道下去,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離茌平 有多遠?」內中有兩個知道的,說道:「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為甚麼打茌平岔道 呢,那不是繞了遠兒往回來走嗎?要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打這裡就岔下去了,往前 不遠,有個地方叫桐口,順著這桐口進去,斜半簽著就奔了二十八棵紅柳樹了。到 了那裡,打鄧家莊兒頭裡過去,就是青雲堡。青雲堡再走十來裡地,有個岔道口, 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茌平的大道了。打這裡去近哪,可就是這一頭兒沒車道,得騎 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車子也行得。」 老爺把這話聽在心裡,看了看這座店,雖然窄些,也將就住下了。進來便合太太商 議道:「太太,我看這座店也還乾淨嚴密,今日我們就這裡住下罷。」太太道:「 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爺不是還有事去呢麼,為甚麼又耽擱半天的 路程呢?」老爺道:「我正為不耽擱路程。我方才在外頭問了問,原來從這裡有條 小路走著近便。我們今日歇半天,明日你們仍走大路,住茌平等我,我就從這裡小 路走,幹我的去。」太太道:「罷呀,老爺可不要鬧了!聽起來,那小道兒可不是 頑兒的。」老爺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唬怕了。要知人生在世,世界 之大,除了這寸許的心地是塊平穩路,此外也沒有一步平穩的,只有認定了這條路 走。至於禍福,有個天在,注定的禍避不來,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禍的,縱讓千 方百計的避開,莫認作自己乖覺,究竟立腳不穩,安身不牢;那求富的,縱讓千辛 萬苦的求得,莫認作可以僥倖,須知『飛的不高,跌的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 玉格,一個險些兒骨肉分離,一個險些兒身命俱敗,今竟何如?這豈是人力能為的 ?」太太見老爺說得有理,便說:「既那樣,就多帶兩個人兒去。」張老聽了,說 道:「親家太太放心,我跟了親家去,保妥當。」安老爺笑道:「怎麼敢驚動親家 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擱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聽信。親家,你自然照應家 眷為是。我同了玉格帶上戴勤、隨緣兒,再帶上十三妹那張彈弓,豈不是絕好的一 道護身符麼!」說著,便吩咐家人們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明日僱一 輛二把手小車子我坐,再僱三頭驢兒,你同隨緣兒跟了大爺,我們就便衣便帽喬妝 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盤驢搭上個馬褥子倒騎得,那侉車子只怕 老爺坐不來罷?」老爺道:「你莫管,照我的話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僱小車 合驢兒,心裡卻是納悶,說:「這是怎的個用意呢?」 一時,老爺又叫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來,問道:「你母女兩個從前在那家子跟的 那位姑娘,你可記得他的生辰八字?他是幾歲上裹腳,幾歲上留頭,合他那小時候 可有甚麼異樣淘氣的事,你可想得起一兩樁來?」 戴勤家的經這一問,一時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說:「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計著 是十九歲,屬龍的,三月初三日生的,時辰奴才可記不准了。」他女兒接口道:「 是辰時。那年給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說過底下四個『辰』字是有講究的,叫甚 麼甚麼地,甚麼一氣,這是個有錢使的命,還說將來再說個屬馬的姑爺,就合個甚 麼論兒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他媽也道:「不錯,這話有的。」因又說道:「 那姑娘是七歲上就裹的腳,不怎麼那一雙好小腳兒呢。九歲上留的頭。」 隨緣兒媳婦又說道:「小時候奴才們跟著頑兒,姑娘可淘氣呀,最愛裝個爺們,弄 個刀兒槍兒,誰知道後來都學會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老爺、太太常說:『將來 到了婆婆家可怎麼好!』姑娘說的更好,說:『難道婆婆家是僱了人去作活不成? 』奴才們背地裡還怄姑娘不害羞,姑娘說:『我不懂,一個女孩兒提起公公、婆婆 ,羞的是甚麼?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樣,你見誰提起爸爸、奶奶來也害羞來著? 』」安老爺合太太聽了,點頭而笑,說:「卻也說得有理。」太太便問道:「老爺 此時從那裡想起問這些閒話兒來?」張金鳳也接口道:「不要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 妹姐姐罷?」老爺撚鬚笑道:「你娘兒們先不必急著問,橫豎不出三日,一定叫你 們見著十三妹,如何?」張姑娘聽了,先就歡喜。 當晚無話。到了次日早起,張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眾家人護了家眷北行,去到茌 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爺同了公子帶了戴勤、隨緣兒,便向二十八棵紅柳 樹進發。安老爺上了小車,伸腿坐在一邊,那邊載上行李,前頭一個拉,後面一個 推。安老爺從不曾坐過這東西,果然坐不慣,才走了幾步,兩條腿早溜下去了。戴 勤笑道:「奴才昨日就回老爺說坐不慣的。」老爺也不禁大笑,及至坐好了,走了 幾步,腿又溜下去,險些兒不曾閃下來。那推小車子的先說道:「這不行啊!不我 把你老薩杭罷。」老爺不懂這句話,問:「怎麼叫『薩杭』?」戴勤說:「攏住點 兒,他們就叫『煞上』。」老爺說:「很好,你就把我『薩杭』試試。」只見他把 車放下,解下車底下拴的那個彎柳桿子來,往老爺身旁一搭,把中間那彎弓兒的地 方向車樑上一襻,老爺將身子往後一靠,果覺坐得安穩。公子背著彈弓,跨著驢兒 ,同兩個家丁便隨著老爺的車前前後後行走。 那時正是秋末初冬,小陽天氣。霜華在樹,朝日弄晴,雲斂山清,草枯人健。安老 爺此時偷得閒身,倍覺胸中暢快。一路走著,只聽那推車的道:「好了,快到了。 」老爺一望,只見前面有幾叢雜樹,一簇草房,心裡想道:「鄧家莊難道就是這等 荒涼不成?」說話間已到那裡。推車的把車落下,老爺問:「到了嗎?」他說:「 那裡,才走了一半兒呀,這叫二十里鋪。」 老爺說:「既這樣,你為何歇下呢?」只聽他道:「我的老爺!這兩條腿兒的頭口 ,可比不得四條腿兒的頭口。那四條腿兒的頭口餓了,不會言語;俺這兩條腿兒的 頭口餓了,肚子先就不答應咧。吃點嗎兒再走。」隨緣兒是不准他吃。老爺聽了, 道:「叫他們吃罷,吃了快些走。」安老爺合公子也下來。只見兩個車夫、三個腳 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餅,有的抹上點子生醬,捲上棵蔥;有的就蘸著那黃沙 碗裡的鹽水爛蒜,吃了個滿口香甜。還在那裡讓著老爺,說:「你老也得一張罷? 好齊整白面哪。」 須臾吃畢,車夫道:「這可走罷,管走得快了。」說著,推著車子,果然轉眼之間 就望見那一片柳樹。那柳葉還不曾落淨,遠遠看去,好似半林楓葉一般。公子騎著 驢兒到跟前一看,原來那樹是綠樹葉,紅葉筋,因叫趕驢的在地下揀了兩片,自己 送給老爺看。老爺看了,道:「這樹名叫作『檉柳』,又名『河柳』,別名『雨師 』。《春秋》僖公元年『會於檉』的那個『檉』字,即此物也。」 閒話間,已到鄧家莊門首。老爺下車一看,好一座大莊院!只見周圍城磚砌牆,四 角有四座更樓,中間廣梁大門,左右兩邊排列著那二十八棵紅柳樹,裡面房間高大 ,屋瓦鱗鱗,只是莊門緊閉不開。戴勤才要上前叫門,老爺連忙攔住,自己上前把 那門輕敲了兩下。早聽見門裡看家的狗甕聲甕氣如惡豹一般頓著那鎖鏈子咬起來, 緊接著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著門問道:「找誰呀?」安老爺道:「借問一聲, 這裡可是鄧府上?開了門,我有句話說。」只聽那人道:「開門,得我言語一聲兒 去。」那人去不多時,便聽得裡面開得鐵鎖響。莊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約有四 十餘歲年紀,頭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縐綢棉襖,套著件青氈馬褂兒,身後還跟 著兩三個笨漢。那人見了安老爺,執手當胸拱了一拱,問道:「尊客何來?」 安老爺心想:「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問道:「足下上姓?這裡可是鄧九公 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鄧九太爺便是敝東人,不在家裡,大約還得個三 五天回來。尊客如有甚麼書信,以至東西,只管交給我,萬無一失,五日後來取回 信。倘一定有甚麼要緊的話得等著面說,我這裡付一面對牌,請到前街客寓裡住歇 。那裡飯食、油燭、草料以至店錢,看你老合我東人二位交情在那裡,敝東回來, 自然有個地主之情;不然,那店裡也是公平交易,絕不相欺。」說到這裡,只聽莊 門裡有人高聲叫說:「李二爺,發鑰匙開倉。」他這裡一面應著,一面聽老爺的回 。老爺見訪鄧九公不著,只得又問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們見見。」那人 道:「我們這裡有三四個姓褚的呢,可不知尊客問的是那一位?」老爺道:「這人 ,人稱他褚一官。」那人道:「要找我們褚一爺麼,他老如今不在這裡住了,搬到 東莊兒去了,請到東莊兒就找著了。」才說完,裡面又在那裡催說:「李二爺,等 你開倉呢!」那人便向安老爺一拱,說:「請便罷,尊客。」老爺還要問話,他早 回頭進去了。那兩三個笨漢見他進去,隨即把門關上。老爺只得隔著門又問了一聲 ,說:「這東莊兒在那裡?」裡邊應了一句說:「一直往東去。」說著,也走了。 安老爺此番來訪十三妹,原想著褚一官是華忠的妹夫,鄧九公是褚一官的師傅,且 合十三妹有師弟之誼,因褚一官見鄧九公,因鄧九公見十三妹,再沒個不見著的。 如今見褚、鄧二人都見不著,因向公子道:「怎生的這般不巧!又不知這東莊兒在 那裡。」那安公子此時卻大非兩個月頭裡的安公子可比了,經了這場折磨,自己覺 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慣在行,因說道:「一直往東去,逢人便問,還怕找不著東 莊兒麼!」老爺笑道:「固是如此,難道一路問不著,還一直的問到東海之滨找文 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沒問不著的。」說著,跨上驢兒,跑到前頭。 只見過了鄧家莊,人煙漸少,那時正是收莊稼的時候,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煙, 無處可問。走了裡許,好容易看見路南頭遠遠的一個小村落,村外一個大場院,堆 著大高的糧食,一簇人像是在那裡揚場呢。喜得他一催驢兒,奔到跟前,便開口問 道:「那裡是東莊兒啊?」只見那場院邊有三五個莊家坐著歇乏,內中一個年輕的 轉問他道:「你是問道兒的嗎?」 公子道:「正是。」那人說:「問道兒,下驢來問啊!」公子聽了,這才下了驢。 那少年道:「你要找東莊兒,一直的往西去就找著了。」公子道:「東莊兒怎麼倒 往西去呢?」內中一個老頭兒說道:「你何苦要他作甚麼!」因告訴公子道:「這 裡沒個東莊兒,你照直的往東去八里地,就是青雲堡,到那裡問去。」 公子得了這句話,上了驢兒又跑回來。恰好安老爺的小車兒也趕到了,問道:「問 的有些意思沒有?」公子把幾乎上賺的話說了,老爺笑道:「這還算好,他到底說 了個方向兒。你沒見長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嗎?」說著,又往前走了一程 ,果見眼前有座大鎮店。 還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見一個人扛著個被套,腰裡掖著根巴棍子劈面走來。公子這 番不似前番了,下了驢,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東莊兒在那邊兒? 」那人正低了頭走,肩膀上行李又沉,走得滿頭大汁,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嚇 了一跳,站住抬頭一看,見是個向他問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來擦汗,一面陪個笑 兒道:「老鄉親,我也是個過路兒的。」說完,大岔步便走了。公子心裡說道:「 原來離了家門口兒,問問路都是這等累贅。」老爺道:「這卻不要怪他,你這問法 本叫作『問道於盲』。找個鋪戶人家問問罷。」說著,進了青雲堡那條街。只見街 口有座小廟,豎著一根小小旗桿,那廟門掛一塊「三聖祠」的匾,卻是鎖著門。一 進街來,南北對面都是些棧房店口,也有燒鍋、當鋪、雜貨店面。 話休絮煩。一連問了幾處,都不知有這個東莊兒。一直的走出了這五里長街,只見 路南一座小野茶館兒,外面有幾個莊稼漢在那裡喝茶閒話。老爺說:「下來歇歇兒 罷。」說著下了車,也到那灰台兒跟前坐下,隨緣兒便從腰間拿下茶葉口袋來,叫 跑堂兒的沏了壺茶。老爺問那跑堂兒說:「你們這裡有個東莊兒麼?」那跑堂兒的 見問,一手把開水壺擱在灰台兒上扶著,又把那只胳膊圈過來,抱了那壺梁兒,歪 著頭說道:「咱們這裡沒個東莊兒啊。」老爺說:「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 跑堂兒指手畫腳的道:「不,啊,客人。你順著我的手瞧,西沿子那個大村兒叫金 家村,這東邊兒的叫青村,正北上一攢子樹那一塊兒,那是黑家窩鋪。這往近了說 ,那道小河子北邊的一帶大瓦房,那叫小鄧家莊兒,原本是二十八棵紅柳樹鄧老爺 子的房,如今給了他女婿一個姓褚的住著,又叫作褚家莊。」說到這裡,老爺忙問 道:「這姓褚的可是人稱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兒說:「著哇,就是他。他是鏢 行裡的。」安老爺向公子說道:「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呢 !原來只在眼前。他在西莊兒說話,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東莊兒了。」公 子聽了,忙著放下茶碗,說:「等我先去問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撲個空 。」說著,也不騎牲口,帶了隨緣兒就去了。一過北道,便遠遠望見褚家莊,雖不 比那鄧家莊的氣概,只見一帶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牆,當中一個高門樓的 如意小門兒,安著兩扇黃油板門,門前也有幾株槐樹。兩座磚砌石蓋的平面馬台石 ,西邊馬台石上坐著個乾瘦老者,即是面西正東,看不見他的面目,懷中抱了一個 孩子,又有個十七八歲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離門約有一箭多遠,橫著 一道溪河,河上架著個板橋。公子才走過橋,又見橋邊一個老頭子,守著一個筐子 ,叼著根短煙袋,蹲在河邊在那裡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門,便先問了他一聲,說: 「你可是褚家莊的?你們當家的在家裡沒有?」問了半日,他言也不答,頭也不回 ,只顧低了頭洗他的菜。隨緣兒一旁看不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喂,問 你話呢!」他這才站起來,含著煙袋,笑嘻嘻的勾了勾頭。公子又問了他一句,他 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語。公子道:「偏又是個聾子!」因大聲的喊道:「你們褚當 家的在家裡沒有?」只見他把煙袋拿下來,指著口「啊啊」啊了兩聲,又搖了搖頭 ,原來是個又聾又啞的,真真「十啞九聾」,古語不謬! 不想公子這一喊,早驚動了馬台石上坐的那個人。只見他聽得這邊嚷,回頭望了一 望,連忙把懷裡的孩子交給那村童抱了進去,又手遮日光向這邊一看,就匆匆的跑 過來。相離不遠,只見他把手一拍,口裡說道:「可不是我家小爺!」公子正不解 這人為何奔了過來,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嬤嬤爹華忠! 原來華忠本是個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經了這場大病,臉面消瘦,鬟髮蒼白,不但 公子認不出他嬤嬤爹來,連隨緣兒都認不出他爸爸來了。一時彼此無心遇見,公子 一把拉著嬤嬤爹,華忠才想起給公子請安,隨緣兒又哭著圍著他老子問長問短。華 忠道:「咳,我這時候沒那麼大工夫合你訴家常啊!」 因問公子道:「我的爺!你怎麼直到如今還在這裡轉轉?我合你別了將近兩個月, 我是沒一天放心。好容易扎掙起來,奔到這裡,問了問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並不 曾收到,端的是個甚麼原故?我的爺,你要把老爺的大事誤了,那可怎麼好!」說 著,急得搓手頓腳,滿臉流淚。 公子此時也不及從頭細說,便指給他看道:「你看,那廂茶館外面坐的不是老爺? 」華忠道:「老爺怎麼也到了這裡?敢是進京引見?」公子道:「閒話休提。我且 問你:褚一官在家也不?」華忠道:「他不在家,他這兩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陽 ,說:「大約這早晚也就好回來了。大爺,你此時還問他作甚麼?」 公子道:「這話說也話長,你先見老爺去就知道了。」華忠便同公子飛奔而來。 於路不及閒談。到了跟前,老爺才瞧出是華忠,因說:「你從那裡來?」華忠早在 那裡摘了帽子碰頭,說:「奴才華忠閃下奴才大爺,誤了老爺的事,奴才該死!只 求老爺的家法!」老爺道:「不必這樣,難道你願意害這場大病不成?起來。」華 忠聽了,才帶上帽子爬起來。卻說一旁坐著喝茶的那些人,那裡見過這等舉動?又 是「老爺」「奴才」,又是磕頭禮拜,只道是知縣下鄉私訪來了,早嚇的一個個的 溜開。跑堂兒的是怕耽誤了他的買賣,便向安老爺說:「我看這個地方兒屈尊你老 ,再,也不得說話。我這後院子後頭有個松棚兒,你老挪到後頭去好不好?」老爺 正嫌嘈雜,公子聽得有個松棚兒,覺得雅致有趣,連說:「很好。」便留了戴勤看 行李,跟了老爺挪過後面去。 公子到那裡一看,那裡甚麼松棚兒!原來是四根破柳竿子支著,上面又橫搭了幾根 竹竿兒,把那砍了來作柴火的帶葉松枝兒搭在上面晾著,就著遮了日暘兒,那就叫 「松棚兒」。不覺得一笑,忙叫人取了馬褥子來,就地鋪好,爺兒兩個坐下。老爺 便將公子在途中遭難的事大略說了幾句,把個華忠急得哭一陣叫一陣,又打著自己 的腦袋罵一陣。老爺道:「此時是幸而無事了,你這等也無益。」因又把公子成親 的事告訴他。他才擦了擦眼淚,給老爺、公子道喜,又問:「說的誰家姑娘?姑娘 十幾?」老爺道:「且不能合你說這個。你且說你怎的又在此耽擱住了呢?」 華忠回道:「奴才自從送了奴才大爺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將近一 個月才起炕。奴才大爺給留的二十兩銀子是盤纏完了,幾件衣裳是當淨了,好容易 扎掙得起來,拼湊了兩弔來錢,奴才就僱了個短盤兒驢子,盤到他們這裡。 他們看奴才這個樣兒,說給奴才作兩件衣裳好上路,打著後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 在這裡遇見老爺,也是天緣湊巧,不然一定差過去了。」 老爺道:「這裡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官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華忠道:「他 上縣城有事去了,說也就回來。」老爺說:「他不在家也罷,我們先到他家等他去 ,我要見他,有話說。」華忠聽了,口中雖是答應,臉上似乎露著有個為難的樣子 。老爺道:「他既是你的至親,難道我們借個地方兒坐也不肯?你有甚麼為難的? 」華忠道:「倒不是奴才為難,有句話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雖在這裡住家,這房 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爺道:「你這話怎麼講?褚一官是你妹夫,他 丈人豈不就是你老子,怎麼他又有個丈人起來?」華忠聽了,自己也覺好笑,又說 道:「這裡頭有個原故,原來奴才那個妹子倆月頭裡就死了,他死的日子正是奴才 同大爺在店裡商量給他寫信的那兩天。奴才也是到這裡才知道。」安公子聽了,便 對安老爺道:「哦,這就無怪那日十三妹說他夫妻斷不能來了。」 老爺連連點頭,一面又往下聽華忠的話。他又道:「奴才這妹子死後,丟下一個小 小子兒無人照管,便張羅著趕緊續弦。他有個師傅叫作鄧振彪,人稱他是鄧九公, 是個有名的鏢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鏢,就在他家同住。那鄧九公今年八十七歲, 膝下無兒,止有個女兒,他因看著褚一官人還靠得,本領也去得,便許給他作了填 房,招作女婿。這老頭子在西莊兒住家,因疼女兒,便把這東莊兒的房子給了褚一 官,又給他立了產業,就成果起這分家來。那鄧九公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帶了他一個 身邊人在女兒家住。這個人靠著有了幾歲年紀,又掘又橫,又不講禮,又不容人說 話,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入,只有他這個女兒降的住他。他這幾日正在這裡住著, 每日到離此地不遠一座青雲山去,也不知甚麼勾當。據奴才看,好像有甚麼機密大 事似的。那老頭子天天從山裡回來,不是垂涕抹淚,便是短歎長吁,一應人來客往 他都不見,並且吩咐他家等閒的人不許讓進門來。如今老爺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 差甚麼是那老頭子回來的時候,萬一他見了,說上兩句不知高低的話,奴才持不住 。所以奴才在這裡為難。」 老爺聽了,也為起難來,說:「我找褚一官,正為找這姓鄧的說話。這便怎麼樣呢 ?」華忠道:「老爺找他有甚麼話說?」老爺指著公子身上背的那張彈弓道:「我 交還他這件東西,還訪一個人。」華忠道:「依奴才糊塗見識,老爺竟不必理那個 瘋老頭子也罷了。此地也不好久坐,這條街上有幾座店口,奴才找處乾淨的請老爺 歇息,竟等褚一官回來,奴才把他暗暗的約出來,老爺見了他,先問他個端的。請 示老爺可使得?」老爺道:「自然也要見見那褚一官。既如此,就在這裡坐著等他 罷,近便些。你倒是在那裡弄些吃的來,再弄碗乾淨茶來喝。」華忠忙道:「這個 容易。奴才這個續妹妹卻待奴才很親熱,竟像他哥哥一般,也因這上頭,他父親才 肯留奴才住下。奴才如今就找他預備些點心茶水來。」說著一逕去了。 華忠去後,安老爺把他方才的話心中默默盤算:「據他說鄧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 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這等機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樁事?好叫人無從猜度。」 正在那裡盤算著,只見華忠依然空著兩手回來。安老爺道:「難道他家就連一壺茶 都不肯拿出來不成?」華忠忙答道:「有!有!奴才方才把這番話對奴才續妹子說 了,他先就說,既是老爺的駕到了,況又是奴才的主兒,不比尋常人,豈有讓在外 頭坐著的理?及至奴才說到那彈弓的話,他便說:『這更不必講了。』叫奴才快請 老爺合奴才大爺到他家獻茶。他還說,便是他父親有甚話說,有他一面承管。既這 樣,就請老爺、大爺賞他家個臉,過去坐坐。」安老爺聽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 過去。兩個家人付了茶錢,連牲口車輛一並招護跟來。 卻說安老爺到了莊門,早見有兩個體面些的莊客迎出來。見老爺各各打恭,口裡說 :「二位當家的辛苦。」原來外省鄉居沒有那些「老爺」「爺」的稱呼,止稱作「 當家的」,便如稱主人「東人」一樣。他這樣稱安老爺,也是個看主敬客的意思。 揖無不答,老爺也還了個禮。 一進門來,只見極寬的一個院落,也有個門房,西邊一帶粉牆,四扇屏門。進了屏 門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間正廳,三間倒廳,東西廂房,東北角上一個角門,兩間耳 房,像是進裡面去的路徑。那莊客便讓老爺到西北角上那個角門裡兩間耳房坐定, 他們也不在此相陪,便幹他的事去了。早有兩個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臉水、手巾、胰 子,又是兩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個紫漆木盤,上面托著兩蓋碗沏茶,餘外 兩個折盅,還提著一壺開水。華忠一面倒茶,內中一個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 我大嬸兒叫你老倒完了茶進去一蕩呢。」說著,便將臉水等件帶去。一時華忠進去 。老爺看那兩間屋子,葦席棚頂,白灰牆壁,也掛兩條字畫,也擺兩件陳設,不城 不村,收拾得卻甚乾淨,因合公子道:「你看,倒是他們這等人家真個逍遥快樂。 」正說著,華忠出來回道:「回老爺,奴才這續妹子要叩見老爺。」老爺道:「他 父親、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見他?」 說話間,那褚家娘子已經進來。安老爺見了,才起身離坐。只見他家常打扮,穿條 元青裙兒,罩件月白襖兒,頭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環花朵,年紀約有三十光景,雖 是半老佳人,只因是個初過門的新媳婦,還依然打扮的脂光粉膩。只聽他說道:「 老爺請坐,小婦人是個鄉間女子,不會京城的規矩,行個怯禮兒罷。」說著,福了 兩福便拜下去。老爺忙說:「不要行禮。」也恭恭敬敬的還了一揖。他回身又見了 公子。安老爺便道:「我們是特地找褚一爺來說句話,倒驚動了。請進去歇著罷。 」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約也就回來。老爺既是我這大哥的主人,也同 我們的衣食父母一樣,我該當伺候的。並且還有一句話請老爺的示下。」安老爺道 :「既如此,請坐下好講話。」那褚家娘子那裡肯坐?安老爺讓再讓三,說:「大 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著陪談了。」還是華忠從旁說:「姑奶奶,既老爺這 等吩咐,『恭敬不如從命』,你竟是伺候坐下,好說話。」他才搬了一張杌子,斜 簽著坐了。便問老爺道:「我方才聽見我們這大哥說,老爺帶了一張彈弓到這裡, 要訪一個人,我大膽問老爺,這彈弓從何而來?這要訪的又是個何等樣人呢?」 老爺見他問的不像無意閒談,開口便道:「我這彈弓是此地十三妹的東西,因我這 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這十三妹救了性命,贈給盤纏,又把這張彈弓借與他 護送上路。我父子受他這等的好處,故此特地來親身送還他這張彈弓。又曉他合你 尊翁鄧九公有師徒之誼,因此來找你們褚一爺引見九公,問明瞭那十三妹的門戶, 好去謝他一謝。」 那褚家娘子聽了,道:「這事幸得我先見著老爺,老爺假如這等的問我家一官,管 取他還摸不著頭腦呢!我也再不想這張彈弓竟在老爺手裡,只是可惜老爺來遲了一 步,只怕這十三妹老爺見他不著了。」老爺忙問原故,只見他歎了口氣,道:「要 說起這十三妹來,真真的算個奇人罕事!他從兩年前頭奉了他母親到這裡,誰也不 得知他的來路,誰也不得知他的根由,他只說是逃荒來的。後來合我父親結了師徒 。我父親見他母子無依,就要留他在家同住,他是執意不肯,在這東南青雲山山崗 兒上結了幾間茅屋,自己同了他母親住。」老爺聽了,便向公子道:「此『雲中相 見』的這句詞兒所由來也。」 公子忙起身答應了一聲。又聽他往下說道:「我從作女孩兒的時候,合他兩個人往 來最為親密,雖是這等親密,他的根底他可絕口不提。不想前幾天他這位老太太死 了,我合父親商量,等他事情完了,這正好請他到家,我們作個長遠姐妹,將來就 在此地給他找個好好的人家,又可當親戚走著,豈不好呢!誰想也遭了這樣大事, 哀也不舉,靈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靈七天,就在這山中埋葬,葬後他便要遠 走高飛。」 老爺詫異道:「他待後遠走高飛到那裡去?」褚家娘子道:「老爺可說麼!大約他 走的這個原故,止有我父親知道,也是他母親死後他才說的。我父親把這事機密的 了不得,不肯向人說,連我問著也是含含糊糊的。我這兩日聽那口風兒,看那神情 兒,倒像不是件甚麼小事兒,也不知倒底是甚麼因由。只是我想他究竟是個女孩兒 ,無論甚麼樣的本領,怎生般的智謀,這萬水千山,曉行夜住,一個女孩兒就有多 少的難處!因此我勸了他這幾天,教他且莫急著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一 個萬全的打算,再走不遲。無奈說破了嘴,他也是百折不回。為甚麼方才我聽得老 爺的駕到了,又說帶著張彈弓兒,我心裡可就一動。甚麼原故呢?因前日他母親死 後,他忽然的告訴我父親,說他的張彈弓借給人用去了,早晚必送來,他如今要走 ,等不得;又交給我父親一塊硯台,說倘他走後有人送那彈弓來,把這硯台交那人 帶去,把那彈弓就留在我家,作個記念。他也不曾說起老爺合少爺,更不曾提到途 中相救的一個字。這硯台我父親交給我了,我卻斷不想到這番原由就在老爺身上。 如今恰好老爺、少爺都到了這裡,況且又受過他的好處,正要訪他,老爺是唸書作 官的人,比我們總有韜略,怎麼得求求老爺想個方法見著他,留住了他,也是樁好 事。不然,這等一個人,此番一去,知他怎麼個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嗎!」 安老爺聽了這番話,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裡說:「看不得這鄉間女子竟有如此的 言談見識!前番我家得了一個媳婦張金鳳,是那等的深明大義;今番我遇見這褚家 娘子,又是這等的通達人情。可見地靈人傑,何地無才!更不必定向錦衣玉食中去 講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他方才的話度量一番,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裡早已 明白八九,只是此時不好說破。便對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說到一個『求』字 ,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煩你少停引我見見尊翁,我二人商量個良策,定要 把這樁事挽回轉來。」 褚家娘子聽了,連連搖手,說:「老爺,這不是主意。我這位老人家雖合他有師徒 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幾歲年紀,又愛吃兩杯酒,性子又烈火轟雷似的,煞是不 好說話。外加著這兩年有點子反老還童,一會兒價好鬧個小性兒。就這十三妹的這 樁事,我好容易勸得他活動些了,他老人家在旁邊兒又是甚麼『英雄』咧,『好漢 』咧,『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咧,說個不了,把那個越發鬧得回不得頭、下 不來馬了。老爺如今合他老人家一說,管保還是這套,甚而至於機密起來,還合老 爺裝糊塗,說不認得十三妹呢。」老爺道:「若不仗尊翁作個線索,我縱有千言萬 語,怎得說的到那十三妹跟前?」 那褚家娘子低頭想了一想,笑道:「這樣罷,老爺要得合我父親說到一處,卻也有 個法兒,只是屈尊老爺些。」老爺忙問:「怎樣?」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雖說 是這等脾氣,卻是吃順不吃強,又愛戴個高帽兒。第一,最愛人贊一句,說是個英 雄豪傑;第二,最喜歡人說這樣年紀怎的還得這樣精神飽滿,心思週到;第三卻難 ,他老人家酒量極大,不用講家裡,便是外面,交遍天下,總不曾遇見個對手的酒 量,往往見人不會吃酒,便說這人沒出長兒,沒幹頭兒;只要遇著一個大量,合他 老人家坐下說入了彀,大概那人說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是灰色的, 說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從西南犄角兒出來。只是那有這等一個 大酒量呢!老爺白想想,這難不難?」 老爺聽罷,哈哈大笑,說:「這三樁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據他的本領,本是個英 雄,就贊揚他兩句也不是虛話;第二,論年紀,他比我長著幾乎一半子呢,我就作 個前輩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據我這酒量,雖不曾合他同過席,大約 也可以勉強奉陪。」褚家娘子聽了大喜,說:「果然如此,只怕這事有些指望了。 」因又囑咐安老爺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見了老爺,可難保得齊禮貌周全,還求 老爺海量,耽待他個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說的這番話。」老爺道:「不消囑咐 ,既如此商定,豈但不提方才的話,並且連這彈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 因吩咐先把彈弓收好。 正說著,褚一官也回來了。他本是個走江湖的人,甚麼不在行的?見了老爺也恭恭 敬敬的請了安。他娘子便把安老爺的來意合方才這番話告訴了他。只見他口裡答應 ,心裡卻是忐忑。他娘子道:「你不必著忙,萬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 別的,他老人家是個老家兒,咱們作兒女的,順者為孝,怎麼說怎麼好。就是他老 人家掄起那雙拳頭來,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到不了那個場中。你在 這裡伺候老爺,我預備點心去。」說著去了。 少時拿出點心粥湯來,老爺一腔的心事,不過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揀下去。又問了 問褚一官走過幾省,說了些那省的風土人情,論了些那省的山川形勝。正談得熱鬧 ,只聽得前面莊客嚷了一聲,道:「老爺子回來了!」褚一官聽了,發腳往外就跑 ,連那華忠也有些不得主意,兩個服侍的小小子嚇得蹤影全無。這正是: 非關猛虎山頭吼,早見群狐穴底藏。 要知那鄧九公回來見了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來到褚家莊,探著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閒話,聽說鄧九 公回來了,早見那褚一官慌作一團,同了華忠合眾莊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爺心裡想 道:「這鄧九公被他眾人說的那等的難說話,不知到底怎生一個人物?待我先看他 一看。」說著,依然戴上那個帽罩兒,走到角門,隱在門後向外窺探。 恰好那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進來,只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上面釘著個加 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頂兒,撒著不長的一撮鳳尾線紅穗子;身穿一件駝絨窄蕩兒實行 的箭袖棉襖,系一條青縐綢搭包,挽著雙股扣兒,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緞廂沿加廂 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小呢對門長袖馬褂兒,上著豎領兒,敞著鈕門兒;腳下一雙薄 底兒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來高。一張肉紅臉,星眼劍眉,高鼻子大耳朵。頦 下一部銀鬚,連鬢過腹,足有二尺來長,被風吹得飄飄然,掩著半身。雖說八十餘 歲的人,看去也不過六旬光景。他一手搓著兩個鐵球,大踏步從莊門上就嚷進來了 。只聽他一面走一面說道:「你們這般孩子也忒不聽說!我那等的囑咐你們,說這 幾天有些心事,心裡不自在,親友們來,憑他是誰,都回他說我不能接待,等閒的 人也不必讓進來。你們到底弄得車輛牲口的圍了一門口子,這是怎麼個原故?姑爺 ,真個的,你住在這裡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我一個錢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 一官連忙答說:「老爺子,這又來了。這話叫人怎麼搭岔兒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 主,說句話誰敢不聽?只因今日來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兒面上來的,親戚禮道的 ,咱們怎麼好不讓人家進來喝碗茶呢?」那鄧九公道:「哦,舅爺面上來的!舅爺 到這裡,我鄧老九沒敬錯啊!誰家沒個糟心的事,難道因為舅爺我還說不得句話嗎 ?不是我說句分斤掰兩的話咧,舅爺有甚麼高親貴友,該請到他華府上去,偏要趁 這個當兒熱鬧我,是個甚麼講究?」 華忠一聽,說:「不好了,這是衝著我來了。」因陪笑道:「親家爹,你老人家聽 我說,要是我平白的認得這等一個尋常人,我斷不肯請他進來,只因他是個主兒。 你老人家有甚麼不聖明的!」那鄧九公聽了,把眉毛一擰,眼睛一窄巴,說:「甚 麼行子主兒?誰是主兒啊?我鄧九仗的是天地的養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的是 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兒!誰是主兒呀?那『主兒』賣幾個錢兒一個?」褚一官是 怕安老爺聽著不雅,忙攔道:「你老人家這句可不要。」鄧九公見他如此說,便丟 下華忠向著他道:「哦,我錯了?露著你們先親後不改,欺負我老邁無能?這麼著 ,不信咱們爺兒們較量較量。」說著,挽起那大寬的馬褂兒袖子來,舉拳就待動手 。老爺從門裡看見,說:「這一動手可就不成事了!」連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 說:「九公老人家,且莫動手!聽晚生一言告稟。」那鄧九公正在揮拳,忽見一個 人從西角門兒裡出來相勸,定睛一看,只見那人穿一件老臉兒灰色三朵菊的庫綢缺 衿兒棉袍,套一件天青荷蘭雨緞厚棉馬褂兒,捲著雙銀鼠袖兒,頭上罩著個藍氈子 帽罩兒,看不出甚麼帽子,有頂戴沒頂戴來。他提著拳頭看了一眼,便問褚一官道 :「這又是誰?」華忠恐他說別的,連忙說:「這就是我們老爺。」安老爺連喝道 :「你這個人好蠢,怎麼還這等說法!」因對鄧九公道:「晚生是從此路過,遇見 我們這姓華的,因此才見著這位褚一爺,提起來,知道九公也在這裡。晚生久聞大 名,如雷貫耳,要想拜見拜見。他兩個是再三相辭,卻是晚生一時不知進退,定要 候著瞻仰尊顏。這事卻與他兩個無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煩,晚生立刻告退,斷不 可因我外人壞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說罷,又是一躬。 那老頭兒見安老爺這番光景,心裡先有三分願意,說:「且住,我也曾聞著我們這 舅爺跟的是個官兒,這麼著,尊駕先通個姓名來我聽聽。」這個當兒,他一隻手只 管得兒楞楞得兒楞楞的搓著那副鐵球,那一隻拳頭可就慢慢的搭拉下來了。 安老爺見問,便說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學海。」說了這句話,只見他 兩眼一怔,「哈」了一聲,說:「你叫安學海?你莫非是作過南河知縣被談爾音那 廝冤枉參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嗎?」安老爺道:「晚生卻是作過幾天河工知縣 ,如今辭官不作了。」 那鄧九公聽得,把手一拍,便對著眾人道:「我說你們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 兒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麼了,老爺子?」鄧九公睜著雙大眼睛道:「這位 安太老爺的根基,你們大略著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腳底下的從龍世家,在南河的 時候,不肯賺朝廷一個大錢,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 真是金山也似的人!這是一。再說,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長,他作那裡的知縣,就是 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們家,就好比那太陽爺照進屋子裡來了。怎麼 著,你們連個大廳也不開,把人家讓到那背旮旯子裡去?這都是你們幹出來的?」 褚一官一聽,心裡說:「得了,夠了我的了!」忙說:「我們不行喲,還得你老人 家操心哪!」說著,暗地裡合那些莊客擠眉弄眼,說:「走哇,咱們收拾大廳去! 」鄧九公這才轉到下手,讓安老爺大廳待茶。老爺才把帽罩子摘了,遞給華忠,進 了屋子。那鄧九公連忙把那副鐵球揣在懷裡,向安老爺道:「老父母,子民鄧振彪 叩見!可恕我腰腿不濟,不能全禮。」說罷,打了一躬。老爺頂禮相還。老爺此時 早看透了鄧九公是個重交尚義有口無心年高好勝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 初次登堂,見你這番英雄氣概,況又這等年紀還是這樣精神,真是名下無虛。我安 某得見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這裡有一拜。」說著,借著還那一躬就拜了下去。 慌得鄧九公連忙爬下還禮不迭,說:「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鄧振彪的草料 !」還了禮。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爺的胳膊,那隻手架著膈肢窩,攙了起來。看 他那起跪,比安老爺還來得利便。 老爺起來,又對他說道:「我們先交代句話,這『父母官』、『子民』的稱呼,原 是官場的俗套兒,請問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個真對得住百姓,作得起個民之父母 ?況且我又是個下場的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門,要一定這樣的稱呼,倒覺俗氣。 就論歲數,也比我長著三十餘年,如不見棄,我今日就認你作個老哥哥,何如?」 鄧九公聽了,喜出望外,口裡卻作謙讓,說:「這可不當!老父母你是甚麼樣的根 基!我鄧老九雖然癡長幾歲,算得個甚麼,也好妄攀起來!」老爺道:「快休說這 話!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說著,早又拜了下去。鄧九公也忙著平 磕了頭,起來拉了老爺的手,哈哈大笑,說道:「老弟,這實在是承你的錯愛。劣 兄今年活了八十七歲,再三年就九十歲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甚麼走了一大半 子,也交了無數的朋友,今日之下,結識得你這等一個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 了!」說著,只樂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飛。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歡喜。 鄧九公便對褚一官道:「這咱們『恭敬不如從命』,過節兒錯不得,姑爺,你也過 來見見你二叔。」一官連忙過來,重新行禮。老爺拉起他來。這個當兒,華忠抖積 伶兒,拿了把綢撢子來給老爺撢衣裳上的土,老爺笑道:「這不好勞動舅爺呀!」 把個華忠嚇得,一面忍笑,一面撢著土說道:「這裡頭可沒奴才的事。」安老爺因 命他:「你把大爺叫來。」鄧九公道:「原來少爺也跟在這裡。你們旗下門兒裡都 叫『阿哥』,快請!快請!」 安公子在那邊早曉得了這邊的消息,聽見老爺叫,便帶了戴勤、隨緣兒過來。安老 爺指了鄧九公向公子道:「這是九大爺,請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喜 得個鄧九公雙手捧起他來,說:「老賢姪,大爺可合你謙不上來了。」又望著老爺 說:「老弟,你好造化!看這樣子,將來準是個八抬八座罷咧!」 一時,褚一官便用那個漆木盤兒又端上三碗茶來。老頭子一見,又不願意了,說: 「姑爺,你瞧,怎麼使這傢伙給二叔倒茶?露著咱們太不是敬客的禮了!有前日那 個九江客人給我的那御制詩蓋碗兒,說那上頭是當今佛爺作的詩,還有蘇州總運二 府送的那個甚麼蔓生壺,合咱們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來。」褚一官答應著 ,才要走,老爺忙攔說:「不用這樣費事,我向來不大喝茶。我此時倒用得著一件 東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沒出息兒,還只怕你這裡未必有。」 鄧九公聽了,怔了一怔,說:「老弟,難道拿著你這樣一個人吃鴉片煙不成?」老 爺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好喝口紹興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裡有 這東西沒有?」 鄧九公見問,把兩隻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說:「怎麼說,老弟你也善 飲?」老爺道:「算不得善飲,不過沒出息兒,貪杯。」鄧九公道:「哦,哦,哦 ,我聽聽,也能喝個多少呢?」老爺道:「從前年輕的時候渾喝,也不大知道甚麼 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鄧九公聽了,樂得直跳起來 ,說:「幸會!幸會!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見這等一個知己!愚兄就喝口 酒,他們大傢伙子竟跟著嘈嘈,又說這東西怎麼犯脾濕,又是甚麼酒能合歡,也能 亂性。那裡的話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沒見他亂性。你見那喝醉了的,他打過自 己罵過自己嗎?這都是那沒出息兒的人,不會喝酒,造出來的謠言。」說著,便向 褚一官道:「既這樣,不用鬧茶了。家裡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個大花雕嗎,今日咱 們開他一壇兒,合你二叔喝。」 褚一官說:「拉倒罷,老爺子!你老人家無論叫我幹甚麼我都去,獨你老人家的酒 ,我可不敢動他。回來又是怎麼晃瓤了,溫毛了,我又不會喝那東西,我也不懂, 我纏不清。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兒來,你老自己告訴他罷。再者,二叔在這裡,也 該叫他出來見見。」鄧九公說:「這話倒是,你就去。」 原來褚家娘子雖是那等合安老爺說了,也防他父親的脾氣靠不住,正在窗後暗聽。 聽見如此說,便出來從新見過。因說道:「這些事都不用老爺子操心,我才聽得老 哥兒倆一見就這樣熱火,我都預備妥當了。再說,既要喝酒,必要說說話兒,這裡 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兒,一家人罷咧,自然該把二叔請到咱裡頭坐去。再,這天也不 早了,二叔這等大遠的來,難道還讓到別處住去麼?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兩天 。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裡橫豎有人照應。」 鄧九公道:「是呀,是呀!得虧你提補我。」因道:「咳,老弟,一個人上了兩歲 歲數,到底不濟了。我如今全靠我們這姑奶奶。你我就依著他,住幾天,咱們痛痛 的多喝兩場!」 安老爺聽了,料這事也得大大的費一番說詞,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 只是打攪了。」就著,便命家人把車子牲口打發了,行李搬進來,便同了九公進去 。先到了正房。原來那正房卻是褚一官夫妻住著,只見屋裡也有幾件硬木的木器, 也有幾件簇新的陳設,只是擺得不倫不類,這邊桌子上放著點子傢伙吃食,那邊桌 子上又堆首天平、算盤、帳本子等類。鄧九公道:「他這裡鬧得慌,咱們到我那小 屋兒裡坐去。」 便讓老爺出了正房,從西院牆一個屏門過去。只見當門豎著一個彩畫的影壁,過了 影壁,一個大寬轉院落,兩棵大槐樹不差甚麼就遮了半個院子,也堆著點子高高矮 矮不成文理的山石,也種著幾叢疏疏密密不合點綴的竹子,又有個不當不正的六角 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間,也都安著大玻璃。一進屋門,堂屋三間通 連,東西兩進間。鄧九公便讓安老爺在中間北牀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張羅著倒了茶,便向鄧九公道:「把咱們姨奶奶也叫出來見見,也好幫幫 我。」鄧九公道:「姑奶奶罷呀,沒的叫你二叔笑話!」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 笑話,我們也不可笑。」因說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親只養了我一個 兒,我又沒個弟兄,巴不得多一個親人。再說,我父親這個年紀了,我怎麼樣的服 侍,總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兒。所以說,給他老人家弄個人。他老人家瞧了幾個都不 中意,到後來瞧見這一個,因他是我們淮安人,才留下了。雖說是沒甚麼模樣兒, 絕好的一個熱心腸兒,甚麼叫鬧心眼兒、掉歪,他都不會。第一是在我父親跟前服 侍的盡心,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他來,二叔瞧瞧。」安老爺說:「好極了, 也必該有這等一個人服侍。我倒得見見我們這位如嫂。」 褚大娘子聽了,便自己向西間去找他。還不曾走到跟前,只聽得那簾子唿搭一聲, 就出來了一個人。安老爺在堂屋上首向西坐著,看得逼真。看那人,約略不上三十 歲,穿著件棗兒紅的絳色棉襖,套著件桃紅襯衣,戴著條大紅領子,挽著雙水紅袖 子,家常不穿裙兒,下邊露著玫瑰紫的褲子,對著那一雙四寸有餘的金蓮兒,穿著 雙藕色的小鞋子,顏色配合得十分勻襯。手上戴著金鐲子玉釧,叮噹作響,鐲子上 還拴條鴛鴦戲水的杏黃繡手巾。頭上廟簪兒珠挑,金翠爭光,簪兒邊還配著根猴兒 爬桿兒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妝點鮮明。 褚大娘子看了,問道:「今日甚麼事,這麼打扮著?」只聽他笑道:「說有客來了 麼,我說看老爺子叫我見呢!」褚大娘子說著,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見帶著撬豬也 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撥弄著看了一看,原來胸坎兒上帶著一掛茄楠香的十八羅漢 香珠兒,又是一掛早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又是一掛肉桂香的 手串兒,又是一個蘇繡的香荷包,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餘外還用線絡子絡著一瓶 兒東洋玫瑰油。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他帶來的,這裡頭還加雜著一副鏤金三色 兒,一面檀香懷鏡兒,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褚大娘子看了,說:「我的小媽 兒呀,你可坑死我了!怎麼好好歹歹的都帶出來了?」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 兒的麼,叫我丟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兒的,就該都搬運出來麼? 跟我來啵!」說著,又給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兒。 臨近了,安老爺又細看了看,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髮,只是多些,就鬢角兒邊不用 梳鬅頭,那頭髮便夠一指多厚;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 嗦,活脫兒一塊涼粉兒;眉眼不露輕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兒倒也端正 ,只是鼻樑兒塌些,嘴唇兒厚些;此外略無褒貶,更加脂香粉膩,刷的一口的白牙 。把個鄧九公疼的,望著他眼睛樂的沒縫兒,口笑的合不攏來。 只見他將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爺去了。鄧九公道:「你來,等我告訴你,這位安二 老爺,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為瞧的起我,才合我結弟兄。」才說到這句,他便道 :「是他二叔哇!」九公道:「這又來了,倒底是誰二叔啊?你見了得稱他老爺! 」他聽了,便說道:「哦,老爺哪!那麼請安。」說著,紮煞著兩隻胳膊,直挺挺 的就請了一個單腿兒安。九公道:「你還是拜拜不結了,怎麼又鬧個安呢?」他道 :「老爺麼,不請安?」 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還了個半揖,說:「很好。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這是 個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這等稱呼,你就叫他二姑娘。」老爺 便怄九公道:「這樣聽起來,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罷?」他又接上話了,說:「沒 有價,就我一個兒,我叫二頭。」褚大娘子笑說:「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不是 ?有甚麼說甚麼。」一句話沒說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說:「怎麼走了?我還有話呢。」他道:「姑奶奶等著,我就來。」只見 他去不多會兒,從屋裡裝出一袋煙來。 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安著個七寸多長的菜玉煙袋嘴兒,那煙袋嘴兒上打著一青線 算盤疙瘩,煙袋鍋兒上還挑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煙荷包,裡面卻不裝著煙,煙 是另擱在一個笸蘿兒裡。只見他一面嘴裡抽著走過來,從他嘴裡掏出來,就遞給安 老爺,說:「老爺抽煙兒呀。」安老爺忙著欠身說:「我不吃煙。」他說:「不是 湖廣葉子呀,是渣頭哇,裡頭還有荳蔻皮兒哩。」老爺說:「我是不會吃煙。」他 便說:「一袋煙,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罷?」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桿 長槍來,你先擱下,我告訴你話。酒、果子我那邊都弄好了,回來在我那邊招呼著 送過來,你可在這裡好好兒的張羅張羅,那幾個小行行子靠不住。」因問:「黑兒 他們都那裡去了?」只聽答應了一聲,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孩子:一個漆 黑,一個大胖,一個奇醜,一個多麻,就叫作黑兒、胖兒、醜兒、麻兒,原是鄧九 公家的四個村童,合這位二姑娘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儀從,離不開的,所以到女兒 家住著也帶了來,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 果來。 褚大娘子便合鄧九公道:「大爺請到我們那院裡,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裡怪 拘束的。」安老爺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說:「你也過來見見姨 奶奶。」公子只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個少爺,長 的怪俊兒的!」褚大娘子道:「喲,你怎麼這些話喲?」他又道:「姑奶奶,你只 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子,有紅似白兒的,不像那娘娘廟裡的小娃娃子? 」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呵呵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臊 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自天地開闢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 的人。世間除了那精忠、純孝、苦節、大義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 沌未鑿的人,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 皓首無依之歎。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真真令人起忻起 羨也!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這裡擺下果菜,褚一官也來這裡照料了一番。去 後,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裡,事在心 裡,暗暗盤算說:「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毫芒角, 才引得出他的真話來呢。」酒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 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淮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御史參了 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復原職了。我想,老弟你這 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倒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 從這條路來呢?」 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截 ,便經了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宦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 結識幾個肝膽英雄,合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鄧九公聽到這裡,不由 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 道:「至於此來,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裡。及至小兒 到了淮上,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 尋著一官一問,定知端的。因沿路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家,到了 那裡,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 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逕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 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 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望天緣湊巧,倒在此地 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番奇遇!」 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了。」安老爺 道:「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這形跡!我方才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 有名的豪傑,不想問他,竟自不知底裡。」鄧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 的小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到他是 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兩 湖、川陝雲貴,以至關裡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 襻兒,你問誰罷?」 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這幾年,不知他現在的 住處。」鄧九公聽了,把嘴一撇,道:「甚嗎?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 傑?老弟,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方要找紹興罈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 子,只怕還找得出來。要講豪傑,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傑 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 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無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 觀於海者難為水』,只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 得他,並且除了你別人也不配認得他。」鄧九公聽了,歪著頭想了一會,道:「嗯 ,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我領教領教。」安老爺拈著 幾根小鬍子兒,眼睛望著鄧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他作『十三妹』!」 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裡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 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 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 ?你可認識他不認識他?」鄧九公見問,未從說話,先歎了一聲,說:「老弟,若 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還要算英雄隊 裡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都該愧死!我豈止認得他,他還要算我個知己 恩人哩!」安老爺一聽,心裡暗說:「有些意思了。」因說道:「話雖如此,只是 他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他是個知己有之, 怎生說到是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九公道:「酒涼了,咱們換一換 。」說著,換上熱酒來,二人酒到杯乾。 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 且是乾淨。 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菜,只 就是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菜的空兒。因此 點心不過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了。鄧九 公道:「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 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怪腼腆的,被我怄了他一陣,這會子熟化了,也吃 飽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說的熱鬧中間的。」說話間,姨奶奶吃完了餑餑,合褚大 娘子道:「姑奶奶在這裡,我也瞧瞧大爺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們溫 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罷,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 老爺子,你瞧瞧這個。」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 ,一個石青平口抽子。九公問他:「這作嗎呀?」他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 九公道:「好,好,你給去罷。」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裡頭沉顛顛的,又是 甚麼東西?」他道:「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九公哈 哈大笑起來。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說著,坐 在一邊。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他是 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 我們先人在日,也叫我跟著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誰知把個詩 倒了平仄,六韻詩我又只作了十句。給他落了一韻,連個復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 老人家就沒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這裡頭的蟲兒,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 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還虧幾個老輩子的 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仗,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為甚麼幹這不長進的營 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算難得。我就 一憋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台下馬,報了考。到了考 的這天,我開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在場上要走 三個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面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箭全中。這麼說 罷,老弟,算概了場了。不想到了末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又落了兩個字, 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群,要中我個 案首,只因兵書裡落了字,打下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 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家當兒,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出來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 幹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搦了銳氣了。我就回他說:『中與不中,各由天命, 不走小道兒!』」 安老爺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這本領可要埋沒了。」九公道:「你聽 麼,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我說: 『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了?』一賭氣子,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沒赴,花 紅也沒領,我說:『功名一路,算沒我了!』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家裡悶坐著, 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們走鏢。走了兩年,我就自己立了定號,單身出馬 ,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日之下,吃這碗 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了八十歲了,我說:『收船好在順風時。』告訴親友 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如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關 書聘金來請,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說:『這可該收了。』便預先給各省捎下書子去 ,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敢領。承那些客商們的台愛,都遠路差人送彩禮 來,給我慶功。又大家給我掛了一塊匾,寫得是甚麼『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 ,你想,人家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我那二十八棵柳樹莊上本也 寬綽,西院裡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著五間正廳,那是我帶了徒弟們教武藝 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在正中搭了座戲台,兩旁紮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裡叫了一 班子戲,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合本地城裡關外的紳衿鋪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 普通一請,一連兒熱鬧了三天。 「一日無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鄉鄰們來吃酒看戲。那日人來 的更多,廳上、棚裡都坐得滿滿的,再搭上那賣熟食的,賣糖兒豆兒趕小買賣的, 兩邊站得千佛頭一般。台上唱的是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正唱到黃三太打敗了竇二 墩,大家賀喜,他家裡來報說生了黃天霸了。大家都說:『這戲唱得對景,我們鄧 九太爺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相公!』就這個一杯,那個一盞,冷的熱的輪流把 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興,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了進來 ,報說:『外面來了一個人,口稱前來送禮賀喜。 問他姓名,他說見面自然認得。』我就吩咐那莊客說:『莫問他是誰,只管請進來 ,大家吃酒看戲。』一時,請了進來。只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夾襖,斜披件喀喇 馬褂兒,歪戴頂樂亭帽兒,腳穿一雙雙襻熟皮鑞子鞋,身上背著藍布纏的一樁東西 ,雖看不見面裡,約莫是件兵器;後邊還跟著個人,手裡托著一個紅漆小盒兒。走 上廳來,把手一拱,說道:『請了。』只此兩個字,他就挺著腰,叉著只腳,扭對 臉去,攏著拳頭站著。 「我心裡說:『這個賀喜的來的古怪呀!』因問他:『足下何來?』他道:『姓鄧 的!你非不認得我,我非不認得你,休推睡裡夢裡!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賀喜慶功 ,特來會你!』我仔細一看,那人卻也有些面熟,只是猛可裡想不出是誰。因對他 說:『足下恕我眼拙,一時間想不起那裡會過。』他說:『我叫海馬週三,你我牤 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這句話,我想起來了。五年前後,我從京裡保鏢往下路去 ,我們同行有個金振聲,他從南省保鏢往上路來,對頭走到牤牛山,他的鏢貨被人 吃了去了,是我路見不平,趕上那廝打了一鞭,奪回原物。他因此懷恨,前來報仇 。趁著我家有事,要在眾人面前砢磣我一場! 「我說:『朋友,你錯怪了我了!這同行彼時相救,是我們一個行規。況這事雲過 天空,今日既承下顧,掀過這篇子去,現成兒的酒席,咱們喝酒。你我就借著這杯 酒,解開這個扣兒,作個相與,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坐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 ,你道我看眾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讓了他了罷!誰知他倒不中抬舉起來,說道:『 不必讓茶讓酒!自你我牤牛山一別,我埋頭等你,終要合你狹路相遇,見個高低。 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馬,我海馬週三若暗地裡等你,也算不得好漢。今日到此, 當著在坐的眾位,請他們作個證明,要合你借個一萬八千的盤纏,補還我牤牛山的 那樁買賣。你是會的,破個笑臉兒,雙手捧來便罷;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過於為 難,我這盒兒裡裝著一碗兒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兩朵時樣的通草花兒,你打 扮好了,就在這台上扭個週遭兒我瞧瞧,我塵土不沾,拍腿就走。』說罷,把個盒 兒揭開,放在當中桌上。老弟,你說就讓是個泥佛兒罷,可能聽了不動氣?」 安老爺道:「這人豈不是個憊懶小人的行逕了?」鄧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 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這等一個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長。」說著,又乾了 一杯。說話的這個當兒,主客二位已都是五七十大杯過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說道:「我看老爺子今日的酒又有點兒過去了,人家二叔問的是十 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作甚麼?」鄧九公道:「姑奶奶,你當 我說的是醉話嗎?若不從這根子上說起,怎見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來?見 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這回書可還有個甚麼大聽頭兒呢?再說,人家聽書 的又知道我鄧九公到底是個誰呢!」 安老爺便接著問道:「後來吾兄便怎麼樣呢?」鄧九公道:「那時我一把無名業火 從腳跟下直透頂門,只是礙著眾親友,不好動粗。我便變作一番啞然大笑,我說: 『我只道你用個一百萬八十萬的,那可叫短了我了,一萬銀還備得起!』回頭我就 叫人盤銀子去。在座的眾人還苦苦的相勸,道:『二位不可過於認真,有我們在此 ,大家緩商。』我便對他大家說道:『眾位休得驚慌。我鄧某雖不才,還分得出個 皂白清濁。這事無論鬧到怎的場中,絕不相累。』霎時把那銀子搬齊,放在當院一 張八仙桌兒上。我說:『朋友,紋銀一萬兩在此。只是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憑精氣命 脈神掙來的,你這等輕輕鬆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卻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賓, 你我兩家說明,都不許人幫,就在這當場見個強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盤了銀子去 ,那怕我身帶重傷,一定抹了脂粉,帶了花朵,湊這個趣兒;萬一我的兵器上沒眼 睛,一時傷犯了你,可也難逃公道!』「說著,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鏢的 虎尾竹節鋼鞭。 他也脫去馬褂,抖開他那兵器,原來也是把鋼鞭,合我這鞭的斤兩正不差上下。那 時眾人都出房來,遠遠的圍了個大笸籮圈兒站著。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話在 前,不敢傍近。台上的戲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閒人,都眼睜睜的不看台上那齣戲, 要看台下這齣戲。當下我兩個一個站在北面,一個站在南頭,亮了兵器,就交起手 來。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馬週三了。原來他自從挨了我那一鞭之後 ,便隱項埋頭去練這家武藝,要洗牤牛山前的那一張羞臉。一條鞭使了個風雨不透 ,休想破他一絲! 「我兩個來來回回正鬥得難分難解,只見從正東人群裡閃一般攛出一個人來,手使 一把倭刀,把我兩個的鋼鞭用刀背兒往兩下裡一挑,說:『你二位住手,聽我有句 公道話講!』那時我只道是來幫他的,他只道是來幫我的,各各收回兵器,跳出圈 子一看,只見那人一身素妝,戴著孝髻,斜挎張彈弓兒,原來是個女子!」 安老爺擎杯道:「不必講,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了!」鄧九公綽著那一部長髯說: 「老弟,不是他還有誰!那時我同週三兩個才要合他答話,忽然正西上,哧,飛過 一枝鏢來,正奔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將說得聲『招傢伙』,他早把身子一閃,那 鏢早打了空;接著又是第二枝打來,他不閃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綽,早 把那枝鏢綽在手裡;說時遲,緊跟著就是第三枝打來,那時快,他把手裡這枝鏢迎 著那枝鏢發出去,打個正著,只見噌的一聲,冒了一股火星子,噹啷啷,兩枝鏢雙 雙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個連環大彩!那發鏢的人也不曾露個面兒, 早不知嚇到那裡去了。他也更不去尋,更不在意。便向我合週三道:『你二位今日 這場鬥,我也不問他們是非長短。只是一個靠著家門口兒,一個仗著暗器,便那個 贏了,也被天下英雄恥笑!這恥笑不恥笑卻與我無干,只是我要問問,怎生輸了的 便該擦胭抹粉戴花?難道這胭粉花朵的裡頭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如今你兩個且慢 動手,這一桌銀子算我的,你兩個那個出頭合我試鬥一鬥,且看看誰輸誰贏,那個 戴那朵花兒、擦那嘴胭脂、抹那臉粉!』老弟,那個當兒,劣兄到底比週三多吃了 幾年老米飯,一看他那光景,斷非尋常之輩,不可輕敵,才待合他講禮。那週三見 壞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個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舉刀 相迎,只把身順轉來,翻過腕子,從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週三的鞭削 作兩段!眾人又是聲喝彩!只就那喝彩的聲音裡頭,接著一片喊聲,早從人輪子裡 噗噗跳出二三十條梢長大漢來。」 安老爺問道:「這又是些甚麼人呢?」鄧九公道:「這班人原來是那海馬週三預先 叫他的伙伴隨了那起戲子喬妝打扮混了進來,預先一個個埋伏在此。那時才聽得眾 人一聲喊,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斷了週三的鋼鞭,下面趁勢就是一個潑腳,把週 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趕上一步,一腳踏住了脊樑,用刀指看那群賊伙道:「你們那 個上前,我就先宰了你這匹海馬,作個榜樣!』那班人聽了這話,生怕壞了他頭領 性命,都嚇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對那班盜伙說道:『就請你眾人偏勞,把 那個紅漆盒兒捧過來,給你這位大王戴上花兒,抹上胭粉,好讓他上台扭給大家看 !』老弟,你這可就聽出週三的有抽有長兒來了。只聽他爬在地下高聲叫道:『眾 兄弟休得上前,這位女英雄也且莫動手!我海馬週三也作了半生好漢,此時我不悔 我來得錯,我只悔我輕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醜當場,我也無顏再生人世,便是 死在你這等一位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請砍了頭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聽 聽,十三妹這本領,可是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英雄隊裡的一個領袖?」 安老爺用手把桌子一拍,說道:「痛快!」拿起杯來,一飲而盡。褚大娘子道:「 二叔怎的盡喝酒,也不用些菜?」安老爺道:「姑奶奶,你聽你老人家這段話,還 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麼!何用再去吃菜。」鄧九公一面吃著酒,一面說道:「老 弟,這話還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馬週三,他又言無數句, 話不一席,疊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那才算得酒菜裡的 一品珍饈海錯,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得不耐煩哩!」這正是: 何用《漢書》來下酒,這番清話也消愁! 要知那鄧九公又向安老爺說出些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上回書講得是安老爺義結鄧九公,想要借那鄧九公作自己隨身的一個貫索蠻奴(滿 語:戴手銬腳鐐的奴隸,此指奴僕。),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這條孽龍,使他得 水安身,然後自己好報他那為公子解難贈金,借弓退寇並擇配聯姻的許多恩義。又 喜得先從褚大娘子口裡得了那鄧九公的性情,因此順著他的性情,一見面便合他快 飲雄談,從無心閒話裡談到十三妹,果然引動了那老頭兒的滿肚皮牢騷,不必等人 盤問,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懸河的講將起來。講到那十三妹刀斷鋼鞭,鬥敗了周海馬 ,作色鍁鬚,十分得意。 安老爺聽了,說道:「這場惡鬥,鬥到後來怎的個落場呢?」 鄧九公道:「老弟呀,那時我只怕十三妹聽了海馬週三這段話,一時性起,把他手 起一刀,雖說給我增了光了,出了氣了,可就難免在場這些親友們受累。正在為難 ,又不好轉去勸他。誰想那些盜伙一見他的頭領吃虧,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 急了,一個個早丟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說:『這事本是我家頭領不知進退,冒 犯尊威,還求貴手高抬,給他留些體面,我等恩當重報!』只聽那十三妹冷笑一聲 ,說:『你這班人也曉得要體面麼?假如方才這九十歲的老頭兒被你們一鞭打倒, 他的體面安在?再說,方才若不虧你姑娘有接鏢的手段,著你一鏢,我的體面安在 ?』眾人聽了,更是無言可答,只有磕頭認罪。 「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腳踏定周海馬,一手擎著那把倭刀,換出一副笑盈盈的 臉兒,對著那在場的大眾說道:『你眾位在此,休猜我合這鄧老翁是親是故,前來 幫他;我是個遠方過路的人,合他水米無交。我平生慣打無禮硬漢,今日撞著這場 是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並非圖這幾兩銀子。』說了這話,他然後才回頭對那 班盜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卻這廝性命,既是你眾人代他苦苦哀求,殺人不過頭點 地,如今權且寄下他這顆驢頭!你們要我饒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們當著 在場的眾位,給這主人賠禮,此後無論那裡見了,不准錯敬;第二,這二十八棵紅 柳樹鄧家莊的周圍百里以內,不准你們前來騷擾;第三,你們認一認我這把倭刀合 這張彈弓,此後這兩樁東西一到,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話行事。這三件 事件件依得,便饒他天字第一號的這場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話!』眾人還不曾 開口,那海馬週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胭抹粉,都依,都依,再無翻 悔!』眾人也一疊聲兒和著答應。那十三妹這才一抬腿放起週三。那廝爬起來,同 了眾人走到我跟前,齊齊的尊了我聲:『鄧九太爺!』向我搗蒜也似價磕了陣頭, 就待告退。」 「老弟,古人說的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鄧老九這就忒夠瞧的了;再說,也不 可向世路結仇。我就連忙扶起他來,說:「周朋友,你走不得。從來說『勝敗兵家 常事』,又道是『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今日這樁事,自此一字休提。現成的戲酒 ,就請你們老弟兄們在此開懷痛飲,你我作一個不打不成相遇的交情,好不好?』 週三他倒也得風便轉,他道:『既承台愛,我們就在這位姑娘的面前,從這句話敬 你老人家起。』當下大家上廳來,連那在場的諸位,也都加倍的高興。我便叫人收 過兵器銀兩,重新開戲,洗盞更酌。老弟,你想,這個過節兒得讓那位十三妹姑娘 首座不得?我連忙滿滿的斟了盅熱酒送過去。他說道:『我十三妹今日理應在此看 你兩家禮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會;再者,男女不同席。就此失陪,再圖後 會。』說著,出門下階,嗖的一聲,托地跳上房去,順著那房脊,邁步如飛,連三 跨五,霎時間不見蹤影。我這才曉得他叫作十三妹!老弟,你聽這場事的前後因由 ,劣兄那日要不虧這位十三妹姑娘,豈不在人輪子裡把一世的英名搦盡?你道他怎 的算不得我一個恩人? 「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顧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尋這人。這才據我的莊客們說 :『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時因莊上正有勾當,莊客們便把他讓在前街店房暫 住,約他三日後再來。現在他還在店裡住著。』我聽了這話,便趕到店裡合他相見 。原來他只得母女二人,他那母親又是個既聾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著十分清苦 。我便要把合週三賭賽的那萬金相贈,爭奈他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請他母女到家養 贍,他又再三推辭。問起他的來由,他說自遠方避難而來,因他一家孤寡,生恐到 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聲名,又有幾歲年紀,特來投奔,要我給他家遮掩個門 戶,此外一無所求。當下便合我認作師徒。他自己卻在這東南上青雲出山峰高處踹 了一塊地方,結幾間茅屋,仗著他那口倭刀,自食其力,養贍老母。我除了給他送 些薪水之外,憑你送他甚麼,一概不收。只一個月頭裡,借了我些微財物,不到半 月,他依然還照數還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報得他一分好處。」 安老爺道:「據這等聽起來,這人還不單是那長槍大戟的英雄,竟是個揮金殺人的 俠客。我也難得到此,老兄台,你合他既有這等的氣誼,怎的得引我會他一會也好 ?」鄧九公聽了這話,怔了一怔,說:「老弟,若論你合這人,彼此都該見一見, 才不算世上一樁缺陷事。只可惜老弟來遲了一步,他不日就要天涯海角遠走高飛, 你見他不著了!」 安老爺故作驚疑,問道:「這卻為何?」只見鄧九公未從說話,兩眼一酸,那眼淚 早泉湧一般落得滿衣襟都是,連那白鬚上也沾了一片淚痕,歎了一聲,道:「老弟 ,劣兄是個直腸漢,肚子裡藏不住話,獨有這樁事,我家裡都不曾提著一字,不信 你只問你姪女兒就知道了。原故,只因十三妹的這樁事大,須慎密,不好泄漏他的 機關。如今承老弟你問到這句話,我兩個一見,氣味相投,肝膽相照,我可瞞不上 你來。原來這位姑娘他身上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無人奉養,一向不曾報得 。不想前幾天他母親又得了一個緊痰症,沒了。 他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辦,過了一七,葬了母親,便要去幹這大事。今日他 母親死了是第四天了,只有明後日兩天,他此時的心緒,避人還避不及,我怎好引 你去見他?我昨日還問他的歸期,他說是:『大事一了,便整歸裝。』但這樁事也 要看個機會,也得了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他是三個月兩個月?老弟,你又那 裡等得他?便是愚兄,這幾日也正為這事心中難過!」 安老爺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來如此。但不知他的父親是何等樣人,因甚事被 這仇家隱害?他這仇人又是何等樣人,現在在甚麼地方?」鄧九公擺手道:「這事 一概不知。」安老爺道:「吾兄這句話是欺人之談了。他既合你有師生之誼,又把 這等的機密大事告訴了你,你豈有不問他個詳細原由的理?」一句話,把鄧九公問 急了,只見他瞪了兩隻大眼睛,嚷起來道:「豈有此理!難道我好欺老弟不成?你 是不曾見過他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龍活虎一般!大約他要說的話作的事,你就攔他 ,也莫想攔得他住手住口;否則,你便百般問他求他,也是徒勞無益。他仇還沒報 ,這仇人的名兒如何肯說?我又怎的好問?只有等他事畢回來,少不得就得知這樁 快事了。」 安老爺道:「如此說來,此時既不知他這仇人為何人,又不知他此去報仇在何地, 他強煞究竟是個女孩兒,千山萬水,單人獨騎,就輕輕兒的說到去報仇,可不覺得 猛浪些?在這十三妹的輕年任性,不足深責;只是老哥哥你,既受他的恩情,又合 他師弟相關,也該阻止他一番才是,怎的看了他這等輕舉妄動起來?」鄧九公聽了 ,哈哈大笑,說:「老弟台,我說句不怕你思量的話,這個事可不是你們文字班兒 懂得!講他的心胸本領,莫說殺一個仇人,就萬馬千軍衝鋒打仗,也了的了,不用 旁人過慮,這是一;二則,從來說『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成人之美』, 便是個漠不相關的朋友,咱們還要勸他作成這件事,何況我合他呢!所以,我想了 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他這番英雄豪舉的事大,我才極力幫著他早些葬了他家 老太太,好讓他一心去幹這樁大事,也算盡我幾分以德報德之心。此時我自有催促 他的,怎的老弟你顛倒嗔我不阻止他起來?」 卻說安老爺的話,一層逼進一層,引得個鄧九公雄辯高談,真情畢露,心裡說道: 「此其時矣!且等我先收伏了這個貫索奴,作個引線,不怕那條孽龍不弭耳受教。 待他弭耳受教,便好全他那片孝心,成這老頭兒這番義舉,也完我父子一腔心事。 」便對鄧九公說道:「自來說『英雄所見略同』。小弟雖不敢自命英雄,這樁事卻 合老兄台的見識微微有些不同之處。既承不棄,見到這裡,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 切莫著惱。你這不叫作『以德報德』,恰恰是個『以德報怨』的反面,叫作『以怨 報德』。那十三妹的一條性命,生生送在你這番作成上了!」 鄧九公聽了,駭然道:「哈,老弟,你這話怎講?」安老爺道:「這十三妹是怎的 個英雄,我卻也只得耳聞,不曾目睹,就據吾兄你方才的話聽起來,這人大約是一 團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過於認真,奇才人往往多過於好勝。要知一個人 秉了這團至性、這副奇才來,也得天賜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許他作那番認真 好勝的事業。否則,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免就逼成一個『過則失中』的行 逕。看了世人,萬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聖賢還要高一層;看了世事,萬事 都不如心,自己作來的要想古今無第二個。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 作的來的他也作,作不來的他也作。不怕自己瀝膽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處;只 圖一時快心滿志,不管犯世途萬種危機。久而久之,把那一團至性、一副奇才,弄 成一段雄心俠氣,甚至睚眥必報,黑白必分。這種人,若不得個賢父兄、良師友苦 口婆心的成全他,喚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終歸名隳身敗。如古之屈原、賈誼、 荊軻、聶政諸人,道雖不同,同一受病,此聖人所謂『質美而未學者也』。這種人 ,有個極粗的譬喻:比如那鷹師養鷹一般,一放出去,他縱目摩空,見個狐兔,定 要竦翅下來,一爪把他擒住;及至遇見個狡兔黠狐,那怕把他拉到汙泥荊棘裡頭, 他也自己不惜毛羽,絕不鬆那一爪;再偶然一個擒不著,他便高飄遠舉,寧可老死 空山,再不飛回來重受那鷹師的喂養。這就是這十三妹現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據我 看,他此去絕不回來。老兄,你怎的還妄想兩三個月後聽他來說那樁快事?」 鄧九公道:「他怎的不回來?老弟,你這話我就想不出這個理兒來了。」安老爺道 :「老兄,你只想,他這仇人我們此時雖不知底裡,大約不是甚麼尋常人。如果是 個尋常人,有他那等本領,早已不動聲色把仇報了,也不必避難到此。這人一定也 是個有聲有勢、能生人能殺人的腳色。他此去報仇,只怕就未必得著機會下手,那 時大事不成,羞見江東父老,他便不回來,此其一;便讓他得個機會下手,他那仇 家豈沒個羽翼牙爪?再方今聖朝,清平世界,豈是照那鼓兒詞上頑得的?一個走不 脫,王法所在,他也便不得回來了,此其二;再讓他就如妙手空空兒一般報了仇, 竟有那本領潛身遠禍,他又是個女孩兒家,難道還披發入山不成?況且聽他那番冷 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關頭看破,這大事已完,還有甚的依戀?你只聽他 合你說的『大事一了,便整歸裝』這兩句話,豈不是句合你長別的話麼?果然如此 ,他更是不得回來定了,此其三。這等說起來,他這條性命不是送在你手裡,卻是 送在那個手裡?」 鄧九公一面聽安老爺那裡說著,一面自己這裡點頭,聽到後來,漸漸兒的把個脖頸 低下去,默默無言,只瞅著那杯殘酒發怔。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說道:「 老爺子,聽見了沒有?我前日合你老人家怎麼說來著?我雖然說不出這些講究來, 我總覺一個女孩兒家,大遠的道兒一個人兒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說我不懂這 些事。聽聽人家二叔這話,說的透亮不透亮?」 那老頭兒此時心裡已是七上八下,萬緒千頭,再加上女兒這幾句話,不覺急得酒湧 上來,一張肉紅臉登時扯耳朵帶腮頰憋了個漆紫,頭上熱氣騰騰出了黃豆大的一腦 門子汗珠子,拿了條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擦。半天,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股氣來, 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越想你這話越不錯,真有這個理。如今剩了明日後 日兩天,他大後日就要走了,這可怎麼好?」安老爺道:「事情到了這個場中,只 好聽天由命了,那還有甚麼法兒!」鄧九公道:「嗨,豈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盡 了那麼大情,我一分也沒得補報人家,這會子生生的把他送到死道兒上去,我鄧老 九這罪過也就不小!就讓我再活八十七歲,我這心裡可有一天過得去呀!」 他女兒見父親真急了,說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請上二叔幫著再攔他 一攔去罷。」那老頭兒聽了,益發不耐煩起來,說:「姑奶奶,你這又來了!你二 叔不知道他,難道你也不知道他嗎?你看他那性子脾氣,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 攔得住他了?」安老爺道:「這話難說。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著,如果用得著我, 我就陪你走一蕩。俗語說的:『天下無難事』。只怕死求白賴,或者竟攔住他也不 可知。」鄧九公聽了這句話,伸腿跳下炕來,爬在地下就是個頭,說:「老弟你果 然有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直算你救了這個哥哥了!」慌得安老爺也下炕還禮 ,說:「老哥哥,不必如此!我此舉也算為你,也算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 恩人,卻不知他也是我的恩人哩!」 鄧九公更加詫異,忙讓了老爺歸坐,問道:「怎的他又是你的恩人起來?」安老爺 這才把此番公子南來,十三妹在在平悅來店怎的合他相逢,在黑風崗能仁寺怎的救 他性命,怎的贈金聯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盜寇怎的便是方才講的那牤牛山海馬週 三,他見了那張弓怎的立刻備了人馬護送公子安穩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廟裡落下一 塊寶硯,十三妹怎的應許找尋,並說送這雕弓取那寶硯,自己怎的感他情意,因此 辭官親身尋訪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鄧九公這才恍然大悟,說:「怪道呢,他昨日忽然交給我一塊硯台,說是一個人寄 存的,還說他走後定有人來取這硯台,並送還一張彈弓,又囑我好好的存著那彈弓 ,作個記念。我還問他是個何等樣人,他說:『都不必管,只憑這寶硯收那雕弓, 憑那雕弓付這寶硯,萬不得錯。』路上的這段情節,他並不曾提著一字。再不想就 是老弟合賢姪父子。這不但是這樁事裡的一個好機緣,還要算這回書裡的一個好穿 插呢!」說著,直樂得他一天煩惱丟在九霄雲外,連叫:「快拿熱酒來!」 安老爺道:「酒夠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們且撤去這酒席,趁早吃飯,好慢慢 的從長計較怎的個辦法。」褚大娘子也說:「有理。」老頭兒沒法,說道:「我們 再取個大些的杯子,喝他三杯,痛快痛快!」說著,取來,二人連乾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過飯,同了褚一官過來,安老爺便把方才的話大略合他說了一遍。 公子請示道:「既是這事有個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發戴勤去先回我母親一句,也 好放心。」鄧九公聽了道:「原來弟夫人也同行在此麼?現在那裡?」褚大娘子也 說:「既那樣,二叔可不早說?我們娘兒們也該見見,親香親香。再說,既到了這 裡,有個不請到我家吃杯茶的?」 鄧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著人去請。 安老爺道:「且莫忙。如今這十三妹既訪著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約,他同媳婦也 必到莊奉候,好去見那位十三妹姑娘。今日這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過於聲張。」 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處。就打發華忠帶了隨緣兒去, 把這話密密的告訴你母親合你媳婦,也通知你丈人、丈母。就請你母親合媳婦坐輛 車兒,止帶了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明日照起早上路的時候,從店裡動身,只說 看個親戚,不必提別的話。留你丈人、丈母合家人們在店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 惦著要來,且等事體定規了再見。這話你把華忠叫來,我當面告訴他,外面不可聲 張。」褚一官道:「我去罷。」 一時,叫了華忠並隨緣兒來,安老爺又囑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語了一番,只聽 他答應,卻不知說的甚麼。 老爺因向褚一官道:「這一路不通車道罷?」鄧九公道:「從桐口往這路來沒車道 ,從這裡上茌平去有車道,我們趕買賣運糧食都走這股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 道:「叫兩個妥當些的莊客同他爺兒倆去。」老爺道:「兩個人夠了,這一路還怕 甚麼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甚麼。一來,這一路岔道兒多,防走錯了;二 來,我們也該專個人去請一請;三來,大短的天,我瞧明日這話說結了,他娘兒這 一見,管取捨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兒,可沒那些乾淨鋪蓋,叫他們把家裡 的大車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備上兩個牲口 騎著,路上好照應。」說著,同了華忠父子出去,打發他們起身去了。 鄧九公先就說:「好極了。」因又向安老爺道:「老弟,看我說我的事都得我們這 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喲!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 」鄧九公哈哈的笑道:「這又動了姑奶奶脾氣了!」大家說笑一陣。鄧九公又去周 旋公子,一時又打一路拳給他看,一時又打個飛腳給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 見公子把那香袋兒合平口抽子都帶在身上,說道:「大爺,你真把這兩件東西帶上 了?你看,叫你帶的那活計一趁,這兩件越發得樣兒了!」公子道:「我原不要帶 的,姨奶奶不依麼!我沒法兒,只得把二百錢掏出來交給我嬤嬤爹,才帶上的。」 安老爺道:「姑奶奶,你怎麼這等稱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們叫 聲二叔,就同父母似的,這大爺跟前我可怎麼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們 還論我們的。萬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裡,我還合他充續嬤嬤姑姑呢!」因問著公 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 安老爺道:「那我們又不敢那樣論法了。」 說話間,那位姨奶奶早已帶了人把飯擺齊。安老爺坐下,看了看,也有廚下打發的 整桌雞魚菜蔬,合煮的白鴨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裡邊弄的家園裡的瓜菜,自己 醃的肉腥,並現拉的過水面,現蒸的大包子。老爺在任上吃了半年來的南席,又吃 子一道兒的頓飯,乍吃著這些家常東西,轉覺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見鄧九公他並不 吃那些菜,一個小小子兒給他捧過一個小缸盆大的霽藍海碗來,盛著滿滿的一碗老 米飯,那個又端著一大碗肉、一大碗湯。他接來,把肉也倒在飯碗裡,又泖了半碗 白湯,拿筷子拌了崗尖的一碗,就著辣鹹菜,唿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個 罄淨。老爺這裡才吃了一碗麵,添了半碗飯。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還好?」他 道:「不中了,右邊兒的槽牙活動了一個了。」 一時飯畢,便挪在東間一張方桌前坐。便有小小子給安老爺端了盥漱水來。鄧九公 卻不用漱盂,只使一個大錫漱口碗,自己端著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鬧了一陣,把 那水都噴在院子裡。回手又見那姨奶奶給他端過一個揚州千層板兒的木盆來,裝著 涼水,說:「老爺子,使水呀。」那老頭兒把那將及二尺長的白鬍子放在涼水裡湃 了又湃,汕了又汕。鬧了半日,又用烤熱了的乾布手巾沍一回,擦一回,然後用個 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潔淨光彩,根根順理飄揚。自己低頭看了,覺得得意 之至!褚大娘子便合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過飯,盥漱已畢,裝了袋煙,也過來陪坐 。那邊便收拾傢伙,下人揀了吃去。老爺看著,雖不同那鐘鳴鼎食的繁華豐盛、規 矩排場,只怕他這倒是個長遠吃飯之道! 話休絮煩。卻說鄧九公見大家吃罷了飯,諸事了當,他卻耐不得了,向安老爺道: 「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裡怎的個說法告訴我罷。」安老爺道:「既如此,大家都 坐好了。」當下安老爺同鄧九公對面坐下,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橫,褚大娘子也 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開口道:「我先有句話,明日如果見了面,老爺子, 你老人家可千萬莫要性急,索興讓我們二叔先說。」安老爺道:「不必講,這齣戲 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給我作一個好場面,還得請上姑爺、姑奶奶走走場,並且還 得今日趁早備下一件行頭。」 鄧九公問道:「怎的又要甚麼行頭?」安老爺道:「大家方才不說這姑娘不肯穿孝 嗎?如今要先把這件東西給他趕出來,臨時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 一天,我瞧著他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從頭上直到腳下,以至他的鋪蓋坐褥,都給 他張羅妥當了。拿去他執意不穿,是去報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麼法兒呢!」老爺 道:「有了更好。」鄧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別硬作呀!不是我毛草,他那脾氣 性子,可真累贅!」 安老爺笑道:「不妨,『若無破浪揚波手,怎取驪龍頷下珠?』就是老媽媽論兒, 也道是『沒那金鋼鑽兒,也不攬那磁器傢伙』。你看我三言兩語,定叫他歇了這條 報仇的念頭;不但這樣,還要叫他立刻穿孝盡禮;不但這樣,還要叫他撫柩還鄉; 不但這樣,還要叫他雙親合葬;不但這樣,還要給他立命安身。那時才算當完了老 哥哥的這差,了結了我的這條心願!」 鄧九公道:「老弟,我說句外話,你莫要鎊張了罷?」老爺道:「不然。這其中有 個原故,等我把原故說明白,大家自然見信了。但是這事不是三句五句話了事的, 再也定法不是法,我們今日須得先排演一番。但是這事卻要作得機密,雖說你這裡 沒外人,萬一這些小孩子們出去,不知輕重,露個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道,倘被他 預先知覺了,於事大為無益。如今我們拿分紙筆墨硯來,大家作個筆談。--只不 知姑奶奶可識字不識?」褚一官道:「他認得字,字兒比我深,還寫得上來呢。」 老爺道:「這尤其巧了。」說著,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紙筆。 列公,趁他取紙的這個當兒,說書的打個岔。你看這十三妹,從第四回書就出了頭 ,無名無姓,直到第八回,他才自己說了句人稱他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他姓某名 誰,甚麼來歷。這書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爺知道他的根底,這可要聽 他的姓名了,又出了這等一個西洋法子,要鬧甚麼筆談,豈不惹聽書的心煩性躁麼 ?列公,且耐性安心,少煩勿躁。這也不是我說書的定要如此。這稗官野史雖說是 個頑意兒,其為法則,則與文章家一也,必先分出個正傳、附傳,主位、賓位,伏 筆、應筆,虛寫、實寫,然後才得有個間架結構。即如這段書是十三妹的正傳,十 三妹為主位,安老爺為賓位,如鄧、褚諸人,並賓位也占不著,只算個「原為小相 焉」。但這十三妹的正傳都在後文,此時若縱筆大書,就占了後文地步,到了正傳 寫來,便沒些些氣勢,味同嚼蠟。若竟不先伏一筆,直待後文無端的寫來,這又叫 作「沒來由」,又叫作「無端半空伸一腳」,為文章家最忌。然則此地斷不能不虛 寫一番,虛寫一番,又斷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過來,如此如此」八個大字的故套 可以了事,所以才把這文章的筋脈放在後面去,魂魄提向前頭來。作者也煞費一番 筆墨!然雖如此,列公卻又切莫認作不過一番空談,後面自有實事,把他輕輕放過 去。要聽他這段虛文合後面的實事,卻是逐句逐字針鋒相對。列公樂得破分許精神 ,尋些須趣味也! 剪斷殘言。卻說那褚一官取了紙筆墨硯來。安老爺便研得墨濃,蘸得筆飽,手下一 面寫,口裡一面說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須先知那十三妹的名 姓。」因寫了一行給大家看,道:「那姑娘並不叫作十三妹,他的姓是這個字,他 的名字是這兩個字,他這『十三妹』三字,就從他名字上這字來的。」大家道:「 哦,原來如此。」安老爺又寫了一行,指道:「他的父親是這個名字,是這等官, 他家是這樣一個家世。」鄧九公道:「如何?我說他那等的氣度,斷不是個民間女 子呢!這就無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這我又不明白了,既這樣說,他怎的又 是那樣個打扮呢?」安老爺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寫了幾句給大家看,道 :「是這樣一個原故,就如我家,這個樣子也盡有。」大家聽了,這才明白。 安老爺又道:「你大家道他這仇人是誰?真算是個天大地大希大滿大無大不大的大 腳色!」因又寫了幾個字指給眾人看,道:「便是這個人!」鄧九公道:「啊哎! 他怎的會惹著這位太歲,去合他結起仇來!」安老爺道:「他父親合那人是個親臨 上司,屬員怎生敢去合他結仇?就是為了這姑娘身上的事。」說著,又寫了兩句, 指道:「便是這等一個情節。無奈他父親又是個明道理、尚氣節的人,不同那趨炎 附勢的世俗庸流。見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賢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 那上司百般的牢籠,這事他絕不吐口應許。那一個老羞成怒,就假公濟私把他參革 ,拿問下監,因此一口暗氣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親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 ,這便是他誓死報仇的根子。」 鄧九公聽了,輪起大巴掌來,把桌子拍得山響,說道:「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 我鄧老九有了兩歲年紀,家裡不放我走,不然的時候,我豁著這條老命走一蕩,到 那裡,怎的三拳兩腳也把那廝結果了。」安老爺道:「不勞你老兄動這等大氣!」 因又寫了一行,指道:「這人現在已是這等光景了。」 鄧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聽見誰說過一句來著,因是不干己事, 就不曾留心去問。這也是朝廷無私,天公有眼。這等說起來,這姑娘更不該去了。 」褚大娘子笑道:「誰到底說他該去來著?都不是你老人家甚麼『英雄』咧,『豪 傑』咧,又是甚麼『大丈夫烈烈轟轟作一場』咧,鬧出來的嗎?」鄧九公呵呵的笑 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這些彎子轉子嗎?」 安老爺道:「這話倒不可竟怪我們這位老哥哥。我若不來,你大家從那裡知道起? 便是我雖知道,若不知道底裡,方才也不敢說那等的滿話。至於我此番來,還不專 在他救我的孩子的這樁事上。」因又寫了幾句,道:「我們兩家還多著這樣一層, 是如此如此。便是這姑娘,我從他懷抱兒時候就見過,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 曾見著。自他父親死後,更是不通音問。這些年,我隨處留心,逢人便問,總不得 個消息。直到我這孩子到了淮安,說起路上的事來,我越聽越是他,如今果然不錯 。你看,我若早幾日到,沒他母親這樁事,便難說話;再晚幾日,見不著他這個人 ,就有話也無處可說。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在今日我兩相聚,這豈是為你我報德 湊的機緣?這直是上天鑒察他那片孝心,從前叫他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兩家的因, 今日叫你我兩個結合救他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樁公案。『天視自我民視 ,天聽自我民聽』。據此看去,明日的事只怕竟有個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 豈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爺說:「這也難道,明日只怕還得大大費番唇舌。 我們如今私場演官場,可就要串起這齣戲來了。」 說著,那位姨奶奶送過茶來,大家喝著茶。那姨奶奶便湊到褚大娘子耳邊嘁喳了幾 句,褚大娘子笑著皺皺眉,道:「咳,不用喲!」鄧九公道:「你們鬼鬼祟祟又說 些甚麼?」褚大娘子笑著說:「不用問了。」鄧九公這幾日是時刻惦著十三妹,生 怕他那邊有個甚麼岔兒,追著要問。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說道:「今兒個他二叔合 大爺他爺兒倆不都住下嗎,我想著他倆都沒個尿壺,我把你老的那個刷出來了。你 老要起夜,有我的馬桶呢,你跟我一堆兒撒不好喂!姑奶奶可只是笑。」 大家聽了,笑個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過頭去把茶噴了一地。鄧九公道:「很好 ,就是那麼著。你只別來攪,耽誤人家聽書。」 一時茶罷笑止,鄧九公道:「如今這個人的來歷是澈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 何等妙計,能叫他照方才說的那樣遵教呢?」安老爺道:「從來只聞『定計報仇』 ,不曾見個『定計報恩』。然而這個人的性情,非用條妙計斷斷制他不住;制他不 住,你我這報恩的心也無從盡起。等我寫出一個略節來,大家商議。」說著就提筆 一條一條的寫了一大篇,便望著鄧九公、褚家夫妻道:「我們此去,我不必講自然 是從送還這張彈弓說起。但是第一,只愁他收了彈弓不肯出來見我,便有話也沒處 說了。明日卻請你爺兒三位借樁事兒分起先去,然後我再作恁般個行逕而來。到那 裡,九兄,你卻如此如此說,我便如此如此說,卻勞動姑奶奶這般的暗中調度,便 不愁他不出來見我了。及至我見著了他,還愁交代彈弓之後,我只管問長問短,他 卻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縱然有話,從那裡說起?我便開口先問恁的一樁 事,不愁他不還出我個實在來。我聽了便想作這般一個舉動,他若推托,卻請九兄 從旁如此如此的一團和,我便得又進一步直入後堂了。及至到了裡面,我一面參靈 禮拜,假如他還過禮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難道我好上前拉他起來合我說話不成 ?卻得姑爺、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一位再如彼的一指點,九兄又從中作個代 東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長談了。坐下,我開口第一句,可便是這句話,他絕不肯 說到報仇原由,一定的用淡話支吾;他但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這句話。」安老爺 說到這裡,褚一官道:「說是這等說,二叔,你老也得悠著來呀。」 安老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他報仇的那句話 來?」鄧九公道:「有理,不錯的,就是這等不妨。便是他有甚話說,有我從中和 解呢。」安老爺道:「到那時節,倒用不著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他自然沒話 可說。但是這節關目,老兄,你可得作的像。我再如此用話一敲打,一定要叫他自 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才罷。」鄧九公道:「他始終不說也難。」安老爺道:「老 兄,你要知他是好勝不過的人,怎肯被人訾著短處?有那等一句話在前頭,便不容 他不說了。但是說雖說了,憑怎的問他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他說出來了。問來問 去,不等他說,我便一口道破。」 鄧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爺道:「九兄,你先莫贊好著。你須知他又是個機警 不過的人,這樁事合那仇人的姓名,無一刻不橫在他心頭,卻又萬分的機密,防著 泄露。忽然的被一個驀生人當面叫破,他如何不疑?難保不無一場大作。果的如此 ,此番卻得仗老兄你解和了。」鄧九公道:「便是這樣,也不妨事。他雖是難纏, 卻不蠻作。你只看他作過的那幾樁事,就是個樣子了。」老爺道:「只要成全了他 ,就你我吃些虧也說不得。等過了這關,我卻把他那仇人的原委說來,這卻得大費 一番唇舌,才平得他那口盛氣。等到把這事的原委說明,這是有證有據共聞共見的 事情,難道還怕他不信,一定要去報仇不成!」 鄧九公道:「是呀,到了這個場中就算完了!」安老爺道:「完了?未必呀!只怕 還有『大未完』在後頭呢!老兄,你切莫把他平日的那番俠烈認作他的得意,他那 條腸子是涼透了,那片心是橫絕了!也只為他父母這兩樁大事未完,弄成這等一個 遊戲三昧的樣子。如今不幸母親已是死了,再聽得父仇不消報了,可防他頓生他變 。這倒是一樁要緊的關頭!」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勸他。」老爺道:「這 豈是勸得轉的? 你爺兒三個只要保護得他那一時的平地風波,此後的事都是我的責成。只消我如此 如此恁般一片說詞,管取他一片雄心俠氣立地化成宛轉柔腸,好叫他向那快活場中 安身立命也!」 鄧九公聽完,不住點頭咂嘴,撫掌撚鬚,說道:「老弟呀,愚兄闖了一輩子,沒服 過人,今日遇見老弟你了,我算孫大聖見了唐長老了!你們唸書的心裡真有點子道 道子!」說著,把那字紙撒成條兒,交與褚一官拿去燒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 站起身來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裡坐著默默出神。 安老爺道:「姑奶奶怎的沒話?難道你捨不得你那世妹還鄉不成?」褚大娘子道: 「他這樣的還鄉,不強似他鄉流落,豈有不願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徹後一想,這 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範得、計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過去 的去處,有這大譜兒在這裡,臨時都容易做。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說的給我那十三妹 妹子安身立命這句話,究竟打算怎的給他安身,怎的給他立命?何不索興說來,我 們聽聽,也得放心。」 安老爺道:「這不過等完事之後,給他說個門戶相對的婆家,選個才貌相當的女婿 ,便是他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還要怎樣?」褚大娘子道:「我卻有個見識在 此。」因望著他父親合安老爺悄悄兒的道:「我想莫如把他如此這般的一辦,豈不 更完成一段美事?」鄧九公說:「好哇!好哇!我怎的就沒想到這裡!老弟,不必 猶疑,就是這樣定了,這事咱們也在明日定規。從明日起,掃地出門,愚兄一人包 辦了!」安老爺連忙站起身形,向褚大娘子道:「賢姪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著 了,但是這樁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鄧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 倘提著一字,管取你我今日這片心神都成畫餅!所關匪細,且作緩商。」這正是: 整頓金籠關玉鳳,安排寶缽咒神龍。 要知安老爺、鄧九公次日怎的去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

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爺同公子到了褚家莊,會著鄧九公合褚家夫妻,說起 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後,要單人獨騎遠去報仇。他安、鄧兩家都受過十三妹從前相 救之恩,正想報答。深慮那姑娘此去輕身犯難,難免有些差池,想要留住他這番遠 行。又料著那位姑娘俠腸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斷非三言兩語留得住他。因此,大 家密密的定了一條連環妙計。 當下計議得妥當,安老爺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婦把正房東院小小的幾間房 子收拾出來,請老爺、公子住歇。這房子是個獨門獨院,原是褚一官設榻留賓之所 。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一宿無話。 安老爺心中有事,天還沒亮,一覺醒來,枕上早聽得遠寺鐘敲,沿村雞唱,林鴉簷 雀,格磔弄晴。便聽得鄧九公在那裡催著那些莊客長工們起來打水熬粥、放牛羊、 喂牲口、打掃莊院,接著就聽得掃葉聲、叱犢聲、桔槔聲,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 源的風景。老爺、公子也就起來盥漱。鄧九公便過來陪坐,安老爺也道了昨日的奉 擾。鄧九公道:「老弟,咱們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姪女兒那裡給你包的煮餃子也 得了,咱們就趁早兒吃飯。」褚一官早張羅著送出飯來,又有老爺、公子要的小米 麵窩窩頭,黃米麵烙糕子,大家飽餐一頓。 吃過了飯,那太陽不過才上樹梢,早見隨緣兒拽著衣裳提著馬鞭子興匆匆的跑進來 。老爺問道:「路上沒甚麼人兒,你又跑在頭裡來作甚麼?你來的時候太太動身沒 有?」隨緣兒回道:「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經到門了。昨夜店裡才交四更,裡頭就 催預備車,還是親家老爺攔說『早呢』,等到雞叫頭遍,就動身來了。」 公子聽說,連忙接了出去。老爺也陪鄧九公迎到莊門。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帶了 許多婆兒丫頭,也迎到前廳院子。大家遠遠的望見張姑娘,都覺詫異,只道:「十 三妹姑娘怎生倒會了安太太同來了呢?」及至細看,才看出他合十三妹面目雖然相 倣,精神迥不相同。 一時大家相見。老爺迎著太太,一面走著,一面便問了一句道:「我昨日叫華忠要 的東西趕上了不曾?」太太道:「得了,帶了來了。」老爺又道:「太太想著可該 如此?」太太道:「實在該的。只是那裡補報得過人家來喲!」老爺道:「正是了 。我們得盡一番心,且盡一番心。」鄧九公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但是人家兩口 兒敘家常,可怎好插嘴去問呢?只得心中悶悶的猜度。 說話間,大家一路穿過前廳,到了正房。這其間,鄧九公見了安太太合張姑娘,自 然該有一番應酬;安太太、張姑娘見了褚大娘子,也自然該有一番親熱;那位姨奶 奶從中自然還該有些話白兒;褚一官前妻生的那個孩子,自然也該略略點綴;隨緣 兒媳婦也該拜見拜見續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兒從不曾見過安太太這等旗裝打扮,更 該有一番指點窺探。無如此時安老爺是忙著要講十三妹,安太太、張姑娘是忙著要 問十三妹,聽書的是忙著要聽十三妹,說書的只得一張口,說不及八面的話,只得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筆勾消,作一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那安太太合張姑娘本是打了坐尖來的,褚大娘子卻又豐豐盛盛備了一桌飯,太太不 好卻他美意,只得又隨意吃些。他又叫人在外面給那些車馬跟人煮的白肉,下得新 面過水合漏。 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轟轟亂亂、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頓飯,把個褚大娘子忙了個手 腳不閒。須臾飯罷,安老爺又囑咐太太合媳婦只在莊上相候,等自己見過十三妹, 再叫人來送信,便同鄧九公、褚家夫妻分了前後起身,迤邐往青雲山而來。 話分兩頭。如今書中單表十三妹,自從他母親故後,算來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 天,後日葬了母親,就要遠行去幹那樁報仇的大事。這日清早起來,便把那點薄薄 家私歸了三個箱子,一切陳設器具鋪垫以至零星東西,都裝在櫃子裡,把些粗重傢 伙並罈子裡的鹹菜,缸裡的米,養的雞鴨,還有積下的幾十串錢,都散給看門的莊 客長工合近村平日服侍他母親的那些婦女。又把自己的隨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 當,覺得這事作得來海枯石爛,雲淨天空,何等乾淨解脫,胸中十分的痛快。才得 坐定,早見鄧九公走進門來,他起身迎著笑道:「你老人家不說今日要歇半天兒嗎 ,怎的倒這麼早就來了?」鄧九公道:「我何嘗不是要歇著,只因惦記著那繩槓, 怕他們弄的不妥當。咱們這裡雖說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這是你老太太黃金入櫃 萬年的大事,要有一點兒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對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日在莊 上看著打點好了。誰知昨日回去,見他們已經弄妥當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 日是個伴宿,這些遠村近鄰的必都來上上祭,怕沒工夫。繩槓既弄妥當了,莫若趁 今日咱們把他作好了,也省得臨時現忙。你想是這麼著不是?」十三妹道:「這全 仗你老人家,我再無可說的了。」 正說著,只見褚大娘子也來了,跟著兩個老婆子,兩個笨漢,一個背著個鋪蓋捲兒 ,一個抱著個大包袱。姑娘望著他道:「這作甚麼呀?我這裡的東西還嫌歸著不清 楚呢,你又扛了這麼些東西來了。」褚大娘子道:「我想明日來的人必多,你得在 靈前還禮,分不開身。張羅張羅人哪,歸著歸著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這兩 天了,知道你此去咱們是一個月兩個月才見?我也合你親熱親熱。所以我帶了鋪蓋 來,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蕩的跑。」 姑娘道:「難為你這等想得到,只是歸著屋子可算你誤了。不信你看,我一個人兒 一早的工夫都歸著完了。」褚大娘子一看,果見滿屋裡都歸著了個清淨,箱子櫃子 都上了鎖,只有炕上幾件鋪垫合隨手應用的傢伙不曾動,因問道:「你這可忙甚麼 呢?你走後交給我給你歸著還不放心哪?」姑娘道:「不是不放心。」因指著那箱 子道:「這裡頭還剩我母親合我的幾件衣掌,母親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顏色衣服又 暫且穿不著,放著白糟塌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幾件,其餘的送你們姨奶奶,剩下 破的爛的都分散給你家那些媽媽子們。零零星星的東西都在這兩頂櫃子裡,你也叫 人搬了去。不要緊的傢伙,我都給了這裡照應服侍的人了,也算他們伺候我母親一 場。」 鄧九公聽見道:「姑娘,你幾天兒就回來,這些東西難道回來就都用不著了?叫個 人在這裡看著就得了,何必這等?」 十三妹道:「不然。一則這裡頭有我的鞋腳,不好交在他們手裡;再說,回來難道 我一個人兒還在這山裡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時我短甚麼要甚麼,還 怕你老人家不給我弄麼?」鄧九公道:「就是這樣,你也得帶些隨身行李走呀。」 十三妹指著炕裡邊的東西說道:「你老人家看,那一條馬褥子,一個小包袱捲兒, 裡頭還包著二三十兩碎銀子,再就是那把刀,那頭驢兒,便是我的行李了。還要甚 麼?」鄧九公看他作的這等斬鋼截鐵,心裡想到昨日安老爺的話,真是大有見識, 暗暗的佩服。還要說話,褚大娘子生怕他父親一陣嘮叨露了馬腳,便攔他道:「你 老人家不用合他說了,他說怎麼好就怎麼好罷。我算纏不清我們這位小姑太太就完 了!」十三妹聽了,這才歡歡喜喜的把鑰匙交給褚大娘子收了。 說話間,聽得門外一陣喧嘩,原來是褚一官押了繩槓來了。只見他進門就叫道:「 老爺子,都來了,擱在那裡呀?」鄧九公道:「你把那大槓順在外頭,肩槓、繩子 、垫子都堆在這院子裡。你歇會子,咱們就作起來。」褚一官道:「還歇甚麼?大 短的天,歸著歸著咱們就動手啊。」說著出去,便帶著人把那些東西都搬進來。早 有在那裡幫忙的村婆兒們沏了一大壺茶擱在那裡。從來「武不善作」,鄧九公合褚 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盤上辮子,又在短衣上煞緊了腰,叫了四個人進來 捆那繩槓。褚一官料理前頭,鄧九公照應後面。那四個長工裡頭,有一個原是抬槓 的團頭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氣,認識鄧九公。便投在他莊上。只聽他說怎樣的安 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撒象鼻子,坐臥牛子,一口的抬槓行話。他翁婿兩 個也幫著動手。十三妹只合褚大娘子站在一邊閒話,看著那口靈,略無一分悲慼留 戀的光景。 卻說鄧九公、褚一官正在那裡帶了四個工人盤繩的盤繩,穿槓的穿槓,忙成一處。 只見一個莊客進來,望著褚一官說道:「少當家的,外頭有人找你老說話。」他爺 兒三個早明白是安老爺到了。只見褚一官一手揪著把繩,一腳蹬著槓,抬頭合那莊 客道:「有人找我說話,你沒看見我手裡做著活呢嗎?有甚麼話你叫他進來說不結 了!」莊客道:「不是這村兒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這個死心眼兒的,憑他 是那村兒,便是咱們東西兩莊的人,誰又沒到過這院子裡呢!」那莊客搖頭道:「 喂,也不是咱莊兒上的呀,是個遠路來的。」褚一官道:「遠路來的,誰呀?」莊 客道:「不認識他麼。我問他貴姓,他說你老見了自然知道。他還問咱老爺子來著 呢。」褚一官故意歪著頭皺著眉想道:「這是誰呢?他怎麼又會找到這個地方兒來 呢?」那莊客道:「誰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頭,又問道:「你看著是怎麼個人 兒呀?」那莊客道:「我看著只怕也是咱們同行的爺們,我見他也背著像老爺子使 的那麼個彈弓子麼。」褚一官又故作猜疑道:「你站住,同行裡沒這麼一個使彈弓 子的呀。」說著,隔著那座靈位,便叫了鄧九公聲。如今書裡且按下褚一官這邊, 再講那鄧九公。卻說他站在那棺材的後頭,看了兩個長工做活,越是褚一官這裡合 人說話,他那裡越吵吵得緊。一會兒又是這股繩打鬆了,一會兒又是那個扣兒繞背 弓了,自己上去攥著根繩子館那扣兒,用手煞了又煞,用腳踹了又踹,口裡還說道 :「難為你還衝行家呢,到底兒劣把頭麼!」褚一官只管合莊客說了那半日話,他 總算沒聽見。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問:「作嗎呀?」褚一官道: 「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道親裡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他揚著頭想了一想,說:「有 哇,走西口外的,在教的馬三爸,他使彈弓子。你這會子想起甚麼來了,問這話? 」 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沒聽見說嗎?」鄧九公道:「我只顧做活,誰聽見你們說 的是甚麼。」褚一官便故意把那莊客的話又向他說了一遍,他道:「不就是馬三爸 來了?」因問那莊客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兒了?」莊客道:「看著中個五十歲 光景。」 鄧九公道:「那就不對了。馬三爸比我小一輪,屬牛的,今年七十一;再說,他也 歇馬兩三年了,這一向總沒見他捎個書子來,這人還不知是有哇是沒了呢!」說著 ,又合那工人嚷道:「你那套兒打那麼緊,回來怎麼穿肩扛啊?」更不再合褚一官 答話。書中卻再按下鄧九公這邊,單表那十三妹。只見他呆呆的聽了半日,眼睛一 轉,像是打動了件甚麼心事。列公,從來俗語說的再不錯,道是:「無心人說話, 只怕有心人來聽。」何況是兩個有心的裝作個無心的彼此一答一合說話,旁邊聽話 的又本是個有心人,從無心中聽得心裡的一句話,憑他怎的聰明,有個不落圈套的 麼?所以姑娘起先聽著鄧九公、褚一官合那莊客三人說話,還不在意,不過睜著兩 隻小眼睛兒,不瞪兒不瞪兒的在一旁聽熱鬧兒。及至褚一官問出那句背著張彈弓的 話,鄧九公又問出一句那背彈弓的人約莫五十歲光景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因向 鄧九公道:「師傅,你老聽,這豈不是那個話來了麼?」鄧九公又裝了個楞,說: 「那話呀?」 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點子真悖晦了!我前日交給你老人 家那塊硯台的時候,怎麼說的?」鄧九公道:「是啊!要果然是這樁事,可就算來 的巧極了。一則那東西是你一件傳家至寶,我呢,如今又不出馬了,你走後我留他 也是無用,倒是你此番遠行帶去,是件當戧的傢伙。就只是這塊硯台,偏偏的我前 日又帶回二十八棵紅柳樹西莊兒上收起來了。如今人家交咱們的東西來,人家的東 西咱們倒一時交不出去,怎麼樣呢?」褚大娘子一旁說道:「那也不值甚麼,叫他 姐夫出去見見那個人,叫他把彈弓子留下,讓他到咱們東莊兒住兩天,等你老人家 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莊兒取那塊硯台給他,又有甚麼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說: 「有理。」鄧九公也合褚一官道:「也只好這樣。姑爺,你就去見見他,留下那弓 ,我不耐煩出去了。」褚一官便丟下這裡的事,忙著穿衣服戴帽子。姑娘笑道:「 一哥,你不用盡著打扮了,你只管見去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你們個親戚兒呢 !你收了那弓,可不必讓他進來。」褚一官道:「我的親戚兒?我從那裡來這麼一 門子親戚兒呀?」說著,穿戴好了,便出去見那人去了。 且住,這姑娘的這話又從何而來呢?當日他同安公子、張金鳳柳林話別的時候,原 說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華忠到後,打發華忠來送這彈弓,找著褚一官,轉 尋鄧九公取那硯台。這姑娘又素知華忠合褚一官的前妻是嫡親兄妹,如今聽說得這 送彈弓的正是個半百老頭兒,可不是華奶公是兀誰?因此鬧了這麼一句俏皮話兒。 自己想著,這是只有我一個人心裡明白,你們大家都在罈子衚衕呢! 誰想褚一官出去沒半盞茶時,依然空手回來。一進屋門,先擺手道:「不行!不行 !不但我不認得他,這個人來得有點子酸溜溜,還外帶著挺累贅。我問了問他,他 說姓尹,從淮安來,那弓合硯台倒說得對。及至我叫他先留下那弓,他就鬧了一大 篇子文縐縐,說要見你老人家。我說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說那怕他 就在樹蔭兒底下候一候兒都使得,一定求見。」姑娘一聽,竟不是華奶公,便向鄧 九公道:「不然你老人家就見見他去。」只聽鄧九公合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擱 在門兒外頭,把他約在這前廳裡,你且陪他坐著,等我作完了這點活出去。」褚一 官去後,不一時,這裡的槓也弄得停妥,鄧九公才慢慢的擦臉,理順鬍子,穿衣戴 帽。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問姑娘道:「你方才說這人怎的是我們的親戚?」姑娘道 :「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回來老爺子出去見他,咱們倒偷著 瞧瞧,到底是個甚麼人兒。」姑娘也無不可。 列公,這書要照這等說起來,豈不是由著說書的一張口,湊著上回的連環計的話說 ,有個不針鋒相對的麼?便是這十三妹,難道是個傀儡人兒,也由著說書的一雙手 愛怎樣耍就怎樣耍不成?這卻不然。這裡頭有個理,列公試想,這十三妹本是個好 動喜事的人,這其中又關著他自己一件家傳的至寶,心愛的兵器;再也要聽聽那人 交代這件東西,安公子是怎樣一番話;便褚大娘子不說這話,他也要去聽聽,何況 又從旁這等一挑逗,有個不欣然樂從的理麼? 閒話休提。卻說鄧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合褚大娘子躡足潛蹤的走到那前 廳窗後竊聽,又用簪子紮了兩個小窟窿望外看著。只見那人是個端正清奇不胖不瘦 的容長臉兒,一口微帶蒼白疏疏落落的鬍鬚,身穿一副行裝,頭上戴個金頂兒,桌 子上放著一個藍氈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他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 外的彈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心裡先說道:「這人生得這樣清奇厚重,斷不是個 下人。」正想著,便見褚一官指著鄧九公合那人說道:「這就是我們舍親鄧九太爺 。」只見那人站起身來。控背一躬,說:「小弟這廂有禮!」鄧九公也頂禮相還。 大家歸坐,長工送上茶來。 只聽鄧九公道:「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動問大名?仙鄉那裡?既承光降,怎的不到 舍下,卻一直尋到這裡?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便見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 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興人氏。合一位在旗的安學海安二爺是個至交朋 友。因他分發南河,便同到淮安,幫他辦辦筆墨。」說到這裡,鄧九公稱了一句, 說:「原來是尹先生!」 那人謙道:「不敢。」便說:「如今承我老東人合少東人安驥的托付,托我把這彈 弓送到九公你的寶莊,先找著這位褚一爺,然後煩他引進,見了尊駕,交還這張彈 弓,還取一塊硯台,並要向尊駕打聽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托我前去拜訪。不想 我到了二十八棵柳樹寶莊上一問,說這褚一爺搬到東莊兒上去了,連九公你也不在 莊上,說不定那日回來。及至跟尋到東莊,褚一爺又不在家。問他家莊客,又說有 事去了,不得知到那裡去,早晚一定回來,因是家下無人,不好留客,我就坐在對 門一個野茶館兒裡等候。只見道旁有兩個放羊的孩子,因為踢球,一個輸了錢,一 個不給錢,兩個打了個熱鬧喧闐。我左右閒著無事,把他兩個勸開,又給他幾文錢 ,就合他閒話。問起這羊是誰家的,他便指著那莊門說:『就是這褚家莊的。』我 因問起褚一爺那裡去了,他道:『跟了西莊兒的鄧老爺子進山,到石家去了。』我 一想,豈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況又同在一處。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說:『你兩個 誰帶我到山裡找他去,我再給你幾文錢。』他道怕丟了羊回去挨打,便將這山裡的 方向、村莊、路徑、門戶,都告訴明白我。我就依他說的,穿過兩個村子,尋著山 口上來。果然這山崗上有個小村,村裡果然有這等一個黑漆門,到門一問,果是石 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緣幸會!就請收明這張彈弓,把那塊硯台交付小弟 ,更求將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說明,我還要趕路。」 鄧九公道:「原來先生已經到了我兩家舍下,著實的失迎!這彈弓合硯台的話,說 來都對。只是那塊硯台卻一時不在手下,在我舍間收著。今日你我見著了,只管把 弓先留下,這兩天我老拙忙些個,不得回家,便請足下在東莊住兩天,等我的事一 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取那塊硯台,當面交付,萬無一失。那位姑娘的住處 ,你不必打聽,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裡,他也等閒不見外人。有甚麼話,告訴我 一樣。」 只見那尹先生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這話卻不敢奉命。我老少東人交付我這 件東西的時候,原說憑弓取硯,憑硯付弓。如今硯台不曾到手,這弓怎好交代?」 鄧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雖是初交,你外面詢一詢,鄧某也頗頗的有些微 名。況我這樣年紀,難道還賺你這張彈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謂也。這張 彈弓我東人常向我說起,就是方才提的這位十三妹姑娘的東西。這姑娘是一個大孝 大義至仁至勇的豪傑,曾用這張彈弓救過他全家的性命,因此他家把這位姑娘設了 一個長生祿位牌兒,朝夕禮拜,香花供養,這張彈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面。是這等 的珍重!因看得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這東西托付於我。『士為知己者用』 ,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層小心。再說,我同我這東人一路北來,由大道分手的時節, 約定他今日護著家眷投茌平悅來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這樁事體 ,今晚還要趕到店中相見。不爭我在此住上兩天,累他花費些店用車腳還是小事, 可不使他父子懸望,覺得我作事荒唐?如今既是那硯台不在手下,我倒有個道理: 小弟此來,只愁見不著二位,既見著了,何愁這兩件東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暫且告 辭,趕回店中說明原故。我們索性在悅來店住下,等上兩天,等九太爺你的公忙完 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寶莊相見,將這兩件東西當面交代明白。這叫作『一手 托兩家,耽遲不耽錯』。 至於那十三妹姑娘的住處,到底還求見教。」說罷,拿起那帽罩子來,就有個匆匆 要走的樣子。 姑娘在窗外看見,急了。你道他急著何來?書裡交代過的,這張弓原是他刻不可離 的一件東西,止因他母親已故,急於要去遠報父仇,正等這張弓應用,卻不知安公 子何日才得著人送還,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給鄧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動身,這個 東西送上門來,楚弓楚得,豈有再容他已來復去的理?因此聽了那尹先生的話,生 怕鄧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說道:「九師傅,莫放那先生走,待我自己出來見他。 」不想這第一寶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壓著了! 鄧九公正在那裡說:「且住,我們再作商量。」聽得姑娘要自己出來,便說:「這 更好了,人家本主兒出來了。」說著,十三妹早已進了前廳後門。那尹先生站起來 ,故作驚訝問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見雖然出落得花 容月貌,好一似野鶴閒雲,那小時節的面龐兒還倣佛認得出來,一眼就早看見了他 左右鬢角邊必正的那兩點硃砂痣。鄧九公指了姑娘道:「這便是先生你方才問的那 位十三妹姑娘。」 那先生又故作驚喜道:「原來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無意中見著這位脂 粉英雄,巾幗豪傑,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這樣湊巧,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 官笑道:「怎麼『也在此』呢,這就是人家的家麼。」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 原來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聽那放羊的孩子說甚麼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個姓石的 人家。--既是見著姑娘,這事有了著落,不須忙著走了。」說罷,便向姑娘執手 鞠躬行了個半禮,姑娘也連忙把身一閃,萬福相還。 那尹先生道:「我東人安家父子曾說,果得見著姑娘,囑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說他 現因護著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京,還要親來拜謝。他又道姑娘是位施 恩不望報的英雄,況又是輕年閨秀,定不肯受禮;說有位尊堂老太太,囑我務求一 見,替他下個全禮,便同拜謝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內堂,望姑娘叫人通報一聲 ,容我尹其明代東叩謝。」姑娘聽了這話,答道:「先生,你問家母麼?不幸去世 了。」尹先生聽了,先跌一跌腳,說道:「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東人 父子一片誠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這位老太太安榮尊養,略盡他答報的心!如今 他老人家倒先辭世,姑娘你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處答報?不信我尹其明連一拜之緣 也不曾修得!也罷,請問尊堂葬在那裡?待我墳前一拜,也不枉走這一蕩。」 姑娘才要答言,鄧九公接口道:「沒下葬呢,就在後堂停著呢。」尹先生道:「如 此,就待我拿了這張彈弓,靈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東人的話。」說著,往裡就走 。姑娘忙攔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門不敢當此大禮。」說完了,搭撒著兩個眼 皮兒,那小臉兒繃的比貼緊了的笛膜兒繃的還緊。鄧九公把鬍子一綽,說:「姑娘 ,這話可不是這麼說了。俗語怎麼說的?『有錢難買靈前弔』。這可不當作兒女的 推辭。再說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也得讓他交得過排場去。」 說著,便叫褚一官道:「來,你先去把香燭點起來,姑娘也請進去候著還禮。等裡 頭齊備了,我再陪進去。」姑娘一想,彈弓是來了,就讓他進去靈前一拜何妨。應 了一聲,回身進去。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預備香燭。這個當兒,鄧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把安老爺肩上拍 了一把,又攏著四指,把個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得直挺挺的,滿臉是笑,卻口無一言 。言外說:「你真是個好的!都被你料估著了!」 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只見裡面是小 小的三間兩卷房子,前一捲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捲一明兩暗,前後 捲的堂屋卻又通連,那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靈右,候著還禮。早見那褚 大娘子站在他身後照料。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盒。老爺恭恭敬敬的拈 了三撮香,然後褪下那張彈弓,雙手捧著,含了兩胞眼淚,對靈祝告道:「阿,老 ……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裡早有些不耐 煩起來。心裡說道:「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症候,他這滿口裡不倫不類祝贊的是些 甚麼?他又從那裡來的這副急淚?好不著要!」 可憐姑娘那裡知安老爺此刻心裡的苦楚!大凡人生在世,挺著一條身子,合世界上 恒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來,這「 喜怒哀樂」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 性;發皆中節,便是人情。世上沒下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離了天性人 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遠了。這顆豆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不斷跳不出 這兩句話去。 安老爺是個天性人情裡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他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合他祖 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他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著他一個女孩兒家,一身落魄 ,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的了。所以未從開口,先說了一個「阿」字的發語詞,緊 接一個「老」字,意思要叫「老弟婦」,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 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他「老弟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的 稱他聲「老弟婦」,這姑娘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緊接 著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我安學海」,一想,更使不得。這一個真名道出來 ,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 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個字母,就跟著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阿」字, 接了個「唏,唏,唏,唏」,和了個唏噓悲切之聲。連忙改說:「我尹其明受了我 老少東人的托付,來尋訪令愛姑娘,拜謝老太太,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我東 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著他父子安學海、安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 多肺腑之談。不想老太太你先騎鶴西歸,叫我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 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罷,把那張彈弓供 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湧。姑娘還著禮,暗道:「他可叨 叨完了!彈弓兒是留下了,這大概就沒甚麼累贅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來。」 誰想這個當兒,偏偏的走過一個禮儀透熟的禮生來,便是褚大娘子,把他攙了一把 ,說:「姑娘,起來朝上謝客。」不由分說,攙到當地,又拉了一個坐褥,鋪在地 下,說:「尹先生,我們姑娘在這裡叩謝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頭去。那先生連 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這是因為他是替死者磕 頭,不但不敢答,並且不敢受。是個極有講究的古禮。姑娘磕頭起來,正等著送客 ,這個當兒,可巧又走過一個積伶不過的茶司務來,便是褚一官。手裡拿著一個盤 兒,托著三碗茶,說:「尹先生,我們姑娘是孝家,不親遞茶了。」他便把尹先生 的一碗安在西間南炕炕桌上首,下首又給鄧九公安了一碗,還剩一碗,說:「姑娘 ,這裡陪。」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姑娘此時無論怎樣,斷不好說:「你們外 頭喝茶去罷。」怎當那鄧九公又盡在那邊讓先生上坐,只見那先生並不謙讓,轉過 去坐定。開口便問道:「這位老太太想是早過終七了?」鄧九公道:「那裡,等我 算算。」說著,屈著指頭道:「五兒、六兒、七兒、八兒、九兒,今日才第五天, 明日伴宿,後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鄧九公何必合他絮煩這些話,只見那先 生望著姑娘,把眼神兒一足,說:「難道今日是第五天?我聞古禮『殮而成服,既 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況且大殮已經五天,又斷不至於作不 成一領孝服,這姑娘怎的不穿孝?」 罷了,姑娘心裡真沒防他問到這句,又不肯說:「我因為忙著要去報仇,不及穿孝 。」尤其不好說:「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風俗向來如此。」那先生說 道:「喂,豈有此理!雖說『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冠婚喪祭,各省不得一樣 ,這兒女為父母成服,自天子以至庶人,無貴賤,一也。怎講到『此地向來如此』 起來?」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隨鄉兒入鄉兒了。」那先生道:「 呀呸!更豈有此理!縱說這窮山僻壤不知禮教,有了姑娘你這等一個人在此,正該 作個榜樣,化民成俗,怎生倒講起『隨鄉入鄉』的話來?這等看來,『聞名不如見 面』這句話,古人真不我欺。據我那小東人說得來十三妹姑娘怎的個孝義,怎的個 英雄,我那老東人以耳為目,便輕信了這話。而今如此,據我尹其明看了,也只不 過是個尋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四海交遊,何嘗輕易禮下於人?今日倒 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東人,你好沒胸襟,沒眼力!累我枉走這一蕩! 咦,我尹其明此番來得差矣!」 列公,你看十三妹那等俠氣雄心兼人好勝的一個人,如何肯認「尋常女子」這個名 目?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著要萬分慎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權宜,其 實為去報仇所以才不穿孝,兩樁事仍是一樁事,只因說不出口,轉覺對不住人,卻 又一片深心,打了個「呼牛亦可,呼馬亦可」的主意,任是誰說甚麼,我只拿定主 意,幹我的大事去。不想這位尹先生是話不說,單單的輕描淡寫的給加上了「尋常 女子」這等四個大字,可斷忍耐不住了。只見他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兒一挺,才 待說話。不防這邊嘡的一聲把桌子一拍,鄧九公先翻了,說:「喂,尹先生!你這 人好沒趣呀!拿了一張彈弓子,我說留下,你又不留;你說要走,你又不走,倒像 誰要拐你的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兒出來了,你交了你的彈弓子就完了事了,又替你 東人參的是甚麼靈!是我多了句嘴,讓你進來。人家謝客遞茶讓坐,是人家孝家的 禮數,你是會的,就該避出去;不出去,坐下也罷了。人家穿孝不穿孝,可與你甚 麼相干?用你冬瓜茄子、陳穀子爛芝麻的鬧這些累贅呀!」那尹先生道:「我講的 是禮,禮設天下。大凡於禮不合,天下人都講得。難道我到了你們這不講禮的地方 ,也『隨鄉入鄉』,跟你們不講禮起來不成?」 一句話,鄧九公索興站起來了,說:「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 口剗,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乾的,不過一個坐著的奴才罷咧,你可切莫拿出 你那外府州縣衙門裡的吹六房詐三班的款兒來。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頓精拳 頭去!」那先生聽了,安然坐在那裡不動。只見他揚著個臉兒,望了鄧九公道:「 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妄稱作英雄豪傑,卻也頗頗見過幾個英 雄豪傑。今日因這樁事、這句話領你這頓拳頭,倒也見得過天下的英雄豪傑!」說 著,把脖頸兒一低,膀根兒一松,說:「領教!」 姑娘在旁一看,說:「這是塊魔,不可合他蠻作!」因攔鄧九公道:「師傅,不必 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他兩拳也不值一笑。況他以禮而來,尤其不可使他 藉口。他既滿口的講禮,你我便合他講禮,等他講不過禮去,再給他個利害不遲。 」鄧九公道:「姑娘,你不見是我讓進他來的嗎,他這裡叫我受著窄呢麼!」一面 說著,一面依舊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隻大寬的袖子搧著,就氣得他喲,咈哧咈 哧的,真作了個「手眼身法步」一絲不漏! 姑娘勸住了鄧九公,也就歸坐。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見他手捻著幾根小鬍子兒, 微微而笑。姑娘納著氣從容問道:「尹先生,我先請教,你從那處見得我是個『尋 常女子』?」那先生道:「『尋常』者,對『英雄豪傑』而言也。英雄豪傑本於忠 孝節義,母死不知成服,其為孝也安在?這便叫作『尋常女子』。」姑娘聽了這話 ,口裡欲待不合他辯,爭奈心裡那點兼人好勝的性兒不准不合他辯,便又問道:「 我再請教,這盡孝的上頭,父親、母親那一邊兒重?」尹先生沉吟一會,道:「『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這話卻又有兩講。」 姑娘道:「怎的個兩講呢?」尹先生說:「你們女子有同母親共得的事,同父親共 不得;有合母親說得的話,合父親說不得。這叫作『父道尊,母道親』。看得親, 自然看得重。據此一說,未免覺得母親重。」姑娘道:「那一說呢?」尹先生道: 「一個人有生母,便許有繼母,有嫡母,便許有庶母,推而至於養母、慈母,事非 常有。只這生、繼、嫡、庶,皆母也,所謂坤道也,地道也。講到父親,天道也, 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廣生,看得大,更該看得重。據此一說,自然應是父親更 重。」 姑娘道:「你原來也知道父親更重。我還要請教,這盡孝的事情上頭,為親穿孝, 為親報仇,那一樁要緊?」尹先生連忙答道:「這何消問得?自然是報仇要緊。拿 為親穿孝論,假如遇著軍事,正在軍興旁午,也只得墨絰從戎,回籍成服;假如身 在官場,有個丁憂在先,聞訃在後,也只得聞訃成服。便是為人子女,不幸遇著大 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難道釋服後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終身 慕父母,以至裡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便不穿那身孝,他心裡 又何嘗一時一刻忘了那個『孝』字?所以叫作『喪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 終身未嘗『內除』也,這是被終身無穿無盡有工夫作的事。至於為親報仇,所謂『 父仇不共戴天』,豈容片刻隱忍?但得個機會,正用著那『守如處女,出如脫兔』 的兩句話,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間間不容髮,否則機會一失,此生還怎生補行 得來?豈不是終天大恨?何況這報仇正是盡孝,自然報仇更加要緊。」 姑娘道:「原來你也知道報仇更加要緊!這等說起來,我還不至於落到個『尋常女 子』。」尹先生道:「這話我就不解了,難道姑娘這等一個孝義女子,還有人合姑 娘結仇不成?」姑娘這個當兒,一肚子的話是倒出來了,「尋常女子」四個字是擺 脫開了,理是抓住了,憑他絮絮的問,只鼓著個小腮幫子兒,一聲兒不哼。 問來問去,把個鄧九公問煩了,說道:「我真沒這麼大工夫合你說話,不說罷,我 又憋的慌。人家這位姑娘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報得。如今不幸他老太 太去世了,故此他顧不得穿孝守靈,到了首七葬母之後就要去報仇。這話你明白了 ?」尹先生道:「哦,原來如此。這段隱情我尹其明那裡曉得!只是我還要請教, 姑娘這等一身本領,這仇人是個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多大膽敢來合姑娘作對? 」鄧九公道:「這個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見你二位的稱呼,有 個師生之誼,豈有不知之理?」鄧九公道:「我不能像你,相干的也問,不相干的 也問;問得的也問,問不得的也問。人家報仇,與我無干。我沒問,我不知道!」 尹先生道:「報仇的這樁事,是樁光明磊落見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須這等狗盜雞鳴 遮遮掩掩?況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風聲,任他怎的個心 機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這仇才報得痛快。這位鄧老翁大約是年紀來了,暮氣至 矣,也未必領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這仇人的姓名說與尹其明聽聽,大家痛快痛 快。」 正經姑娘此時依然給他個老不開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進話去了。無奈聽著他這 幾句話來得高超,且暗暗有個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動了個不服氣。便冷笑了一聲, 道:「我的仇人與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說了他的姓名,你聽了,也不過把舌頭 伸上一伸,頸兒縮上一縮,又知道他何用!」那尹先生搖著頭道:「姑娘,你也莫 過逾小看了我尹其明。我雖不拈長槍大戟,不知走壁飛簷,也頗頗有些肝膽。或者 聽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縮頸,轉給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籌之謀,也不見得 。」姑娘道:「惹厭!」 那尹先生聽到「惹厭」兩個字,他轉呵呵大笑,說:「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說,倒等 我尹其明索興惹你一場大厭,替你說出那仇人的姓名來,你可切莫著惱。」姑娘聽 他說的這等離離奇奇、閃閃爍爍,倒不免有些疑忌起來,道:「你說!」那尹先生 疊兩個指頭說道:「你那仇人,正是現在經略七省掛九頭鐵獅子印禿頭無字大將軍 紀獻唐!你道我說的錯也不錯?」 他說完這句,定睛看著那十三妹姑娘,要看他個怎生個動作。只見那十三妹不聽這 話猶可,聽了這話,腮頰邊起兩朵紅雲,眉宇間橫一團清氣,一步跨上炕去,拿起 那把雁翎寶刀,拔將出來,翻身跳在當地,一聲斷喝,說道:「咄!你那人聽者! 我看你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紀獻唐那賊的私人!不曉得在那裡怎生賺 得這張彈弓,喬妝打扮,前來探我的行藏,作個說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須得生著 耳朵,也要打聽打聽你姑娘可是怕你來探的,可是你說得動的?你快快說出實話, 我還佛眼相看;少若遲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這三間小小茆簷,任你闖得進來 ,叫你飛不出去!」這正是: 不曾項下解金鈴,早聽山頭哮虓虎。 要知那十三妹合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

  這回書接連上回,講得是十三妹他見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他仇人紀獻唐姓名,心下一想:「我這事自來無人曉得,縱然有人曉得,紀獻唐那廝勢燄熏天,人避他還怕避不及,誰肯無端的扐這虎鬚,提著他的名字來問這等不相干的閒事?」   又見那尹先生言語之間雖是滿口稱揚,暗中卻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紀獻唐放他母女不過,不知從那裡怎生賺了這張彈弓,差這人來打聽他的行藏,作個說客。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登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那把刀在手裡,便要取那假西賓的性命。不想這著棋可又叫安老爺先料著了!   鄧九公是昨日合老爺搭就了的伏地釦子,見姑娘手執倭刀站在當地,指定安老爺大聲斷喝,忙轉過身來,兩隻胳膊一橫,迎面攔住,說道:「姑娘,這是怎麼說?你方才怎麼勸我來著?」正在那裡勸解,褚大娘子過來,一把把姑娘扯住,道:「這怎麼索興刀兒槍兒的鬧起來了?我也不知道你們這些甚麼『紀獻兒唐』啊『灌餡兒糖』的事,憑他是甚麼糖,也得慢慢兒的問個牙白口清再說呀!怎麼就講拿刀動杖呢?就讓你這時候一刀把他殺了,這件事難道就算明白了不成?貓鬧麼!坐下啵!」說著,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個座上坐下。姑娘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後壁子眼前,看了看,右邊有根桌棖兒礙著手,便提起來回手倚在左邊。鄧九公便去陪植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張羅換茶。   這個當兒,姑娘提著一副眼神兒,又向那先生喝了一聲道:「講!」那先生且不答話,依然坐在那裡乾笑。姑娘道:「你話又不講,只是作這等狂態,笑些甚麼?快講!」尹先生道:「我不笑別的,我笑你倒底要算一個『尋常女子』。「鄧九公道:「喂,先生!你這也來得過逾貧了,怎麼這句又來了呢?」   那先生也不合他分辯,望著十三妹道:「你未從開口說這句話,心裡也該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給他是何等威權!他自己是何等腳色!況他那裡雄兵十萬,甲士千員,猛將如雲,謀臣似雨。慢說別的,只他那幕中那幾個參謀,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韜路,廣有機謀;就便他帳下那班奔走的健兒,也是一個個有飛空躡壁之能,虎跳龍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個來不了了事?單單的要用著我這等一個推不轉搡不動的尹其明?只這些小機關你尚且見不到此,要費無限狐疑,豈不可笑!」   姑娘聽了這話,低頭一想:「這裡頭卻有這麼個理兒。我方才這一陣鬧,敢是鬧的有些孟浪。然雖如此,我輸了理可不輸氣,輸了氣也不輸嘴。且翻打他一耙,倒問他!」因問道:「你既不是那紀賊的私人,怎的曉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說個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問我怎麼曉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說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這句話,姑娘要簡捷著答應一個字「是」就完了,那不又算輸了氣了嗎?他便把話變了個相兒,倒問著人家說:「是便怎麼樣?」那先生道:「我說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談;既然是他,這段仇你早該去報,直等到今日,卻是可惜報得遲了。我勸你早早的打斷了這個念頭。你若不聽我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裡,莫講取不得他的首級,就休想動他一根毫毛。這等的路遠山遥,可不白白的吃一場辛苦?」姑娘道:「嗯,那紀賊就被你說的這等利害,想就因你講的他那等威權,那等腳色,覺得我動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這樣志氣,那怕他怎樣的威權,怎樣的腳色?」姑娘又道:「然則便因你說的他那猛將如雲,謀臣似雨,覺得我動不得他?」   先生道:「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領,又那怕他甚麼猛將,甚麼謀臣?我方才攔你不必吃這場辛苦,不是說怕你報不了這仇,是說這仇用不著你報,早有一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蓋世英雄替你報了仇去了。」姑娘道:「夢話!我這段冤仇從來不曾向人提過,就我這師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說起,外人怎的得知?況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負不凡,把天下英雄一筆抹倒。要知泰山雖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還有渤海。我若說起這位英雄來,只怕你倒要嚇得把舌頭一伸,頸兒一縮哩!」   姑娘聽了這話,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間有這等人,我怎的會不曉得?我且聽聽他端的說出個甚麼人來,有甚對證,再合他講。」便道:「我倒要聽聽這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英雄。」   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穩著。我說的這位蓋世英雄,便是當今九五之尊飛龍天子。」姑娘聽了,從鼻子裡笑了一聲,說:「豈有此理!尤其夢話!萬歲爺怎的曉得我有這段奇冤,替我一個小小民女報起仇來?」尹先生道:「你要知這話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評書。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演說一番,你聽了才知我說的不是夢話。」姑娘此刻只管心裡不服氣,不知怎的,耳朵裡聽了這一路的話,覺得對胃脘,漸漸臉兒上也就和平起來,口兒裡也就乖滑起來。陪了個笑兒,叫了聲「先生」,說:「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煩,詳細說與我們知道。」   列公,你大家卻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說的這段話,認作個掇騙十三妹的文章。這紀獻唐卻實實的是個有來處來的人。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壞了兒女心腸,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沒去處去。這其中還括包著一個出奇的奇人作出來的一樁出奇的事,並且還不是無根之談。說起來真個抵得一回評話,只是這回評話的彎子可繞遠了些。列公,且莫急急慌慌的要聽那十三妹到底怎的個歸著,待說書的把紀獻唐的始末原由演說出來,那十三妹的根兒、蒂兒、枝兒、葉兒,自然都明白了。   你道這話從何說起?原來書中表的那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鐵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他也是漢軍人氏。他的太翁紀延壽,內任侍郎,外任巡撫。後來因這紀獻唐的累次軍功,加銜尚書,晉贈太傅,人稱他是紀太傅。這紀太傅生了兩個兒子,長名紀望唐,次名紀獻唐。紀獻唐也生兩個兒子,一名紀成武,一名紀多文。那紀望唐自幼恪遵庭訓,循分守理,奮志讀書。那紀獻唐,當他太夫人生他這晚,忽然當院裡起了一陣狂風,那風刮得走石飛砂,偃草拔木,連門窗戶壁都撼得岌岌的要動。風過處,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見一隻弔睛白額黑虎撲進房來,吃了一驚,恰好這紀獻唐離懷落草。收生婆收裹起來,只聽他哭得聲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   到了五六歲上,識字讀書,聰明出眾,只是生成一個杰驁不馴的性子,頑劣異常。淘氣起來,莫說平人說他勸他不聽,有時父兄的教訓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歲,紀太傅便送他到學房隨哥哥讀書。那先生是位老儒,見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誦,到十一二歲便把經書念完,大是穎悟,便叫他隨了哥哥聽著講書。只是他心地雖然靈通,性情卻欠淳靜,才略略有些知覺,便要搬駁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問得無話可講。   一日,那先生開講《中庸》,開卷便是「天命之謂性」一章。先生見了那沒頭沒腦辟空而來的十五個大字,正不知從那裡開口才入得講這「中庸」兩個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頭的講章,照著那講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講完。他便問道:「先生講的『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這句話,我懂了。下面『於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五常健順之德』,難道那物也曉得五常仁、義、禮、智、信不成?」先生瞪著眼睛向他道:「物怎麼不曉得五常?那羔跪乳、烏反哺豈不是仁?獬觸邪、鶯求友豈不是義?獺知祭、雁成行豈不是禮?狐聽冰、鵲營巢豈不是智?犬守夜、雞司晨豈不是信?怎的說得物不曉得五常!」   先生這段話本也誤於朱注,講得有些牽強。他便說道:「照先生這等講起來,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說到『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難道那禽獸也曉得禮樂刑政不成?」一句話把先生問急了,說道:「依注講解,只管胡纏!人為萬物之靈,人與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麼分別?」他聽了哈哈大笑,說:「照這等講起來,先生也是個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個『老物兒』,你答應不答應?」先生登時大怒,氣得渾身亂抖,大聲喊道:「豈有此理!將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界尺來,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奪過來,扔在當地,說道:「甚嗎?你敢打二爺?二爺可是你打得的?照你這樣的先生,叫作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僱得來。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腳!」吧,照著那先生的腿窪子就是一腳,把先生踢了個大仰腳子,倒在當地。紀望唐見了,趕緊攙起先生來,一面喝禁:「兄弟,不得無禮!」只是他那裡肯受教?還在那裡頂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辭館了!」   正然鬧得煙霧塵天,恰巧紀太傅送客出來聽見。送客走後,連忙進書房來,問起原由,才再三的與先生陪禮,又把兒子著實責了一頓,說:「還求先生以不屑教誨教誨之。」那先生搖手道:「不,大人,我們賓東相處多年,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晚生也不願是這等不歡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單叫這大令郎作我個『陳蔡及門』,你這個二令郎憑你另請高明。倘還叫他『由也升堂』起來,我只得『不脫冕而行矣』!」   紀太傅聽說,無法,便留紀望唐一人課讀,打算給紀獻唐另請一位先生,叫他弟兄兩個各從一師受業。但是為子擇師這樁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紀太傅每日上朝進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內堂,照應不到外面的事,這個當兒,那紀獻唐離開書房,一似溜了韁的野馬,益發淘氣得無法無天。   紀府又本是個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個,他便把這般孩子都聚在一處,不是練著揮拳弄棒,便是學著打仗衝鋒。大家頑耍。   那時國初時候,大凡旗人家裡都還有幾名家將,與如今使僱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將也都會些撂跤打拳、馬槍步箭、桿子單刀、跳高爬繩的本領,所以從前征噶爾旦的時候,曾經調過八旗大員家的庫圖扐兵(滿語:牽馬的奴僕。),這項人便叫作「家將」。紀府上的幾個家將裡面有一名教師,見他家二爺好這些武藝,便逐件的指點起來。他聽得越發高興,就置辦了許多桿子單刀之類,合那群孩子每日練習。又用磚瓦一堆堆的堆起來,算作個五花陣、八卦陣,雖說是個頑意兒,也講究個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錯,怎的明增暗減,背孤擊虛,教那些孩子們穿梭一般演習,倒也大有意思。他卻搬張桌子,又摞張椅子,坐在上面,腰懸寶劍,手裡拿個旗兒指揮調度。但有走錯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針,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沒,沒一個不聽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頑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裡愛馬。他那愛馬也合人不同,不講毛皮,不講骨格,不講性情,專講本領。紀太傅家裡也有十來匹好馬,他都說無用,便著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馬來看。他那相馬的法子也與人兩道,先不騎不試,止用一個錢扔在馬肚子底下,他自己卻向馬肚子底下去揀那個錢,要那馬見了他不驚不動,他才問價。一連拉了許多名馬來看,那馬不是見了他先踶蹷咆哮的閃躲,便是嚇得週身亂顫,甚至嚇得撒出溺來。   這日他自己出門,偶然看見拉鹽車駕轅的一匹鐵青馬,那馬生得來一身的捲毛,兩個繞眼圈兒,並且是個白鼻樑子,更是渾身磨得純泥稀爛。他失聲道:「可惜這等一個駿物埋沒風塵!」也不管那車夫肯賣不肯,便唾手一百金,硬強強的頭來。   可煞作怪,那馬憑他怎樣的摸索,風絲兒不動。他便每日親自看著,刷洗喂養起來。那消兩三個月的工夫,早變成了一匹神駿。他日後的軍功就全虧了這匹馬,此是後話。   卻說紀太傅好容易給他請著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處書房,送他上學。不上一月,那先生早已辭館而去。落後一連換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個,那一個還是跑的快,才沒挨打。因此上前三門外那些找館的朋友聽說他家相請,便都望影而逃。那紀太傅為了這事正在煩悶,恰好這日下朝回府,轎子才得到門,轉正將要進門,忽見馬台石邊站著一個人,戴一頂雨纓涼帽,貫著個純泥滿鏽的金頂,穿一件下過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邊兒的天青羽紗馬褂子,腳下一雙破靴,靠馬台石還放著一個竹箱兒,合小小的一捲鋪蓋、一個包袱。那人望著太傅轎旁,拖地便是一躬。轎夫見有人參見,連忙打住杵桿。太傅那時正在工部侍郎任內,見了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員,吩咐道:「你想是個解官,我這私宅向來不收公事,有甚麼文批衙門投遞。」那人道:「晚生身列膠癢,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來瞻謁。倘大人不惜階前盈尺之地,進而教之,幸甚。」   那太傅素日最重讀書人,聽見他是個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門外下了轎。吩咐門上給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進來。讓到書房待茶,分賓主坐下。因問道:「先生何來?有甚見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顧名綮,別號肯堂,浙江紹興府會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無心進取。偶然游到帝都,聽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說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師課讀。晚生也曾囑人推薦,無奈那些朋友都說這個館地是就不得的。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學那毛遂自薦。倘大人看我可為公子之師,情願附驥,自問也還不至於屍位素餐,誤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請不著先生,又見他雖是寒素,吐屬不凡,心下早有幾分願意,便道:「先生這等翩然而來,真是倜儻不群,足占抱負。只是我這第二個豚犬,雖然天資尚可造就,其頑劣殆不可以言語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請問尊寓在那裡?待弟明日竭誠拜過,再訂吉期,送關奉請。」顧肯堂道:「天下無不可化育的人材,只怕那為人師者本無化育人材的本領,又把化育人材這樁事看成個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難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過三五年,晚生定要把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業。只是此後書房功課,大人休得過問。至於關聘,竟不消拘這形跡,便是此後的十脡兩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個黃道吉日,請大人吩咐一個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進來,便可開館。又何勞大人枉駕答拜!」   紀太傅聽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掃書房,安頓行李,收拾酒飯,預備贄儀,就著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書房,立刻叫紀獻唐穿衣出來拜見。一時擺上酒席,太傅先遞了一杯酒,然後才叫兒子遞上贄見拜師。顧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禮,便道:「大人請便,好讓我合公子快談。」紀太傅又奉了一揖,說:「此後弟一切不問,但憑循循善誘。」說罷,辭了進去。   那紀獻唐也不知從那裡就來了這等一個先生,又見他那偃蹇寒酸樣子,更加可厭。方才只因在父親面前,勉循規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飯,便問道:「先生,你可曉得以前那幾個先生是怎樣走的?」顧肯堂道:「聽說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紀獻唐道:「可又來!難道你是個不怕打的不成?」顧肯堂道:「我料公子決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約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討打的原故,不過為著書房的功課起見。此後公子歡喜到書房來,有我這等一個人磨墨拂紙,作個伴讀,也與公子無傷;不願到書房來,我正得一覺好睡,從那裡討你的打起?」紀獻唐道:「倒莫看你這等一個人,竟知些進退!」   說著,帶了幾個小廝早走的不知去向。從此他雖不似往日的橫鬧,大約一月之間也在書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內卻在書房作不得一時半刻。   這天正遇著中旬十五六,天氣晴明,晚來絕好的一天月色。他便帶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裡,拉了一匹剗馬,著個人拉著,都教那些小廝騙馬作耍。有的從老遠跑來一縱身就過去的,有的打著踢級轉著紡車過去的,有的兩手扶定迎鞍後胯豎起直柳來翻身踅過去的。他看著大樂。   正在頑的高興,忽然一陣風兒送過一片琵琶聲音來,那琵琶彈得來十分圓熟清脆。他聽了道:「誰聽曲兒呢?」一個小小子見問,咕咚咚就撒腳跑了去打探,一時跑回來說:「沒人聽曲兒,是新來的那位顧師爺一個人兒在屋裡彈琵琶呢。」   紀獻唐道:「他會彈琵琶?走,咱們去看看去。」說著,丟下這裡,一窩蜂跑到書房。   顧肯堂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琵琶讓坐。他道:「先生,不想你竟會這個頑意兒,莫放下,彈來我聽。」那顧肯堂重新和了弦彈起來。彈得一時金戈鐵馬破空而來,一時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樂得手舞足蹈,問道:「先生,我學得會學不會?」   先生道:「既要學,怎有個不會!」就把怎的撥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宮、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呂、六律,怎的推手向外為琵、合手向內為琶,怎的為挑、為弄、為勾、為撥。--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隨了一個心,不曾一刻少閒。   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浔陽夜月》,以至兩音板兒、兩音串兒、兩音《月兒高》、兩套令子、《松青》、《海青》、《陽關》、《普安咒》、《五名馬》之類,按譜徵歌,都學得心手相應。及至會了,卻早厭了,又問先生還會甚麼技藝。先生便把絲弦、竹管、羯鼓、方響各樣樂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竅通百竅通,會得更覺容易。漸次學到手談、象戲、五木、雙陸、彈棋,又漸次學到作畫、賓戲、勾股、占驗,甚至鎸印章、調印色,凡是他問的,那先生無一不知,無一不能。他也每見必學,每學必會,每會必精,卻是每精必厭。然雖如此,卻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書房門。   一日,師生兩個正閒立空庭,望那鉤新月。他又道:「這一向悶得緊,還得先生尋個甚麼新色解悶的營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悶的本領都被公子學去了,那裡再尋甚麼新的去?我們『教學相長』,公子有甚麼本領,何不也指點我一兩件?彼此頑起來,倒也解悶。」紀獻唐道:「我的本領與這些頑意兒不同。這些頑意兒盡是些雕蟲小技,不過解悶消閒;我講得是長槍大戟東蕩西馳的本領。先生你那裡學得來!」先生道:「這些事我雖不能,卻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見獵心喜,竟領會得一兩件也不見得。」他聽了道:「先生既要學,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槍棒上卻沒眼睛,可不曉得甚麼叫作師生,傷著先生不當穩便,明日卻作來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難道將來公子作了大將軍,遇著那強敵壓境,也對他說『今日天晚,不當穩便』不成?」   他聽先生這等說,更加高興。便同先生來到箭道,叫了許多家丁把些兵器搬來,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紮一回桿子,再合那些家丁們比試了一番,一個個都沒有勝得他的。他便對了那先生得意洋洋賣弄他那家本領。   顧先生說:「待我也學著合公子交交手,頑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見笑!」紀獻唐看著他那等拱肩縮背擺擺搖搖的樣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學,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懷裡一攏,右手向右一橫,亮開架式,然後右腳一跺,抬左腳一轉身,便向顧先生打去,說:「著打!」   及至轉過身來向前打去,早不見了顧先生。但覺一件東西貼在辮頂上,左閃右閃,那件東西只擺脫不開;溜勢的才撥轉身來,那件東西卻又隨身轉過去了。鬧了半日,才覺出是顧先生跟在身後,把個巴掌貼在自己的腦後,再也躲閃不開,擺脫不動。怄得他想要翻轉拳頭向後搗去,卻又搗他不著。便回身一腳飛去,早見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綽,正托住他的腳跟,說道:「公子,我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這等打法,倒是頑頑桿子罷!」   這要是個識竅的,就該罷手了。無奈他一團少年盛氣,那裡肯罷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慣的那桿兩丈二長的白蠟桿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顧先生道:「來!來!來!」顧先生笑了一笑,也揀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裡。兩下裡桿梢點地,顧先生道:「且住,顛倒你我兩個,沒啥意思,你這些管家既都會使傢伙,何不大家頑著熱鬧些?」   紀獻唐聽了,便挑了四個能使桿子的,分在左右,五個人「哈」了一聲,一齊向顧先生使來。顧先生不慌不忙,把手裡的桿子一抖,抖成一個大圓圈,早把那四個家丁的桿子撥在地下,那四人捂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紀獻唐看見,往後撤了一步,把桿子一擰,奔著顧先生的肩胛向上挑來。顧先生也不破他的桿子,只把右腿一撒,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紀獻唐那條桿子早從他脊樑上面過去,使了個空。他就跟著那桿子底下打了個進步,用自己手裡的桿子向紀獻唐腿檔裡只一繳,紀獻唐一個站不牢,早翻筋斗跌倒在地。顧先生連忙丟下桿子,扶起他來,道:「孟浪!孟浪!」   紀獻唐一咕碌身爬起來,道:「先生,你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鬧!沒奈何,你須是盡情講究講究,指點與我!」   顧先生道:「這裡也不是講究的所在,我們還到書房去談。」說著,來到書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顧先生問長問短。   顧先生道:「你且莫絮叨叨的問這些無足重輕的閒事。你豈不聞西楚霸王有雲『一人敵不足學,請學萬人敵』的這句話麼?」紀獻唐道:「那『萬人敵』怎生輕易學得來?」顧先生道:「要學『萬人敵』,卻也易如拾芥。只是沒第二條路,只有讀書。」紀獻唐皺了皺眉道:「書我何嘗不讀,只是那些能說不能行的空談,怎幹得天下大事?」顧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聖賢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談起來?離了聖道,怎生作得個偉人?作不得個偉人,怎生幹得起大事?從古人才難得,我看你虎頭燕頷,封侯萬里;況又生在這等的望族,秉了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讀書,我自信為識途老馬,那入金馬、步玉堂、擁高牙、樹大纛尚不足道,此時卻要學這些江湖賣藝營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書裡交代過的,紀獻唐原是個有來歷的人,一語點破,他果然從第二天起,便潛心埋首簡煉揣摩起來。次年鄉試,便高中了孝廉。轉年會試,又聯捷了進士,歷升了內閣學士。朝廷見他強幹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撫。那紀獻唐一生受了那顧先生的好處,合他寸步不離,便要請他一同赴任。   顧先生也無所可否。這日,紀獻唐陛辭下來,便約定顧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動身。次日,才得起來,便見門上家人傳進一個簡貼合一本書來,回道:「顧師爺今日五鼓覓了一輛小車兒,說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這兩件東西,請老爺看。」   紀獻唐聽了,便有些詫異,接過那封書一看,只見信上寫著「留別大將軍鈞啟」,心下敁敪道:「顧先生斷不至於這等不通,我才作了個撫院,怎的便稱我大將軍起來?」又看那本書封的密密層層,面上貼了個空白紅簽,不著一字。忙忙的拆開那封信看,只見上寫道:   友生顧綮留書拜上大將軍賢友麾下:僕與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識途老馬,底君於成,今日建牙開府矣。此去擁十萬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業,爵上公,炳旗常,銘鐘鼎,振鑠千秋,都不足慮;所慮者,足下天資過高,人欲過重,才有餘而學不足以養之。所望刻自惕厲,進為純臣,退為孝子。自茲二十年後,足下年造不吉,時至當早圖返轡收帆,移忠作孝,倘有危急,僕當在天台、雁宕間遲君相會也。切記!切記!僕閒雲野鶴,不欲偕赴軍門。昔日翩然而來,今日翩然而去。此會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書一本,當於無字處求之,其勿視為河漢。顧綮拜手。   他看了這封簡貼,默默無言,心下卻十分凜懼,曉得這位顧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著人追趕也是無益,便連那本秘書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來。到了吉時,拜別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顧先生那本書,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兩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品公爵。連他的太翁也晉贈太傅,兩個兒子也封了子男。朝廷並加賞他的寶石頂三眼花翎,四團龍褂,四開禊袍,紫韁黃帶,又特命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印,稱為「禿頭無字大將軍。」   列公,你道人臣之榮至此,當怎的個報國酬恩!否則也當聽那顧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誰想他倚了功高權重,早把顧先生的話也看成了一片空談!任著他那矯情劣性,便漸漸的放縱起來。又加上他那次子紀多文助桀為虐,作的那些侵冒貪黷忌刻殘忍的事,一時也道不盡許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贓私何止三四百萬。又私行鹽茶,私販木植。豈知人欲日長,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的自己就掇弄起自己來了,出入衙門,便要走黃土道;驗看武弁,便要用綠頭牌;督府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卻都濫入薦章,作到副參道府。後來竟鬧到私藏鉛彈火藥,編造讖書妖言,謀為不軌起來。他再不想我大清是何等洪福!當朝聖人是何等神聖文武!那時朝廷早照見他的肺腑,差親信大臣密密的防範訪察。便有內而內閣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撫提鎮,合詞參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當下天顏震怒,把他革職拿問,解進京來,交在三法司議罪。三法司請將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蕩,念他薄薄的有些軍功,法外施仁,加恩賜帛,令他自盡。他的太翁紀延壽同他長兄紀望唐革職免罪,十五歲以上男族免死充軍,女眷免給功臣為奴,獨把他那助桀為虐的次子紀多文立斬。他賜帛的那夜,獄卒人等都見那獄庭中一陣旋風,旋著猛虎大的一團黑氣,撮向半空而去。這便是那紀大將軍的始末原由一篇小傳。   踅回來再講他經略七省的時節,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親作他的中軍副將。他聽得這中軍的女兒有恁般的人才本領,那時正值他第二個兒子紀多文求配,續作填房。這要遇見個趨炎附勢的,一個小小中軍,得這等一位晃動乾坤的大上司紆尊降貴合他作親家,豈有不願之理?無如這位副將爺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後,有見識、尚氣節的人。他起初還把些官職、門戶、年歲都不相當不敢攀附的套話推辭,後來那紀大將軍又著實的牢籠他,保了他堪勝總兵,又請出本省督撫提鎮強逼作伐。卻惹惱了這位爺的性兒,用了一個三國時候東吳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豈配犬子?吾頭可斷,此話再也休提!」   這話到了那紀大將軍耳朵裡,他老羞變怒,便借樁公事,參了這位爺一本,道他「剛愎任性,遺誤軍情」。那時紀大將軍參一員官也只當抹個臭蟲,那個敢出來辯這冤枉?可憐就把個鐵錚錚的漢子立刻革職拿問,掐在監牢。不上幾日,一口暗氣鬱結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還被了萬載不白、說不出口的一段奇冤。   他這等的一個孝義情性,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個老母在堂,無人奉養。這段仇愈擱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個女孩兒家,獨處空山,斷非久計,莫如早去報了這段冤仇,也算了了今生大事。這便是十三妹切齒痛心,顧不得守靈穿孝,盡禮盡哀,急急的便要遠去報仇的根子。無奈他又住在這山旮旯子裡,外間事務一概不知。鄧九公偶然得些傳言,也是那「鄉下老兒談國政」,況又只管聽他說報仇報仇,究竟不知這仇人是誰,更不想便是他聽見的那個紀獻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直到安老爺昨日到了褚家莊,才一番筆談,談出這底裡深情的原故來。這又叫作無巧不成話。   列公,你看這段公案,那紀大將軍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沒兒女英雄,不足道也。只他這個中軍,從紀大將軍那等轟轟烈烈的時候,早看出紀家不是個善終之局,這人不是個載福之器,寧甘一敗塗地,不肯辱沒了自己門第,耽誤了兒女終身,也就算得個人傑了!不然他怎的會生出十三妹這等晃動乾坤的一個女兒來?   剪斷閒言,言歸正傳。當下那尹先生便把這段公案照說評書一般,從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說到他白練套頭。這其間因礙著十三妹姑娘麵皮,卻把紀大將軍代子求婚一層,不曾提著一字。鄧九公合褚家夫妻雖然昨日聽了個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那些村婆村姑只當聽了一回「豆棚閒話」。   卻說十三妹起先聽了那尹先生說他這仇早有當今天子替他報了去了,也只把那先生看作個江湖流派,大言欺人。及至聽他說的有本有源,有憑有據,不容不信,只是話裡不曾聽他說到紀家求婚一節。又追問了一句道:「話雖如此,只是先生你怎見得這便是替我家報仇?」尹先生道:「姑娘,你怎麼這等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你家這樁事,便在原參的那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內,豈不是替你報過仇了?」姑娘又道:「先生,你這話真個?」尹先生道:「聖諭煌煌,焉得會假!」   姑娘道:「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問你,你這句話可大有關係,不可打一字誑語。」尹先生道:「且無論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只想,你報你家的仇,干我尹其明甚事,要來攔你?況你這樣不共戴天的勾當,誰無父母,可是欺得人的?你若不見信,只怕我身邊還帶得有抄白文書一紙,不妨一看。只不知姑娘你可識字?」鄧九公道:「豈但識字,字兒忒深了!」那尹先生聽了,便從靴掖兒裡尋出一張抄白的通行上諭,遞給鄧九公,送給姑娘閱看。只見他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兒上,把張一團青白煞氣的臉,漸漸的紅暈過來,兩手扶了膝蓋兒,目不轉睛的怔著望了他母親那口靈,良久良久,默然不語。   列公,你道他這是甚麼原故?原來這十三妹雖是將門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彎弓擊劍的事,這拓馳不羈,卻不是他的本來面目。只因他一生所遭不偶,拂亂流離,一團苦志酸心,便釀成了這等一個遁蹤空山遊戲三昧的樣子。如今大事已了,這要說句優俳之談,叫作「叫化子丟了猢猻了--沒得弄的了。」若歸正論,便用著那趙州和尚說的「大事已完,如喪考妣」的這兩句禪語。這兩句禪語聽了去好像個葫蘆提,列公,你只閉上眼睛想,作了一個人,文官到了入閣拜相,武官到了奏凱成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豈不是人生得意的事?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時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再如天下最樂的事,還有比飲酒看戲遊目快心的麼?及至到了酒闌人散,對著那燈火樓台,靜坐著一想,就覺得像有一樁無限傷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來,這十三妹心裡,此刻便是恁般光景。   鄧九公合褚家夫妻看了,還只道自從他家老太太死後不曾見他落下一滴眼淚,此時聽了這個原由,定有一番大痛,正待勸他。只見他悶坐了半日,忽然浩歎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萬福,道:「謝天地!原來那賊的父子也有今日!」轉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謝道:「先生,多虧你說明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這蕩。我倒不怕山遥水遠,渴飲饑餐,只是我趁興而去,難道還想敗興而回?豈不畫蛇添足,轉落一場話靶?」回身又向鄧九公福了一福,道:「師傅,我合你三載相依,多承你與我掌持這小小門庭,深銘肺腑,容當再報!」   鄧九公正說:「姑娘,你這話又從那裡說起?」只見他並不回答這話,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聲,望空叫道:「母親!   父親!你二位老人家可曾聽見那紀賊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你養女兒一場,不曾得我一日孝養,從我略有些知識,便撞著這場惡姻緣,弄得父親含冤,母親落難,你女兒早辦一死,我又上無長兄,下無弱弟,無人侍奉母親,如今母親天年已終,父親大仇已報,我的大事已完,我看著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識不知的黃泉之下,好不逍遥快樂!二位老人家,你的神靈不遠,慢走一步,待你女兒趕來,合你同享那逍遥快樂也!」說著,把左手向身後一綽,便要綽起那把刀來,就想往項下一橫,拚這副月貌花容,作一團珠沉玉碎!這正是:   為防濁水汙蓮葉,先取鋼刀斷藕絲。   要知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

  這回書不消多談,開口先道著十三妹。卻說那十三妹他聽得仇人已死,大事已完,剩了自己孑然一身,無可留戀,便想回手綽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往項下一橫,拚著這副月貌花容,珠沉玉碎。   且住!倘他這副月貌花容果然珠沉玉碎,在他算是一了百了了,只是他也不曾想想,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十九回,叫說書的怎生往下交代?天無絕人之路,幸而他一回手要綽那把刀的時候,撈了兩撈,竟同水中撈月一般,撈了個空。連忙回頭一看,原來那把刀早已不見了。他便吃驚道:「阿?我這把刀那裡去了?」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說道:「你問那把刀啊?是我見你方才鬧得不像,怕傷了這位尹先生,給你拿開了!」   十三妹道:「嗨!你怎麼這等誤事,快快給我拿來!」褚大娘子道:「我叫你姐夫交給人帶回我們莊兒上去了。我那裡給你『快快』的拿去呀?你這時候又要這把刀作甚麼罷?」姑娘道:「我要跟了爹娘去!」褚大娘子道:「胡鬧的話了!你可是沒的幹的了!你見過有個爹娘死兒女跟了去的沒有?好好兒的,叫人瞧著這是怎麼了?作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姑娘,你這不是撐糊塗了嗎?」鄧九公也夾雜在裡頭亂嚷,他道:「姑娘,你這是那裡說起?咱們原為這仇不能報出不了這口氣,才忙著要去報仇。如今仇是報了,咱們正該心裡痛快痛快,再完了老太太的事,咱們就該著淨找樂兒了,怎麼倒添了想不開了呢?」褚一官也在一旁相勸。你一言,我一語,姑娘都作不聽見,只逼著褚大娘子要他那把刀。褚大娘子道:「那你可是白說了!今日你惱我點兒都使得,也有個我遞給你刀叫你尋死去的?」姑娘賭氣道:「我要死,也不必定在那把刀上!」   列公,聖人講的「殺身成仁」,孟子講的「捨生取義」,你看他這「成」字、「取」字下得是何等分量!便是那史書上所載的那些忠臣烈士,以至愚夫愚婦,雖所遇不同,大都各有個萬不得已。只這萬不得已之中,卻又有個分別,叫作「慷慨捐生易,從容就死難」。即如這十三妹,假使他方才一伸手就把那把刀綽在手裡,往項下一橫,早已「一旦無常萬事休」了,就讓有一百個假尹先生,還往下合他說些甚麼?及至鼓著氣、冒著勁、橫著心,要就那把雁翎寶刀上作個了當,這正是件迅雷不及掩耳的事情,說句外話,叫作「胡蘿蔔就燒酒--仗個乾脆」。怎禁得一伸手取那把刀,先撲了個空,氣兒一泄,勁兒一破,心早打了回頭了。再加上鄧、褚翁婿父女三人在耳邊廂吵吵鬧鬧,說的都是些不入耳之談,總不曾道著他那一肚子說不出來的苦楚,姑娘聽了,益發覺得不耐煩。此刻轉後悔方才不該當著這班人作這舉動,又多了一番牽址。只落得一聲兒不哼,呆呆的坐在那裡發怔。   這個當兒,鄧九公見勸他不理,回頭正要望著尹先生說話,見他又在那裡撚鬚而笑,因說道:「喂,先生!這都是你一套話惹出來的,你也這麼幫著勸勸。怎麼袖手旁觀的又瞇嘻瞇嘻的笑起來了呢?莫不說人家又是個『尋常女子』?」鄧九公這話正是要引出安老爺的話來。只聽他道:「九公,我此時倒不單笑這姑娘是個尋常女子,倒笑著你這糊塗老頭兒!」   鄧九公道:「我怎麼糊塗了?」先生道:「你合這姑娘既有個師生之誼,況又這等的高年,他但有個見不到的去處,自然就仗你指引。你只看你以前見他無端要報那不消去報的仇,正該攔他,你不攔他;如今見他無法要走這沒奈何走的路,正該由他,卻又不由他。也不曾替這位姑娘設身處地想想,他雖然大仇已報,大事已完,可憐上無父母,中無兄弟,往下就連個著己的僕婦丫鬟也不在跟前。況又獨處空山,飄流異地舉頭看看,那一塊雲是他的天?低頭看看,那撮土是他的地?這才叫作『一身伴影,四海無家』。憑他怎樣的胸襟本領,到底是個女孩兒家。便說眼前靠了九公你合大娘子這萍水相逢的師生姊妹,將來他葉落歸根,怎生是個結果?我倒請教,你不許他走這條路,待叫他走那條路?」鄧九公嚷道:「我的爺!也有個見死兒不救的?你這話我就不懂了!」   按下鄧九公這邊不表。卻說十三妹聽了鄧九公要拉那先生幫著勸解,又不知惹出他一片甚麼談吐來,正在抱怨鄧九公啰嗦多事。忽然聽得那先生說了這等一番言詞,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兒裡,且是打了一個雙關兒透!不覺長歎一聲,說道:「到底還是讀書人說話明白!你們大家聽聽,可是我的所見不差?」鄧九公才要答話,先生道:「雖是不差,卻也差得一著,又是可惜死得早了。」這姑娘是天生的半分不認錯、一字不饒人,拉口子要見血、刨樹要搜根兒的脾氣,聽了這話,早把那要刀的話且擱起,先要合尹先生辨明這「遲早」兩個字。他便問著那先生道:「方才我那替父報仇的話,先生你道可惜遲了,是我苦於不知就裡;如今我要殉母終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請問,要到幾時才是個不早?」   尹先生道:「阿呀,姑娘!明人不待細講,這話何消再問!你如今雖然父仇已報,母壽已終,難道你尊翁那口靈,你就果的忍心丟在那間破廟,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今堂這口靈,你就果的忍心埋在這座荒山,不想他合葬不成?從來父母生兒也要得濟,生女也要得濟;他二位老人家一靈不瞑,眼睜睜只望了你一個人。你若果然是個尋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合你饒舌;你要算個智仁勇三者兼備的巾幗丈夫,只看當那紀獻唐勢燄熏天的時節,你尚且有那膽量智謀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鄉,你母女自去全身遠禍;怎的如今那廝冰山已倒,你又大了兩年,倒不知顧眼前大義,且學那匹夫匹婦的行逕,要作這等沒氣力的勾當起來?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這位安老爺真會作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前番話把十三妹一團盛氣折了下去,這番話卻又把他一片雄心提將起來。那姑娘聽了這話,果然把小脖頸兒一梗梗,眼珠兒一轉,心裡說道:「這話不錯,倒不要被這先生看輕了。我果然該把母親送到故鄉,然後從容就義才是。」隨又轉念一想道:「話雖如此,只是這番護著靈柩回京,大非前番奉著母親逃難可比。縱說我有這身本領,那沿途的曉行夜住,擺渡過橋,豈是一個能夠照料?再說,當日有母親在,無論甚麼大事,都說:『交給我罷。』我卻依然得把我交給母親。如今我又把我交給誰去?眼前可以急難相告的只有鄧、褚兩家父女翁婿三個人。這位將近九十歲的老人家,難道還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兒自然父女相依,不好遠離,還是我就好合個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義,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塋上是無餘地可葬了。只這找地立墳,以至葬埋封樹,豈是件容易事?便是當日護送父親靈柩的兩個家人還在,難道是我一個女孩兒家帶了他們就弄得成麼?何況又兩手空空,從何辦起?」一時左思右想,千頭萬緒,心裡倒大大的為起難來。只這為難的去處,又被他那好勝的心腸繞成一處,更不肯輕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貶。他轉大剌剌的說了一句道:「先生,這叫作『彼一時,此一時』。你這話談何容易!」   豈知姑娘這番為難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說道:「這又何難!天下事只怕沒得銀錢,便是俗語說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了銀錢,卻又只怕沒人,又道是『牡丹花好,終須綠葉扶持』。如今無論眼前還有這鄧老翁合這大娘子,不難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東人安學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辭官不作,正為尋你答這番恩情。他只為護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實在住處,不能在此耽擱,所以才托我尹其明來尋訪。如今我既合姑娘見了面,況又遇著你老太太這樣意外之事,待我報個信給他,他一定親來見你。那時把這樁事就責成在他身上,豈不是好?」   姑娘聽了,連連擺手,說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話。我在那黑風崗能仁古剎作的這場把戲,原為那騾夫、和尚無故坑陷平人,一時奮起我的義僨性兒,要出我那口惡氣,並不是合安家父子有甚痛癢相關。我自來施恩於人,從不望報。這事怎好責成在他身上?況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責成得人的?」   姑娘這句話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叨著線頭兒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這人,一生受病正在這句話上。你道施恩不望報,大意不過只許人求著你,你不肯求著人。你這病根卻又只吃虧在一個聰明好勝。天下的聰明好勝人,大概都看了聖賢的庸行學問,覺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層,轉弄到流為怪僻;看了事物的當然情理,覺得尋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於漸入乖張。其實,按下去,任是甚的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究竟不曾見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驚人事業,何況你強煞是個女孩兒家!怎說得『不求人』三個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弟兄、夫妻講不到個『求』字之外,那鄉黨之間不求人,何以有朋友一倫?廟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義?不但此也,就作了個天不求人,那個代他推測寒暑?豈不成了混沌陰陽?作了個地不求人,那個給他勘奠山川?豈不成了個洪荒世界?至於施不望報,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個不望報的念頭,不得禁住天下愛恩人不來報恩。世人造因結果的這場公案,原是上天給眾生開得一個公共道場。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住這個路頭,不准他人踹進一步,才算個英雄,可不先把『英雄』兩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來。」   可憐這位姑娘,雖說活了十九歲,從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場橫禍,弄得家破人亡,逃到這山旮旯子裡來,耳朵裡何嘗聽見過這等一番學問話?幸得他有那過人的天分,領略得到。聽了這話,心裡便暗暗的著實敬服這位先生,早把那盛氣消盡,說出幾句實話來。他道:「先生,我也不是單單為此。我合你那東人安官長素昧平生,知他怎的個性情,怎的個見識?況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合我這等一個不祥之家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說他礙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辭,日長路遠,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絲的勉強起來,他是位官長,我這等孤寒,那時有母親的靈柩在前,使我欲退不能,欲進不可,卻怎麼處?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東人父子一定也像你這等肝膽照人,一心向熱?」話擠話,說到這個場中,算把姑娘前前後後的話都擠出來了。   當下先把鄧九公樂了個拍手打掌,他活了這樣大年紀,從不曾照今日這等按著三眼一板的說過話,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來一句告訴那姑娘說:「這說話的就是安學海!根兒裡就沒這麼一個尹其明!」安老爺生恐他說決撒了,連忙向著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過於謬賞這尹其明,倒輕視那安學海。此時正用著你方才的話,道我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剎教的那一對小夫妻安驥的父親、張金鳳的公公、南河被參知縣安學海的便是。特來借著送這張彈弓,訪你的下落。我還有萬言相告。」   十三妹聽了一怔,重複把安老爺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鄧九公、褚大娘子,只得站起身來,向安老爺福了一福,道:「原來便是安官長!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宮長恕民女的冒昧!」老爺也連忙答禮讓坐。只見他對著老爺默默的望了一刻,又說:「怪道這言談氣度不像個寒酸幕客的樣子。只是既蒙官長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來?--便是九師傅你合褚家姐姐夫妻二位,也該說個明白。怎的大家作這許多張致,是個甚麼意思?」   鄧九公這可憋不住了,只站起來,紅頭漲臉張牙舞爪的道:「姑娘,我實告訴你說罷!人家這位安太老爺昨日就來了。他是想長念你的好處,人家把七品黃堂的前程都扔了,辭官不作,親自到這個地方特為找你。未從找你來,先到了西莊兒找我,我們沒見著,他又到了東莊兒。昨日直等到我從山裡回來,我們才見著了。姑娘,咱爺兒倆可沒剩下的話,你想,人家既誠心誠意的找咱們來,隨們有個不說實話的嗎?我可就如此長短的都說給他了。是說這報仇的話我不知底,沒提明白;敢則人家全比咱們知底。他說這話必得告訴你。這麼著,我們就認了義弟兄。為了你這事,我還爬下給人家磕了個頭,今日才來的,怎麼你說人家來的不光明正大呢?」他講了半日,通共不曾把好端端的安老爺為甚麼要扮作尹先生這句話說明白。索性把個姑娘也鬧得迷了攢兒了,瞅瞅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聽那句好。問那句好。   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這話不是這麼說,等我告訴他。」   說著,也搬了個座兒在十三妹身旁坐下,向他說道:「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塊兒過了這么二三年,我的話從沒瞞過你一個字,到了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沒法兒了。這如今我們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兒說出來了嗎,聽我澈底澄清的告訴明白了你:人家二叔這蕩來可並不是專為送這張彈弓來的,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給你家老爺子報仇的這一件事。人家是誠心誠意的接你們娘兒倆重回老家來了。要講你這報仇的事,你連我瞞了個風雨不透;就算我們老爺子知道,也究竟不知你賣的是那葫蘆裡的藥。敢則昨日提起來,人家比咱們知道的多著呢。因這上頭,大傢伙兒才商量著說,必得把這話先告訴你,然後人家二叔還有多少正經話要說。   「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個性格兒可是一句半句話省的了事的人嗎?所以昨日才商量了這樣一條主意來的。你方才只曉得說人家為甚麼不光明正大的來,我們爺兒們為甚麼不告訴明白了你。我且問你,假如昨日沒個商量,人家就這麼冒然的到門口兒,說:『安某人送彈弓兒來了。』你自己估量著,你見人家不見?不用講,心裡先橫上一個甚麼施恩望報咧不望報咧的。一想,他準是為前番在廟裡救了他家公子報恩來了,再加上你為你老太太的事心裡不耐煩,為老爺子的仇怕走露這個話,你管定連門兒也不准他進,叫他留下彈弓兒找鄧九太爺去。我為甚麼說這話呢?你當日合他家公子約下送這張彈弓兒取那塊硯台的時候,就叫他我我們老爺子,這就明顯著是不許來人到門認著你的住處了。你算,人家連你的門兒都進不來,就有一肚子話合誰說去?所以才商量著作成那樣假局子,我們爺兒三個先來,好把人家引進門兒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們把這位老人家引進門兒來了。   「是說進了門兒了。姑娘,你也不是甚麼怕見人的人,只是估量著不是方才那個光景兒,請你出去到前廳見人家,你肯不肯?一個不肯見面,這話又從那裡說起?所以才商量著編成那個壩,我便攛掇到你窗根兒底下聽去,那裡卻作成一邊定要留下那弓,一邊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姑娘你引出去,彼此見著面兒了。   「是說見了面兒了。還怕你不三言兩語把彈弓兒要過來,踅身往裡就走嗎?人家各有個內外,難道人家還好後腳兒就跟進你來不成?那時雖然見了面,這話還是說不成。所以才商量著我們這二叔開口便問你家老太太,為的是接著拜靈好進來說這段話。不想我們老爺子從旁一慫慂,姑娘你果然就讓這位老人家到裡一層兒來了。   「是說到了這裡了。難道拜過了靈,交還了彈弓兒,人生面不熟的,人家還好硬坐下不走不成?這話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著我拉起你來謝客,你姐夫就替你遞茶,為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說話。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讓他老人家坐下了。   「是說是坐下了。難道人家沒頭沒腦兒的開口就說:『你這不穿孝不是要報仇去呀?』這像句話嗎?便是我們爺兒們又怎好多這個口呢?這話又耽誤了。所以才商量著就借著問你為何不穿孝,用話激著你,叫你自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惱了,打斷了話頭兒,所以才商量著不等你翻老爺子先翻,好壓下你的氣去,引出你的話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報仇這句話說出來了。   「是說說出來了。再要你說出這個仇人的姓名來,只怕問到來年打罷了春也休想你說。所以才商量著索性給你一口道破了。我們爺兒們可也想不到你就鬧到那個場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爺子那裡緊防著你。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槍兒刀兒煙霧塵天的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場中了。你那性兒有個不問人家一個牙白口清,還得掉在地下砸個坑兒的嗎?這話其實也不過幾句話就說明白了,又要那樣說評書的似的合你叨叨了那半天,是為甚麼?就防你一時想左了,信不及這位假尹先生的話;一個不信,你嘴裡只管答應著,心裡憋主意,半夜裡一聲兒不言語,咃嘣騎上那頭一天五百里腳程的驢兒走了!姑娘,你說這個事你作得出來作不出來?那時候誰駕了孫猴兒的筋斗雲趕你去呀!   「這不是只管把話說明白了還是誤了事了嗎?所以人家才耐著煩兒起根發腳的合你說。說的待終把紀家門兒的姥姥家都刨出來了,也是為要出出你這口怨氣,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們也只想著你聽見只有痛快的樂的;再不然,想起你們老爺子、老太太來,倒痛痛的哭一場,再不至於有別的岔兒。人家二叔可又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囑咐我小心留神。所以我乘你合人家擰眉毛瞪眼睛的那個當兒,我就把你那把刀溜開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分兒上,算鬧到頭兒了,就要仗著我們爺兒們勸你。老爺子是說是你個師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沒三句話先嚷起來了。你姐夫更合你說不進話去。我這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大約說破了嘴,你也只當是兩片兒瓢。--難道我沒勸過你去不得嗎?你何曾聽我一個字兒來著?你只聽人家二叔方才說的這篇大道理,把你心裡的為難想了個透亮,把這事情的用不著為難說了個簡捷,才把姑娘你的實話憋寶啊似的憋出來了!好容易盼到你說了實話了,人家不敢撇開假姓名,露出真面目來合你說實話!   「是啊!說了週遭兒,人家好好兒的,到底為甚麼把位安老爺算作尹先生?我們爺兒們又裝神弄鬼的跟在裡頭,這又是作甚麼呀?可都是你那個甚麼施恩望報不望報的這個脾氣兒鬧的。你只看,方才說到歸根兒,你還是這句。總而言之,一句話,說是尹先生,才進的了你這個門兒,說得上這套話;說是安老爺,只怕這時候,慢講說這套話,就進不了這個門兒!至於方才那番話,也必是從你嘴裡說出來,才話裡引的出話來;要是從旁人嘴裡說出來,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兒一搭拉,小腮幫子兒一鼓,再別想你言語了。人家還說甚麼?那可就誤事誤到底兒了!   「為甚麼為這個事他老哥兒倆昨日商量了不差甚麼一天,還弄了分筆硯寫著,除了我們爺兒四個,連個鬼也不叫聽見?妹子你白想想:我們這位二叔在你跟前,心思用的深到甚麼分兒上?意思用的厚到甚麼分兒上?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重你?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疼你?這是我們二叔合我父親一片苦心,一團誠意!你可別認成《三國演義》上的諸葛亮七擒孟獲,《水滸》上的吳用智取生辰綱,作成圈套兒來汕你的,那可就更擰了!再說人家也是這個歲數兒了,又合老爺子結了弟兄,就合咱們的老家兒一樣。依我說,這時候且把那些甚麼英雄不英雄的扔開,咱們作兒女的就是聽人家的話,怎麼說怎麼依著。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許貓鬧了!你往下聽,這位老人家的正經話多著的呢!」   卻說那十三妹姑娘聽了褚大娘子這話,才如夢方醒,心裡暗暗的說:「這位安官長才是位作英雄的見識,養兒女的心腸!」他登時把一段剛腸化作柔腸,一腔俠氣融成和氣。心裡著實的感激佩服安老爺。   列公,說起來人生在世,都有個代勞任怨的剛腸,排難解紛的俠氣,成全朋友,憐恤骨肉。只是到了自己背了氣迷了頭,就難得受過他好處的那班人知恩報恩,都像這位安水心先生這等破釜沉舟,披肝瀝膽。假如我說書的遭了這等事,遇見這等人,說著這番話,我只有給他磕上一個頭,跟著他去,由他怎麼好怎麼好!   誰想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於身,還心細於發。沉下心去,把前後的話一想,第一句他就想到:「方才這安官長的話裡,講到我當日遣人送我父親靈柩一節,這話我記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合張家妹子說過個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見面談到罷了;至於我的老家在京裡,我父親的靈在廟裡這話,我合鄧、褚兩家都不曾談過,他是怎的知道?好不作怪!且等我問個端的,再定行止。」因向安老爺說道:「官長這番高義,無論我十三妹有這造化跟了去沒這造化跟了去,只這幾句話,終身不敢忘報。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長怎麼曉得的這樣詳細?還要求明白指教。」   安老爺聽了這話,呵呵大笑,說道:「姑娘,你問到這句話,我若說將起來,只怕我雖不是『尹其明』,你也不好稱我作『官長』。你雖自稱是『民女』,我還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氣兒是餒了去了,心兒是平下去了,小嘴兒也不像那樣梆啊梆的梆子似的了。只得給人家陪個笑兒,道:「官長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卻是那個?」安老爺道:「姑娘,話到其間,我也只得直說了。只是你卻不要害羞,不可動氣。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並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個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樣,都是正黃旗漢軍旗人。你家三代單傳,你曾祖太爺雙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正詹,終於江西學院。你祖太爺單名一個焯字,卻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親單名一個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紀大將軍的中軍副將。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尚府的遠族本家。當日在京,我們彼此都是通家相見。便是姑娘你小時節我也曾見過,只是今日之下,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了。   「我除了你曾祖太爺不曾趕上,你祖太爺便是我的恩師。那時他老人家正在用功,想中那名進士,不想你家從龍過來,有個騎都尉的世職,恰好出缺無人,輪該你祖太爺承襲,出去引見,便用了一個本旗章京。你祖太爺因是歷代書香,自己不願棄文就武,便退歸林下,把這前程讓給你父親承襲。他幼官出學,用了一個三等侍衛。你祖太爺從此無心進取,便聚集了許多八旗子弟,逐日講書論文。只我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個得意學生,分雖師生,情同骨肉。我今日稍稍的有些知識,都是我這恩師的教導成全,至今無可答報。   「他老人家是早年斷弦,一向便在書房下榻,直到一病垂危,我還同你父親在那裡服侍湯藥,早晚不離。一天,他老人家把我兩個叫到牀前,叫著你父親的名字,說道:『我這病多分不起,生寄死歸,不足介意。只是我平生有兩樁恨事:一樁是不曾中得一名進士。但我雖不曾中那進士,卻也教育了無數英才,看去將來大半都要青雲直上。就中若講人品心地,卻只有我這安學生。只可惜他清而不貴,不能騰達飛黃;然而天佑善人,其後必有昌者。至於你,雖然作了個武官,斷非封侯骨相。恰好我一弟一子,都無弟兄。這弟兄一倫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你兩個今日就在我面前對天一拜,結作弟兄,日後也好手足相顧。』因此上,我合你父親又多了一層香火因緣,算得個異姓骨肉。他老人家又道:『那一樁恨事,便是我不曾見著個孫兒。我家媳婦現雖身懷六甲,未卜是女是男。倘得個男孩兒,長大就拜這安學生為師,教他好好讀書,早圖上進,切不可等襲了這世職,依然去作武弁;倘得個女孩兒,也要許配一個讀書種子,好接我這書香一脈。你兩個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囑咐!』這些話,我都一一的親承師命。姑娘,你我兩家是這等一個淵源,你怎生還合我稱的甚麼『民女』咧『官長』!」   姑娘此刻是聽進點兒去了,話也沒了,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爺的臉往下聽。安老爺又接著說道:「及至你祖太爺見背之後,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時,姑娘你才降臨人世。那年是個辰年,你這八字恰好合著辰年、辰月、辰日、辰時。從你裹著褯子的時候,我抱也不止抱過一次。這年正是你的週歲,我去給你父母道喜。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擺了許多的針線刀尺、脂粉釵環、筆硯書籍、戥子算盤,以至金銀錢物之類,又在廟上買了許多耍貨,邀我進去一同看你抓周兒。不想你爬在炕上,凡是挨近的針黹花粉,一概不取,只抓了那廟上買的刀兒、槍兒、弓兒、箭兒這些耍貨,握在手底下,樂個不住。我便合你父親笑說:『這姪女兒將來只怕要學個代父從征的花木蘭定不得呢!』誰知你聽得我說了這句,便抬起頭來笑嘻嘻的趕著要我抱。及至我抱到懷裡,你便張著兩隻小手兒,倒像見了許多年不曾相會的熟人一般,說說笑笑,鑽鑽跳跳,十分親熱。憑著誰來接著,只不肯去。落後還是你家老太太吩咐你那奶娘道:『快接過去罷,看溺了二大爺……』一句話不曾說完,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那時候你家老太太連忙叫人給我收拾,我道:『不必,只把他擦乾了,留這點古記兒,將來等姑娘長大不認識我的時候,好給他看看,看他怎生合我說嘴。』姑娘,不想這話卻應在今日。   「那時我同你父母大家笑了一回,你那奶娘早給你換了衣裳抱來。你老太太接過來道:『快給大爺陪個不是,說等鳳兒大了好生孝順孝順大爺罷。』我因問說『你我旗人家的姑娘,怎生取這等一個名字?』你家老爺道:『說也好笑,他母親生他的前一晚,夢見雲端裡一隻純白如玉的鳳鳥,一隻金碧輝煌的鳳鳥,空中飛舞;一時這只把那只引了來,一時那只又把這只引了去,對著飛舞一回,雙雙飛入雲端而去。不解是個甚麼因由,想去總該是個吉兆,因此就叫他作玉鳳。姑娘,你這名兒從你抓周兒那日就在我耳輪中聽得不耐煩了,此時你還合我講甚麼『十三姐』呀『十三妹』!   「然則你又因何單單的自稱個『十三妹』呢?這三個字大約還從你名兒裡的這個『玉』字而來,你是用了個拆字法,把這『玉』字中間『十』字合旁邊一點提開,豈不是個『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頭上,把一點化作一橫,補在『二』字中間,豈不是『十三』兩個字?又把九十的『十』字、金石的『石』字音同字異影射起來。一定是你借此躲避你那仇家,作一個隱姓埋名啞謎兒,全身遠害。賢姪女,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   聽起安老爺這幾句話,說得來也平淡無奇,瑣碎得緊,不見得有甚麼警動人的去處。那知這話越平淡越動性,越瑣碎越通情。姑娘是個性情中的人,豈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裡的老底兒,人家比自己還知道,索性把小時候拉青屎的根兒都叫人刨著了,這還合人家說甚麼呢?只見他把這許多年憋成的一張冷森森煞氣橫縱的面孔,早連腮帶耳紅暈上來,站起身形,望前走了一步,道:「原來是我何玉鳳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伯父!你姪女兒那裡知道!」說著,才要下拜。   安老爺站起來,說道:「姑娘,且慢為禮。你且歸坐,聽我把這段話講完了。」因接著前文說道:「後來你老人家服滿,升了二等侍衛,便外轉了參將,帶你上任。這話算到今日,整整十七個年頭。一向我們書信往來,我那次不問著你!你父親信來道,因他膝下無兒,便把你作個男孩兒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長成,雖是不工針黹,卻肯讀書,更喜弓馬,竟學得全身武藝。我還想到你抓周兒時節說的那句話。誰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將,又作了那紀大將軍的中軍,並且保舉了堪勝總兵。忽然,一路順風裡說到想要告休歸裡,我正在不解,看到後面,才知那紀大將軍聽得你有這般武藝,要合你父親結親。你父親因他不是詩書禮樂之門,一面推辭,便要離了這龍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會,豈知不幾日便曉得了他的凶信。我便差了兩個家人,連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合你父親的靈柩。及至接了回來,才曉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的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樣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的不知去向。   「這二三年來,我逢人便問,到處留心,只是沒些影響。直到我那孩子安驥同你那義妹張金鳳到了淮安,說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講到你這十三妹的名字,並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斷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斷不得有第二個。所以我雖然開復原官,也無心富貴。便脫去那領朝衫,一路尋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給你我個安身立命之處,好不負我恩師的那番囑咐,不止專為你能仁寺那番贈金救命的恩情而來。姑娘只想,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請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說有九公合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丟下你去?現在你的伯母合你的義妹張姑娘並他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親的靈柩,我也早曉得你家墳上無處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話,停在那破廟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墳園,專等尋著你母女的下落,擇地安葬。就連你那奶公戴勤合那宋官兒,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眼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不多,除了我父子合張親翁,還有家丁十餘名;女眷不多,除了我內人婆媳合張親母,還有女伴八九口。那一個不照料了你老太太這口靈柩?   「姑娘,你這條身子,便算我費些事,不過順帶一角公文;便算我費些銀錢,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贈。及至到京之後,我家還有薄薄幾畝閒地,等閒人還要舍一塊給他作個義冢,何況這等正事。那時待我替你給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墳塋,種上幾棵樹木,雙雙合葬。你在他墳前燒一陌紙錢,奠一杯漿水,叫聲:『父母!孩兒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歸故土了!』那才是個英雄,那才是個兒女。姑娘,你要聽我這話,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何姑娘還不曾答話,鄧九公聽到這裡,早迸起來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這才叫話,這才叫人心,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先別打岔,讓人家說完了。」鄧九公道:「還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這樁事,還不難為我老頭子在裡頭打岔嗎?」說罷,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整何玉鳳聽了這話,連忙向安老爺道:「伯父,你的話說的盡性盡情到這個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雲,起死人肉白骨』。姪女兒若再起別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謂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訓,謂之不仁。既是承伯父這等疼愛姪女,姪女倒要撒個嬌兒,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要說。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鳳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這位姑娘也忒累贅咧。這要按俗語說,這可就叫作「難掇弄」!卻也莫怪他難掇弄,一個女孩兒家,千金之體,一句話就說跟了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站個地步,留個身份。   安老爺聽了還有話說,問道:「姑娘,你更有何說?」他道:「我此番扶了母親靈柩隨伯父進京,我往日那些行逕都用不著,從此刻起,便當立地回頭,變作兩個人,守著那閨門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後,我只守了母親的靈,除了內眷,不見一個外人。」安老爺道:「這是一。第二呢?」他又道:「第二,到京之後,死者入土為安,只要三五畝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罷。伯父切不可過於糜費,我家歿化生存才過得去。」安老爺又問:「第三呢?」他道:「第三,卻要伯父給我挨近父母墳塋找一座小小的廟兒,只要容下一席蒲團之地,我也不是削髮出家,我也不為捨身了道,只為一生守著我父母的魂靈兒,庐墓終身。這便是我何玉鳳的安身立命了。」只聽這姑娘心眼兒使得重不重?腳步兒站得牢不牢?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筆談的那句甚麼「何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敞轅門的一說,管情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從這句話起,有個翻臉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爺所料。   好安老爺!真是從來說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剋;有個支巫祁,便有個神禹的金鎖;有個九子魔母,便有個如來佛的寶缽;有個孫悟空,便有個唐一行的緊箍兒咒。你看他真會作!只見他聽了這話,把臉一沉,道:「姑娘,這話我合你口說無憑。」說著,便要了一盞潔淨清茶,走到何夫人靈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盞,說道:「老弟!老弟婦!你二位的神靈不遠,方才我安某這片心合姪女兒這番話,你二位都該聽見。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有如此水!」說著,把那半盞殘茶潑在當地,便算立了個誓。何玉鳳姑娘見安老爺這樣的至誠,這才走過來,說道:「蒙伯父這樣的體諒成全,伯父請上,受你孩兒一拜!」安老爺倒掌不住,淚流滿面。鄧、褚父女翁婿並那些幫忙的村婆兒村姑兒在旁看了姑娘合安老爺這番恩義,也無不傷心。   才要張羅著讓坐讓茶,早見那姑娘三步兩步撲了那口靈去,叫聲:「母親!你可曾看見?如今是又好了!原來他也不是甚麼尹先生,也不好稱他作甚麼安官長,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異姓伯父!他如今要帶了女兒扶了你的靈柩回京,還要把你同父親雙雙合葬,你道可好?你聽了歡喜不歡喜?你心裡樂不樂?阿呀母親!阿呀父親!你二位老人家怎的盡著你女孩兒這等叫,答應都不答應一聲兒價!」說完了,拍著那棺材捶胸頓腳,放聲大哭。這場哭,直哭得那鐵佛傷心,石人落淚;風淒雲慘,鶴唳猿啼。便是那樹上的鳥兒,也忒楞楞展翅高飛;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聞聲遠避。這場哭,大約要算這位姑娘從他父親死後直到如今憋了許多年的第一雙熱淚!這正是:   傷心有淚不輕彈,知還不是傷心處。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得是何玉鳳姑娘自從他父母先後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他那片傷心,發泄他那腔怨氣,抱了他母親那口棺材哭個不住。鄧九公見他哭得痛切,便叫女兒褚大娘子上前勸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他這肚子委屈也得叫他痛痛的哭一場,不然憋出個甚麼病兒痛兒的來,倒不好。」   說著,便叫人取些熱湯水,又叫擰個熱手巾來,這才慢慢過去勸著。勸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聲。大家圍著,都讓他先坐下歇歇。   只見他且不歸坐,開口便問著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給我作的那件孝衣可還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為你執意不穿,立逼著我拿回去,我就帶回去了。今日我連這東西合你的素衣裳以至鋪蓋鞋腳我都帶了來了。不然你瞧我來的時候,作嗎用帶那樣一個大包袱來呢!」說著,便一手拉了他到裡間去。何玉鳳這才毀卻殘妝,換上孝服。原來漢軍人家的服制甚重,多與漢禮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腳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這一身縞素出來,越發顯得如閒雲野鶴一般,有個飄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給他在地下鋪了一領席,垫上孝褥子,他才在靈右守起制來。   鄧九公此時是把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了,也沒甚麼可為難的了,覺得有點子泛上餓來了。便向他女兒道:「姑奶奶,咱們可得弄點甚么兒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合妹妹進門兒就說起,直說到這時候,這天待好晌午歪咧,管保也該餓了。」   褚大娘子道:「這些事等不到老爺子操心,連吃的帶你老人家的酒,我臨來時候都打點妥當了,叫他們隨後挑了來。這時候敢怕早送來了,在外頭收拾著呢。甚麼時候吃,甚麼時候現成。」鄧九公聽了,便摧著才給姑娘些東西吃。   豈知這位姑娘平日雖吃上看不破些兒,到了今日,心靜身安,已經了安老爺這番琢磨點化,霎時把一條冰冷的腸子沍了個滾熱,心裡的事情都來了,那裡還顧得到吃上?只在那裡默坐,把心事一條條的理論起來。第一條,早就想起他那義妹張金鳳,又急切要見見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樣一個性情,怎樣一個行逕。便問著安老爺道:「伯父,你方才說我那伯母合張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他娘兒們此時在那裡?怎的我得見見也好。」安老爺道:「不但你想見他們,他們也正在那裡想見你。除了我們張親家老夫妻二位照應行李不得來,其餘都在莊上。」說著,便找褚一官著人送信請去。   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時找來,老爺便說明原由。褚一官道:「還等這會子呢?頭晌午就來了!這裡話設說結,我又不敢讓進來,沒法兒,我把他老人家娘兒兩個讓到隔壁林大嫂家坐著呢。方才打發人來問過兩三回了。等我過去言語一句。」說著去了。   不上一盞茶時,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著迎出去,攙了進來。那安太太進門,一眼便看見姑娘哀哀欲絕的跪在那裡。一時也不及參靈,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顧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諱,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他一摟摟在懷裡,「兒呀」「肉」的哭起來,。一面哭著,一面數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了!拿著你這樣一個好心人,老天怎麼也不可憐可憐你,叫你受這個樣兒的苦喲!」姑娘聽了這話,心裡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勸了半日,才兩下裡勸住了。   便讓太太坑上坐,太太那裡肯?說:「姑奶奶,我好容易見著他了,你讓我合他多親香親香!」說著,又拿小手巾擦眼睛。   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個坐褥,給太太鋪好,又裝了一袋煙過去。   太太便合姑娘對面坐了,手裡拿著煙袋,且不吃煙,著實的給姑娘道了一番謝,說:「大姑娘,我就剩了心裡過不去了!我實在說不出甚麼來了!」姑娘此時倒也無可謙詞,只說了個:「那時雖然彼此不知,方才聽我伯父說起來,我兩家原來是這樣的世誼,便是姪女兒出些力,豈不是該的?姪女兒此後仰仗伯父、伯母的去處正多。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方才我都求過我伯父了。」   安太太道:「大姑娘,憑你有甚麼為難的事,都交給我合你大爺。你只別委屈,別著急,耽擱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說著,便拉了他的手,問長問短。恰好一個婆兒送上茶來,安太太接來,便擱下那個茶盤兒,自己端著碗,送到他口邊,讓他喝兩口熱茶。一會兒又用手指頭給他理理頭髮,一會兒又用小手巾兒給他沾沾臉上的眼淚,一會兒又說:「這一個褥子薄,再垫個坐褥罷,小心地下的涼氣冰著。」一會兒又說:「沒外人在這裡,只管盤上腿兒坐著,看壓麻了腳。」--也不知要怎樣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腳兒天生的不會盤腿。更可憐那姑娘幼年喪父,正是用著母親撫養照料的時候,母親又沒了;便是有,他那位老太太也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及至逃難至此,一病不起,連他自己的衣食還得女兒照顧,姑娘何曾經過人這等珍惜憐愛過來?如今合安太太見了面,看了這番說話、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兒原來還有這等一個境界,他心裡頓覺甜苦寒暖大不相同,便益發合安太太親熱起來。   坐定了,便目不轉睛的看著安太太。只見那太太穿一件魚白百蝶的襯衣兒,套一件降色二則五蝠捧壽織就地景兒的氅衣兒,窄生生的袖兒,細條條的身子,週身絕不是那大寬的織邊繡邊,又是甚麼豬牙縧子、狗牙縧子的胡鑲混作,都用三分寬的石青片金窄邊兒,塌一道十三股裡外掛金線的縧子,正捲著二折袖兒。頭上梳著短短的兩把頭兒,紮著大壯的猩紅頭把兒,別著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兒,一對三道線兒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在頭把兒的後邊。左邊翠花上關著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戴著一枝方天戟,拴著八棵大東珠的大腰節坠角兒的小挑,右邊一排三枝刮綾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年紀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鬢黛眉,點脂敷粉。待人是一團和氣,和氣的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的尊貴。高華富麗,慈厚和平。合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姑娘看了半日,心裡暗暗的說道:「我給張家妹妹誤訂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他了。」   他那裡正待問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只聽外面一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振地價從門外哭了進來。姑娘從來不曉得甚麼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嚇了一跳,心裡敁敪道:「我這裡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的人,他兩家都在眼前,這來的又是班甚麼人?卻哭的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住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只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著哭。   且住!這一片哭聲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原來安太太過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合僕婦丫鬟都隨過來了。只因裡面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後大家才好進來,趁這個空兒,便在前廳換了衣裳。姑娘在靈旁跪著。只顧在這裡應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及至他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他哭著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少婦人跪在門裡,一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淚眼模糊,急切裡看不出誰是誰。口裡既不好問,心裡更想不出這是怎麼一樁事。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的少婦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裡捂著臉擦眼淚。那少婦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著撲了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說罷,也是抱頭痛哭。   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的聲音,才曉得是他救的那個結義妹子張金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後面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抬起頭來,我瞧瞧是誰?」及至兩個抬起頭來,兩下裡看了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認不清,到了他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才問著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合你們是夢中相見麼?」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   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來相勸。姑娘這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只不知從那句說起。只見他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阿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合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裡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親姐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兩人只管這等說,姑娘那裡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於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   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於情』,按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系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只看內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只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裡不安去?何況姑娘你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止於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麼忌諱?便是忌諱,我這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於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安太太也道:「是這樣。」不叫姑娘謙讓,又怕他著急,便親自走過來安撫了他一番。   這且不表。卻說鄧九公方才見公子合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梯己話,合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謎兒,他在旁邊聽著乾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裡,我再沒說架著炮往裡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姑娘還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這些甚麼古啊今啊、書哇文的,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怎麼說咱們怎麼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裡想道:「我從來看了世界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雲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灕,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情,怎生報答來著?不想他們竟這等認真起來。可見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這裡,也就默默無言,只得跪起來給安公子合張姑娘行禮叩謝,慌得他兩個還禮不迭。然雖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他心裡卻另有個不願意的意思。他這不意願,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究竟他是個甚麼意思?這位姑娘心裡彎子轉子過多,我說書的一時摸不著門兒,無從交代。等這書說到那個場中,少不得說書的聽書的都明白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再講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到青雲堡,見了褚一官、褚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停,無限的宛轉,才得到了青雲峰,見著了這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他悉心懺悔,五體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評話,才得略略的放心。   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面歇歇,好讓他娘兒們說說話兒,各取方便。」鄧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忙說:「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又告訴褚大娘子道:「讓姑娘吃些東西。哭只管哭,可不要盡只餓著。」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外面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備吃的,內裡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蹷頭腳的婆兒調抹桌凳,搬運飯菜。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裡外都吃起來。安老爺合鄧九公心裡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然雖如此,卻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於那些吃食,不必細述,也沒那古兒詞兒上的「山中走獸雲中雁,陸地飛禽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閒話中便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去了,我心裡可真難過。只是一來關著他的重回故鄉,二來又關著他的父母大事,三來更關著他的終身。我可沒法兒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會子好處,一點兒沒報答他,我這心裡也得過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風風光光的給他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爺道:「我倒沒甚麼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他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走。甚麼原故呢?我心裡已經打算在此了,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須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臨清閘去僱船,往返也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只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趁家之有無,他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他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是個虛文,於存者沒者毫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後日卻把靈封了,把他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他作幾件上路素色衣裳,如此事事從實,他也無從辭起。」   鄧九公道:「那幾件衣裳可值得幾何呢!」說著,綽著那部長鬚,翻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馬週三賭賽他不受我的那一萬銀送他,作個程儀。難道他還不受不成?」安老爺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且不可打量他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教過?設或你定要盡心,他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老爺說到這裡,掩住白,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豈不大妙?」   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有理!」又說:「就照這麼辦了!」老爺道:「九兄,切莫高聲。此地只隔一層窗紙,倘被他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後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回說:「奴才太太合姑娘請老爺說話。」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來。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合他媳婦這兩身孝,他始終不願意。他的意思,還要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大後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合你大爺商量,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甚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在既在伯父那裡,一並也叫他們脫了孝上路為是。至於我這孝,雖說是脫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縱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我心裡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那時,我只顧護了母親、匆匆遠辟,便不曾按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餘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了,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長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住。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不依我的。」   安老爺一聽:「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他的性兒,我自有道理。」便說道:「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只是兩日後便要起身,卻來不及。何也呢?我們將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斷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裡卻依然明日伴宿,後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住去。船一僱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見外人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裡既不好一人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沒得說,點頭俯允。   鄧九公見這話說定規了,便道:「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合大奶奶這裡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挨會子,這山裡的道兒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還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說道:「怎麼,今日都不住下嗎?」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後,勾起他的兒女柔腸,早合那以前要殺就殺、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聽得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捨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麼就像安公子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   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嗳喲!瞧啊!瞧啊!妞兒捨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你這個樣兒!」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因合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合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只是那時節彼此心裡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   褚大娘子是個敞快人,見這光景,便道:「這麼樣罷。」因合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帶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住下,這裡也擠下了。」又合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嬸兒合大妹妹的鋪蓋捲兒合包袱送了來,可別交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合芮嫂兩個來。我這裡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裡的幾個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帶著一條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合二叔喝酒,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合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們就是了。可想著給我們送吃的來。」褚一官在那裡老老實實的聽一句應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張姑娘道:「不用費事了,兩分鋪蓋裡都帶著梳洗的這一分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麼將就著使,連大姐姐你也用開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還有甚麼?別落下了。」褚大娘子道:「沒甚麼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點心兒,照應照應那孩子,別竟靠奶媽兒。」褚一官又連連答應。褚太娘子又道:「既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   鄧九公道:「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隻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倒是這槓,怎麼樣,不就卸了他罷?」安老爺道:「這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鄧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說這句,書裡可又漏一個縫子!」說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合褚一官告辭出去。安老爺臨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雲堡褚家莊去了不提。   卻說何玉鳳姑娘,此時父母終天之恨已是無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個人,忽然來了個知疼著熱的世交伯母,一個情投意合的義姊,一個依模照樣的義妹,又是嬤嬤媽、嬤嬤妹妹,一盆火似價的哄著姑娘。姑娘本是個天性高曠的爽快人,不覺一時精滿神足,心舒意敞,高談闊論起來。   那時雖是十月天氣,山風甚寒,屋裡已生上火。須臾,點上燈來,那鋪蓋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來,褚大娘子便都交給人收拾去,等著夜來再要。便讓安太太上了炕,又讓何、張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說:「我在左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右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他自己卻挨著炕邊坐了。除了玉鳳姑娘不吃煙,那娘兒三個每人一袋煙兒,安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十分歡喜。   大家便圍炕閒話起來。   安太太道:「真個的,你家這個姨奶奶雖說沒甚麼模樣兒,可倒是個心口如一的厚實人兒。我看你們老人家這樣的居心行事,敢怕那姨奶奶還給他養個兒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親今年八十七了,那裡還指望得定呢!」張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他告訴我說,他家老爺子命裡有兒子,他還要養兩個呢。」安太太道:「這兒女的數兒,他自己那裡定得准呢?」張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這樣問他來著,他說是劉鐵嘴告訴他的。我也不知劉鐵嘴是誰,沒敢往下再問。」大家聽了,早已笑將起來。   褚大娘子便告訴安太太道:「這是他來的那年,我叫了個瞎生給他算命。要算算他命裡有兒子沒有。那瞎生叫劉鐵嘴,說了這麼句話,他就記住了這句話。要是叫他記住了,他肚子裡可就裝不住了。就這麼個傻心腸兒!」玉鳳姑娘道:「我可就愛他那個傻心腸兒。只是怕他說話,他一說話,我不笑他,我憋的慌;我笑他,我又怕他惱。」褚大娘子道:「人家可不懂得怎麼叫個惱哇!」說著,大家又笑了一陣。   一時,戴勤進來,隔窗回道:「請示太太合大奶奶,還要甚麼不要?外頭送鋪蓋的車還在這裡等著呢。」安太太道:「不用甚麼了。你沒跟大爺去嗎?」戴勤道:「老爺留奴才在這裡伺候的。」玉鳳姑娘聽如此說,便隔窗叫他道:「嬤嬤爹,你先去告訴了話,進來我再瞧瞧你。」戴勤去了進來,又重新給姑娘請安,也問了姑娘幾句話。   姑娘一時想起當日送靈回京的話,又細問了一番,因道:「你們走到那裡就遇見這裡老爺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們岸上走,你們河裡走,怎得知道就是咱們的船呢?」戴勤道:「姑娘問起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爺的靈聖!頭夜大家就知道這裡老爺差人接下來了。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碼頭,點燈後,他們裡頭在後艙睡了,奴才合宋官兒兩個便在老爺靈旁一邊一個打地鋪,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邊只聽說老爺叫,那時也忘了老爺是歸了西了,就連忙要見老爺去。及至一看,老爺就在當地站著呢,奴才一時認不出來了。」姑娘道:「你怎麼又會不認得老爺了呢?」   戴勤道:「只見老爺穿戴不是本朝衣冠,頭上戴著一頂方頂鑲金長翅紗帽,身穿大紅蟒袍,圍著玉帶,吩咐奴才說:『安二老爺差人接我來了,你們可看著些,莫要錯過去,叫他們空跑一蕩。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說:「老爺那裡上任去?怎的不接太太合姑娘同去?」老爺道:『太太就來的。姑娘早呢,我不等他了。』說著,往外就走。奴才急了,說:『老爺怎的不等姑娘同去?奴才姑娘此時到底在那裡呢?』老爺把袖子一甩,向我說:『好糊塗!我見不著姑娘,只怕你就先見著了。此時何用問我!』奴才見老爺生氣,一害怕,就唬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忙著叫宋官兒,只聽他那裡說睡語,說:『我的老爺子!你是誰呀?』及至把他叫醒了,問他,他說:『見一個人,打扮得合戲台上的賜福天官似的,踢了我一靴子腳,說:『你這東西睡的怎麼這樣死!』奴才正告訴他這個夢,只聽得外面好像人馬喧闐的聲兒,又像鼓樂吹打的聲兒,只恨那時膽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合宋官兒說:『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天亮咱們且別開船,到船頭看看,到底有人來沒人來。』誰想這裡老爺果然就打發梁材他們來了。姑娘想,這可不是老爺顯聖嗎?」   這位姑娘可從不信這些鬼神陰陽的事,便道:「老爺成神,怎的不給我托夢,倒給你托起夢來?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罷?」安太太道:「大姑娘,你可不可不信這話。他們一到京就說過。你大爺還合我說:『何老大那等一個聰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麼神了。』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終是將信將疑。   戴嬤嬤笑向安太太道:「奴才姑娘從小兒就不信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著,怎麼想到我們今日都在這裡見著姑娘啊!太太還記得老爺來的頭裡,叫了奴才娘兒兩個去細問姑娘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奴才只納悶兒。誰知老爺早知道姑娘的下落,連奴才們也托著老爺、太太的福見著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鳳姑娘問道:「老爺怎麼問?你們又怎麼說的?」隨緣兒媳婦便把那日的話說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們有一搭兒沒一搭兒的把我小時候的營生回老爺作嗎?」褚大娘子道:「罷咧!罷咧!連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來了,別的還有甚麼怕說的!」說的大家大笑,他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懷裡吃吃的笑個不住。   從來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只這等說說笑笑,不覺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麼早起來,也鬧了一天了,咱們喝點兒粥,吃點兒東西睡罷。明日還得早些起來,只怕他們這裡遠村近鄰的還要來上祭呢。」說著,隨意吃些東西,盥漱已畢,安太太合何玉鳳姑娘便在東間南炕,褚大娘子合張金鳳姑娘便在西間南炕睡下。戴嬤嬤母女合褚家帶來的四個婆兒都在後捲兩個裡間分住。本村的幾個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頭歇息。這裡他娘兒們、姐兒們睡在炕上,還絮絮的談個不住。   列公,你道怎個「蒼狗白雲,天心無定;桑田滄海,世事何常」?這青雲山分明是悽慘慘的幾間風冷茅簷,怎的霎時間變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畫圖?都只道是這班人第一個歡場,那知恰是這評話裡第二番結束。這正是:   但解性情憐骨肉,寒溫甘苦總相宜。   要知那何玉鳳合安老爺怎的同行,何玉鳳合鄧、褚兩家怎的作別,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家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話。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雲山山莊住下。彼此談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了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爺又留下戴勤並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裡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便先起來梳洗,帶著那些婆兒們打掃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鳳姑娘也就起來,梳洗完畢。早有褚一官帶人送了許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進來。安太太便讓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鬧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飯。」那知這位姑娘諸事難說話,獨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時,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爺早同鄧九公從家裡吃得一飽,前來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幾句,姑娘便依然跪在靈旁盡哀盡禮。便有戴勤帶著他女婿隨緣兒合親家華忠進來叩見姑娘。姑娘見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並且此後也得一處相聚,更是放心。又見褚大娘子趕著華忠一口一個「大哥」,姑娘因問道:「你那裡又跑出這麼個大哥來了?」褚大娘子道:「這可就是你昨日說的我們那個親戚兒。」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華奶公。兩人見過出去,華忠又進來回:「張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來了。」   原來這老兩口兒昨日聽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氣就跟了來見見。只因安老爺生恐這裡話沒定規,親家太太來了再鬧上一陣不防頭的怯話兒,給弄糟了,所以指稱著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請來,叫在店裡聽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這裡趕,趕到青雲堡褚家莊,可可兒的大家都進山來了,他們也沒進,一直的又趕到此地。進門朝靈前拜了幾拜,便過來見姑娘,哭眼抹淚的說了半天,大意是謝姑娘從前的恩情,道姑娘現在的煩惱。禮到話不到,說是說不清,橫豎算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鄧九公便讓張老在前廳去坐。內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見過這位張太太的,他心裡暗說:「怎麼這等一個娘,會養金鳳姑娘這麼一個聰明俊秀的女孩兒呢?」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頑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礙著張姑娘,不肯。便也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因問:「你老人家今日甚麼時候坐車往這麼來的?」他道:「那裡還坐車呀!我說:『才多遠兒呢,咱走了去罷。』他爹說:『我怕甚麼?撒開鴨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時候才到喂!』那麼著,我可就說:『不你就給我找個二把手的小單拱兒來罷。』誰知僱了輛小單拱兒,那推車的又是老頭子,倒夠著八十多周兒咧,推也推不動,沒的怄的慌,還沒我走著爽利咧!」大家聽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這八十多周兒的話,又正合了鄧九公的歲數兒,鄧九公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搭讪著問褚一官道:「咱們外頭的事情都齊了沒有?」褚一官道:「都齊了,只聽裡頭的信兒。」   原來安、鄧兩家商量定了,都是這日上祭。安老爺見張家二老來了,又告訴鄧九公給他家也備了桌現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爺上祭。褚一官連忙招護了戴勤、華忠、隨緣兒進來,整理桌椅,預備香燭。這山居卻沒那些鼓樂排場,獻奠儀注,只大家把祭品端來擺好。玉鳳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湯飯茶酒之外,絕不是莊子上叫的那些楞雞、匾丸子、紅眼兒魚、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卻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盤,裡面擺著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盤,擺了三路;中間又架著一盤,便是那十二件裡片下來的攢盤,連頭蹄下水都有。   只見安老爺拈過香,帶著公子行了三拜的禮。次後安太太帶了張姑娘也一樣的行了禮。姑娘不好相攔,只有按拜還禮。祭完,只見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間供的那攢盤撤下來,又向碗裡撥了一撮飯,澆了一匙湯,要了雙筷子,便自己端到玉鳳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讓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搖頭。安太太道:「大姑娘,這是老太太的克食(克食:滿語。恩賞,上賞之意。),多少總得領一點。」說著,便夾了一片肉,幾個飯粒兒,送在姑娘嘴裡。姑娘也只得嚼著咽了。咽只管咽了,卻不知這是怎麼個規矩。當下不但姑娘不懂,連鄧九公經老了世事的,也以為創見。不知這卻是八旗弔祭的一個老風氣,那時候還行這個禮。到了如今,不但見不著,聽也聽不著,竟算得個「史闕文」了。   閒話少說。一時撤下去,鄧九公因為自己算個地主,便讓張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荤素供菜來,供好。張老也拈了香,磕了頭。到了親家太太了,磕看頭,便有些話白兒,只聽不出他嘴裡咕囔的是甚麼。等他兩個祭完了,便是鄧九公同了女兒、女婿上祭。只見熱氣騰騰的端上一桌菜來,無非海錯山珍、雞鴨魚肉之類,也有大盤的饅頭,整方的紅白肉,卻弄的十分潔誠精緻,供好。鄧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鑽香行禮。禮畢,褚一官出去焚化紙錁,他父女兩個便大哭起來。姑娘也在那裡陪哭,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都跪在姑娘身後跟著哭。   你道這鄧家父女兩個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實不過的人,再加上後來一病,不但鄧九公合他漠不相關,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兩年有餘,不曾長篇大論的談過個家長裡短,卻從那裡得這許多方便眼淚?原來他父女兩個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鄧九公心裡想著是:人生在世,兒子這種東西,雖說不過一個蒼生,卻也是少不得的。即如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這等一個好兒子,何至弄到等女兒去報仇,要女兒來守孝?跟前雖說有玉鳳姑娘這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作到這個地位,已經不知他心裡有幾萬分說不出的苦楚了。況且,世路上又怎樣指得准有這等一位破死忘魂衛顧人的安老爺呢?踅回來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個女兒照看,難道眼看九十多歲的人,還指望養兒得濟不成?再說,設或生個不肖之子,慢講得濟,只這風燭殘年,沒的倒得「眼淚倒回去往肚子裡流,胳膊折了望袖子裡褪」,轉不如一心無礙,卻也省得多少個命脈精神!這是鄧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裡想的是:一個人托生給人作個女兒,雖說合那作兒子的侍奉終身不同,卻是同一盡孝,都該報答這番養育之恩。只是作個女兒,到了何玉鳳這樣光量,也就算強似兒子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見這等時運,也就沒法兒。何況於我!縱說我隨了老父朝夕奉養,比他強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後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時無論我心裡怎樣的孝順,難道還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遠接續鄧家香煙不成?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於他父女兩個心疼那姑娘,捨不得那姑娘,卻是一條腸子。又因這疼他、捨不得他的上頭,卻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臨起身的時候,給他個斬鋼截鐵,不垂別淚。因此要趁著今日,把這一腔離恨哭個痛快,便算合他作別。臨期好讓他不著一絲牽掛流連,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條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兒女情腸。   當下父女兩個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傷慘。安老爺合張老早把鄧九公勸住,安太太合張媽媽兒也來勸褚家娘子,張姑娘便去勸玉鳳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兒罷,倒別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這一句,越發提起褚大娘子捨不得姑娘的心事來,委委屈屈又哭個不住。半日半日才慢慢的都勸住了。褚一官同了眾人便把飯菜撤下去。鄧九公囑咐道:「姑爺,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來好打發裡頭吃。」褚一官一面答應,便同華忠等把桌子擦抹乾淨出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遠村近鄰的許多老少男女都來上祭。也有打陌紙錢來的;也有糊個紙包袱裝些錁錠來的;還有買對小雙包蠟,拿著箍高香,一定要點上蠟、燒了香才磕頭的;又有煮兩隻肥雞,拴一尾生魚來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爐食餑餑,十來個雞蛋,幾塊黏糕餅子,也都來供獻供獻磕個頭的。這些人,一來為著姑娘平日待他們恩厚,況又銀錢揮霍,誰家短個三弔兩弔的,有求必應;二來有這等一個人住在山裡,等閒的匪人不敢前來欺負;三來這山裡大半是鄧九公的房莊地畝,眾人見東翁尚且如此,誰不想來盡個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實意的磕頭禮拜。那班村婆村姑還有些贊歎點頭擦眼抹淚的。這要擱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煩起來了,不知怎麼個原故,經安老爺昨日一番話,這條腸子一熱,再也涼不轉來。便也合他們灑淚,倒說了許多好話,道達這兩三年承他們服侍母親支應門戶的辛苦。   這一陣應酬,大家散後,那天已將近晌午,鄧九公道:「這大家可該餓了。」便摧著送飯。自己便陪了安老爺父子張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時端進菜來,潑滿的燕窩,滾肥的海參,大片的魚翅,以至油雞填鴨之類,擺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當地向張親家太太道:「張親家媽,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們老爺子合我們二叔是磕過頭的弟兄,我們二嬸兒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請你老人家上坐。」張太太聽了,擺著手兒扭過頭去說道:「姑奶奶,你不用價讓我,我可不吃那飯哪。」安太太便問道:「親家,你這樣早就吃了飯來了麼?」   張太太道:「沒有價。雞叫三遍就忙著往這裡趕,我那吃飯去呀?」張姑娘聽了,便問:「媽,你老人家既沒吃飯,此刻為甚麼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阿?」他又皺著眉連連搖頭說:「沒有價,沒有價。」褚大娘子笑道:「那麼這是為甚麼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嗎叫個挑禮呀!你只管讓他娘兒們吃罷。可惜了的菜,回來都冷了。」大家猜道:「這是個甚麼原故呢?」他又道:「沒原故。我自家心裡的事,我自家知道。」   何玉鳳姑娘在旁看,心想:「這位太太向來沒這麼大脾氣呀,這是怎麼講呢?」忍不住也問說:「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沒讓阿?我是穿著孝,不好讓客的。」他這才急了,說:「姑娘,可了不的了!你這是啥話?我要怪起你來,那還成個啥人咧?我把老實話告訴給你說罷:自從姑娘你上年在那廟裡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嗎?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兒說,我說:『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見得著他呢。見著他還好,要見不著,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輩子變個牛變個驢給他耕地拽磨去罷。』誰知道今兒又見著你了呢!昨日聽見這個信兒,就把我倆樂的百嗎兒似的。我倆可就給你念了幾聲佛,許了個願心:我老伴兒他許的是逢山朝頂,見廟磕頭;我許下給你吃齋。」玉鳳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許了為我吃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麼三災呀八難的,可吃的是那一門子的齋呢?」他又道;「我不論那個,我許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長齋。」安太太先就說:「親家,這可沒這個道理。」他只是擺著手搖著頭不聽。   褚大娘子見這樣子,只得且讓大家吃飯。一面說道:「那也不值甚麼,等我裡頭趕著給你老炸點兒鍋渣麵筋,下點兒素面,單吃。」他便嚷起來了,說:「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費那事呀!我不吃。別說鍋渣麵筋,我連咸醬都不動,我許的是吃白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來,說:「嗳喲!我的親家媽!你老人家這可是攪了!一年到頭不動鹽醬,倘或再長一身的白毛兒,那可是個甚麼樣兒呢!」說的大家無不大笑。他也不管,還是一副正經面孔望了眾人。褚大娘子無法,只得叫人給他端了一碟蒸饅頭,一碟豆兒合芝麻醬,盛的滾熱的老米飯。只見他把那饅頭合芝麻醬推開,直眉瞪眼白著嘴曄拉了三碗飯,說:「得了。你再給我點滾水兒喝,我也不喝那釅茶,我吃白齋,不喝茶。」   他女兒望著他娘,又是可笑,又是心疼,說道:「媽呀,你老人家這可不是件事。是說是為我姐姐,都是該的,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是個了手呢?」他向他女兒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訴給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齊家得過了,我才開這齋呢!」玉鳳姑娘才要說話,大家聽了,先笑道:「這可斷乎使不的!」他道:「你們這些人們都別價說了。出口是願,咱這裡一舉心,那西天的老佛爺早知道了,使不的咱兒著?不當家花拉的!難道還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個兒造孽倒有其限,這是我為人家姑娘許的,那不給姑娘添罪過哪?『恩將仇報』,是話嗎?」   玉鳳姑娘一面吃飯,把他這段話聽了半日,前後一想,心裡暗暗的說道:「我何玉鳳從十二歲一口單刀創了這幾年,甚麼樣兒的事情都遇見過,可從沒輸過嘴,窩過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樣的經濟學問,韜略言談,我也還說個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見這位太太,這是塊魔,我可沒了法兒了。此時合他講,大約莫想講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罷。」   列公,這念佛、持齋兩樁事,不但為儒家所不道,並且與佛門毫不相干。這個道理,卻莫向婦人女子去饒舌。何也?有等恨錢的,吃天齋,也省些魚肉花消;有等嘴饞的,吃天齋,也清些腸胃油膩。吃又何傷?要說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齋,這卻大難!即如這位張太太,方才乾啖了那三碗白飯,再拿一碗白水一泖,據理想著,少一刻他沒有個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則從這一頓起,「一念吃白齋,九牛拉不轉」,他就這麼吃下去了。你看他有多大橫勁!一個鄉裡的媽媽兒,他可曉得甚麼叫作「恒心」?他又曉得甚麼叫作「定力」?無奈他這是從天良裡發出來的一片至誠。且慢說佛門的道理,這便是聖人講的:「惟天下至誠,惟能盡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誠為能化。」至於作書的為了一個張親家太太吃白齋,就費了這幾百句話,他想來未必肯這等無端枉費筆墨。列公牢記話頭,你我且看他將來怎樣給這位張太太開齋,開齋的時候這番筆墨到底有個甚麼用處。   話休絮煩。一時裡外吃罷了飯,張老夫妻惦記店裡無人,便忙忙告辭回去。鄧九公、褚一官送了張老去後,便陪了安家父子進來。安老爺便告知太太已經叫梁材到臨清去看船,又計議到將來人口怎樣分坐,行李怎樣歸著。這個當兒,鄧九公便合女兒、女婿商量明日封靈後怎樣撥人在此看守,怎樣給姑娘搬動行李,收拾房間。   正在講的熱鬧,忽然一個莊客進來,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個眼色,請了出去。不一時,褚一官便進來,在鄧九公耳邊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只見鄧九公睜起兩隻大眼睛,望著他道:「他們老弟兄們怎麼會得了信兒來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們離這裡通算不過二三百地,是說不敢到這裡來騷擾,這裡兩頭兒通著大道,來往不斷的人,有甚麼不得信兒的?」   安老爺聽了,忙問:「甚麼人來了?」鄧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講的那個海馬週三。」說著,又回頭問褚一官道:「就他一個人來了?」褚一官道:「怎麼一個人呢?他們四寨的大頭兒會齊了來的。認得的是牤牛山的海馬週三、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癩象嶺的金大鼻子、竇小眼兒,野豬林的黑金剛、一簍油,雄雞渡的草上飛、叫五更,還有一個我不對付他,他倒合小華相公認識,他們說話來著。他還問起二叔來著呢。」鄧九公聽了,低下頭去,大露為難。   且住!這班人就這等不三不四的幾個綽號,到底是些甚麼人物?怎的個來歷?原來這海馬週三名叫周得勝,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斷鋼鞭打倒在地要給他擦胭抹粉,落後饒他性命立了罰約的那個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盜,因他善於使船,專能搶上風,踅順水,水面交起鋒來,他那只船使的如快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個綽號,叫他作「海馬週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韓七名叫韓勇。他兩個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對熟銅拐,能在水底跟著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幫上去,掄起拐來,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屬了他了;那韓通使一柄短柄鑌鐵狼頭,腰間一條鎖鏈,拴著一根百鍊鋼锥,有一尺餘長,其形就倣佛個大冰鑹的樣子,靠著這兩件兵器,專在水裡鑿那船底,任是甚麼大船,禁不起他鑿上一個窟窿,船一灌進水去便擱住了,他搶老實的。因此人比他兩個作江裡吃人的水獺、水底壞船的海獺一般,叫他作「截江獺」、「避水獺」。這三個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兒竇雲光,從前在淮南一帶以至三江、兩浙江河湖海裡面劫奪客商,那水師官兵等閒不敢正眼來看他。後來遇著施世綸施按院放了漕運總督,收了無數的綠林好漢,查拿海寇,這幾個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歸正跟隨施按院,便改了旱路營生。會合他們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方亮四個入伙。那郝武使一根金剛降魔杵,一簍油使一把雙刃钂,草上飛使一把雞爪飛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專一藏在牌後面用鵝卵石飛石打人,百發百中。這九籌好漢就分站了牤牛山、癩象嶺、野豬林、雄雞渡四座山頭,打家劫舍。   喂!說書的,你這話說的有些大言無對了。我大清江山一統,太平萬年,君聖臣賢,兵強將勇,豈合那季漢、南宋一樣,怎生容這班人照著《三國演義》上的黃巾賊,《水滸傳》上的梁山泊胡作非為起來?難道那些督府提鎮、道府參游都是不管閒事的不成?   列公,這話卻得計算計算那時候的時勢。講到我朝,自開國以來,除小事不論外,開首辦了一個前三藩的軍務,接著辦了一個後三藩的軍務,緊跟著又是平定西北兩路的大軍務,通共合著若干年,多大事!那些王侯將相何嘗得一日的安閒?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歸馬。到了海馬週三這班人,不過同人身上的一塊頑癬,良田裡的一顆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況且這班人雖說不守王法,也不過為著「饑寒」兩字,他只劫奪些客商,絕不敢掳掠婦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貪圖些金銀,絕不敢傷人性命,慢說是抗拒官府。因此上從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昇平的時候,誰又肯無端的找些事來取巧見長,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談爾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義之財,他也只好是啞子吃黃連,又如何敢自己聲張呢?再說,當年如鄧芝龍、郭婆帶這班大盜,鬧得那樣翻江倒海,尚且網開三面,招撫他來,饒他一死,何況這些妖魔小醜?這正是我朝的深仁厚德,生殺大權。不然那作書的又豈肯照鼓兒詞的信口胡談,隨筆亂寫?   閒話少說。卻說牤牛山的海馬周得勝、截江獺李茂、避水獺韓勇三個,這日閒暇無事,正約了癩象嶺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竇小眼兒竇雲光,野豬林的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雄雞渡的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東方亮,在牤牛山山寨一同宴會,只見探事的小嘍囉來報說:「有一起大行李,看著箱籠甚多,想那金帛定也不少。只是白晝過去,從人甚多,不好動手。此時聽說這起行李在茌平老程住了,特來報知眾位寨主。」九籌好漢聽了,笑逐顏開,都道:「恭喜!買賣到了。」   海馬週三一回頭,便向一個小頭目說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蕩罷。你從大路綴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詢一詢怎麼個方向兒,扎手不扎手。趁他們諸位都在這裡,我們聽個准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頭目答應一聲,喬裝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來。   他到了茌平鎮市上,先找了個小飯鋪吃了飯,便在街上閒走,想找個眼線。怎麼叫作「眼線」呢?大凡那些作強盜的,沿途都有幾個給他作眼線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臥蛋」。他便找了這班人,打聽得這號行李落在悅來老店,本行李主兒連家眷都遠路看親戚去了,不在店裡,便是家人也跟了幾個去,店裡剩的人無多。那小頭目聽了大喜,便問:「可曾打聽得這行李主兒是怎生一個方向兒?」那人又道:「也打聽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過南河知縣。如今是他家少爺從京裡來,到南省接他回京去,從這裡經過。」他聽了這話,說:「了不得了!這豈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嗎?幸是我來探得這個詳細!」   原來這個小頭目姓石名坤,綽號叫作「石敢當」。當日曾在南河工上充當夫頭,受過安老爺的好處。前番安公子從牤牛山過,要讓公子上山飲酒的就是他。他聽了這話,急於回山,便不走原來的大路,一直的進了岔道口,要想走青雲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腳程。恰巧走到青雲堡,走得一身大汗,口中乾渴,便在安老爺當日坐過的對著小鄧家莊那座小茶館兒歇著喝茶。只見莊上一會兒人來人往,又挑著些圓籠,裝著傢伙、肉腥菜蔬,都往山裡送去。這鄧、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識的,便問那跑堂兒的道:「今日莊上有甚麼勾當,這等熱鬧?」   那跑堂兒的見問,便答說:「鄧九太爺在這裡住著呢。他爺兒倆這幾天天天進山裡幫人家辦白事,明日伴宿,後日出殯。」   石敢當又問:「山裡甚麼要緊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幫忙兒呀?」跑堂兒的說:「聽說是鄧九太爺一個女徒弟十三妹家。」   石敢當心裡說道:「這十三妹姑娘向來於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聽見說起他家有事?」忙問:「他家死了甚麼人?」跑堂兒道:「說是他家老太太兒。」石敢當暗說:「便是這樁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錢,便忙忙的回到牤牛山,把上項事對各家寨主說知詳細。   周得勝聽了,向那八籌好漢道:「幸得探聽明白,這號行李須是動不得。」眾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問原故。   周得勝便把那年尋鄧九公遇著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後後據實說了一遍。眾人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壞了山寨義氣。」   你道這十三妹刀斷鋼鞭的這段因由,除了海馬週三、截江獺,避水獺三個之外,又與他大家甚麼相干,也跟著講的是那門子的義氣?自來作強盜也有個作強盜的路數,海馬週三講得是不怕十三妹刀斷鋼鞭在人輪子裡把我打倒在地,那是勝敗兵家之常,只他饒了我那場戴花兒擦胭脂抹粉的羞恥,就算留了朋友咧;眾人講得是一筆寫不出倆綠林來,砍一枝損百枝,好看了海馬週三,就如同好看眾人一樣。所以聽得週三說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說:「以義氣為重。」其實這些人也不知這十三妹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這就叫作「盜亦有道焉」。   卻說那海馬週三見眾人這樣尚義,便說道:「今日都為我周海馬耽誤了眾弟兄們的事,我明日理應重整筵席陪話。只因方才據這石家兄弟說起,十三妹姑娘家有他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須得同了韓、李兩家兄弟前去盡個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誠了。」眾人裡面要算黑金剛郝武的年長,這人生的身高六尺,膀闊腰圓,一張黑油臉,重眉毛大眼睛,頦下一部鋼鬚,性如烈火。他一聽海馬週三這話,把手一擺,說道:「周兄弟,你這話說遠了。你我弟兄們有財同享,有馬同騎,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況這十三妹姑娘聽起來是個蓋世英雄,難道單是韓、李二位給他老太太磕的著頭,我們就不該磕個頭兒嗎?在坐的眾位有一個不給周家兄弟作這個臉同走一蕩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剛一杵!」眾人齊說,這話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請這位石家兄弟引路。」   海馬週三當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裡備了一口大豬,一牽肥羊,一大壇酒,又置買了一分香燭紙錁,著人先送到前途等候。   大家歇了一夜,次日五鼓,他十籌好漢都不帶寸鐵,只跟了兩個看馬嘍囉,從牤牛山奔青雲山而來。及至問著了十三妹的山莊,一行人趲到門前,離鞍下馬,恰好隨緣兒在莊門外閒望。那石坤從前作夫頭的時候,見他常跟安老爺到過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問起安老爺來。   這段話除了說書的肚子裡明白,連鄧、褚兩家尚且不知,那安老爺怎生曉得底細?因此心中不免詫異。暗想:「隨緣兒怎生會認得這班強盜?他們怎的還問起我來?」又見鄧九公低頭不語,大有個為難的樣子,才待開口問他的原委,只見他把頭一抬,說道:「老弟,今日這樁事倒有些累贅。他們既到了這裡,不好不讓他們進來。在姑娘看著這班人,如同腳下泥皮,滿不要緊,就是他們也見慣了;只是老弟你雖說下了場,究竟是位官府;再說弟婦合姪兒媳婦怎生見的慣這班野人?此地又再沒個退居,如何是好?」說著,又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廳見見他們,打發他們早早回山倒也罷了。」   玉鳳姑娘道:「我也正在這裡想,論我出去這蕩倒不要緊,但是他們既說來上祭,他以禮來,我以禮往,卻不可不叫他到靈前盡這個禮。再我眼前就要離這個地方了,也得見見他們,把從前的話作個交代。至於安伯父爺兒們娘兒們幾位,誠然不好合這班人相見,如今暫且請在這後廈的裡間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爺、安公子聽了倒不怎的,只有安太太、張姑娘聽說要把這起人讓進來,早嚇得滿手冷汗。   褚大娘子道:「二嬸娘,你老人家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我父親手下的敗將,別說還有我何家妹子在這裡,怕甚麼!」說著,一手攙了安太太,一手拉著張姑娘,連安老爺父子都讓在後廈西裡間暫坐。鄧九公便叫人把靈前的香燭點起,又著人把那豬羊酒香楮之類都抬到當院裡擺下,然後著褚一官讓那起人進來。安老爺同公子都站在裡間簾兒邊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合褚大娘子也在板壁邊一個方窗兒跟前竊聽。   不一時,只聽得院子裡許多腳步響,早進來了努目橫眉、腆胸疊肚的一群人,一個個倒是纓帽緞靴,長袍短褂。進門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朝靈前拜罷,起身便向姑娘行禮。只聽姑娘向那班人大馬金刀的說道:「周、韓、李三位,前番承你們看我那張彈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蕩,我還不曾道個辛苦,今日又勞你眾人遠道備禮到此上祭!」海馬週三連忙答道:「這點小事兒那裡還敢勞姑娘提在話下!倒是老太太昇天,我們該早來效點兒勞,只因得信遲了,故此今日才趕來。聽說明日就要出殯,倘有用我們的去處,請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兒槓,撮鍬土,也算我們出膀子笨力,盡點兒人心。」   姑娘道:「這事不好勞動。如今明日且不出殯,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這裡。消停幾日,我便要扶柩回鄉。只要我走後,你眾人還同我在這裡一般,不敬錯了這鄧九太爺,再就是不叫我這班鄉鄰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處了。」海馬週三道:「姑娘,這話是三年前在眾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翻悔!」   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見你們的義氣。我不好奉陪,請外面待茶罷。」大家暴雷也似價答應一聲,連忙退出去。   咦!列公,你看,好個擺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強盜!這大概就叫作「財壓奴婢,藝壓當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卻說眾人退出門來,到院子裡,才悄悄向鄧九公道:「從不曾聽見說那裡是姑娘的本鄉本土,方才說要扶柩回鄉,卻是怎講?」論理,這話這班人問的就多事;在鄧九公,更不必耐著煩兒告訴他們,豈不省我說書的多少氣力?無如鄧老頭兒這個當兒結識了安老爺這等一個把弟,又成全了十三妹這等一個門徒,願是了了,情是答了,心裡是沒甚麼為難了。這大約要算他平生第一樁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沒人來問,因話提話,還要找著鎊兩句,何況問話的又正是海馬週三烏煙瘴氣這班人,他那性格兒怎生憋得住?只見他一手把那銀絲般的長鬍子一綽,歪著腦袋道:「哈哈!你們老弟兄們要問這話麼?聽我告訴你們。」他便等不及出去,就站在當院子日頭地裡,從姑娘當日怎的要替父報仇說起,一直說道安老爺怎的勸他回鄉合葬雙親,不曾落下一個情節,連嘴說帶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眾人說了一遍。   眾人不聽這話倒也罷了,聽了這話,一個個低垂虎頸,半晌無言。忽見黑金剛郝武把手拍了拍腦門子,歎了口氣,向眾人說道:「列位呀!照這話聽起來,你我都錯了,錯大發了!   你想誰無父母,誰非人子?這位姑娘雖然是個女流,你只看他這片孝心,不忘父親大仇,奉養母親半世,便有這等一位慈悲肝膽的安太老爺成全他。這才叫英雄志量遇見了英雄志量,兒女心腸遇見了兒女心腸!你我枉在英雄好漢,從幼兒就不聽父母教訓,不讀書,不務正,肩不擔擔,手不提籃,胡作非為,以至作了強盜。可憐我黑金剛也有八十多歲的老媽,我何曾得孝順他一天?便是得些不義之財,他吃著穿著也是提心吊膽。眾兄弟都請回山置事,我黑金剛從今洗手不幹,我便向山寨裡接了母親,找個安穩地方,那怕耕種刨鋤,向老天討碗飯吃,也叫我那老媽安樂幾日,再不當這強盜了!」   卻說眾人聽了這段情由,心裡正都有些感動,忽然又加上黑金剛這番話,一齊說:「黑哥哥說的有理,便是我們,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現存的,既然打破迷關,若不及早回頭,定然皇天不佑。我們大家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綠林才是正理!」鄧九公聽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出來,說:「這才是我鄧老九的好朋友哪!」說著,大家向鄧九公深深的作了個揖,說道:「鄧九太爺,我們都要回山尋找房間,搬取老小,把那些馬匹器械分散,嘍囉們願留的留他作個隨身伴當,不願留的叫他們各自謀生。就此告辭,要幹正經的去了。」   鄧九公雙手一攔,說:「且住!我鄧某還有一言奉勸,大家可恕我直言,別想左了。我想你眾位這一散伙,雖說腰裡都有幾兩盤纏,卻一時無家可奔,無業可歸;再說萬金難買的是好朋友,你們老弟兄們耳鬢斯磨的在一塊子,這一散,也怪沒趣兒的。你看這青雲山一帶,鞭梢兒一指,站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房子,躺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地,那一村兒那一莊兒騰挪騰挪,也安插下你眾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現成的木料,大約老弟兄們自己也還都蓋得起。果然有意耕種刨鋤,有的是山荒地,山價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時候,消閒無事,我找了你們老弟兄們來,尋個樹蔭涼兒,咱們大家多喝兩場子,豈不是個樂兒嗎?」眾人聽到這裡,便說:「這個怎好叨擾?」鄧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辭,我還有話。再說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爺,你大家還不曾見著他的面,聽我說了幾句,就立刻跳出火坑來了。這等一位度世菩薩,卻怎的倒不想見他一見?」眾人齊說:「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這位老爺現今在那裡?」鄧九公哈哈大笑,說:「好教你眾位得知,就在屋裡坐著呢。」說著,他便向屋裡高聲叫道:「把弟呀,請出來!你看,這又是樁痛快人心的事!」   再講安老爺在屋裡聽得清楚,正自心中驚喜,說:「不想這班強盜竟有這等見解,可見良心不死!」聽得鄧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來。那石敢當石坤才望見安老爺,便對大眾道:「眾位哥,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你我快快叩見!」眾人連忙一齊跪倒,口尊:「太老爺在上:小人們都是些亂民,本不敢驚太老爺的佛駕,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爺賞幾句好話,小人們來世也得好處托生!」只見安老爺站在台階兒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說道:「列位壯士請起。   方才的話,我都一一聽得明白。從來說:『孽海茫茫,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眾人今日這番行事,才不枉稱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兒女!從此各人立定腳跟,安分守己,作一個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護。至於方才這位鄧九兄的話,不必再辭,倒要成全他這番義舉。你大家便賣了戰馬買頭牛兒,丟下兵器拿把鋤兒,學那古人『賣刀買犢』的故事,豈不是綠林中一段佳話?況且,天地生材必有用處,看你眾位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倘然日後遇著邊疆有事,去一刀一槍,也好給父母搏個封贈。」眾人聽一句應一句,及至聽到這裡,一齊磕下頭去,說:「謝太老爺的金言!」列公,誰說「眾生好度人難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沒那度人本領!   閒言少敘。安老爺說完了話,點點頭,把手一舉,轉身進房。鄧九公便讓大家前廳歇息。一個個鼓舞歡欣,出門上馬而去。落後這班人果然都扶老攜幼投了鄧九公來,在青雲山裡聚集了小小村落,耕種度日。這是後話不提。   當下眾人散後,大家吃些東西,談到這樁事,也都覺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鄧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莊,安太太帶了媳婦同褚大娘子仍在青雲山莊住下。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鄧九公給玉鳳姑娘備了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獻酒,自然有一番禮拜哀啼,不消細講。一時禮畢,大家給玉鳳姑娘暫脫孝服。封靈後,鄧九公早派下了兩個老成莊客、八個長工在這裡看守;一面另著人把姑娘的細軟箱籠運到莊上,把些粗重傢伙等類分散眾人。鄧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備了賞賜。少時,車輛早已備齊,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莊而去。只可憐山裡的那些村婆村姑,還望著姑娘依依不舍。   玉鳳姑娘到了褚家莊,進門便先拜謝鄧、褚兩家的情誼。   那位姨奶奶也忙著張羅煙茶酒飯。褚大娘子先忙著看了看孩子,便一面騰屋子,備吃的,給姑娘打首飾,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兩隻小腳兒都累紮煞了。依鄧九公的意思,定要請安老爺闔家並玉鳳姑娘到二十八棵紅柳樹也住幾日。無如這位姑娘動極思靜,絕不像從前那騎上驢兒就沒了影兒的樣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覺得自己分不開身,因向他父親說道:「老爺子,不是我攔你老人家的高興。這裡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們家裡通共你老人家合姨奶奶兩位,都在這裡呢,到西莊兒上又見誰去?要就為咱們家那幾間房子,人家二叔、二嬸兒大概都見過。再說,鬧了這幾天了,他娘兒們也得歇歇兒,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兒,只看我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還分的開身,大遠的兩頭兒跑嗎?這還都是小事。這回書要再加上寫一陣二十八棵紅柳樹的怎長怎短,那文章的氣脈不散了嗎?又叫人家作書的怎的個作收場呢?」安老爺、安太太聽了,心下先自願意,鄧九公更是女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陣,也便罷了。   當下便把安老爺同公子挪到大廳西耳房住,讓安太太婆媳同玉鳳姑娘住了東院,連張老夫妻也請了來,並一應車輛行李都跟過來,打算將來就從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莊上有個大馬圈,另開車門,出入方便。登時把一個鄧家東莊又弄成了個「褚家老店」。連日鄧九公不是同姑娘閒話,便是同安老爺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兒便在東院同張姑娘伴了玉鳳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給他解悶,絕不提起分別一字。只有安公子因內裡有位玉鳳姑娘,倒不好時常進來,只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處。   這日恰好梁材從臨清僱船回來,僱得是頭二三三號太平船,並行李船、伙食船,都在離此十餘里一個沿河渡口靠住。   商定安太太帶了兒子媳婦僕婦丫鬟坐頭船,張太太合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跟著姑娘伴靈坐二船,張親家老爺合戴勤帶了兩個小廝也在這船照應,安老爺倒坐了三船。分撥已定,便發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兩天,把東西都已發完。   安老爺、安太太又忙著差華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家,告知張進寶預備一切。恰好姑娘因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此後無用,依然給還了鄧九公。安老爺又因那驢兒生得神駿,便合九公要了,作為日後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張老家的一牛一驢並車輛,都交華忠順帶了去。   一切料理停當,次日就待搬靈上船。這日,鄧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裡打點姑娘的梳妝匣、吃食簍子、隨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個不忍相離之意,不覺滴下淚來。才待說話,九公道:「咱們且張羅事情,不說這個,我們還送你個兩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為真。說話間,他看見牆上掛著他那張彈弓,便說道:「我原說這張彈弓給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還是留下,你老人家見了這彈弓就算見了我罷。」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著些兒作人情,那彈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問:「誰又借?」張姑娘接口道:「還是我。我們跟了他一道兒,他保了我們一道兒,我們可離不開他。姐姐暫且借給我們掛在船上,仗仗膽兒。等到家,橫豎還姐姐,那等姐姐愛送誰送誰。」姑娘向來大刀闊斧,於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卻又一時因這彈弓想起那塊硯台來,因說:「可是的,那塊硯台你們大家賺了我會子,又說在這裡咧那裡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丟下,早些拿出來還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說呀!我前日裝箱子,順手放在你那個顏色衣服箱子裡了,這時候壓在艙底下,怎麼拿呀?」姑娘道:「你這幾天也是忙糊塗了,可又收起他來作甚麼呢?」褚大娘道:「也好,他們借了咱們的弓去,咱們還留下他們的硯台,等你到了京再還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給你托付下個人兒。」   因向張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著,等他完了事兒,務必務必的提補著二位老人家,把他『取』過來。」說完,二人相視而笑。   玉鳳姑娘只顧在那邊帶了他的奶娘合丫鬟歸著鞋腳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這話卻是機帶雙敲,話裡有話。這正是:   鴛鴦繡了從頭看,暗把金針度與人。   要知何玉鳳怎的起身,後事畢竟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

  上回書表的是安、何兩家忙著上路,鄧、褚兩家忙著送別,一邊行色匆匆,一邊離懷耿耿,都已交代明白。一宿無話。次日,何玉鳳黎明起來,見安太太婆媳合張太太並鄧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裡看著僕婦丫鬟們歸著隨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他那邊張羅事情不得過來,自己便急急的梳洗了,要趁這個當兒先過去拜辭九公合褚大娘子,敘敘別情。及至問了問那姨奶奶,才知他父女兩個起五更就進山照料起靈去了。   玉鳳姑娘聽了,說道:「我在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爺兒兩個多少好處,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見,正有許多話說,怎麼這樣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語一聲兒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話了,說他們從山裡走,得繞好遠兒的呢。他同他家姑爺、姑奶奶合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下你大爺在這裡招護,咱們娘兒們就從這裡動身,到碼頭上船等著。左右到了船上,他爺兒兩個也要來的,在那裡的有多少話說不了呢!」   姑娘聽了無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東西,辭了那位姨奶奶,收拾動身。   來到大廳,安老爺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戴勤、隨緣兒、趕露兒一班人把車輛預備在東邊那個大院落裡。安老爺便著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從那大院裡上了車。當下安太太同玉鳳姑娘同坐一輛,張太太同金鳳姑娘同坐一輛,安老爺看眾人都上了車,自己才上車,帶了戴勤等護送同行。   便從青雲堡出岔道口,順著大路奔運河而來。通共十來裡路,走了不上半個時辰,早望見渡口碼頭邊靠著三隻大太平船合幾只伙食下船。晉升、梁材、葉通一班人都在船頭伺候。又有鄧九公因安老爺帶得人少,派了三個老成莊客,還帶著幾個笨漢,叫他們沿途幫著照料,直送到京,這班人見車輛到了碼頭,便忙著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爺把大家都安頓在安太太船上。玉鳳姑娘雖然跟他父親到過一蕩甘肅,走的卻是旱路,不曾坐過長船;如今一上船,便覺得另是一般風味,耳目一新。   張太太進門就找姑娘的行李,張姑娘道:「媽合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邊呢。」張太太道:「我倆不在這兒睡呀?那麼說我家走罷,看行李去。」說著,望臥艙裡就走。安太太道:「親家,不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才任甚麼沒吃。   等吃了飯再過去不遲。」他道:「我吃啥飯哪?我還不是那一大碗白飯!等回來你大伙兒吃的時兒,給我盛過碗去就得了。」說著,早過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見褚大娘子先坐車趕來。一進艙門便說:「敢則都到了,我可誤了,誰知這一繞,多繞著十來裡地呢!」因又向玉鳳姑娘道:「道兒上走得很妥當,你放心罷!倒真難為我們這個大少爺了,拿起來三四十里地,我們老爺子合你姐夫倒還換替著坐了坐車;他跟著靈,一步兒也不離。我那樣叫人讓他,他說不乏,又說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緊跟著走。你們瞧著罷,回來到了這裡,橫豎也遢邋了。」   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還不該替替他姐姐嗎!」玉鳳聽了,心上卻是十分過不去。正待合褚大娘子說話,忽聽他問道:「張親家媽那裡去了?」張姑娘道:「他老人家惦著姐姐的行李,才過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個的,我也到那邊看看去。」說著,起身就走。玉鳳姑娘說:「你到底忙的是甚麼,這等慌神似的?」一句話沒說完,褚大娘子早站起來出艙去了。   不一時,晉升進來回說:「何老太太的靈已快到了碼頭了。」安老爺道:「既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連姑娘且不必動,那邊許多人夫擁擠在船上,沒處躲避,索興等安好了再過去罷。」說著,也就出去。少時靈到,只聽那邊忙了半日,安放妥當,人夫才得散去。船上一面上槅扇,擺桌椅,打掃乾淨,安老爺才請玉鳳姑娘過去。安太太合張姑娘也陪過去。   姑娘進門一看,只見他母親的靈柩,包裹的嚴密,停放的安穩,轉比當日送他父親回京倍加妥當,忙上前拈香磕頭告祭。因是合安老爺一家同行,便不肯舉哀。拜過起來,正要給眾人叩謝,早不見了褚大娘子,因問:「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師傅也請來,大家一處敘敘。」安老爺道:「姑娘,你先坐下,聽我告訴你。九公父女兩個因合你三載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別;又恐你戀著師弟姊妹情腸,不忍分離,倒要長途牽掛,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合你敘別。他兩個方才一完事就走了,此時大約走出好遠的去了。」說話間,只聽得噹噹當一片鑼響,曄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著號兒點了一篙,那船便離了岸,一隻只蕩漾中流,順溜而下。   此時姑娘的烏雲蓋雪驢兒是跟著華忠進了京了,銅胎鐵背的彈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膽兒去了,止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後艙裡掛著,就讓拿上他嗖的一聲跳上房去,大約也斷沒那本領噗通一聲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發怔。再轉念一想,這安、張、鄧、褚四家,通共為我一個人費了多少心力,並且各人是各人的盡心盡力,況又這等處處週到,事事真誠,人生在世,也就難得碰著這等遭際。因此他把離情打斷,更無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著安老爺、安太太北去。安老爺便托了張太太在船伴著姑娘,又派了他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帶著兩個粗使的老婆子伺候。安太太又把自己兩個小丫頭一個叫花鈴兒的給了玉鳳姑娘,一個叫柳條兒的給了他媳婦張金鳳。這日安老爺、安太太、張姑娘便在船上陪著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後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腳後跟走的磨了兩個大泡,兩腿生疼,在那裡抱著腿哼哼。   話休絮煩。從這日起,不是安太太過來同姑娘閒話,便是張姑娘過來同他作耍,安老爺也每日過來望望。這水路營生不過是早開晚泊,阻雨候風。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   卻說這德州地方是個南北通衢人煙輻輳的地方。這日靠船甚早,那一輪紅日尚未銜山,一片斜陽照得水面上亂流明滅,那船上桅桿影兒一根根橫在岸上,趁著幾株疏柳參差,正是漁家晚飯,分明一幅畫圖。恰好三隻船頭尾相連的都順靠在岸邊。那運河沿河的風氣,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莊婦女趕到岸邊,提個籃兒,裝些零星東西來賣,如麻繩、棉線、零布、帶子,以至雞蛋、燒酒、豆腐乾、小魚子之類都有,也為圖些微利。   這日,安太太婆媳便過玉鳳姑娘這船上來吃飯。安太太見岸上只是些婦女,那天氣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裡面窗屜子也吊起來,站在窗前,向外合那些村婆兒一長一短的閒談。問他這裡的鄉風故事,又問他們都在那鄉村住。內中一個道:「我那村兒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麼得這等一個好名兒?想必你們村裡的人都是孝順的。」他道:「不是這麼著。這話有百十年了,我也是聽見我那老的兒說,說老年哪有個教學的先生,是個南直人,在這地方開個學館,就沒在這裡了。他也沒個親人兒,大伙兒就把他埋在那亂葬崗上子咧。落後來他的兒作了官,來找他父親來,聽說沒了,他就挨門打聽那埋的地方,也沒人兒知道。我家住的合他那學堂不遠兒,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屍倒骨的,誰多這事去?也就沒告訴他在那兒。他沒法兒了,就在漫荒野地裡哭了一場,誰知受了風,回到店裡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裡給他蓋了個三尺來高的小廟兒。因這個,大家都說他是孝子孝子的,叫開了,就叫孝子村。」   安太太聽著,不禁點頭贊歎。姑娘聽了這話,心裡暗道:「原來作孝子也有個幸不幸,也有個天成全不成全。只聽這人身為男子,讀書成名,想尋父親的骸骨,竟會到無處可尋,終身抱恨。想我何玉鳳遇見這位安伯父,兩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見『不求人』的這句話斷說不起。」這等一想,覺得聽著這些話更有滋味,不禁又問那村婆兒道:「你們這裡還有照這樣的故事兒,再說兩件我們聽聽。」   又一個老些的道:「我們德州這地方兒古怪事兒多著咧!古怪再古怪不過我們州城裡的這位新城隍爺咧!」姑娘笑道:「怎麼城隍爺又有新舊呢?」那人道:「你可說麼!那州那縣都有個城隍廟,那廟裡都有個城隍爺,誰又見城隍爺有個甚麼大靈應來著?我這裡三年前頭,忽然一天到了半夜裡,聽見那城隍廟裡,就合那人馬三齊笙吹細樂也似的,說換了城隍爺,新官到任來咧。起那天,這城隍爺就靈起來了: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蟲,求求他,那蝗蟲就都飛在樹上吃樹葉子去了,不傷那莊稼;到了誰家為老的病去燒炷香、許個願,更有靈應。今年年時個,我們山裡可就出了一隻磣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養的豬羊拉了去吃。州裡派了多少獵戶們打他,倒傷了好幾個人,也沒人敢惹他。大伙兒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刮了一夜沒影兒的大風,這東西就不見了。後來這些人們都到廟裡還願去了,一開殿門,瞧見供桌前頭直挺挺的躺著比牛還大的一隻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爺把他收了去了。我們那些鄉約地保合獵戶們就報了官,那州官兒還親身到廟裡來給他磕頭。   聽說萬歲爺還要給他修廟掛袍哩。你說這城隍爺可靈不靈!」   姑娘向來除了信一個天之外,從不信這些說鬼說神的事,卻不知怎的,聽了這番話,像碰上自己心裡一樁甚麼心事,又好像在那裡聽見誰說過這話的似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說著,天色已晚,船內上燈,那些村婆兒賣了些錢各自回家。安太太合張姑娘便也回船,玉鳳姑娘合張太太這裡也就待睡。   一路來,張太太是在後艙橫牀上睡,姑娘在臥艙牀上睡,隨緣兒媳婦便隨著姑娘在牀下搭地鋪,當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這位姑娘從來也不知怎樣叫作失眠,不想這日身在枕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穩,看看轉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聽得隨緣兒媳婦叫他道:「姑娘,老爺、太太打發人請姑娘來了。」姑娘道:「這早晚老爺、太太也該歇下了,有甚麼要緊事半夜裡請我過船?」隨緣兒媳婦道:「不是這裡老爺、太太,是我家老爺、太太,從任上打發人請姑娘來的。」姑娘聽了,心裡恍惚,好像父母果然還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覺出了門。不見個人,只有一匹雕鞍錦韂的粉白駿馬在岸上等候。   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時候隨著父親,最愛騎馬,自從落難以來,從也不曾見匹駿馬。這馬倒象是個駿物,待我試他一試。」   說著,便認鐙扳鞍上去。只見那馬雙耳一豎,四腳凌空,就如騰雲駕霧一般,耳邊只聽得唿唿的風聲,展眼之間落在平地,眼前卻是一座大衙門,見門前有許多人在那裡伺候。姑娘心裡說道:「原來果然走到父親任上來了。只是一個副將衙門,怎得有這般氣概?」心裡一面想,那馬早一路進門,直到大堂站住。   姑娘才棄鐙離鞍,便有一對女僮從屏風迎出來,引了姑娘進去。到了後堂,一進門,果見他父母雙雙的坐在牀上。姑娘見了父母,不覺撲到眼前,失聲痛哭,叫聲:「父親!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兒好苦!」只聽他父親道:「你不要認差了,我們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尋你的父母,須向安樂窩中尋去,卻怎生走到這條路上來?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這樁東西交付與你,去尋個下半世的榮華,也好准折你這場辛苦。」說著,便向案上花瓶裡拈出三枝花來。原來是一枝金帶圍芍藥,一枝黃鳳仙,一枝白鳳仙,結在一處。姑娘接在手裡,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兒空山三載,受盡萬苦千辛,好容易見著親人,怎的親熱的話也不合我說一句,且給我這不著緊的花兒?況我眼前就要跳出紅塵,我還要這花兒何用?」   他母親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語,只聽他父親道:「你怎的這等執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馬,便是你的來由;這三枝花,便是你的去處。正是你安身立命的關頭。我這裡有四句偈言吩咐你。」說著,便念了四句道:   「天馬行空,名花並蒂;來處同來,去處同去。你可牢牢緊記,切莫錯了念頭!我這裡幽明異路,不可久留,去罷!」   姑娘低頭聽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頭細問原由,只見上面坐的那裡是他父母?卻是三間城隍殿的寢宮,案上供著泥塑的德州城隍合元配夫人,兩邊排列著許多鬼判。嚇得他攥了那把花兒,忙忙的回身就走。將出得門,卻喜那匹馬還在當院裡,他便跨上,一轡頭跑回來,卻是失迷了路徑。   正在不得主意,只聽路旁有人說道:「茫茫前路,不可認差了路頭!」姑娘急忙催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來是安公子。又聽他說道:「姐姐,我那裡不尋到!你父母因你不見了,著人四下裡尋找,你卻在這裡頑耍!」姑娘見公子迎來,只得下馬。及至下了馬,恍惚間那馬早不見了。安公子便上前攙他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唗!豈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親,你可記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殘生,那樣性命呼吸之間,我尚且守這大禮,把那弓梢兒扶你;你在這曠野無人之地,怎便這等冒失起來?」公子笑道:「姐姐,你只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可記得那下一句?」姑娘聽了公子這話,分明是輕薄他,不由得心中大怒,才待用武,怎奈四肢無力,平日那本領氣力一些使不出來,登時急得一身冷汗,「嗳呀」一聲醒來,卻是南柯一夢!連忙翻身坐起,還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攥著個空拳頭,口裡說道:「我的花兒呢?」   只聽隨緣兒媳婦答應道:「姑娘的花兒我收在鏡匣兒裡了。」姑娘這才曉得自己說得是夢話。聽得他在那裡答岔兒,便呸的啐了一口,說:「甚麼花兒你放在鏡匣兒裡?」他卻鼾鼾的又睡著了。   姑娘回頭叫了張太太兩聲,只聽他那裡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來,把夢中的事前後一想,說:「我自來不信這些算命打卦圓夢相面的事,今夜這夢作的卻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認我?又怎的忽然會變作城隍呢?這不要是方才我聽見那村婆兒講究甚麼舊城隍新城隍咧鬧的罷?」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語的道:「且住,我想起來了,記得在青雲山莊見著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說過當日送父親的靈到這德州地方,曾夢見父親成神,說的那衣冠可就合我夢中見的一樣,再合上這村婆兒的話,這事不竟是有的了嗎?但是既說是我父母,卻怎麼見了我沒一些憐惜的樣子,只叫我到安樂窩另尋父母去?我可知道這安樂窩兒在那裡呢?再說又告訴我那匹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這又是個甚麼講究呢?到了那四句話,又像是簽,又像是課,叫人從那裡解起?這個葫蘆提可悶壞了人了!」   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層層的往裡追究進去,心裡早一時大悟過來,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這個夢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的,竟大錯了!那安樂窩裡面的話可不正合著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驥,表字又叫作千里,號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著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事著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著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藥不必講,自然應著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且莫管他日後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一點心,便是白玉無瑕。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裡,不過為著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灕,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為著甚麼安公子不安公子來著呢!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也是想著他,贈金也是想著他,借弓也是想著他,偏偏的我又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耦,更倣佛是我想著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興迤邐迤邐的跟了他來了!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說破了嘴也沒人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別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找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餘生,誰還奈何得我!只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範,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說罷,望了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隨緣兒媳婦,正在那裡睡得香甜,自己重複脫衣睡下不提。   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玄妙如風來雲變,牢靠如鐵壁銅牆,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那知這段話正被隨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原來隨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裡的時候,卻是睡得糊裡糊塗接下語兒說夢話。他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裡偎了一偎,又著了。及至姑娘後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他醒了,聽了聽,姑娘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他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這裡,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他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著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個不安於安家的意思,他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裡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他索興不則一聲裝睡,在那裡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他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閒兒,便把話悄悄的告訴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倒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係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卻不許說著一字。」他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又因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雲,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找廟,那廟要怎樣近便地方,怎樣清淨禪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他想著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裡沒這樁事,便該合我家常鎖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錯,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裡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並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裡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他胡作、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辦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他打破迷團,早歸正路才是。但這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著他的性兒,無論他怎樣用心,只合他裝糊塗。卻慢慢的再看機會,眼下止莫惹他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裡的事。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衛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裡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為歡笑,倒弄得像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斗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也不知那作書的是因當年果真有這等一樁公案,秉筆直書;也不知他閒著沒的作了,找著鑽鋼眼,穿小鞋兒,吃難心丸兒,撒這等一個大躺線兒,要作這篇狡獪文章,自己為難自己!   列公,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裡看廝殺,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那作書的又怎的個著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裡,備辦到京一應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廝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後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伺候老爺、太太的人,別行這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   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裡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奴才爺,奴才爺的造化!奴才大概齊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蕩,老爺合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裡,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著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的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後還要高升,幾年兒奴才爺再中了,據奴才糊塗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   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裡光景,他道:「朝裡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貼,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裡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復說沒得到家的准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著老爺、太太合奴才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裡等著呢。」   老爺道:「很好。」又問:「園裡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他又回道:「那裡交給宋官兒合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槓房的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裡伺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   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裡,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奴才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挨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換了。」   老爺點頭道:「這都很難為你。你歇歇兒也就回去罷,家裡沒人。」他道:「不相干。家裡奴才把華忠留下了,再程師老爺也肯認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訴他們外頭,好好兒的給他點兒甚麼吃,他這麼大歲數了,別餓著回去。」他聽了,忙著又跪下說:「太太的恩典。再奴才還得過去見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還有何大太太靈前合那位姑娘。請示老爺、太太,奴才們怎麼樣?」老爺道:「靈前你們可以不行禮,姑娘且不必見,到家再說罷,止見見親家老爺就是了。」公子連說:「張爹,你先歇歇兒去罷,站了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滿處跑了。」他道:「爺,甚麼話?一筆寫不出倆主兒來,主子的親戚也是主子,『一歲主,百歲奴』,何況還關乎著爺、奶奶呢!如今這些才出土兒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兩天油炒飯就瞧不起主子了。老爺這一回來,奴才們要再不作個樣子給他們瞧瞧,越發了不得了。」公子被他排的也不敢再說。太太道:「你只管去,去歇歇兒,不用忙。」他這才答應了兩個「是」,慢慢退了出去。列公,你看,怎的連安老爺家的家人也教人看著這等可愛!這老頭子大約合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閒話少說。說話之間,那船一隻跟一隻的早靠了通州龍王廟碼頭。這安老爺此番出京,為了一個縣令,險些撞破家園,今日之下,重歸故裡,再見鄉關,況又保全了一個佳兒,轉添了一個佳婦。便是張老夫妻,初意也不過指望帶女兒投奔一個小本經紀的親眷,不想無意中得這等一門親家、一個快婿,連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飽都不必愁了。至於何玉鳳姑娘,一個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斷梗飄蓬,生死存亡,竟難預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鄉。雖是各人心境不同,卻同是一般的歡喜。   當下安老爺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廟裡先給舅太太請安去。   正吩咐間,舅太太得了信早來了。船上眾人忙著搭跳板,打扶手,撤圍幕。舅太太下了車,公子上前請安。舅太太一見公子,只叫了聲:「哎喲!外外!」先就紛紛淚落,半日說不上話來。倒是公子說:「請舅母上船罷,我母親盼舅母呢。」他便攙了舅母,後面僕婦圍隨著上了船。   安老爺在船頭見了舅太太,一面問好。早見姑太太帶了媳婦站在艙門口裡面等著,舅太太便趕上去,雙手拉住。他姑嫂兩個平日本最合式,這一見,痛的幾乎失聲哭出來,只是彼此都一時無話。安太太便叫媳婦過來見過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說:「好個外外姐姐!我自從那天聽見華忠說了,就盼你們,再盼不到,今日可見著了!」說著,拉了安太太進艙坐下。公子送上茶來。舅太太才合安老爺、安太太說道:「其實咱們離開不到一年,瞧瞧你們在外頭倒碰出多少不順心的事來!一個玉格要上淮安,就沒把我急壞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愁出個病來。誰想到底鬧了這麼個大亂兒!真要是不虧老天保佑,我可怎麼見姑老爺、姑太太呢!」說著,又擦眼淚。   安老爺道:「萬事都有天定,這如何是人力防得來的?」安太太道:「可是說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們雖然受了多少顛險,可招了一個好媳婦兒來了呢!」   說話間,恰好張姑娘裝了煙來,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來,我再細瞧瞧你。」說著,拉了他的手,從頭上到腳下打量了一番。回頭向安老爺、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說,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這要說是個外路鄉下的孩子,再沒人信。你瞧,慢講模樣兒,就這說話兒氣度兒,咱們城裡頭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兒的。也是他生來的,大概也是妹妹會調理。」   說到這裡,忽然又問道:「不是說還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著進京來了嗎?」安老爺道:「他在那船上跟著我們親家太太呢。」   舅太太又道:「可是,這親家太太我也該會會呀。」說著,把煙袋遞給跟的人,站起來就要走。   原來安太太合他姑嫂兩個有個小傲怄兒,便說道:「你怎麼一年老似一年,還是這樣忙叨叨瘋婆兒似的?」舅太太道:「『老要顛狂少要穩』,我不像你們小人兒家,那麼不出繡房大閨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這歲數兒,也就像我這麼個樣兒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兩歲,就老了?老了麼?不打……」安太太說到這裡,不肯往下說。   舅太太道:「『不打』甚麼?我替你說罷:『老了麼?不打賣餛飩的!』是不是呀?當著外姐姐,這句得讓姑太太呀!」說的大家大笑,連安老爺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晉升家的過去告訴明白姑娘合親家太太。這個當兒,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邊說了兩句話,舅太太似覺詫異,又點了點頭,大家卻也不曾留心聽得說些甚麼。   要講何玉鳳合安太太這邊兩船緊靠,只隔得兩層船窗,聽這邊來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誰,只聽他那說話的圓和爽利,覺得先有幾分對自己的胃脘。見晉升家的過來告訴了,知他一進門定要靈前行禮,便跪在靈旁等候。不一時,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過來,迎門先見過張親家太太,又參罷了靈,便趕過來見姑娘。安太太說:「姑娘,請起來見罷。」戴勤家的扶起姑娘來,低頭道了萬福。原來這舅太太也是旗裝,說道:「姑娘,我可不會拜拜呀,咱們拉拉手兒罷。」近前合姑娘拉手。姑娘一抬頭,舅太太先「哎喲」了一聲,說;「怎麼這姑娘合我們外外姐姐長的像一個人哪?要不是你兩個都在一塊兒,我可就分不出你們誰是誰來了。」姑娘聽了,心裡說道:「這句話說的可不擱當兒。」因又轉念一想,說:「我心裡的為難,人家可怎麼會曉得呢?不要怪他。」   大家歸坐。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後挪了一挪,拉著姑娘說:「『親不間友』,咱們這麼坐著親香。」姑娘再三謙讓,安太太便告訴他道:「姑娘,不必讓。這是我大嫂子,無兒無女,雖說有兩房姪兒,又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兩個最好,他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裡住著,也就算個主人了。有我這大哥,比你們老爺大。咱們八旗,論起來非親即友,那麼論,你就叫他大娘;論我這頭兒呢,屈尊姑娘點兒,就也叫他聲舅母。」   姑娘聽了,一想:「現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該論現在的。」   便說道:「我自然該隨著我張家妹妹,也叫舅母才是呢。」及至說出口來,敢則自己這句更不擱當兒,一時後悔不來。便聽安太太說道:「那麼咱們娘兒們可更親香了。」因又告訴舅太太,姑娘怎樣的孝順,怎樣的聰明,怎樣的心胸,怎樣的本領。舅太太道:「你們三家子也不知怎樣修來的,姑老爺、姑太太有這麼樣一個好兒子,我們這位何大妹子合張親家一家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我是怎麼了呢?沒修積個兒子來罷了,難道連個女兒的命也沒有?真個的,我前世燒了斷頭香了?」說著,便有些傷慘。   姑娘一看,心裡說:「這個人倒是條熱腸子。且住,我如今是進了京了,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進廟,及至進了廟,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這位張親家媽雖說在我跟前諸事不辭辛苦,十分可感,我卻也一口叫他聲『媽』,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合他女兒親近親近,再他老人家一會兒價那派怯話兒、蠢勁兒,合那一雙臭腳丫兒、臭葉子煙兒,卻也令人難過。看這位舅母的心性脾氣,都合我對得來,他也孤苦伶仃,我也孤苦伶仃,怎的得合他彼此相依,倒也是樁好事!」   姑娘正在那裡一面想,一面端起茶來要喝,戴勤家的看見,道:「姑娘那茶涼了,等換換罷。」說著,走上來換茶。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兒的伏侍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錯喲。奴才本是姑娘宅裡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來呢,還是嬤嬤呢!這麼說,連你都比我的命強了,你到底還合姑娘有這麼個緣法兒呀!」   姑娘一聽這話,又正鑽到心眼裡來了,暗道:「他既這樣,我何不認他作個乾娘,就叫他『娘』,豈不借此把『舅母』兩字也躲開了?」不由的開口道:「舅母這話他那裡當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兒!」把個舅太太樂得,倒把臉一整,說:「姑娘,你這話是真話,是頑兒話?」姑娘道:「這是甚麼事,也有個合娘說頑兒話的?」說著,更無商量,站起來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連忙把他拉起來,攬在懷裡,一時兩道啼痕,一張笑臉,悲喜交集的說道:「姑太太,今日這樁事我可夢想不到!我也不圖別的,你我那幾個姪兒實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裡還要把那個小的兒叫我養活,妹妹知道,那個孩子更沒出息兒。我說作甚麼呀?甚麼續香煙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我心裡早沒了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著有個知心貼己的人,知點疼兒著點熱兒,我死後他掉兩個真眼淚,痛痛的哭我一場,那就算我得了濟了。」   說著,把自己胸坎兒上帶的一個玉連環拴著一個懷鏡兒解下來,給姑娘帶上。還說:「這算不個甚麼,等你脫了孝,我好好兒的親自作兩雙鞋你穿。」姑娘又站起來謝了一謝。   安太太道:「你站著。我們費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請來,算叫你搶了去了。」舅太太道:「這可難說,各自娘兒們的緣法兒。」說著,右手拉著姑娘的左手,左手拍著他的右肩膀兒,眼望著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合你們落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兒女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給我分分勞。」   因合玉鳳姑娘說道:「大姑娘,你要合他處長了,解悶兒著的呢。第一,描畫剪裁,紮拉釘扣,是個活計兒他沒有不會的;你要想個甚麼吃,他還造的一都的好廚;再沒了事兒,你聽罷,甚麼古記兒、笑話兒、燈虎兒,他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他可以合你說一夜。那是我們家有名兒的夜遊子,話拉拉兒!」姑娘聽了,益發覺得這人不但是個熱人,並且是個趣人了。   書中再整安老爺隔船靜坐,把這邊的話聽了個逼清,便踱過這船上來。大家連忙站起。舅太太道:「姑老爺來的正好。」才要把方才的話訴說一遍。安老爺道:「我在那邊都聽見了。   你娘兒們姐妹們說的雖是頑話,我卻有句正經話。大姐姐,你這個女兒可不能白認。他這一到京,在我家墳上總有幾天耽擱,你們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裡歸著歸著,媳婦又過門不久,也是個小人兒呢,雖說有我們親家太太在那裡,他累了一道兒,精神有個到不到的,怎麼得舅太太在那裡伴他幾天就好了。」舅太太道:「這有甚麼要緊?我那家左右沒甚麼可惦記的,平白的沒事還在這裡成年累月的閒住著,何況來招護姑娘呢!」安老爺道:「果然如此,好極了。」說著,就站起來,把腰一彎,頭一低,說:「我這裡先給姐姐磕頭。」舅太太連忙站起來,用手摸了摸頭把兒,說:「這怎麼說?都是自己家裡的事。再合姑老爺、姑太太說句笑話兒,我自己疼我的女兒,直不與你二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領情!」當下滿堂嬉笑,一片寒暄。玉鳳姑娘益發覺得此計甚得,此身有托。   咳!古人的話再不錯,說道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據我說書的看起來,那庸人自擾,倒也自擾的有限,獨這一班兼人好勝的聰明朋友,他要自擾起來,更是可憐!即如這何玉鳳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籠身歸淨土,無論是誰,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著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幹你的,我了我的,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認的是甚麼乾娘!不因這番,按俗語說,便叫作「賣盆的自尋的」,掉句文,便叫作「癡鼠拖姜,春蠶自縛」!這正是:   暗中竟有牽絲者,舉步投東卻走西。   要知那何玉鳳合葬雙親後怎的個行止,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這回書表得是安老爺攜了家眷同著張老夫妻兩個,護著何玉鳳姑娘,扶了他母親何太太的靈柩,由水路進京,重歸故裡。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演到這個場中,後文便是弓硯雙圓的張本,是書裡一個大節目,俗說就叫作「書心兒」。   從來說的好:「說話不明,猶如昏鏡。」說書的一張口本就難交代兩家話,何況還要供給著聽書的許多只耳朵聽呢!再加聽書的有個先來後到,便讓先來的諸位聽個從頭至尾,各人有各人的穿衣吃飯正經營生,難道也照燕北閒人這等睡裡夢裡吃著自己的清水老米飯,去管安家這些有要沒緊的閒事不成?如今要不把這段節目交代明白,這書聽著可就沒甚麼大意味了。   要講這段書的節目,在安老爺當日,原因為十三妹在黑風崗能仁古剎救了公子的性命,全了張金鳳的貞節,走馬聯姻,立刻就把張金鳳許配公子,又解橐贈金,借弓退寇,受他許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圖報,卻被這姑娘一個十三妹的假姓名、一個雲端裡的假住處一繞,急切裡再料不到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問、到處留心、不知下落、無處找尋的那個累代世交賢姪女何玉鳳。及至聽了他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他那首詞兒,從這上頭摹擬出來,算定了這十三妹定是何玉鳳無疑。既得著了他的下落,便脫去那領朝衫,辭官不作,前去尋訪。及至訪到青雲山,也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見著鄧九公,籠絡住了鄧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鄧九公見著十三妹,感化動了十三妹。「天道好還」,也算保全了他一條身子,救了他一條性命。在安老爺的初意,也只打算把他伴回故鄉,替他葬了父母,給他尋個人家,也算報過他來了,絕絕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緣上。不想在褚家莊合鄧、褚父女兩個筆談的那一天,話已說結,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頭,悄悄的向安老爺合他父親說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話,那句話便是要把何玉鳳也照張金鳳的樣子,合安龍媒聯成一牀三好的一段良緣。當下鄧九公聽了,先就拍案叫絕,立刻便想拿說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爺不肯。這安老爺不肯的原故,一來,為姑娘孝服在身;二來,想著這番連環計原是衛顧姑娘的一片公心,假如一朝計成,倒把人家誑來作了自己的兒子媳婦,這不全是一團私意了嗎?再說,看那姑娘的見識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這注,倘然因小失大,轉為不妙。又不好卻鄧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攔住鄧九公說:「且從緩商」。   及至第二日見著十三妹,費盡三毛七孔,萬語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樁樁一件件,都把他說答應了,他這才說出他那回京葬親之後便要身入空門的「約法三章」來,彼時老爺生怕打攪了事,便順著他的性兒,合他滴水為誓。話雖如此說,假如果然始終順著他的性兒,說到那裡應到那裡,那就只好由著他當姑子去罷!豈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記》、《玉簪記》?是算叫他合趙色空湊對兒去,還是合陳妙常比個上下高低呢?那怎麼是安水心先生作出來的勾當!何況這位姑娘守身若玉,勵志如冰,便說身入空門,又那裡給他找榮國府送進櫳翠庵,讓他作「檻外人」去呢?還是從此就撒手不管,由他作個山上的姑子背土坯去罷?因此安老爺早打定了一個主意,無論拚著自己淘乾心血,講破唇皮,總要把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榮,稱心如意,才算這樁事作得不落虎頭蛇尾。   無奈想了想,這相女配夫也不算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見過的這班時派人裡頭,不是紈袴公子,便是輕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衝性兒,萬一到個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誰又能照我老夫妻這等體諒他?豈不誤了他的終身大事!左思右想,倒莫如依了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著何玉鳳給張金鳳牽絲的那幅「人間沒兩」的新奇畫本,就借張金鳳給何玉鳳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滿姻緣,叫他姐妹二人學個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於事兩全,於理無礙,於情亦合。因此上,在鄧家莊住的先那幾天,背了眾人,把這話告訴了安太太,安太太聽了自是歡喜。老夫妻兩個便密密的求了鄧家父女,說:「等回京之後,看了光景,得個機會,商量出個道理來,如果事可望成,再勞大媒完成這樁好事。」這句話,卻因張金鳳還是個新媳婦,又慮到恐他合公子閨房私語,一時泄露了這個機關,老夫妻兩個且都不合張金鳳提起。   那知張姑娘自從遇著何玉鳳那日,就早存了個「好花鬚是並頭開」的主意。所以古寺談心,才有向何玉鳳那一問;秋林送別,才有催何玉鳳那一走。及至見了褚大娘子,又是一對玲瓏剔透的新媳婦到了一處,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了安老爺、安太太並他父親,把這話盡情的告訴了張金鳳。在褚大娘子,也不過是要作成何玉鳳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張金鳳的主意,所以他兩個才有借弓留硯的那番啞謎兒。安老爺、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至上了路,張金鳳因見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   通算起來,這樁事只有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合張金鳳五個人心裡明白,卻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餘那些僕婦丫鬟以至張老兩口兒,一概不知影響。至於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姐敬的如海南龍女,但有感恩報德的虔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門外蕭郎。略無惜玉憐香的私意。其實這二位都算叫人家裝在鼓裡了!   及至何玉鳳見安老爺、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靈,心中卻有老大的過不去,才把張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條鐵硬的腸子回暖了些。安老爺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覺得這段姻緣像有一兩分拿手。夢也夢不到到了德州,姑娘因作了那等一個夢,這一提魂兒,又把他那斬鋼截鐵的心腸、賽雪期霜的面孔給提回來,更打了緊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納悶,不解其所以然。張姑娘雖是耳朵裡有隨緣兒媳婦的一段話,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說起。   這個當兒,離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爺一個人坐在船上,心裡暗暗的盤算,說道:「看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請他到家,他定不來;送他入廟,我斷不肯。只有合他遷延日子,且把他寄頓在也不算廟、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園陽宅裡,仍叫他守著他父母的靈,也算依了他『約法三章』的話了。騰出這個工夫來,卻再作理會。只是他長久住在那裡,這其間,隨時隨事看風色趁機緣,卻是件「蟻串九曲珠」的勾當,那位張親家太太可斷了不了。」   老爺正在為難,將將船頂碼頭,不想恰好這位湊趣兒的舅太太接出來了。一進門兒,說完了話,便問何姑娘;見了何姑娘,便認作了母女。彼時在這位舅太太,是乍見了這等聰明俊俏的一個女孩兒,無父無母,又憐他又愛他;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涼,無兒無女,不覺動了個同病相憐的念頭。   彼時安老爺卻不曾求到他跟前,便是安太太向他耳邊說的那句梯己,也只因為姑娘有紀府提親那件傷心的事,不願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囑咐他見了姑娘千萬莫問他「有人家沒人家」的這句話,是個「入門問諱」的意思。誰想姑娘一見舅太太,各人為各人的心事一陣穿插,倒正給安老爺、安太太搭上橋了!安老爺便「打倒金剛賴倒佛」,雙手把姑娘托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這日便在何玉鳳船上住下,接連著伴送他到了墳園,伴送他葬過父母。這其間,照應他的服食冷暖,料理他的鞋腳梳裝,姑娘閒來還要聽個笑話兒、古記兒、一直管裝管卸,到姑娘抱了娃娃,他作了姥姥,過了個親熱香甜!此是後話。   這正是安老爺笑吟吟不動聲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於肺腑一條養兒女的心腸,才作出這天理人情中一樁公案。卻不是拿著水心先生那等一個腳色,由著燕北閒人的性兒,怎麼掇弄怎麼轉,怎麼叫怎麼答應。列公請想,這樁套頭裹腦的事,這段含著骨頭露著肉的話,這番扯著耳朵腮頰動的節目,大約除了安老爺合燕北閒人兩個心裡明鏡兒似的,此外就得讓說書的還知道個影子了。至於列公,聽這部書,也不過逢場作戲,看這部書,也不過走馬觀花。真個的,還把有用精神置之無用之地,費這閒心去刨樹搜根不成?如今說書的「從旁指點桃源路,引得漁郎來問津」,算通前徹後交待明白了,然後這再言歸正傳。   卻說安老爺把何玉鳳姑娘托付了舅太太之後,才得勻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著商量分撥家人清船價、定車輛、歸箱籠、發行李,一面打發太太帶了公子合媳婦並僕婦丫鬟人等先回莊園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張親家老爺太太、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花鈴兒並跟舅太太的僕婦侍婢合兩個粗使老婆子合姑娘同行,外邊留下幾個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隨靈。起身之後,先一步進城,到墳園料理一應事件。又計算到靈槓從通州碼頭起身,一路到西山雙鳳村,一天斷不能到,早有張進寶等在德勝關一帶預備下下處,安靈住宿。那槓房裡得了准信,早把行槓預備下來。一切佈置妥當。到了那日,姑娘穿上孝服,行了告奠禮,便合舅太太同車隨靈到德勝關住下。按下這邊不表。   卻說公子先一日跟了母親同了媳婦到家,拜過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風景依然,只一個張進寶管了個內外嚴肅。一家男女家人參見已畢。華嬤嬤也見過他家大奶奶,一時樂得他左看一番,右問一番,也不知要怎麼親近親近奶奶才好。   閒話少敘。卻說安老爺次日送姑娘下船隨靈起身後,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莊園。一進二門,當院裡早預備下香燭、吉祥紙馬,老爺帶領闔家謝過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過頭,然後進了正房。老夫妻雙雙坐下,兒媳兩旁侍立奉茶。   男女家人參見已畢,大家各各的歸著東西,伺候酒飯,來往奔忙。   老爺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榮,萬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餘蔭,守著這幾畝薄田、幾間房子,雖不寬餘,也還不愁凍餒。無端的官興發作,弄出這一篇離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穩到家,你我這幾個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個,倒多了一個,便是天祖默佑。況又完了何家姪女這場心願。我自今以後縱然終老林泉,便算榮逾台閣,我依就還課子讀書,合幾個古聖先賢時常聚聚,斷不輕舉妄動了。」太太道:「老爺這話說的很是。真這世路上的事看著實在怕人!」老夫妻帶著兒子媳婦說說笑笑,一時吃完了飯,撤去殘席。老爺便出去拜望程師爺,致謝他在家的照料。進來又把大家眾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勞了一番。又問了問城裡的房子。張進寶道:「奴才進城常到宅查看,本家爺們住的很安靜,家人看的也極謹慎,請老爺放心。」老爺點了點頭,大家散去,當晚無話。   次日,老爺、太太起來,便趕早吃了飯,帶同兒子、媳婦先到他老太爺、老太太墳上行禮。然後過這邊來,看了看辦得不豐不儉,一切合宜,老爺頗為歡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靈。這裡老爺也摘了纓兒,太太也暫除首飾,張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邊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兒、隨緣兒,又派了兩個粗使家人;內裡便是路上跟著姑娘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丫鬟花鈴兒合兩個婆子。分撥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婦說:「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兒了,這墳上週圍都是咱們的地方,趁著這工夫,只管帶著人閒走走去。」張姑娘答應了出來。這班丫鬟僕婦等閒不得出來,又樂得跟著新大奶奶湊個趣兒,一時都跟了去,只剩下兩個粗使的婆子在這裡聽叫。安老爺、安太太這個當兒倒計議了許多緊要正事。他夫妻怎的計議,又是些甚麼話,甚麼事,說書的不曾在旁,無從交代。列公慢慢聽下去,少不得有個水落石出。暫且不表。   再整何玉鳳姑娘同舅太太、張太太在德勝關店內住了一夜,次早梳洗已畢,打了坐尖,隨有張進寶同梁材帶了大槓接了下來。姑娘只當還照昨日一樣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車出來一看,但見大槓鮮明,鼓樂齊備,全分的二品執事,擺得隊伍整齊,旗幡招展。心裡說道:「我那等說,安伯父還要這等過費,豈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難圖報!」一時跟了殯慢慢的前進。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拿車的告訴頂馬。又招呼了張太太的車,都趕到頭裡一個小下處。略歇了歇,便一直奔雙鳳村而來。還不曾到得那裡,舅太太便在車裡指點著告訴姑娘道:「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東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莊園;西北上好些樹那裡,便是他家的墳地。我聽得說,我們姑老爺就要在他墳地的東首給你父母修墳呢。」姑娘此時除了心中感激點頭歎息之外,再無別話。   說話間,車早到了安家陽宅。後面的跟車一輛輛搶到頭裡去,預備服侍下車。一時,把車拉進大門,早有安老爺迎著問了問昨日住店的光景。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聽說,叫吃就吃,敢則城裡頭的孩兒,長這麼大,頭一回才嘗著甜漿粥、炸糕、油炸果,倒很愛吃。」老爺道:「這就叫作『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故鄉水』了。」   一時,張太太也下了車,因腳壓麻了,站了會子才一同進來。安太太合媳婦也接出來。姑娘正在見著,又見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內中除了宋官兒一個,餘者多不認識。姑娘同著眾人進了棚,從月台西首繞上去,見迎門安著供桌,門上掛著雲幔,早有一口靈偏東些停在那裡。姑娘此時一則乍到故土,所見的都合外省那怯排場兒兩樣;再也是拘於禮法,謹飭過去了不免矜持,他一時矇住了,想不到便是父親的靈位。將要問說:「怎麼母親的靈倒先到了?」不曾問得出口,安老爺站在旁邊說道:「姑娘,你尊翁的靈在此,還不下拜!」一句話提醒了姑娘,那裡還顧得及行禮,撲上前去便放聲大哭,大家從旁勸了良久,才得勸住,還是抽噎不止。隨即細看了看那口材,一重重漆的十分嚴密,光可鑒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爺這等辦得週到,卻又添了一層過意不去。   大家歇了沒多時,早見隨緣兒跑在頭裡來,說道:「快了!」   安老爺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東間朝外望著,但見一對對儀仗,一雙雙鼓手,進門都排列兩邊。少時鴉雀無聲,只聽得一雙響尺,當!當!打得迸脆,引了他母親那口靈進來。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緊跟在靈前,雖然抵不得一個孝子,卻也頗像半個孝子。立時安好了位,大家無非是祭奠進禮,姑娘無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贅。   諸事已畢,姑娘站起身來,便向安老爺、安太太道:「我何玉鳳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鄉。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姪女兒除磕頭之外再無一字可說了。只是伯父母辦得未免過費,如今斷不可過於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著我青雲山莊的那三句話,將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為我勞神費力。」因又望著舅太太道:「我這娘路上已許下在廟里長遠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終成全,我何玉鳳縱然今世不能報你的恩情,來世定來作你的兒女!」說著,便拜了下去。   安老爺看這光景,心裡先說道:「來了,我早就料著你有這把神沙!」因合太太連忙把他攙起來,說道:「姑娘,你這個禮、這番話,都多餘。你我兩家的交情,前番已談過,這都是情理當然,此時不須煩瑣。只是依你說停三日五日,未免簡略。如今也照你在山裡的樣子,停放七天。講到安葬,化者入土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來卻從不信陰陽風水這些講究;但是為老人家的事,你作兒女的卻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須得請個人看看,聽他說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話,我既合你靈前設誓,絕不食言。但是要找這座廟,既須個近便所在,又得個清淨道場,斷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兩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難預定。總之無論怎樣,我一定還你個香火不斷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這話說的層層有理,再不想大遠的從德州憋了這麼一個乾脆的招兒來,才使出來就乏了;無法,只好等那風水來看了再講。   當下大家一連勞碌了幾日,晚飯已罷,便也分頭安置。安老爺仍同了眷屬回家,姑娘便同原來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間只有張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應。從這日起,也作了幾日好事,也燒了些個冥資,所喜的是何家無多親友來往,便是安老爺的親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爺攜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來,倒落得少了許多應酬,可以安心作事。   卻說次日安老爺夫妻正在裡面合姑娘閒談,只見人回:「請的風水端木二爺來了。」原來這風水複姓端木,名涣,表字仲輿,他家世代相傳,專門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爺家這塊墳地就是他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合安府上也算個世交,稱安老爺作「世叔」。因此安老爺請他來給何協戎夫婦點穴,就定規安葬日子。老爺有心叫姑娘聽個底細,便把那風水請到棚裡靠前窗一張桌兒邊坐下。姑娘盼得風水來了,也正要聽他定在幾時。   只聽一時請了進來。那風水合安老爺講禮已畢,便問說:「世叔幾時到京?竟不曉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的也不見賜一信?」安老爺道:「並非舍間的事,卻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現無男丁,所以就在荒塋代他料理,並且就要在這塋地的東首擇地安葬。就請看一看,定個葬期,愈早愈好。」那風水先說道:「無論怎樣早,今年是斷不能的了。寶塋便是家君定的,記得這山向是子午兼三的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動得!」安老爺道:「世兄,你是曉得,我向來不解青鳥之術,如果無大妨礙,我這個好友既然百歲歸居,還以早葬為是。」那風水道:「這卻不好遷就。等小姪兒過去安了盤子,拉了中線,看了再定規罷。」安老爺因為自己是個父輩相交,便叫公子陪過去,說聲:「恕不奉陪了。」便在棚裡坐候。   姑娘這個當兒聽著今年下不得葬,先就有些不願意了,呆呆的坐著。良久良久,才聽得那個風水過來,進門就說道:「方才看了看,東首這塊地,東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上好的一個結穴,此外安葬,按那龍脈正自震方而來,定主宗祧延綿。只是一山無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礙。而且大將軍正在明堂,安葬是斷斷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氣正旺於東,這塊地正是主塋的青龍方,更不好動;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已午』兩個字又正合太世叔、嬸母的化命,亥子一衝;六月建未,明年太歲在未,書云:『一物一太極,物物一太極。』雖說月支與年支無礙,究竟不可不避;七、八兩月,恰恰的與現在的化命逢著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選擇。到那時,聽憑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   安老爺一聽,自己心裡先道:「這算得『無巧不成書』了。要不這樣,怎麼耗的過姑娘滿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他滿服,我們家怎麼娶他呢!」當下心中大喜,卻故意的盡了那風水幾句。風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過的,這塊地當日便是家嚴效的勞,小姪怎敢另生他議?況且『陰陽怕懵懂』,這句話不說破也就罷了,小姪既看出來,萬萬不敢相欺,此中絲毫不可遷就。」說著,提起筆來便把這話寫了一篇,又寒暄了幾句,領茶而去。這番話姑娘在屋裡聽了個逼清,算省了安老爺的唇舌了。   安老爺送那風水走後,便手裡拿著那篇子東西,一步步踱了進來,向姑娘道:「姑娘聽明白不曾?偏又有許多講究,這怎麼樣呢?」姑娘也無心看那篇子東西,只望了舅太太發怔。卻不知這舅太太實在算得姑娘知疼著熱的一位乾娘,無奈他又作了安府上傳消遞息的一個細作。自從他合姑娘認了母女之後,在船上那幾天,安太太早把這事告訴了他個澈底澄清,難道把他極愛的一個乾女兒給他最疼的一個外甥兒,他還有甚麼不願意的不成?他見姑娘望著他發怔,可就搭上岔兒了。   他說道:「我這裡倒有個主意,姑老爺、姑太太聽聽使得使不得:你們方才講的那些甚麼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說忙著安葬,果然於太爺、老太太墳上有甚麼防礙,無論我們姑娘此時心裡怎樣著急,他也斷不肯忙在一時。講到他要住廟,原不過為近著他父母的墳。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這裡住著,守著棺材,不比墳更近嗎?再講這個地方兒,內裡就是我們娘兒們上下幾個人,外頭就止張親家老爺合看墳的,又合廟裡差甚麼呢?莫若我們只管在這裡住著,姑老爺一面在外頭上緊的給我們找廟,一天找不著,我們在這裡住一天,一年找不著,我們在這裡住一年,要趕到人家滿了孝,姑老爺這廟還找不出來,那個就對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爺、姑太太要怕我住長了費了你家的老米,慢講我一個人兒,連我們姑娘合張親家,我那點兒絕戶家產供給個十年八年還巴結的起!」他說著,便望著姑娘道:「是不是,姑娘?」回頭又向著安老爺夫妻道:「你們二位想著怎麼樣罷?」   安老爺忙說:「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縱然找不出廟來,我蓋也給他蓋一座了。至於姐姐在這裡住著,也是替我們分心招護姑娘,些須小費何須掛齒!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說:「要能這樣,一動不如一靜,倒也罷了。可不知姑娘心裡怎樣?」   姑娘還未及開言,張太太的話也來了,說:「這麼著好哇!可是我們親家太太說的一個甚麼『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這地方兒住下,等開了春兒,滿地的高糧穀子,蟈蟈兒螞蚱,坐在那樹蔭兒底下看個青兒,才是怪好兒的呢!」說的大家大笑,連張姑娘也忍不住笑的扶著桌子亂顫。玉鳳姑娘此時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的心裡亂舞鶯花,笑也顧不及了,細想了想,這事不但無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眾,只得點頭依允,說:「也只好如此。」安老爺滿心歡喜,心裡暗道:「天哪,可夠了我的了!只他這五個字,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話休絮煩。轉眼之間到了七日封靈,何玉鳳合舅太太便搬在西廂房裡間,張太太帶了戴嬤嬤合兩個丫頭便住在外間,隨緣兒媳婦、舅太太的下人住了東廂房。安太太又在下房裡給姑娘安了個小廚房。外面只有張老同戴勤、宋官兒合安家看墳的照料。內外住了個嚴密。又把「安家陽宅」暫作了一個「何姑禪院」!這都是那燕北閒人的無中生有的營生,便有這位安水心先生冶他周規折矩的辦理。   卻說七日之後,安老爺夫妻把那邊安頓妥貼,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務。便有許多親友本家都來拜望,老爺一一的款待,卻扶了一個小僮只推因腿疾告歸,暫且不及答拜。一面又遣公子進城,持貼謝步。公子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請酒接風,接連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爺得些閒空,便先打發了鄧九公的來人,又給他父女帶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張彈弓仍交給媳婦屋裡懸掛,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裡把公子那塊硯台尋出來,擦洗乾淨,嚴密收藏,就把姑娘合張太太的衣箱差人送過去。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便交給華忠,叫他好生喂養,說:「這是我將來無事玩水遊山的一個好腳力。」   那時不空和尚的二千頭借款早已歸清。老爺通盤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一文,倒有公子帶去的八千金,烏克齋贈的萬金,連沿途在家門生故舊的義助,不下兩萬餘金。除了賠項盤纏,還剩萬餘金在橐,辦何姑娘這樁事,無論怎樣鋪排也用不了。便合太太商議道:「何姑娘這樁事,你我費了無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著將來辦起事來,也不過收拾房子、添補頭面衣服、辦理鼓樂彩轎、預備酒席這幾件事。房子我已有了辦法。」太太道:「還要房子作甚麼?那邊盡辦開了。趕到過來,難道不叫他三口兒一處住嗎?」老爺道:「豈有不叫他們一處之理!自然兩個人就在他那屋裡分東西間住。你只想張姑娘過門的時候,租個公館還要勻在兩處,成個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給他安起個家來。至於他說的那座廟,我倒底要找還給他,才圓得上那句話。這事須得如此如此辦法,才免得他夜長夢多,又生枝葉。」   太太聽了大喜,說:「既這樣,那衣服頭面更容易了。我本說到了京給張姑娘添補些簪環衣飾,只算是給他弄的。再說還有老太太的許多顏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起他那裡還有些頭面,勻著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轎子,一切臨期好說的。倒是這句話得合咱們這個媳婦先說一聲才是,這是他們屋裡百年相處的事。」老爺道:「太太這話很是。」   說著,便把媳婦叫來,把這話從褚大娘子提親起,以至現在的計較日後的辦法,告訴了他一遍。只見他聽完這話,便跪下先給公婆磕了兩個頭,起來說道:「如果這樣,不是公婆疼玉鳳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請想,玉鳳姐姐救了我兩家性命,在公婆現在這番情義,已就算報過他來了,只是媳婦合我父母今生怎的答報!至於他給媳婦聯姻這樁事,且莫講投著這樣的公婆,配著這樣的夫婿,就他當日那番用心,也實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婦時刻想著要打斷了他這段住廟的念頭,無論怎樣也要照他當日成全媳婦的那番用心,給他作成這樁好事。只是回家來不曾滿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告稟公婆。如今公婆商量的這等妥當嚴密,真是竟想不到。便是玉鳳姐姐難得說話,俗語說的『鐵打房樑磨繡針』,功到自然成。眼前還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說還有舅母在那邊,大約沒個磨不成的。--這其間卻有一關頗頗的難過,倒得設個法子才好。」   老爺、太太忙問:「除這位姑娘的難說話,還有甚麼難處?」   張姑娘低聲笑道:「媳婦所說難過的這關,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著玉鳳姐姐那樣的『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爺道:「這是為何?」張姑娘回道:「據媳婦看著,一來是感他的恩義,見公婆尚且這等重他,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簡褻,卻是番體父母的心;二則,他合媳婦雖是過的未久,彼此相敬如賓,聽他那口氣,大約今生別無苟且妄想,又是番重倫常的心。總之,是個自愛的心。也搭著他實在有點兒怕人家。有一天媳婦偶然怄了他一句,就惹得他講了一篇大道理,數落了媳婦一場。」   張姑娘這話還沒說完,老爺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太太道:「老爺,看不得咱們那個孩子,可有這種牛心的地方兒。」張姑娘便接著回道:「媳婦也正為此。是說父母之命他不敢不從,設或他一時固執起來,也合公公背上一套聖經賢傳,倒不好處。莫若容媳婦設個法兒,先撤底澄清把他說個心肯意肯,不叫這樁事有一絲牽強,也不枉了公婆這片慈恩,媳婦這番答報。那時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鳳姐姐這段良緣,豈不是好?」   安老爺夫妻聽了,心下大喜,同聲說:「好!」安老爺便點頭贊道:「難得!難得!賢哉媳婦!這要遇見個糊塗庸鄙的女流,只怕這番話說不成,我兩位老人家還要碰你個老大的釘子呢!」因合太太說道:「既然如此,你我兩個便學個不癡不聾的阿姑阿翁,好讓他三人得親順親,去為人為子,此事不必再提。」當下爺兒三個計議已定,便分頭各人幹各人的事。   安老爺又明明白白親自寫了一封請媒的信,預先通知鄧九公。   話休煩瑣。卻說張金鳳過了些天,到了臨近,見公婆諸事安排已有就緒,才打算把這樁事告訴明白公子。又想到若就是這等老老實實的合他說,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話。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覺喜上眉梢。   恰好這日安公子到他進學的老師莫友士先生那裡拜壽。   原來這莫友士先生在南書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園住,因此這日公子回家尚早。到家見過父母,便回到自己屋裡來。張姑娘見他面帶春色,像飲了兩杯,站起身來,不則一聲,依然垂頭坐下。便有華嬤嬤帶了僕婦丫鬟上來服侍。公子忙忙的換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見張姑娘兩隻眼睛揉得紅紅兒的,滿臉怒容,坐在那裡,心裡詫異道:「我往日歸來,他總是悅色和容,有說有笑,從不像今日這般光景,這卻為何?」不禁搭讪著問了一句說:「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裡作甚麼來著?」他道:「問我麼?我在家裡作夢!」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麼作起夢來?夢見甚麼?可是夢見我?」他道:「倒被你一句就猜著了,正是夢見你!我夢見你娶了何玉鳳姑娘,卻瞞得我好!」   公子道:「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臉兒繃的單皮鼓也似的了,原來為這樁事!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閒氣,這是夢!」他道:「我從不會這麼胡夢顛倒!想是你心裡有這個念頭,我夢裡才有這樁奇事。論這樁事,我也曾合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合我叨叨了那麼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為真了。怎麼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說著,似笑非笑對著公子呆呆的瞅著。   公子見他波臉如嬌花含笑,倩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來冤枉人了!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於兄妹。《毛詩》有云:『甘與子同夢。』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合意同心,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   他道:「罷了!罷了!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了!就止嘴裡說的好聽,只怕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有了恩愛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了!」公子道:「你這話那裡說起?」他道:「那裡說起?就從昨日夜裡說起。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麼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家來了?真個的,這麼大人咧,還賴說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張姑娘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疑。何也呢?一個人要吃多了,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齊沒有,還帶著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裡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便連忙問了一句,說:「我叫誰來著?」張姑娘道:「你叫的是何姑娘,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當著一屋子的丫鬟僕婦,滿臉不好意思,搖著頭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了,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他來?」張姑娘道:「你夢裡輕薄他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了?要你護在頭裡,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   說到這裡,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張金鳳姑娘便一隻胳膊斜靠著桌兒,臉近了燈前,笑道:「你果然愛他,我卻也愛他,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他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他道:「我倒是在這裡『醒眼觀醉眼』,只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兒罷!」   公子聽了這話,心下有些不悅,說道:「豈有此理!你我向來相憐相愛,相敬如賓,就說閨房之中甚於畫眉,也要有個分寸,怎生這等的亂談起來!況且,那何玉鳳姐姐救了你我倆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他作珍寶般愛惜,天人般敬重!又何況人家現在立志出家,他也是為他的父母起見!無論你這等作踐他,大傷忠厚。這話倘被父母聽見,管取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面何在!」張姑娘道:「你們作事瞞得我風雨不透,我好意體貼你,怎麼倒體貼得不耐煩了呢?況且,你知道他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他『家』字這邊兒還得加上個『女』字旁兒,是立志出『嫁』,也沒甚麼作踐他的去處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這裡作夢呢罷?不然那裡來這些無影無形的夢話!」   張姑娘含著笑,皺著眉,把兩隻小腳兒點的腳踏兒哆哆哆的亂響,說:「聽聽,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麼還瞞我,倒說我是無影無形的夢話呢?」公子見他這樣子說的竟不像頑話,忙正色道:「媒人是誰?我怎麼求的?」張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過來拜佛,你瞞了我求的舅母,有這事沒有?」公子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夢話,不想果是夢話!那日舅母過來,我閒話裡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說:『我這個乾女兒都好,就只總忘不了他那進廟的念頭。』我便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生大禮。那男子無端的棄了五倫去當和尚,本就非聖賢的道理,何況女子!拿他這等一個人,果然出了家,佛門中未必添一個護法的大菩薩,人世上倒短一個持家的好媳婦。舅母既這等疼他,何不勸他歇了這個念頭,再合父母商量商量,給他說一個修德人家讀書種子,倒是場大功德。……』」   張姑娘不容他說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說我聽見的這話,斷不是無因!我只請教,他佛門中添個大菩薩不添個大菩薩與你何干?人世上短一個好媳婦不短個好媳婦又與你何干?你說的那修德之家,難道咱們家還算不得個德門?豈不是暗指咱們家麼!你說的那讀書種子,難道你還算不得個唸書的?豈不是意在你自己嗎!況且好端端舅母並不曾合你提起他來,你又去問他作甚麼?替他求那些人情作甚麼?你倒說說我聽!」   公子被他問的張口結舌,面紅過耳,坐在那裡只管發怔。   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過來,說道:「哦,是了!我這才明白了!這一定是那天我合舅母說話的時候,不知那個丫頭女人們在跟前聽見,沒的在大奶奶跟前獻勤兒了,來搬弄這場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風斷不可長!等我明日查出來,一定回明母親,將那人重重責罰一頓板子!便是你,此後也切切不可受這班小人的愚弄!」   張姑娘道:「好沒意思!你我屋裡說頑兒話,怎麼驚動起老人家來了?你且莫著惱,也不用著這等發急,咱們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他娶過來,你要不要?」公子只是腹內尋思那傳話人是誰,默默不答。張姑娘又問:「到底要不要?說話呀!」公子道:「你今日怎麼這等頑皮憊賴起來?我不要!」張姑娘道:「你為甚麼不要?說個道理出來我聽聽。」   公子道:「你問道理,我就還你個道理。且無論我受了何玉鳳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訓,非年過五十無子,尚且不得納妾,何況這停妻再娶的勾當。我安龍媒也還粗粗的讀過幾行聖賢經書,也還頗頗的受過幾句父母教訓,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輕,把持不定,父母也斷斷不肯。你不要看你我作合的時節父親那等寬容,事有經權,不可執一而論,惹老人家煩惱。就講到你我,也難得浩劫之中成就這段美滿姻緣,便是廝守百年,也不過電光石火,怎說道再添個人來分了你我的恩愛!你道我說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實話?」   張姑娘道:「嗳喲!又招了你這麼一車書!你不要就罷,等娶了來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他何用?」張姑娘道:「你莫管!我把他就當個活長生祿位牌兒供著,我天天兒合他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臥,同說同笑,就只不准你親近他。你瞞得我好,我也瞞得你好。那時候我看你生氣不生氣!」公子越聽這話越加可疑,便道:「究竟不知誰無端的造我這番黑白,其中一定還有些無根之談,這事卻不是當耍的!」張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憑有據,怎麼說是無根之談呢?」   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麼憑據,拿憑據來我看?」張姑娘聽了,不則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外間,便向大櫃裡取出個大長的錦匣兒來,向他懷裡一送,說:「請看!」   公子打開一看,卻是簇新新的一分龍鳳庚帖,從那帖套裡抽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自己同何玉鳳的姓氏、年歲、生辰並那嫁娶的吉日,都開在上面,不覺十分詫異,說道:「這,這,這是怎的一樁事?我莫不是在此作夢?」張姑娘道:「我原說作夢,你只不信。如今是夢非夢,連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夢中叫的那個有情有義的玉鳳姐姐來了。你問他一聲兒看。」   公子只急得抓耳撓腮,悶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來,對著張金鳳深深打了一躬,說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帶進八卦陣、九嶷山去,我再轉,轉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說明白了罷!」   張姑娘不覺嫣然一笑,說道:「也奈何得你夠了!你且坐下,聽我慢慢的講。」這才把這樁事從頭至尾並其中的委宛周折,詳細向他告訴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況又有舅母從中成全,賢妻這般作合,還甚麼不肯的去處?便樂得他無話可說,只望著張姑娘呵呵的傻笑。張姑娘料他再無別說了,便問他道:「如今我倒要請教,到底是要他呢,還是不要他呢?」   公子笑道:「他果然『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這幾句聖經賢傳!」張金鳳聽了,倒羞得兩頰微紅,不覺的輕輕啐了他一口,便作了這回書的結扣。這正是:   牽牛暗被天孫笑,別向銀河渡鵲橋。   要知那何玉鳳究竟是出「家」呵是出「嫁」,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

  這書一路交代得清楚,雕弓寶硯,無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無端的弓就硯來,又硯隨弓去。好容易物雖暫聚,尚在人未雙圓,偏偏一個坐懷不亂的安龍媒苦要從聖經賢傳作工夫,一個立志修行的何玉鳳又要向古寺青燈尋活計。這也不知是那燕北閒人無端弄筆,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書費了無限的周折,才把安龍媒一邊安頓妥貼,這回書倒轉來便要講到何玉鳳那一邊。   卻說何玉鳳自從守著他父母的靈在安家墳園住下,有他的義娘佟舅太太合他乳母陪伴,一應粗重事兒又有張太太料理,更有許多婢子婆兒服侍圍隨,倒也頗不冷落。又得安太太婆媳時常過來閒談,此外除了張老在外照料門戶,只有安老爺偶然過來應酬一番,等閒也沒個外人到此。真倒成了個「禪關掩落葉,佛座穩寒燈」的清淨門庭。   姑娘見住下來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問那找廟的消息。   只是他天生的那好動不好靜的性兒,仗著後天的這片心,怎生扭得過先天的那個性兒去。起初何嘗不也弄了個香爐,焚上爐好香,坐在那裡收視返聽的想要坐成個「十年面壁」;怎禁得心裡並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萬馬奔馳一般,早跳下炕來了。舅太太見他這個樣兒,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時手裡正給他作著認乾女兒的那雙鞋,便叫他跟在一旁,不是給燒燒烙鐵,便是替刮刮漿子,混著他都算一樁事。實在沒法兒了,便放下活計,同了張太太,帶上兩個婆子丫鬟,同他從陽宅的角門出去,走走望望;回來又掉著樣兒弄兩樣可吃的家常菜他吃,也叫他跟著抓撓。到晚來便講些老話兒,說些古記兒,引得他睏了好睡;睡不著,一會給他抓抓,又給他拍拍,那麼大個兒了,有時候還攬在懷裡罷不著睡,那舅太太也沒些兒不耐煩。那消幾日,把姑娘的臉面兒保養得有紅似白,光滑泡滿,心窩兒體貼得無憂無慮,舒暢安和。人都道是舅太太憐恤孤女的一片心腸,我只道這正是上天報復孝女的一番因果。   列公,你只看他這點遭際,我覺得比入閣登壇、金閨紫誥還勝幾分!你道這話怎麼講?人生在世,有如電光石火,講到立德、立言、立功,豈不是樁不朽的事業?但是也得你有那福命去消受那不朽;沒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計算起來,也吾生有限,浩劫無涯,倒莫如隨遇而安,不貪利,不圖名,不為非,不作孽,不失自來的性情,領些現在的機緣,倒也是個神仙境界。   話裡引話,說書的忽然想起一個笑話來:曾聞有個人,在生德行浩大,功業無邊,一朝數盡,投到閻王殿前。閻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惡簿》。那判官稟道:「此人《善簿》堆積如山,《惡簿》並無一字。」閻王只把他那《善簿》的事由看了一看,說道:「這人功德非凡,我這裡不敢發落,只好報知值日功曹,啟奏天庭,請玉帝定奪。」少時值日功曹把他帶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天眼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這等的功行,便是我這裡也無天條可引,只好破格施恩,憑你自己願意怎樣,我叫你稱心如意便了。」那人謝過玉帝,低頭想了一想,說道:「不願為官,不願參禪,不願修仙。但願父作公卿子狀元,給我掙下萬頃莊田萬貫金錢,買些秘書古畫奇珍雅玩,合那佳餚美酒擺設在名園,盡著我同我的嬌妻美妾,呼兒喚女笑燈前。不談民生國計,不談人情物理,不談柴米油鹽,只談些無盡無休的夢中夢,何思何慮的天外天,直談到地老天荒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那時再逢開闢,依然還我這座好家山!」玉帝遲疑道:「論你的善緣,這卻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裡沒這樣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一定有的。」玉帝聽了大喜,立刻抬身離坐,轉下來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我一向只打量沒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極了,請問這人家在那裡?就請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讓我下界托生去!」   據這笑話聽起來,照這樣的遭際,玉帝尚且求之不得,那何玉鳳現在所處的豈不算個人生樂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他的還不止此!此是後話,暫且休提。   且說那舅太太只合姑娘這等消磨歲月,轉瞬之間,早度過殘歲,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蕩,料理畢了年事,便趕回來。姑娘因在制中,不過年節,安老爺、安太太也給他送了許多的吃食果品糖食之類。舅太太便同張太太帶了丫鬟僕婦哄他抹骨牌、擲覽勝圖、搶狀元籌,再加上包煮餑餑、作年菜,也不曾得個消閒。安老爺那邊,公子已經成人,又添了一個張金鳳,帶了兒婦度歲,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氣象。無非熱鬧喧闐,一時也不及細寫。過了元旦,舅太太合張老夫妻分頭過去拜年,安老爺合家也來回拜,並看姑娘。   匆匆的忙過正月,到了仲春,春晝初長,一日,安太太閒中無事,合媳婦張姑娘過來,坐下談了一會。只見外面家人抬進兩個箱子來,舅太太便道:「這是作甚麼呀?年也過了,節也過了,又給我們娘兒們送禮來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禮,我今日是扐掯(扐掯:強制約束、有意為難人的意思。此處有煩勞的意思。)你娘兒們來了。」因指張金鳳說道:「我們親家太太是知道的,我娶這房媳婦的時候,正在淮安,那時候忙忙碌碌的將就完了事,也不曾好生給他打幾件首飾,做幾件衣裳。如今到了家,這幾日天也長了,我才打點出來。大衣裳呢,都交給裁縫作去了,幾件裡衣兒合些鞋腳不好交出去。我那裡是一天不斷的事,我想著舅母合我們親家大長的天也是白閒著,幫幫我,又解了悶兒。」   張太太見張羅他女兒,有個不願意的?忙說:「使的。」舅太太道:「姑太太,你等著,咱們商量商量。你們兩親家,一個疼媳婦兒,一個疼女孩兒罷了。我放著我的女孩兒不會紮裹?我替你們白出的是甚麼苦力呀!你們給我多少工錢哪?」   玉鳳姑娘此時承安老爺、安太太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樁事兒補報一分才好,聽舅太太如此說,便道:「娘,不要這麼說,咱們也是天天兒白閒著,都是家裡的事,怎麼合人家要起工錢來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幫著你老人家張羅,橫豎這會子縫個縫兒、蹺個帶子、釘個鈕襻兒的,我也弄上來了。」說著,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罷,我娘不應,我替他老人家應了。」安太太連說:「很好!」   張金鳳便過來給他道了個萬福,說:「我的事情倒勞動起姐姐來了,我先給姐姐道謝,等完了事再一總給舅母磕頭罷。」   玉鳳姑娘笑道:「咱們兩個誰是誰,你還合我說這些!」舅太太看了,才笑著說道:「也罷了,看著我的外甥媳婦分上,幫幫姑太太罷。」便叫人把箱子打開,一件件的收清。姑娘也幫著歸著。他只顧一團高興,手口不停,夢也夢不到自己張羅的就是自己的嫁妝!從第二日起,他便催著舅太太動手。舅太太便打點了,一件件的分給那些僕婦丫鬟作起來,自己合張太太也親自動手。姑娘看看這裡,又幫幫那裡,無事忙,覺得這日子倒好過。   一日,正遇著陰天,霎時傾盆價下起大雨來。舅太太道:「瞧這雨,下得天漆黑的。咱們今日歇天工,弄點甚麼吃,過陰天兒罷。」張太太道:「我過啥陰天兒哪?你讓我把這只底子給姑娘納完了他罷。」說著話,手裡一帶那麻繩子,把個針拉脫落下來了。他對著門兒,覷著眼睛,紉了半日也沒紉上。   便央及花鈴兒說:「好孩子,你給我紉紉。你看我這眼可要不的了。」姑娘看見,一把手搶過來道:「拿來啵,紉個針也值得這麼累贅!」說著,果然兩手一逗就紉好了,丟給張太太,回身就走,說:「我幫我娘作菜去了。」將走得兩步,張太太這裡嚷起來了,說:「姑娘,你回來,我那麼老長的個大針,你紉了紉,咱的給我剩了半截子了?那半子截子那去咧?」姑娘聽了,也覺詫異,合花鈴兒四處一找,花鈴兒彎腰向地下揀起來,道:「這不是?這半截兒在地下呢!」原來姑娘紉的忙了,手指頭肚兒上些微使了點兒勁,就把個大針搦兩截兒了,自己看了,也不覺大笑。   瑣事休提。卻說安老爺安頓下了姑娘,這邊得了工夫,便一面擇定日子先給何老夫妻墳上砌牆栽樹,一面又暗地裡給姑娘佈置他要找的那廟宇。那時已接著鄧九公的回信,說臨期准於某日動身,約在某日可以到京。張金鳳閒中又把這事已向公子說明始末原由的話回復了公婆。老夫妻聽了自是歡喜,向公子不免有一番的勉勵教導。公子此時是「前度劉郎今又來」,也用不著那樣害臊,惟有恪遵親命,靜候吉期而已。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只這等忙著吃了粽子又吃月餅,轉眼之間,看看重陽節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爺見諸事大有頭緒,才略略放心。便合太太商量,要過去向何玉鳳姑娘開談,說個明白。列公此時自然要聽聽安老夫妻見了何玉鳳姑娘,這話究竟從何談起?且請消停,這話非一時三言五語可盡。如今等說書的先把安家這所莊園交代一番,等何玉鳳過來,諸公聽著方不至辨不清門庭,分不出路徑。   原來他家這所莊園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邐而來。盡西一所,是個極大的院落,只有幾處竹籬茅舍,菜圃稻田,從牆外引進水來,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創的一個閒話桑麻之所。往東一所,是個園亭樣子,竹樹泉石之間有幾處座落,大勢就如廣渠門外的十里河、西直門外的白石山莊一般,不到得像小說部中說的那樣畫落天宮、神仙洞府的夢境夢話。   這兩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爺因家事中落,人口無多,便典與一個一般在旗的捐班候選道員史觀察居住,再往東一所,便是安老爺現在的住宅。   他這所住宅門前遠遠的對著一座山峰,東南上有從滹沱,桑乾下來的一股來源,流向西北,灌入園中。有無數的杉榆槐柳,映帶清溪。進了大門,順著一路群房,北面一帶粉牆,正中一座甬瓦隨牆門樓,四扇屏風。進去一個院落,因西邊園裡有個大花廳,當日這邊便不曾蓋廳房,只一溜七間腰房。   左右兩間各有便門,中間穿堂,東兩間為安老爺靜坐之所,西兩間便是安老爺合那些學生門生講學的絳帳。院中向西門裡另有個客座,向東門裡給公子作了學房。過了腰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門,進去抄手游廊。五間正房,便是安老爺夫妻的內室。從游廊往東院裡,安公子合張姑娘住,舅太太來時,便在西院一樣的那一所居住。上房後層正中佛堂,其餘房間作為閒房,以及堆東西合僕婦丫鬟的退居。佛堂後面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土山,界了內外。另有一個小角門兒鎖著不開,是他家內眷到家祠去的路徑。山後一道長街,東頭有個向東的大柵欄門,便是這莊園的後門。對著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窩兒的家人住著。從後門順著東邊界牆向南,有個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馬圈、廚房。   再出了東首的隨牆門,便到大門了。這便是他家這座莊園的方向,交代明白。   書中再表安老爺當日在青雲山訪著了何玉鳳,便要護送他扶了他母親的靈柩重回故裡,與他父親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當下便合安老爺說了「約法三章」,講明到京葬了父母,許他找座廟宇,庐墓終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爺看透了他的心事,只得且順著他的性兒,合他覆水為誓。一路到京,盤算:「如果依他這句話,不但一個世族千金使他寄身空門不成件事,我的所謂報師門者安在?所謂報他者又安在呢?便說眼前有舅太太、親家太太以及他的乳母丫鬟伴他,日後終究如何是個了局?待說不依他這句話罷,慢講他那性兒不肯干休,又何以全他那片孺慕孝心?圓我那句千金一諾?   何況承鄧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還要把他合公子聯就姻緣。如今我先失了這句信,任是鄧九公怎樣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樣的能說會道,這事益發無望了!」   老爺這節為難,沒日沒夜的擱在心裡。展轉尋思,也非止一日,才想了個兩全的辦法,密密合孺人議妥。便在緊靠他太翁祠堂兩旁,拆去群房,照樣蓋起兩所小四合房來。東首一所便給何玉鳳作了家廟,算給姑娘安了分家;西首一所作為張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兩個日後百歲歸居的樂土。不則一日,修蓋完工,鋪設齊全,老夫妻看過,見一切位置得妥當,心中大喜。   恰好這日舅太太那裡的活計也作得了,叫戴嬤嬤連箱子送過來。太太便合老爺說明,要趁個機緣過去。因叫戴嬤嬤回去致意,說我少停親自過來道乏。打發戴嬤嬤走後,安太太便帶了張金鳳先行到了那邊,見了姑娘,事故了幾句,作為無事,只合舅太太、親家太太說些閒話。又提到姑娘滿服快了,得給他張羅衣飾。舅太太道:「不勞費心,我女孩兒的事,我自己早都弄妥當了,臨期橫豎誤不了。」姑娘聽了,心裡一想,果然這日子近了,我覺甚麼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這廟怎麼越發不聽得提起了?難道父母下了葬,我還在這裡住不成?」   才待合安太太說話,只見安老爺帶了一個小僮踱了進來,彼此見過,老爺坐下,便望著姑娘說道:「姑娘大喜!」何玉鳳倒是一驚,說:「伯父,這話何來?我還有甚麼喜事?」安老爺道:「你說的那廟,我竟給你找妥當了。」姑娘這才轉驚為喜,忙問:「在甚麼地方?離我父母的葬地有多遠?」安老爺道:「我一共找了三處,就中兩處我先有些不中意,特來合你商量。一處離此地有一里來地,還不算遠,廟中只有一個老尼,閒房倒也有幾間,卻是附近的那些作長短工的以至串鄉村小買賣人包租的。你原為圖個清淨,這處要想清淨卻是不能。」姑娘道:「這處敢是不妥。」安老爺道:「那一處大約更不合你的式了:第一,離這裡過遠,座落在城裡,叫作甚麼汪芝麻衚衕也不知是賀芝麻衚衕。當日那廟裡的老姑子原是個在嫁出家,他的丈夫時常還到廟裡來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他這個徒弟因交遊甚廣,認得的王孫公子極多,廟裡要請一位知客代書;並且說帶發修行的都使得。他廟裡一年兩季善會,知客是要出來讓茶送酒應酬施主的。姑娘你想,這如何是咱們這樣人家去得的?何況於你!」姑娘道:「不必講,這更不妥了。還有一處呢?」老爺道:「那一處卻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這座廟就在我家。」   姑娘笑道:「伯父家裡怎麼有起廟來?」安老爺道:「姑娘你卻不知,我家這所莊園後牆,卻是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山,山後隔著一道長街,才是圍牆,那山以外牆以內,本有我家一座家廟。如今我就要在靠著我那家廟,給你暫且收拾出一個清淨地方來。--便是你伯母合你張家妹子來著也近便,我們舅太太合親家太太更可以合你常久同居,離你父母的墳上更是不遠。你道這處如何?」   姑娘聽了,一想:「這不鬧來鬧去還是鬧到他家去了嗎?」   正在猶疑,只聽他乾娘問道:「姑老爺說的這是那裡呀?不是挨著戴嬤嬤他家住的那一小所兒阿?」安老爺道:「可不就是那裡!」舅太太道:「姑娘,不用猶疑了,聽我告訴你,他家是前後兩個大門,裡邊不通。方才說的這個地方兒,正在他家後門裡頭。那房子另有個外層門,還有層二門,沒那麼個清淨地方兒了!除了正房供佛,其餘的屋子由著咱們愛住那裡住那裡。離你父母的墳比這裡遠不了多少,況且門外周圍都是成窩兒的家人,又緊近著你嬤嬤的住房,比這裡還嚴謹呢。就這麼定規了罷。」   姑娘見他乾娘說得這般合式,便說道:「既這樣,就遵伯父的話罷。等我過去再謝伯父、伯母。」安太太道:「甚麼謝不謝的,要是果然這樣定規了,好趁早兒收拾起來。」安老爺笑道:「正是。姑娘卻不可叫我白花錢。」姑娘也笑道:「二位老人家,你見我那句話說定了改過口?但是,我得幾時搬過去?」安老爺道:「這倒不忙在一時了。算計著姑娘你是二十八滿服,恰好就是這天安葬。這個月小建,索性等過了初一圓墳,十月初二日正是個陰陽不將三合吉日,你就這天過去。」   當下說定,安老夫妻又閒話了幾句回家。安老爺、安太太便在這邊暗暗的排兵佈陣,舅太太便在那邊密密的引線穿針。   書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看看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兩日好事。到了那日,何玉鳳便奉了父母雙雙合葬。姑娘自然有一番悲痛,並那怎的掩埋、澆奠、焚獻、營修俱不必細述。姑娘脫孝回來,舅太太便催著他洗頭洗浴。姑娘只說:「我這頭天天兒篦,娘沒瞧見,我換了衣裳才幾天兒,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甚麼話!這安佛可得潔淨些兒。再說,也去去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著。舅太太又把給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來,一一試妥當了。   到了圓墳這日,安太太合媳婦也一早過來幫著料理一切。   歸著完畢,正談明日的事,忽見晉升匆匆的跑過來回道:「舅太太家打發車接來了,說請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滿臉驚慌道:「甚麼事呀?」晉升回道:「奴才問過來人,他說不知道甚麼事,只說那兩房的爺們說的,務必求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安太太也慌了,說:「到底是怎麼了?」舅太太道:「大也不過那幾個姪兒們不安靜,家裡沒個正經人兒,我倒得走一蕩。只得偏碰在今日,那裡這麼巧事呢!」姑娘先說道:「娘有事只管去罷,這裡的事都妥當了,況且還有伯母、媽媽在這裡,難道還丟的了我不成?」安太太道:「說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這裡陪著你罷。」舅太太正在覺得去住兩難,見如此說,便說:「也罷,我且去,明日早晚必趕回來。」說著,忙忙的換了兩件衣服,又包了個包袱,催齊了車,忙忙的去了。這裡安太太走後,便留下張金鳳給姑娘作伴。吃過飯後,點上燈來,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寢,一宿無話。   卻說安太太次日才交五鼓,早坐了車,燈燭輝煌的來請姑娘進廟。恰好姑娘梳洗完畢,安太太便催他吃些東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過那邊去伺候,又留人在這邊照看東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車。張太太母女隨後也上了車。   出了陽宅大門,一路奔那座莊園後門而來。   姑娘在車裡借著燈光看那座門時,原來是座極寬大的車門,那車一直拉進門去,門裡兩旁也有幾家人家,家家窗戶裡都透著燈光,卻是各各的閉著門戶。走了不遠,便望見莊園那座大土山,對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廟,不曾到得跟前,東首便是一座小廟的樣子。車到門前站住,安太太說:「到了。」姑娘隔著車玻璃一看,只見那座小廟一溜約莫是五間,中間廟門卻不是山門樣子,起著個鞍子脊的門樓兒,好像個禪院光景,門前燈籠照的如同白晝。拿車的小廝們卸了車,車夫便把騾子拉開。安太太合姑娘下來,等張太太母女到齊,便讓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這裡可沒我先走的禮了。」   正讓著,安老爺同了張親家從二門裡迎出來,說:「姑娘,不用讓了,隨著我先到各處瞧瞧,等到屋裡再讓。」說著,自己便在前引道,前頭兩個小廝打了一對漆紗風燈,又是兩個女人拿著手把燈照著。姑娘只得扶了人隨著安老爺穿過那座大門,兩旁一看,都隔著一溜板院,那板院裡也透著燈光,都像有人在裡面。再向前走,對著大門便是一座小小的門樓,迎門曲尺板牆上四扇碧綠的屏風,上面貼著鮮紅的四個鬥方,上寫著「登歡喜地」四個大字。正中屏風不開,西首隔著一道板牆,從東首轉進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順著正房兩山兩個隨牆角門進去,一邊兩間耳房。   正院裡墁著十字甬路,四角還有新種的四棵小松樹。姑娘看了這地方,真個收拾得清淨嚴謹,心下甚喜。   安老爺便指點給他道:「姑娘,你看,這正面是個正座,東廂房算個客座,西廂房便是你的座落,其餘作個下房,這邊還有個夾道兒通著後院。姑娘,你看我給你安的這個家可還合宜?」姑娘歎道:「還要怎樣?只是伯父太費心了!」說著,又回頭四圍一看,只見各屋裡都大亮的點著燈,只有那三間正殿黑洞洞的,房門緊閉。因問道,「怎的這正殿上倒不點個燈兒?」安老爺道:「我那天不告訴你的?是卯時安位。此時佛像還在我家前廳上供著,等到吉時安位,再開這門不遲。此時開著,防個大家出來進去的不潔淨。」姑娘聽了這話,益發覺得這位伯父想得到家,說得有理,便請大家西廂房坐。安老爺、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合姑娘謙讓,便先進了屋子。   姑娘隨眾進來一看,只見那屋子南北兩間都是靠窗大炕,北間隔成一個裡間,南間順炕安著一個矮排插兒,裡外間炕上擺著坐褥、炕桌兒,地下也有幾件粗木油漆桌凳,略無陳設,只有那裡間條桌上放著茶盤、茶碗,又擺著一架小自鳴鐘。四壁糊飾得簇新,也無多貼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掛著一張條扇、一幅雙紅硾箋的對聯。正在看著,僕婦們端上茶來,姑娘忙道:「給我。」自己接過來,一盞盞的給大家送過茶。到了張姑娘跟前,他道:「姐姐怎麼也合我鬧這個禮兒來了?」何姑娘道:「甚麼話呢,這就算我的家了麼!」張姑娘道:「就算姐姐的家,可也只好就這一遭兒罷,往後卻使不得。」說著,大家歸坐。安老爺合張老爺便在迎門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張太太在南間挨炕坐下,姑娘便拉了張姑娘坐在靠牆凳兒上相陪。這才扭轉頭來,留心看那掛的字畫,只見那幅對聯寫道是:   果是因緣因結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這兩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裡說道:「我原為找這麼個地方兒近著父母的墳塋,圖個清淨,誰倒是信這些『因』哪『果』啊『色』呀『空』的壺蘆提呢!」看了對聯,一面又看那張畫兒,只見上面畫一池清水,周圍畫著金銀嵌寶欄杆,池裡栽著三枝蓮花,那兩枝卻是並蒂的。姑娘看了,不解這畫兒是怎生個故事。又見上面橫寫著四個垂珠篆字,姑娘可認不清楚了,不免問道:「伯父,這幅畫兒是個甚麼典故?」   安老爺見問,心裡說道:「這可叫作『菡萏雙開並蒂花』,我此時先不告訴你呢。」因笑道:「姑娘,你不見那上面四個字寫得是『七寶蓮池』,這池裡面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這是西方救度眾生離苦惱的一個慈悲源頭。」姑娘聽了,也不求其解,但點點頭。張老爺見這些話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來道:「這會子沒我的事,我過那邊兒幫他們歸著歸著東西去,早些兒弄完了,好讓戴奶奶他們早些過來。」說著,一逕去了。   這裡安太太合姑娘又談了一會閒話,東方就漸漸發白起來。安老爺看了看鐘,已待交寅正二刻,說:「叫個人來。」一時,戴勤、華忠兩個進來。老爺吩咐道:「天也快亮了,你們把那正房的門開開,再打掃一遍。」二人領命出去。安太太這裡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淨了手。這個當兒,安老爺出去,不知到那裡走了一蕩,回來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罷。」說著,大家出了西廂房。   天已黎明,姑娘這才看出這所房子一切磚瓦木料油漆彩畫定色簇新,原來竟是新蓋的,心裡益發過意不去,便同大眾順著甬路上了正殿台階。進門一看,見那屋裡通連三間,露明彩畫。正中靠北牆安著一張大供案,案上先設著一座一殿一捲雕刻細作的大木龕,龕裡安著一座小小的佛牀。順著供案,左右八字兒斜設兩張小案,因佛像還不曾請來,那供桌便在東西牆角放著。正中當地又設著一張八仙桌,上面鋪著猩紅氈子,地下靠東西山牆一順擺著八張椅子,正中地下鋪著地毯拜垫。姑娘自來也不曾見過進廟安佛是怎樣一個規矩,只說是找個廟,我守著父母的墳住著,我幹我的去就結了。那知安老爺這等大鋪排起來,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該是怎樣個儀注,更不好一樁樁煩瑣人,心裡早有些不得主意。   正在心裡躊躇,只見張進寶喘吁吁的跑來稟道:「回老爺,山東茌平縣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鄧九太爺到了,還有褚大姑爺合姑奶奶也同著來了!」當下但見安老爺、安太太樂得笑逐顏開。安老爺先問:「在那裡呢?快請!」張進寶回道:「方才鄧九太爺到了門口兒,先問:『何大老爺、何大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說:『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日都請過這邊兒來了。』鄧九太爺聽了,就說:『我可誤了!』因問奴才:『何大老爺的塋地在那邊?』奴才指引明白,鄧九太爺說:「等我先到老太爺墳上磕過頭,還到何大爺那邊行禮,行完了禮再過來。』」   安老爺聽了,便連忙要趕過去。張進寶道:「老爺此時就過去也來不及了。奴才已經叫人過去回明張親家老爺,又請奴才大爺過去了。」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人看著些,快到了先進來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說道:「這老兄去年臨別之前曾說,等姑娘滿孝,他一定進京來看姑娘。我只道他不過那樣說說,不想竟真來了!」太太道:「這老人家眼看九十歲了,實在可難為人家。大概他們姑爺、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這年紀,才跟了來了。」   且住!難道這鄧九公是安老爺飛符召將現抓了來的不成?不然怎生來的這樣巧!原來他前幾天早來了,那褚大娘子還帶著他那個孩兒。依鄧九公定要在西山找個下處住下,他借此要逛寶珠洞,登秘魔崖,瞻禮天下大師塔,還要看看紅葉。   是安老爺再三不肯讓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游廊西院兒住下,鄧九公合褚一官便在公子的書房下榻。他已經合安老爺逛了個不耐煩、喝了個不耐煩了!姑娘是苦於不知,如今忽然聽見師傅來了,更覺驚喜悲歡,感激歎賞,湊在一處。   一時,便有人回:「張親家老爺陪了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聞聽,連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張家母女迎到當院裡,隔著一道二門,早聽得鄧九公在外面連說帶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違!久違!你可想壞了愚兄了!」也聽得老爺在那裡合他見禮,說道:「我算定了老哥哥必來,只是今日怎得來的這般早?」九公道:「說也話長,等咱們慢慢的談。」說著,已進二門,大家迎著一見。   只見那老頭兒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腳下登著雙包縧子實納轉底三衝的尖靴老俏皮,襯一件米湯嬌色的春綢夾襖,穿一件黑頭兒絳色庫綢羔兒皮缺衿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弔混膁的裡外發燒馬褂兒,胸前還掛著一盤金線菩提的念珠兒,又一個漢玉圈兒,拴著個三寸來長的玳瑁胡梳兒,羖種羊帽,四兩重的紅纓子,上頭帶著他那武秀才的金頂兒。褚一官也衣冠齊楚的跟在後面,因到安老爺這局面地方來,也戴上了個金頂兒,卻是那年黃河開口子,地方捐賑,鄧九公給他上了二百銀子議敘的個八品頂戴。   鄧九公進來,匆匆的見過安太太、張太太、張姑娘,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問好,說道:「姑娘,咱們爺兒倆別了整一年了,師傅是時時刻刻惦記著你!」說著,從腰裡扯下條條兒手巾來,擦了擦眼睛,又細看了一看姑娘,說:「好,臉面兒胖了。」姑娘也謝他前番的費心,此番的來意。   正說著,褚大娘子已到門下車,戴嬤嬤那邊完了事,也跟過來,便攙了褚大娘子進來,後面還有跟他的兩三個婆兒。   且慢說褚大娘子此來打扮得花枝招展,連他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藍宮綢夾襖,紮幅新褲褪兒,換雙新鞋的打扮著。安太太合他也作了個久別乍會的樣子。褚大娘子見過眾人,連忙過來見姑娘。見他頭上略帶著幾枝內款時妝的珠翠,襯著件浅桃紅碎花綾子棉襖兒,套著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縐綢銀鼠披風,系一條松花綠灑線灰鼠裙兒,西湖光綾挽袖,大紅小泥兒豎領兒。出落得面如秋月,體似春風,配著他那柳葉眉兒、杏子眼兒、玉柱般鼻子兒、櫻桃般口兒,再加上鬢角邊那兩點硃砂痣,合腮頰上那兩點酒窩兒,益發顯得紅白鮮明,香甜美滿。褚大娘子一看,心裡先說:「這那裡還是一年頭裡跑青雲山的十三妹了呢!」他二人彼此福了一福,一時情性相感,不覺拉住手,都落了幾點淚。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臨別的時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見不著你了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遠的來,可就是為陪這個不是來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許哭!」安老爺道:「請進屋裡坐下談罷。」說著,便往正房裡讓。   大家進了門,分了個男東女西。鄧九公、褚一官、張老、安老爺便在東邊一帶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張媽媽、何玉鳳、安太太便在西邊一帶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張金鳳搬了個座兒坐下。不必講,自然有一番裝煙倒茶。鄧九公先應酬了幾句閒話,又贊了會房子。只聽安太太向九公道:「這樣大年紀,又這樣遠路,還驚動姑爺、姑奶奶同來,這都是為我們大姑娘。」鄧九公道:「二妹子,再不要提了,我這才叫『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呢!我原想月裡頭就趕到的,不想道兒上遭了幾天天氣。這天到了涿州,我又合我們一個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場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誰知昨日過蘆溝橋,那稅局子裡磨了我個日平西,趕走到南海淀,就上了燈了。幸而那裡有我個親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這麼趕,還好,算趕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爺道:「老哥哥來的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   說話間,聽得那個鐘叮噹叮噹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爺道:「咱們且慢閒談,作正經的罷。」便叫:「玉格呢?」公子這個當兒正在東廂房裡捫著呢,聽得父親叫,他連忙上來。安老爺便吩咐他道:「是時候了,就安位罷。論理該你姐姐自己恭請入廟才是,但是大遠的,他不好自己到外面去,況且他回來還得跪接,你替他走這蕩也是該的。」又說:「這樣吉祥事情,你就暫借我的品級,也穿上公服。」公子答應了一聲便走。   玉鳳姑娘本就覺得這事過於小題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來了,便問安老爺說:「伯父,回來我到底該怎麼樣?」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護你呢。等我告訴你,你只依著我就是了。」姑娘當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著請了佛來。   沒多時,只見從東邊先進來兩個家人,下了屏門的門閂,分左右站著,把定那門。便聽得門外靴子腳步嚓踏之聲,吱的一聲,屏門開處,先進來了四個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執一炷大香,分隊前引;後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抬著兩座彩亭進來。這個當兒,屋裡早有僕婦們捧著個金漆盤兒,搭著個大紅袱子,上面托著個小檀香爐,點得香煙繚繞。安太太拉著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個香爐盤兒遞給姑娘捧著。姑娘此時是怎麼教怎麼唱,捧了香爐,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邊。一面跪著,不免偷眼望外一看,見那些抬的人把彩亭安在簷前,把槓襻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時,前面一座,抬的兩座不高的佛像,只是用紅綢挖單幪著,卻看不見裡面是甚麼佛;後面那座彩亭,抬著卻像件扁扁的東西,又平放著,不像是佛像,也蓋著紅綢子。姑娘心裡猜道:「這莫不是畫像?」那時安老爺也換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著,吩咐道:「請。」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將西邊那位請進門來,安在當地那張八仙桌上首;次後又將東邊那位請來,安在下首。」安太太這裡便叫人接過姑娘的香爐去,說:「姑娘,站起來罷。」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聽安老爺向鄧九公道:「老哥哥,幫幫我罷。」說著,二人走到後面彩亭前,把紅綢揭起,原來是一高一矮一長一方的兩個紅錦匣子。   鄧九公捧了那個長扁匣兒,安老爺便捧了那個高方匣兒,公子隨在後面進來。鄧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又把身子望旁邊一閃,向公子道:「老賢姪,接過去。」公子便朝上雙手接來,捧著安在東邊那張小桌上。然後安老爺過來,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安太太這裡便道:「姑娘,過去接著。」姑娘只得連忙過去,安老爺也一樣的把身子一閃,姑娘接過那個匣子來,心裡一積伶,說:「這匣管保該放在西邊小案上。」   果見安太太過來招護著叫他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禮,好開光安位。」姑娘見是兩尊佛像,便打著問訊磕了六個頭。   只見安老爺上前去了那層紅綢挖單,現出裡面原來還有一層小龕,及至下了迎面龕門,才看見不是塑像,卻是兩尊牌位。安老爺道:「姑娘,請過來瞻仰你這兩尊佛。」姑娘過來仔細一看,只見上首那座牌位鎸的字是:「皇清誥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座是:「皇清誥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這才恍然大悟,說道:「伯父,你只說是請佛請佛,原來是給我父母立的神主,這卻是姪女夢想也不到此。」安老爺道:「從來說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遠燒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這兩尊佛,那裡再尋佛去?孝順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豈能懺悔?況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座受賄賂的衙門,聽情面的上司,憑你怎的巴結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違天行事?況且你的意思找座廟原為近著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給你請到你家廟來,豈不早晚廝守?--且喜你青雲山的『約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   姑娘此時直感激到淚如雨下,無可再言。安老爺道:「且待我點過主,再請你安位。」姑娘又不知這「點主」是怎麼樣一樁事,只得「入太廟,每事問」。安老爺道:「你不見神牌上『主』字那點還不曾點?神像便叫作開光,神牌便叫作點主。」安太太便拉著姑娘道:「你照舊跪在這裡看著,點一點你就磕一個頭。」姑娘跪好,安老爺便盥手熏香,請了鄧九公、褚一官二位襄點。早有家人預備下硃筆、藍筆、雞冠血、淨水,鄧家翁婿便從龕裡請出那神主來,老爺先填了藍,後蓋了朱。姑娘跪在那裡只記著磕頭,也不及仔細去看。   點完了,照舊入龕。安老爺退下,姑娘站起來。安老爺便說道:「姑娘,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該雙雙升座為是,你一人斷分不過來;況且你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入龕,這便是我從前合你講過的女兒家『父親尊,母親親』的話。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勞,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聽,心裡說道:「敢則《三禮匯通》這部書是他們家纂的,怎麼越說越有禮呢!」只得唯唯答應。   老爺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座,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座,繞過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齊捧到那座大龕的神牀上,雙雙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這一走,忽然從門外一陣風兒吹得那窗櫺紙忒楞楞長鳴,連那神幔上掛的流蘇也都飄飄飛舞,好像真個有個的神靈進來一般!   一時,大禮告成。早有眾家人撤下那張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隨後獻上了供品,點齊香燭。有例在前,無可再議,便是公子捧飯,姑娘進湯。供完,安老爺肅整威儀的獻了兩爵酒,退下來,便讓鄧九公行禮。   鄧九公道:「不然。老弟,今日這回事不是我外著你說,我究竟要算是在我們姑娘這頭兒站著,自然盡老弟你合張老大你們兩親家。你二位較量起來,這樁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該先通個誠告個祭,這之後才是我們。」說著,又回頭問著何姑娘道:「姑娘,你想這話是這麼說不是?」姑娘連稱:「很是!」安老爺更不推讓,便上前向檀香爐內炷了香,行過禮。姑娘便在下首陪拜。眾人看那香燭時,只見燈展長眉,雙花欲笑,煙結寶篆,一縷輕飄,倒像含著一團的喜氣。隨後安太太行過了禮,便是張老夫妻。到了鄧九公,便合他女兒、女婿道:「咱爺兒三個一齊磕罷。」   他父女翁婿拜過,鄧九公起來,又向安公子道:「老賢姪,你夫妻也同拜了罷,也省得只管勞動你姐姐。」安老爺道:「給他叔父、嬸母磕頭,豈不是該的!難道還要姑娘答拜不成?」   姑娘笑道:「『禮無不答』,豈有我倒不磕頭的禮呢!」張姑娘此時早過去在西邊站了下首。鄧九公道:「姑娘,既這麼說,可得過上首去。怎麼說呢?這裡頭有個說則;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們小兩口兒磕頭的時候,他二位還一揖答兩拜,也只好站在上首,斷沒在下首的。」說著,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過東邊來站著。安公子一秉虔誠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頭去。張姑娘在這邊隨叩,何姑娘在那邊還禮,正跪了個不先不後,拜了個成對成雙。   列公,可記得那周後稷廟裡的「緘口金人」背上那段《銘》?說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敗;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經方才姑娘還照一年頭裡那番斬鋼截鐵海闊天空的行逕:「你們既說不用我還禮呀,咱們就算咧!」豈不完了一天的大事!無奈他此時是凝心靜氣,聚精會神,生怕錯了過節兒,一定要答拜回禮。不想這一拜,恰恰的合成一個「名花並蒂」,儼然是金廂玉琢,鳳舞龍蟠!   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個人在後邊看了,彼此點頭會意,好不歡喜。正在看著,只見那供桌上的蠟燭花齊齊的雙爆了一聲,那燭燄起的足有五寸餘長,爐裡的香煙裊裊的一縷升空,被風吹得往裡一踅,又向外一轉,忽然向東吹去,從何玉鳳面前繞到身後,聯合了安龍媒,綰住了張金鳳,重複繞到他三個面前,連絡成一個團圍的大圈兒,好一似把他三個圍在祥雲彩霧之中一般。玉鳳姑娘此時只顧還禮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無不納罕。安老爺在一旁拈著幾根小鬍子兒默然含笑道:「『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時,撤饌、奠漿、獻茶,禮畢。褚大娘子便走過來,向玉鳳姑娘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姑娘連連點頭。只見他走到安老爺、安太太跟前,說道:「伯父、伯母,今日此舉,不但我父母感情不盡,便是我何玉鳳也受惠無窮!方才是替父母還禮,如今伯父母請上,再受你姪女兒一拜!」安老爺道:「姑娘,你我二人說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   鄧九公一旁點著頭道:「姑娘,你這一拜,拜的真是千該萬該!只是你看今日這番光景,你還要稱他甚麼伯父母,竟叫他聲父母才是!」姑娘歎了一聲道:「師傅,我豈無此心?只是大恩不輕言報。論我伯父母這番恩義,豈是空口叫聲『父母』報得來的?我惟有叩天默祝,教我早早的見了我的爹娘,或是今生或是來世,轉生在我這伯父、伯母的膝下,作個兒女,那才是我何玉鳳報恩的日子!」鄧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現鐘不打倒去等著借鑼篩』,怎的越說越遠,鬧到來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合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緣,今日趁師傅在這裡,再把你合他家聯成一雙恩愛配偶,你也照你張家妹子一般,作他個兒女,叫他聲父母,豈不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何玉鳳不曾聽得這句話的時節,還是一團笑臉,及至聽了這話,只見他把臉一沉,把眉一逗,望著鄧九公說道:「師傅,你這話從何說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來不醉,便是我合你別了一年,你悖晦也不應悖晦至此!怎生說出這等冒失話來?這話你趁早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壞了我師生的三年義氣!」這正是:   此身已證菩提樹,冰斧無勞強執柯。   要知鄧九公聽了這話怎的收場,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鄧家父女不遠千里而來,要給安公子、何小姐聯姻,見安老爺替姑娘給他的父母何太翁、何夫人立了家廟,教他接續香煙,姑娘喜出望外,一時感激歡欣,五體投地。鄧九公見他這番光景是發於至性,自己正在急於成全他的終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爺、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這個機緣,作個牽絲的月老,料姑娘情隨性轉,事無不成。不想才得開口,姑娘便說出「此話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壞了我師徒三年義氣」這等幾句話來。   這話要照姑娘平日,大約還不是這等說法,這還算安老爺、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熔得姑娘這等幽嫻貞靜。又兼看著九公有個師徒分際,褚大娘子有個姐妹情腸,才得這樣款款而談。其實按俗說,這也就叫作「翻了」。這一翻,安老爺、安太太為著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說話。張太太是不會調停。褚大娘子雖是善談,看了看今日這局面,姑娘這來頭,不是連頑帶笑便過得去的,只說了句:「妹妹,先不要著急,聽我父親慢慢的講。」此外就是張老合褚一官,兩個人早到廂房合公子攀談去了。   安老爺見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來,就掄圓裡碰了這等一個大釘子,生怕卸了場誤了事,只得說道:「姑娘,論理這話我卻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要錯怪了九公。他的來意,正為著你師生的義氣,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所以才提到這句話。」安老爺這一開口,原想姑娘心高氣傲,不耐煩去詳細領會鄧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這三句開場話兒作了個「破題兒」,好往下講出個所以然來。   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雲山合安老爺初次相見的姑娘了,才聽安老爺說了這幾句,便說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談了,這話我都明白。倒聽我說,人生在世,含情負性,豈同草木無知?自從你我三家在青雲山莊初會,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師傅合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時、那一事、那個去處、那個情節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終身?我便是鐵石心腸,也該知感知情,諸事聽命。無奈我心裡有難以告人的一段苦楚,縱讓伯父母善體人情,一時也體不到此事。今至此,我也不得不說了。想我自從一十六歲才有知識,便遭了紀獻唐那賊為他那賊子紀多文求婚的一樁詫事,以至父親持正拒婚,觸惱那賊,壞了性命。我見父親負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從那日便打了個終身守志永遠不出閨門的主意,好給父親爭這口氣。誰知那紀賊萬惡滔天,既逼死我父親,還放我母女不過,我所以才設法著人送了父親靈柩回京,我自己便保著母親逃到山東地面。聽說這九公老人家是位年高有德的誠實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為的是靠他這年紀、聲名,替我女孩兒家作一個證明師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來歷不明。及至得了那座青雲山棲身,我既不能靠著十個指頭趁些銀錢,換些擔柴鬥米;又不肯捨著這條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卻叫我把甚麼奉養老母?論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單刀。無法,只得就這條路上我母女苟且圖個生活。及至走了這條路,說不盡的風塵骯髒,龍蛇混雜,已就大不是女孩兒家的身分了。縱說我這個心,心無可愧,見得天地鬼神;我這條身子,身未分明,就難免世人議論。因此,我一到青雲山莊,便稟明母親,焚香告天,對天設誓,永不適人。請我母親在我這右臂上點了一點『守宮砂』,好容我單人獨騎夜去明來趁幾文沒主兒的銀錢,供給母親的薪水。這是我明心的實據,並非空口的推辭。此地並無外人,我這師傅是九十歲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個生身父母,不妨請看。」姑娘一壁廂說著,一壁廂便把袖子高高的掳起,請大家驗明。果見他那只右胳膊上點著指頂大旋圓必正的一點鮮紅硃砂印記。作怪的是那點硃砂印記深深透入皮肉腠理,憑怎麼樣的擦抹盥洗,也不退一些顏色。   當下鄧九公父女合張太太以至那些僕婦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生一個講究,只有安老夫妻心裡明白,看著不禁又驚又喜,又疼又愛。   你道他這番驚喜疼愛從何而來?原來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純正,心地光明,雖是埋沒風塵,倒像形蹤詭秘,其實信得及他這朵妙法蓮花,出汙泥而不染,真有個「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來作個媳婦,世上這般雙瞳如豆、一葉迷山的,以至糊塗下人,又有幾個深明大義的呢!心裡未嘗不慮到日後有個人說長道短,眾口難調。只是他二位是一片仁厚心腸,只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兒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處著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見姑娘小小年紀,早存了這段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覺出於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關,點頭贊歎。只這番贊歎,把姑娘個宛轉拒婚的心思益發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親張本。這便叫「事由天定,豈在人為」!   閒話少說。卻說玉鳳姑娘證明他那點「守宮砂」,依然放好袖子,褪進手去,對安老爺、安太太說道:「我這番舉動也就如古人的臥薪嚐膽、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終了母親的天年,雪了父親的大恨,我把這口氣也交還太空,便算了了我這生的事業,那時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潔,來去分明,也原諒我這不守閨門是出於萬分無奈,不曾玷辱門庭。不想母親故後,正待去報父仇,也是天不絕人,便遇見你這義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合我師傅父女兩人,同心合意,費了無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鳳禍轉為福,死裡求生,合葬雙親,重歸故土。便是俗語也道得個『貓兒狗兒識溫存』,我何玉鳳那時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識溫存,不如畜類。所以我才預先說明,到京葬親之後,只求伯父你給我尋座小小的廟兒,近著我父母的墳塋,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棲身廟宇這句話,特特的給我父母立了這座家廟,不但我身有所歸,便是我的雙親也神有所托。這是一片良工苦心,這才叫作『義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點微勞,也足足的報過來了。至於人世『姻緣』兩字,久已與我何玉鳳無干。便是玉旨綸音,也須原諒個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講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來伯父母定該可憐我這苦情,不疑我是推卻。」姑娘這段話,說了個知甘苦,近情理,並且說得心平氣和,委屈宛轉,迥不是前番在青雲山那輸理不輸嘴、輸嘴不輸氣的樣子。   要照這等看起來,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人作的這樁事竟大大有些欠斟酌。從來問名納採,古禮昭昭,便是「愛親作親」罷,也得循乎禮法。豈有趁人家有事宗廟的這天,大傢伙子擠在一處,當面鼓對面鑼,就合人家本人兒嘈嘈起說親來的?便是段小說,也就作的無禮,何況是樁實事!然而細按下去,卻也有個道理。   書裡交代過的,安老爺當日的本意,只要保全這位姑娘,給他立命安身,好完他的終身大事。這段姻緣並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鄧九公父女一心向熱,定要給公子聯姻,成就這段如花美眷的姻緣。再加上媳婦張金鳳因姑娘當日給他作成這段良緣,奉著這等二位恩勤備至的翁姑,伴著這等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婿,飲水思源,打算自己當日受了八兩,此時定要還他半斤;他當日種的是瓜,此時斷不肯還他豆子,今生一定要合他花開並蒂,蚌孕雙珠,才得心滿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給他辦得完全,將他聘到別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心;轉念一想,既要成全他,到底與其聘到別家,萬一弄得有始無終,莫如娶到我家,轉覺可期一勞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見相同,計議停當,只在今日須是如此如此。   然則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爺的學問見識,安太太的精明操持,鄧九公的閱歷,褚大娘子的積伶,豈不深知姑娘的性兒?怎的就肯這等冒冒失失的提將起來?這也有個原故。在鄧家父女一邊,是服定了安老爺了,覺得我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領,慢說一個十三妹,就讓捆上十個十三妹,也不怕弄他不轉。在安老夫妻這邊,是見姑娘在青雲山莊經了那番開導,在船上又受了一路溫存,到京裡更經了一年作養,近來看姑娘那舉止言談,早把冷森森的一團秋氣化成了和靄靄的滿面春風,認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來感動他,給他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櫬代勞;給他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主代勞。料想他性動情移,斷無不肯俯就之理。再經鄧九公年高有德,出來作這個大媒,姑娘縱然不便一諾千金,一定是兩心相印。到了兩心相印,止要姑娘眼皮兒一低,腮頰兒一熱,含羞不語,這門親事就算定規了。至於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因他父親為他的姻事含冤負屈,焚香告天,臂上點了「守宮砂」,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個隱情,便是佟舅太太合他同牀睡了將及一年,他的乳母丫鬟貼身服侍他更衣洗浴,尚且不知,這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位怎的曉得?所以弄到這邊鄧老頭兒才拿起那把冰斧來,一斧子就碰在釘子上,捲了刃了!那邊安老先生見風頭不順,正待破釜沉舟講一篇澈底澄清的大道理,將作了個「破題兒」,又早被姑娘接過話來,滔滔不斷的一套,把他四位湊起來二百多周兒、商量了將及一年的一個透鮮的招兒,說了個隔腸如見!   安老爺聽罷,心裡暗道:「這姑娘的見解雖說愚忠愚孝,其實可敬可憐。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場中,斷無中止的理。治病尋源,他這病源全在痛親而不知慰親,守志而不知繼志,所以才把個見識弄左了。要不急脈緩受,且把鄧翁的話撇開,先治他這個病源,只怕越說越左。」因向姑娘歎了一聲,說道:「姑娘,你這片至誠,我卻影響不知,無怪你方才拒絕九公,如今九公這話且作緩商。但是你這番舉動,雖不失兒女孝心,卻不合倫常正理。《經》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後地平天成;女大須嫁,男大須婚,男女別而後夫義婦順。』這是大聖大賢的大經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婦的愚孝愚忠。何況古人明明道著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道『女子』從人者也』。你這永不適人的主見,我竊以為斷斷不可。你是個名門閨秀,也曾讀過詩書,你只就史鑒上幾個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講孝女,如漢淳於意的女兒緹縈上書救父,鄭義宗的妻子盧氏冒刃衛姑;講賢女,如晉陶侃的母親湛氏截發留賓,周覬的母親李氏是具饌供客;講烈女,如韓重成的女兒玖英保身投糞,張叔明的妹子陳仲婦遇賊投崖;講節女,如五代時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斷臂,季漢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講才女,如漢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續成《漢》史,蔡邕的女兒文姬謄寫賜書;講杰女,如韓夫人的助夫破虜,木蘭的代父從軍,以至戴良之女練裳竹笥,梁鴻之妻裙布荊釵,也稱得個賢女。這班人,才、德、賢、孝、節、烈、智、勇,無般不有,只不曾聽見個父死含冤終身不嫁的。這是甚麼原故?也不過為著倫常所關,必君臣、父子、夫婦三綱不絕,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孫、曾、玄九倫不頸。假若永不適人,豈不先於倫常有礙?」安老爺這一套老道學話兒,算起楞見線,四方到盡頭兒了。無論你怎的笑他迂腐,要駁他,卻一個字駁他不倒。   姑娘一聽,也知安老爺是一團化解自己的意思,無如他的主意是拿了個老道,轉毫不用一絲盛氣凌人,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講的這些話,怎生不曾聽得這班人以前又有一班人作過這些事?想也是從他作起。這永不適人便從我何玉鳳作起,又有何不可?」   列公,我說書的曾經聽見老輩說過一句閱歷話,道是:「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人。」只看這位姑娘,才在北京城住了幾天兒,不是他從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逕,已經學會了皮子了。豈知眼前這樁事他只顧一鬧皮子,可只怕安老爺就難免受窄!   話休絮煩。卻說安老爺料著姑娘不受這話,定有一番雄辯高談,看他怎的說法,再合他說到本地風光,設法擒題。不想姑娘鬧了個皮子,蔫蔫兒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時抓不著話岔兒。   鄧九公旁邊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著急?他此來本是一片血心,這頭兒要衛顧把弟,那頭兒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開口先受了那麼幾句厭話,鬧了個兩頭兒都對不住,算是栽了個懸樑子的大筋斗。這一栽,他覺得比當日在人輪子裡栽在海馬週三跟前還露著砢磣!只羞得他那張老臉紫裡透紅,紅裡透紫,兩眼圓睜,滿頭大汗,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兩隻手不住的往下掳汗。及至聽安老爺接上話了,料著安老爺定有幾句吃緊的話問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爺不過是合他鬧了會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傳》,漸漸的話有些釘不住。姑娘大不是前番青雲山的樣子了,再照這麼鬧會子文謅謅,這事不散了嗎?因此他不容安老爺往下分說,便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你這話不是這麼說。俗語說的好:『在家從父,嫁從夫。』是個娘兒們,沒說一輩子不出嫁的。再說,這樁事也不是一天兒半天兒的話了,我實告訴你說罷。」   說著,他便把他合安老爺當日筆談的那天,他女兒怎的忽然提親,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爺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誤事,攔他先且莫提起,等姑娘回京服滿之後再看機會的話,一直說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來作媒,向玉鳳姑娘告訴了一遍。告訴完了,重新又叫聲「姑娘」,說:「你瞧,憑他怎麼樣,師傅比你曬日頭腸兒、看三星兒,也多經了七十多年了,師傅的話沒錯的。無論你當日對天焚香起的是甚麼重誓,都應在師傅身上了,你說好不好?你只依著師傅這話,就算給師傅圓上這個臉了。」一段話,說了個亂糟糟,驢唇不對馬嘴,更來的不著要,把個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攔他說:「你老人家不要著急,這可是急不來的事,事款則圓。」饒是那等攔他,他還是把一肚子話可桶兒的都倒出來!   玉鳳姑娘一聽,心裡一想:「照這話說起來,這又不是青雲山假西賓的樣子,我索興被他們當面裝了去了嗎?看這局面,連張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氣。別人猶可,我只恨張金鳳這個小人兒,沒良心!當日我在深山古廟給他聯姻,我是何等開心見誠的待他;今日的事怎的他連個信兒也不先透給我?更可氣的是我那乾娘,跟了我將及一年,時刻不離,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個人兒,叫我合他們怎生打這個交道?」心裡越想越氣,才待要翻,又轉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們都是有心算計我,人家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不是容易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才護送回鄉,況且我父親的靈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墳上,守護了這幾年了,難道他從那時候就算計我來著不成?何況人家為我父母立塋安葬,蓋祠奉祀,這是何等恩情!豈可一筆抹倒?就是我這師傅,不辭年高路遠,拖男帶女而來,他也是為好。更何況今日我既有了這座祠堂,這裡便是我的家了,自我無禮斷斷不可。還用好言合他們講禮,憑他萬語千言,只買不轉我一個『不』就結了!」   姑娘主意已定,他便把一臉怒容強變作一團冷笑,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顧你的臉面,不知顧我的心跡?人各有志,不可相強。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話,豈不是萬人駁不動的大道理?但是,一個人存了這片心,說了這句話,豈可絲毫搖動?假如我這心、我這話可以搖動,當日我救這位公子的時候,在悅來店也曾合他共坐長談,在能仁寺也曾合他深更獨對,那時我便學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訂終身,又誰來管我?我為甚麼把個眼前姻緣雙手送給個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張金鳳?只這一節,便是我提筆畫押的一件親供,眾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鏡子。師傅,你就不必再絮叨了。」鄧九公道:「照姑娘你這麼說起來,我們爺兒們今日大遠的跑了來幹甚麼來了?」老頭兒這句話來的更乏!」   書裡表過的,這鄧九公雖是粗豪,卻也是個久經大敵的老手,怎生會說出這等一句沒氣力的話來?原來他心裡還憋著一樁事:他此來打算說成了姑娘這樁好事,還有一分闊禮幫箱,此時憋在心裡密而不宣,要等親事說成,當面一送,作這麼大大的一個好看兒。不想這話越說越遠,就急出他這句乏的來了。   姑娘聽了這話,倒不見怪,只說道:「你老人家今日算來看我,我也領情;算為我父母的事,我更領情;要說為方才這句話來的,我不但不領情,還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錯!」鄧九公哈哈大笑道:「師傅又錯了?師傅錯了,你薅師傅的鬍子好不好?」姑娘道:「我這話從何說起呢?你老人家合我相處,到底比我這伯父、伯母在先,吃緊的地方兒,你老人家不幫我說句話兒罷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來?這豈不大錯?再說,今日這局面,也不是說這句話的日子,怎麼就把你老人家急得這樣『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該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節事,這話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話,安老爺是聽了半日,好容易捉著姑娘一個縫子,可不撒手了。連忙問道:「姑娘,你道是那膩不可行?」姑娘道:「第一,無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無媒妁之言,不可行;三無庚帖,四無紅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籬下,沒有寸絲片紙的賠送,尤其不可行。縱說五件都有,這話向我一個立誓永不適人的人來說,正是合金剛讓座,對石佛談禪,再也休想弄得圓通。說得明白了!」   安老爺道:「姑娘,你須知那金剛也有個不忍,石佛也有時點頭。何況你說的這五樁,樁樁皆有。」因指著他父母的神龕道:「你看,這豈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著鄧家父女合張親家太太道:「你看,這豈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問你的庚帖,只問我老夫妻。你要問你的紅定,卻只問你的父母。至於賠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卻也不到得並無寸絲片紙,待我來說與你聽。」   安老爺這話就如對策一樣,才不過作了個策帽兒,還不曾一條條對起來呢。姑娘聽了,先就有些不耐煩。鄧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這還說甚麼!」安太太恐姑娘著惱,便拉著他的手說:「不要著急,慢慢的說著,就有個頭緒了。」褚大娘子道:「正是這話。好妹子,你只記著我當日合你說的『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那句話,還是老家兒怎麼說咱們怎麼依著。」   姑娘一看這光景,你一言我一語,是要「齊下虎牢關」的來派了。他倒也不著惱,也不動氣,倒笑了笑,說道:「伯父不必講了。你二位老人家從五更頭鬧到此時,也該乏了。我師傅合褚大姐姐大遠的跑到這裡,也著實辛苦了。竟請伯父、張親家爹陪了我師傅合褚大姐夫前邊坐去,我同伯母合媽媽也陪了褚大姐姐到廂房說些閒話。你我大家離了這個所在,揭過這篇兒去,方才的話再也休提。如不見諒,我抄總兒說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這條心、這句話,斷不能改!我言盡於此,更不再談。憑著大家萬語千言,卻莫怪我不答一字。」說著,只見他退了兩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說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兒一搭撒,小臉兒一括搭,小腮幫子兒一鼓,抄著兩隻手在桌兒邊一靠,憑你是誰,憑你是怎樣合他說著,再也休想他開一開口。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沒底兒了!   列公,你道「兩好並一好,愛親才作親」,「一家不成,兩家現在」,何至於就糟到如此?原來今日這樁事果然說成,不是還有個十天八天三月倆月的耽擱。只因安老爺一愁姑娘難於說話,二愁姑娘夜長夢多,果然一言為定,那問名、納採、行聘、送妝,都在今日這一天,只在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要迎娶過門了。此刻這裡雖是這等一個清淨壇場,前頭早已結彩懸燈,排筵設宴,吹鼓手、廚茶房,以致儐相伴娘,家人僕婦,一個個擦拳磨掌,吊膽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話應了聲,立刻就要鼓樂喧天,歡聲匝地,連那頂八人猩紅喜轎早已亮在前面正房當院子了。安老爺、安太太雖不曾請得外客,也有好幾位得意門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親友本家,都衣冠齊楚的在前邊張羅,候著駕喜。不想姑娘這個當兒拿出那老不言語的看家本事來,請問這一咕噜串兒,叫安老爺一家怎生見人?鄧、褚兩家怎的回去?便是張老夫妻那逢出朝頂、見廟磕頭,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齋,那天才是個了願?至於安公子,空吧嗒了幾個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鴨子飛了,又叫張金鳳怎的對他的玉郎?又叫何玉鳳此後怎的往下再處?你道糟也不糟?此猶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說書的說到這裡,就算二十五回團圓了,聽書的又如何肯善罷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傳》,還講甚麼《兒女英雄傳》呢?   列公,不須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領,豈有想不到這裡、不防這一著的理?然則他何不一開口就照在青雲山口似懸河的那派談鋒,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緊的談了會子道學,又指東說西的打了會子悶葫蘆呢?這便叫作「逞游談,易;發莊論,難」。當日在青雲山,是先要籠絡往這姑娘,不得不用些權術;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這姑娘,不能不純用正經。既講到舍權用經,凡一切詼諧話、優俳話、譬喻話、影射話,都用不著。   再說,安老爺本是個端方厚重的長者,少一時,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雖望著姑娘心回意轉,卻絕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詞窮,他心裡卻早有了個成算。及至見姑娘話完告退,不則一聲,老爺便兩眼望著太太道:「太太,聽了,姑娘終改不了這本來至性。你我倒枉用了這番妄想癡心,這便怎樣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歎非歎的應了一聲,老夫妻兩個四隻眼睛一齊望著媳婦張金鳳。   張金鳳見公婆遞過眼色來,便越眾出班的道:「今日這事,算我家一樁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頭,再說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專為這事而來,卻沒媳婦說話的分兒。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兒,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無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說了,竟依著我姐姐的話,真個陪九公到前頭坐去。讓媳婦問問姐姐,或者我姐姐還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說不出的私話,也不可知。我們女孩對女孩兒,沒個礙口難說的,只怕倒說的到一處。便是婆婆合媽媽在這裡陪著褚大姐姐,正好談談這一年不見的閒話兒,也不必費心勞神。這事竟全責成在媳婦身上。公婆想著如何?」   安太太先就說:「你小人兒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這麼大事,你能嗎?」安老爺搖著頭道:「媳婦,你看我兩個老人家處在這要進不能、要退不可的去處,得你來接過我們這個擔子去,我們豈不願意?但是這樁事的任大貴重,你卻比不得我同九公。我兩個作不成,大家不過說一句這事想的不仔細,作的不週全;你一個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執性,有等不知道的,還道是你本就不曾盡心,不曾著力,有心敗事,無意成功。倘被親友中傳說開去,你小小年紀,這個名兒卻怎生擔得起?」他翁媳兩個這陣真話兒假說著,假話兒真說著,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釦子喲,也不知是那燕北閒人因張金鳳從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雖是逐回的露面登場,總不曾作到他的正傳文章,寫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說何玉鳳先聽得張姑娘說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無益,不覺暗喜,道:「到底還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聽他說到也不勞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這事責成在他身上這些話,姑娘又不禁轉喜為怒起來,暗道:「好個小金鳳兒!難道連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兒拉稀--小人兒壞了腸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罷,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顧不得那叫情,那叫義,我要不起根發腳把你我從能仁寺見面起的情由,都給你當著人抖摟出來,問你個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闖出個十三妹來了!」想罷,依然坐在那裡,一聲兒不哼。   張金鳳分明看見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應公婆道:「媳婦豈不知公婆這層憐惜媳婦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說,姐姐不容說;公婆合姐姐說,姐姐又不容說;我爹媽在此,更不能說;倒有個能說會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這裡。媳婦若再袖手旁觀,難道真個的今日這樁事就這等罷了不成?慢說媳婦受些冤枉談論,便觸惱了姐姐,隨姐姐怎樣,媳婦也甘心情願。公公只管安坐前廳靜聽消息,讓媳婦這裡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說得成,不敢領公婆的賞賜;萬一說不成,再受公婆的責罰。」安老爺聽到這裡,只合太太說了聲:「太太,我們也只得如此。」說完,拉了鄧九公,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鳳看了,越想越氣。他在那裡梗梗著個小脖頸兒,撐著兩個小鼻翅兒,挺著腰板兒,雙手扶定克膝蓋兒,扐馬橫槍。只等張金鳳過來說話,打算等他一開口,先給他個下馬威。那知人家更不過來。只見他站在當地向那群婆兒丫頭說道:「你們是聽住了熱鬧兒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換一換,煙也不裝一袋,也這麼給姑娘熱熱兒的倒碗茶來!」   眾人聽了,忙著分頭去倒茶。倒了茶來,他便先端了一碗,親自捧到姑娘跟前,說:「姐姐,喝點兒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這是在自己家祠堂裡,禮上真寫不過去,沒奈何,站起身來,乾了人家一句,說了六個大字,道是:「多禮!我不敢當!」張金鳳也只作個不理會,回身便給褚大娘子裝了袋煙。褚大娘子道:「妹子,請坐罷,怎麼只是勞動起你來了?」張金鳳笑道:「我到你家你怎麼服侍我來著呢?」說著,又給婆婆遞了袋煙。   安太太一手接煙袋,只揚著臉皺著眉望著他長出氣。張姑娘但低頭微笑,然後才給他母親裝煙。到了給他母親裝煙,他卻不是照那等抽著了用小絹子擦乾淨了煙袋嘴兒,閃著身子,把煙袋鍋兒順在左邊,煙袋嘴兒讓在右邊兒,折胸伏背的那等遞法兒了。他裝好了煙,卻用左手拿著煙袋,右手拿著香火,說:「你老人家自己點罷。」原故並不是他鬧姑奶奶脾氣,親家太太那根煙袋實在又辣又臭,惡歹子難抽。只見那張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別鬧了。你瞧,這還有甚麼心腸抽這煙呢?」張金鳳道:「媽不吃會子煙,這親就說成了?就讓你老人家再許三百六十天的不動煙火,不成還是不成啊!」說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聽了益發不受用。   又聽安太太吩咐道:「你們也給你大奶奶裝袋煙兒。」因合張金鳳道:「你有甚麼話,只管坐在那裡合姐姐說。」張金鳳答應一聲,過去便挨著玉鳳姑娘坐好。恰好華嬤嬤送上一碗茶來,張姑娘接過茶來,一壁廂喝著,一壁廂目不轉睛的只看著那碗裡的茶,想主意。一時喝完了茶,柳條兒又裝上煙來,因見太太在上面坐著,他便隱著煙袋,遞給他家大奶奶。張姑娘接過來,不敢當著婆婆公然就啐煙兒,便順在身旁,回過頭去抽了兩口,又扭著頭噴淨了口裡的煙,便把煙袋遞給跟人,暗暗的搖頭說:「不要了。」從來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難事,不懂一個北村裡的怯閨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裡才得一年,就會把他調理到如此!   卻說張姑娘正待說話,只聽婆婆那裡吩咐晉升女人道:「你告訴院子裡聽差的那幾個小廝,此時無事,先叫他們出去,等用著再叫。他們那裡是聽差?都貪著聽熱鬧兒呢。就連你們也可以換替著在這裡伺候。那供桌上的蠟盡了,先不用換呢。」大家答應了一聲,忙去傳話。   張姑娘這才把身子向玉鳳姑娘斜簽著坐了,未從開口,先和容悅色低聲下氣的叫了聲:「姐姐。」只見姑娘把眼皮兒往上一閃,冰冷的一副面孔,問道:「怎麼樣?」只這第一句,這親就不像個說的成的樣子。張金鳳道:「姐姐,我可敢『怎麼樣』呢!我只勸姐姐先消消氣兒,妹子另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合姐姐從長細講。」這正是:   千紅萬紫著花未,先聽鶯聲上柳條。   要知那張金鳳合何玉鳳怎的個開談,這親事到底說得成也不成,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這回書不及多餘交代,便講何玉鳳他聽得張金鳳對他說另有幾句肺腑之談待要合他 從長細講,他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著眼皮兒,說道:「你 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衛顧我的話,就請說;要還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說的那套,我 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 張金鳳笑道:「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稟公婆? 妹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麼合姐姐說的?只是妹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合公公說 的有些不同。打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子此時更不 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合姐姐再講道理;只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著公公的話定了 。至於妹子又曉得些甚麼,說起來可不能像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宛轉,這裡頭萬一有 一半句不知深浅的話,還得求姐姐原諒妹子個糊塗,耽待妹子個小。便是姐姐不原 諒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可不許裝糊塗不言語 。就讓姐姐裝糊塗不言語,我可也是『打破沙鍋璺到底』,問明白了,我好去回我 公婆的話。這話得先講在頭裡。」 姑娘這麼一聽,他這話來的比自己還皮子,只得繃著個盤兒,說道:「既如此,請 教。」張金鳳道:「姐姐既要我說,你我這些煩文散話都收起來,咱們只講實在的 。講實在的,第一,姐姐得看九公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 家了,他老人家要不為給姐姐提親這樁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 的往京裡跑這蕩。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輩,為姐妹都是該的,他兩個自 然也為這九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的裡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來 。姐姐替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麼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人家得懸 多少心,費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為姐姐一個人兒呀! 「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只為不會 巴結上司,丟了官,惹了氣,變了產,破了財,還在縣監裡坐了兩個月,出來依然 是滿面精神,無煩無惱,據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頭倒胖了。自從心裡有了姐姐這 件事,今年倒露清減了許多,腰裡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一寸多去了。 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合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四鬢刀裁的,自 從心裡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鬢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髮了。這也都是 為姐姐。 「講到我爹媽,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麼大好處。只我媽從去年一口白齋直吃到今 日,近來更添了半夜裡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地裡,舉 著箍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裡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裡間屋裡跟 著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蕩前門 關帝廟,十五一蕩前門菩薩廟。這要在內城住,出蕩前門可費著甚麼呢?姐姐想, 從這裡去這是多遠道兒?他老人家是風雨無阻,步行去步行回來,還帶著來回不吃 一口東西,不竭一點兒水,嘴裡不住聲兒的念佛。這也都是為姐姐。 「我只想著,姐姐萬事都不必講,只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麼樣的為難, 是怎麼樣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該沒的說了。姐姐若果然沒的說,妹子往 下千言萬語都不必提,只給姐姐磕頭,回復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這張金鳳第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 只把性情話打動他。要說何玉鳳不曾被他打動,絕無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勁兒一時 背住釦子了,轉不過磨盤兒來。只聽他說道:「這話妹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 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恩深義重。須放著我何玉鳳不死,我 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 絕不食言!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報恩,這可斷斷不能 從命!至於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你也切莫受恩便忘報。你可記得你我在能 仁寺廟內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點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 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說著,便把那眉 頭兒一逗,眼神兒一足,便有個等要發作的樣子。 張金鳳不等他發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這個當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 語在那邊閒談,絕不來管。張太太忽然接上話了,說:「姑奶奶,你好好兒的合他 說,別價合他著急掰臉的啊!」張姑娘一面回答他母親說:「這事不與媽相干兒, 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合姑娘說道:「我張金鳳只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 呢,原來姐姐還沒忘,這話倒好說了。只是妹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 倒擠姐姐』的這句話。姐姐既這等說,大料今日這親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去 ,我也不必枉費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還有幾句不知進退 的話,不得不交代明白了。為甚麼呢?此時假如妹子說了,姐姐始終執意不從,日 後姐姐無的後悔的,妹子也無的抱愧的。一個不說,倘然日後姐姐想過滋味兒後悔 起來,說道:「哎喲,原來如此!』一定說:『當日別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 張金鳳他也不提補我一聲兒?』那時妹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 他說著,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著何玉鳳道:「妹子先要請 教姐姐,當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鳳崗能仁寺廟裡雙雙落難,他 的一條命離見閻王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子離掉在靛缸裡也只差著一根 絲兒了,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彈打了和尚,刀劈 了眾僧,救了我兩個的性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性命,我兩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 ,報答不來!」張金鳳才說到這裡,何玉鳳便攔他道:「這是以往之事,與今日何 干?要你講這些沒要緊的閒話!」 張金鳳道:「怎麼閒話呢?姐姐,『鹽從那麼咸,醋打那麼酸』?不有當初,怎得 今日?只是我想著,當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性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那 時候我替姐姐計算,真個的,就該塵土不潔,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 夫,我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難逃,姐姐於心無愧。我不懂,姐姐無 端的把我兩個強扭作夫妻,這是怎麼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你這話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 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熱念。難道我有甚麼貪圖不成?」張金鳳笑道 :「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麼貪圖來著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說無靠,到底 還有我的爹媽;他雖說無靠,合我還算得上個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兒似的一 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窮途』啊?還是 姐姐當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熱念』,我公婆今日給你兩個作合是『 一片歹心、一團冷念』呢?怎麼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 請教!」 何玉鳳道:「這個又當別論。」張金鳳道:「喂!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 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怎麼又當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 便道『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書也還該 記得,還得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原是比方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就讓扣著字面兒講,說俗了,也說 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要是不等著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 窟窿兒合人家的男子偷著對相看,相看准了,跳過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他的爹 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輕賤了。這是孟夫子當日合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 粉皮牆』的反《西廂》皮磕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給說人家兒了,這一輩 子就該永遠不出嫁。要都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萬萬萬人,少說這裡頭 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孩兒,只好都當姑子去罷。那裡給他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 「要講到姐姐身上,並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在不 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娘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難。如 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可也就算得是叔父、 嬸娘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親,這 怎麼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講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顯應。萬事是假的,姐姐只 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兒不是個顯應嗎?方才我公婆行禮的時候 ,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嗎?」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 張金鳳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 縷香煙忽然的轉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不散,把你我三個團團的圍住,還要神氣靈 感到甚麼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個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 是這屋裡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哪,是獨 姐姐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麼英雄豪傑不信 鬼神的話,要知道,雖聖人尚且講得個『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 英雄,也不能不信聖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道:「你到底那裡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張金鳳道:「就算我這話沒影兒 ,等我說句有影兒的姐姐聽。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日你家祖太爺臨危的時候,你 家嬸娘正懷著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親口囑咐說:倘得生 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 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雲山莊也曾合姐姐說過,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是 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 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娘現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 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的話來,只怕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許的。然則 方才那些顯應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 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命』。這話方才我公公指點的明白,姐 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是『無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 『無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現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 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不依,三 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的嗎?及至 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髒坌臭的和尚屋子裡 ,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磕頭罷』。姐姐 的話敢不聽麼?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了父母之命。究竟起來,他 的父親--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裡,他的母親--我的婆婆,還在淮安城飯 店裡呢。縱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這樣看起來, 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裡,守在父母神主 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的顯應,還道是無父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 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麼道理 ?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牌子兒,把眉兒一挑,說道:「這個……」不想 只說了這兩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張金鳳便問著他道:「『這個』,那 個呀?姐姐聽著罷,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請教姐姐 :倒底怎麼是『媒』,怎麼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 的媒人叫作『妁』,這是個大禮。到了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 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咱們旗人的老規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 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並且還 請得是成雙成對的媒妁,餘外更多著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裡這 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個禮節,講遠近兒,講歲數兒,講親友,講甚麼也該 讓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禮才是,為甚麼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 麼也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來了?姐姐心裡明白不明白?」何玉鳳道:「這是因伯父 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 張金鳳道:「我知道是通誠,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 我告訴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禮,那就是求親;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 男家請來問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 現放著媒妁雙雙,大禮全備,這怎麼叫作『無媒妁之言』?這話方才公公分明指點 給姐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姐姐想想,姐姐當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 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緻,人家兒媒是拿把蒲扇, 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兩家,當面鑼對面鼓,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不 給。那個當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麼!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千肯 萬肯,人家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姐姐可記得,姐姐耍刀的那 個當兒,可是已經當面把我許給人家了,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姐這個天 性,一時兩下裡合不攏來,姐姐認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麼好?我焉得不急 ?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著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麼好怎麼好。姐 姐這才沒得說了,手裡攧著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你們倆媒都謝了,還鬧 得是甚麼假惺惺兒!』這是我張金鳳當日經過的大媒姐姐。姐姐強煞是個黃花女兒 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這一堂的媒人來,就算我爹媽不能說甚 麼,不能作甚麼,也算一片誠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 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姐姐還不認是媒妁之言。 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著把刀逼著成親的何如?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作媒 就那樣霸道,他眾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甚麼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興連那「這個」倆字也沒了,只抬起眼皮兒來 惡惡實實的瞪了人家一眼。張金鳳道:「姐姐說話呀!瞪甚麼?我怄姐姐一句:『 不用澄了,連湯兒吃罷!』等著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無庚帖』。這庚 帖,姐姐自然講究的就是男女兩家八字兒了。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 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 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 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倆八字兒合一合,實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 也早已合過了。」何玉鳳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夢話?」 張金鳳道:「我一點兒也不是夢話。我聽見說,你家叔父、嬸娘從你小時候給你算 命,就說你這八字兒四個『辰』字,叫作『地支一氣,土星重重』,將來是個有錢 使的命;要再配個屬馬的姑爺,合成『天馬雲龍』的格局,將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 。這話姐姐要不知道,只問你家戴嬤嬤。大約姐姐不用問,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 知道,更用不著裝糊塗。至於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話兒,原不足信。只講叔父、嬸 娘當日給你算命,可可兒的那瞎生就說了這等一句話,你可可兒的在悅來店遇著的 是這個屬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這個屬馬的,你兩個只管南北分飛,到底同歸 故裡。姐姐,你算這裡頭豈不是有個命定麼!你同鄧九公、褚大姐姐扭得過去,同 我公婆扭得過去,你難道還同你的命扭得過去不成?公公方才說:『你要問庚帖, 只問他二位老人家。』說的正是這句話。姐姐不求甚解,只說是無庚帖。 「可憐我張金鳳說婆婆家的時候兒,我知道甚麼叫個『庚銅』啊『庚鐵』呀!單講 我,還承姐姐問了問我的歲數兒,也就沒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時生人。到了玉郎,要 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屬馬的,大約直到今日姐姐還不知道他是屬鷂鷹的、屬駱駝的呢 !便沒庚帖,我們受姐姐的好處,也作了夫妻了。況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沒有,只是 此時就請姐姐看,略早些兒。姐姐如果一定要見個真章兒,少一時自然看得見。我 只問姐姐,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說人家兒,這庚帖就可有可無?九公合褚 大姐姐給你說人家兒,兩頭兒合婚,有了庚帖還不依,這話怎麼講?姐姐講給我聽 。」 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兒,他母親只愁眉苦眼的一聲兒不言語,坐在那裡噗哧噗哧一 袋跟一袋的吃那老葉子煙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說些閒話,卻是留神細聽 張金鳳的話,細看何玉鳳的神情。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首尋思,默默不語。 你道他這是甚麼原故? 原來姑娘被張金鳳一席話,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一時 擺佈不開了。他只在那裡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且住!要講算命圓夢,這些 不經之談,我可自來不信。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縱說這 話不足為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及至夢中遇著了他,那匹馬就 不見了。並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麼『天馬行空,名花並蒂』的四句偈 言,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字是個『驥』字,所以才留心迴避, 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要照張姑娘方才這話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托的那個夢, 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麼?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 清淨路走走都不能夠!」想到這裡,不禁長歎了口氣。 張金鳳道:「姐姐,歎氣也當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亂想, 好好兒的聽著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無紅定』。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長了。在 姐姐想著,自然也該照著外省那怯禮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 那叫『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麼著。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咱 們旗人家不是那麼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 一件活計都使得,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為定。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 西還貴重,還吉祥,並且兩下裡早放過定了。說不到『四無紅定』上。」 何玉鳳聽到這裡,心裡道:「張姑娘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教你們裝了去了罷, 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嗎!」他只 顧這等想,卻不由的口裡要問,又苦於問不出口,說:「我的定禮在那裡呢?」 只急得兩隻小眼睛兒來回的乾轉。張金鳳知道他心裡有些詫異,笑道:「這話姐姐 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龕旁 邊兩個紅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麼,可叫公公有甚麼法呢!」 原來姑娘自從鄧九公合他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掳這樁事,更顧 不及別的閒事。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裡說道:「是啊,方才我 見抬進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鬧了這一陣,始終沒得斟酌這句話。 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裡裝的是尺頭,短些的匣子裡放的是 釵釧?說明之後,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發是生作蠻來,不循禮法!我可也 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著我這條身心性命,合他們大作一場了!」 喂!說書的,你先慢來,我要打你個岔。可惜這等花團錦簇的一回好書,這一段交 代,交代的有些脫岔露空了。這書裡表的兩個紅匣子,就我聽書的聽了,也料得到 定是那張雕弓、那圓寶硯,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警女子本人兒倒會想不到此 ,還用這等左疑右猜?這不叫作不對卯筍兒了麼? 列公,不然。書裡交代過的,這位姑娘雖是細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 一個性氣,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上本就不大經心。即如他當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 只知保護安龍媒、張金鳳的性命資財;第一次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 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時廟裡鬧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硯台 落在他人手裡,上面款識分明,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並無一毫 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為是已竟轉贈鄧九公的東西了,至於褚大娘子又把那塊 硯台隨手放在他衣箱裡,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為怪,所以然的原故 ,卻不是這位姑娘沒心眼兒,他本沒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他從那裡用那些不著己 的閒心去呢?這卻合那薛寶釵心裡的「通靈寶玉」,史湘雲手裡的「金麒麟」,小 紅口裡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攧」,司棋的「繡 春囊」,並那椿齡筆下的「薔」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乎是兩樁事。 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筆墨談淫欲,這《兒女英雄傳》評話卻是借題目寫性情。從 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便是我說書 的說來說去,也只看得個熱鬧,到今日還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裡呢。足下涉獵一 過,又安得有如許的聰明? 然則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不成?這可就得細 聽書裡一路交代的情節了。這位姑娘從五更頭進門起,五官並用,片刻不閒,將安 好位,行過禮,謝了安老夫妻,站起身來,不曾轉身,鄧九公辟面開口第一句就講 提親的這樁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麼工夫兒容他去問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 ?只要這等通前澈後一算,就知這書不是脫岔露空了。列公,莫訝驚,且聽鳴鳳。 卻說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裡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著一團怒氣,知他定為著 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煩。這要擱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娘 這個神情,那裡還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這又是何 原故呢?一來,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緣,背城一戰,作成姑娘這段 良緣,為的是好答報他當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便因此受他些委屈也甘 心情願;二來。這樁事任大責重,方才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 一步放鬆;三來,他的那點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娘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 妙計,此時轉比何玉鳳來的氣壯膽粗。更加凡公婆口裡不好合他說的話,自己都好 說,無可礙口,便是把他惹翻了,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遠走高飛,拿刀動杖。 這事便有幾分可操必勝之權。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他轉拉了他一把 ,道:「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 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 伯母拿著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他便跟著張金鳳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 子跟前。張金鳳也不合他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只見裡邊還包著一層紅綢子 包袱,系著個連環扣兒。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裡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張 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兒,週身用大紅彩綢紮了個精緻,兩頭弓 梢兒上還垂著一對繡球流蘇。此時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著定是那塊硯台 了。」忙同張金鳳過去一看,果然不錯。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說了一句道:「我說 如何!」 他此時待有千言萬語要發作出來,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時不知從那句說起是頭 一句。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 落,事出無心。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 照這樣作起來,我那青雲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合甚麼防嫌,躲避 ,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相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 「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只合他們生『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 只合他們講『鵝』!」便向張金鳳道:「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 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說道:「姐姐這事 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干我事,並且不干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問天罷。拿姐 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裡說起會到玉郎手裡?當日姐姐同我們在 柳林話別,未嘗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及至交代,姐 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姐姐一件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的就背在人家身上 了。再拿他這塊硯台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裡說起會到姐姐手裡?當日他失落這 塊硯台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不犯著再去取了,偏偏是這等 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他一件刻不離懷的東 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裡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麼?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 自己惹出來的。」 何玉鳳聽到這裡,陡然變色,說道:「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這等說起來, 難道這兩樁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私相投贈不成?」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哈 我,哈我我也是說。我為甚麼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才怎麼講的?『男 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 負屈,終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麼?再不想,憑怎麼樣的 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不答應,可得由著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 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紀的事業,好給你家叔 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能由著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遥過這個下 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麼個模樣兒呀!隻眼前 這個理就是天。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著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 見張金鳳,在青雲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裡,硯也到不了你手裡, 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著開口,用不著動手,暗 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從來當 局者迷,旁觀者清,姐姐細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的兩樁紅定?只可笑 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 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只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 你們彼此各有個甚麼紅定?』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 造地設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麼講?姐姐講給我聽!」 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並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腔怒氣撇在九霄雲外 ,心裡只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無奈何,倒合人家鬧了個躄蘗,瞇著 雙小眼睛兒,問道:「你這話大概也夠著『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麼說的了?」 張金鳳道:「話呀,多著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賠送。且慢說 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 ,內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公婆都給辦妥了。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 姐姐自己認的乾娘;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此外只 怕還有個人兒幫箱,是誰幫箱,幫的是甚麼?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著我 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賠送。這要再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當日承姐姐當著 我的面兒,指和尚那堆銀子,重換重兒,合人家換了一百金,給我添箱。這要擱在 我家鄉,聘十個女兒也用不了,卻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究 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 呀?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賠送就該那等苟簡,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還嫌長道 短?這話怎麼講?這不是嗎,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點得明白,姐姐都 不耐煩往下聽,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公解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 字來。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只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 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娘此時那裡還還得出甚麼「所以然」!他自從鄧九公合他說那句提親的話, 始而還只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麼來說甚麼,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 ,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是大家要作起來了。無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跡 ,說個倒斷。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便也 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 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從旁出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 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鑽,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 無賠送妝奩,至於他說的幫箱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細想起來:「安家伯 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 難得。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統算起來,這 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合 人家說甚麼?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 諒我前番的冒昧。只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麼答應得出口呢?」一陣為難,心窩兒 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 面給他擦著衣裳,一面說道:「完了新藕合皮襖了!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 哭也得說話。」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裡看著,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是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 笑,卻又眼淚婆娑的,呆呆的望著他兩個。手裡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抽來 ,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遞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 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興把那小杌子給他姐兒倆搬過去,有甚麼話坐下說不好? 只是站著,怪乏的。」說著,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 褚大娘子積伶,早含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一面走,回頭向隨 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坐兒過來。」他三個便在這邊坐下。褚大娘 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麼說,大妹子,你可不許借著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 」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機,暗道:「等我索興給他個連三緊板,這件事可 就攛掇成了。」恰巧又遇著褚大娘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他便道:「怎倒說 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訴訴你聽聽。」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日在廟裡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辭 婚,他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畢,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下親 了?便是定下親,像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說著,又 回頭問著何玉鳳道:「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 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個甚麼?姐 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哪!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 兒,怎麼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 身上便有許多的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 稟明公婆,來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這樁好事!」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鳳此時感他、疼他、愛他心裡還 過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這話我說書的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只見他 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他說的這是甚麼話!」說著,又眉梢微逗,眼 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麼就學得 這樣皮賴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別著急,他怄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 ,論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兒。」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 有了個伴兒,不想他也順著竿兒爬到那頭兒去了,因說道:「你們這班人,真真不 好說話,不管人心裡怎樣的為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 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過的難說說。」便又告訴褚大娘子 :「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 如今說到這裡,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 不曾合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的沒處疼了 。我固然是不肯說,他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得是『願意』,一行 是『不願意』,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 意」;要願意,就把「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就算你說了話了。』 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願意罷,人也得 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喲,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喲?就拿你妹夫說, 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的上不願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拽 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一陣胡掳,不想可可兒 的把個『不』字兒胡掳了去了。」說著,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 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有甚麼意味! 」張金鳳道:「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 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何玉鳳道:「這 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張金 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姑娘閃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 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你二位 老人家了,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他就沒的說 了。」說著,他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鎸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 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並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驥孝 女玉鳳同奉祀。」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幹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 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的作成,卻是我公婆的主意。 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 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裡侍膳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 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臨了問他的兩句話並不曾聽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那兩 行字。半晌,「嗐」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 !」 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孟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 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太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 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 香煙,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 叫你家永奉祭祀。講到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 是一個女孩兒作的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 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裡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 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與那 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雲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 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這話還講得 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 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 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 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 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待兒女的心腸, 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 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 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合我再講,我索興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說 了罷。如今打錯了的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 帖紅定以至賠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 代的香煙是永永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 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時,陰陽不將 ,天月二德,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他登時好似從頂門上 澆了一桶冰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 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合 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願,慢講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婦! 好張金鳳!他把心思力量盡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還愁 他作女孩兒的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 言奉告,這話並且要背褚大姐姐。」說著,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牆角跟前。那時 許多僕婦丫鬟以至華嬤嬤、戴嬤嬤、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幾個人正在東 邊挨窗一帶伺候,聽了他家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贊歎的,也有傷心落淚的。張 金鳳便向他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他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 :「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 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合九公、褚大姐姐齊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 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合第二個結不 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 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日救 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在那裡,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 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後來,索興連你的關防盆兒(關防盆兒:指女子便溺用的器 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兒了。縱說你玉潔冰清,於心無愧,究竟起來,倒底要算一 塊濕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方透亮淨冰著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 便如浮雲盡散,何消錦被嚴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倒蹈 鞋」,不過囅然一笑,絕不關心。 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閃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雙手 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阿呀,妹子!這便怎麼處!我此時是方寸搖搖,柔腸寸 斷,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張金鳳道:「姐姐沒了主意了?聽妹子告訴我。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 住地步,也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傑的身分。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 ,甚麼叫英雄呀豪傑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裡,由娘去,怎麼好怎麼好 。」何玉鳳道:「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張 金鳳道:「姐姐,怎麼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 不過說嬸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 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裡還 體貼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 你,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懷裡去,還等甚 的?」說著,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過重,後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他先天的那 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鎖,息息 相通。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 蓮步細碎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頭 拾在懷裡,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啊!」得了!這正是: 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

  上回書表的是張金鳳現身說法,十層妙解,講得個何玉鳳俠氣全消;何玉鳳立地回心,一點靈犀悟徹,那安龍媒良緣有定。乍聽去,只幾句閨閣閒話,無非兒女喁喁;細按來,卻一片肝膽照人,不讓英雄袞袞。   這話又似乎是說書的迂闊之論了。殊不知凡為女子,必須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四者兼備,才算得個全人。又得知道那婦工講得不是會納單絲兒紗,會打七股兒帶子就完了;須知整理門庭,親操並臼,總說一句,便是「勤儉」兩個字。   婦容講的不是梳鬅頭,甩大袖,穿撒褲腳兒,裁小底托兒就得了,須要坐如鐘,立如松,臥如弓,動不輕狂,笑不露齒,總說一句,便是「端莊」兩個字。婦言不是花言巧語,嘴快舌長,須是不苟言,不苟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總說一句,便是「貞靜」兩個字。講到婦德最難,要把初一十五吃花齋,和尚廟裡去掛袍,姑子廟裡去添鬥,借著出善會,熱鬧熱鬧,撒和撒和認作婦德,那就誤了大事了;這婦德,須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調理媳婦,作養女兒,以至和睦親戚,約束僕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當。果然有了婦德,那婦言、婦容、婦工,件件樁樁,自然會循規蹈矩。便是生來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為本色婦女。   卻又有第一不可犯偏最容易犯的一樁事,切切莫被那賣甜醬高醋的過逾賺了你的錢去,你受一個妒嫉的病兒,博一個「醋娘子」的美號。說書的最講恕道話,同一個人,怎的女子就該從一而終,男子便許大妻小妾?這條例本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觀,假如丈夫這裡擁著金釵十二,妻兒那裡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應不答應?無如陽奇陰耦,乃造化之微權;此倡彼隨,是人生之至理。偏是這班「醋娘子」,這樁事自己再也看不破,這句話誰也合他說不清。所以從古至今的婦人,孝順節烈的盡有,找個不吃醋兒的竟少少兒的。   但是同樣一口醋,卻得分一個會吃不會吃。先講那會吃醋的。如文王的後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其餘大約有三種。一種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業兩件事看得著緊,給丈夫置幾房姬妾,自己調理管教,疼起來比丈夫疼的甚,管起來比丈夫管的嚴,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薩。無論那一房生個孩子,我比他生母還知痛癢,還能教訓,人道「妾側礙於妻齊」,我道「嫡母大似生母」,親族交贊,名利雙收。這種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種是「靠本領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團靈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買笑,自料斷不及我一顧傾城;不怕你有喜新厭舊的心腸,我自有換鬥移星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專房擅寵,那侍妾倒作了個掛號虛名,卻道不出他一個「不」字。這種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種是「顧臉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眾多,親戚宴會,姐妹妯娌談起來,你誇我耀,彼此家裡都有兩房姬妾,自己一想,又無兒無女,以有錢有鈔,不給丈夫置個妾,覺得在人面上掛不住,沒奈何,一狠二狠,給他作成了,卻是三面說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這毛病人人易犯,處處皆同。這種吃醋,便是「常品」。這都講的是會吃醋的。   如今再講那不會吃醋的,也有三種。一種是「沒來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幾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兒淘氣,既沒那見解規諫他,又沒那才情籠絡他,房裡只用幾個童顏鶴髮的婆兒,鬼臉神頭的小婢,只見丈夫合外人說句話,便要費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範。甚至前腳才出房門,後腳便差個能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個帶腿兒的,把他逼得房幃以內生趣毫無,荊棘滿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蕩檢逾閒。   丈夫的品行也丟了,他的聲名也丟了,他還在那裡賊去關門,明察暗訪。這種醋吃得可笑!一種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連丈夫身上一針一線也照顧不來,作丈夫的沒奈何,弄個供應櫛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顧了自己,也算幫助了他,於他何等不妙?他不是左丟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罵槐,尋端覓釁。始而那丈夫還顧名分,侍妾還拘禮法,及至鬧到糊塗蠻纏,講不清了,只好盡他鬧他的,人家過人家的,他可竟剩了犯水飲,害肝氣疼了。這種醋吃得可憐!一種是「渾頭沒腦的吃醋」。自己只管其醜如鬼,那怕丈夫弄個比鬼醜的他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個比牛笨的他還不肯。抄總兒一句話,要我的天靈蓋,著悶棍敲;要我的心頭血,用尖刀刺;要講給丈夫納妾,我寧可這一生一世看著他沒兒子都使得,想納妾?不能!這種醋吃的卻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爭氣沒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見這等賢內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還道是竊玉偷香,弄得個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擾擾塵寰,醋風滿地,又豈不大是可慘!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兒女英雄傳》,怎的鬧出這許多醋來?豈不連這回書也「壞了醋了」?這話正因書裡的張金鳳合何玉鳳而起。如今把他兩個相提並論起來,正是豔麗爭妍,聰明相等。論才藝,何玉鳳比他有無限本領;論家世,何玉鳳比他是何等根基!況且公婆合他既是累代淵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親厚。這等一個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著了,還不免弄成個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作同心管、鮑?不想張金鳳他小小一個婦人女子,竟能認定性情,作得這樣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婦,安公子何修得此賢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膩友!想到這裡,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餘殃,積善餘慶;乖氣致戾,和氣致祥」的幾句話了。   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太太見何玉鳳經張金鳳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塵埃,低首含羞的叫了聲「親娘」,知他「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個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謙讓,端坐不動的一手把他攬在懷裡,說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許傷心。你這才是你父母的孝順女兒,才是我安家的孝順媳婦!你方才要沒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兒的身分;如今要沒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兒的心腸。也難為你妹妹真會說,也難為你真聽話。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膽,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了!」說著,便一隻手拉起他來,又叫丫頭:「給你新大奶奶濕個手巾來,把粉勻勻。」褚大娘子忙一把攙了他過來,說:「先歇歇兒罷,站了這半天了。」讓再讓三,姑娘只搖頭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時是樂得眉開眼笑,要露出個娘家的過節兒來,只管讓。把個姑娘讓急了,低聲說道:「你怎麼這麼糊塗?你瞧,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來不來的我就大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誰說這姑娘沒心眼兒呀!   按下這邊,再整張金鳳這半日合何玉鳳講了萬言,嘴也說酸了,嗓子也說乾了,連嘴說帶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裡的小手巾兒、手紙掉了一地,柳條兒忙著過來給他揀。隨緣兒媳婦又倒過一碗茶來。他一面就著那媳婦手裡喝茶,一面挽著袖子,又看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在那裡悄悄的彼此道喜。他便怄他兩個道:「嚄!二位嬤嬤倒先認著親家了。」說著,挽好了袖子,才整衣理鬢過來給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獎,不及細述。   他見過婆婆,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個萬福。   說道:「姐姐大喜。」隨又跪下說:「妹子今日說話莽撞,冒犯姐姐,可實在是出於萬不得已。妹子不這樣莽撞,大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轉。我這裡給姐姐賠個不是!」姑娘心裡這一感一愧,也顧不得大家在坐,連忙跪下,雙手把他抱住,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兒,卻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誰想好事多磨,這個當兒,張太太又吵吵起來了,說:「姑奶奶,越說叫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逼扣他,說結了,咱好給他張羅事情。這天也是時候了,你可盡著招他哭哭咧咧的是作甚麼呢?是作甚麼呢?」張金鳳站起來笑道:「人家婆婆都認過了,你老人家還叫我合他說甚麼呀?」他道:「咱兒著,他依了?真的嗎?」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兒來著?」他聽了,口中唸唸有詞,先念了聲「阿彌陀佛」,站起來往外就跑。只聽他那兩隻腳踹得地蹬蹬蹬的山響,掀開簾子就出去了。   安太太忙問:「親家,你那裡去?」他也不理。張姑娘隨後趕到簾子跟前,往外一看,原來他頭南腳北跪在當院子裡碰頭呢。只聽他咕咚咕咚把腦袋碰的山響,說道:「神天菩薩,這可好了!」說著,站起來,踅身又進了屋子,對著那神主也打著問訊,磕了陣頭,說:「哎!這都是你老公母倆有靈有聖啊,我多給你磕倆罷!」大家看了,無不要笑。姑娘心裡卻是更覺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著先叫人請你公公合九公去罷,這老弟兄兩個不知怎樣惦著呢!」   正說著,只聽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鄧九公的聲音,說道:「不用請,不用請,我們在此聽得多時了。好一個能說會道的張姑娘!好一個聽說識勸的何姑娘!這都是我們老弟合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這蕩沒白來了!我們姑娘呢,這還不當見見你這位舊伯伯新公公嗎?」   原來此時姑娘見張老合褚一官都跟進來,人多有些害羞,躲在人背後藏著,褚大娘子忙拉他出來。他便同褚大娘子過去,低頭不語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爺道:「媳婦起來。   你看,這才是天地無私,姻緣有定。我今日才對住我那恩師、世弟。」因合太太說道:「太太,我家有何修持,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賜我家這一雙賢孝媳婦!」太太道:「這也都是一定。老爺可記得當日出京的時候說的話?說:『將來娶個媳婦,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裡的、北村裡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這樣相貌端莊、性情賢慧的一對兒、真個一個南山裡的,一個是北村裡的。老爺看這兩個孩子,還愁他不會持家、不能吃苦麼?」老爺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這裡。」   因把當日卜三爺給公子提親不得成的話,告訴了鄧九公一遍。   鄧九公道:「姑娘,你聽聽,萬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頭上那位穿藍袍子的,他是管作甚么兒的呢?你瞧,如今師傅是把你的終身大事說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們爺兒倆還有點臊臉禮兒,給姑娘垫個箱底兒,不值得給你送到跟前來,我才托了我們張老大,都給上了抬了。咱爺兒倆可有句話講在頭裡,你可不許不收我的。原故?自從咱爺兒倆認識以後,是說你算投奔我來了,你沒受著我一絲一毫好處,師傅受你的好處可就難說了,都擱在一邊子;只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倒海馬週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世街路上留了朋友,俊了師傅了!講到那一萬兩銀子,原是我憋一口氣同海馬週三賭賽的,你既贏了他,我把這銀子轉來送你,你受之當然。白說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爺兒倆的交情,就說不到個『借』字兒『還』字兒,通共一星子半點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這算得個甚么兒?歸齊不到一個月,你還轉著彎兒到底照市價還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夠瞧的了!你想,師傅九十歲的人,我這臉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著你這樁事了,多了師傅也舉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補個首飾,一萬銀子,姑娘買個胭脂粉兒。餘外還有繡緙呢雨綢緞綾羅,以至實漏紗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這也不是我花錢買來的,都是這些年南來北往那些字號行裡見我保得他全鏢無事,他們送我的,可倒都是地道實在貨兒,你留著陸續作件衣裳。如今沒別的,水過地皮濕,姑娘就是照師傅的話,實打實的這麼一點頭,算你瞧得起這個師傅了。不然你又講究到甚麼施恩不望根的話,不收我的,師傅先合你噶下個點兒(噶下個點兒:意為賭個誓兒。):師傅這蕩來京,叫我出不去那座彰義門!」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你這是怎麼說!」   鄧九公滿臉發燒,兩眼含淚的道:「老弟,你不知道愚兄的窩心,我真對不住他麼!」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這話說了可不是一遭兒了,提起來就急得眼淚婆娑的,說這是心裡一塊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許辭了。」   列公請看,世上照鄧老翁這樣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樣苦不愛錢的卻也無多。講到「受授」兩個字,原是世人一座「貪廉關」,然而此中正是難辨。伯夷餓死首陽,孟子道他「聖之清者也」;陳文子有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謂清矣。」上古茹毛飲血,可算得個清了,如終不能不茹毛不飲血,還算不曾清到極處。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無故的妻辟纑,妾織蒲,無故的布被終身,餅餌終日。究竟這幾位朋友那個是個人物?降而晚近,又合這班不同:口口說不愛錢,是不愛小錢愛大錢;口口說不要錢,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愛、暗的也不要了,卻又打了一個固位結主、名利兼收、不須伸手自然纏腰的算盤,依然逃不出一個「貪」字。所以說:「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大慝。」便是老生常談,也道是:「不要錢原非異事,過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聖賢以禮為書,豪傑惟情自適。」   何小姐原是個性情中人,他怎肯矯同立異?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個激切行逕,所以寧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報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煙緣是不絕了,終身大事是妥當了,人生到此,還有甚麼不得意處?更兼鄧九公合他有個通財之誼,掯子上送了這等一分厚禮,豈有個大儀全璧的理?只為的是幫箱的東西,不好謝出口來。安太太怕羞了他,便接口道:「九大爺合大姐姐大遠的來了,還這麼費心,明日叫媳婦一總磕頭罷!」鄧九公這才掀髯大樂。   說著,只聽廂房裡的鐘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爺,可得讓九哥合大姑爺吃飯了。」鄧九公道:「實不相瞞,方才你們說話這個當兒,我兩個同張老大、女婿、大姪兒都在這廂房裡鴉默雀靜兒的把飯吃在肚子裡了。我們老弟怕我誤事,他一口酒也不許我喝,這回來可痛痛的喝一場罷了。」說罷,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頭兒的事師傅算張羅完了,我可得替我們老弟那頭兒張羅去了。」安老爺便陪了他,同張、褚二人往前邊去不提。   安太太這裡也要到前邊張羅事情去,便約褚大娘子過去吃飯。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盤桓盤桓,就等著送親,因說:「我這裡合他娘兒們就吃了,省得回來又過來。」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這邊幫著,我更放心了。」因合張太太道:「親家,這邊小廚房裡預備著飯呢,我那裡有給媳婦包下的餛飩,裡頭單弄的菜,回來叫人送過來。親家,可叫他多吃點兒,鬧了這半天了。」張太太一一答應。安太太便別過褚大娘子,把張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說:「外邊有人,不用出來。」才帶著一群僕婦丫鬟往那邊去。大家送到院子裡,媳婦提補婆婆這件,婆婆又囑咐媳婦那件,半日還談不完。   這個當兒,只剩姑娘一個人兒在屋裡,心下想道:「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裡,也走不著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家當了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怎麼樁事,我還悶沌沌呢!   自從去年見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罈子裡,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該怎麼著,該說甚麼?--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鳳兒兩個鬧的。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合我乾娘說了個老滿兒,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兒,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沒法兒了,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個家裡有事,等人家回來,可叫我怎麼見人家呢?」   越想,心上煩悶起來。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手一擰,就瑣在一塊兒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計上心來,說:「有了,等我合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   說書的這話卻不是大離話。請看人生在世,到了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的茹苦吞酸,真覺人海茫茫,無可告語。忽然的有人把他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了,了不了的事給了了,這個人還正是他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閒話休提。卻說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了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裡,把脊樑靠在牆上,低頭無語,手裡只弄手巾,便說道:「咱們這可到廂房裡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了。」姑娘頭也不抬,口也不開,只是不動。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動了。」張太太問道:「咱又走不動咧?腳疼啊?」他道:「我的腿折了!」   這書裡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面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句不著要的話,這句大概是心裡痛快了,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   張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麼話呀?走罷呀!」姑娘道:「我走不動,你們大伙兒抬了我去罷。」褚大娘子道:「這話早些兒,回來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從方才一個不得主意,此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忙問:「誰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時,人家就拿花紅轎兒八個人兒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怯,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兒看見大紅猩猩氈的轎子,敢是比我們家鄉那怯轎子好看多著呢!」姑娘這才想過來了,瞅了他一眼,嘴裡又「嘖嘖」了兩聲,說:「誰倒是合你們說這些呢!」張金鳳又催道:「姐姐別攪,快走罷!」姑娘道:「你拉的動我,我就跟了你去。」張金鳳道:「真的呀?」說著,當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聽姑娘「嗳喲」了一聲,說:「張姑娘,女孩兒家怎麼這麼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裡說著,不由得那身子隨了張姑娘站了起來,跟著就走。   噫,噫!這是那裡說起!姑娘要些微的動動勁兒,大約捆上二十張金鳳,也未必掰得動他一個指頭;這麼一拉,就會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誰欺?欺燕北閒人乎?但是一個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這樣一搭讪,叫他怎麼下場?又叫那燕北閒人怎生收這一筆?   卻說張金鳳聽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罷!走罷!」褚大娘子便在後頭推著他,張太太也跟在後面,才往廂房裡去。   一進門兒,姑娘一抬頭看見方才那副對聯,又叨叨起來了,說:「這還鬧的是甚麼『果是因緣因結果』呢!」及至念出口來,自己耳輪中一聽,心裡忽然悟過來,暗說:「旦住。這上頭一開口四個字,豈不明明白白說的『果是因緣』麼!到了果是因緣了,還怕不『因』這個『緣』就『結』那個『果』嗎?」隨又看下聯「空由色幻色非空」七個字,心裡又道:「只說出家出家,如今鬧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還用講嗎,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麼呢?那裡的甚麼禪語呀!這等看起來,這張畫兒一定還有個啞謎兒在裡頭。」隨又仔細一看,早明白了。張姑娘見他那裡發呆,只望著他笑。又聽他忽然問道:「這都是誰幹的?」張金鳳道:「這是婆婆說姐姐新搬家,牆上怪素的,叫我弄張畫兒、找副對子掛上。我想,這是姐姐坐靜的地方兒,我就出了個主意,告訴外頭畫了這麼一張,可不知找甚麼人畫的,那對子就是才說的那個屬馬的寫的。」姑娘又看了一看,心裡說道:「甚麼『七寶蓮池』『八寶蓮池』的,這可不是我夢裡的那個『名花並蒂』麼?還怕我同張姑娘不跟著那個『天馬行空』的同來同去呀!竟攪我麼!他們要早告訴了我,何苦叫我打這半天的悶葫蘆呢!」一面想,一面扭著頭看,一面掀開裡間那個軟簾兒往裡走。進門一抬頭,不防屋裡牀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一時意想不到,倒嚇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乾娘佟舅太太。   姑娘見了他乾娘,臉上卻一陣大大的磨不開,要告訴這件事,一時竟不知從那裡告訴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說道:「娘,你怎麼這時候兒才來?只瞧這裡,叫他們鬧的這個……」姑娘這句話不但不接氣,並且不成句,妙在說了這半句,往下也沒話了。只有素面起紅雲,低著個頭,撅著個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連忙站起來,拉著他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這時候才來,我昨日本就沒到那裡去。我就在前頭幫著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來著,倒合褚大姑奶奶談了半天,這事你不用說了,我從船上見著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實告訴你,我看你公公,婆婆為難的那個樣兒,這裡頭還有我給他們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這個乾女孩兒我可算認著了,這邊是我的女兒,那邊兒是我的外甥媳婦,還怕你不孝順我嗎?」   舅太太這話是要叫姑娘心裡過得去,無奈姑娘自己覺得臉上磨不開,只得說道:「好,連你老人家也賺起我來了!」說著上了炕,從鋪蓋垛裡抽出個枕頭來,面向窗戶,躺倒就睡。   張太太道:「別價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親家太太,你叫他歇歇兒罷,他整鬧了這一早起了,天也早呢。」   這個當兒,張姑娘便叫人張羅擺飯。便有安太太給姑娘送過來的喜字饅首、栗粉糕、棗兒粥,又是兩碗百和鴛鴦鴨子、如意山雞捲兒,還有包過來的餛飩,都是姑娘素來愛吃的,一時都擺在外間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來,咱們陪褚大姐姐吃飯去了。」姑娘只在那裡裝睡不理。張姑娘道:「姐姐起來罷,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語。舅太太便向張姑娘打了個手勢,張姑娘道:「姐姐再不起來,我上去膈肢去了。」原來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單怕膈肢他的膈肢窪,才聽得這句,便笑著說道:「你敢?」張姑娘真個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經笑得咯咯咯咯亂顫。張姑娘便向他兩掖抓了兩把,他不由的兩隻小腳兒亂登,便連忙爬起來,這才出外間去吃飯。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橫過來,讓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鳳、金鳳兩個坐在炕裡邊。姑娘才坐下,話又來了,說:「媽怎麼不一塊兒吃呀?」張姑娘道:「姐姐是樂糊塗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長齋呀?」姑娘道:「這還吃的是那門子的長齋呢,難道今日還不開嗎?」張太太道:「不當家花拉的,也有個白眉赤眼兒的就這麼開齋的?」舅太太說:「你別忙,等著你過了門,看個好日子,你們三個人好好的弄點兒吃的,再給親家太太順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這會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麼。」褚大娘子笑道:「嗳喲!姑太太,不是我喲!我沒那麼大造化喲!」姑娘睜著眼問道:「那麼那一個是誰?」舅太太只是笑,答應不出來。張姑娘道:「還是那個屬馬的。--姐姐吃飯罷。」姑娘這才不言語了,低著頭吃了三個饅頭,六塊栗粉糕,兩碗餛飩,還要添一碗飯。張太太道:「今兒個可不興吃飯哪!」姑娘道:「怎麼索興連飯也不叫吃了呢?那麼還吃餑餑。」說著,又吃了一個饅頭,兩塊栗粉糕,找補了兩半碗棗粥,連前帶後,算吃了個成對成雙,四平八穩。   飯罷,大家盥漱,煙茶各取方便,仍到裡間來坐。早有安老爺、安太太那邊差了四個女人來見舅太太。內中晉升女人回道:「奴才老爺、太太打發奴才們來回親家太太,給姑娘送過點兒糙東西來,算補著下個茶,求親家太太給姑娘穿穿戴戴罷。。」舅太太道:「很好,這些東西我都替我們姑娘領了。你們也不用往下搬運,等我們各自回來把上轎的穿的戴的拿下來,別的不用動,省得又費一遍事。你們回去說姑娘磕頭,我多多的給你們老爺、太太道謝。你說我樂了。我不樂別的,我沒想到我這輩子也熬到作了親家太太了!」便有戴嬤嬤等一班人讓大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備了賞,倒像新親一般,辦了個熱鬧。   張親家老爺合褚大姑爺已經叫人開了正門,外面家人早將聘禮一桌桌的抬進來,擺在東邊。褚一官也叫人把他家的幫箱的妝奩擺在西邊。舅太太合褚大娘子諸人到院子裡看了回來,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們從這窗戶眼兒裡瞧瞧,別叫九公、褚姑奶奶合你公婆白費了心。」姑娘此時自是害羞,不肯去看,無奈他本是個天生好事的人,又搭著向來最聽娘的說,借這一拉,便挨在玻璃跟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點著道:「你看,東邊兒這八桌是人家家的。那頭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書;二抬便是你們那兩件定禮;那六抬是首飾衣服鋪蓋。他們算省子豬羊鵝酒了。西邊的八桌便是九公合褚姑奶奶給你辦的妝奩。你瞧,把個小院子兒給擺滿了!」說話間,張姑娘合褚大娘子早把應穿應戴的衣裳首飾一樁樁的拿進來。舅太太打發送禮的男女家人去後,便叫人鋪水挖單,放梳頭匣兒,催姑娘上妝。   原來姑娘自遭顛沛,埋首風塵,並不知著意脂粉;接著守制一年,更是無心修飾。這番經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調停指點,勻粉調脂,修眉理鬢,妝點齊整,自己照照鏡子,果覺淡白輕紅,而且香甜滿頰。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給你梳頭罷。」姑娘道:「我不叫他梳,還是娘給我梳罷。」舅太太道:「今日的頭娘可上不得手了。」說著又「嗳」了一聲,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個好好兒的人,怎麼到了這些事上就得算個沒用的了呢!」說著,眼圈兒便有些紅紅兒的。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個「老馬嘶風,英心未退」了。   卻說這樁喜事原來安老爺不喜時尚,又憋著一肚子的書,辦了個「參議旗漢,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頭講,便不是照國初舊風,或編辮子,或紮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鳳冠霞披。當下張姑娘便尊著公婆的指示,給他梳了個蟠龍寶髻,髻頂上帶上朵雲寶蓋,髻尾後安上瓔絡蓮地,髻面上蓋上鑲珠嵌寶梁兒,兩旁插上七星流蘇,關上珍珠對挑,後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貴榮花,耳上兩個硬紅寶石坠子。一時,姑娘便覺頭上多了好些累贅。張姑娘曉得姑娘是個不會靜坐一刻的,恐他把首飾甩掉了,先用個大紅頭罩兒給他攏上。攏好了,姑娘對鏡一照,忽然笑了一聲。張金鳳在背後從鏡子裡看見,說道:「姐姐這一笑,我猜著了,我猜準是想起在能仁寺從房上跳下來打扮的那個樣兒來了。」姑娘也從鏡裡合他說道:「你怎麼這麼討人嫌哪!」   梳妝已罷,舅太太便從外間箱子裡拿出一個紅包袱來,道:「姑娘,把裡衣兒換上。」說著,自己打開,放在炕裡邊。   姑娘一看,原來裡面小襖、中衣、汗衫兒、汗巾兒,以至抹胸、膝褲、裹腳、襻帶一分都有,連舅太太親自給他作的那雙鳳頭鞋也在裡頭。姑娘道:「我怎麼日前換了衣裳又叫換衣裳啊?」舅太太道:「啐呀!你給我換上罷。」說著,又給他放下玻璃簾兒來。姑娘無法,只得咕嘟著嘴背過臉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旯裡換上。一面低頭系著汗巾兒,不覺嘴裡又叨叨出一句話來,說:「我說呢,好好兒的洗了沒兩天兒的腳,前日又叫人洗腳作甚麼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們這個姑娘,說他沒心眼兒,甚麼事兒都留心;說他有心眼兒,一會價說話真像個小傻子兒!」   且住!姑娘這半日這等亂糟糟的,還是冒失無知呢,還是遇事輕喜?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兒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外,是個女兒,便有個女兒情態,難道何玉鳳天生便是那等專講蹲縱拳腳、飛彈單刀、殺人如麻、揮金如土的不成?何況如今事靜身安,心怡氣暢,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教他不露些女兒嬌癡情態?若果然當此之際,一毫馬腳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惡,還合他講甚麼性情來!   閒話少說。再整張姑娘見他穿好裡衣,便上去給他穿大衣服。因換汗巾兒,又看見那點「守宮砂」,叫舅太太說:「舅母,請過來,看他胳膊上這塊真紅的好看!」舅太太看了,也點頭贊歎不絕,說:「快給人家穿上罷,怪冷的。」張姑娘便打發他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妝,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紅繡並蒂百花的披風,砂綠繡喜相逢百蝶的裙兒,套上四合如意雲肩,然後才帶上瓔絡項圈,金鐲玉釧。舅太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給他鋪了個大紅坐褥坐下,說:「這可不許動了。」。   卻說姑娘梳洗的這個當兒,外面張老同褚一官早帶同這邊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妝奩送過去。就只送妝的新親只得張、褚二位,人略少些。那邊自然另有一番款待,不必細述。這邊才收拾完畢,早聽那邊「當」一聲鑼響,喇叭號筒鼓樂齊奏的響起房來。不想闖了個沒對兒的姑娘,才聽得一聲鑼響,唬了個兩手冰涼,只叫娘拉著。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們的創咧!」舅太太是要過祠堂去等著公子來謝妝,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張家妹子倆人跟著你,難道還怕嗎?」這舅太太才得脫身,過去看了看,香燭一切早已預備停當。那鼓聲也就漸聽漸近,一時到了門前,早見馬蹄兒聲音進了大門,便有贊禮的儐相高聲朗誦,念道:「伏以:   滿路祥雲彩霧開,紫袍玉帶步金階。   這回好個風流婿,馬前喝道狀元來。   攔門第一請,請新貴人離鞍下馬,升堂奠雁。請!」屏門開處,先有兩個十字披紅的家人,一個手裡捧著一彩壇酒,一個手裡抱著一隻鵝,用紅絨紮著腿,捆得他噶噶的山叫。那後面便是新郎,蟒袍補服,緩步安祥進來。上了台階,親自接過那鵝、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廂,退下去,端恭肅敬的朝上行了兩跪六叩禮。行著禮,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說罷,吉期過近,也沒得叫姑娘好好兒的作點兒針線,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耽待,姑爺包含罷!」公子答應著站起來,又回舅太太道:「我父親、母親吩咐我,叫給舅母行禮,請舅母到廂房裡頭坐下受頭。」把個舅太太樂得笑逐顏開,說道:「還給我磕頭呢,很好!你就這裡給我磕罷,我沒這些講究。」公子轉過身來,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頭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裡說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兒,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合你說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兩歲,他可傲性兒些兒,你可得讓著人家,你要欺負了我的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著答應了個「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罷,咱們的老規矩兒,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出來,依然鼓樂前導回去。   這奠雁之禮,諸位聽書的自然明白,不用說書的表白。那何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聽了半日,心裡納悶道:「怎麼才來就走,也不給人碗茶喝呢?再說,弄只鵝噶啊噶的,又是個甚麼講究兒呢?」那裡曉得這奠雁卻是個古禮。怎麼叫作「奠」?奠,安也。怎麼叫作「雁」?鵝的別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麼必定用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麼叫新郎自己拿來?古來卑晚見尊長,都有個贄見禮,不是單拜老師才用得著。如今卻把這奠雁的古制化雅為俗,差個家人送來,叫作「通信」,這就叫作「鵝存禮廢」了。   閒話少說。公子走不多時,只聽那邊二次響房,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張姑娘把鞋給姐姐換上。姑娘說:「這雙好,穿著又合式又舒服,怎麼還換哪?」說著,張姑娘拿過個小紅包兒來,姑娘打開一看,原來是雙綠布的,上面釘著單股兒帶子的兩朵紅梅花兒。姑娘白說:「不穿了!」舅太太千哄萬哄,好容易給他穿上。張姑娘便把那一雙包了個包兒,交給戴嬤嬤帶在身上,預備過去好換。才換得妥當,早有人報:「太太過來了。」便聽得安太太車聲隆隆從後門而來。一時下車,舅太太同張太太、張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遠兒呀,親家太太還坐了車來了?」安太太道:「甚麼話呢?這是個大禮麼!回來我可就從角門兒溜回去了,好把車讓給你們送親太太坐。」一路說笑進門。   姑娘見了婆婆,要站起來,太太連忙按住,說:「不許動。」   因問:「吃了點兒東西沒有?」張姑娘代答:「吃了一個喜字兒饅頭,兩塊栗粉糕,吃了點兒餛飩,喝了點兒棗兒粥。」倒替姑娘瞞了八成兒「昧心食」。太太還說「吃少了」。說著,便坐在姑娘對面上首,看他裝扮起來益發面如滿月,皓齒修眉,不禁越看越愛。舅太太以新親禮相待,照例煙而不茶。彼止無非談些天氣春和諸事吉利的熱鬧話。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轎子也將近到門,安太太便給姑娘蓋上蓋頭,起身回去。這個當兒,舅太太倒迴避了,躲在外間排插後面,借著捨不得姑娘在那裡落淚。   安太太走後,只聽得鼓樂喧天,花轎已到門首。搭進院子來,抽去老桿,眾家人手捧進來,安得面向東南。只聽戴嬤嬤合隨緣兒媳婦一條一條的往屋裡要紅氈子,地下兩三層的鋪得平穩。褚大娘子便遞給姑娘一個小金如意兒,一個小銀錠兒,兩手攥著,取「左金右銀,必定如意」之兆。張姑娘又把個蘋果送在他嘴邊。姑娘被蓋頭這一捂,捂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著,便大大的咬了一口,還要現吃,卻早拿開了。便聽得院子裡還是先前那個人咬文嚼字的念道;「伏以:   天街夾道奏笙歌,兩地歡聲笑語和。   吩咐雲端靈鵲鳥,今宵織女渡銀河。   攔門第二請,請新人緩步抬身,扶鸞上轎。請!」褚大娘子、張姑娘扶著姑娘上了轎,安上扶手板兒,放下轎簾兒,扣上蔥管兒,搭出轎去。這個當兒,便有許多僕婦伺候褚大娘子上車,先往頭裡去。這裡才叫轎夫上轎桿,打杵穩轎。只聽前後招呼一聲「請」,前面十三棒鑼開導,彩燈雙照,簫鼓齊鳴,姑娘到底被人家抬了去了!   姑娘上了轎子,只覺四圍捂蓋了個嚴密,裡邊靜悄悄的,黑暗暗的,只聽得咕咚咕咚的鼓聲振耳,覺得比那單人獨騎跨上驢兒,深山曠野黑夜微行,大是兩般風味,只把不定心頭的小鹿兒騰騰的亂跳,又好像是落下了許多事一般。走了半日,忽然想起說:「嗳呀!我怎的臨走時節也不曾見著娘?   我正有一句要緊要緊的話要問他老人家,一時匆匆不曾問得,此時料想沒法回去,這便如何是好?……」自己合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說道:「有了,便是這等。」那知姑娘心裡打的卻又是個斷斷行不去的主意!這正是:   既為蝴蝶甘同夢,怎學鴛鴦又羨仙。   要知何玉鳳過門後又有些甚的情節,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這回接著上回。話表送親太太褚大娘子扶著何玉鳳姑娘上了轎,他便出來忙忙上車,從莊園東牆一帶繞向前門而來。   到了那座大門,只見門外結彩懸燈,迎門設六曲圍屏,垂幾重繡幕,屏開孔雀,幕展東風。桌兒上擺列名花,安排寶鼎,當中擺著迎門盅兒。說不盡那醁酒頻斟,琥珀光搖金燦爛;瓊卮高挹,葡萄香泛碧琉璃。   褚大娘子才下了車,進得門來,早見公子迎門跪著,手擎台盞,在那裡敬酒。他滿臉堆歡,雙手接過酒來,說道:「大爺,請起來,我可禁當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這個稱呼法,我越發不敢起來了。」他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這個淘氣法兒!我磨不過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來我才喝呢。」說罷,連飲了三杯迎門喜酒,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個萬福。   兩旁許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著華忠笑,笑得華忠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卻坦然無事的扶了個婆兒一路進來,早見安老爺迎過前廳相見。那邊遠遠的還站著一群華冠鮮服的少年,在那裡低言悄語的指點說笑。他料是講究他,他益發慢條斯理,得意洋洋,俏擺春風,談笑自若。不一時,穿過前廳,到了二門,安太太合幾家晚輩親戚本家都迎出來。那時舅太太合張親家太太在那邊送了姑娘,也便從角門過前面來。大家把新親讓進上房,歸坐獻茶,彼此閒話,等候花轎到門。   踅回來再講新人坐在花轎上,但聽得大吹大擂,弦管嘈雜,悶在轎子裡,因是娘吩咐的不許揭那蓋頭,動也不敢動他一動。走了也有一會,正在盼到,只聽得噶啦啦一片聲音,兩掛千頭百子旺鞭放得振地價響,鼓手便像是一對對站住,想是到了門了。接著便聽得許多人叫道:「開門!」裡面卻靜悄悄的不聽得有人答應。姑娘納悶道:「怎麼使心用計勞神費力的抬了來,又關上門不准進去呢?」叫了一會,那門仍然不開。   聽得又是先前那個人高聲說道:   「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來,福地上住。時辰到了,開門!開門!把喜轎請上來。」吱嘍嘍兩扇大門開放,前面花燈鼓樂一隊隊進去。轎子才進門,只聽那滿天星金錢嶒楞嗆啷撒得來連聲不斷。也不知過了幾道門,轎夫前後招護了一聲落平,好像不曾進屋子,便把轎子放下了。姑娘聽了聽,鼓樂齊住,又聽不見個人聲兒了,心裡又跳起來。   你道這轎子為何在當院子裡就放下了?原來安老爺自從讀《左傳》的時候,便覺得時尚風氣不古,這先配而後祖,斷不是個正禮,所以自己家裡這樁事,要拜過天地祖先,然後才入洞房。姑娘那裡曉得這原故。   忽然靜悄悄半天,只聽得一聲弓弦響,哧的就是一箭,從轎子左邊兒射過去;接著便是第二箭,又從轎子右邊射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又是第三箭,卻正正的射在轎框上,噔的一聲,把枝箭碰回去了。姑娘暗想:「這可不是件事!怎麼拿著活人好好兒的當鵠子辦起來了?」大約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鏢的手段。早聽得轎旁念道:「伏以:   彩輿安穩護流蘇,雲淡風和月上初。   寶燭雙輝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攔門第三請,請新人降輿舉步,步步登雲。請!」一時兩旁鼓樂齊奏,便聽得有許多婦女聲音圍近轎前,拔了蔥管兒,掀開轎簾兒,去了扶手板兒,卻是褚大娘子、張姑娘帶著一對喜娘兒請新人下轎。姑娘左右扶定了兩個喜娘兒,下了轎,只覺腳底下踹得軟囊囊的,想是鋪的紅氈子。又聽那人贊道:「請新貴新人面向吉方,齊眉就位,參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興。」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麼,及至贊到那個「跪」字,只覺自己上首有個人咈哧咈哧的已經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隨著他跪下。贊道「叩首」,也就隨著他磕頭。原來姑娘平日也看過《聊齋志異》,此時心裡忽然想起,說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傳》,說那個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這樁事擠住了,竟自叫人沒法兒!」   一時拜罷平身,又聽得人贊道:「上堂遥拜祖先。」那張、褚兩個引著喜娘兒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層台階兒,過了一道門檻兒,走了幾步,又聽旁邊仍照前一樣的贊唱兩跪六叩起來。   又聽得贊道:「請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兒媳拜見。」緊接著又贊了一句道:「揭去紅巾。」便聽安太太那裡囑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兒的。」姑娘在蓋頭裡低著頭看著地下,只見眼前來了一雙靴子腳,又見張姑娘一手拈起個蓋頭角兒,一手把著新郎的手,用一根紅紙裹的新秤桿兒,把那塊蓋頭往上只一挑,挑下來。姑娘好眼亮啊!   那時正是十月天氣,夜長晝短,酉未戌初,正是上燈的時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兒一看,只見滿屋裡香氣氤氳,燈光璀璨,那屋子卻不是照擺玉器攤子洋貨鋪似的那樣擺法,只有些名書古畫,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幾家女眷都在東間。兩旁也擺著幾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著幾個服飾鮮明的僕婦。早見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兩張羅漢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旁邊卻站著一個方巾襇衫、十字披紅、金花插帽、滿臉酸文、一嘴尖團字兒的一個人。原來那人是宛平縣學從南冒考落第的一個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廣人稠,館地難找,便學了這樁儐相禮生的生意餬口。方才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嚷了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蓋頭,又聽他贊道:「新郎,新婦叩見父母翁姑。」那時因是老爺、太太坐在那裡受禮,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讓到東間坐下。這裡地下鋪下拜毯,安龍媒居中,何玉鳳在左隨著,張金鳳在右陪著,三個人聽著那禮生的贊唱跪拜儀節行禮。   安老爺、安太太左顧右盼,真個是好個佳兒,好雙佳婦!   老夫妻只樂得眉飛色舞,笑逐顏開的連連點頭,只說:「起來!起來!」三個人平身站起。禮生又贊道:「跪。」三個人又齊齊跪下。聽他贊道:「請堂上致詞賜答。」只聽安老爺說道:「你三個人這段姻緣,真是天作之合。玉格從此更該奮志讀書上進,兩個媳婦便要同心理紀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負上天這段慈恩、我兩老人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親你公公這話說的很是。從來說『功名出於閨閣』,只要你們兩個一心勸著他讀書上進,只怕比個嚴些的師傅還中用呢。等他中了舉人,中了進士,拉了翰林,你兩個再一個人給我們抱上兩個孫孫,那時候不但你各人對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兒可就都算安家的萬代功臣了。」因回頭合安老爺說道:「老爺,還有一說。今日這何姑娘占了個上首,一則是他第一天進門,二則也是張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後叫他們不分彼此,都是一樣。老爺想是不是?」安老爺道:「正該如此。當日娥皇、女英又何曾聽得他分過個彼此?講到家庭,自然以玉鳳媳婦為長;講到封贈,自然以金鳳媳婦為先。至於他房幃以內,在他夫妻姊妹三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兩個老人家可以不復過問矣。」這位老先生真酸了個有樣兒!不知怎的,聽他這路的話兒不覺討厭。   閒話休提,說書要緊。卻說安老爺、安太太說完了話,禮生又贊道:「叩首。謝過父母翁姑。興。」三個人起來。又聽他贊道:「夫妻相見。」褚大娘子早過來同喜娘兒招護了何姑娘,張姑娘便同那個喜娘兒招護了公子,男東女西,對面站著。兩個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對對光兒,只是圍著一屋子的人,只得到一齊低下頭去。禮生贊道:「新人萬福。新貴答揖。成雙揖。成雙萬福。跪。夫妻交拜。成雙拜。」兩個人如儀的行了禮。又贊道:「姊妹相見。雙雙萬福。」褚大娘子見張姑娘沒人兒招護,忙著過來悄悄合張姑娘道:「我來給你當個喜娘兒罷。」張姑娘倒臊了個小臉通紅,便轉到下首,向何玉鳳深深道了個萬福,尊聲:「姐姐。」何玉鳳也頂禮相還,低低的叫聲:「妹妹。」禮生又贊道:「夫妻姊妹連環同見。」他姊妹兩個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還禮。安老夫妻看了,只歡喜得連說「有趣」,相顧而樂。禮生贊道:「新人新貴行綰結同心禮。」早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手裡牽著丈許長兩匹結在一處的紅綠彩綢,兩頭兒各綰著個同心彩結,遞給兩個喜娘兒。東邊這人便把這頭兒綰在安公子左手,西邊那人便把那頭兒綰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從桌上抱過一個用紅絹五色線紮著口的鎏金寶瓶,交何小姐左手抱著。張姑娘又送過一個拴彩綢的青銅圓鏡子來,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著。交代停當,只聽那禮生念道:「伏以:   一堂喜氣溢門闌,美玉精金信有緣;   三十三天天上客,龍飛鳳舞到人間。   聯成並蒂良緣,定是百年佳耦。綿綿瓜瓞,代代簪纓。紅絲彩帛,掌燈送入洞房。」禮成,禮生告退。   安老爺一面犒賞禮生。早見簷下對對紅燈引路,張姑娘帶著個喜娘兒扶了新郎,擎著那面鏡子,手綰彩帛,引著新娘。新娘抱著那個寶瓶,一步步的隨行。庭前止了大樂,那些樂工止吹著笙管笛簫,彈著三弦,敲著鼓板,口裡高唱「畫筵開處風光好」的一套喜詞兒,直送到游廊東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娘一進洞房,早看見擺滿一分妝奩,凡是應有的,公婆都給辦得齊齊整整。進了東間,但覺燭輝寶炬,香爇沉檀,翡翠衾溫,鴛鴦帳暖。妝台邊倚著那桿稱心如意的新秤,挑著龍鳳蓋頭;兩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團圝寶硯。這個當兒,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進新房,張太太又屬相不對,忌他,便留在上房張羅,自己也趕過新房來,幫著褚大娘子合張姑娘料理。進門便放下金盞銀台,行交杯合巹禮。接著扣銅盆,吃子孫餑餑,放捧盒,挑長壽面。吃完了,便搭衣襟,倒寶瓶,對坐成雙,金錢撒帳。但覺洞房中歡聲滿耳,喜氣揚眉。莫講把何玉鳳支使得眼花繚亂,連張金鳳在淮安過門時,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這番熱鬧。   褚大娘子本是淘氣的人,遇見這等有興的事,益發一團精神,有說有笑。一時大禮告成,他便合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當完了,請罷,外邊吃茶。」公子笑著才出得屋門,只見從外進來了一群人,卻是今日在此賀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麥舟。烏大爺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帶查南糧去了,不得來,打發他兄弟托明阿托二爺來。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吳侍郎的令姪,還有安公子兩三個同案秀才,連老少二位程師爺、張樂世、褚一官。除了鄧九公、安老爺不曾進來,一共倒有十幾個人,都進來鬧房。內中梅公子本是個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輕淘氣,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說:「龍媒,那裡跑?我只問你有多大豔福!有了張家嫂夫人這等一位尤物,也就盡你消受了,『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如今又按圖求駿,兩美並收。你只顧躲在溫柔鄉裡,外面酒也不給我們斟一杯,茶也不替我們送一盞,禮上可講得去?沒有別的,且把帽子摘下來,讓我打你幾個腦鑿子再講,竟顧不得你那新人怎的個憐卿愛卿了!」   公子羞的兩頰緋紅,只想要跑,那幾個少年也圍上來。內中烏大爺的令弟說道:「你們只看龍媒今日作了新郎,這兩道眉兒,一副臉兒,益發顯得風流俊俏,這大約就叫作『龍鳳呈祥』了!」管子金說:「那裡是『龍鳳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郎』給他敷的份,定是那『雌張敞』給他畫了眉!你們不信,只聞他這身香味兒,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氣?」   梅公子聽了,便上前按著他臉聞個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這個一拳那個一拳的,嬲的真真無地縫兒可鑽。金鳳姑娘在屋裡聽得真切,只在那裡含羞而笑。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這鬧房的舊風氣,心裡想道:「這班人怎的這等尖酸可惡!」又不好問得。落後還是老程師爺聽不過了,說:「諸位兄台,不差啥點罷。龍媒大禮告成,也讓他出去見見老翁。」   眾人那裡肯依?張老是向這位一個揖,向那位一個揖,只是討情。還虧褚一官力大,把個公子生奪硬搶的救護下來,出了房門,一溜煙跑了。眾人道:「新郎跑了,我們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時安太太合張姑娘早躲在西間,眾人向洞房裡一擁而進。屋裡只有褚大娘子在牀上伴著新人,地下便是兩個嬤嬤、兩個喜娘兒在那裡伺候。兩個喜娘兒是久慣在行的,見眾人進來,便一齊向前攔住道:「各位老爺、少爺,新人辛苦了,免鬧房罷。」眾人也不聽他,一窩蜂向牀跟前奔去。內中一個喜娘是個揚州人,才得二十來歲,倒也一點點一雙小腳兒,他只顧上頭紮煞著兩隻手攔眾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個一靴子腳踹在他小腳兒上,只見他皺著眉裂著嘴,抱著腳嚷道:「嗳喲喂,痛煞哉!我的菩薩,怎的這等蠢啥!」   褚大娘子見眾人圍在牀前,忙的橫著兩隻胳膊護住姑娘。   他一眼看見了褚一官,便拿他紮了個筏子,說道:「你也來了?好哇!你們要看新人,只顧看,也是兩條眉毛,兩個眼睛,兩隻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瞧手不能,我告訴你們,也是十個指頭,可不能一般兒齊。瞧腳更不能,我也告訴你們,拿營造尺量,不夠三寸。你眾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著挨個三拳兩腳的再去。我這一撒手兒,姑娘可就來了!」眾人一聽,說:「那可來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轟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這裡賞了兩個喜娘兒,派人去款待他酒飯,一面叫人要了點心湯來,讓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給他弄下可吃的東西,一並送進去。安太太便讓了褚大娘子過去赴席。新房只留下兩個嬤嬤同晉升媳婦。因隨緣兒媳婦是三個月的雙身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兒老藍四個人伺候。新房裡頭這陣忙,鄧九公合安老爺在外面早已一壇兒半紹興酒過了手了。老程師爺是喝得當面還席,合衣而臥。一班少年另有兩席,還不曾散。只有張親家老爺只管在席上坐著,卻一會兒這裡看看火燭,又去那裡看看門戶,但有家人們沒空兒吃飯的,他便在那裡替他們照料,因此那些家人無不感激他,益加敬愛他,不敢一毫輕慢。   一時內外飯罷,更鼓初交,那些親友也有預先在附近廟裡找下下處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鄧九公是吃完了飯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課,繞著彎兒走了會子,便到東書房睡了。安老爺就托張親家老爺招護公子進去,張老把他送到上房。這日舅太太合張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對面三間住下,為是多個人照料。安太太見公子進來,叫張金鳳先去招護姑娘。   卻說姑娘因是拜過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牀裡坐,也搭著姑娘不會盤腿兒,牀裡邊兒坐不慣,只在牀沿上坐著。   大家去吃飯的那個當兒,屋裡只有幾個婆兒嬤嬤,姑娘無可多談,且不便多談。曉得乾娘已經過來了,心下卻十分歡喜,便叫戴嬤嬤說:「嬤嬤,你快把娘請來,說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嬤嬤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進不來呀,明日早起就見著了。」姑娘一聽,心裡想道:「是呀,有這一說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見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緊的話,這句話又不好叫人去傳說。如今娘既不好進來,我又不好出去,事在無法,我只得還是拿定方才轎子裡想的那個老主意罷。」   你道這姑娘有甚的飛簽火票緊要話從轎子裡鬧到此時?他在轎子裡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來他正為他臂上那點「守宮砂」起見,論起他這點「守宮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節,玉潔冰清,想著這世是無意姻緣定了。這話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從不曾給人看過。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親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證明這點東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勝天,不知不覺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來了。此時事過一想,倒十分後悔。自己覺道:「今早千不合萬不合,不合教大家看這點印記!假如我不說明這話,大家斷不得知。如今是揚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見了,倘然這些女眷們不論那一時、那個人提起來,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兒,那時我卻把個『有詩為證』的東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了。--別人猶可,只這小金鳳兒,雖說我只比他大兩歲,我可合他充了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見他?再說褚大姐姐又是個淘氣精、促狹鬼,他萬一撒開了一怄我,我一輩子從不曾輸過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說甚麼?」   這是姑娘「飛來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轎子,才想起來要合娘要個主意,已是來不及了。因此在轎子裡自己打個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時好容易娘來了,心中有些活動,所以急於要見見娘,偏又見不著面兒,便覺道一想紅,二想黑,越發把那個老主意拿鐵了。要問他那個老主意,更是可憐!依然是合他們磨它子,打著磨到那裡是那裡,明日再講明日的話。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卻沒管。只是這位姑娘怎的又會這麼知古今兒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宮砂」的原由呢?難道他還有那讀史書的學問不成?這話不必這等鑿四方眼兒,他縱不曾讀過史書,難道連《天雨花》上的左儀貞他也不知道不成?   話休絮煩。卻說姑娘正在心裡盤算,恰好張金鳳從上房過來,說:「半日在那邊張羅打發飯,沒陪姐姐,姐姐還吃點兒甚麼不吃?」姑娘此時肚子裡不差甚麼是分兒了,便說:「不吃了。」張姑娘又告訴他今日公婆怎的歡喜,大家怎的高興,鄧九太爺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臉紅紅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歡天喜地的閒談。   正談的熱鬧,人回:「太太過來了。」只見太太扶著公子進來。玉鳳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說了幾句話,又倒了一碗茶,裝了一袋煙。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說道:「咱們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罷。」張金鳳答應一聲。太太便站起來說:「我過南屋裡找你舅母合親家太太去,你三口兒都不許出來了。」又合張姑娘說:「你招護姐姐罷,也不用過去,我回來也就安歇了。」說著,到南屋轉了一轉,便過上房去不提。   這裡張姑娘便讓公子在靠妝台一張桌兒上首坐了,他姊妹兩個對面相陪。一對新人是不吃煙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給張姑娘裝了袋煙來。公子此時是春來天上,喜上眉梢,樂不可支,倒覺滿臉週身有些不大合折兒。無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齣戲,自然得說幾句門面話兒,便合何玉鳳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悅來店一面之緣,會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虧你妹子從中周旋。從此你我三個人須要倡隨和睦,同心合力侍奉雙親,答報天恩,也好慰岳父母於地下!」公子這幾句開門炮兒,自覺來的冠冕堂皇,姑娘沒有不應酬兩句的。不想姑娘只整著個臉兒,一聲兒不言語。張金鳳道:「姐姐,合人家說話呀!」姑娘倒轉過臉來合他笑笑。公子一看,這沒落兒呀!只得又說道:「便是你兩個當日無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聯,作了同牀姐妹。豈不是造化無心,姻緣有定!」   張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說了這些句了,開談哪!怎麼發起讪來了呢?」姑娘仍是瞅著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話。張金鳳怕羞了新郎,只得說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罷。」   說著,便叫兩個嬤嬤燭燃雙輝,香添百合,又叫花鈴兒、柳條兒兩個侍兒在西間屋裡伺候大爺換衣裳,公子起身過去。那柳條兒是服侍慣了的,花鈴兒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爺,未免有些羞羞慚慚,不甚得勁兒。   這邊張姑娘便讓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妝,便吃著袋煙同他坐在牀沿上合他談心。談了幾句,悄悄的在他耳邊又不知說些甚麼,那玉鳳姑娘一一的點頭答應。及至聽到這番悄悄兒的話,立刻把臉一整,便嚷起來道:「嗳?那你可是白說了!」張姑娘聽了,兩隻小眼睛兒一愣,心裡說:「這是甚麼話?擠到這會子了,怎麼說白說了呢?」正待合他再講,公子早從那屋裡換完衣裳,穿著件一裹圓兒,戴著頂小帽子,靸著雙鞋過來。張姑娘只得把話掩住。   一時,兩個嬤嬤進和合湯,備盥漱水。張姑娘便催新郎給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貴榮華,都插在東南牆角上。因又囑咐說道:「姐姐,方才聽見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過來給姐姐道喜。」說著,才待舉步,姑娘一把拉住他道:「你不准走!」張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贅來,一面甩脫了袖子就走,一面回頭笑向新娘道:「屈尊成禮。」笑向新郎道:「勉力報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道:「暫且失陪,明日再會。」說著,便笑嘻嘻的把門帶上去了。   張金鳳這一走,姑娘這才離開那張牀,索性過挨桌子那邊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們睡罷。」說了兩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題目來正言相勸,說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卻不想二位老人家為你我兩個費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勞乏了這幾日,豈有此時還勞老人家懸念之理?」   說了半日,姑娘卻也不著惱,也不嫌煩,只是給你個老不開口。公子被他磨的乾轉,只得自己勸自己說:「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嬌羞故態,我不攙他過來,他怎好自己走上牀去?」一面想著,便走到姑娘跟前,攙住姑娘的手腕子,嘴裡才說得個「姐姐請睡,不要作難」,一句沒說完,姑娘只把腕子輕輕兒的往懷裡一帶,公子早立腳不穩,一個撲虎兒往前一撲,險些就要磕在那銅盆架上咧!只見姑娘抬起一隻小腳兒來,把那腳面一繃,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個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盤槓子似的盤了半日,才站起來,笑道:「怎麼又拿出看家的本事來了?」姑娘到底不作一聲兒,索興躲到挨門兒一張杌子上,靠門坐著。   這邊兩個新人在新房裡乍來乍去,如蛺蝶穿花;欲即欲離,似蜻蜓點水。只苦了張金鳳自聽了姑娘那「可是白說了」的一句話,捏著兩把汗,只恐把一番好事變作一片戰場,打將起來。坐在西屋裡,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過去聽聽,又恐這班僕婦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轉覺外觀不雅。沒奈何,帶了兩個嬤嬤,悄地裡站在窗前聽了半日,不聞聲息,忽然聽得新郎嗤的一聲笑將起來。   你道他因甚的笑將起來?原來他因被這位新娘磨得沒法兒了,心想,這要不作一篇偏鋒文章,大約斷入不了這位大宗師的眼。便站在當地向姑娘說道:「你只把身子賴在這兩扇門上,大約今日是不放心這兩扇門。果然如此,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你索興開開門出去。」不想這句話才把新姑娘的話逼出來。他把頭一抬,眉一挑,眼一睜,說:「啊?你叫我出了這門到那裡去?」   公子道:「你出這屋門,便出房門,出了房門,便出院門,出了院門,便出大門。」姑娘益發著惱。說道;「你嗯待轟我出大門去?我是公婆娶來的,我妹子請來的,只怕你轟我不動!」公子道:「非轟也。你出了大門,便向正東青龍方,奔東南巽地,那裡有我家一個大大的場院,場院裡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兒,土台兒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姑娘不覺大怒,說道:「唗!安龍媒,我平日何等侍你,虧了你那些兒?今日才得進門,壞了你家那樁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無躁,往下再聽。那口井邊也埋著一個磟碡,那磟碡上也有個關眼兒。你還用你那兩個小指頭兒扣住那關眼兒,把他提了來,頂上這兩扇門,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覺了。」姑娘聽了這話,追想前情,回思舊景,眉頭兒一逗,腮頰兒一紅,不覺變嗔為喜,嫣焉一笑。只就這一笑裡,二人便同入羅幃,成就了百年大禮。   張金鳳聽到這裡,先默默的念了一聲:「我那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磟碡哇!可夠了我的了!」   列公,你看這位姑娘的磨勁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酬了素志,還得了個佳婦;安龍媒、張金鳳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一慰親心而得豔妻,一被賢名而得膩友;便是那鄧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或破資財成義舉,或勞心力盡親情,也倒底算交下了一個人,作完了一樁事。只可憐那作《兒女英雄傳》的燕北閒人,這事與他何干?卻累他一丸墨是磨滅了,一枝筆是磨禿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從這書的第四回《未路窮途幸逢俠女》起,被他沒日沒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寶硯雕弓完成大禮》。咳!百歲光陰有限,一生事業無窮。那燕北閒人果然生來的閒身閒心,現成的閒茶閒飯,閒得沒事作,教他弄這閒筆墨,消這閒歲月倒也罷了,想來他也該作得些些事業,愛個小小聲名,也須女嫁男婚,也須穿衣吃飯。卻都不許他作,偏偏的要他作個閒人。閒人之為閒人,苦矣!倘然不虧這等一磨,卻叫他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寢,才覺出兩隻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那時褚大娘子合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只有那為兒孫作馬牛的一雙老人家還在那裡閒談靜候。張姑娘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張姑娘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寢。   一宿晚景提過,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張姑娘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翩躚。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吟吟過這屋裡來,張姑娘連忙起來道喜。公子道:「與卿同之。」又道:「閒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稟知父母,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放心。」張姑娘道:「正該如此。只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嬤嬤給你梳罷。」公子道:「無論誰梳都使得。   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只作新姑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說著,忙忙梳洗。   張姑娘便過新房去請新娘起來。才一揭帳子,看見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裡。張姑娘先斂衽萬福,說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見玉鳳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怄我了!回來你還得囑咐囑咐褚大姐姐,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怄我,我可就急了!」張金鳳道:「不是怄姐姐,這叫個牀第之間,不失夫妻姊妹之禮。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的,他如何肯怄你?」說著讓他下了牀,伺候的人疊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頭酒來了。」舅太太那時早已起來,急於要進房看乾女兒,因等個齊全人(齊全人:指父母、公婆、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踩過門,自己才好進去。見褚大娘子來了,便也同張太太隨後進來。姑娘此時見了娘,倒也沒甚麼可商量的了。只見滿耳朵裡一片叫姑奶奶的聲音,也聽不出誰是誰來。一時看著這些人,雖是這等親熱相關,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不覺性動於中,情發於外,一陣傷心落淚;再轉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這等人家,奉著這樣公婆,隨著這樣夫婿,又多著這樣一個有情有義同意合心的張家妹子,不知何等歡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來。舅太太忙勸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來哭得眼睛桃兒似的,人家笑話。」   姑娘聽得人家要笑話了,才止悲不語。大家應酬了幾句吉祥話,張太太道:「我見著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他又往那裡去?原來這樁喜事安太太算來算去,只請得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張親家太太這麼三位新親來,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麼算怎麼兩下裡都是單兒。然則安老爺這樣一個舊家,這請不出十位八位新親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層原故:第一層,這樁事,安老爺恐姑娘的性兒拿不定,不知這日究意辦得成辦不成,並不曾通知親友,連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內姪媳並本家晚輩,都合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層,這位張太太論遠近,本就該請他作男家新親才是正理,並且還慮到他作了女家新親,真要鬧到《送親演禮》,打起牙把骨來,可就不成事了,何況他還是啖白飯呢;第三層,從來著書的道理,那怕稗官說部,借題目作文章,便燦然可觀,填人數湊熱鬧,便索然無味。所以燕北閒人這部《兒女英雄傳》,自始至終止這一個題目,止這幾個人物。便是安老爺、安太太再請上幾個旁不相干的人來湊熱鬧,那燕北閒人作起書來,也一定照孔夫子刪《詩》《書》、修《春秋》的例,給他刪除了去。此張親家太太見著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按下不表。   卻說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鬢角略給他繳了幾線,修整了修整,妝飾起來。大家看了,真個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他吃了東西,便上上下下花團錦簇圍隨了出來。出門邁鞍子,過火盆,迎喜神,避太歲,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門。   俗語講的再不錯:「是親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時便一心惦記公婆,想去請安。不想出得那座門,前面兩個引路的僕婦便引了順著游廊一直往後去。走了一會兒,進了一個小院門,才進院門,便聞得有一陣煙火油醬氣。姑娘心想:「怎麼才出門兒就把我引到這麼個地方兒來了?」一進房門,只見一個連二灶上弄著大旺的火,上面坐著個翻開的鐵鍋,地下站著幾個衣飾齊整的僕婦,又有個四十餘歲鮎魚腳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藍布衫兒,戴朵紅石榴花兒,鼓著倆大奶膀子,腆著個大肚子,叉著八字腳兒,笑呵呵的跪下,說:「請大奶奶安哪!」姑娘這才明白,原來是公婆的內廚房。   只見伺候的僕婦在灶前點燭上香,地下鋪好了紅氈子,便請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禮起來,那個胖女人就拿過一把柴火來,說:「請奶奶添火。」又舀過半瓢淨水來。說:「請奶奶添湯。」   隨有眾僕婦給他拉著衣服,摟著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後要把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婦人主中饋者也。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連那平釘堆繡紮拉扣都是第二樁事。」所以定要把這「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的兩句文章作足了。   這裡添過水火,張姑娘便請姑娘出來,跟著前引那兩個僕婦,也不知怎的轉彎抹角走了會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門兒。姑娘一看,對面便是昨日在那裡上轎的那個所在,想道:「怎麼我不曾見公婆,倒又先引到我此地來呢?」只見前面那兩個僕婦不進這座門,卻引了往東走,進了那座大祠堂門。原來昨日是遥拜祖先,還不曾行廟見禮。一進門,早見安老爺、安太太在院子裡肅恭將事的伺候,教兒婦兩個在院子望空先拜過宗祠,然後老夫妻倆領了他們進祠堂叩見老太爺、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帶見之意。行過了禮,姑娘上前問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爺道:「論今日卻不是你回門的日期,既到了這裡,自然該同你女婿過那邊,到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神主前磕個頭去才是。」姑娘答應一聲,隨了大家過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家。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過頭,自然不免傷感,只得以禮制情,便忙忙的回來。才到上房,便有兩個女人捧著兩副新紅捧盒在廊下伺候。姑娘進門見過翁姑,那兩個便端進盒子來,張姑娘幫他打開。姑娘一看,只見一個盒子裡面放著五個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黃悶肉,一碟榛子,一碟棗兒,一碟栗子;那一個裡面是香嘖嘖熱騰騰的兩碗熱湯兒面。姑娘納悶道:「大清早起,這可怎麼吃得到一塊兒呢?」原來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這點兒吃食作了姑娘的「開箱禮」。   且住,這話益發奇了!便是姑娘娘家無人,不曾給公婆預備開箱的東西,止把鄧九公幫箱的金銀綢緞用些,也充得數了。這位水心先生卻意不在此。他講得是《禮記》上:「古者,婦人之贄,惟榛,脯、脩、棗、栗。」脯,鮮肉也;脩,乾肉也。所以命公子給媳婦裝了三碟乾果子,又配上這兩碟肉腥,就算了玉鳳姑娘見公婆的贄見,以為必該如此而行,才合古禮。這同前回叫公子抱只鵝去謝妝,是一副板印下來的。   那兩碗熱湯兒面,便是玉鳳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爐子火那一鍋水煮的。但是熱湯兒面又怎麼算得羹湯呢?要作碗三鮮湯、十錦羹吃著,豈不比面爽口入髒些?他講得的是:「羹湯者,有湯餅之遺意存焉。」古無「面」字,凡是麵食一概都叫作「餅」。今之熱湯兒面,即古之湯餅也。所以如今小兒洗三下面,古為之「湯餅會」。今日這兩碗麵,保不定還有個「我家的媳婦兒會趕面,趕到鍋裡團團轉」的秘典在裡頭呢!這是安老爺一番考據工夫。   卻說姑娘見公婆家的規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兩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獻上去,擺成一個梅花式,然後捧著面先進公公,後進婆婆。安老爺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們倒要亨用他這點敬意。」安太太只不過挑了兩三箸面,夾了一片火腿。安老爺卻就著那五樣佳餚,把一碗麵忒兒嘍忒兒嘍吃了個乾淨,還滿臉堆歡向玉鳳姑娘說了一句:「媳婦,生受你。」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說:「姑老爺,你可怄死我了!也沒說你們二位為這個媳婦兒費了多少心多少事,連個活計也不叫他遞,棗兒栗子的鬧起,請姑娘拜姐姐來的。我這裡給我們姑娘備了點兒東西。」說著,便叫人搭過兩個小方盤兒來。   一個裡頭是一頂帽頭兒,一匣家作活計,一雙男靴,一雙靸腳兒鞋,兩雙襪子。一個裡頭放著兩個小匣子,一匣是一枝倣著聖手摘藍的金簪子,那手裡卻拈的是一個小小金九連環;一匣是一雙汗浸子玉蒲鐲。其餘也是一匣家作活計,一雙女靴,一雙鞋,兩雙襪子。便叫姑娘分遞了公婆。安太太見舅母這等用心精細,十分歡喜,說:「這可是個會疼女孩兒的!」   舅太太也笑道:「妞妞手兒拙,也不會作個好活計,親家太太慢慢兒的調理他罷。」說的大合姑太太的意。安老爺卻是礙於親情,不得不收,心裡還以為事不師古,終非經道。   這個當兒,安太太便把那枝九連環從匣屜兒上抽下來,就戴在頭上。因叫了聲:「長姐兒呢?」只見走過一個丫鬟來,長得細條條兒的一個高挑兒身子,生得黑糝糝兒的一個圓臉盤兒,兩個重眼皮兒,頗得人意。太太吩咐他說:「你把我那個匣兒拿來。」那丫鬟答應一聲,去不多時,拿了一個錦匣子來。   打開,裡頭卻是一枝雁釵,一雙金鐲子。   太太嘴裡正吃著煙,便點頭兒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煙袋遞給那丫鬟,張姑娘便過來用簪子挑開那匣屜兒上的繃線兒。只聽太太說道:「我這枝簪子是一對兒,你妹妹磕頭那天給了他一枝,也有這樣一對鐲子。我照樣又打了一對,如今給你。」因說:「你低下頭,我給你戴上。」姑娘便彎著腰低下頭去,請婆婆給戴好了。太太又給他換上那雙鐲子,便拉著他細瞧了瞧手,搭讪著又看了看他胳膊上那點「守宮砂」。可煞作怪,連些影子也沒了!太太十分歡喜,望著兩個媳婦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道:「嘖,嘖,嘖,真是一對兒好孩子!」姑娘謝過婆婆。   安老爺見太太賞了媳婦拜禮,便滿面正氣拈著小鬍子兒叫道:「來,把我給大奶奶那分東西拿來。」只聽伺候的人大家答應了一聲,抬過一個大方盤來,上面蓋著塊大紅挖單。老爺便說道:「媳婦過來。以你這樣好媳婦,我豈不知賞你幾件奇珍寶玩?但今日是你為婦之始,用這些俗物,非禮也。我這裡另有幾件東西,你看看。」張姑娘便撤去那個紅挖單。姑娘一看,只見方盤裡擺的是一條堂布手巾,一條粗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鏈片兒,一把子取燈兒,一塊磨刀石。又有一個小紅布口袋,裡頭不知裝著甚麼。張姑娘從口袋裡拿出來,卻是一個針紮兒裝著針,一個線板兒繞著線。   姑娘一看,心裡說:「這可糊塗死我了!」正在納悶,又不好問。安老爺便說道:「大約你不解這幾件東西的用意。那《禮記》上《內則》有云:『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咸漱盥,櫛縰笄總,衣紳,左佩紛帨、刀礪、小觹、金燧、右佩箴管、線纊、施縏袠、大觹、木燧,衿纓纂屨,以適父母舅姑之所。』這方粗布便叫作『帨』,濕了用洗傢伙的。這塊堂布叫作『紛』,乾著用擦傢伙的。這大小兩把锥子叫作『大觹』『小觹』,是開個瓶口兒匣蓋兒用的。那磨刀石便叫作『刀礪』,伺候公婆吃飯磨刀片肉用的。那火鏈片兒代『金燧』用,取燈兒代『木燧』用,為生火用的。這兩件東西還是從權,論理,那『金燧』一定要用火鏡兒向日光取火,『木燧』一定要用鑽向樹上取火。所以古人春取榆柳,夏取棗杏,夏季取桑柘,秋取柞楢,冬取槐檀。如今我這莊園樹木也不全,再說遇著個陰天,那火鏡兒也著實不便,所以我才給你備了這火鏈、取燈兒兩樁東西。那口袋叫作『縏袠』裡面裝針的便是『箴管』,繞線的便是『線纊』,為是給公婆縫縫聯聯用的。一共九件東西。這是作媳婦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日,斷斷給你備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備這一分賞你。按著古禮,媳婦每日謁見翁姑,這些東西還該隨身佩帶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帶在身上,大家必嘩以為怪,只好通權達變,放在手下備用罷。然而此等大禮卻不可不知。」姑娘只得一一答應叩謝。   當下滿屋裡的人,只有太太支應著回答,其餘親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無一不掩口而笑。老爺依然一副正經面孔。再不想這套話倒把位見過世面的舅太太聽進去了,說:「哦,照姑老爺這麼說起來,這不就是咱們如今帶的那個『密鴉密罕豐庫』(密鴉密罕豐庫:滿語,打扮用的手巾。),叫白了,叫他媽媽兒手巾上的那分東西嗎?」   原來這件東西是有出典的。老爺再想不到談了半天,談出這麼一個知己來了,樂得一手拍膝,說道:「然!可見我講的不是無本之談。那『密鴉密罕豐庫』的漢話,便叫作『彩帨』,帨,即手巾也。只是如今弄到用起緙繡綢緞手巾來,連那些東西也都用金銀珠寶成做,這便是數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題本意了。」   新娘聽公公講完了這篇考據,才一一的接見親族,俗叫作「分大小兒」。第一位便是鄧九公。安老爺親自出去請進來,只見老頭兒腆著胸脯兒,懷裡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當地,說:「免了罷。」安老爺道:「如何使得!還得請老兄台坐下受禮。」   說著,便讓他坐下。兩個新人過來行禮。磕到第二個頭,他早起身過來,拉起公子說:「老賢姪,姑爺、姑奶奶都請起。   夫榮妻貴,子孝孫賢。」說著,便回手在懷裡掏了半日,掏出一個大錦袱子來,打開,裡面是個青玉蓮花寶月瓶,四角有四個孩子單腿跪著扛著那瓶,算作足兒,還有個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你瞧這個瓶,願你闔家平平安安的。上頭這幾朵蓮花,願他姐妹倆和和氣氣的,再照這四個娃娃的數兒,每人給你父母抱倆孫孫。這件東西有個名兒,叫作『四海昇平』。老賢姪,你將來作了大官,南征北討,給萬歲爺家出點子力,戴個紅頂子,給你老爺子、老太太揚揚名,風光風光,好不好?你可別瞧著這玉情兒不怎麼樣,年代兒有了,這還是我抓周兒那天我老老家給的!願你們三口兒活的比我歲數兒還大!」你說這還要怎麼吉祥!安老爺連忙叫公子合兩個媳婦謝過。安太太也道:「能夠都照九大爺的話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說著,出外去了。   這裡舅太太、張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禮。舅太太給的是現作的幾件家常衣服,張老夫妻是女兒給備的四半個尺頭,褚大娘是緙繡領面兒、挽袖褪袖兒、膝褲之類,都送了見面禮。其餘都是平輩,不肯受禮,止彼此一見而已。   外面鄧、張、褚三位是昨日赴過男筵席的了,今日裡面便擺起女筵席來。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張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遞過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過三巡,湯添二道,大家便認真吃起飯來。張太太被大家勸了半日,依然不肯開齋,想他必有所待。吃過了飯,舅太太站起來道:「親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禮兒等擺果子了。我可得張羅我們姑爺、姑奶奶的圓飯去了。」說著,便過新房去。   那裡炕上早齊齊整整擺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讓安公子、何小姐上面並肩坐了,自己合張姑娘東西面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劉郎,何小姐是司空見慣,倒也用不著十分羞澀,便舉案齊眉,同吃了一頓飯。至此吉禮告成。他三人從此問安視膳,戈雁聽雞;卿繡儂吟,婦隨夫唱。   天下那裡有這樣的人家,這般的樂事?豈還算不得個歡喜團圓?不道那燕北閒人還有大半部文章,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三番結束。這正是:   硯待磨穿雙管下。弓須開道十分圓。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這部書前半部演到龍鳳合配,弓硯雙圓。看事跡,已是筆酣墨飽;論文章,畢竟不曾寫到安龍媒正傳。不為安龍媒立傳,則自第一回《隱西山閉門課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皆為無謂陳言,便算不曾為安水心立傳。如許一部大書,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也,不為立傳,非龍門世家體例矣。燕北閒人知其故,故前回書既將何玉鳳、張金鳳正傳結束清楚,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入安龍媒正傳,若撇開雙鳳,重煩筆墨,另起樓台,通部便有「失之兩橛,不成一貫」之病,所以這回書緊接上文,先表何玉鳳。   卻說何玉鳳本是個世家千金閨秀,只因含冤被難,弄得孤苦伶仃,連自己一條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裡還講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報,身命得安,姻緣成就。這段姻緣又正是安家這等一分詩禮人家,安老爺、佟儒人這等一雙慈厚翁姑,安公子這等一位儒雅溫文夫婿,又得張姑娘這等一個同心合意的作了姊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這等一個玲瓏剔透兩地知根兒的人作了乾娘,從中調停提補,便是念生絕絕不想再見的乳母丫鬟,也一時同相聚首。此時何玉鳳的遭際,真算得千古第一個樂人,來享浩劫第一樁快事!   便從「一十八獄獄中獄」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樂也不過如此,還不專在乎新婚燕爾,似水如魚。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他成全到這個地步?這是個天。難道天又合他有甚麼年誼世好,有心照應他不成?無非他那一片孝心、一團至性,作成兒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轉禍為福,遇危而安。這是人人作得來的,只苦於人人不肯照他那樣作了去。既或偶然作到這個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帳來,說:「這是我苦盡甘來,應該食報的、享用的。」就未免氣驕志滿,一天一天的放蕩恣縱起來,尋些房幃快樂,圖些飽暖安閒,揮些無益銀錢,長些拒人氣燄。豈知天道無親,惟佑善人,這樣斲喪起來,那「滿招損,乖致戾」的道理,如應斯響。便是天果然合你有個年誼世好,他也沒法了。縱有旺騰騰的好時運,也不怕不重新敗壞下來;齊整整的好家園,也不怕不重新蕭條下來。及至自己尋到苦惱場中,卻要抱怨說:「老天怎的不睜眼!」嗚呼!老天其不冤乎?   何玉鳳是何等一副兒女心腸,英雄見識!況且他自幼兒就自己為難慣了自己的了,如今從鋼眼裡拔出來,好容易遇著這等月滿花香的時光,他如何肯輕易放過?因此一進安家門,便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繞手的大難題目。想到上天這番厚恩,眾人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婦,要不給公婆節省幾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個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業來,怎報得這天恩,副得這人望?他如此一想,早把從前作女兒時節的行逕全副丟開,卻事事克己步步虛心的作起人家,講起世路來。更兼他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腳的小家氣象。再看看安家的上上下下,那個也不是驀生人。因此,該說的就說,該問的就問。該是公子作主的,定有個盡讓;該合張姑娘商量的,定盡他一聲。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張姑娘敘姊妹禮數,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間,便合他論房幃資格,自己居右。處得來天然合拍,不即不離。把安老夫妻兩個樂得大稱心懷,眉開眼笑。   他當下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合諸位女眷一番,見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乾娘屋裡盡個禮數。安太太吩咐他:「就便脫了禮服,換換衣裳,也合妹妹說說話兒去。」他答應著,等又給婆婆裝了袋煙,才同張姑娘拉著手兒過這院裡來。一進院門,正要到舅太太屋裡去,早見舅太太在廊下站著。說:「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裡,你先不用來呢。今日是頭一天出來,除了見公婆,這算進頭一道門檻兒,得取個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裡看看去,我這裡張羅給你們弄晌餑餑呢,等我告訴明白了他們,我也找了你們去。」何小姐見如此說,只得笑著回到自己新房,換了衣服,便到西屋裡來。   卻說安公子住的那房子雖是三開間,卻是前後兩卷,通共要算六間。金、玉姊妹在東西間分住,屋裡的裝修槅斷都是一樣。只東屋裡因作新房,那張合歡牀規矩設在靠南窗,便把兩卷打作通連,勻出北面來擺妝奩安坐落。張姑娘這屋裡卻是齊著前後兩卷的中縫安著一溜碧紗櫥,隔作裡外兩間,南一間算個燕居,北一間作為臥室。   何小姐到了這屋裡,便合張姑娘在外間靠窗南牀上坐下,早有華嬤嬤、丫鬟柳條兒送上茶來。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見牀上當中一般的擺著炕桌、引枕、坐褥,桌上一個陽羨砂盆兒,種著幾苗水仙。左右靠牆分列兩張小條案兒,這邊案上隨意擺兩件陳設,那邊擺一對文奩。地下順西牆一張撬頭大案,案上座鐘瓶洗之外,磊著些書藉法帖。案前一張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擺得筆硯精良,左右兩張杌子。   北一面,靠碧紗櫥東西兩架書閣兒,當中便是臥房門,門上挑著蔥綠軟簾兒,門裡安著個曲折槅子,槅子上嵌著塊大玻璃,放著綢擋兒,卻望不見臥房裡的牀帳。又見那外間滿屋裡貼落的圖書四壁。   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經讀過幾年書,自從奔走風塵,沒那心興理會到此。如今心閒興會,見了許多字畫,不免賞鑒起來,一抬頭,先見正南窗戶上檻懸著一面大長的匾額,古宣托裱,界畫朱絲,寫著逕寸來大的角四方的顏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筆墨,先看了看下款,卻只得一行年月,並無名號;重複看那上款,寫著「老人書付驥兒誦之」,才曉得是公公的親筆。因讀那匾上的字,見寫道是:   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潛心以居,對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擇地而蹈,折旋蟻封。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戰戰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屬屬,罔敢或輕。不東以西,不南以北;當事而存,靡他其適。勿貳以二,勿參以三;惟精惟一,萬變是監。從事於斯。是曰持敬;動靜弗違,表裡交正。須臾有間,私欲萬端;不火而熱,不冰而寒。毫裡有差,天壤易處;三綱既淪,九法亦頸。嗚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靈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葉也還講得明白,卻不知這是那書上的格言,還是公公的庭訓,只覺句句說得有理。暗說:「原來老人家弄個筆墨,也是這等絲毫不苟的!」因又看那東槅斷方窗上頭,也貼著個小小的橫額子,卻是碗口大的八分書,寫得是:戈雁聽雞上款是「龍媒老弟屬」,下款是「克齋學隸」,這兩句《詩經》,姑娘還記得,又看方窗兩旁那副小對聯,寫得軟軟兒的一筆趙字,寫著:   屋小於舟   春深似海   卻是新郎自己的手筆。何小姐心裡道:「這『屋小於舟』不過道其實耳,下聯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誦這段格言的本意了。」一面回頭又看那身後炕案邊掛的四扇屏,寫得都是一方方的集錦小楷,卻是諸同人送的催妝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幾句莊重的,也有幾句輕佻的,也有看著不大懂得的。合張姑娘一路說笑著,便站起來到大案前看西牆掛的那幅堂軸,見畫的是倣元人《三多圖》,落款是「友生聲庵莫友士寫意」。姑娘都不知這些人為誰。又看兩旁那副描金朱絹對聯,寫道是:   金門待奏賢良策   玉笥新藏博議書   上款是「奉賀龍媒仁兄大人合巹重喜」,下款是「問羹愚弟梅鼎拜題並書」。何小姐看了一笑,因問道:「這梅鼎是誰呀?是個甚麼人兒呀?」張姑娘道:「他也是咱們個旗人,他們太爺稱呼同大人,現任南河河道總督。這梅少爺是公公的門生,又合玉郎換帖,所以去年來了,公婆還叫我見過。昨日他也在這裡來著。姐姐沒聽見進來鬧房的那一群裡頭,第一個討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說那孩子有出息兒。」   何小姐道:「這孩子兒呀,我只說他沒出息兒!」張姑娘道:「姐姐怎麼倒知道他麼?」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對子,也有這麼淘氣的麼?」張姑娘聽了這話。又把那對子念了一遍,才笑起來道:「果然!姐姐這一說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惡,並且還不能原諒他無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裡坐著,橫豎也聽見他那嘴剗了。」   二人說著,轉到臥房門口,何小姐抬頭看門上時,也有塊小匾,寫著:   瓣香室心裡想道:「這『瓣香』兩個字倒還容易明白,只是題在臥房門上不對啊,這臥房裡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誰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見那縱橫波磔一筆筆寫的儼如鐵畫銀鉤,連那墨氣都像堆起一層來似的,配著那粉白雪亮的光綾地兒,越顯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細看,才知不是寫的,原來照紮花兒一樣用青絨繡出來的。那下款還繡著「桐卿學繡」一行行楷小字,還繡著兩方朱紅圖書。   何小姐道:「這倒別緻。這『桐卿』又是誰呀?手兒怎麼這麼巧哇!這個人兒在那裡,我見得著他見不著?」張姑娘道:「姐姐豈但見得著,只怕見著他,叫他繡個甚麼,他還不敢不繡呢。但是這個人兒他可只會繡,不能寫,這塊匾的藍本是他求人家寫的。」何小姐只顧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問。   說著,將要進門,張姑娘道:「柳條兒,你先進去,把玻璃上那個擋兒拉開,得點亮兒。」柳條兒答應一聲,先側著身子過去,何小姐隨著也進了屋門。見那曲折槅子是向西轉過去的,等柳條兒撤玻璃擋兒的這個當兒,回頭一看,見那槅子東一面,長長短短橫的豎的貼著無數詩箋,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幾首寄懷言志的,大抵吟風弄月居多,一時也看不完。只見內中有一幅雙紅箋紙,題著一首七言截句,那題目倒寫了有兩三行,寫道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長,日攜清泉洗之,欣欣向榮,越益繁茂。樹猶如此,我見應憐。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並待蕭史就正。   亭亭恰合稱眉齊,爭怪人將鳳字題。   好待干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   後面另有一行,寫著「龍媒戲草」。何小姐看了這首詩,臉上登時就有個頗頗不然的樣子,倒像兜的添了一樁甚麼心事一般。才待開口,立刻就用著他那番虛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轉念道:「且慢!這話不是今日說的,且等閒來合我這妹子仔細計較一番,再作道理。」   且住!說書的,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頓了,他心裡又神謀魘道的想起甚麼來了?列位,這句話說書的可不得知道。何也呢?他在那裡把個臉兒望著槅子看詩,他那臉上的神氣連張金鳳還看不見,他心裡的事情我說書的怎麼猜的著?你我左右閒在此,大家閒口弄閒舌,何不猜他一番?   按這書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張姑娘正在談笑,看到安公子這首詩,忽然的心下不然起來,大概是位聽書的都聽得出來,這首詩是為何玉鳳、張金鳳而作。那「桐卿」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鳳鳴桐生」的兩句,又暗借一個「金井梧桐」的典,含著一個「金」字在裡頭,自然是贈張金鳳的別號;那「蕭史」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吹簫引鳳」的故事,又暗借一個「秦弄玉」的名號,含著一個「玉」字在裡頭,一定是贈何玉鳳的別號。因此上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來,也末可知。   只是這首詩的命意、選詞、格調、體裁也還不醜,便是他三個的性情才貌,彼此題個號兒、叫個號兒,也還不至肉麻,況且字緣名起,伊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聖人,便是一位有號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堯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書》,凡三舉聖號,稱號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至就把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來呢?   然而細推敲了去,那《四書》的稱號卻有些道理在裡頭。   《中庸》兩見,明明道著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   故筆之於書以授孟子。到了孫述祖訓,筆之於書,想要垂教萬世,既不好書作「孔大寇」、「孔協揆」、更不得書作「夫執御者」、「鄹人之子」,難道竟書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堯舜」不成?他是除了稱號沒得稱的,只得仲尼長仲尼短了哇。《論語》一見,是子貢見叔孫武叔呼著聖號謗毀聖人,因申明聖號說:「這兩個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謗毀不得的。」   此外卻不曾見子思稱過「仲尼家祖」,也不聞子貢提過「我們仲尼老師」。至於孟子那時既無三科以前認前輩的通例可遵,以後賢稱先聖自然合稱聖號。此外合孔夫子同時的,雖尊如魯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誄文中也還稱作「尼父」。然則這號竟不是不問張王李趙長幼親疏混叫得的。   降而中古,風雅不過謝靈運,勛業不過郭子儀,也都不聽得他有個別號。然則稱人不稱號也還有得可稱。便是我說書的也還趕上聽見旗籍諸老輩的彼此稱謂,如稱台閣大老,張則「張中堂」,李則「李大人」;遇著旗人,則稱他上一個字,也有稱姓氏的,如「章佳相國」、「富察中丞」之類。但是個大父行輩則稱為「某幾太爺」,父執則稱為「某幾老爺」,平輩相交則稱為「某幾爺」。至於宗族中止有「大爺」「叔叔」   「哥哥」「兄弟」的稱呼,即乎房分稍遠,也必稱「某幾大爺」、「叔叔家的幾哥哥、幾兄弟」,從不曾聽得動輒稱別號的。舊風之淳樸如此。   到了如今,距國初進關時節曾不百年,風氣為之一變。旗人彼此相見。不問氏族,先問台甫,怪;及至問了,是個人他就有個號,但問過他。就會記得,更怪;一記得了,久而久之,不論尊卑長幼遠近親疏,一股腦子把稱謂擱起來,都叫別號,尤其怪。照這樣從流忘反,流到我大清二百年後,只怕就會有「甲齋父親」、「乙亭兒子」的通稱了。且將奈何!何小姐或者有見如此,覺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無端的從自己閨闥中先鬧起別號來,怪他沾染時派過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蕭史」的稱呼,有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積慮過遠,嫉惡過嚴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稱別號,是他為了難了。怎見得呢?一個人,三間屋子裡住著兩個媳婦兒,風趣些,卿長卿短罷,畢竟孰為大卿、孰為小卿?佳懷些,若姐若妹罷,又未免「名不正,則言不順」;徇俗些,稱作奶奶罷,難道好分出個「東屋裡奶奶」「西屋裡奶奶」、「何家奶奶」「張家奶奶」來不成?   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卻不是他好趨時的陋習。便是被他稱號的人,也該加些體諒。照這等說來,何小姐的不悅還不為此。既不為此,為著何來?想來其中定有個道理。他既說了要合張姑娘商量,只好等他們商量的時候你我再聽罷。   卻說何玉鳳當下不把這話說破,便先擱起不提。因搭讪回頭望著張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實實兒的一個妹妹,怎麼一年來的工夫學壞了?這『桐卿』分明是人贈你的號,那『蕭史』自然要算贈我的號了。若然,這門上『瓣香室』三個字竟是你繡的,你怎麼方才還合我支支吾吾的鬧起鬼來呢?」   問得個張姑娘無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說著,何玉鳳繞過槅子,進了那間臥房。只見靠西牆分南北擺兩座墩箱,上面一邊硌著兩個衣箱,當中放著連三抽屜桌,被格上面安著鏡台妝奩,以至茶筅漱盂許多零星器具。   北面靠窗盡東頭安著一張架子牀,懸著頂藕色帳子。那曲折槅子東邊夾空地方,豎著架衣裳格子,上面還大大小小放著些零星匣子之類,那衣格以北、臥牀以南、靠東壁子當中,放著一張方桌,左右兩張杌子。那桌子上不擺陳設,當中供一分爐瓶三事;兩旁一邊是個青綠花觚,應時對景的養著一枝血點般紅的山茶花,一邊是個有架兒的粉定盤子,裡面擺著嬌黃的幾個玲瓏佛手。那上面卻供著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後面又懸一軸堂幅橫披,卻用銀紅蟬翼絹罩著,看不清楚是甚麼佛像。   何小姐心下暗道:「原來這裡果然供養香火,這就無怪題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把佛像供在臥房裡?這前面又是誰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見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一行字。把他詫異得「喂」的一聲,問出一句傻話來,問道:「這供的是誰?是誰供的?」張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情知可是誰呢?難道還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鬧!這如何使得?你這等鬧法,豈不要折盡我平生的福分?還不快丟開!」他說著,伸手就要把那長生牌提起來拿開。慌的個張姑娘連忙雙手護住,說道:「姐姐,動不得!這是我奉過公婆吩咐的!」何小姐聽了,更加著急起來,說:「這越發不成事了!你快告訴我,公婆怎的說?」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咱們就在這桌兒兩旁坐下,聽我告訴你。」   二人歸坐,柳條兒給他姑娘裝過袋煙來。張姑娘一面吃著煙,便把他去年到了淮城店裡見著公婆,怎的說起何小姐途中相救,兩下聯姻,許多好處;怎的說一時有恩可感,無報可圖,便要供這長生祿位,朝夕焚香頂禮;安老夫妻聽了,怎的歡喜依允;後來供的這日,安太太怎的要親自行禮,他怎的以為不可,攔住;後來又要公子行禮,卻是安老爺說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這才自己掛冠,帶他尋訪到青雲山莊的話,說了一遍。   何小姐聽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時兩意相感,未免難過,只不好無故傷心。想了一想,轉勉強笑道:「我想起來了,記得公公在青雲山合我初見的這天,曾經提過這麼一句,那時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鬧出這些故事兒來!如今你既把我鬧了來了,你有甚麼好花兒呀、好吃的呀,就剪直的給我帶、給我吃,不爽快些兒嗎?還要這塊木頭墩子作甚麼?你不許我拿開他,你的意思不過又是甚麼搭救性命咧、完配終身咧、感恩列、報德咧這些沒要緊的話,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談,還不抵救我一命麼?還不是完我終身麼?我又該怎麼樣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許我拿開這長生牌兒,我從明日起,每日清晨起來給公婆請了安,就先朝你燒一炷香,磕一陣頭,我看你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不用著急,姐姐既來了,難道我放著現佛不朝,還去面壁不成?只這長生牌兒卻動不得,姐姐聽我說個道理出來。」   何小姐道:「這還有個甚麼道理呀?你倒說說我聽。」張姑娘指了壁上罩著的那畫兒說:「姐姐要知這個道理,先看這頑意兒就明白了。」說著,便叫過花鈴兒來,要扶了他自己上杌凳兒去揭起那層絹來。這個當兒,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起那擋兒來一看,那裡是甚麼佛像?原來是一副極豔麗的士女圖。只見正面畫著一個少年,穿著件魚白春衣,靠著一張畫案,案上堆著一捲書,在那裡拈筆構思;上首橫頭坐著個美人,穿著大紅衫兒,湖色裙兒,面前安著個博山爐,在那裡添香;下首也坐著個美人,穿著藕色衫兒,松綠裙兒,面前支著個繡花繃子,在那裡挑繡。旁邊還有兩個小鬟,拂塵煮茗。只有那士女的臉手是畫工,其餘衣飾都是配著顏色半紮半繡,連那頭上的鬢髮珠翠,衣上的花樣褶紋都繡出來,繡得十分工致。   何小姐不由得先贊了一句道:「好漂亮針線!這斷不是男工繡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筆了!」說著下來,轉正了細細的一看,畫的那三副臉兒,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卻酷似張姑娘,那穿紅的竟是給自己脫了個影兒,把他樂的,連連說道:「難為你好心思,怎麼想來著!你我相處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這麼手兒巧,還會畫呢。」張姑娘道:「姐姐打諒真個的我有這麼大本事麼?除了這幾針活計是我作的,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臉兒是一位姓陶的畫的,連那地步,身段、首飾、衣紋,都是他勾出來,我照著作起來的。」   何小姐道:「這個姓陶的又是誰呢?」張姑娘道:「咱們這裡有位程師爺,江蘇常州人,他有個姪兒,叫做程銓,不知在那個修書館上當供事。這姓陶的就是那程銓的娘子。這個人叫作陶桂冰,號叫樨禪。我看見他這名字,還念了個白字,叫他陶桂冰,被人家笑話了去了,才告訴我說這是個『冰』字,讀作『凝』。姐姐屋裡掛的那張『玉堂春富貴』,就是他畫的。   工筆人物他也會畫,最擅長的是傳真。今年夏天,程師爺叫他來給婆婆請安,婆婆便請公公自己出個稿子,叫他畫幅行樂。公公說:『我出個甚麼稿子呢?古人第一個畫小照的是商朝的傅說,他那幅稿子卻不是自己出的。及到漢朝的馬伏波將軍,功標銅柱,卻是絕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雲台二十八將裡頭又獨獨的不曾畫著他。我這樣年紀,一個被參開復的候補知縣,還鬧這些作甚麼?況這程世兄的令政又是個女史,倒是教他們小孩子們畫著頑兒去吧。』我們就把他請過這屋裡來,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這個稿子,畫成你我三個人這幅小照。」   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們是容易商量的也罷,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罷,我只問你,我是個管作甚么兒的,怎麼會叫你們把我的模樣兒畫了來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   張姑娘道:「豈但姐姐的模樣兒,連姐姐都叫人家娶了來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問怎麼就把姐姐的模樣畫了來了,請問這裡現放著姐姐這麼個模樣的妹妹,還怕照著畫不出妹妹這麼個模樣兒的姐姐來麼?話雖這樣說,只你這眉梢眼角的神情,合那點硃砂痣、倆酒窩兒,也不知費了我多少話才畫成的呢!」   何小姐道:「我是急於要聽聽你方才說的那不許我扔開這長生牌位兒的道理,這話又與那長生牌兒何干呢?」張姑娘道:「姐姐別忙啊,要留那長生牌兒的道理,正在這一幅行樂圖兒上頭,說起來這話長著啊。自從去年我姊妹兩個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匆分手以後,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零兩個月。這其間無限的離合悲歡,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合姐姐一室同居,長相聚首。姐姐雖是此時才來,我這盼著姐姐來的心,可不是此時才有的。這話大約姐姐也該信得及。」   何小姐連連點頭答應,說:「豈但信得及,這話大約除了我,還沒第二個人明白。」張姑娘道:「這就見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雖有這條心,我到了淮安,見著公婆,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不知公婆心裡怎樣,這句話我可不好向公婆說。不想公公到了青雲堡訪著九公,見著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合他三個人這段姻緣上。及至婆婆到了,他們早合公婆商量到這段話。這段話,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為我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又不曾告訴我,落後還是褚大姐姐私下告訴了我,他還囑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裡是怎樣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問。那時候更摸不著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合你我這位玉郎商量。這天閒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氣,誰知才說了一句,他講起他那番感激姐姐敬重姐姐的意思來,倒合我背了一大套《四書》,把我排楦了一陣。這話也長,等閒了再告訴姐姐。」   何小姐道:「這話也不用你告訴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並且連你們背的那幾句《四書》我都聽見了。」張姑娘聽了一怔,便怄他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進門兒,還不夠一周時,姐姐這話是從那裡打聽了去的?我倒要問問。」   罷了!為甚麼先哲有言:「當得意時慢開口,當失意時慢開口;與氣味不投者對慢開口,與性情相投者對慢開口。」這四句話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這等一個精細人,當那得意的時候,合個性情相投的張姑娘說到熱鬧場中,一個忘神,也就漏了兜!益發覺得這四句格言是個閱歷之談了!   閒言少敘。卻說何小姐一時說得高興,說得忘了情,被張姑娘一怄,不覺羞得小臉兒通紅。本是一對喁喁兒女促膝談心,他只得老著臉兒笑道:「討人嫌哪!你給我說底下怎麼著罷。」張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應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這天才叫上我去,從頭至尾告訴了我。我才委曲宛轉的告訴了你我這個玉郎。公公才擇吉親自寫的通書合請媒的全帖。這才算定規了給姐姐作合的這樁大事。這幅行樂圖兒可正是定規了這樁事的第三天畫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個八字兒沒見一撇兒,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畫在一幅畫兒上的理嗎?」何小姐聽了,益發覺得他情真心細,自是暗合心意。因望著那幅小照合他說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裡讀書,你我一個弄一個香爐,一個弄一堆針線在那裡攪,人家那心還肯擱在書上去呀?」   張姑娘歎了一聲道:「姐姐的心怎麼就合我的心一個樣呢!姐姐那裡知道,現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見的那個少年老誠的玉郎了!自從回到京,這一年的工夫,家裡本也接連不斷的事,他是弓兒也不拉,書兒也不念,說話也學的尖酸了,舉動也學得輕佻了。妹子是臉軟,勸著他總不大聽。即如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畫上一個他,對面畫上一個我,倆人這麼對瞅著笑。我說:『這影啊似的,算個甚麼呢?』他說:『這叫作《歡喜圖》。』我問他:『怎麼叫《歡喜圖》?』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給我聽。我好容易才記住了,等我說給姐姐聽聽。他說:當日趙松雪學士有贈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詞,那詞說道:   我儂兩個,忒煞情多!譬如將一塊泥兒,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忽然歡喜呵,將他來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團再煉,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那其間,那其間我身子裡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說這話有溜兒沒溜兒?我就說:『趙學士這首詞兒也太輕薄,你這意思也欠莊重。你要畫,可別畫上我,我怕人家笑話。』他盡只鬧著不依。我就想了個主意,我說:『你要畫我,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麼,索興連姐姐把咱們三個都畫上。你可得想一個正正經經的題目。還得把你我三個人的這場恩義因緣聯合到一處,我可要請公婆看過,並且留著給姐姐看的。』我拿姐姐這一鎮,才把他的淘氣鎮回去了。也虧他的聰明兒!真快,就想了這幅稿子。他說他那面兒叫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面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著書』,我這面兒,就算給姐姐繡這幅小照呢,叫作『買絲繡作平原君』。我聽了聽,這還有些正經,才請那位陶樨禪畫史畫了手臉,我補的這針線。這便是這幅行樂的來歷。這如今姐姐是來了,公婆又費了一番心,把你我的兩間屋子給收拾得一模一樣。我想等過了姐姐的新滿月。把那槽碧紗櫥照舊安好了,把姐姐這個生長牌兒還留有我屋裡,把我這個小像姐姐帶到姐姐屋裡去。這一來,不但你我姊妹兩個時時刻刻寸步不離,便是他到那屋裡,有個我的小像陪著姐姐;到這屋裡,又有個姐姐的長生牌兒護著我。他看著眼前的這番和合歡慶,自然該想起從前那番顛險艱難。你我個兩再時常的指點勸勉他,叫他一心奮志讀書,力圖上進,豈不是好!這便是我不許姐姐丟開這長生牌兒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說的是也不是?」   請教,張金鳳這等一套話,那何玉鳳聽了,可有個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說書的聽書的,可莫為那燕北閒人所欺。據我說書的看來,那燕北閒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敘天倫,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的時候,偶然高興,寫了那麼一個十三妹的長生祿位牌兒,不過覺得是新色花樣,醒人耳目。及至寫到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來了,這個長生牌兒不提一句罷,算漏一筆;提一句罷,沒處交代。替他算算,何玉鳳竟看不見這件東西?無此理;看見不問?更無此理;看見問了,照舊供著?尤其無此理;除是劈了燒火,那便無理而又無理,無理到那頭兒了;就讓想空了心,把那個長生牌兒給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還有比那樣沒溜兒的書嗎?大約那燕北閒人也是收拾不來這一筆,沒了招兒,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腸,造了這一片漫天的謊話,成了這段賺人的文章!雖是苦了他作書的,卻便宜了你我說書的、聽書的。假如有這樁事,卻也得未曾有;便是沒這樁事,何妨作如是觀!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何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得趕著張姑娘叫了聲:「好妹妹,怎的你這見識就合我的意思一樣!可見我這雙眼珠兒不曾錯認你了。我正有段話要合你說。」才說到這句,戴嬤嬤回道:「舅太太過來了。」二人便把這話掩住,連忙迎出來讓坐。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裡給你們烙的滾熱的盒子,我才叫人給褚大姑奶奶合那兩位少奶奶送過去了。咱們娘兒們一塊兒吃,我給你們作個『和合會』。」說著,拉了二人過南屋去了不提。   他姐妹兩個一同在舅太太屋裡吃了餑餑,便同到公婆跟前來。安老爺正在外面陪鄧、褚諸人暢飲,安太太正合褚大娘子、張太太並兩個姪兒媳婦閒話。又引逗著褚家那個孩子頑耍了會子。那天已到晚飯時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飯。安太太因他們還不曾過得十二日,仍叫張姑娘伴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每共桌而食。   飯罷,晚間安公子隨了父親進來,闔家團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難,敘了些現在天倫之樂。安老爺便合太太說道:「如今咱們的事情是完了,大後日可就是烏老大家的喜事。他臨走再三求下太太給他送送親,他也為家裡沒個長輩兒,我們自然要去幫幫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這裡算計著呢,這天一定是得在城裡頭住下的了,就著這一蕩,就各處看看親戚,道道乏去。」   安老爺道:「豈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這機會出去走走,咱們娶這兩個媳婦兒都不曾驚動人,事情過了,到得見著了,都當面提一句。底下該帶去磕頭的地方,太太還得走一蕩,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兩個人都出了門,褚大姑奶奶沒個人陪,不是禮呀。」褚大娘子道:「這又從那裡說起?二叔真個的,還拿外人待我嗎?你二位老人家只管走,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姑奶奶那裡去呀?」褚大娘子道:「我們大哥大嫂子要請我去坐坐兒,又不敢回二叔、二嬸兒,要弄了吃的給我送進來。我說:『我是借著我們老爺子分兒上,二叔、二嬸兒才把我當個兒女待。咱們各親兒各論兒,你們要這麼鬧起來,那可就是作踐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們去。」   安太太道:「很好麼,這他們又有甚麼不敢說的呢?」安老爺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合親家給我們看家罷。」   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來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說要給媽開齋呢嗎?這天正是個好日子,這一席我同老爺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兒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燒了香,通個誠,算了了願,把他二位請到你們屋裡吃去,這就算你們給他二位順了齋了。豈不好?」張太太聽了,先說:「作嗎呀親家?你家那頓飯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開了齋了,還用叫姑爺、姑奶奶這麼花錢費事?」安老爺道:「是雖如此,也得叫他們小孩子心裡過得去。」   舅太太聽著說完了,便笑道:「你們站著。咱們商量商量,這麼一對挪,你們行人情的行人情,認親戚的認親戚,女兒、女婿給開齋的開齋,這天算都有了吃兒了,我呢?」問的大家連安老爺也不禁大笑起來。安太太道:「你無論他們誰家,有剩湯剩水的,揀點兒就吃了;要不,我給你留倆餑餑。」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辦法兒!」因合張太太道:「親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親家老爺赴了女兒、女婿的席、晚飯等我弄點兒吃的請你,我可不管親家公。」張太太道:「他還敢驚動舅太太咧?他在外頭那不吃了飯哪!」大家又談一刻,才各各回房安置。   金、玉姊妹這裡候公公進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兩個攙扶了丫鬟,前面僕婦打著一對手把燈,引著回家。又到舅太太屋裡閒談了片刻,舅太太便催著他三個歸房。何小姐這日正是善飲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娘第二晚」。   一宿晚景提過。卻說安老爺、安太太一家,向來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兒女早來問安。大家正在閒談,人回:「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迎出去,一路說笑進來,到上房坐下。鄧九公一一應酬了一陣,便道:「老弟,老弟婦,我今日特來道謝道乏。咱們的正事也完了,過了明日,後日是個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辭了?」   這話褚大娘子聽了,先有些不願意。他本是個活動熱鬧人,在這裡住了幾日,處得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合式的,內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熱,更兼正要去赴華嬤嬤家的請,如今忽然熱剌剌的說聲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開口。   早聽安老爺說道:「九哥,你忙甚麼?雖說你在這裡幾天,正遇著舍間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的喝兩場。」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嬸兒既這麼留,咱們就多住兩天不好?你老人家家裡又有些甚麼惦著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著家。在這裡你二叔、二嬸兒過於為我操心,忙了這一程子了,也該讓他老公母倆歇歇兒。」   安老爺聽了,那裡肯放?便道:「老哥哥,來不來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說:「那麼著,咱們說開了。我也難得到京一蕩,往回來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別管我。我要到前三門外頭熱熱鬧鬧的聽兩天戲,這西山我也沒逛夠,還有海淀萬壽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見識見識,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從盤山一路繞回來,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們那位老程師爺有說有笑的,我們倒合得來。。   還有寶珠洞那個不空和尚,這東西敢是酒肉全來,他好大量,問了問他,這些地方他都到過,再帶上女婿,我們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們就逛。是這麼著,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從命了。」安老爺連說:「就是這樣。」   當下他父女各各歡喜。鄧九公談了幾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興興的出去。按下不提。   安老夫妻連日在家便把鄧九公幫那分盛奩歸著起來,接著就找補開箱,清結帳目,收拾傢伙,打掃屋子。安太太先張羅著打發兩個姪兒媳婦進城。安老爺又吩咐人張羅把張老的那所房子打掃糊裱起來,好預備他搬家。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門,進城謝客。   安公子便預先吩咐了廚房預備了一桌盛饌,又叫備了桌午酒。這日先在天地佛堂擺了供,燒了香,請張老夫妻磕過頭,然後請到新房,給他二位順齋。兩個老兒倍常歡喜,這日打扮得衣飾鮮明,一同過來。張老是足登緞靴,裡面襯著魚白標布,上身兒油綠縐綢,下身兒的兩截夾襖,寶藍亮花兒緞袍子,釘著雙白朔鼠兒袖頭兒,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羖種羊帽子,帶著個金頂兒。原來安老爺因家中辦喜事,親家老爺沒個頂帶,不好著石青褂子,慮到眾親友錯敬了,非待親戚之道。適逢其會,順天府開著捐輸例,便給他捐了個七缺後的候選未入流,頭上便有個這個朝廷名器。他自己卻以為雖是身家清白,究竟世業農桑,不圖這虛好看。因此遇著有事便頂帶榮身,沒事的日子便把頂子拔下來擱在錢褡褳兒裡,這日也因是叩謝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張太太又是一番氣象了,除了綢裙兒緞衫兒不算外,頭上是金烘烘黃塊塊,莫講別的,只那根煙袋,比舊日長了足有一尺多,煙荷包用到絳色氈子的,裡頭裝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廣葉子,還是成斤的買了來家裡存著,隨吃隨裝。這兩個老兒也叫作「孤始願不及此,今及此豈非天乎」了。   閒話休提。卻說他夫妻兩個到了女婿房裡,安公子、金、玉姊妹先讓到西間客坐坐下。公子同何小姐親自捧茶,張姑娘裝過一袋煙來,仍是照前那等裝法。這個當兒,張太太已經念過七八聲佛了。不一時,戴嬤嬤回:「飯擺齊了。」三個人讓他二位出來,分東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著二人便拜。慌得個張老說道:「姑奶奶,你這是怎麼說?」連忙出席還揖不迭。張太太說聲:「了不得了!」站起來,趕著過來就要攙起來,不想袖子一帶,把雙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灑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僕婦們連忙上前揀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鬧成一團。他那裡還拉著何小姐說:「姑奶奶,你這是咋兒說?你留我多吃幾年大米飯罷,別價盡著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講爹媽為我持這一年的齋,我該磕個頭的。我自從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個頭,到今日想起來便覺得罪過,何況今日之下,妹妹是誰,我是誰呢?」他兩老也謙不出個甚么兒來,公子便讓著歸了坐。   那老頭兒到依實,吃了兩三個餑餑,一聲兒不言語的就著菜吃了三碗半飯。張太太先前還是乾啖白餑餑,何小姐說:「媽,倒是吃點兒菜呀!」他見那桌子上擺著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雞蛋兒熬乾粉,又是清蒸刺蝟皮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條子一條子上面有許多小肉锥兒的,不知甚麼東西。若論張太太到了安老爺家也一年之久了,難道連燕窩、魚翅、海參還沒見過不成?只因安老爺家雖是個世族大家,卻守定了那老輩的勤儉家風,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無味的錢,混作那等不著的闊。家中除了有個喜事,以至請個遠客之外,等閒不用海菜這一類的東西。因此張太太雖然也見過幾次,知道名兒,只不知那個名兒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經何小姐揀樣的讓著給夾過來,他便忒兒嘍忒兒嘍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見過油水兒了,這個東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黃酒,敢是肚子裡就不依了,竟吐噜噜的叫喚起來,險些兒弄到「老廉頗一飯三遺矢」。幸虧他是個羊髒,咕噜了會子,竟不曾問動。   一時,大家吃完了飯,兩個丫鬟用長茶盤兒送上漱口水來。張老擺了擺手說:「不要。」因叫道:「女孩兒,你倒是揭起炕氈子來,把那席篾兒給我撅一根來罷。」柳條兒一時摸不著頭,公子說:「拿牙籤兒來。」柳條兒才連忙拿過兩張雙折兒手紙,上面托著根柳木牙籤。張老剔了會子牙,又從腰裡拉下一條沒撬邊兒大長的白布來擦了擦嘴,又喝了兩口茶,便站起來道:「姑爺、兩位姑奶奶費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頭招護招護去了。」公子道:「晌午還預備著果子呢。」   張老道:「姑爺,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東西。再說今日親家老爺、太太都不在家,他們伴兒們倒跟了好幾個去,在家裡的呢,也熬了這麼幾天了,誰不偷空兒歇歇兒?我幫他們前頭照應著去。」說著,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門方回。   這裡張太太吃了一袋煙,也忙著要走。何小姐道:「媽可忙甚麼呢,沒事就在這裡坐一天,說說話兒不好?。」他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會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個人兒丟下不是話,再說他晚上還給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會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們自家吃罷。」說著,自己攥上煙袋荷包絹子,也去了。   他三個跟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吃完了飯,正看著老婆子們那裡拌鋸末子掃地,見了張太太,站起來道:「偏了我們了?赴了女兒的席來了?」張太太道:「可吃飽咧!齋也開咧!我們姑奶奶這就不用惦記著咧!」舅太太便讓他姊妹兩個也坐下,因合公子道:「這裡不要你,你去罷。」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兒想回家,便答應了一聲,笑著先走了。   這裡姊妹兩個便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下。那個大丫頭長姐兒便從柳條兒手裡接過煙袋荷包來,給張姑娘裝了袋煙,回身又給何小姐倒過碗茶來。何小姐連日見這個丫頭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說:「長姐姐,你叫他們倒罷。」隨即站起來,同張姑娘走到排插兒背後,一長一短的合他說話兒。因見他是個旗裝,卻又有些外路口音,問了問,才知他爹娘是貴州仲苗的叛黨,老祖太爺手裡得的分賞功臣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這裡才養得他。他從小兒便陪著公子一處頑耍,到了十二歲,太太才叫上來的。何小姐見他說話兒甜淨,性情兒柔和,從此便待他十分親近。這且不提。   他姊妹兩個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們姐兒倆也歇歇兒去。我要合親家太太湊上人鬥牌呢。」因合何小姐道:「你這位公公呵,我告訴你,討人嫌著的呢!他最嫌人鬥牌,他看見人鬥牌,卻也不言語,等過了後兒提起來,你可聽麼,不說他拙笨懶兒全不會,又是甚麼『這樁事最是消磨歲月』了,『最是耽誤正經』了,又是甚麼『此非婦人本務家道所宜』了,繃著個臉兒,嘈嘈個不了。偏偏兒的姑太太合我又都愛鬥個牌兒,得等他不在家偷著鬥。今日我可要羸我們親家太太倆錢兒了。」何小姐道:「娘就鬥牌,我們也該在這裡伺候。」你只聽可再沒舅太太那麼會疼人的了,說:「不用。你們倆家去,屋裡是說且不動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兒歸著歸著,以至公婆喜歡的是甚麼呀,家裡的事兒啊,你們爺的脾氣性格兒啊,隨身的活計啊,姐姐也該問問,妹妹也該說說。今日不是個空兒嗎?去罷!」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這一提,倒提起他心裡一樁事來,正待要走,張姑娘道:「姐姐,舅母既這麼吩咐,不咱們就走罷,家裡坐坐兒再來。」二人便攜手同行而去。   且住!說書的,這回書一開場你就交代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如今一回書說完了,請教那一句是安龍媒的正傳啊?   況且何玉鳳到了安家才得兩三天,合張金鳳姊妹初聚,這一邊自然該「入門問諱」,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問;那一邊自然也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說,才是情理。怎的便談到這些閨閣閒情合瑣屑筆墨,作這等一篇沒氣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閒人寫到《寶硯雕弓完成大禮》,有些「江淹才盡」起來了?列公,待浮海而後知水,非善觀水者也;待登山而後見雲,非善觀雲者也。金、玉姊妹兩個到了今日之下,沒得緊要正經話可說了。甚麼原故呢?那燕北閒人早輕輕兒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間,這文章盡夠著了,不必是這等呆寫。至於這回書的文章,沒一個字沒氣力,也沒一處不是安龍媒的正傳,聽到下回,才知這話不謬。苟謂不然,那燕北閒人雖閒,也斷不肯浪費這等拖泥帶水的閒筆閒墨。「彼此取耳,子姑待之」。這正是:   定從正面認庐山,那識庐山真面目?   畢竟那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又有些甚的枝節,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這回書緊接上回,話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本是個聰明心性,倜儻人才,也虧父母的教養,詩禮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紈袴輕佻一路。自從上年受了那場顛險,幸得返逆為順,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著個獨子,未免舐犢情深,加了幾分憐愛。偏偏的他又一時紅鸞雙照,得了何玉鳳、張金鳳這等一雙才貌心性色色出眾的佳人,心是肥了,氣是飛了,主意也漸漸的多了,外務也漸漸的來了。一個人到了成丁授室,離開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嚴慈,那裡還能時刻照管的到他?有時到了興會淋灕的時節,就難免有些「小德出入」。這日安太太吩咐他給岳父母順齋,原不過說了句「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他就這等山珍海味的小題大作起來,還可以說「畫龍點睛」;至於又無端的弄桌果酒,便覺「畫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雙村老兒作不來這些新花樣,力辭而去,他便就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來。因此,在上房時舅太太讓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著打掃淨了屋子。又有個知趣兒的小鬟點了兩枝蘭花香,熏了熏張太太的那葉子煙氣味。   那時正是十月上旬天氣,北地菊花盛開,他早購了些名種,院子裡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來,屋裡簪瓶列盎,也擺得無處不是菊花。回到家裡,便脫了袍褂,換上一件倭段鑲沿塌二十四股兒金線縧子的絳色縐綢鵪鶉爪兒皮襖,套一件鷹脖色摹本緞子面兒的珍珠毛兒半袖悶葫蘆兒,帶一頂片金邊兒沿鬼子欄杆的寶藍滿平金的帽頭兒,腦袋後頭搭拉著大長的紅穗子。凡是這些過於華靡不衷的服飾,都是安老爺平日不准穿戴的。這日父親不在家,便要穿戴起來擺搭擺搭。打扮好了,又親自提著個宜興花澆澆了回菊花,見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連環」,開得十分玲瓏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來,養在書桌上那個霽紅花囊裡。等了半日,不見金、玉姊妹兩個回來,他就隨手拿了一本李義山的詩翻閱。時當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裡關住一個蜂兒,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櫺兒鼕鼕作響。他手裡拿著那本詩,正翻著「昨夜星辰昨夜風」那首《無題》,看到「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兩句,益發覺得滿室中古香繖豔,此情此景,世人無此風雅了。   正看得高興,只聽窗外鉤聲格格,他姊妹兩個攜手同歸,忙丟下書笑道:「你姊妹兩個來得太妙,我這裡正有樁要事相商。『居,吾語汝。』便讓他兩個牀上坐了。自己就靠著那張書桌說道:「今日給岳父母備了絕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無此雅興。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進來,再開他壇好酒,你我三個人作個賞菊小宴呢?」   張姑娘聽了,先說道:「把果子要進來,咱們吃了使得;依我說,酒可以罷了罷,倒比不得公婆在家裡。況且婆婆出門去了,舅母雖是那樣說,我同姐姐一會兒還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興頭上,吃這一擋,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連忙向張姑娘丟了個眼色,說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樣說,咱們等會子再過去也使得。就是咱們屋裡偶然偷空兒聚這麼一遭兒,倒也沒甚麼的。」公子聽了,才鼓起興來,便向著張姑娘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欠雅!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這良辰美景?等我親自叫他們開酒去。」說著,興匆匆的跑出去了。   這裡張姑娘攢著眉帶著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麼了?前日合我說甚麼來著?怎麼今日又這等高興起來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說公公准他喝酒,他喝開了,可沒把門兒,人攔不住。」何小姐先歎了口氣,說道:「妹子,你方才說的實在是正經話,我豈不知!咱們前日沒得談完,舅母來叫吃餑餑,就把這話打斷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還不專在他喝酒上。自從我來的第二天,看見他寫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對聯,合那首種梧桐的七截詩,我就添了樁心事,正要合你說。你比我早有先見之明,又說了那套話,我這兩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話果然說的不錯。這大約總由於他心性過高,境遇過順,興會所到,就未免把這輕佻一路誤認作風雅。殊不知便是真『風雅』,這兩個字也最容易誤人,誤人還誤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風雅,也不過成個墨客騷人;倘被風雅移動了性情,竟會弄成個輕薄子弟。前賢那『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的兩句話,雖是過激之談,卻也確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來那些風雅先生們,那一個是置身通顯的?   「講到玉郎現在的處境,上有兩位老家兒栽培,下有你我兩人侍奉,豐衣足食,無慮無愁,可是你說的,正是奮志成名、力圖上進的時候。我看他一切丟開,只把這些閨閣閒情、筆墨瑣屑作了個正經,已經認差了路頭了。再說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話,若果然是照行樂圖兒上的那等一個不言不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長生牌兒似的那等一個無知無識推不動搡不動的我,正所謂『影裡情郎,畫中愛寵』,他見這屋裡沒甚麼可風雅的去處,少不得也得一心撲到書本兒上去。偏偏兒守著這麼個模樣兒的你,又來了照你這個模樣兒的我,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這三間屋子裡,還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親日近,離經濟學問日遠日疏麼?所以從來說的:『三日不與士大夫談,則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古人何必無端的作這等危言?未必不有見於此。   「你我若不早為之計,及至他久假不歸,有個一差二錯,那時就難保不被公婆道出個『不』字來,責備你我幾句。便算公婆因愛惜他,原諒你我,不肯責備,要知一樣的給人作兒子,他這給人作兒子可與眾不同;一樣的給人作媳婦,你我這給人作媳婦可與眾不同。他給人作兒子,這條身子所關甚重;你我給人作媳婦,這兩副擔兒也就不輕。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個人費了公婆無限的精神氣力,千難萬難,聚在一處,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認定了倫常至性,把他激成一個當代人物,可不可惜他這副人才?可不辜負公婆這番甘苦?可不枉結了你我這段因緣?」   何小姐說到這裡,張姑娘先舉手加額的念了一聲佛,說:「姐姐這話比我見的更遠。我雖說臉軟,碰著了,也勸他幾句,說的那會兒好,笑嘻嘻的答應著,過兩天,還是沒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興頭上,這樣合他輕描淡寫,大約未必中用。你不見你方才攔了他一句『酒倒罷了』,他就有些不耐煩起來麼?所以我合你使了個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針砭,你道如何?」   張姑娘道:「好是好極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點心眼兒。姐姐說話可一會價的性急,他的脾氣可一會兒的價性左,咱們可試著步兒來;萬一有個一時說不對路,倒不要被人聽見,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裡,顯見得姐姐才來了幾天兒,兩個人就不和氣似的。」何小姐道:「你這話慮的很是,正是衛顧我的話。你只放心,我自然有個叫他左不到那裡去的說法。」   張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個說法?我聽聽。」   何小姐才要開口,兩個酒窩兒一動,把臉一紅,湊到張姑娘耳畔說了幾句,把個張姑娘樂的,連連點頭,笑道:「姐姐,這叫作『兵法,攻心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說道:「人家合你說正經話,你又來了!」因又說道:「果然他聽進這話去,便是你我受他兩句甚麼話,也不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願,成了他個人,也不枉我拿著把刀把你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也不枉你說破了嘴把我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塊墳塋,親家爹媽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飯了。這話要擱在第二個人家兒的同房姊妹,也說不得,必弄到這個疑那個取巧,那個疑這個賣乖,倒壞了醋了。你我兩個,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著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這還有甚麼可商量的呀!姐姐沒來,就讓我有這見識,也沒這力量;如今姐姐來了,我還愁甚麼?何況這話兩個人說又比一個人得說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對奇怪女孩兒!他兩個算把「兒女英雄」四個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鬆嘴了。   閒話休提。再整何玉鳳、張金鳳兩個計議停妥,倒歡歡喜喜先張羅著叫那些僕婦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盞滌器,便傳給廚房把果子打發上來。將擺得齊整,公子早忙忙的進來。   見戴嬤嬤在那裡汕哆嗼壺,便叫道:「嬤嬤,你先擱下那個,快給我找個乾淨盆來掣酒。」   原來安老爺的酒是交給葉通管著,便見葉通帶著兩個更夫抬進一大壇酒來,放在廊下。公子忙著問葉通道:「滑稽呢?」   葉通只愣愣的站著不言語。公子道:「你沒帶進來嗎?」葉通這才回說:「請示爺:甚麼是個『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難為你還告訴我你念過《古文觀止》呢,難道連《滑稽列傳》那篇漢文也沒念過嗎?」葉通道:「奴才念過,奴才只知那『滑稽』兩個字作口角詼諧利辯講。這是個甚麼?奴才可怎麼帶得進來呢?」公子道:「怕不是這等講法。然則何不名曰《口角詼諧利辯列傳》而名曰《滑稽利傳》呢?這滑稽是件東西,就是掣酒的那個酒掣子,俗名叫作『過山龍』,又叫『倒流兒』。因這件東西從那頭把酒掣出來,繞個彎兒注到這頭兒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雖是無稽之談,可以從他口裡繞著彎兒說到人心裡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個『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謂之《滑稽列傳》。明白了哇?取去罷喲!」葉通百忙裡無意中倒明白了個典,笑道:「爺要說叫奴才取倒流兒去,奴才此時早取了來了!」公子這陣不著要,大約也由高興而起。   不一時,葉通拿了酒掣子進來。公子看著掣出來沍好了,才進屋子。早見筵開綠綺,人倚紅妝,已預備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歡喜。又見正面設著張大椅子,東西對面兩張杌子,因說道:「這首座自然是為我而設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從椅子旁邊拐攔上邁過去,站在椅子上,盤腿大坐下來。才得坐下,便叫:「酒來!酒來!」不防這個當兒,張姑娘捧壺,何小姐擎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連忙道:「阿呀!怎麼鬧起外官儀注來了?」何小姐道:「這是咱們屋裡第一次開宴麼!」他聽了,便騰的一聲跳下座來,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兩個笑而避之。又聽張姑娘道:「人家姐姐這盅酒可得乾了哇。」公子接過來,站著一飲而盡。張姑娘接過杯來,便把壺遞給何小姐,照樣斟了一杯送過去。公子道:「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讓。」也一口氣飲乾,便要接壺來回敬他姊妹兩個酒。二個一齊正色道:「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話。叫丫頭們斟罷。」   公子只得歸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們按坐送上酒來。公子擎杯在手,左顧右盼,望著他姊妹兩個說:「請啊!」自己便先飲了一口,又撫掌道:「此人生第一樂也!」   何小姐笑道:「這個典用得恰,咱們這堂屋裡正少一塊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興就寫起來?」公子道:「用甚麼字呢?」何小姐道:「四樂堂。」公子道:「怎的叫『四樂』?」何小姐道:「你把這席酒算作第一樂,那『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只好算第二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只好算第三樂了;還敷餘著個『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湊起來,可不是『四樂堂』?」   公子聽得這話有些紮耳朵,便端起杯來又飲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隨即喝乾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這等來法,濫飲而易醉,咱們莫於行個令罷。」   這句話更打進公子心眼兒裡去了,連說:「有理!我們行甚麼令呢?屋裡書桌上有我養著的絕好一枝『玉連環』,一枝『金如意』,把他拿來,大家擊鼓傳花何如?」他兩個分明曉得把他兩個的芳名作戲,只作不解。張姑娘道:「這個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們家從沒樂器這一類東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頭現找去,只聽見背著鼓尋錘的,沒聽見拿著錘尋鼓的。縱讓找了來,我們雖沒行過這個令,想理去自然也得個會打鼓的,打出個遲急緊慢來,花落在誰手裡才有趣;要就交給咱們這些丫頭老婆子一打,豈不把你這麼個好令弄得風雅掃地了嗎?如今我倒有個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說的名花美人旨酒作個令牌子,想個方兒行起來,豈不風雅些呢?」   何小姐先說:「有理!」便說:「如今要每人說『賞名花』、『酌旨酒』、『對美人』三句,便倣著東坡令,每句底下要合著本韻綴上一句七言詩,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著你我三個今日的本地風光。你道好不好?」公子聽了,只樂得眼花兒繚亂,心花兒怒髮,不差甚麼連他自己出過花兒沒出過花兒都樂忘了。手裡拿著一隻筷子,敲打著桌子道:「風兮,風兮!可兒,可兒!實獲我心,依卿所奏!」   張姑娘見公子狂得章法大亂,只低了頭抽了口煙,從兩個小鼻子眼兒裡慢慢的噴出來,笑而不語。何小姐卻生來的言談爽利,氣趾飛揚,今日又故作出一團高興來,但見他在坐上鬢花亂顫,手釧鏗鏘。公子這些趣談,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聽他向公子說道:「這個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們兩個可不在其位。況且『女子,從人者也』,這屋裡斷沒我兩個出令的理,自然從首座行起。」公子酒入歡腸,巴不得一聲兒先要行這個新令,不用人讓,自己告著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說道:   「賞名花,穩系金鈴護絳紗。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滿口。   對美人,雪樣肌膚玉樣神。」   金、玉二人相視一笑,都贊道:「好!」各飲了一口門杯。   公子順著領兒向張姑娘把手一拱,道:「過令。該桐卿了。」張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聽了,更不推讓,便合公子說道:「我們兩個可不能說的像你那們風雅呀,只要押韻就是了。」公子道:「慢來,慢來!也得調個平仄,合著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這平仄幸而還弄得明白,道理也還些微的有一點兒在裡頭。」因說道:   「賞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說得這一句,公子便攢著眉搖著頭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辯,又往下說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瓊林酒?」   公子撤著嘴道:「腐!」何小姐便說第三句,道:   「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連說:「醜!醜!醜!醜!你這個令收起來罷,把我麻犯的一身雞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這樣的好令不入爺的耳呀?要調平仄,平仄不錯;要合道理,道理盡有。怎麼倒罰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請教請教,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說,咱們先講下:說的沒個道理,我認罰;有些道理,你認罰。何如?」   公子道:「說得有個理,我吃一大杯;沒道理,要依金谷酒數受罰,諒你也喝不起,極少也得罰三杯,還不准先儒以為癩也。」張姑娘道:「就是這樣。我保著姐姐,姐姐要賴,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聽之』罷啰。」   何小姐見公子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趁這機會便把坐兒挪了一挪,側過身子來斜簽著坐好了,望著公子說道:「既承清問,這話卻也不小小的有個道理在裡頭,你若不嫌絮煩,容我合你細講。你方才合妹子說的:『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這話要不是你胸襟眼界裡有些真見解,絕說不出來。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設想:他談何容易作了個美人,開成朵名花,釀得杯旨酒?也要那對美人、賞名花、飲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覺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對他、賞他、飲他,你乾你的,他乾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乾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無樂趣,各不相干,還怎生道得個風雅?何況這幾件,件件都是天不輕容易給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沒朵名花可賞;有朵名花,又愁短個美人相對;便算三樁都有了,更難的是美景良辰一時間都合在一處。講到今日之下,大爺,你生在這太平盛世,又正當有為之年,玉食錦衣,高堂大廈,我合妹妹兩個雖到不去美人,且幸不為嫫母;就眼前這花兒酒兒,也還不同野草村醪;再逢著今日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無意不滿了。要知『天道豈全,人情豈滿』,『美景不長,良辰難再』,『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滿』?你怎生想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樽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樂,怎的忽然動起這等的感慨牢騷來了?」何小姐搖頭道:「不是這等講。我同妹妹兩個,一個村姑兒,一個孤女兒,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騷,那便叫『無病呻吟,無福消受』了。只是我兩個作了一個婦女,可立得起甚麼事業來?不過是侍奉翁姑,幫助丈夫,教養子女,支持門庭,料量薪水。這幾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對得過天去。我過來看了這幾日,現在的門庭不用我兩個支持,薪水不用我兩個料量,眼下且無子女用我兩個教養。第一件便是侍奉公婆,這樁事我同妹妹盡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兩個有些幫助不來,我姊妹倒添了樁心事。」   公子笑道:「這話那裡說起?此之謂『蘧伯玉帶籠頭--牽牽君子』。放著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蕭史,一位細膩風光的張桐卿,還怕幫助不了一個安龍媒?我倒請教你二位,待要怎的個幫助我,又要幫助我到怎的個地位,才得心滿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謙,你我三個人也不用著這個『謙』字。我想人生夢幻泡影,石火電光,不必往遠裡講,就在坐的你我三個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雲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經了多少滄桑,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過去了。如今天假良緣,我兩個侍奉你一個,頭一件得幫助得你中個舉人,會上個進士,點了翰林,先交代了讀書這個場面。至於此以後的富貴利達,雖說有命存焉,難以預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豈不知『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那時博得個大纛高牙,位尊祿厚,你我也好作養親榮親之計。這等講起來,我那插金花、飲瓊林酒、想封贈個夫人的令,那一句沒道理?你先道是『俗』、『腐』、『醜』,我倒請教:怎生才是個不俗、不腐、不醜?你這見解一定加人一等,這等元妙高超法,我兩個怎生幫助得你來?」   公了聽了,揚起頭來,啞然大笑,說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兩個有甚麼石破天驚的大心事這等為難,原來為著這兩樁事!論取功名,不敢欺,安龍媒從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過第二次,想那中舉人、中進士也還不到得如登天之難。據父親授我的這點學業,我看著那人金馬、步玉堂如同拾芥。論養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著錢糧米兒養活父母的人家兒,只這圍著莊園的幾畝薄田,盡可敷衍吃飯。何況父親還有從淮上一路回京承諸相好義贈的不下萬金,再加上鄧翁前日這一項,足有四萬金的光景。難道還不夠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遠慮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馬玉堂這番事業就看得這等容易!無論你有多大的學問,未必強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個榜樣。至於家計,我在那邊住的時候,也聽見婆婆同舅母說過,圍著莊園的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當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隱瞞的也有,聽說公公不慣經理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莊頭盜典盜賣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還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這點兒進項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過來,問了問,自從公公回京時,家中不曾減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兩個人,親家爹媽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兒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兒,就眼前算算,無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語說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長算,此後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夠?至於你說的這項銀子,公公回京一路盤纏,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這兩件喜事,所費也就可想而知。便有個三四萬銀子,又支持得幾年?若不早為籌畫,到了那展轉不開的時候,還是請公公重作出山之計,再去奔波來養活你我呢?還是請婆婆摒擋薪水,受老米的艱窘呢?」張姑娘從旁道:「姐姐這話實在想的深,說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這個病的居多。」說話間,公子一面聽著,又三杯過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細,何小姐倒知底細?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懞懂也懞懂不到此。這個理怎麼講?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曉。何小姐是從苦境裡過來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這家人家,立番事業。安公子是自幼嬌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何曾理會過怎生的叫作生計艱難?及至忽然從書房裡掏出來,淮上一來一往走了一蕩,也只不過聆略些衝途市井的風土人情,長得了甚的心胸見識?落後回到家,又機緣一步湊巧似一步,境界一天從容似一天,他看著那烏克齋、鄧九公這班人,一幫動輒就是成千累萬,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則他當日那番輕身教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裡監裡見著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裡訓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飭一邊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這等輕狂放縱起來呢?這也容易明白。   他從前那些行逕,是天真至性裡裹住了點兒書毒;現在的這番行逕,是知識開了,習俗所染,這就叫學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書毒,才不學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花公子,所以就近於狂狷一路。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開了知識是第一重關,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成了家是第三重關,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一關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只要變後還能遵父兄的教訓,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慢慢的再往回來變,指望他「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顧閒談,打斷了人家小夫妻三個的話柄。再說安公子此時是一團的高興,那裡聽的進這路話去?無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與張姑娘有些不同。自從上年見面的那日,一個「豎心旁兒」寫在那裡,直到如今,雖不曾在右邊加上個甚麼字,畢竟有些愛中生敬,敬中生畏;況且人家的話正正堂堂,料著一時駁不倒,便說道:「言之有理。偏現在又得出去謝幾天客,這一向忙完了,度過殘冬就是年下,等明年開了春,可要認認真真的用起功來了。」   何小姐道:「你這話倒暗合了那個笑話了:一個人懶於讀書,賦詩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絕句,詩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初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豈不聞『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怎的只顧把話兒說遠了?據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來,人牲口都勻出來了,你便拜兩天客,回來且把飲旨酒、賞名花、對美人的這些風雅事兒,以至那些言情遣興的詩詞、弄月吟風的勾當,一切無益身心的事,一概丟開。甚至連你的那蕭史、桐卿,也暫且莫把他擱在心上,一心幹正經的,埋首用起功來。轉眼就是明年秋闈,再轉眼就是後年春榜,果然高捷連登,再點上庶常,進了那座清祕堂,別的慢講,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強健的時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來翻梢?果然有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鬱之氣。你豈不作成了一個養志的孝子?俗話說的:『先下米,先吃飯』。『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間,不愁到不了台閣封疆的地位。那時榮養雙親,俯仰無愧,到了這個分兒上了,還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這三件樂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覺得便是那金谷園、肉屏風也不是甚麼難事。算起來,十年過後你才三十歲,依然還是個白面書生,也還不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那時候咱們可對了美人,飲著旨酒,賞那名花,由著性兒樂麼!這屋裡那塊『四樂堂』的匾可算掛定了。不然,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難免』愁深似海』!不但我們這兩個『鳳兮風兮,已而已而』了,只怕連你這今之所謂風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時你自己顧自己也顧不來,還想『好待干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嗎?   「這話卻不為著這席酒而起。自從我過來第二天,見了你這些筆墨,就深以為不然。連日更見你一天一天的近於口角尖酸,舉止輕佻,一路迥不是從前的溫文謹厚樣子。這卻大不是公婆教養成全的本意,我兩個深以為愁。幾次要勸勉你一番,這幾日偏忙忙碌碌,不得個機會。今日適逢其會,遇著你置這席酒,方才妹妹止說了個『酒倒罷了』,你便有些不耐煩。照這等流連忘返優柔不斷起來,我姊妹竊以為不可。所以方才我兩個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這篇規諫。只不知這話大爺聽得進去聽不進去?」   公子聽了這話,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見他沉著臉,垂著眼皮兒,閉著嘴,從鼻子裡「嗯」了一聲,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頭兒向何小姐:「聽得進去便怎麼樣,聽不進去便怎麼樣?我倒請問其目!」他那意思,想著要把乾綱振起來,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樣。再不想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動的?他卻也不怎樣,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調,說道:「聽得進去,莫講咱們屋裡這點兒小事兒,便是侍奉公婆,應酬親友,支持門戶,約束家人,籌畫銀錢,以至料量薪水米鹽這些事,都交給我姊妹兩個。侍奉公婆是我兩個的第一件事,但有不週,許你責備;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裡面是他的事。公婆只樂得安養,你只一意讀書。但能如此,我姊妹縱然給你暖足搔背,掃地拂塵,也甘心情願,還一定體貼得你週到,侍奉的你慇懃。聽不進去,我兩個又有甚麼法兒呢?左是這個院子,我兩個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間南倒座去同住,盡著你在這屋裡嘲風弄月,詩酒風流,我兩個絕不敢來過問,白日裡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間回房作些針黹,樂得消磨歲月,免得到頭來既誤了你,還對不住公婆,落了褒貶。」   列公請聽,何小姐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話說,這就叫「把朋友碼在那兒」了。安公子高高興興的一個酒場,再不想作了這等一個大煞風景。況他又正在年輕,心是高的,氣是傲的,臉皮兒是薄的,站著一地的丫鬟僕婦,被人家排大姪兒(排大姪兒:意指沒頭沒腦地數說。排,排揎,訓斥。大姪兒,指晚輩。)似的這等排了一場,一時臉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開。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囱門子上來,扯脖子帶腮頰漲了個通紅。   才待開口,張姑娘的話來了,說道:「大爺,人家姐姐說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藥石,你可先別鬧左性。且沉著心,捺著氣,細細兒的想想再說話。」   安公子便扭過頭來向他道:「哦,想來你還有兩句話白兒?」張姑娘道:「姐姐口裡說的話,就是我心裡要說的話,不過這話不是這個一言那個一語的說得來的。再就讓我說,我也沒姐姐說得這等透澈。如今你聽得進去是如此如此,聽不進去是如彼如彼,這層話姐姐已經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還用我說甚麼?必要我說,我只有一句:『君請擇於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聽何小姐說話的時節,還只認作他又動了往日那獨往獨來的性情,想到那裡說到那裡,不過句句帶定張姑娘,說著得辭些,還不曾怪著張姑娘;及至見他兩次三番的從旁贊襄,如今又加上這等幾句話,把自己相處了一年多的一個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麼兩天兒的工夫,會偷偷兒的爬到人家那頭兒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虧心,又是著惱,把小臉兒都氣黃了。第一個主意便要發作一場。一想不妙,「論今日的局面,講不到『雙拳敵不過四手』來,卻正是『三人抬不過「理」字兒去,人家的話真說的有理,這一發作,父母回來一定曉得。母親本就把這兩個媳婦兒疼的寶貝兒似的,只他兩個這番話再請父親一聽,那一個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當著他兩個教訓我一場,那我可就算輸到家、栽到地兒了,不是主意;待要隱忍下去,只答應著,天長日久,這等幾間小屋子,弄一對大猱頭獅子不時的吼起來,更不成事。莫如給他個不說長短,不辯是非,從今日起,且乾著他,不理他,他兩個自然該有些著慌;我卻暗裡依他兩個的話,慢慢的把這些不要緊的營生丟開,幹起正經的來,豈不是個兩全之道?」轉念一想,也不妥當:「這個招兒要合桐卿使,他或者還有個心裡過不去,臉上磨不開;那位蕭史先生可是說的出來幹的出來,萬一他認真的搬開了,看這光景,兩個人是一條藤兒,這一個搬了,那一個有個不跟著走的嗎?這屋裡又剩了我跟著嬤嬤了,我這不是自己作冤嗎?再說,這等一對花朵兒般嬌豔水波兒般靈動的人,忍心害理的說乾著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歸不是,右歸不是。   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真正俗語說的不錯:「強將手下無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豈沒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見他立刻收了怒容,滿臉生疼的向金、玉姊妹笑道:「領教!這等講起來,這個令卻有道理,算我輸了。   我方才原說我輸了喝一大杯,如今喝還你兩個一大杯,也該沒得說了。」說著,回頭便叫:「花鈴兒,你把書閣兒上那個紅瑪瑙大杯拿來。」一時取到,他便要過壺去,自己滿滿的斟了一杯。金、玉兩個見他認真要喝那大杯酒,心裡早不安起來。何小姐忙道:「自己屋裡說句頑兒話,怎的認起真來?好沒意思!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裡肯依?張姑娘也道:「我罷了。姐姐來了幾天兒,既這等說,你認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雙手端起酒來,古都都一飲而盡,向他兩個照杯告乾。只羞得他兩個兩張粉臉泛四朵桃花,一齊說道:「這是我兩個的不是,話過於說得急了!」一句沒說完,只見公子飲乾了那杯酒,一隻手按住那個杯,說道:「酒是喝了,我安龍媒一定謹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還你個舉人;後年春闈赴瓊林宴,還你個進士,待進了那座清祕堂,大約不難書兩副紫泥誥封,雙手奉送。我卻洗淨了這雙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園,孝順父母!你我三個人之中倘有一個作不到這個場中的,便拿這杯子作個榜樣!」說著,抓起那瑪瑙酒杯來,唰,往著門外石頭台階子上就摔了去。這一摔,果然摔在石頭台階子上,不用講,這件東西一定是鏘瑯瑯一聲,星飛粉碎!不想說時遲,才從公子手裡扔出去,那時快,早見從台階兒底下搶上一個人來,兩手當胸,把那紅瑪瑙酒杯緊緊的雙關抱住。這正是:   劇憐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諫疏。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

  這回書一開場,是位聽書的都要聽聽接住酒杯的這個人究竟是個甚麼人?列公且慢。方才安公子摔那酒杯的時候,旁邊還坐著活跳跳的一個何玉鳳、一個張金鳳呢。他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激出這等一場大沒意思來,要坐在那裡一聲兒不言語,只瞧熱鬧兒,那就不是情理了。讓說書的把這話補出來,再講那個人是誰不遲。   卻說他兩個見安公子喝乾了那杯酒,說完了那段話,負著氣,賭著誓,抓起那酒杯來向門外便摔,心裡好不老大的慚惶後悔,慌得一齊站起身來,只說得一句:「這是怎麼說?」   四隻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東西向門外望著。只見一個人從外面進來,三步兩步搶上台階兒,慌忙把那件東西抱得緊緊的,竟不曾摔在地下。何小姐先說道:「阿彌陀佛!夠了我的了!這可實在難為你!」張姑娘也道:「真虧了你,怎麼來的這麼巧?等我好好兒的給你道個乏罷!」   且住,這個人到底是誰呀?看他姊妹兩個開口便道著個「你字,其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個奴才,強煞也不過算在主人眼頭裡當了個積伶差使,不足為奇,不到得二位奶奶過意不去到如此。況且何小姐自從作十三妹的時候直到如今,又何曾聽見過他婆婆媽媽兒的念過聲佛來?有此時嚇得這等慌張的,方才好好兒的哄著人家飲酒取樂豈不是好?這話不然,這個禮要分兩面講。方才他兩個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勸勉,是夫妻爾汝相規的勢分,也因公子風流過甚,他兩個期望過深,才用了個「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想把他歸入正路,卻斷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這裡了,假如方才那個瑪瑙杯竟摔在台階兒上,鏘瑯瑯一聲,粉碎星飛,無論毀壞了這樁東西未免暴殄天物,這席酒正是他三個新婚燕爾、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團聚的第一次歡場,忽然弄出這等一個破敗決裂的兆頭來,已經大是沒趣了。再加公子未曾摔那東西先賭著中舉、中進士的這口氣,說了那等一個不祥之誓,請問,發甲發科這件事可是先賭下誓後作得來的?萬一事到臨期有個文齊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這樁事來,公子何以自處?他兩個又何以處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無措。無如公子的話已是說出口來了,杯已是飛出門兒去了,這個當兒,忽然夢想不到來了這麼個人,雙手給抱住了。扣兒算解了,場兒算圓了,一欣一感,在個不不禁不由替他念出聲佛來的嗎?這正是他夫妻痛癢相關的性分。   說便這等說,這個人到底是個誰呢?是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正是戴嬤嬤的女兒,華嬤嬤的兒媳,又派在這屋裡當差,算一個外手裡的內造人兒。今日爺、奶奶家庭小宴,他早就該在此伺候,怎的此時倒從外來呢?只因這天正是他家接續姑奶奶,便是褚大娘子,他婆媳兩個告假在家待客。華嬤嬤又請了兩個親戚作陪客。大家吃了早飯,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頂牛兒。晌午無事,華嬤嬤惦著老爺、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兒,便叫他進來看看。燕北閒人借此便請他作了個「無巧不成書」。   原來那隨緣兒媳婦雖是自幼兒給何小姐作丫鬟,他卻是個旗裝。旗裝打扮的婦女走道兒,卻合那漢裝的探雁脖兒、擺柳腰兒、低眼皮兒、瞅腳尖兒走的走法不同,走起來大半是揚著個臉兒、拔著個胸脯兒、挺著個腰板兒走。況且他那時候正懷著三個來月的胎,漸漸兒的顯了懷了。更兼他身子輕俏,手腳靈便,聽得婆婆說了,答應一聲,便興興頭頭把個肚子腆得高高兒的,兩隻三寸半的木頭底兒咭噔咯噔走了個飛快。從外頭進了二門,便繞著游廊往這院裡來。將進院門,聽見大爺說話的聲氣像是生氣的樣子,趕緊走到當院裡,對著屋門往裡一看,果見公子一臉怒容。他便三步兩步搶上了台階兒,要想進屋裡看看是怎生一樁事。不想將上得台階兒,但見個東西映著日光,霞光萬道,瑞氣千條,從門裡就衝著他懷裡飛了來了。他一時躲不及,兩隻手趕緊往懷裡一捂,卻是怕碰了他的肚子傷了胎氣;誰知兩手一捂的這個當兒,那件東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他肚子上,無心中把件東西捂住了。   捂住了,自己倒嚇了一跳,連忙把在手裡一看,敢則是書閣兒上擺的那個大瑪瑙杯,裡面還有些殘酒。他筍裡不知卯裡,只道大爺吃醉了,向他飛過一觴來,叫他斟酒,只得舉著那個酒杯送進屋裡來。及至走到屋裡,又見兩位奶奶見他一齊站起來,說了那套話,他一時更摸不著頭腦,便笑嘻嘻的道:「請示二位奶奶,再給爺滿滿的斟上這麼一盅啊?」一句話,倒把金、玉兩個問的笑將起來。   卻說安公子原是個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聽了他姊妹那番話,一點便醒,心裡早深以為然。只因話擠話,一時臉上轉不開,才賭氣摔那杯子。及至摔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見隨緣兒媳婦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見他姊妹這一笑,他便也借此隨著哈哈笑道:「那可來不得了!擱不住你再幫著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他拿開罷。」因合他姊妹說道:「你們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輸酒也喝了,只差這今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約就行,也不過申明前令,咱們再喝兩杯,到底得上屋裡招呼招呼去。」金、玉姊妹見他把方才的話如雲過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臉上依舊一團和容悅色,二人心裡越發過意不去,倒提起精神來,殷慇懃勤陪他談笑了一陣。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個人便到了上房。   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裡洗手。金、玉姊妹便在上屋坐談,叫人張羅伺候晚飯。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東兒,不用你們張羅。你們三個沒過十二天呢,還家裡吃你們的去罷。我這裡有吃的,回來給你們送過去。」說話間,舅太太、親家太太洗完了手,擺上飯來。他兩個替舅太太張羅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飯。   一時飯罷,仍到上房。看看點燈,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來,一應女眷都迎著說笑。公子見這裡沒他的事,便出去應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處門戶,囑咐家人一番。進來,舅太太道:「你怎麼又來了?倆外外姐才叫他們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家去了。姑老爺、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應。你們那邊,我請親家太太先家去了。還有跟我的人在那裡,老華、老戴我才也叫來囑咐過了。你們早些關門睡覺。」公子答應著才回房來。   只見他姊妹兩個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裡那張八仙桌子跟前坐著,等丫頭舀水洗手,公子便湊到一處坐下。一時,柳條兒端了洗手水來,慌慌張張的問張姑娘道:「奶奶有甚麼止疼的藥沒有?咱們內廚房的老尤擦刀來著,手上拉了個大口子,齜牙裂嘴的嚷疼,叫奴才合奶奶討點兒甚麼藥上上。」何小姐便問:「拉的重嗎?」他道:「挺長挺深的一個大口子,長血直流的呢!」何小姐便叫戴嬤嬤道:「你叫人把我那個零星箱子搭來,把那個藥匣子拿出來。」一時搭來,拿鑰匙開開,只見箱子裡面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兒都有。何小姐從一個匣子裡拿出一個瓶兒來,倒了些紅面子藥,交給戴嬤嬤道:「給他撒在傷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   隨即收了那藥,便向花鈴兒說道:「你把這幾個匣子留在外頭罷。」   花鈴兒答應著,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見裡面有一個黑皮子圓筒兒,因道:「那是個甚麼?」何小姐便拿過來遞給他看。公子打開一瞧,只見裡面是五寸來長一個鐵筒兒,一頭兒鑄得嚴嚴的,那頭兒卻是五個眼兒,都有黃豆來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個鐵機子。合張姑娘看了半日,認不出是個甚麼用處來。   何小姐道:「這件東西叫作『袖箭』。」公子道:「這怎麼個射法呢?」他又從一個匣子裡找出個包兒來,打開,裡麵包著三寸來長的一捆小箭兒,那箭頭兒都是鈍鋼打就的,就如一個四楞子锥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攔道:「別著手,那箭頭兒上有毒!」便拈著箭桿,下了五枝在那筒兒裡,因說那箭的用法。原來那袖箭一筒可裝五枝,先搬好機子,下上箭,一按那機子,中間那枝就出去了;那周圍四個箭筒兒的夾空裡還有四個漏子,再搬好機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間那個筒兒來,可以接連不斷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連珠箭」。當下何小姐說明這個原故,又道:「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遠,合我那把刀、那張彈弓,都是我自幼兒跟著父親學會的。那兩件東西我算都用著了,只這袖箭,我因他是個暗器傷人,不曾用過,如今也算無用之物了。」說著,才要收起來,公子道:「你把這個也留在外頭,等閒了我弄幾枝沒頭兒的箭試試看。」何小姐便叫人關好箱子,把那袖箭隨手放在一個匣子裡,都搬到東間去。   他三個人這裡因這一副袖箭,便話裡引話把舊事重提。張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無限驚心,何小姐便提起青雲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風崗怎的絕處逢生,因說道:「彼時斷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個人在這裡無事消閒,挑燈夜話。」何小姐又提起他路上怎的夢見父母的前情,張姑娘又提起他前番怎的叩見公婆的舊事,一時三個人倒像是堂頭大和尚重提作行腳時的風塵,翰林學士回想作秀才時的況味。真是一番清話,天上人間。   自來「寂寞恨更長,歡娛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鐘已打過亥正。華嬤嬤過來說道:「不早了,交了二更這半天了。   南屋裡親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發人來問來著。要不爺、奶奶也早些歇著罷。」公子正談得高興,便道:「早呢,我們再坐坐兒。」華嬤嬤看了看他姊妹兩個,也像不肯就睡的樣子,無法,只得且由他們談去。   書裡交代過的,安老爺、安太太是個勤儉家風,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連他姊妹兩個都有些流連長夜,不循常度起來?這其間有個原故。只因何玉鳳、張金鳳彼此性情相照,患難相扶,那種你憐我愛的光景,不同尋常姊妹。   何玉鳳又是個闊落大方不為世態所拘的,見公子不曾守得那「書生不離學房」的常規,倒苦苦拘定這「新郎不離洞房」的俗論,他心下便覺得在這個妹子跟前有些過意不去。這日早上便推說是晚間要換換衣裳,那邊新房裡一通連,沒個迴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囑咐張姑娘晚間請公子在西間去談談,就便在那邊安歇,是個周旋妹子的意思。張金鳳卻又是個幽嫻貞靜不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蘭秋菊因時盛,採擷誰先占一籌」這兩句詩,覺得自己齊眉舉案已經一年了,何小姐正當新燕恰來,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他?心裡同一過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卻是個體諒姐姐的意思。偏偏兩個人這番揖讓雍容的時候,又正值公子在坐。在公子是「左之右之,無不宜之」,覺得「金鐘大鏞在東序」也可,「珊瑚玉樹交枝柯」亦無不可,初無成見。   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話。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點痕跡,此時三個人心裡才憑空添出許多事由兒來了。張姑娘想道是:「天呢,卻不早了,此時我要讓他早些兒歇著罷,他有姐姐早間那句話在肚子裡,惝然如東風吹楊柳,順著風兒就飄到西頭兒來了,可不像為晌午那個岔兒,叫他冷淡了姐姐?待說不讓他過來,又好像我拒絕了他。」這是張金鳳心裡的話。何小姐想到是:「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早間既有那等一句話,此時再沒個說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麼一層。   我此時要讓他安歇,自然得讓他過妹子那邊去,這不顯得我有意遠他麼?設或妹子一個不肯,推讓起來,他便是水向東流,西邊繞個彎兒,又流過來了,我又怎生對的住妹子?」這是何玉鳳心裡的話。兩個人都是好意,不想這番好意,把個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時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應了句外話,叫作「綿襖改被窩--兩頭兒苫不過來」了。因此上三個人肚子裡只管繞成一團絲,嘴裡可咬不破這個豆兒。三下裡一撐,把天下通行吹燈睡覺的一樁尋常事,一為難,給擱在公中,就在那可西可東的一間堂屋裡坐下,長篇大論,整夜價攀談起來了。   然則公子這日究竟「吾誰適從」呢?這是人家閨房瑣事。閨房之中甚於畫眉,那著書的既不曾秉筆直書,我說書的便無從懸空武斷,只好作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個這番外面情形講,此後自然該益發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幾分伉儷,把午間那番盎盂相擊,化得水乳無痕。這才成就得安老爺家庭之慶,安公子閨房之福。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當晚無話。卻說次日午後安太太便先回來,大家接著,寒溫起居了一番。安太太也謝了舅太太、親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又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爺也就回來,歇息了片刻,便問:「鄧九太爺回來不曾?」說:「看看回來了,請進來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罷了罷。他老人家回來卻有會子了,我看那樣子又有點喝過去了,還說等二叔回來再喝呢!此時大約也好睡了。再要一請,這一高興,今日還想散嗎?再者,女婿今日也沒回來,倒讓他老人家早些睡罷。」安老爺聽了,也便中止。不一時,大家便分頭安置不提。   卻說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這邊房裡,便換了換衣裳,熄燈就寢。原來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連的,戴嬤嬤同花鈴兒都在堂屋裡後一捲睡。姑娘是省事慣的,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個人上牀,一覺好睡。直睡到三更醒來,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雙鞋下來。將完了事,只聽得院子裡吧喳一聲,像從高處落下一塊瓦來,那聲音不像從房簷脫落下來的,竟像特特的扔在當院裡試個動靜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這聲響定有些原故!」便躡足潛蹤的閃在屋門槅扇後面,靜靜兒的聽著。隔了半盞茶時,只見靠東這扇窗戶上有豆兒大的一點火光兒一晃,早燒了個小窟窿,插進枝香來。一時便覺那香的氣味有些鑽鼻刺腦。   請教,一個曾經滄海的十三妹,這些個頑意兒可有個不在行的?他早暗暗的說了句:「不好!」先奔到桌兒邊,摸著昨日那個藥匣子,取出一件東西,便含在口裡。你道他含的是件甚的東西?原來是塊「龍亶石」。怎的叫作「龍亶石」?大凡是個虎,胸前便有一塊骨頭,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專能避一切邪物;是個龍,胸前也有一塊骨頭,狀如石卵,叫作「龍亶」,含在口裡,專能避一切邪氣。   不必講,方才插進窗戶來的這枝香是枝熏香,凡是要使熏香,自己先得備下這樁東西,不然那不自己先把自己熏背了氣了嗎?這是姑娘當日的一樁隨身法寶,沒想到作新媳婦會用著了。   話休煩瑣。卻說何小姐含了那塊龍亶石,聽了聽窗外沒些聲息,便輕輕的上了牀,先把那香頭兒捻滅了,想道:「這毛賊要這等作起來,倒不可不防。只是我這一叫喊,不但被這廝看著膽怯,前面走更的一時也聽不見,倒難保驚了公婆。   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懸掛,不在跟前;那彈弓雖在手下,卻又一時尋不及那彈子,這便怎樣?……」正在為難,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裡頭,便暗地裡摸在手裡,依然隱在屋門槅扇邊看著。   一時,早見堂屋裡靠西邊那扇大槅扇上水濕了一大片,他便輕輕的出了東間屋門,躲在堂屋裡東邊這扇槅扇邊,看那個賊待要怎的。才隱住身子,只見那水濕的地方從窗櫺兒裡伸進一隻手來,先摸了摸那橫閂,又摸了摸那上閂的鐵環子,便把手掣回去,送進一根帶著鉤子的雙股兒繩子來。只見他用鉤子先把那橫閂搭住,又把繩子的那頭兒拴在窗櫺兒上,然後才用手從那鐵環子裡褪那橫閂,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頭兒從環子裡褪出來,那閂只在那繩子的鉤兒上鉤著。   何小姐看了,暗說:「有理,他褪下那頭兒來,一定還要褪這頭兒,好用兩根繩子輕輕兒的系下來,放在平地,免得響動。好笨賊,你這個主意打拙了!」說著,果聽得槅扇外邊腳步聲音慢慢的溜過東邊來。他便順著槅扇裡邊也慢慢的溜到西邊兒去,隨即閃著身子從那洞兒裡往外一看,見那天一天雪意,陰得雲濃霧鎖,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氣,還辨得出影向來。望了半日,只想不見撥門的那個,倒看見屏門那裡蹲著一個,往後夾道去的角門跟前蹲著一個,在那裡把風;對面南房上又站著一個壯大黑粗的大漢,腰裡掖著一把明晃晃的順刀,已經把房上的瓦揭起一摞來,放在身旁,手裡還掐著兩三片瓦,在那裡瞭望;靠東牆卻早搬了一扇門立在牆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這個東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隨又想道:「且慢!只要驚走他也就罷了。」   說著,又見靠東槅扇上也陰濕了,果然照前一樣的送進一根帶鉤子的繩兒來,想要鉤住東頭兒的閂。何小姐趁他入繩子的時節,暗暗的早把這頭兒橫閂依然套進那環子去,把那搭閂的鉤子給他脫落出來,卻隱身進了西間。聽了聽,安公子合張姑娘在臥房裡正睡得安穩,南牀上的華嬤嬤合柳條兒已是受了那屋裡熏香氣息,酣睡沉沉。他便假裝打了個呵欠,門外那個賊一聽,倒是一驚,暗道:「怎的熏香點了這半日,還有人醒著?」忙的他把個繩頭兒不曾拴好,一失手,連鉤子掉在屋裡地下了。他便趕緊跑開躲著,暗聽裡面的動靜。   你看,這群賊要果然得著這位姑娘些底細,就此時認些晦氣走了,倒也未嘗不是知難而退。不想他聽了屋裡一個呵欠之後,雅雀無聲,只道又睡著了。他從貪心裡又起了個飛智,便想用西邊這根繩兒先把這頭兒的閂系到地,騰出繩兒來,再系東邊的那頭兒,早又鶴行鴨步的奔到西邊兒去。這個當兒,何小姐早到了堂屋裡,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繩子拿在手裡,卻貼著西邊第二扇槅扇蹲著,看他怎的般鼓搗。   卻說那賊轉過來。從窗櫺上解下那根繩,待要往下系那橫閂,早覺得那繩子輕飄飄的脫了窗,他便悄悄的「嗯」了一聲,似乎覺得詫異,想道:「莫不是方才我匆忙裡不曾把那閂褪得下來?」重新探進手來摸。何小姐見這賊渾到如此,卻怄上他點氣兒來了,便把那副袖箭放在地下,把手裡那根繩子雙過來,等賊的手探到鐵環子跟前,猛可的從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擰住了,只往下一扐,又往後一別,乘勢就搭在那根橫閂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隻手反捆在閂上。還怕他掙開了繩頭兒,又把西邊窗櫺上那根空繩子解下來,十字八道的背了幾個死扣兒。自己卻又拿起袖箭來,躲在東邊去望著。   那賊的這隻手本是從靠西槅扇盡西的這個窗櫺裡探進來,才夠得著那鐵環子,經這往下一扐,往後一別,一隻胳膊是滿寄放在屋裡,胸脯子是靠了西間金柱了。待要伸左手來救那只右手,急切裡轉不過身來。作賊的可沒個嚷救人的,他掙了兩掙,不曾掙得動分毫,便嘴裡打了個哨子,哨那兩個把風的賊。那兩個聽得哨子響,只道是撥開門了,這就可以下手偷了,哈著腰兒就往這邊來。   何小姐從東邊的窗洞兒裡見這兩個也過來了,心裡倒有些忐忑,暗想:「照這等狗一般的賊,就再多來幾個也不妨,只是我如今非從前可比,斷不好合他交手,只管拴住了這個,倒怕他一時急了,豁一個,跑三個,傷了這個老實的,那時倒是『大未完』。這要不用個敲山振虎的主意,怎的是個了當?」   想罷,他隔著那窗洞兒往外望了望,只見房上那個正斜簽著蹲在房簷邊,目不轉睛的盼那三個開門呢。他便把那袖箭從窗洞兒裡對了房上那賊,看得較准,把那跳機子只一按,但聽喀吧一聲,哧,一箭早釘在那賊的左胯上。那賊冷不防著這一箭,只疼得他咬著牙不敢則聲,饒是那等不敢則聲,也由不得「嗳喲」出來。腳底下一個蹲不穩,便咕碌碌從房上直滾下來,咕咚,跌在地下,手裡的瓦,一片聲響,摔了一地。這邊三個賊聽得,一齊回頭看時,見房上那個跌了下來,一則怕跌壞了他,二則怕驚醒了事主,忙的顧不及合拴著的這個搭話,便奔過去看那個。   只這一陣,早驚醒了南屋裡的張太太,問道:「啥兒響耶?藍嫂,你聽聽,不是貓把瓦登下來了哇?」這邊拴著的聽了,只乾著急,苦掙不脫。那兩個跑過去,見跌下來的那個才掙得起來,卻只坐在地下發怔。他兩個也顧不得南屋裡事主說話,便把他掀起來攙著,要想逃避。不想那個的腿已經木的不知痛癢,只覺箭眼裡如刀剜一般疼痛。那兩個還只道他是跌了腿,悄悄的說道:「你扎掙些,溜到背靜地方躲一躲要緊!」   這一陣嘁喳,早被何小姐聽見,隔窗大聲的說道:「糊塗東西,他腿上著著一枝梅針藥箭呢!你叫他怎麼個扎掙法?」   一句話,嚇得那兩個顧不及那個帶傷的,沒命的奔了牆邊立的那扇門去,慌張張爬到牆上,踹的那瓦一片山響。才上房,後腳一帶,又把一溜簷瓦帶下來,唏溜嘩啦鬧了半院子,鬧的大不成個「樑上君子」的局面。兩個上了房,又怕自己再著上一箭,爬過房脊去,才縱身望下要跳,早見一個燈亮兒一閃,有人喊道:「不好了,房上有了人了!」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張親家老爺。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開了門,提了個百步燈出來。才繞到後邊,聽得房上瓦響,他把燈光兒一轉,見兩個人爬過房來,他就嚷起來。把屎也嚇回去了。這一嚷,早驚動了外邊的人。房上那兩個賊見不是路,重新又爬過房脊來,下了房,發腳往游郎門外就跑。第一個先跑出來,便藏在上房東鑽山門兒裡。及至第二個跑出來,二門上早燈籠火把進來了一群人,一個個手拿鉤桿子、抬水的槓子圍上來。這賊解下腰裡的鋼鞭才要動手,不防身後一鉤桿子,早被人胡掳住了,按存那裡捆了起來。   這個當兒,張進寶早提著根捧槌般粗細的馬鞭子,吆吆喝喝進來,先說道:「拿只管拿,別傷他!也別只顧上面兒上,背靜地方兒要緊!」一句話,那一個藏不住,巴了巴頭兒,見一院子的人,他一紮頭順著廊簷就往西跑。誰知東次間有個爐坑,因天涼起來了,趁老爺、太太不在家,燒了燒那地炕,怕圈住炕氣,敞著爐坑板兒呢。那賊不知就理,一腳跐空了,咕咚一聲,掉下去了。大家撓鉤繩索的揪上來,又得了一個。   這一番吵嚷,安老夫妻早驚醒了。安老爺隔窗問道:「這光景是有了賊了。你們只把他驚走了也罷,何必定要拿住他?」   張進寶答道:「回老爺,這賊鬧的不像,一個個手裡都有傢伙。只這院子裡已經得著倆了,敢怕還有呢。」安老爺聽見不止一個賊,又手持器械,也有些詫異。只管詫異,卻依然守定了那「『傷人乎?』不問馬」的聖訓,只問了一聲:「可曾傷著人?」絕口不問到「失落東西不曾」這一句,大家回道:「沒傷人,倆賊都捆上了。」安老爺便一面起來,下牀穿衣。只聽張進寶說道:「留倆人這院裡招護,咱們分開從東西耳房兩路繞到後頭去,小心有背旮旯子裡窩著的!」當下張老同了晉升、戴勤一班人,帶著人去查西路;張進寶便同了華忠、梁材帶人進了東游廊門。   他一進門,才要問「驚了爺、奶奶沒有?」一句話不曾說完,燈光下只見當院裡地下躺著個人,在那裡哼哼,又一個正在那裡掏槅扇窗戶呢。張進寶大喝道:「你這野雜種,好大膽子!見了人竟不跑,還敢在這裡掏窗戶?」說著,西路去的人也轉到這院子來了,繩子也來了。大家一窩蜂上前,有幾個早把當地那個捆上,有幾個便奔到槅扇邊這個來,拉住往台階下就拉,可耐拉了,半日絲毫拉他不動。   張進寶怕驚了爺、奶奶,便叫:「華奶奶,你回爺、奶奶,家人們都在這裡呢,不用害怕。」華嬤嬤這個當兒醒雖醒了,只答應不出來。早聽何小姐在屋裡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們拉不動這個賊!他這只胳膊在橫閂上捆著呢!等開了門,你們進來解罷!」鬧了半日,眾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賊的左手左腳在一處,那賊只剩得一條腿在那裡跳咯噔兒了。   按下門外的眾人不提,話分兩頭,卻說屋裡的何小姐方才見四個賊擒住了兩個,那兩個才辦條逃路,又被外面一聲喊嚇回來了,早料這一驚動了外面,大略那兩個也走不了。他便安安詳詳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嬤嬤丫鬟們叫起來。虧那香點得工夫小,人隔的地方遠,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團。   他又慮到怕公婆過來,一面忙忙的漱口攏頭,一面便叫華嬤嬤請公子合張姑娘起來。幸喜那臥房更是嚴密,又放著帳子,兩個都不曾受著那熏香氣息。也因這個上頭誤了點兒事:人家鬧了半夜,他二位才連影兒不知。直等華嬤嬤隔著帳子把張姑娘叫醒了,他聽說,只嚇得渾身一個整顫兒,連忙推醒了公子。公子畢竟是個丈夫,有些膽氣,翻身起來,在帳子裡穿好了衣服,下了牀,登上靴子,穿上皮襖,系上搭包,套上件馬褂兒,又把衣裳掖起來,戴好了帽子,手裡提著嵌寶鑽花拖著七寸來長大紅穗子的一把玲瓏寶劍,從臥房裡就奔出來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將進西間門,看見笑道:「賊都捆上了,你這時候拿著這把劍,劉金定不像劉金定,穆桂英不像穆桂英的,要作甚麼呀?這樣冷天,依我說,你莫如擱下這把劍,倒帶上條領子兒,也省得風吹了脖頸兒。」公子聽了,摸了摸,才知裝扮了半日,不曾帶得領子,還光著個脖兒呢,又忙著去帶領子。一時,張姑娘也收拾完畢,嬤嬤丫鬟們一面疊起鋪蓋,藏過閨器,公子便要出去。   何小姐道:「莫忙!讓他們歸著完了,開了門才出得去呢。」   公子聽說,提上那把劍,自己便來開門。才到堂屋裡,但見一隻漆黑大粗的胳膊掏進窗戶來,卻捆在那閂上。忙的問道:「這是誰?」何小姐笑道:「這是賊,從半夜裡就拴在這裡了。   如今外頭也捆好了,我卻不耐煩去解他,勞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給他把繩子割斷了罷。」公子道:「交給我,這又何難!」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繩子,顫兒哆嗦的鼓搗了半日,邊鋸帶挑,才得割開。那賊好容易褪出那隻手去,卻又受了兩處誤傷,被那劍划了兩道口子,抿耳低頭也吃了。   屋裡開了門,那時天已閃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見兩個賊都捆在那裡。他便先讓張親家老爺進來歇息,隨向張進寶道:「張爹,你叫他們把這四個東西都擱在這旁邊小院兒裡去,好讓我們過去請安。再也怕老爺、太太要過來。」又叫花鈴兒向桌子上取出兩個紙包兒來,便指著那受傷的賊向張進寶道:「別的都不要緊,這一個可著了我一藥箭,只要過了午時,他這條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這一包藥用酒衝了,給他喝下去;那一包藥醋調了,給他上在箭眼上,留他這條命好問他話。」張進寶一一的答應。那賊聽了這話,才如夢方醒。   不提大家去依言料理。卻說安太太初時也吃一嚇,及至聽得無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頭,罩上塊藍手巾,先叫人去看兒子、媳婦,恰恰的他三個前來問安。安老爺依然安詳鎮靜在那裡漱口淨面。才得完事,老夫妻便問了詳細,何小姐前前後後回了一遍。安老爺便向公子說道:「幸虧這個媳婦,不然竟開了門,失些東西倒是小事,尚復成何事體?這大約總由於這一向我家事機過順。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經意,或者享用過度,否則心存自滿,才有無平不頗的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說著,便站起來說:「我過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護著些兒。」安老爺道:「賊都捆上了,還怕他怎的?索性連你也同過去看看。」   正說著,舅太太、親家太太、褚大娘子都過來道受驚。大家說了沒三兩句話,只聽得二門外一聲大叫,說道:「好囚攮的!在那兒呢?讓我瞧瞧他幾顆腦袋!」一聽,卻是鄧九公的聲音。老爺同公子連忙迎出來,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來。只見鄧九公皮襖也不曾穿,只穿著件套衣裳的大夾襖,披著件皮臥龍袋,敞著懷,光著腦袋,手裡提著他那根壓妝的虎尾鋼鞭,進了二門,怒吽吽的一直奔東耳房去。安老爺忙著趕上拉住,說:「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別管!你不知道,這東西糟塌苦了我了,且叫他一個人吃我一鞭再講!」   安老爺道:「不可!擅傷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   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鬧賊了!」安老爺道:「就說如此,你我也得問個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那裡那麼大粗的工夫!」說著,扭身只要趕過去打。   安老爺看了看那樣子,一腦門子酒,大約昨日果真喝過去了,睡了一夜竟沒醒得清楚。好說歹說,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進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過來。褚大娘子一見,先說道:「這麼冷天,怎麼衣裳也不穿就跑出來了?」一句話提醒了安老爺,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來。他一面穿著,一面問何小姐那賊的行逕,何小姐又說了一遍。只氣得他巨眼圓睜,銀鬚亂乍。安老爺勸道:「老哥哥,這事不消動這等大氣。」他也不往下聽,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動粗。你只管把這起狗娘養的叫過來,問個明白,我再合他說話。我有我個理。等我把這個理兒說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聽勸了。」安老爺是透知他那吃軟不吃硬的脾氣的,便道:「就這樣,你我且問問這班人是怎的個來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張杌子,連張老爺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卻關了風門子,都躲在破窗戶洞兒跟前望外看。   只見眾家人把那班賊連提掳帶拉的拉過來。安老爺一看,一個個都得手腳朝天的,合伏著把臉帖在地下。老爺已就老大的心裡不忍,先歎了一聲,說道:「一樣的父母遺體,怎生自己作踐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們鬆開,大約也跑不到那裡去。」鄧九公嚷道:「跑?那算他交了運了!」眾人一面答應著,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繩鬆了,依然背剪著手,還把繩子拴了一條腿,都提起來跪在地下。   安老爺一看,只見一個腰粗項短,一個膀闊身長,一個濁眼濁眉,一個鬼頭鬼腦。便往下問道:「你們這班人,我也不問你的姓名住處。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從不曾薅惱鄉鄰,欺壓良賤,你們無端的來擾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實說。」   那班人又是著慌,又是害臊,一時無言可對,只低了頭不則一聲。   早把鄧九公怄上火來了,一伸手,向懷裡把他那副大鐵球掏出一個來,攥在手裡,睜了圓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說話呀小子!別裝雜種!」慌的鬼頭鬼腦的那個連忙叫道:「老爺子!你老別打,讓我說。」因望著鄧九公道:「大凡是個北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老這裡是安善人家,可有甚麼得罪我們的!」   鄧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我是尋宿兒的。人家本主兒在那邊兒呢!你朝那邊兒說!」那人才知他鬧了半日,敢則全不與他相干。扭過來便向著安老爺說道:「聽我告訴你老。」一句話沒說完,華忠從後頭嘡就是一腳,說道:「你連個『老爺』、『小的』也不會稱嗎?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賊連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稟老爺:今日這回事都是小的帶累他們三個了。」因努著嘴指著旁邊兩個道:「他們是親哥兒倆,一個叫吳良,一個叫吳發;那個姓謝,叫謝柢,人都稱他謝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們四個人沒藝業,就仗偷點摸點兒活著。小的有個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頭當長隨,新近落了,逃回來了。小的合他說起窮苦難窄,他說:『這座北京城,遍地是錢,就是沒人去揀!』小的問起來,他就提老爺從南省來,人幫的上千上萬的銀子,聽說又娶了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是十萬黃金,十萬白銀。他還說指了小的這條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帳。小的聽了這話,就邀了他三個來的。」   安老爺聽到這裡,笑了一笑,便問道:「來了怎麼樣呢?」   那賊道:「小的們來是從西邊史家房上過來。繞到這裡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來不得了。」安老爺道:「怎麼又下來不得呢?」那賊道:「小的們這作賊有個試驗:不怕星光月下,看著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陰,看著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會遭事。昨晚繞到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裡倒像一片紅光照著。依謝三就要回頭,是小的貪心過重,好在他們三個的貪心也不算輕,可就下來了。不想這一下來,通共來了四個,倒被老爺這裡捆住了兩雙。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現眼也算現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們送官,也是小的們自尋的,無的可怨,到官也是這個話。老爺要看小的們可憐見兒的,只當這宅裡那旮旯裡下了一窩小狗兒,叫人提著耳朵往車轍裡一扔,算老爺積德超生了小的們了!」   安老爺還要往下再問,鄧九公那邊兒早開了談了,說:「照這麼說,人家合你沒甚麼岔兒呀!該咱老爺兒們稿一稿咧!   我且問你:你們認得我不認得?」四個人齊聲道:「不認得。」   登時把個老頭子氣的紫漲了臉,嚷成一片,說道:「好哇,你們竟敢說不認得我!告訴你,我姓鄧!可算不得天子腳底下的人,生長在江北准安,住家在山東茌平,也有個小小的名聲兒,人稱我一聲鄧九公!大凡是綠林中的字號人兒,聽見我鄧九公在那裡歇馬,就連那方邊左右的草茨兒也未必好意思的動一根!怎麼著,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裡,就你們這麼一起子毛蛋蛋子,不說夾著你娘的腦袋滾的遠遠兒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塌了個土平!你們這不是誠心好看我來了嗎?還敢公然說不認得我!先一個人砸瞎你一隻眼睛,大概往後你就認得我了!」說著,就挽袖子要打。   安老爺聽了半日,才明白他氣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氣了這半日,原來為此。你怎的合畜生講起人話來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夠瞧的了麼?」安老爺道:「尤其笑話兒了!我一句話,老哥哥,你管保沒得說。你縱然名鎮江湖,濫不濟也得金剛郝武、海馬週三那班人才巴結得上,曉得你的大名;這班人,你叫他從那裡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爺這夕話,才叫做「藍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早見他肉飛眉舞的點頭說道:「老弟,你這話我倒依了。話雖如此,他既沒那雁過拔毛的本事,就該悄悄的來,悄悄兒走。怎麼好好兒的把人家折了個希爛?這個情理可也恕不過去!」   安老爺道:「鬧賊天下通行,挖扇窗戶,踹兩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說,這班人也不過念「饑寒」二字,才落得這等無恥。如今既不曾傷人,又不曾失落東西,莫如竟把他們放了,叫他去改過自新,也就完了樁事了。」   鄧九公只是撚鬚搖頭,像在那憋憋主意。公子旁邊聽著是不敢駁父親的話,只說了一句:「請示父親,放卻不好就放罷。」不防一旁早怒惱了老家將張進寶。他聽得安老爺要放這四個賊,便越眾出班,跪下回道:「回老爺,這四個人放不得。別的都是小事,這裡頭關乎著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過老爺的恩典,吃過老爺的錢糧米兒,行出這樣沒天良的事來,這不是反了嗎?往後奴才們這些當家人的,還怎麼抬頭見人?依奴才糊塗主意,求老爺把他們送了官,奴才出去作個抱告,合他質對去。這場官司總得打出霍士端來才得完呢。」安老爺道:「阿阿!一位鄧九太爺,我好容易勸住了,你又來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於我何傷?於你又何傷?小人何若作小人,君子樂得為君子,不必這等尚氣!」   鄧九公道:「你爺兒倆不用抬,我有個道理。講送官,不必。原故,滿讓把他辦發了,走不上三站兩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塊錢,依就放回來了,還是個他。說就這麼放了,也來不得。這裡頭可得讓我比你們爺兒們通精兒了。這不當著他們說嗎,咱們亮盒子搖(亮盒子搖:意指當面把話講明。)。老弟,你要知道,是個賊,上了道,沒個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虧,沒個不想報復的,不報復他不甘心。就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個再來。就讓他再來,莫講這個嘴臉,就比他再有些能為,來這麼一百八十的,也滿不要緊。只是你我那有那麼大工夫等著合他怄氣去?縱讓他知些進退,不敢再來了,狗可改不了吃屎,一個犯事到官,說曾在咱們這宅裡放過他,老弟,你也耽點兒考成!」   安老爺一聽,他這番話倒煞是有理,便問:「依九哥你怎麼樣呢?」鄧九公道:「依我,這不算老弟你開了恩了嗎?這事於你無干。把這班人都交給我,你的好意,我絕不通他一指頭,傷他一根汗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業,我才放他呢!」   他說完了這話,更無商量,便向那班賊發話道:「這話你們可聽出來了?人家本主兒是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如今就是鄧九太爺朝你們說咧!你方才不說聽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有十萬黃金,十萬白銀嗎?這話有的,只怕他這金銀你們動不了他的。我先透給你個信兒,昨日聽出你們那塊瓦來的就是他,滅了你們那枝熏香的也是他,上你們一個胳膊的也是他,射了你們一個胯骨的也是他。他從十二歲作姑娘闖江湖起,長槍短棒,十八般武藝,無所不能。講力量,考武舉的頭號石頭,不夠他一滴溜的;講蹲縱,三層樓不夠他一伸腰兒的。他可就是我的徒弟!這話可不知你們信不信?現在人家不過是作了奶奶太太了,不肯合你們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開門出來,止輕輕兒的射那一枝箭,給你們報個信兒。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連珠箭,連發五枝,要射你們四個,還敷餘著一枝呢。再他有張銅胎鐵背的彈弓,打一兩八錢重的鐵彈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兒來。這是人家的傳家至寶,不犯著拿出來給你們看。此外還有一把雁翎倭刀。」說著,他便扭頭向安公子道:「老賢姪,那把刀呢?」安老爺早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裡。」隨叫公子取來。   鄧九公接在手裡,拔出來,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閃。那四個的八隻手都在身背後倒剪著,招架也無從招架,只倒抽了一口涼氣,扭著頭往後躲。鄧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說道:「諒你們這幾顆腦袋也擱不住這一刀!但則一件,你九太爺使傢伙可講究刀無空過,講不得只好拿你們的兵器搪災了!」說著,就把他四個用的那些順刀、鋼鞭、斧子、鐵尺之類拿起來,用手裡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陣亂砍,霎時削作了一堆碎銅爛鐵,堆在地下,說道:「小子,拿了去給你媽媽換涼涼簪兒去波!」   四個賊直驚得目瞪口呆。又聽他放下刀嚷道:「話我是說結了,你們要不憑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來!你們還得知道,我毀壞你們這幾件傢伙不是奚落你,是衛顧你。不然的時候,少停你們一出這個門兒,帶著這幾件不對眼的東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們可得領我個大情。這不我衛顧了你們了嗎?你們老弟兄們也得衛顧衛顧我。你瞧,我江南江北關裡關外好容易創到這個分兒了,今日這下,你們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塌了個土平,我不答應!你瞧,我這不是變方法兒把你們這幾件囫囫圇圇的兵器給你們弄碎了嗎?你們就只想方法把我這一地破破爛爛的瓦給我弄整了!」這正是   補天縱可彌天隙,毀瓦焉能望瓦全?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上回書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鳳過門,只因這日鄧九公幫的那分妝奩過於豐厚,外來的如吹鼓手、廚茶房,以至抬夫、轎夫這些閒雜人等過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黃的,銀子是白的,綾羅綢緞是紅的綠的,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時看在眼裡,議論紛紛。再添上些枝兒葉兒,就傳到一班小人耳朵裡,料著安老爺家辦過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範,便成群結伙而來,想要下手。   不想被這位新娘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個留下了幾個,不曾跑脫一個,這班賊好不掃興!好容易遇見了一位寬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爺,不要合小人為難,待要把他們放了,這班人倒也天良發現,知感知愧,忽然不知從那裡橫撐船兒跑出這麼一個鄧九公來。大家起先還只認作他也是個事主,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號來,才知他是個出來打抱不平兒的,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干。又見他那陣吹鎊懵詐來的過衝,像是有點兒來頭,不敢合他較正。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罵是罵了個破米糟糠,也不官罷,也不私休,卻叫他們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給一塊塊整上,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   四個賊可急了,就亂糟糟望著他道:「老爺子,你老也得看破著些兒。方才聽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撒臉窩心到那頭兒了!不怕分幾股子的贓,擠住了,都許倒的出來;這摔了個粉碎的瓦可怎麼個整法兒呢?真個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嗎?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兒,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處。沒別的,祝贊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只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問長短,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啐了一口,說道:「沒你娘的興!你九太爺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壽活八十,那不是活回來了嗎?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著你們也整不上這瓦。我給你條明路,這東西磚瓦鋪裡有賣的,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也是拿錢兒買來的,你們摔了人家多少塊,就只照樣買多少塊來,給人家賠上;索性勞你的駕,連灰帶麻刀,一就手兒給買了來,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氣早些兒,收拾好了,夜裡騰出工夫來,你們好再幹你們的正經營生去。講到買幾片子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價的去這麼一大群,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留下房上滾下來的合爐坑裡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院子給人家打掃乾淨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聽了這話,心裡先說道:「好,作賊的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有這麼著的,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遠遠的作蕩發乾淨呢!」待要怎樣,又不敢合他怎樣,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蘸得飽了,向那四個臉上塗抹了一陣。內中只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又苦於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他給划拉了些甚麼,望了望那三個臉上,原來都寫著核桃來大小「笨賊」兩個字,好像掛了一面不誤主顧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兩隻手都倒剪著。   正在著急,見他擱下筆,便合方才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張伙計,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給我帶上他倆,就這麼個模樣兒買瓦去。手裡可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個鬧累贅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頭再去!」那兩個賊聽了這話,只急得嘴裡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說:「情願照數賠瓦,只求免得這場出醜!」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倒瞪著兩隻大眼睛,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向那班賊交代道:「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這全是我姓鄧的主意。你們要不服,過了事兒,只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兒找我,我那裡是個坐北朝南的廣梁大門,門上掛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鎮江湖』四個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著。」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早覺得「君子不為已甚」,這事盡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倒從旁贊道:「九哥,你這辦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也讓他們歇歇,吃些東西,再理會這事不遲。」因合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道:「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著去。」張進寶會意,便帶著眾家人,七手八腳,一個個拉住一把繩子,轟豬一般的帶出二門去了不提。   他這裡才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還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裡的賊,這麼大字號,他會不認得鄧九公!」   褚大娘子道:「得了!夠了!咱們到那院裡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邊讓。那邊上房裡早已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漿粥、面茶之類,眾女眷隨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鄧九公這裡便合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爺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閒話來岔他,因說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了呢?」鄧九公道:「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怄斷了,肺給氣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著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了。」安老爺道:「這話怎講?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他連連的擺手,說道:「再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我說話再不會藏性,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愛聽戲,等閒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只說你過於呆氣,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   安老爺道:「想是戲唱得不好?」鄧九公道:「倒不在這上頭。愚兄聽戲,也就只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崑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頑意兒,也沒甚麼可氣的。我是被一起子聽戲的爺們把我氣著了!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裡一個窄衚衕子裡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   及至上瞭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只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爺道:「怎麼?」他又說道:「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底下倒生著著烘烘的個大連二灶。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子也脫了。不空和尚這東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他說:『路南裡有個雅座兒,不咱們挪過邊去座罷。』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著衣裳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及至下瞭樓,出了門兒,蕩著車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柵欄門兒。進去,裡頭是醃裡巴臢的兩間頭髮鋪。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   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故,那後院子堆著比房簷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是一陣陣的往屋裡灌那臊轟轟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著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我出去站站兒罷。』抬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裡。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倆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可就要聽戲去了。」   安老爺道:「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裡聽的?」鄧九公道:「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閒心,橫豎在前門西裡一個衚衕兒裡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倆大筐,筐裡堆著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占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順著戲台那間倒座兒樓上窩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樑。一開場,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裡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著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裡聽的。看他們那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   「這個當兒,那占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鬍子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著肩兒,是個瘦子。這倆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講到小旦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為甚麼呢?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的哄著咱們。在他只不過為那掙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頑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頑法兒。只見他一上樓,就並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兔兒爺攤子。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著。他們當著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字,都稱作『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只稱他的號。   「我正在那裡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著那胖子,也沒個裡兒表兒,只聽見衝著他說了倆字,這倆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倆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著那胖子坐下。倆人酸文假醋的滿嘴裡噴了會子四個字兒的匾。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只望著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夢》裡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那近視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兒來了。   「我只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座兒呢?問了問不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裡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他媽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才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旦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才是雅。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說:『拱肩縮背的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峰,是位狀元公,是史蝦米的親姪兒。』我也不知這史蝦米是誰。又說:『那個黑小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鑒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我只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爺微微一笑,說:「豈有此理!」   鄧九公道:「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著,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頑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卻都像個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蕩,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裡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的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著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像哈腰兒,橫豎離算請安遠著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旁坐下。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頑笑起來了。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侉一聲爪一聲的道:『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嚏噴」嗎?』還有那麼個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只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窩心腳,那知這群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這才樂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倒底是誰給誰錢來了!」   安老爺道:「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鄧九公急了,說:「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著還在這裡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著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著困秋兒,穿著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著懷,搭包倒系在裡頭。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長相兒也一樣,那光景像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頑笑,只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我一看,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麼坐的到一處呢?   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的裡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暗暗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裡的四個二簧硬腳兒。』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合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的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著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御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裡,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的起宰相肚子裡撐得下船。」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大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笑道:「然則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鄧九公綽著鬍子瞪著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像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踹碎了我幾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繞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進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到遠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著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游,便擇定日子要趁著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時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糕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他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他那位姨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合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坐。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歎,便在坐上擎著杯酒,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蕩臨走就合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說不來,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蕩。這一蕩,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著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著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合老弟你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裡糟擾了這一程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費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鬧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東西,還有托付你的一樁事。」   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他笑呵呵的乾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得說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白出身,倆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們的台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   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裡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說到這裡,安老爺便說道:「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範》五福,只講得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合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怄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姪兒也不可知呢!」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曄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裡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只抿著嘴低著頭喝酒,又不好搭岔兒。   這席上在這裡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裡靜聽。   聽到這裡,舅太太便道:「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也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乾女兒合你們這個大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嗎?」安太太也道:「這話正是。」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為這話要說。」因向安老爺說道:「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甚麼大嘴末子。為甚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合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只看饒是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週三那一合兒!所以我想著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頂子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合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多了。這是一。」安老爺道:「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後,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甚麼呢?」   鄧九公道:「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裡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姪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甚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著老人家樂去了!我就只短這麼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的著使不著,得先討老弟你個教。」   安老爺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羅經被。」那老頭兒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東西作甚麼呀?我聽見說,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著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著,就讓越著禮使了去,也得活著對的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托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哇!陀羅被就中用了?」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因說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   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麼。是說些事也不過是個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兒嘴裡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甚麼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所以我心裡想著,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我也沒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著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還帶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的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筆的利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傢伙還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得是好話,暗裡魂消罵苦了他,他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的當,他再指東殺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書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裡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這麼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裡給我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你這篇文章鎸在前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鎸上眾朋友好看我的『名鎮江湖』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著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的談起文來,並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著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靜話。名者,實之歸也。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說?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才名」兩個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與氣不可以假人」。然則天心豈不薄於實而轉厚於虛,不仁於人而轉人於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於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   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著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急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才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閒人一時閒得沒事幹,偶然把他採入《兒女英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老爺聽鄧九公講了半日,再不想他益發有這等見解。恰好這句話又正搔著自己癢處,先端起酒來,一飲而盡,說道:「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專誠問我,我便直言不諱。你要這宗東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歲後。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為立傳的,還有生弔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這駭人聽聞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實,作起一篇生傳來,索興請老兄看過了,將來再鎸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塊匾上的『名鎮江湖』四個字,只好留作個光耀門楣的用處,鎸在碑上卻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這篇文章裡,一並鎸在碑陰上。」安老爺才說到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給我的大筆倒要弄到後面去,那正面可還配用甚麼呀?」   安老爺拈著那小鬍子想了一想,說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從頭到底居中鎸上『清故義士鄧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聽完這句話,樂得把那大把掌一掄,拍得桌子上的碟兒碗兒山響,說道:「著,著,著,著,著,是這麼著!這話我心裡可有,就只變不過這個彎兒來!真小不起你們這文字班兒的就結了!」說著,一疊連聲兒的叫:「快取熱酒來!換大杯來!」公子連忙站起,用大杯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送過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熱,雙手端起來,咕嘟嘟一氣飲盡,向安老爺照著杯告了個乾,說道:「老弟呀!我鄧振彪這就足咧!」   當下兩席上見他這等豪飲,一個個都替他高興。只有褚大娘子聽見他父親提到身後的事情,心中有些難過,勉強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給送行,你老人家不說找個開心的興頭話兒說說,且提八百年後這些沒要緊的事作甚麼?這叫作『清晨吃晌飯--早呢』!」他只管滿臉笑容嘴裡這樣說,卻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說話的聲音早已岔了,鄧九公這邊說道:「姑奶奶,這話你不懂,你過來,我說給你。」褚大娘子只得過這邊來。   安公子見了,忙離席讓坐,連褚一官也站起來。張老才要謙讓,被鄧九公一把按住,說道:「張老大,你別動。」因合他女兒、女婿說道:「你兩個可別把這話看作沒要緊。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說不到這裡,是這交情,不是你二叔這個人,也說不到這裡。這才是八百年難遇的第一件興頭事。方才的話你倆都聽明白了?沒別的,你兩口兒就至至誠誠的給你二叔磕個頭,算替我謝謝他。」女兒、女婿果然轉過身來,望著安老爺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爺離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禮,說道:「這禮從何來?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頭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讓大姑奶奶歸坐去。」這個當兒,金、玉姊妹早已陪著過來,就便把他讓了過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將走到席前,望著安太太又磕下頭去。   安太太連忙攙起來道:「姑奶奶,這是怎麼說?就講你二叔為你老人家,也是該的,可與我甚麼相干兒,你行起這個大禮來?」褚大娘子站起來道:「我給你老人家磕這個頭,可另是一件事。我從在我們青雲堡莊兒上見著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裡只合你老人家怪親香的,就想認你老人家作個乾娘,因為關著我妹夫子這層續嬤嬤親戚,我總覺我不配。到了這回來了,我還沒打回這個妄想去。誰知那天我們老爺子在我何親家爹祠堂裡,才說得句叫我們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嬸聲『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嚇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親兒女,我這乾女兒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點子眼兒熱。此刻我父親合二叔交到這個分兒上,借著我們這小姑奶奶的光兒,我總得叫我們老玉聲『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話我奴才親戚混巴高枝兒,我今日可算認定了乾娘咧!」把安太太喜歡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姑奶奶,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也合你一樣的想頭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幾歲呀,我怎麼說的出口來呢?你既這麼說,我正少個女兒,你就算我的女兒!」他聽安太太這樣說,更加歡喜。   才待歸坐,鄧九公那邊早又嚷起來了。只聽他向安老爺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後頭了!我從那天聽見這張姑奶奶勸我們姑奶奶那番話,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聲『好孩子』,想要認他作個乾女兒。不想我的乾女兒沒得認成,倒把個親女兒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沒的那麼個女兒一般的徒弟,又被你們抬了來了!張老大,你想想,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張老是個老實人,只望著安老爺笑。安老爺還沒及答言,褚大娘子那邊早望著張金鳳說道:「聽見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們姐兒倆裡頭,我總覺得你比他合我遠一層兒似的,我這心裡可就有些絲絲拉拉的。這一來,好極了,就只得問張親家媽答應不答應了。」因說道:「親家媽,怎麼樣罷?」張親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說道:「那是他家的人,我當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兒說的耶!多個人兒疼不好喂!」安太太便道:「這更有趣兒了。」褚大娘子聽說,早一把把張姑娘拉住,要過那席去。張姑娘笑著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給乾爹行禮。鄧九公樂得前仰後合,說了許多興頭話,說:「我這才氣平些兒!」因又合安、張兩親家乾了一杯,說道:「再不想一句話合我們張老大又結了一重緣。」   這個當兒,那邊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攬在懷裡,笑道:「我的孩兒呀,快來罷!幸虧我在船上先把你認下了;不然,你瞧,他們爺兒們、娘兒們這陣橫搶硬奪的,還了得了!」何玉鳳也捂著嘴笑個不住,說道:「娘放心,我是再沒人搶的了,這屋裡的幾位老家兒,不差甚麼八面兒我都占下了!」   一時,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給鄧九公行禮,鄧九公也叫公子帶褚一官過來給安太太磕頭。將磕完了起來,褚大娘子大馬金刀兒的坐在那裡合他女婿說道:「還有舅母合親家媽得認親呢,勞動你再磕倆罷!」褚一官倒也會湊趣兒,爬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裡邊,有個張太太擋著出不去,只說得:「姑奶奶這個鬧法兒!」連忙摸著頭把兒還了個禮。張太太他也拜了一拜,說道:「這咱可就都有骨血兒管著咧,算一家子咧!」說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過那邊去,又拜了張老。   只這一陣亂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張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遞了個眼色,三個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說道:「我們承姐姐這樣親熱,今日也該服侍服侍姑奶奶了。」說著,便滿滿斟了一杯送過去。褚大娘子樂的一飲而盡。才得喝完,張姑娘又奉過一杯來,他便笑道:「你們就這樣輪流著灌我我也願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說道,又是一盅。他姊妹兩個才閃開,早見公子斟過了一個大杯來,他道:「這一大下子可不是頑兒的,還是那個小些兒的罷。」張姑娘一旁低聲說道:「好意思的?這麼大個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乾回他去?」這位娘子那好勝的脾氣兒有些合乃翁相似,便也接過來,一氣飲乾。登時吃得他杏眼微餳,桃腮添暈,一手擎著個空杯,一手指著公子,咬著牙,縱著鼻兒,笑容可掬的說道:「小舅爺子,擱著你就是了。」公子因父親在那邊,只笑著不敢多說,心裡卻想著了一句聖經賢傳,暗說:「怪道說是『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   只他四個這陣亂舞鶯花,慢講安、張二家兩雙老夫妻看著十分歡喜,一個鄧老頭兒直樂得話都沒了,只張著個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夠酒,酒夠口,酒到杯乾。一時主客幾個眼界裡無非樂境,耳輪中都是歡聲,便是那些服侍的人,無不一個個接耳交頭,頌揚歎賞。甚至那樓頭的更鼓,都覺籌添短漏;座上的燈花,也知笑展長眉。   只這席離別小宴,直把他幾個天理人情的人,彼此連絡了個合意同心,連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也給穿插了個套頭裹腦。那鄧九公直喝的眼睛有些黏糊糊的,舌頭有些硬橛橛的了,還在那裡左一杯右一盞的連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親明日起不來,誤了上路的吉時,好勸歹勸的攔了兩遍,他還吃了個封頂大杯,才盡歡而散。   一宿晚景提過。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車馱都是前兩天裝載妥當,自有他的伴當押著,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合那個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當,吃了些東西便要告辭。這等一般熱腸人,彼此廝混了許多天,怎生捨得?不必講,那褚大娘子拉拉這個,看看那個,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只那鄧九公一一的辭過眾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淚不住,勉強說道:「姑奶奶,師傅把你送到這等個人家兒來,師傅沒有甚麼惦記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記掛著師傅。」交代了這句話,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合你此一別,不知今生可得……」說到這裡,早已滿面淚痕,往下說不出來了。   幸而安老爺是個闊達人,說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暫別,不久便當歡聚。」他一手擦著眼淚,搖著頭道:「老弟,你這句話愚兄可有點兒信不及了。」安老爺道:「九哥,且莫講人生聚散無常,只你此番來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穩的。況且轉眼就是你九十大慶,小弟定要親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說給你作的那篇生傳帶去,當面請教。」他聽了這話,擦乾了眼淚,望著安老爺道:「老弟,你這話當真?」安老爺道:「小弟平生不敢輕諾,況在老哥哥跟前,豈肯失信?」他便一手拉著安老爺的手,一手指著天說道:「老弟,只你這一句話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幾年等著你。就是這樣,哥哥走了。」說著,他鬆了安老爺的手,頭也不回,帶了褚一官往外就走。這裡褚大娘子見他父親走了,也不好流連,只得辭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身,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廳才回。鄧九公站在大門外催著他女兒上了車,他隨後上車才走。   安老爺頭一天就差人在彰義門外三藐庵備下茶點,便也合公子送下去。走了約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小廟,早見褚一官圈馬回來,說:「他老人家要到廟裡磕個頭,也請二叔下來歇歇。」安老爺只得跟了他到廟前下車,看了看那廟門,寫著「三義廟」三個字。進去裡面只一層殿,原來是漢昭烈帝合關聖、張桓侯的香火。安老爺向來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閒不肯燒香拜廟,只有見了關聖帝君定要行禮。等鄧九公磕過頭,自己帶了公子也拜過神像。   那鄧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爺說道:「老弟,我曉得你定要遠遠的送我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還有張老大合老程師爺諸位候著呢,大概我們各行裡的親友也在那裡。老弟,你就送到那裡也不得久談。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終須別。』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還見得過這三位尊神,咱們就在這神聖面前一別。」安老爺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關帝菩薩看的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爺見他這樣說法,倒也不好相強。當下這邊父子兩個,那邊翁婿兩個,只得各各作別。一路出了廟門,大家道聲「珍重」,望著他車轔轔,馬蕭蕭,竟自長行去了。   書裡按下鄧九公這邊不提。卻說安老爺自他走後,便張羅張親家的搬家。他兩口兒擇吉搬過祠堂西邊那所新房去,一應家具安置得妥當。看了看,頭上頂的是瓦房,腳下踩的是磚地,嘴裡吃喝的是香片茶大米飯,渾身穿戴的是鍍金簪子綢面兒襖,老頭兒老婆兒已是萬分知足。依安老爺、安太太還要供茶供飯,他兩口兒再三苦辭。安老爺因有當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張金鳳那一百兩金子不曾動用,便叫他女兒送他作了養老之資。張老又是個善於經營居積的,弄得月間竟有數十串錢進門。他兩口兒卻仍照居鄉一般辛勤,撙節著過度,便覺著那日月從容之至。只是他兩個時常要過前面來看看望望,家裡卻短一個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爺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外面僱個不知根底的人來,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慣了,不肯才有幾文錢便學那小人乍富行逕,立刻就添些新花樣,鬧個跟班兒的。卻也正在為難。誰想事有湊巧,那燕北閒人又給他湊了兩個人來。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第七回書講得他當日帶著女兒要到京東投奔的那個親戚,正是那張太太娘家一個本家哥哥。這人姓詹,名典,他有個小名兒叫作光兒。他本是帶著家眷在京東一個糧行裡給人家管賬,就那裡養了個兒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歲,且是乖覺。詹典在京東一住十餘年,卻也賺得幾十兩銀子在腰裡。落後來因行裡換了東家,他就辭了出來,要想帶了老婆孩子回家,把這項銀子合張老置幾畝地伙種。   他那裡起身要回河南來,正是張老夫妻這裡帶了女兒要投京東去,路上彼此岔過去了,不曾遇著。及至到了家,正碰見荒旱之後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風霜,到家又傳染了時症,一病不起,嗚呼哀哉,死了。他妻子發送丈夫,也花了許多錢,再除了路上的盤纏,那幾兩銀子也就所剩無幾,只得權且帶了個十來歲的兒子勉強度日。這個當兒,見了從京裡回來的鄉親們,十個倒有八個講究說:「咱們這裡的張老實前去上京東投親,不想在半路招了個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現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聽得這話,想了想自己正在無依,孩子又小,便搭著河南小米子糧船上京,倒來投奔張老,想要找碗現成茶飯吃。從通州下船,一路問到這裡,恰好正在張老搬家的前兩天。安老爺、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給他留下,一舉兩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為」。你看他家總是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護?   閒話休提。卻說安老爺才把親家安頓的停妥,不兩日便是何小姐新滿月,因他沒個娘家,沒處住對月,這天便命他夫妻雙雙的到何公祠堂去行個禮。張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況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來便到東邊祠堂來預備代東。候安公子、何小姐行過了禮,就請到他家早飯,把女兒張姑娘也請過來。也買了些肉,宰了只雞,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個買一個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實實的田捨家風。三個人吃得一飽回來,晚間便是舅太太請過去。那時因褚大娘子起了身,騰出西耳房來,舅太太仍就搬過去,公子合金、玉姊妹便在那邊吃過晚飯,直到起更才過這邊來。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過了兩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裡無用的錫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歸著起來,依然把那槽碧紗櫥安好,分出裡外間。張姑娘是疊著精神要張羅這個姐姐,兩隻小腳兒哆哆哆哆的,帶了一班嬤嬤僕婦使婢,把鋪設貼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裡一樣。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過這邊臥房來,就把那張彈弓、那口寶刀掛在左右,又把那圓端硯擺在小照面前桌兒上,歸結了他三個一段美滿良緣的新奇佳話。何小姐也幫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個不了。他兩個彼此說一陣,怄一陣,笑一陣,一時真算得占盡兒女閨房之樂。   只可憐安公子經他兩個那日一激,早立了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志氣,要叫他姊妹看看我這安龍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鄧九公走後,忙忙的便把書房收拾出來,一個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聖賢苦磨。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來,金、玉姊妹連忙站起迎著讓坐。張姑娘問道:「你瞧,我給姐姐收拾的這屋子好不好?」公子裡外看了一遍,說:「好極,好極。偏勞之至!」   張姑娘道:「我們爬高下低的鬧了一天,虧你也不來幫個忙兒。本來姐姐的事情,罷咧,可怎麼敢勞動你呢!」公子道:「你這人怎麼這等不會說好話!非是我不來幫忙兒,要說這些掛畫焚香的風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兩個;我自承你兩個那番清誨之後,深悟出這些事最於用功有礙。所以古人說:『注蟲魚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這個用意。你且讓我一納頭紮在『子曰詩云』裡頭,等我果然把那個舉人進土騙到手,就鑄兩間金屋貯起你二位來,亦無不可。不強似今日的幫忙?」   金、玉姊妹兩個再不想那日一席話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歡喜。   何小姐便說道:「妹妹說的是頑兒話,其實還不是他們丫頭女人們拾掇的,我們兩個也只跟著攪了一陣。倒是他才說也要給我繡那麼一塊匾,掛在這臥房門上,你給想三個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說:「就用那屋的三個字就很好。」何小姐道:「這你可是塞責兒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卻就是小照上那『紅袖添香伴著書』的『伴』字。你兩個人,從此一位便可稱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稱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稱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們嫌我這風雅,這三方圖章也只好等後年春闈之後再講罷。」那金、玉姊妹兩個聽了,也深服他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過了幾日,張姑娘閒中果然照樣給何小姐繡了「伴香室」三個字,裝滿好了,掛在他臥房門上。此是後話。   即說這晚他三個在何小姐這邊談了這一番,那天也就將近三鼓。張姑娘站起來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覺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許你空身走,我要煩你順帶公文一角。」張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掙著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掙不脫。只得向何小姐耳邊說了句話,何小姐這才放手,說:「滑再滑不過你了,也不知真話喲,也不知賺人呢。」   張姑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要這樣賺姐姐,說頑兒話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個心了麼?」他說完這話,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來說:「等我索興把今日的事情張羅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盞燈拿起來,剪了剪蠟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說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還是我送二位賀新居。」說著,便拿著燈前面照著,往臥房裡引,他兩個也只得笑吟吟的隨他進去。只見他把燈放臥房裡桌兒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許再鬧到搬磟碡那兒咧!」何小姐聽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後合,只趕著要擰他的嘴,他早一溜煙過西間去了。   安公子看了這番光景,心裡暗說:「我依他兩個的話,才用了幾日的功,他兩個果然就這等歡天喜地起來。然則他兩個那天講的,只要我一意讀書,無論怎樣都是甘心情願的,這句話真真是出於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個扭頭彆項,一個淚眼愁眉,人生到此,還有何意味!」只他這等一想,那發奮用功的心益發加了一倍,卻又著點兒書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龍媒經師傅合我講了半世的《論語》,直到今日,看了你姊妹兩個,才得明白『《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書是怎的個講法!」這正是:   春風時雨同沾化,絳帳應輸錦帳多。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

  這書雖說是種消閒筆墨,無當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畫家畫樹,本榦枝節,次第穿插,佈置了當,仍須絢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書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龍媒、金玉姊妹,其榦也,皆正文也。鄧家父女、張老夫妻、佟舅太太諸人,其枝節也,皆旁文也。這班人自開卷第一回直寫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佈置妥貼,自然還須加一番烘托絢染,才完得這一篇造因結果的文章。這個因原從安水心先生身上造來,這個果一定還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結去。這回書便要表到安老爺。   卻說安老爺自從那年中了進士,用了個榜下知縣,這其間過了三個年頭,經了無限滄桑,費了無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離離奇奇的事撥弄清楚,得個心靜身閒,理會到自己身上的正務。理會到此,第一件關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這日正遇無事,便要當面囑咐他一番,再給他定出個功課來,好叫他依課程功準備來年鄉試。當下叫一聲「玉格」,見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這孩子近來竟慌得有些外務了。這幾天只一叫他總不見他在這裡,難道一個成人的人了,還只管終日猥獕在自己屋裡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這幾句說話,聽去未免覺得在兒子跟前有些督責過嚴。為人子者,冬溫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請席請衽,也有個一定的儀節。難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沒日夜的寸步不離左右不成?卻不知這安老爺另有一段說不出來的心事。原來他因為自己辛苦一生,遭際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這個兒子還可以造就,便想要指著這個兒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骯髒氣。也深愁他天分過高,未免聰明有餘,沉著不足。   又恰恰的在個「有妻子則慕妻子」的時候,一時兩美並收,難保不為著「翠帷錦帳兩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   老爺此時正在滿腔的詩禮庭訓,待教導兒子一番,不想叫了一聲,偏偏的不見公子「趨而過庭」。便覺得有些拂意。   太太見老爺提著公子不大歡喜,才待著人去叫他,又慮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裡,一時找了來,正觸在老爺氣頭兒上,難免受場申飭,只說了句:「他方才還在這裡來著,此時想是作甚麼去了。」他老夫妻一邊教,一邊養,卻都是疼兒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這番苦心,偶然閒中一問一答,恰恰的被一個旁不相干的有心人聽見了,倒著實的在那裡關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話。   「朝中有人好作官」這句話,列公切莫把他誤認作植黨營私一邊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裡都是一團人情天理,凡是國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癢相關,大臣有個聞見,便訓誡屬官;末吏有個知識,便規諫上憲,一堂和氣,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宮無限宵旰之勞,暗中還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氣!你道這話與這段書甚麼相干?   從來說家國一體,地雖不同,理則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個得用的大丫頭長姐兒。   卻說這日當安老爺、安太太說話的時節,那長姐兒正在一旁伺候。他聽得老爺、太太這番話,一時便想到生怕老爺為著大爺動氣,太太看著大爺心疼;大爺受了老爺的教導,臉上下不來,看著太太的憐惜,心裡過不去;兩位奶奶既不敢勸老爺,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當著人周旋大爺。「這個當兒,像我這個樣兒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個天良來多句話兒,人家主兒不是花著錢糧米白養活奴才嗎?」想到這裡,他便搭讪著過來,看了看唾沫盒兒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兒,一溜煙出了上屋後門,繞到大爺的後窗戶跟前,悄悄的叫了聲「大奶奶」,又問道:「大爺在屋裡沒有?」   張金鳳正在那裡給公公做年下戴的帽頭兒片兒,何小姐這些細針線雖來不及,近來也頗動個針線,在那裡學著給婆婆作豎領兒。這個當兒,針是弄丟了一枚了,線是揪折了兩條了。他姊妹正在一頭說笑,一頭作活,聽得是長姐兒的聲音,便問說:「是長姐姐嗎?大爺沒在屋裡,你進來坐坐兒不則?」他道:「奴才不進去了。老爺那裡嗔著大爺總不在跟前兒呢,得虧太太給遮掩過去了。大爺上那兒去了?二位奶奶打發個人兒告訴一聲兒去罷,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應一聲兒。」他說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個唾沫盒兒,照舊回到上房來伺候。金、玉姊妹兩個便也放下活計,到公婆跟前來。   太太見了他倆個,便問:「玉格竟在家裡作甚麼呢?」何小姐答道:「沒在屋裡。」安老爺便皺眉蹙眼的問道:「那裡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書房裡呢罷。」安老爺道:「那書房自從騰給鄧九公住了,這一向那些書還不曾歸著清楚,亂騰騰的,他一個人紮在那裡作甚麼?」何小姐道:「早收拾出來了。從九公沒走的時候他就說:『等這位老人家走後,騰出地方兒來,我可得靜一靜兒了。』及至送了九公回來,連第二天也等不得,換上衣裳,就帶著小子們收拾了半夜。」   安老爺聽到這句,便有些色霽。何小姐又搭讪著往下說道:「媳婦們還笑他說:『何必忙在這一刻?』他說:『你們不懂。自從父親出去這蕩,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業,倒吃了許多辛苦,賠了若干銀錢。通共算起來,這一蕩不是去作官,竟是為了你我三個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難道你我作兒女的還忍得看著老人家再去苦掙了來養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著收拾出書房來,從明日起,便要先合你兩個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嗎呀?又怎麼不零不搭的單告一年半的假呢?」張姑娘接口道:「媳婦們也是這等問他,他說:『這一年半裡頭,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兩個的事,甚麼也不用來攪我。外面的一切酒席應酬,我打算可辭就辭,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盡這一年半的工夫,打疊精神,認真用用功,先把那舉人進士弄到手裡,請二位老人家喜歡喜歡再講。』」安老爺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學力福命,敢說這等狂妄的滿話!」安太太道:「這可就叫作『小馬兒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著陪笑道:「婆婆只這等說,還沒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大媽媽似的那個樣兒呢,盤著腿兒,繃著臉兒,下巴頦兒底下又沒甚麼,可盡著伸著三個指頭在那兒綹鬍子似的不住手的綹。媳婦們兩個只說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著常來伺候伺候』,只這句,就教導起來了,問著媳婦們說:『要你兩個作甚麼的?此後我在書房裡,父母跟前正要你兩個隨時替我留心。便是你兩個也難得患難裡結成因緣,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裡的大小事兒,正該趁這年紀學著作起來,也好省一省母親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麼要使換我的去處,你們卻不可拘泥我這話,只管著人告訴我去。』說的媳婦們像倆傻子,又像倆三歲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聽一句答應他一句。此時公公要有甚麼話吩咐他,媳婦叫人書房裡叫去。」   安老爺方才問這話的時節,本是一臉的怒容,及至聽了兩個媳婦這段話,知道這個兒子不但能夠不為情慾所累,並且還能體貼出自己這番苦心來,不禁喜出望外,說道:「不信我們這個傻哥兒竟有這股子橫勁!」張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說了這話,天天兒比個走遠道兒的還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來,慌著忙著漱漱口洗洗臉就走,連個辮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見他這些日子早上請安總是從外頭進來?」安老爺只喜得不住點頭,因向太太道:「這小子果能如此,其實叫人可疼!」   列公請看,普天下的婦道,第一件開心的事,無過丈夫當著他的面贊他自己養的兒子。安太太方才見老爺說公子慌的有些外務,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動氣,兒子吃虧;不想兩個媳婦這一圓和,老爺又這一誇獎,況且安老爺向日的方正脾氣,從不聽得他輕易誇一句兒子的,今日忽然這樣談起來,歡喜得老夫妻之間太太也合老爺鬧了個「禮行科」,說道:「這還不是老爺平日教導的好處!」因又望倆媳婦說道:「他這股子橫勁,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來喲,還是你們倆逼得懶驢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裡是只管這等說,其實心裡是因兒子疼媳婦的話。那知這句話倒說著了!那位打算詩酒風流的公子,何嘗不是被他姊妹兩個一席話,生生的把個懶驢子逼上了磨了呢!然雖如此,卻也不可小看了這個懶驢子。假如你無論怎麼樣想著方法兒逼他上磨,他是一個勁兒的屎溺多,坐著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麼法兒?只是安老爺那樣厚德載福的人,怎的會有恁般的兒子?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這日正在書房裡溫習舊業,坐到晌午,兩位大奶奶給送出來滾熱的燒餅,又是一大碟炒肉燉疙瘩片兒,一碟兒風肉,一小銚兒粳米粥。恰好他讀文章讀得有些心裡發空,正用得著,便拿起筷子來揀了幾片風肉夾上。才咬了一口,聽得父親叫,登時想起「父召無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之,走而不趨」的這幾句《禮記》來,便連忙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嗻。」扔下筷子,把嘴裡嚼的那口餑餑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來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逕的走到上房來。   老爺一見,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罷了,不必了。我叫你原為今日消閒,想到明年鄉試,要催你用起功來。方才聽得兩個媳婦說,你自己已經理會到此,這更好了。只是你現在的功課打算怎的個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讀幾天文章,再作一兩篇文章,且斂斂心思,熟熟筆路。」安老爺道:「是便是了,只這功課不是從這裡作起。制藝這一道,雖說是個騙功名的學業。若經義不精,史事不孰,縱然文章作的錦簇花團,終為無本之學。你的書雖說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見你是個成人之學,也就不肯照小學生一般教你背誦,將來用著他時,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餘』讀書,趁眼前這殘冬長夜,正好把書理一理,再動手作文章不遲。讀的文章,有我給你選的那三十篇啟、禎,二十篇近科闈墨,簡煉揣摩,足夠了,不必貪多。倒是這理書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獵一過。從明日起,給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讀過的十三部經書,以至《論》、《孟》都給我理出來。論不定我要叫你當著兩個媳婦背的,小心當場出醜!」公子自然是聽一句應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邊是期望兒子,一邊是關切夫婿,覺得有老爺這幾句溫詞嚴諭更可勉勵他一番。   不想這話那個長姐兒聽見,心裡倒不甚許可了。他暗暗的納悶道:「喲!這麼些書,也不知有多少本兒,二十天的工夫,一個人兒那兒念的過來呀?這要累著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樣高明的嚴父,地樣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兒般水晶也似的一對佳人守著,還怕體貼不出這個賢郎、這位快婿的?念的過來念不過來,累的著累不著,干卿何事?卻要梅香來說勾當!豈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見信,只看孟子合告子兩個人抬了半生的硬槓,抬到頭來,也不過一個道得個「食色性也」,一個道得個「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   閒話休提。卻說安老爺吩咐完了公子這話,便合太太說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裡第一樁事,第二樁便是我家的家計。我家雖不寬餘,也還可以勉強溫飽;都因我無端的官興發作,幾乎弄得家破人亡。還仗天祖之靈,才幸而作了個失馬塞翁,如今要再去學那下車馮婦,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計,此後『衣食』兩個字,卻不可不早為之計。這樁事又苦於正是我的尺有所短,這些年就全仗太太。話雖如此,難道巧媳婦還作得出沒米的粥來不成?我想理財之道,大約總不外乎『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這番道理。為今之計,必須及早把我家這些無用的冗人去一去,無益的繁費省一省,此後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飯,絮襖布衣,這才是個久遠之計。趁今日你我消閒,兒媳輩又齊集在此,何不大家計議起來?」   太太道:「老爺這話慮得很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就只這話說著容易,作起來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說,我家這幾個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輩子手裡留下的,去了,一時又叫他們到那兒去?就是這幾個僱工兒人,這麼個大地方兒,也得這些人才照應的過來。講到煩費,第一,老爺是不枉花錢的;就是玉格這麼大了,連出去逛個廟聽個戲都不會。   此外,老爺想,咱們家除了過日子之外,還有甚麼煩費的地方兒嗎?就勉勉強強的摳搜些出來,這個局面可就不像樣兒了!至於大家的穿的戴的東西,都是現成兒的,並不是眼下得用錢現置,難道此時倒棄了這個,另去置絮襖布衣不成?老爺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   安老爺雖是研經鑄史的通品,卻是個秤薪量水的外行。聽了這話,不惟是個至理,並且是個實情,早低下頭去發起悶來,為起難來。半日,說道:「這等講,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   太太道:「老爺別著急,我心裡也慮了不是一天兒了。但是這話要合我們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書,沒的倒把人攪糊塗了。倒是我娘兒三個前日說閒話兒,倆媳婦說了個主意,我聽著竟很有點理兒。左右閒著沒事,老爺為甚麼不叫他們說說?老爺聽著可行不可行。萬一可行,或者他們說的有甚麼不是的地方,老爺再給他們駁正駁正,我覺著那倒是個正經主意。」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他們都坐下,慢慢的講。」安老爺是有舊規矩的,但是賜兒媳坐,那些丫鬟們便搬過三張小矮凳兒來,也分個上下手,他三個便斜簽著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這個禮節,我說書的先以為然。何也呢?往往見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禮重於情,久之,情為禮制,父子便難免有個不達之衷,姑媳也就難免有個難伸之隱,也是居家一個大病。   何如他家這等婦子家人聯為一體,豈不得些天倫樂趣?至於那燕北閒人著這段書,大約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他想是算計到何玉鳳、張金鳳兩個人四隻小腳兒,通共湊起來不夠營造尺一尺零,要叫他站著商量完了這樁事,那腳後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當下安老爺見兒媳兩旁侍坐,便問道:「你們是怎麼個見識?『盍各言爾志』呢!」何小姐先說道:「媳婦們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閒話提到我家家計,偶然說到這句話。其實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婦們兩個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時也不敢說滿了,還得請示公婆。媳婦在那邊跟舅母住著的時候,便聽得圍著這莊園都是我家的地,那時候聽著,覺得離自己的心遠,止當閒話兒聽過去了。及至過來,請示婆婆,才知道這地年終只進二百幾十兩銀子的租子,問到這個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請示公公,果然的這等一塊大地,怎的只進這些須租子?我家這地到底有多少頃畝?」   安老爺見問,先「阿嗳」了一聲,說:「這句話竟被你兩個把我問倒了。這項地原是我家祖上從龍進關的時候占的一塊老圈地,當日大的很呢!南北下裡,南邊對著我家莊門那座山的山陽裡,有一片楓樹林子,那地方兒叫作紅葉村,從那裡起,直到莊後我合你說過的那個元武廟止;東西下裡,盡西頭兒有個大葦塘,那地方叫作葦灘,又叫作尾塘,從那裡起,直到東邊亢家村我那座青櫳橋。這方圓一片大地方,當日都是我家的,自從到我手裡,便憑莊頭年終交這幾兩租銀,聽說當年再多二十餘倍還不止。大概從占過來的時候便有隱瞞下的,失迷掉的,甚至從前家人莊頭的詭弊,暗中盜典的都有。這話連我也只聽得說。」   何小姐道:「只不知這老圈地,我家可有個甚麼執照兒沒有?」安老爺說:「怎的沒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頒龍票,那上面東西南北的四至都開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論頃畝,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種這塊地的多少上計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頃數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說了。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著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來,憑著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麼人手裡;查出下落來,如果是失迷的、隱瞞的,怎能便由他隱瞞、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從寬了。即或其中有莊頭盜典出去的,我們既有印契在手裡,無論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來的;如果典價無多,拿著銀子照價取回來,不合他計較長短,也就是我家從寬了。這等一辦,又加增了進項,又恢復了舊產,豈不是好?況且這地又不隔著三五百里,都圍著家門口兒,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數會多出來還定不得呢!」   張姑娘道:「我姐姐這話說的可真不錯!我到了咱們家這一年多,聽了聽京裡置地,敢則合外省不同;止知合著地價計算租子,再不想這一畝地有多大出息兒。就拿高粱一項講,除了高粱粒兒算莊稼,高粱苗兒就是笤帚,高粱稈兒就是秫秸,剝下皮兒來就織席作囤,剝下秸檔兒來就插燈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燒,可是家家兒用得著的,到了鄉下,連那葉子也不白扔。那一樁不是利息?合在一處,便是一畝地的租子數兒。就讓刨除佃戶的人工飯食、牲口口糧去,只怕也不止這幾兩銀子。」   安老爺靜聽了半日,向太太說道:「太太,你聽他兩個這段話,你我竟聞所未聞。」安太太道:「不然我為甚麼說他們說的有點理兒呢。」安老爺道:「我只不解,算你兩個都認真讀過幾年書,應該粗知些文義罷了,怎的便貫通到此?這卻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說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個務農人家;到了媳婦,深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這個,耳朵聽的是這個,便合那些村婆兒村姑兒講些閒話兒,也無非這個。媳婦們兩個本是公婆特地娶來的一個『南山裡的』、一個『北村裡的』,怎的會不懂呢?」安老夫妻聽了這話,益加歡喜。   安老爺便說道:「話雖如此,也虧你兩個事事留心。只是要清這項地,也須費我無限精神。便說弄清了,果然有些莊頭私下典出去的,此時又那裡打算這許多地價?」公子聽到這裡,便站起來稟道:「現放著鄧九大爺給玉鳳姑娘幫箱的那分東西呢。」   老爺道:「喂,那原是他師傅因他娘家沒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該留著他自己添補使用,才不負人家這番美意。怎的作這項用起來?」公子又回道:「他兩個現在的服食器用都經父母操心,賞得齊全。既沒可添補的地方,月間又有照例的月費,及至有個額外用錢的去處,還是合父母討,他自己還用添補些甚麼?自然該把這項進奉了父母,作這棟正務才是。」說著,便跪了一跪,說:「務必請父母賞收。」   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婦兒的東西,怎嗎用你來這麼獻勤兒呀!」安太太這句話,可招出他先天的一點兒書毒來了,笑道:「回母親,那是他的,連他還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禮》:『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這等講起來,那又是他的?何況此舉本是出於媳婦玉鳳自己的意思,並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鳳媳婦也所見略同。不過這話理應兒子代他們稟白,才合著倡隨的道理。」   安太太道:「阿哥,你別怄我!你只合我簡簡捷捷的說話,這也值得說了沒三句話又背上這麼大車書!」誰知他這車書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點頭道:「這話太太自然該聽不明白,然而卻正是婦道應曉得的。那《內則》有云:『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於舅姑。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這篇書正所以補《曲禮》之不足。玉格這話卻是他讀書見道的地方。」   金、玉姊妹見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齊說道:「這項金銀現在既白放著,況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讓玉郎明年就中舉人、後年就中進士,離奉養父母、養活這一家也還遠著的呢。這個當兒,正是我家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兒。何況我家又本是個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後日用有個不足,自然還得從這項裡添補著使。與其等到幾年兒之後零星添補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時就這項上定個望長久遠的主意,免得日後打算。如果辦得有個成局,不惟現在的日用夠了,便是將來的子孫也進則可仕,退亦可農。這話不知公婆想著怎麼樣?」   安老爺聽了,連連點首說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說了這句,又低著頭尋思了半晌,說道:「還有一節難處。果然照這話辦起來,自然要辦個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卻得個專門行家,我是遜謝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這幾個家人,也沒個能的,豈不是依然由著那班莊頭撥弄?」   公子道:「這樁事兒子倒看准了一個人,就是我家這葉通便弄得來。」安老爺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認得兩個字,使著比個尋常小廝清楚些,這些事他竟弄得來嗎?」公子道:「不但會,並且精。兒子又怎的曉得?因見我丈人常合他一處講究,我丈人拿著本《九章算法》,問他幾塊怎樣畸零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幾塊若干長短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他拿著面算盤空手算著,竟絲毫不錯。及至他問我丈人多少地應收多少高粱、麥子、穀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盤,說的數目卻又合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兩熟,怎的分少聚多,連那堆垛平尖都說的出來。據我看起來,大約一邊是從核算來的,一邊是從閱歷來的。只我聽著,覺得比作《夏後氏五十而貢》的那章考據題還難些。」   安老爺歎道:「如我父子,正所謂『不知稼穡艱難』者也,對之得無少愧!」   公子原是說自己不通庶務,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謙尊而光」起來,一時極力要斡旋這句話,便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便是大聖人也道得個『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安老爺聽了,便正色道:「這兩句書講錯了,不是這等講法。吾夫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兩句話,正是『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鐵板注腳。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沒處發泄,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這樊遲是話不問,偏偏的要『請學稼』『請學圃』起來,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桀溺的一路,倘然這班門弟子都要這等起來,如蒼生何?所以才對症下藥,合他講那『上好禮』的三句。這兩個『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農老圃一樣』講,不得作『我不及老農老圃』講;合著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聖人口氣。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的那個『時』字,可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說的出來的?」   安太太聽了聽,事情不曾說出眉目,他賢喬梓又講起書來了,便道:「這不是嗎?人家媳婦兒在這裡說正經的,老爺又鬧到孔夫子上去了。--這都是玉格惹出來的。」安老爺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裡還尋得出個正經來?」太太可真被這位老爺怄得受不得了,說:「老爺,咱們爺兒們娘兒們現在商量的是吃飽飯,那位孔夫子但凡有個吃飽飯的正經主意,怎的週遊列國的時候,半道兒會斷了一頓兒,拿著升兒糴不出升米來呢?這難道不是老爺講給我們聽的嗎?」   安老爺道:「此正所謂『君子固窮』,又『浮海』『居夷』,所以發此浩歎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說道:「是了,是了,無論怎麼著罷,算我們明白了就完了!老爺此時只細想想,倆媳婦這話是不是?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爺還有個甚麼駁正指示的,索性就把這話商量定規了。」   安老爺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兩個既有這番志向,又說的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這樁事責成他兩個辦起來,才是個累矩之道。此時豈可誤會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兩句話,轉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喲,我是猶疑這倆小人兒擔不起這麼大事來喲!」   老爺道:「喂,『赤也為之小,熟能為之大?』不必猶疑。」   說完,便吩咐公子道:「至於你講的那項金銀,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來,你只曉得那『子婦無私貨』為通論,可知『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尤為論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決,不須再議。」因又回頭向太太說道:「我倒還有一說,我往往見人到老來,把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裡,不肯交給兒孫,我頗笑他不達。細想起來,大約他那不達也有兩般苦楚,一般苦的是養著個不肖的子孫,先慮到把我一生艱難創造而來的,由他任意揮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貧苦,還得重新顧贍他的吃穿;一般苦的是養著個好子孫,又慮他雖有養志的孝心,我卻無自立的恒產,便算我假作癡聾,也得刻刻憐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這舊業恢復回來,大約足夠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們有個心力不足了。再看這三個孩子的居心行事,還會胡亂揮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這份家交給兩個媳婦掌管。兩個人之中,玉鳳媳婦是個明決氣象,便叫他支應門庭;金鳳媳婦是個細膩風光,便叫他料量鹽米。我老夫妻只替他們出個主意兒,支個嘴兒,騰出我來,也好趁著這未錮的聰明,再補讀幾行未讀之書。果有餘暇,便任我流覽林泉,寄情詩酒。太太無事,也好帶上個眼鏡兒,叼袋煙兒,看個牌兒,充個老太太兒,償一償這許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卻教他一意用功,勉圖上進。豈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見老爺說的這等高興,益加歡喜,便道:「我想著也是這樣。老爺既這樣說,好極了。」因望著兩個媳婦笑道:「我再沒想到我熬了半輩子,直熬到你們倆進了門,我這鬥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這話暫且按下不表。卻說張太太自從搬出去之後,每日家裡吃過早飯便進來照料照料,遇著安老爺不在裡頭,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閒話,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這日進來,正值安老爺在家,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見舅太太正在那裡帶了兩個嬤嬤張羅他姐妹過冬的裡衣兒,他也就幫著作起來。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他樂得借他醒醒脾兒,解解悶兒,便合他一面料理針線,一面高談闊論起來。兩個人雖不同道,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飯的意思。作了會子,見天不早了,便收了活過這邊來。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門,順著游廊過了鑽山門兒,將走到窗跟前,恰好聽得安太太說到「鬥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話,舅太太便接聲道:「怎麼著?鬥牌會奉了明文咧?好哇!這可是日頭打西出來了。姑太太快告訴我聽聽。」一面說著,進了上房。   安老夫妻二位連忙起身讓坐,便把合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們的家務,我只問鬥牌。你們要談家務,別耽擱你們,我們到妞妞屋裡去。」安老爺是位不苟言的,便道:「這話何來?我家的家務又幾時避過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爺理他呢,他自來是這麼女生外向!」   安老爺道:「阿,你姑嫂兩個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當著兩個媳婦還是這等頑皮!」舅太太道:「姑老爺不用管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像你那開口就是『詩云』,閉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爺聽,人家自己願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叫我們親家評一評,咱們倆倒底誰比誰大?真個的,十七的養了十八的了!」從來「入行三日無劣把」,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合舅太太一處盤桓,也練出嘴皮子來了,便呵可的笑道:「可是人家說的咧!」舅太太生怕說出「燒火的養了當家的」這句下文,可就太不雅馴了,幸而不是這句。只聽他說道:「這可成了人家說的甚麼行子『搖車兒裡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咧!」舅太太急的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著罷!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安老爺只說得個:「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   這裡頭金、玉姊妹兩個人是憋著一肚子的正經話不曾說完,被這一岔,又怕將來作書的燕北閒人寫到這裡逗不上這個卯筍兒,良久,忍住笑,接著回公婆道:「方才的話,公婆既都以為可行,交給媳婦們商量去,這事竟靠媳婦們兩個也弄不成。第一,這踏勘丈量的事,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得合公婆討幾個人。第二,有了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那不依然得公婆操心嗎?要說竟在媳婦屋裡辦,也不合體統。況且寫寫算算,以至那些冊簿串票,也得歸著在一處,得斟酌個公所地方。第三,事情辦得有些眉目,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過了,得立下個一定章程。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討個教導。」只這句話,又把他尊翁的史學招出來了,便向兩個媳婦說道:「你兩個須聽我說,凡是決大計議大事,不可不師古,不可過泥古。你兩個切切不可拘定了《左傳》上的『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這兩句話。那晉太於申生原是處在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如今我家是一團天理人情,何須顧慮及此?稟命是你們的禮,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我合你們說句要言不煩的話:『閫以外將軍制之。』你們還有甚麼為難的不成?」   他姊妹兩個才笑著答應下來。   舅太太聽了半日,問著他姊妹道:「這個話,你們姐兒倆竟會明白了?難道這個甚麼『左傳』『右傳』的,你們也會轉轉清楚了嗎?」他姊妹道:「書上的話卻不得懂,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舅太太繃著臉兒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倆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算贏定了!」大家聽了這話,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個不懂,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便問道:「這話怎的個講法?」   舅太太道:「姑老爺不懂啊,等我講給你聽。有這麼一個人,下得一盤稀臭的臭象棋。見棋就下,每下必輸。沒奈何,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著他,在旁邊支著兒。那下高棋的先囑咐他說:『支著兒容易,只不好當著人直說出來,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我只說句亞謎兒,你依了我的話走,再不得輸了。』這下臭棋的大樂。兩個人一同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盤。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那家兒就安了個當頭炮,他又把左邊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裡安了個車。下來下去,人家的馬也過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掛角將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來,老將兒是躲不出去,一時沒了主意,只望著那支著兒的。但聽那支著兒說道:『一桿長槍。』一連說了幾遍,他沒懂,又輸了。回來就埋怨那支著兒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樣一個高著兒,你不聽我的話,怎的倒埋怨我?』他說:『你何曾支著兒來著?』那人道:『難道方才我沒叫你走那步馬麼?』他道:『何曾有這話?』那人急了,說道:『你豈不聞:一桿長槍,通天徹地,地下無人事不成,城裡大姐去燒香,鄉裡娘,娘長爺短,短長捷徑,敬德打朝,朝天鐙,鐙裡藏身,身家清白,白面潘安,安安送米,米麵油鹽,閻洞賓,賓鴻捎書雁南飛,飛虎劉慶,慶八十,十個麻子九個俏,俏冤家,家家觀世音,因風吹火,火燒戰船,船頭借箭,箭對狼牙,牙牀上睡著個小妖精,精靈古怪,怪頭怪腦,惱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眾弟兄,兄寬弟忍,忍心害理,理應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後院兒裡種著棵枇杷樹,枇杷樹的葉子像個驢耳朵,是個驢子就能下馬。你要早聽了我的話,把左手閒著的那個馬別住象眼,垫上他那個掛角將,到底對挪了一步棋,怎得會就輸?你明白了沒有?』那下臭棋的低頭想了半天,說:『明白可明白了,我寧可輸了都使得,實在不能跟著你:二韃子吃螺螄--繞這麼大彎兒!再不想姑老爺你這麼個大彎兒,你家倆孩子竟會繞過來了!這要下起象棋來,有個不贏的嗎?」   大家聽他數了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說完了,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聲,跑出去了。張姑娘是笑得站不住,躲到裡間屋裡,伏在炕桌兒上笑去。何小姐閃在一架穿衣鏡旁邊,笑得肚腸子疼,只把一隻手扶著鏡子,一隻手拄著助條。安老爺此時也不禁大笑不止,嘴裡只說:「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笑到極處,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卻拍在一個茶盤上,拍翻了碗,潑了一桌子茶,順著桌邊流下來。他怕濕了衣裳,連忙站起來一躲,不防他愛的一個小哈巴狗兒正在腳踏底下爬著,一腳正踹在狗爪子上,把個狗踹得蹱蹱成一團兒。這個當兒,舅太太只管背了這麼一大套,張親家太太是一個字兒不曾聽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甚麼,他只望著發怔,及至聽見那個狗蹱蹱,又見長姐兒抱在懷裡給他揉爪子,張太太才問道:「咱兒咧?不是轉了腰子咧?」恰巧張姑娘忍著笑過來要合何小姐說話,見他把隻手拄著肋叉窩,便問:「姐姐,不是岔了氣了?」忽然聽他母親沒頭沒腦的問了這句,便笑道:「媽,這是怎麼了?人家姐姐一個人麼,也有會轉了腰子的?」這個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來。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裡還笑得喘不過氣兒來,只拿著條小手巾兒不住的擦眼淚。舅太太只沒事人兒似的說道:「也沒見我們這位姑太太,一句話也值得笑的這麼著!」張太太道:「他鐵是又笑我呢?」安太太聽了,忍不住又笑起來,直笑得皺著個眉,握著胸口,連連擺著一隻手說:「我笑的不是這個,我笑的是我自己心裡的事!」兒子、媳婦見這樣子,只圍著打聽母親婆婆笑甚麼,太太是笑著說不出來。安老爺一旁坐著斷憋不住了,自己說道:「你們三個不用問了,等我告訴你們罷。我上頭還有你一位大大爺,他從小兒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時候的小名兒就叫作二韃子。你舅母這個笑話兒說對了景了。這個老故事兒,眼前除了你母親合你舅母,大約沒第三個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婦丫頭們聽了,只管不敢笑,也由不得轟堂大笑起來。虧得這陣轟堂大笑,才把這位老爺的一肚子酸文熏回去了。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留親家太太吃過晚飯才去。   話休絮煩。卻說安公子自此一意溫習舊業。金、玉姊妹兩個閒中把清理地畝這樁事商量停妥。便請示明白公婆,先派個張進寶作了個坐莊總辦,派了晉升、梁材、華忠、戴勤四個分頭丈量地段,派了葉通合算頃畝造具冊檔。又請安老爺親自過去請定張親家老爺照料稽查,凡是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點。張老起初也世故著辭了一辭,怎奈安老爺再三懇求,他又是個誠實人,算了算,也樂得作樁事兒,既幫助了親戚,又不拋荒歲月,便一口應承。他姊妹見人安插妥了,便把東院倒座的東間收拾出來,作了個公所。窗戶上安了兩扇玻璃屜子,凡有家人們回話,都到窗前伺候。他兩個便在臨窗居中安了張桌子,對面坐下,隔窗問話。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請張親家老爺進來商辦。一切安置齊備,然後才請過張親家老爺來,並把那班家人傳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爺頭兩天已經把這話吩咐過眾人,到這日止冠冕堂皇曉諭了幾句,便說道:「這話我前日都告訴明白你們了,至於這樁事的辦法,我都責承了你兩位大奶奶。」隨又向金、玉姊妹說:「你們再詳詳細細的囑咐他眾人一遍。」兩個人得了公公的話,答應了一聲,何小姐便先開口道:「其實公公既吩咐過了他們,可以不須媳婦們再說。但是既承公婆把家裡這麼一件要緊點兒的事,放心交給媳婦們倆小孩子帶著他們辦,有幾句話自然得交代在頭裡好。」說著,一扭臉,便望著眾人說道:「你們可把我這話聽明白了。」   張進寶先沉著嗓子答應了聲:「嗻!」何小姐便吩咐道:「張爹,你是第一個平日的不欺主兒不辭辛苦的,不用我們囑咐,我倒要囑咐你不必過於辛苦。為甚麼呢?老爺既派你作個總辦,這個歲數兒,不必天天跟著他們跑,只他眾人撥弄不開的地方,親自到一到,再嘴碎一點兒,精神週到一點兒,就有在裡頭了。到了華忠、戴勤兩個奶公,老爺所以派你們的意思,卻為平日看著你兩個一個耿直、一個勤謹起見,並不是因為一個是大爺的嬤嬤爹,一個是我的嬤嬤爹,必該派出來的;就算為這個,你兩個可比別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講到晉升、梁材,也是家裡兩三輩子的家人。就是葉通,受老爺、太太的恩典日子浅,主兒的性情,家裡的規矩,想來也該知道。此時你們該是怎麼盡心,怎麼竭力,怎麼別偷懶,怎麼別撒謊,這些散話我都不合你們絮叨。如今得先把這樁事的從那裡下手,從那裡收功,說給你們。   「第一,這樁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個畏難的心。這個樣兒的冷天,主兒地炕手爐的圍著還嫌冷,卻叫你們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豈不顯得不體下情些?然而沒法兒。要不趁這地閒著的時候丈量,轉眼春暖農忙,緊接著青苗在地,就沒了丈量的日子了。限你們明日後日兩天傳齊了那些莊頭,把這話告訴明白了他們,接著就查起來。第二,不可先存一個省事的心。查起來,你們四個人斷不許分開。我豈不知把你們四個分作四路查著省事些?無如這丈量的事斷不是一個人照料得過來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著莊頭怎麼說怎麼好,不如不查了。你們查的時候,那怕三五畝地、一兩家佃戶也罷,總是你們四個同著葉通帶著承管的莊頭,眼同著查。從莊頭手裡起佃戶花名,從佃戶名下查畝數,從畝數裡頭查租價,歸進來核總。第三,不可存一個含混的心。查的時候,人不許分;查過之後,地可得分。如莊稼地是一項,菜園子是一項,果木莊子是一項,棉花地一是項,葦子地是一項,某項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這裡頭還得分出個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窪,將來才分得出收成分數。還得他們指明白了,那是額租地,那是養贍地,那是划利地。這又為甚麼呢?假如把好地都盡莊頭佃戶占了,是壞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額租,這卻使不得。一總查明白了,聽上頭分派。此外,查到盜典出去的地,莊頭佃戶既不屬我家管,可得防他個不服。你們查,這事便得責成給張爹了,先告訴明白他說:『這地我們眼下就要贖的,此時查明白了,日後莊佃一概不動;不然,等贖回來,我家卻要另自派人招佃。』這話講在頭裡,他大約也沒個不服查的理。如果裡頭有個嚼牙的,他也不過是個人罷咧,我又有甚麼見不得他的呢?只管帶來見我。   「你們果真照我這話辦出個眉目來,現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實了,兩下裡一擠,那失謎的也失謎不了了,隱瞞的也隱瞞不住了,這件事可就算大功告成了。此後再要查出個遺漏,可就是你們幾個人的事了。此時你們且打地去。至於將來怎的個撥地,怎的個分段,怎的個招佃,怎的個議租,此時定法不是法,你們再聽老爺、太太的吩咐。方才這番話,有你們聽不明白的,只管問;有我說的不是的,只管駁。總以家裡的事為重。辦得妥當,莫說老爺、太太還要施恩獎賞,是個臉面;即不然,你們作家人的也同我們作兒女的一樣,替老家兒省心,給主兒出力,都是該的。設或辦得不妥當,那一面兒的話還用我說嗎?你們自然想得出來。到那時候,大家可得原諒我個沒法兒。」眾人齊聲答應,都說:「奴才們各秉天良,盡力的巴結。」   何小姐說完了這話,老爺、太太已經十分歡喜痛快。又見張姑娘從袖裡取出一個經折兒來,送到安老爺跟前,說道:「媳婦兩個還商量著,這話怕家人們一時未必聽得清記得住,所以按著這個辦法給他們開出一個章程來,請公公看。」說著,臉又一紅,笑道:「公公可別笑,這可就是媳婦胡畫拉的,實在不像個字。」安老爺只知他識得幾個字,卻不知他會寫,接過來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雖說不得衛夫人「美女簪花格」,卻居然寫得周正勻淨。再看了看那章程,雖沒甚麼大文法兒,粗粗兒也還說明白了,並且不曾寫一個鼓兒詞上的字。   安老爺不禁大樂。   列公,若果然圍著京門子會有老圈地,家裡再娶上一個北村裡的村姑兒、一個南山裡的孤女兒作兒子媳婦,認真都這麼神棍兒似的,倒也是世上一樁怪事。好在我說書的是閒口弄閒舌,你聽書的也是夢中聽夢話,見怪不怪,且自解悶消閒!   卻說安太太見老爺不住的贊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來,打攪了話岔兒,便說道:「老爺要看著沒甚麼改動的,就交給他們細細兒的看看去罷。」安老爺且不往下交,倒遞給張老爺看,說:「親家你看,卻真難為這兩個小孩子!」張老此時是一肚子的耕種刨鋤,磨礱篩簸,斷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體。接到手裡,篇兒也沒翻,仍舊遞給安老爺,說道:「親家,我不用瞧,我們倆姑奶奶合我講究了這麼好幾天咧。這麼著好啊,早就該打這主意。一來,親家,咱倆坐下輕易也講不到這上頭;二來,我的嘴又笨,不大管說話。自從我到了你家裡,這麼看著,甚麼都講拿錢買去,世街上可那的這些錢呢?」安太太笑道:「親家老爺,這些東西要不拿錢買去,可從那來呢?」張老道:「嗳!親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說這話。   你們都是金枝玉葉,天子腳底下長大了的,可到那兒聽這些去呢?等我說給你老公母倆聽,你只要把這地弄行了,不差甚麼你家裡就有大半子不用買的東西了。」   安老爺聽了,深為詫異。只聽他說道:「將才我們這姑奶奶不說要把這地分出幾項來嗎?就拿這莊稼地說,認真的種上成塊的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安老爺笑道:「親家,你這一句話就不知京城吃飯之難了,京裡仗的是南糧。」張老道:「仗南糧?我只問你,你上回帶我逛的那稻田場,那麼一大片,人家怎麼種的?咱們這裡又四面八方守著河,安上他兩盤水車子,還愁車不上水來呀!要不用車,挖了水道,僱上四個長工戽水,也夠使的了。趕到收了稻子,一年喝不了的香稻米粥,還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麥子一熟,吃新鮮麵不算外,還帶管不攙假。要拌個碾轉子吃,也不用買。趕到磨出面來,喂牲口的麩子也有了。那豆子、高粱、穀子還用說嗎?再說菜,有的是那麼兩三塊大園子,人要種個嗎兒菜,地就會長個嗎兒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醃菜,過冬的時候,咱還用整車的買疙瘩白菜,大捆的買王瓜韮菜去作甚麼呀?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連作醬、磨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說那果木莊子咧,我看你家這塊地裡大大小小倒有四五個山頭子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鮮的乾的,那件是居家用不著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錢買的?棉花更不用講了,是說你家爺兒們娘兒們不穿布糙衣裳,這些老媽媽子們哪,小女孩子們哪,往後來倆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不用個幾尺粗布喂?」   張姑娘聽了,悄悄兒合何小姐說道:「說的好好兒的,這又說到二屋裡去了。」兩個正在說著,只聽安太太笑道:「親家說的這話,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這些人,那是個會紡線織布的?難道就穿這麼一身棉花桃兒嗎?」他道:「怎麼沒人兒會呀?你親家母就會,他詹家大妗子也會,你只問閨女,他說得不會呀?」張姑娘又悄悄兒的道:「索性閨女也來了。」   那張老說得一團高興,也不管他說甚麼,又道:「等著咱多早晚置他兩張機,幾呀紡車子,就算你家這些二奶奶們學不來罷,這些佃戶的娘兒們那個不會?找了他們來,按著短工給他工錢,再給上兩頓小米子鹹菜飯,一頓粥,等織出布來,親家太太,你摟摟算盤看,一匹布管比買的便宜多少!再要講到燒燄兒,遍地都是。山上的乾樹枝子,地下的乾草、蘆葦葉子、高粱岔子,那不是燒的?不過親家你們這大戶人家沒這麼作慣,再說也澆裹不了這些東西。如今你不把這地弄行了嗎?將來議租的時候,可就合他們說開了,甚麼是該年終供給咱的,按季供給咱的,按月供給咱的,按天供給咱的,除了他供給咱的東西,餘外的都折了租子。你瞧,一天比一天進的錢兒是多了,出的錢兒是少了,你家躺著吃也吃不了了,為甚麼人家說『靠天吃飯,賴天穿衣』呢!那都講拿錢買呢?我沒說嗎?我說話不會耍舌頭,這也是在親家你家,他們底下的伙伴兒們沒個弔猴的。這要有個弔猴的,得了這話,還不夠他們罵我的呢!」   安老夫妻兩個聽了他這段老實話,大合心意,一時覺得這個鄉裡親家比那止於年節八盒兒的城裡親家大有用處。便說:「好極了!這也不是一時的事,我們算一總求下親家了。」   安老爺說著,站起來又給他打了一躬。   不想這話張進寶在旁邊聽了,不但不弔猴,他比主人還快活,說道:「奴才還有句糊塗話,咱們家如今既難得娶了這麼兩位大奶奶,又遇著奴才親家老爺肯幫著,老爺、太太可別猶疑,覺得拿著咱們這麼個門子,怎麼學著打起這個小算盤來了?那話別聽他。這是個根本,早該這樣。」安老爺道:「好極了!我正為親家老爺面上有句話交代你們,你先見到這裡,更好。」才待要說,他早聽出老爺的話來,回道:「老爺、太太請放心,奴才沒回過嗎?都是主兒。別講親家老爺還是為咱們的事,再向來親家老爺待奴才們也最恩寬。眾家人有一點兒差錯,老爺惟奴才是問。」安老爺又說了句「很好」,便把那個經折兒交下去,他才帶了大家退下去。   卻說張進寶領了眾人下去,又合他們嘮叨了一番。張親家老爺坐了會子也就告辭,閒中也周旋了大家幾句。過了兩日,便次第的踏勘丈量起來。這話不但不是三五句可了,也不是三兩月可完。他家只覺得忙過殘冬,早到新春;開春之後,才交穀雨,便是麥秋;才過芒種,便是大秋。漸漸的槐花是黃起來,舉子是忙起來了。   這大半年的工夫,公子是除了誦讀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課,每日一首試帖詩,都是安老爺親自命題批閱。那公子卻也真個足不出戶,目不窺園,日就月將,功夫大進。轉眼間已是八月初旬,場期近矣!這正是:   利用始知耕織好,名成須仗父兄賢。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年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晚飯飯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只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裡雖說有三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吃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這其間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只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發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准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吃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潦草塞責。我就在那裡作個監試官。   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得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說著,便合太太說:「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老爺何必還起那麼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是叫他拿到書房裡弄去罷。當著老爺別再唬的作不上,老爺又該生氣了。」   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奶奶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他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著老爺俯允。不想安老爺早沉著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萬餘人面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三篇文章一首詩合那萬餘人比試,又當如何?」太太聽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麼著,快睡去罷。」   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面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衣睡覺。   金、玉姊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後頭,兩個人換替著熬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曾出堂。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你們倆送場來了?」當下公子跟著老爺飽餐一頓,到了外面,筆硯燈燭早已備得齊整。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向懷裡取出一個封著口的紅紙包兒來,交給公子道:「就在這屋裡作起來罷。」自己卻在對面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   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卻說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題是「達巷黨人曰」一章,三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賦得『講《易》見天心』」,下面旁寫著「得『心』字五言六韻。」   且住!待說書的來打個岔。這詩文一道,說書的是不曾夢到,但是也曾見那刻本兒上都刻得是五言八韻,怎的安老爺只限了六韻呢?便疑到這個字是個筆誤,提起筆來就給他改了個「八」字,也防著說這回書的時節免得被個通品聽見,笑話我是個外行。不想這日果然來了個通品聽我的書,他聽到這裡,說道:「說書的,你這書說錯了。這《兒女英雄傳》   既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不曾奉試帖增到八韻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連二場還是專習一經,三場還有論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幾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韻詩來了?」我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認得幾個字兒就胡開得口、混動得手的!從此再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了。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性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那詩題,老人家是邃於《周易》的,不消講得。」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的黏起來,望著他,謀篇立意,選詞琢句,一面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及至安老爺那邊才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首詩早得了,二篇的大意也有了。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公子跟著吃飯的這個當兒,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裡。一時吃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二三篇。那消繼燭,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已脫稿,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週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濕個手巾擦臉。   華忠到了裡頭,正遇著舅太太在那裡合倆奶奶閒話,那個長姐兒也在跟前。大家還不曾開得口,那長姐兒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幾篇兒來了?」華忠道:「幾篇兒?只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   舅太太便合長姐兒道:「你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幾篇兒是幾篇兒?」他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兒,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兒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著,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說著,梗梗著個兩把兒頭,如飛而去。   話休絮煩。卻說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裡合老爺議論今年還不曉得是一班啥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正說著,老爺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問道:「你倒作完了嗎?」因說:「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吃多了,可以不吃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合師傅等著。」安老爺道:「就這樣發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   一時要了飯,老爺便合程師爺飲了兩杯,飯後又合程師爺下了盤棋。程師爺讓九個子兒,老爺還輸九十著。他撇著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領,我諸都佩服,只有這盤棋是合我下不來的。莫如合他下一盤罷。」老爺道:「誰?」抬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裡。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極其精細,考了考,他肚子裡竟零零碎碎有些個,頗覺他有點出息兒。一時高興,便換過白子兒來,同他下了一盤。   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兒,葉通還是盡力的讓著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兒不差甚麼沒了,說道:「不想陽溝裡也會翻船!」程師爺便笑道:「老翁這盤棋雖在陽溝裡,那船也竟會翻的呢!」老爺也不覺大笑道:「正不可解。這樁事我總合他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性情。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只不肯學。先生還道:『你怎的連「博弈猶賢」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道「無所用心」的詩我看。』先生是個村我的意思,這首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對先生道:『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局一枰;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這話將近四十年了,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真覺愧悔!」   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著,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老爺這裡才看了前八行,便道:「這個小講倒難為你。」程師爺聽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只見那起講寫道是:   ……且《孝經》一書,「士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蓋資事父即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   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競事功,視子臣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為兩事。究之今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歎《孝經》一書所包者為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了,道:「妙!」又說:「只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說著,便歸坐看那一篇。   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合老爺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何如?」安老爺接過來,一面看著,一面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   ……此殆夫子聞達巷黨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歟?不然達巷黨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聞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御,卿車則大夫御,御實特重於《周官》;適衛則冉有僕,在魯則樊遲御,御亦習聞於吾黨;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為之諷哉?噫!此學者所當廢書三歎歟!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著鬍子,翻著白眼,望空長歎了一聲道:「這句卻未經人道!」程師爺便道:「他這段文字全得力於他那破題的『惟大聖以學御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的兩句。所以小講才有那『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幾句名貴句子。早作了後股裡面出股的『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合那對股的『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贊《周易》,修《春秋》』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直從博學成名,把這個『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老爺笑問:「怎的?」他便高聲朗誦道:   ……此中庸之極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故曰:「其動也中。」   說著,又看了那首詩。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程師爺道:「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合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老爺見那詩裡的「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岑」兩句,程師爺只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程師爺道:「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面,離題遠些。」安老爺道:「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岑』,卻用得是『月到天心處』合『數點梅花天地心』兩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脫那個『講』字,竟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工穩的很呢。」   程師爺拍案道:「啊喲!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說著,拿起筆來,便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總批。   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贊語,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   三藝亦無他長,只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詩變熨貼工穩。持此與多士爭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見這幾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獎賞,才好叫學生益知勉學。」老爺道:「這個自然。」說著,程師爺拿了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卻說公子隨安老爺進來,太太迎著門兒便問道:「沒鑽狗洞阿?」安老爺道:「豈但,今日竟算難為他的了。」太太見老爺露著喜歡,坐下便笑問道:「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兒沒有哇?」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兒牢騷,說道:「這話實在難講。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顛簸不破的話,叫作『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據;講到下句,依然還得聽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裡就敢望僥倖?只要出場後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發達,也未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後塵就是了。」說著,便回頭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氣。白日裡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閒中望望行雲,聽聽流水,都可活潑天機。到場屋裡,提起筆來,才得氣沛詞充,文思不滯。我這裡還給你留著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說著便站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裡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才的話,有件甚麼珍重器皿獎賞。不一刻,只見老爺從西屋裡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考籃,用一隻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餘年的雨打風吹,煙燻火燎,都黑黃黯淡的看不出地兒來了。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兒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兒子精精緻致從頭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著「弓冶箕裘」的大義。逼著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態也。便是裡頭這幾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分衣缽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   列公,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兒上。安太太合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才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兒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兒,把裡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姊妹兩個也過來幫著檢點。只見裡頭放著的號頂、號圍、號簾,合裝米麵餑餑的口袋,都洗得乾淨;捲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蠟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著的便是飯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兒,合銅鍋、銚子、蠟簽兒、蠟剪兒、風爐兒、板凳兒、釘子錘子這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因向公子說道:「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紙筆墨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倆媳婦了。帶的餑餑菜,你舅母合你丈母娘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蠟呀,以至再帶上點兒香啊、藥啊,臨近了,都到上屋裡來取。」   何小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聽了婆婆這話,一面歸著著東西,合張姑娘道:「實在虧婆婆想的這樣週到!」安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的週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著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著兒子鄉試,轉眼三十餘年,可不是十九回了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歎。   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兒:「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你大奶奶。」又聽安老爺說道:「正是我還有句話囑咐。」因吩咐公子說道:「你進場這天,不必過於打扮的花鹁鴿兒似的。看天氣,就穿你家常的那兩件棉夾襖兒,上頭套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你只想,朝廷開科取士,為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隨便戴個小帽頭兒去應試,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聽一句應一句。他只管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著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縐綢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倆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分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裡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太太是怕兒子委屈,便說道:「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操這個心!」安老爺道:「不然。太太只問玉格,我上次進場出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著公子道:「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裡是一團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像個『金漆馬桶』?你再看他滿口裡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學他則甚!」   太太同金、玉姊妹聽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個長姐兒心裡不甚許可,暗道:「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子總是扭著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聽起來,場裡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隻手挎著個筐子,腦袋上可扛著頂緯帽,怪逗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咳!這妮子那裡曉得,他那個大爺投著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著筐兒、扛頂緯帽何傷?   閒話少說。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倆媳婦又張羅著把包袱等件送過去。過了兩天,便有各親友來送場,又送來的狀元糕、太史餅、棗兒、桂圓等物,無非預取高中占元之兆。這年,安老爺的門生,除了已經發過科甲的幾個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年鄉試。安老爺也一一的差人送禮看望,苦些的還幫幾兩元捲銀子。公子合這班少年都在歇場的時候,大家也彼此來往,談談文,講講風氣。   那年七月又是小盡,轉眼之間便到八月。那時烏大爺早從通州查完了南糧回來,安老爺預先托下他,一聽下宣來,即忙給個主考房官單子,打算聽了這個信,才打發公子進城。說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橋宅裡住。外面派了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人跟去。張親家老爺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爺、安太太更是放心。頭兩天便忙著叫人先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飯,早有烏大爺差人送了聽宣的單子來,用個紅封套裝著。安老爺拆開一看,見那單子上竟沒甚麼熟人,正主考是個姓方的,副主考裡面一個也姓方。那個雖是旗員,素無交誼。老爺當下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道為何?難道安老爺那樣個正氣人,還肯找個熟人給兒子打關節不成?絕不為也。只因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來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矯艱澀,島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華富麗的筆下迥乎兩個家數,那個滿副主考自然例應迴避旗捲,正合著「不願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的兩句話,便慮到公子此番進場,那個「中」字有些拿不穩。所以兜的添了樁心事,卻只不好露出來。   公子此時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裡還計及那主司的「方」「圓」。這個當兒,太太又拉著他盡著囑咐:「場裡沒人跟著,夜裡睡著了,可想著蓋嚴著些兒。」舅太太也說:「有菜沒菜的,那包子合飯可千萬叫他們弄熱了再吃。」張太太又說:「不咧,熬上鍋小米子粥,沍上幾呀雞子兒,那倒也飽了肚子咧。」金、玉姊妹是第一次經著這番「灞橋風味」,雖是別日無多,一時心裡只像是還落下了件甚麼東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麼話,只不好照婆婆一般當著人一樣一樣的囑咐。   正在大家說著,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家人上來回:「張親家老爺叫回老爺、太太,不進來了,合程師老爺頭裡先去了。」又回道:「大爺車馬也伺候齊了。」隨著便領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一時僕婦們往外交東西。公子便給父母跪了安,又見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給他道個喜,說:「下月的這幾天兒裡再聽著你的喜信兒。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爺可都算我眼瞅著成的人了,我也算得個老古董兒了。」張親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爺,你只搶個頭名狀元回來,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聽了,各各點頭而笑。安太太又說:「才囑咐的話可別忘了。」老爺又吩咐:「你一出場,家裡自然打發人看你去,就把頭場的草稿帶來我看。不必另謄,也不許請師傅改一個字。」說著,又點了點頭,說:「就去罷。」   公子滿臉笑容答應著,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見見倆媳婦兒再走哇!」公子連忙回身,向著他兩個規規矩矩的一站,兩人也繃著個盤兒還了一站,彼此對站了會子,卻都不大得話。還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義的話來,說道:「我昨兒晚上囑咐你們的,節下給父親母親拌的那月餅餡兒,可想著多擱點兒糖。」他說了這句,便一臉的飛黃騰達,興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姊妹倆借著答應那聲,也搭讪著送出屋門來。   公子下了台階兒,早有眾家人圍隨上跟著走了。安老夫妻隔著玻璃,扭著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門,還在那裡望。不提防這個當兒,身背後猛可的噹啷啷一聲響,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齊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那長姐兒胳膊上帶著的一副包金鐲子,好端端的從手上脫落下來了,掉在地下噹啷啷的一響,又咕噜噜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兒跟前才站住。老爺忙問:「這怎麼講?」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他挨說,便道:「都是老爺的管家幹的,給人家打了那麼大圈口,怎麼不脫落下來呢?」他道:「等著得了空兒,再交出去毀打毀打罷。」   何小姐道:「別動他,等我給你團弄上就好了。」說著接過來,把圈口給他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團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時候,咱們再放。可惜了兒的,為甚麼毀他呢?」   在大奶奶說的是平平靜靜的話,他不知聽到那裡去了,不由的把個紫膛色的臉蛋兒羞的小茄包兒似的,便給何小姐請了個安,又低著雙眼皮兒,笑嘻嘻的道:「這要不虧奶奶,誰有這麼大勁兒呀!」當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這舉動,都說他到底歲數大些了,懂得個規矩。   這段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這評話裡。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猛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遥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諸公要不信這話,博引煩稱,還有個佐證。就拿這《兒女英雄傳》裡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裡的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勛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於賈寶玉獨厚才是。何以賈寶玉那番鄉試那等難堪,後來直弄到死別生離?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   不過安公子的父親合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性的功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合那班善於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裡在那夢坡齋作些春夢婆的春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兒子?   安公子的母親合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黨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兒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兒的性命難堪;只知把娘家的姪女兒攏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離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撫養兒子?   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合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豔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愛惜他那點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裡弄些陰險,一個是妒著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斑的瀟湘館立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掛」,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裡埋」,還叫他從那裡「之子於歸,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兒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聽得他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麼雲雨情;然則他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的「減了玉肌,鬆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發乎情,止乎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   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性情之正,再結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兒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與其看燕北閒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兒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豔談情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合假托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著一句好話。燕北閒人作這部書,心裡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裡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閒話少說。歸著再講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張親家老爺同著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當。程師爺已經到場門口看牌去了,一時回來,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頭排之末,說:「看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聽點了。歇息歇息,吃些東西,靜一靜罷。」他說著,便帶了葉通親自替學生檢點考具。公子見諸事用不著自己照料,想起從前父親赴考時候的景象,越覺冷暖不同。接著便有幾個親友本家來,看過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們便先起來張羅飯食,服侍公子盥漱飲食。裝束已畢,程師爺、張老又親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檢點一過,門戶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齊車馬,便都跟著公子逕奔舉場東門而來。   公子才進得外磚門,早見梅公子站在個高地方,手裡拿著兩枝照入簽,得意洋洋的高聲叫道:「龍媒,這裡來!」公子走到跟前,只聽他道:「你來的正好,咱們不用候點名了。   我方才見點名的那個都老爺是個熟人,我先合他要了兩枝簽,你我先進去罷,省得回來人多了擠不動,又免得內磚門多一次搜檢。」公子是謹記安老爺幾句庭訓,又因這番是自己進步之初,從進門起,就打了個循規蹈矩一步不亂的主意,便回覆他說:「我的名字在頭牌後半路呢,此時進去也領不著卷子,莫如還等著點進去罷。」說話間,早聽見點名台上唱起名來。   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說著,把那枝簽丟給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候著點了名,隨著眾人魚貫而走,來到內磚門頭道搜檢的所在。原來這處搜檢不過虛應故事,那監視搜檢的只有幾位散秩大臣副都統,還有幾位大門行走的侍衛公。這班侍衛公卻不是钦派的,每到鄉會試,不過侍衛處照例派出幾個人來在此當差,卻一般的也在那裡坐著。公子候著前面搜檢的這個當兒,見那班侍衛公彼此正談得熱鬧。只聽這個叫那個道:「喂!老塔呀,明兒沒咱們的事,是個便宜。我們東口兒外頭新開了個羊肉館兒,好齊整餡兒餅,明兒早起,咱們在那兒鬧一壺罷。」那個嘴裡正用牙斜叼著根短煙袋兒,兩隻手卻不住的搓那個醬瓜兒煙荷包裡的煙,騰不出嘴來答應話,只「嗯」了聲,搖了搖頭。這個又說:「放心哪,不吃你喲!」才見他拿下煙袋來,從牙縫兒裡激出一口唾沫來,然後說道:「不在那個,我明兒有差。」這個又問說:「不是三四該著呢嗎?」他又道:「我們幫其實不去這蕩差使倒誤不了,我們那個新章京來的噶,你有本事給他擱下,他在上頭就把你幹下來了。」   公子聽了這話,一個字不懂。往前搶了幾步,又見還有二位在那裡敬鼻煙兒。一個接在手裡且不聞,只把那個爆竹筒兒的瓷鼻煙壺兒拿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說:「這是『獨釣寒江』啊。可惜是個右釣的,沒行,要是左釣的就值錢咧!」   說著,把那鼻煙兒磕了一手心,用兩個指頭搦著,抹了兩鼻翅兒。不防一個不留神,誤打誤撞真個吸進鼻子一點兒去,他就接連不斷打了無數的嚏噴,鬧得涕淚交流。那個看了,哈哈大笑,說:「算了罷,這東西要嗆了肺,沒地方兒貼膏藥!」   他才連忙把鼻煙壺兒還了那個,還道:「嚄!好霸道傢伙,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聽了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個個搜過去。輪到自己,恰好走到個乾癟黃瘦的老頭兒面前。公子一看,只見他一張迂緩面孔,一副孱弱形軀,身上穿兩件邊幅不整的衣服,頭上帶一個黯淡無光的亮藍頂兒,那枝俏擺春風的孔雀翎已經蟲蛀的剩了光桿兒了,一個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裡,也沒人理他。公子因見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籃,忽聽那老頭兒說道:「罷了,不必解衣裳了。這道門的搜檢,不過是奉行公令的一樁事,到了貢院門還得搜檢一次呢。一定是這等處處的苛求起來,殊非朝廷養士求賢之意。趁著人鬆動,順著走罷。」公子應了聲,連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這位侍衛公的話我聽著又居然會懂呢?這人莫非是個『楚材晉用』,從那裡換了蕩班回來的罷?我只愁他這個樣子,怎生合方才那班鳶肩火色的矯矯虎臣會弄得到一處?他要竟弄得到一處,這人也就算個遭劫在數的了!」   一路想著,看進了那座內磚門。不曾到得貢院門跟前,便見門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檢的提督衙門番役,順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掳袖的在那裡搜檢。被搜檢的那些士子也有解開衣裳敞胸露懷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滿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當,他就提著那條賣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聲「搜過」,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個個掩著衣襟,挽著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籃,那隻手還得攥上那根照入簽,再加上煙荷包、煙袋,這才邁著那大高的門檻兒進去,看著實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時,搜到挨近前面的那個人,卻又是七十餘歲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邊站的一個戴涅白頂兒藍翎兒、生得凹摳眼、蒜頭鼻子、白臉黃鬚、像個回子模樣的番子先喝了一聲:「站住!擱下筐子,把衣裳解開!」早聽得東邊座上那位大人說道:「你當差只顧當差。何用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個番子嚇得不敢則聲。大家虛應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無限功德。公子探頭向上望了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烏克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頭。烏克齋見了他,倒欠了欠身讓道:「別耽擱了,就隨著進去罷。」   公子進了貢院門,見對面便是領卷子的所在。他此時才進門來,那一身家什已經壓得滿頭大汗,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再上去領卷子,看了看,那梅問羹還在那裡候著,又有烏大爺的兄弟托誠村並兩三個少年,都在牆腳下把考籃聚在一處,坐在上面閒談。他也湊了大家去,把考籃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說道:「我方才悔不聽你的話,只管進來,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沒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沒著,拉了安公子擠到放卷子的那個杉搞圈子跟前。只見一班八旗子弟這個要先領,那個又要替領,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鬚髮蒼然的都老爺,卻只帶著個眼鏡兒,拿著枝紅筆,接著那冊子,點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八九歲的小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噔綢馬褂子,搭包系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槁上,拿手裡那根照入簽,把那御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響,嘴裡還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也耐不住了。只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麼?」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我叫繃僧額。我們大爺是世襲阿達哈哈番(阿達哈哈番:官名,輕車都尉。),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統,八旗軍中每旗的最高長官。)我是官捲,你瞧罷,管保那捲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裡合他道:「你有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不守『臥碑』?難道你家裡竟沒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直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御史依然是按名散捲,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歎息一聲,便合托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該三復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   一時,他幾個也領了捲,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各的收在捲袋裡,拿上考具,進了二層貢院門,交了簽。只見兩旁公案邊坐著許多钦派稽查接談換捲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見公子進來,便問道:「進來了?是那個字號?」   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群佐雜官兒要當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老爺們,東邊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   喊得個公子急切裡聽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那大人便點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號。」吳大人回頭指道:「這號在東邊極北呢。」只這一回頭,適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筆政在身後站著。原來貢院以內帶不進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著。這位老爺的官名叫作答哈蘇,吳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爺,奉托你罷,把我這學生送過柵欄去。」   卻說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輪子裡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機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氣誼相感,便也動了個衛顧同鄉的意思,欣然答應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柵欄。又說道:「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兒,不差甚麼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兒現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倆錢兒僱個人就行了。」一面說著,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著褲帶上那個錢褡褳兒,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公子忙攔道:「不勞破費!這考籃裡有錢,等我取出來。」他便一手攔著公子的胳膊,說道:「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設講究。」說著,早把他手裡那把錢遞給那人。公子沒法,只得謝過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   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週身好不鬆快,便同了那人逍遥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沉。東西的號舍萬瓦毗邊,夜靜時兩道文光衝北斗;中央的危樓千尋高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湧東隅。正面便是那座氣象森嚴無偏無倚的至公堂。這個所在,自選舉變為制藝以來,也不知牢籠了幾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時正是秋風初動,耳輪中但聽得明遠樓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紅月藍旗兒,被風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護一般。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閒不得進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進來,也是空負八斗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的號舍,只見一所號舍門外山牆白石灰上大書「成字號」三個大字。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著的考具接過去。那人去了,公子還等著給他開柵欄兒進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牆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開當中那根木頭,鑽出鑽入。公子也只得低頭毛腰的鑽進號筒子去。看了看,南是牆面,北作棲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過三尺,東西下裡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舍。那號舍,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筆墨硯鐙,都在這塊地方。假如不是這塊地方出產舉人、進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萬水千山跑來嘗恁般滋味!   公子當下歇息片刻,一樣的也把那號帷號簾釘起來,號板支起來,衣帽鋪蓋、碗盞家具、吃食柴炭一切歸著起來。這樁事本不是一個人幹得來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慣了,不能一個人幹事的人,弄是弄不妥當,只將將就就鼓搗了會子就算結了。幸喜伺候那幾間號的一個老號軍是個久慣當過這差使的,見公子是個大家勢派,一進來把例賞號軍的餑餑錢米就賞了不算外,餘外又給了個五錢重的小銀錁兒,樂的他不住問茶問水的慇懃。   這個當兒,這號進來的人就多了。也有搶號板的,也有亂坐次的,還有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來的,甚至有聚在一處亂吃的、酣飲的,便是那極安靜的,也脫不了旗人的習氣,喊兩句高腔,不就對面牆上貼幾個燈虎兒等人來打。公子看了這般人,心中納悶,只說:「我倒不解,他們是干功名來了,是頑兒來了?」他只一個人靜坐在那小窩兒裡凝神養氣。   看看午後,堂上的監臨大人見近堂這幾路旗號的爺們出來進去,登明遠樓,跑小西天,鬧的實在不像了,早同查號的御史查號,封了號口柵欄。這一封號,雖是幾根柳木片兒的門戶,一張木紅紙的封條,法令所在,也同畫地為牢,再沒人敢任意行動。公子見眼前來往的人靜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裡默誦了一遍,叫號軍弄熱了飯,就熟菜吃了。才點燈,便放下號簾,靠了包袱待睡,可奈牆外是梆鑼聒噪,堂上是人語喧嘩,再也莫想睡得穩,良久才睡熟。一時,各號的人也都睡了,準備明日鏖戰。那班號軍也偷空兒棲在那個屎號跟前坐著打盹兒。   卻說內中那個老號軍睡到三更過後鑽出來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頭,只見遠遠的倒像那第六號的房簷上掛著碗來大的一盞紅燈。那老號軍吃了一驚,說道:「這位老爺是不曾進過場的,守著那油紙號簾點上盞燈,一時睡著了,颳起風來,可是頑得的?」連忙跑過來,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卻早不見了那盞燈。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裡愣怔,眼離了?」恰好這個當兒公子一覺睡醒,一睜眼,見屋裡漆黑,又轉了向兒了,模裡模糊的叫了聲:「花鈴兒,你看燈都待好滅了,也不起來撥撥。」那老號軍便打了個岔,說:「老爺,你老放心睡罷,沒燈啊,是我的眼離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說的所以然,只想誤呼著小婢倒來個老軍,不覺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個火,點上燈,看了看牆上掛的那個表,已經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臉,又叫那老號軍熬了粥。才待收拾完畢,號口邊值號的委員早已喊接題紙。   少時,那號軍便給他送了一張來。連忙燈下一看,只見當朝聖人出的是三個富麗堂皇的題目,想著自然要取幾篇筆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筆路。再看那詩題,又是窗下作過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題也像作過。靜想了想,大勢也都還記得起,暗喜:「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轉念道:「不是這等。古人師友之間還要請試他題,豈有钦命題目,我自己才識雲程,便這等欺心把窗課來塞責的理?父親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亂人意。不如把他丟開,另作才是。」隨把題目折起,便伸手提筆起起草來。才得辰刻,頭篇文章合那道詩早已告成,便催著號軍給煮好了飯,胡亂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兒,會拿甜餑餑解餓,又吃了些杏仁乾糧油糕之類,也就飽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來,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氣尚早,便吃過晚飯,上起卷子來。他的那筆小楷又寫的飛快,不曾繼燭,添注塗改、點句勾股都已完畢,連草都補齊了。點起燈來,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隨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捲袋裡。閒暇無事,取出白棗兒、桂元肉、炒糖、果脯這些零星東西,大嚼一陣。剩下的吃食都給了號軍。就靠著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個老號軍便幫他來把東西歸著清楚,交卷領簽,趕頭排便出了場。   才到貢院頭門,早見他岳丈張老、先生程師爺以至華忠諸人直擠到門檻邊等他。一時見公子恁早出來,都不勝歡喜。   程師爺先問了聲:「得意?」他忙回道:「還算妥當。」張老早把考籃包袱接過去遞給眾家丁,一行人簇擁出了外磚門。程師爺便合他同車,要文稿看,因說道:「頭三兩個題目你都作過的。」他道:「便是詩也作過,卻都不曾用那窗稿。」因從捲袋裡把草稿取出來。程師爺一面看,一面用腦袋圈圈兒,便道:「只這前八行便有個才氣發皇氣象。恭喜!恭喜!」一時看完,說道:「詩也不黏不脫,大有可望。」   一時,回到宅裡。公子不及別事,便叫葉通取了個小紅封套,把文稿折好,又親自寫了個給父母請安的安帖,封起來,打發戴勤飛馬立刻給父親送去。恰巧戴勤走後安老夫妻早打發晉升來接場,舅太太又叫趕露兒送了來的吃食,二位奶奶給包了來添換的衣服。公子也問了父母的起居,晉升一一回答。又說:「老爺還說爺得晌午後出來,吩付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爺進場,再把文章稿子帶回去。誰知爺已經老早的出來,倒先打發人請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約今日也不得回來,你依然遵著老爺的話,明日回去罷。」說著,便有幾家親友來看,都道:「不好久談,請歇息罷。」告辭而去。公子吃得一飽,撒和了撒和,便倒頭大睡,養精蓄銳,準備進二三場。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安老爺急於要看看兒子頭場的文章有望無望,又愁他出來得晚,晉升今日斷趕不回來,只落得負著雙手滿院裡一蕩一蕩的轉圈兒。正在走著,見戴勤來了,忙問道:「你回來作甚麼?」戴勤請了安,又替公子請了安,忙回明原由。安老爺一面進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細看那詩文草稿。安太太只盡著問戴勤說:「你瞧大爺那光景,還沒受累呀?沒著涼啊?」戴勤回道:「奴才爺很好,出來是紅光滿面的。程師爺說准中。」金、玉姊妹聽了,也自放心。   這個當兒,太太見老爺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語,不禁問道:「老爺看著怎麼樣?」原來安老爺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飽滿,詩亦清新,卻也歡喜。只愁他才氣過於發皇,不合那兩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猶疑。見太太一問,正待說明原由,一想,他娘兒們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時說出這話,倒添他們一樁心事,便道:「難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命罷!」太太同兩個媳婦聽了,便歡喜起來。戴勤退出房門去,兩個嬤嬤又在廊簷底下截住他,問長問短。那個長姐兒趕出趕進的聽了個夠,他倒說道:「人家老爺合師老爺都說大爺中定了,還用你們老姐倆絮叨!」   閒言少敘。卻說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節近,接著忙了幾天節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兩個媳婦慶賞團圓,偏兒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樂呢?待月上時,安太太便高高興興領著兩個媳婦圓了月,把西瓜月餅等類分賞大家,又隨意給老爺備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張親家太太沒處可過團圓節,便另備一席,請過來要自己陪著。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說:「今日團圓節,沒說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著親家太太,叫他們小姐兒倆兩席張羅,豈不好?」安太太見說得有理,便也依實。只是安老爺赴了這等酒場,坐下實在無可與談的。恰好那夜後半夜月食,舅太太問起這個道理來,可就開了老爺的「天文門」了。才待講起,張太太說:「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們那地方,只要廟裡打一陣鐘,他唬的就吐出來了。」安老爺不禁大笑,說道:「豈其然哉!這日月食的道理,由於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遲,不及日行十三度有餘度。日月行得不能劃一,此所以朝日東升新月西見之原由也。日有光,月無光,月恒借日之光以為光,所以合朔則哉生明,既望則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驗也。日月行走,既互有遲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遲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為月魄所掩,便有日蝕之象;日光繞地,為地球所隔,便有月蝕之象。乍掩、乍隔則初食,半掩、半隔則食既,全掩、全隔則食甚。彼此相錯,則生光而復圓。非天狗之為也。」   舅太太說:「我記不住這麼些累贅喲!我只納悶兒,人家钦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麼就會算得出來呢?」安老爺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說著,便要講那分至、歲差、積閏的道理。舅太太萬想不到問了一句話,就招了姑老爺這許多考據,聽著不禁要笑,便道:「我不聽那些了。我只問姑老爺一件事,咱們這供月兒那月光馬兒旁邊,怎麼供一對雞冠子花兒,又供兩枝子藕哇?」安老爺竟不曾考據到此,一時答不出來。舅太太道:「姑老爺敢則也有不知道的!聽我告訴你:那對雞冠花兒,算是月亮的娑羅樹;那兩枝子白花藕,是兔兒爺的剔牙杖兒。」   恰好安老爺吃了一個嘎嘎棗兒,被那個棗兒皮子塞住牙縫兒,拿了根牙籤兒在那裡剔來剔去,正剔不出來,一時把安太太婆媳笑個不住。舅太太還只管問道:「姑老爺知道這是那書上的?」問的個安老爺沒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謂『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也』了。」   大家談到將近二更散席。金、玉姊妹兩個定要請舅太太,張太太到東院裡等看月蝕,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兒,明日還得早些起來預備接場呢。」大家散後,他二人也就回房。   等到那輪皓月復了圓,又攜手並肩倚著門兒望了回月,見那素彩清輝,益發皓潔圓滿,須臾,一層層現出五色月華來。他二人賞夠多時,才得就寢,準備明日給公子接場,補慶中秋。   這正是:   未向風雲占聚會,先看人月慶雙圓。   要知安公子出場後又有個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這回書且按下金、玉姊妹在家怎的個準備接場,踅回來再整安公子進過二場,到了三場,節屆中秋,便有家裡送來月餅果品之類,預備他帶進場去過節;又有安老爺另給程師爺、張親家老爺送的酒備的菜,這些瑣事都不消細講。   卻講場裡辦到第三場,場規也就漸漸的松下來。那時功令尚寬,還有中秋這夜開了號門放士子出號賞月之例。那夜安公子早已完捲,那班合他有些世誼的,如梅問羹、托誠村這幾個人,也都已寫作妥當,準備第二日趕頭排出場。又有莫聲〕先生的世兄同著兩個人,一個是管曰枌的同鄉,姓鮑,名同聲,字應珂,合莫世兄是表兄弟;一個是旗人,名惠來,號遠山,也是莫聲〕手裡中的秀才。因莫世兄談起安公子的品學豐採,兩個人想要會會他,莫世兄便順道拉了梅公子,托二爺,一同找到公子號裡來。   那時號裡士子大半出去遊玩去了,號裡極其清淨。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見,自然意氣相投,當下幾個人坐下各道傾慕,便大家高談闊論起來。先是彼此背誦了會子頭場文章,這個推許那個一番,那個又向這個謙遜兩句。梅公子道:「你眾位此時且不必互相推許謙讓,等出了場,我指引你們一個地方去領領教,那就真知道是誰中誰不中了。」那個鮑應珂道:「吾兄講的莫不是琉璃廠觀音閣新來的那個風鑒先生?」梅公子道:「倒不曉得這個人。況且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來的?」莫世兄道:「我曉得了,你府上設的呂祖壇最靈驗的,一定是扶乩了。」他又道:「我家設的那座壇,不談休咎。這個所在,只怕比純陽祖師說的還有把握些。」   安公子道:「莫信他搗鬼!這個兄弟品學、心地、氣味,件件交得,只有他頑皮起來,十句話只好信他三句。」梅公子道:「不信由你。等出場後我幾個人訂個日子同去,你卻莫要耐不住,著個人來窺探。」莫、鮑、惠三個人早已在那裡問他:「可好攜帶我們同去?」他道:「都是功名中有分的,這又何妨!」   托二爺說:「既那樣,咱們十六出場,十七就去。」他道:「你就熱到如此!一出場,誰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麼來得及?」   安公子也被他說的躍躍欲動,便說:「既如此,你訂日子罷。」   他低著頭掐指尋紋算了半日,口裡還吶吶的念道:「這日不妥,那日欠佳。」忽然抬頭向大家道:「這樣罷,這個日子我們竟定在出榜這天罷。」大家聽了,不禁大笑。   安公子道:「我說他是夢話不是!」梅公子道:「我說的不是夢話,你們說的才是夢話呢!科甲這一途,除了不會作文章合雖會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餘者都中得。只這樁事單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來扶持文章的。何況三項都有了,還要分個運會機緣的遲早。難道不等出榜,你們此時大家互相推許謙遜一陣,就算得中了不成?」莫世兄道:「這話倒是幾句名言。只看今年頭場,便有許多鬧亂子的。除那個自盡的合那親兄弟兩個一齊發了瘋的,直算個顯應了。此外還有一個人,說來最是怕人,並且這人我還曉得,他要算八股裡的一個作家。他頭場好端端詩文都錄了正,補了草了,忽然自己在捲面上畫了顆人頭,那人頭的筆畫一層層直透過捲背去,可不大奇!」   托二爺也道:「便是那紫榜高懸,貼出去的人也不少。那張紫榜我倒看見了,有的注詩文後自書陰事的,有的注捲面繪畫婦人雙足的,就連咱們那日看見的那個繃僧額,也貼出去了。」安公子道:「那樣鬧法,焉得不貼!他名下是怎樣注的?」托二爺道:「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   梅公子道:「此公我早就曉得他一定要貼出去的。他也在官號,我合他同號,見他一進去就要拆那屎號的後牆,號軍好容易攔住他,緊接著就叫號軍打漿子,自己帶著鋸,把號板鋸了一塊,可著那號門安了半截子影戲窗戶似的,糊上紙,鑽在裡頭,一個人喊會子『掰他得』。」莫世兄便問道:「甚的叫作『掰他得』?」那個鮑應珂道:「他們在那裡翻清話,咕噜咕噜,我們不懂。」托二爺到底少年盛氣,便告訴他道:「這是壇廟大祀,贊禮的贊那『執事者各司其事』一開口的前三個字,祭文廟也用得著。吾兄將來高發了,升到祭酒司業,卻要懂的」梅公子又道:「否則等點了清書翰林,也就得懂了。」   安公子覺道都是一時無心閒談,大可不必如此,便合梅公子道:「你快說那位罷,只這樣鬧,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貼出去呢?」梅公子道:「到了第二日,我正上卷子,才寫得個前八行,他從面前過去,望了一眼,便道:『你的文章怎麼也從這邊兒寫起呀?』我倒吃了一驚,忙問道:「依足下要從那邊寫呢?』他道:『你瞧我的就知道了。』說著,把他的卷子取了來,我一看,三道文題合詩題,都接連著寫在補草的地方,卻把文章從卷子的後尾,一行行往前倒寫。我只說得個『只怕不是這樣寫法罷』?他說不錯的,他們太爺考翻繹的時候就是這麼練的。我可再不敢往下說了。」   安公子、托二爺兩個聽了,也不禁要笑。安公子便說道:「那位繃公是苦於不解事,不虛心,以致違式犯貼,也罷了。我只不懂,這班人既是問心不過,不來此地自然也還有路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來嘗試?逃得性命的,還要自己把曖昧親供出來,萬目指責,這是為甚麼?」梅公子道:「這又是呆話了。他果然有個『問心不過』,也不作這些事了。作了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還不知甚麼叫作『問心不過』。」莫世兄道:「吾兄這幾句話,真是一鞭一條痕的幾句好文章!」安公子道:「且莫管他,我是在家裡悶了大半年了,這一出場,大家必得聚聚才好。」大家連道:「有理!」才商量怎的個聚法,只聽至公堂月台上早喊了一聲:「下場的老爺們歸號,快收捲了!」大家便告辭歸號,這號裡的人也紛紛回來。   卻說此日安公子交了捲出場,早有人接著,回到住宅歇了歇,吃過飯,因程師爺要出城望望出場的同鄉,張老又一定要等著同華忠、隨緣兒歸著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帶了戴勤、葉通先回莊園。   卻說安太太到了出場這日,從早飯後就盼兒子回家,舅太太、張太太也在上屋等著,正說:「他頭兩場都出來的早,這場想來也該出來了。」說話間,只見茶房兒老尤跟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叫作麻花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向華嬤嬤道:「華奶奶,大爺回來了!」   一時,果聽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合兩個媳婦道:「你們倆出院子接接去,這是個大禮兒。」兩個連忙往外走。恰好花鈴兒、柳條兒兩個都不在跟前,長姐兒便趕上道:「奶奶別忙,大高的台階子,等奴才招護著點兒罷。」說著,便跟了金、玉姊妹迎到當院裡。公子已進了二門,他兩個今日卻得了話了,迎著夫婿問了三個字,說:「回來了?」公子惦著見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著上台階兒。這一忙,把長姐兒的一個安也給耽擱了。他進了屋子,見過父母,又見了舅母、岳母。安太太雖合兒子不過十日之別,便像有許多話要說,此時自然得讓老爺開談。便聽老爺說道:「回來了,三場居然平穩,很好。」公子只有答應。老爺又道:「你的頭場稿子我看過了,倒難為你。二場便宜了,你本是習《禮記》專經的,五個題目都還容易作。」因問:「三場呢?」公子連忙從懷裡掏出稿子來送過去。   老爺看著稿子這個當兒,太太、舅太太、張太太才問長問短。太太幾乎要把兒子這幾天的吃喝拉撒睡都問到了。公子一一答應,又笑道:「都好將就,就只水喝不得,沒地方見大穢。」太太道:「那可怎麼好呢?」親家太太又問:「難道連個糞缸也沒有?」公子道:「倒不是沒有。第一場到了第三天,就難了;再到了第三場的第三天,連那號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兒了。沒法兒,我憋到出了場才走動的。」太太「嘖嘖」了兩聲,皺著眉道:「你聽聽,敢則這麼苦呢!」安老爺便道:「然則帶兵呢?成日裡臥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將如何?」舅太太說:「不是姑老爺一說話我就要掰文兒,難道出兵就忙的連個毛廁也顧不得上嗎?」老爺只說:「一個人不讀書,再合他講不清的。」因又問公子看見幾篇文章,公子一一答應了。   老爺點點頭道:「你的頭場文章,幾個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閒一閒抄出來,那文章卻還見得人。」太太是聽了個兒子在場裡摸不著好水喝,便問丫頭們:「怎麼也不會給你大爺倒碗茶兒來呀?」說著,便叫:「長姐兒。」   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可謂「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那知有這位慣疼兒子的慈母,就有那個善體主人的丫鬟。   太太才叫了聲「長姐兒」。早聽得長姐兒在外間答應了聲「嗻」,說:「奴才倒了來了!」便見他一隻手高高兒的舉了一碗熬得透〕、得到不冷不熱、溫涼適中、可口兒的普洱茶來。   只這碗茶他怎的會知道他可口兒?其理卻不可解。只見他舉進門來,又用小手巾兒抹了抹碗邊兒,走到大爺跟前,用雙手端著茶盤翅兒,倒把倆胳膊往兩旁一撬,才遞過去。原故,為得是防主人一時伸手一接,有個不留神,手碰了手。這大約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來的規矩。大爺接過茶去,他又退了兩步,這才找補著請了方才沒得請的那個安。大爺是「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遠遠兒的哈著腰兒虛伸了一伸手,說:「起來,起來。」這才回過頭去喝了那碗茶。那長姐兒一旁等接過茶碗來,才退出去。這段神情兒,想來還是那時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兒的排場,今則不然。今則不然,又是怎的個情形呢?不消提起。   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此時才得騰出嘴來,把程師爺並他丈人不同來的原故回明,又問了父親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陣舅母、岳母。安老爺道:「你也鬧了這幾天了,歇歇兒去罷。」公子又說了幾句閒話,才退出來。   金、玉姊妹兩個正在那裡給婆婆、舅母裝煙,那位親家太太是慣下來了,總是自己揉一袋煙,丫頭拿過香盤子去點。   安太太接過煙去,說:「你們也跟了去罷。」他姊妹一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只笑著答應。太太道:「這有甚麼臉上下不來的?我告訴你們,作了個婦道,夫妻之間這個大禮兒斷錯不得;錯了,人家倒要笑話。」二人才答應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裡,小夫妻三個自然也有一番儀節情致,不待煩瑣。   不一時,張親家老爺也回來,安老夫妻迎著他道過乏。他坐談了一刻,便過女兒房中去。安老爺因他也須到家歇息歇息,便說:「過日再備酌奉請。」隨又帶了公子親自過去道乏。   張太太也「殺雞為黍」的給他那位老爺備了頓飯。這日,裡邊正是舅太太給外外接場,他闔家就借此補慶中秋。接著連日人來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兩天客。   那時離出榜還有半月光景,這半月之中,凡是下場的,最好過,也最不好過。好過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樁大事,且得消閒幾日。不好過的是,出得場來,看著誰臉上都像個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來再把自己的詩文摹擬摹擬,卻也不作孫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覺得自己某處不及他出色,某句不及他警人。方寸中是頃刻樓台,頃刻灰燼,轉消閒得不耐煩。安公子更是個要好的人,何況他心裡還比人多著好幾層心事!覺得望著放榜那個日子,更有個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這等挨來挨去,風雨催人,也就重陽節近。   話分兩頭。書中按下這邊,踅回來再整貢院裡衡鑒堂那三位主考。卻說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門聽宣見,钦點入闈,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門迴避,自己立刻從午門進了貢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內簾各官,也隨著進去關防起來。   緊接著便有順天府尹捧到钦命題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齊上堂,打躬參見,就請示主考的意旨: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憑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開口說道:「方今朝廷正在整飭文風,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止靠著才氣,摭些陳言,便不好濫竽充數了。」那一位方公也附會道:「此論是極。近科的文章本也華靡過甚,我們既奉命來此,若不趁著實的洗伐一番,伊於胡底?諸公就把這話奉為準繩罷。」那位旗員主考也隨著人云亦云。   眾房考都曉得二方的文章向來是專講枯談艱澀一路的,所以發此議論。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評的公器,所謂「羽檄飛書用杖臯,高文典冊用相如」,怎好拿著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圍范?大家心裡都竊以為不然,卻又一時不好空口爭得。只得應著下來,依然打算各就所長,憑文取士。不想內中有個第十二房的同考官,這人姓婁,名養正,號蒙齋,是個陝西拔貢出身,洊升刑部主事,乃偽周天冊萬歲武則天時候宰相婁師德之後。他從年輕時候得了選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乾」的那番見識究竟欠些褒氣,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鄉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成一個執性矯情的謬品,老著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話不合,便反插了兩隻眼睛叫將起來。因此等閒人輕易不去傍他。他卻又正是專摹二方的文章發的科甲,因此聽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議論,大是佩服,便高談闊論的著實贊襄了一番。眾人也不去搬駁他,各各默然而退。只這一番,別一個不知怎樣,安公子的功名已是早被安老爺料著,果的有些拿不穩了。   那知天下事,陽差之中更有陰錯,偏偏的公子的那本硃卷進到內簾,餘十七房是處不曾分著,恰恰分到這位婁公手裡。那日正逢他晚餐已過,酒醉飯飽,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點上盞燈,暖了壺茶,一個人靜靜的把那些卷子批閱起來。請問他那等一個寧刻勿寬的人,閱起文來,豈有不寧遺勿濫的理?當下連閱了幾本,都覺少所許可,點了幾個藍點,丟過一邊。隨又取過一本來,看了看,「成字六號」,卻是本旗捲。見那三篇文章作得來堂皇富麗,真個是「玉磐聲聲響,金鈴個個圓」。雖是不合他的路數,可奈文有定評,他看了也知道愛不釋手,不曾加得圈點。便黏了個批語。才想印上薦條,加上圈子,薦上堂去,忽然轉念一想道:「不可。一則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況且這卷子又是本旗捲,知他是個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薦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認作我有意要收這個闊門生,我的清操何在?」便把那批語條子揭下來,就燈上燒了。在卷子上隨意點了幾個藍點子,也丟在一邊。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閱看。   正在看著,只聽得窗外一陣風兒掃得窗櫺紙簌落落的響,吹得那盞燈青燄燄的光搖不定。他不覺一陣寒噤,連打了兩個呵欠,一時困倦起來,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眼,恍惚間,忽見簾櫳動處,進來了一位清臞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顏鶴髮,仙骨姍姍,手中拖了根過頭拐杖,進門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夢中見那人來的詫異,禮也不還,便問道:「汝何人也?無故到我這關防重地來何干?」只見那老者藹然和氣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丟開的那本卷子,說道:「此來特為著這本『成字六號』的卷子,報知足下,此人當中。」他一聽這話,覺得是說人情來了,便一臉秋氣,說道:「怎的我問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況我奉命在此衡文,並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當中,文衡誰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來干這閒事!」又聽那老者說道:「郎官,不可這等執性。『士先器識』,果人不足取,於文何有?何況這人的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裡肯信這話,便說道:「多講!我婁某自來破除情面,不受請托,那個不知?難道獨你不曾聽得?」那老者歎了一聲,道:「不想這人果的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還須大大費番周折!」   他聽得當面給他出了這等兩句考語,就待站起來奔了那老者去。不想才得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來,眼前早不見了那個老者,自己卻依然坐在那個座兒上。再看了看那盞燈,點了有寸許長,結了兩個鬼眼一般的燈花,向著他顫巍巍亂動,他才悟到方才經的是番夢境。呆了一刻,說道:「然則夢中所見的,鬼也,非人也。可見我的這團浩然之氣鬼也嚇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幹正經!」說著,剪了剪燈花,仍待批閱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捲倒丟過一邊,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號」那捲。   他正在詫異,窗外又起了一陣風。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夢了!只聽那陣風頭過處,把房門上那個門簾刮得臌了進來,又閃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這一掀,早從門外明明的進來了一位金冠紅袍的長官。他見那位長官不是個尋常裝束,不道那「浩然之氣」也就有些害慌了,連忙站起來避在一旁,問道:「尊神何來?有甚的指教?」只聽那神道說道:「你既知吾神『何』來,怎的還悟不到吾神的來意?也是為著『成字六號』這人當中。」   列公,你只看這婁公渾不渾!他見那神道也像是為找他托人情而來的,雖神道也罷,他也竟敢合他使一使那牛一般的性兒。他卻絕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誠為枉法營私,原王章所不宥;要知「安老懷少,亦聖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愛名;有心幹事,必不能濟事。無端任怨,終不免斂怨;苦不進情,定轉至悖情。自世上有這班執性矯情的人,凡是一事到手,沒人從旁救補一句,他倒肯斡旋,合人共事;沒人從旁贊揚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著一個字,他便道是托人情,這樁事、那個人算休矣。這班腳色要叫他去參政當國,只怕剝削天下元氣不小!   閒話少說。卻講那個婁主政見那神道說也為著那本卷子而來,他便立刻反插了兩隻眼睛說道:「這事又與神道何涉?   要來攙越!從來說『聰明正直之為神』,謂神聰明,我婁某也不〕懂;謂神正直,我類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那神道大喝了一聲道:「唗!住口!」他底下這句話大約要說:「便是神道來說這個人情,我也不答應」,誰知那神道的性兒也是位不讓話的,不容他往下說,便兜頭一喝,說道:「狂徒!看你讀聖賢書,司舉錯權,雖是平日性情失之過剛,心術還不離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響應的道理來教誨你。你怎的讀書變化氣質,倒變成這等一副氣質來!可不是不知教誨麼?」說罷,聲色俱厲,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臉上來。直嚇得他一身冷汗,戰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體面,待婁養正速把這本卷子薦上堂去,勉贖前愆,何如?」說道,便連連的拜叩個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顏霽,說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他只道那神道說完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卻轉向裡來。他爬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方才夢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麼時候進來,早端端正正坐在那裡。又見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那老者乾笑了一聲,道:「不想這樣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們戴紗帽的來說才說的成!」說著,便拄著杖站起來,那位神道倒隨在身後,還扶持著他,一同出門而去。緊接著便聽得外間的門風吹的開關亂響,嚇得個婁主政骨軟筋酥,半晌動彈不得。良久良久,聽得沒些聲息了,才巴著簾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門依舊好端端虛掩在那裡,他那個跟班的卻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張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點亮了燈,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來,重新加了批語,打了薦條。聽了聽,更樓上的鐘鼓還不曾交得三更。打聽堂上主司正在那裡閱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薦上堂去。主考接過來,不看文章,先看了看是本漢軍旗捲,便道:「這捲不消講了,漢軍卷子已經取中得滿了額了。」那婁主政見不中他那本卷子,那裡肯依?便再三力爭,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沒法了,大主考方公說道:「既如此,這本只得算個備捲罷。」說著,提起筆來在捲面上寫了「備中」兩個字。   列公,你道這「備捲」是怎的一個意思?我說書的在先原也不懂,後來聽得一班發過科甲的講究,他道凡遇科場考試,定要在取中定額之外多取幾本備中的卷子,一本預備那取中的卷子裡,臨發榜之前忽然看出個不合規式,不便取中的去處,便在那備捲中選擇一本補中;二則,叫這些讀書人看了,曉得傍有定數,網無遺才,也是鼓勵人才之意;其三,也為給眾房官多種幾株門外的「虛花桃李」。這備捲前人還有個譬喻,比得最是好笑。你道他怎的個譬喻法?他把房官薦捲比作「結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捲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他講的是一樣落了第,還得備手本送贄見去拜見薦捲老師,便同那結了胎,才歡喜得幾日,依然化為烏有,還得坐草臥牀,喝小米兒粥,吃雞蛋,是一般滋味。倘有個不肯去拜見薦捲老師的,大家便要說他忘本負恩。何不想想,那房師的力量止能盡到這裡,也就同給人作個丈夫,他的力量也不過盡到那裡一個道理。你作了榜外舉人,落了第,便不想著那老師的有心培植;難道你作了閨中少婦,滿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無心妙合不成?這番譬喻雖謔近於虐,卻非深知此中甘苦者道不出來。然則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個半產嬰兒了!可憐他闔家還在那裡沒日夜的盼望出榜高中!這便是俗語說的「世間沒個早知道」也。   話休絮煩。即說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這天。前兩天內外簾的主考、監臨便隔簾商量,因本科赴試的士子較往年既多,中額自然較往年也多,填榜的時刻便須較往年寬展些才趕得及。因此到了九月初九這日,才得辰刻,便封了貢院頭門,內外簾撤了關防。預先在至公堂正中設了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設了二位監臨的公案,東西對面排列著內外監試合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設了一張桌兒,預備拆彌封後標寫中簽,照簽填榜。當地設著一張丈許的填榜長案,大堂兩旁堆著無數的墨捲箱。承值書吏各司其事,還有一應委員、房吏、差役以至跟役人等,擁擠了一堂,連那堂下丹墀裡也站著無數的人,等著看這場熱鬧。那貢院門外早屯著無數的報喜的報子,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價買轉裡面的書辦,到填榜時候,拆出一名來,就透出一個信去。他接著便如飛去報,圖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他多得幾貫賞錢。   不一時,預備齊集,點鼓升堂。主考才離了衡鑒堂,來到至公堂合監臨相見。各官三揖參謁已畢,便有內簾監試領了內簾承值官吏,把取中的硃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捲放在當中,又把第六名以下的中捲一束束挨次擺得齊整,然後才把那束備中的卷子另放一處。向例填榜是先從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後倒填前五名。這個原故,只在這《兒女英雄傳》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了,此時不須再贅。   當下只見那位大主考歸坐後,把前五魁魁捲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捲裡頭一本第六名拿起來,照號弔了墨捲,拆開彌封。拆出來大家一看,只見那捲面上的名字叫作馬代功,漢軍正白旗人。原來這人的乃翁作過一任南監掣,他本身也捐了個候選同知,其人小有別才,未聞大道。論他的才情,填詞覓句無所不能,便是弄管調弦也無所不會,是個第一等輕薄浮浪子弟。卻正是那位漢監臨大人當日未發以前、來京就館時候教過的一個最得意的闊學生。如今見第一捲取中的便是他,不禁樂的掀鬚大叫道:「易之中了!這個正是我的學生,聰明無比!他家要算個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別號叫作簣山。   不惟算得他們旗人中第一個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個才子。三位老前輩今日取了這個門生,才叫作『名下無虛,主司有眼』,可稱雙絕。不信,等他晉謁的時候,把他那刻的詩集要來看看,真真是杜、李復生,再休提甚麼王、楊、盧、駱。」   恰好這捲正是那位類主政薦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聽得這話也十分得意,便道:「這所謂『文有定評』了,可見我這雙老眼竟還不盲。」   說著,那位監臨大人便把他的硃卷捧在手裡,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詩句。這個當兒,那邊承書中簽的兩個外簾官早已研得墨濃,蘸得筆飽,等著對過硃墨捲,便標寫中簽。不想得那位監臨大人看著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來道:「慢來!慢來!為啥了?他這首詩不曾押著官韻呀!」   方老先生聽了,也覺詫異,說:「不信有這等事!想是謄錄譽錯了,對讀官不曾對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捲取過來,親自又細細的對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韻了是甚麼呢!怔了半日,倒望著大家道:「這便怎樣?啥偏偏的又是個開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將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時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個個推上去,那捲面上的名次都要改動,更不成句話說了。不麼,我們就向這備捲中對天暗卜一捲,補中了罷。大家以為怎樣?」眾人連說:「言之有理。」說著,大家都站起來。   那大主考便打開那一束備中的卷子,挑出幾本合字號的來擱在一處,立刻秉了一片為國求賢的心,必誠必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來擱在一處的幾本備捲抖散了,他的左手還有些信不過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騰了一陣,暗中摸索出一本來,一看,正是那位婁主政力爭不退的「成字六號」那一捲。連忙叫了坐號,調了墨捲來,拆開彌封一對,只見那捲面子上寫的名字正是「安驥」兩個字。大家看了那個「驥」字,才悟到那個表字易之、別號簣山的馬代功,竟是替這位不稱其力稱其德的良馬人代天功,預備著換安驥來的。只可憐那個馬生,中得絕高,變在頃刻,大約也因他那浮浪輕薄上,就把個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斷送了個無蹤無影!此時真落得「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止,吾止也」了。   這等看起來,功名一道,豈惟科甲,便是一命之榮,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難望立得事業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極登峰的,也會變生不測;任是爭強好勝的,偏逢用違所長。甚至眼前才有個轉機,會被他有力者奪了去,頭上非沒個名器,會教你自問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遊戲弄人,也未必不是自己的暗中自誤!然則只吾夫子這薄薄兒的兩本《論語》中,「為山九仞」一章,便有無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其如人廢而不讀,讀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閒話少說。卻說至公堂上把安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舉人,占了先聲。當下那班拆封的書吏便送到承書中簽的外簾官跟前,標寫中簽。那官兒用尺許長寸許寬的紙,筆酣墨飽的寫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書吏,雙手高擎,站在中堂,高聲朗誦的唱道:「第六名安驥,正黃旗漢軍旗籍庠生。」唱了名,又從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繞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轉著請看了一遍。然後才交到監試填榜的外簾官手裡,就有承值填榜的書吏用碗口來大的字照簽謄寫在那張榜上。此時那位婁主政只樂的不住口的念誦:「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時痛定思痛,想起那日夢中那位老者說的「他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這句話來,益發覺得幽暗之所,沒一處不是鬼神;鬼神有靈,沒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書中且言不著場裡填榜的事。卻說場外那一起報喜的,一個個搓拳抹掌的都在那裡盼裡頭的信,早聽得他們買下的那班線索隔著門在裡面打了個暗號,便從門縫中遞出一個報條來,打開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驥」五個字。內中有個報子,正是當日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去報過喜的,他得了這個名條,連忙把公子的姓名寫在報單上,一路上一個接一個的傳著飛跑。那消個把時辰,早出了西直門,過了藍靛廠,奔西山雙鳳村而來。這且不表。   再說安老爺自從得了初十揭曉的信息,便慮到這日公子倘然一個不中,在家面面相覷,未免難過;又有自己關切的幾個學生,也盼早得他們一個中不中的確信。只是住得離城〕遠,既不好遣人四處打聽,便是自己進城候信,又想到太太、媳婦在家,也是懸望。正在為難。恰好這班少年從出場起便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了這日,那裡還在家裡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准可得信,便大家預先商量著在內城、西山兩下相距的一個適中之所,找了座大廟。那廟正是座梓潼廟,廟裡也有幾處點綴座落。那廟裡還起著個「敬惜字紙」的盛會,又存著許多善書的板片,是個文人聚會的地方。   是日也約了安公子一同在那裡舒散一天,作個「題糕雅集」,便借此等榜。   公子回知了父親,安老爺也以為可。他到了重陽這日,早起吃了些東西,才交巳正,便換了隨常衣裳,催齊車馬,見過堂上,回明要去。安老爺囑咐他道:「你只顧去,大家談談倒好消遣。家裡得了信,自然給你送信去。倘然你那裡得了信,就即刻回來。如果兩地無信,像你這樣年紀,再多讀兩年書,晚成兩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領會得這是父親慮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會神答應,不遑他顧。   倒是安老爺只管說著話,耳輪中卻聽得二門外一陣人語嘈雜,才回頭要問,只見張進寶從二門跑進來,華忠、隨緣兒父子兩個左右架著他的膀於,他跑得吁吁帶喘,晉升等一干家人也跟在後面。安老爺正不知甚麼事,只見張進寶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聲叫道:「老爺、太太天喜!奴才大爺高中了!」安老爺算定了兒子這科定不得中的,便是中,也不想這時候便有喜信。聽了這話,也等不得張進寶到跟前,「阿」了一聲站起來,發腳就往院子裡跑,直迎到張進寶跟前,問道:「中在第幾名?」那張進寶是喘得說不出話來,老爺便從他手裡搶過那副大報單來,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捷報貴府安老爺,榜名驥,取中順天鄉試第六名舉人」,下面還寫著報喜人的名字,叫作「連中三元」。安老爺看了,樂得先說了一句:「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手裡拿著張報單,回頭就往屋裡跑。   這個當兒,太太早同著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裡還拿著根煙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得怎麼還會中的這樣高!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摸著根煙袋,一個忘了神,便遞給老爺;妙在老爺也樂得忘了神,就接過那根煙袋去,一時連太太本是個認得字的也忘了,便拿著那根煙袋,指著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還是張姑娘看見,說:「喲!怎麼公公樂的把個煙袋遞給婆婆了?」只這一句,他才把公公、婆婆倒了過兒了!   何小姐這個當兒積伶,聽見,連忙拉了他一把,悄悄兒的笑道:「你怎麼也會樂的連公公、婆婆都認不清楚了?」張姑娘才覺得這句話是說擰了,忍著笑,扭過頭去用小手巾捂著嘴笑,也顧不得來接煙袋。何小姐早連忙上去把公公手裡的煙袋接過來,重新給婆婆裝了煙袋;不想他比張姑娘擰的更擰,點著了,照舊遞到公公手裡。安老爺道:「我可不接了!」   他這才大笑。一時大家樂的,就連笑也笑不及。老爺還在那裡講究,說:「怎的十名以前難得有一兩個旗人,而且這第六名便算個填榜的頭名。」太太同兩個媳婦聽著,只是滿臉堆歡,不住口的答應。   這個當兒,只不見了安公子。你道他那裡去了?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裡旮旯兒裡,臉是漆青,手是冰涼,心是亂跳,兩淚直流的在那裡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麼?人到樂極了,兜的上心來,都有這番傷感。及至問他傷感的是甚麼?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何況安公子倫常處得與人不同,境遇歷得與人不同,功名來得與人不同,他的性情又與人不同,此時自然應該有這副眼淚。   卻說他一時恐怕滿面淚痕惹得二位老人家傷感,忙叫柳條兒擰了個熱手巾來擦了擦臉,便出去讓父母進屋子歇息。安老爺、安太太這才覺出太陽地裡有些曬得慌來。大家才進屋子,便見晉升手裡拿著兩副全帖進來,回說:「老少程師爺給老爺、太太道喜,說了且不驚動等老爺閒一閒再請見。奴才都道答過了。」說完,又回說:「張親家老爺聽見信,回家換衣裳去了,大約少刻就進來。」安老爺聽見,便叫:「把帽子拿出來預備著。」   原來安老爺雖止一個七品頭銜的「金角大王」,看著這頂丈夫之冠卻極鄭重。平日都是太太親自經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開身,只那個長姐兒偶然還許伺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頭子道他髒手淨手,等閒不准上手,其餘的僕婦更不消講了。到了那個長姐兒伺候老爺戴帽子,款式也最大有講究。講究不搦頂子,不搦帽沿兒,只把左手架著帽子,右手還預備著個小帽鏡兒。先把左手的帽子遞過去,請老爺自己搦著頂托兒戴上,然後才騰出左手來,雙手捧著那個帽鏡兒,屈著點腿兒,〕著點腰兒,把鏡子向後一閃,對準了老爺的臉盤兒,等老爺把帽子戴正了,還自己用手指頭在前面帽沿兒上彈一下兒,作足了這個「彈冠之慶」,他才伸腰邁步撤了鏡子退下去。這一套儀注,要算他個拿手。   誰知那日正值老爺叫預備帽子,他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這個日子長姐兒怎的會不在跟前?原來他從安老爺會試那年,便聽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頭一日就可得信。算計著大爺這次鄉試明日出榜,今日總該有個喜信兒,他可沒管舉場離雙鳳村有多遠。從半夜裡就惦著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來了,心裡又模模糊糊記得老爺中進士的時候,是天將亮報喜的就來了,可又記不真是頭一天是當天,因此從半夜裡盼到天亮,還見不著個信兒,就把他急了個紅頭漲臉。及至服侍太太梳頭,太太看見這個樣子,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他只得說:「奴才有點兒頭疼,只怪暈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這個丫頭,疼的如兒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真個的,熱呼呼的。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下屋裡靜靜兒的躺一躺兒去罷,看時氣不好。」他聽了這句,心裡先有些說不出口的不願意,轉念一想:「倘然果的沒信了,今日這一天的悶葫蘆可叫人怎麼打呀!倒莫如遵著太太的話,睡他一天,倒也是個老正經。」因此紮在他那間屋裡,卻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穩。沒法兒,只拿了一牀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過五關兒,心裡要就那拿的開拿不開上算占個卦,不想一連兒三回都沒拿開。   他正在有些煩悶,不想這個當兒,他照管的一個小丫頭子叫喜兒的,從老遠的跑了來,叫道:「長姑姑!長姑姑!……」一句話不曾說出來,他便說道:「一個女孩兒家,總是這樣慌裡慌張,大聲小氣的!你忙的是甚麼?」把個小丫頭子說的撅著嘴不敢言語。他才問道:「作甚麼來了?」那喜兒才說:「張爺爺才進來說,大爺中了!」這一句,他可斷斷在屋裡圈不住了,忙忙的勻了勻了粉面,抿了抿油頭,又多帶了幾枝簪子棒子,另換了幾件衫兒襖兒,從新出來。來到上屋,恰好正是安老爺叫他拿帽子的那個時候兒。   太太見他來了,說:「你這孩子,怎麼又跑出來了?」他笑嘻嘻的回道:「家裡這個樣兒大喜的事,奴才就怎麼病,也該扎掙著出來。」安太太益發覺得這個丫鬟心腸兒熱,差使兒勤,知機懂事,便道:「很好。老爺要帽子呢。」他答應一聲,興興頭頭的進了屋子,舉著帽子、鏡子出來。出了屋門兒,就奔了大爺跟前去了。大爺只道他要叫自己轉遞給老爺,才接到手裡,早見他屈著身子往下就了一就,雙手捧著帽鏡兒,對準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紅似白的臉兒,就想伺候著大爺往腦袋上戴。及至看見大爺戴著帽子呢,他才悟出是失了點兒神。幸而公子是個老成少年,更兼老爺是位方正長者,一邊不甚著意,一邊不曾留心。事有湊巧,這個當兒,人回:「張親家老爺進來了。」老爺道:「你就給我罷,又何必轉大爺一個手?」公子趁這句話,便替他把帽子遞過去。老爺忙的也不及鬧那套戴帽子的款兒,急急的戴上,便迎接張親家老爺去。那長姐兒只就這陣忙亂之中,拿著鏡子一溜煙躲進屋裡去了。   卻說張親家老爺進來,一面作揖道喜,說道:「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大喜!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們姑爺的學問,我們這位何姑奶奶的福氣,連我閨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這是他們姐兒倆的造化,親家老爺也該喜歡,怎麼倒這麼說!」安老爺道:「都是你我的兒女,你我彼此共之。」   卻說公子這日要上梓潼廟,原穿著是身便服,因聽見泰山都換了袍褂進來了,自己也忙著回家換衣裳。張姑娘便趕過去打發他穿。這個當兒,張親家老爺見過何小姐,才要找女兒、女婿道喜,不曾說得出口,只聽舅太太從西耳房一路叨叨著就來了,口裡只嚷道:「那兒這麼巧事!這麼件大喜的喜信兒來了,偏偏兒的我這個當兒要上茅廁,才撒了泡溺,聽見,忙的我事也沒完,提上褲子,在那涼水盆裡汕了汕手就跑了來了。我快見見我們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裡聽見,笑著嚷道:「這是怎麼了,樂大發了?這兒有人哪!」說著,早見他拿著條布手巾,一頭走,一頭說,一頭擦手,一頭進門。及至進了門,才想起姑老爺在家裡呢,不算外,還有個張親家老爺在這裡。那樣個敞快爽利人,也就會把那半老秋娘的臉兒臊了個通紅!也虧他那敞快爽利,便把手裡的手巾撂給跟的人,繃著個臉兒給安老爺道了喜,便拉著他們姑太太道:「妹妹,這可是你一輩子第一件可喜可樂的事。你只說我樂大發了,你再不想,你們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們想我這個外外、這個女婿,還不抵我一個兒子嗎?可不是三重喜?你們怎麼怪得我樂糊塗了呢!」安老夫妻聽了大樂。   安老爺那等一個不苟言不苟笑的人,今日也樂得會說句趣話兒了,便說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聖門絕無誑語。大姐姐,你可記得那日我說那出起兵來『臥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話,你只道『不信出兵忙的連茅廁都顧不得上』?你今日遇見這等一件樂事,也就樂得茅廁也顧不得上了。可見性情之地,是一絲假借不來的!」   說得轟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這陣大樂,大家始終沒得坐下。他才給張親家老爺道喜,正要找張太太道過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個。滿屋裡一找,只不見這位張太太,因問:「張親母呢?我洗手的那個工夫兒他都等不得,就忙著先跑了來了,這會子又那兒去了?」安太太道:「沒見過來,必是到小子屋裡去了。」說著,公子換了衣裳,同張姑娘一齊過來。問了問,說:「不曾過去。」張姑娘說:「一定家去了。」張親家老爺說:「我方才從家裡來,沒碰見他。」   這一陣查親家太太,鬧得舅太太也沒得給他們小夫妻三個道喜。張姑娘忙著叫人出了二門,繞到他家問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說:「沒家來。」舅太太道:「別是他也上茅廁去了罷?」   張姑娘說:「正是,我也想到這裡,才叫柳條兒瞧去了,也來不了了。」說道,那柳條兒跑了回來,說:「上上下下三四個茅廁都找到了,也沒有親家太太。」當時大家都納悶詫異。張姑娘急得皺著個眉頭兒乾轉,說:「媽這可那兒去了呢?」他父親道:「姑娘,你別著急呀!難道那麼大個人會丟了?」張姑娘「喂」了聲,說:「爹,你老人家這是甚麼話呢?」說罷,扶了柳條兒,親自又到後頭去找。   何小姐的腿快,早一個人先跑到頭裡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著找。張老同公子只不信他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蕩,順著連何公祠兩個嬤嬤家都問到了,影響全無。裡頭兩位少奶奶帶著一群僕婦丫鬟,上下各屋裡甚至茶房、哈什房(哈什房:倉庫,或指貯藏零碎東西的小屋。)都找遍了,甚麼人兒甚麼物兒都不短,只不見了張親家太太。登時上下鼎沸起來。一個花鈴兒,一個柳條兒,是四下裡混跑,一直跑到緊後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樓兒跟前,張姑娘還在後面跟著嚷:「你們別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裡作甚麼去呢?」一句話沒說完,柳條兒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煙袋荷包在這地下扔著呢!」   且住!這座小樓兒又是個甚麼所在呢?原來這樓還在安老爺的太爺手裡,經那位風水司馬二爺的老人家看過,說遠遠的有個山峰射著,這邊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氣太重,叫在這主房的乾位上起起一座樓來鎮住。安太翁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樓。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總在這裡燒香。張太太來的時候也上去過,他見那魁星塑得赤發藍面,鋸齒獠牙,努著一身的筋疙瘩,蹺著條腿,兩隻圓眼睛直瞪著他,他有些害怕,輕易不敢上去。落後來聽得人講究魁星是管唸書趕考的人中不中的,他為女婿,初一十五必來,望著樓磕個頭,卻依然不敢進那個樓門兒。今日在舅太太屋裡聽得姑爺果然中了,便如飛從西過道兒裡一直奔到這裡來,破死忘生的乍著膽子上去,要當面叩謝魁星的保佑。   便把煙袋荷包扔下,一個人兒爬上樓去了。及至柳條兒看見煙袋荷包,這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罷,有了東西就不愁沒人了。」他那雙小腳兒,野雞溜子一般飛快跑到樓跟前,摟起裙子來三步兩步跑上樓去。一看,張太太正閉著兩隻眼睛衝著魁星把腦袋在那樓板上碰的山響,嘴裡可念得是「阿彌陀佛」合「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何小姐不容分說,上前連拉帶拽才把他架下樓來,恰好正遇張姑娘帶著一群人趕了來。張姑娘一見,便說:「媽這是怎麼說呢?可跑到這兒作甚麼來呢?」   他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爺中了,這不虧人家魁星老爺呀!要不給他老磕個頭,咱心裡過得去嗎?」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別攪我了!沒把個妹妹急瘋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罷。」   這個當兒,安老夫妻那裡也得了信,安太太合舅太太說道:「我這位老姐姐怎麼這麼個實心眼兒?」安老爺道:「此所謂『其愚不可及』也。」一時大家簇擁了他來。安老夫妻不好再問他,只說:「親家,你實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他也樂得不分南北東西,不問張王李趙,進了門兒,兩隻手先拉著倆嬤嬤道了陣喜,然後又亂了一陣。這個當兒,外邊後來的報喜的都趕到了,轟的擁進大門來,嚷成一片。嚷得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爺今年中了舉,過年再中了進士,將來要封公拜相的,轉年四月裡報喜的還來呢!求老爺多賞幾百弔罷!」嚷得裡面聽得逼清,闔家大樂。   公子這才恭恭敬的放下袍袖兒來,待要給父母行禮。安老爺道:「且慢。你聽我說,這喜信斷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發榜為準。何況我同你都不曾叩謝過天君佛祠,我兩老怎好便受你的頭?你只給我同你娘道了喜,好見過你舅母、岳父母。」公子便雙腿跪下,給父母道了喜,一樣的給舅太太、張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姊妹道過喜後,安老爺、安太太又叫他夫妻交賀。一時,裡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廝,黑壓壓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齊聲叩賀完了,又給爺、奶奶道喜。公子連忙出了屋子,把張進寶拉起來。二位奶奶這裡便招呼兩個嬤嬤周旋長姐兒。   一時,舅太太望著公子道:「這你父親可樂了!」張太太又問他說:「我們姑爺今兒個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將來或者也作得到,今兒個還略早些兒。」安老爺聽了這話,便長吁一聲道:「太太,這不當著二位親家、舅太太在這裡,我一向有句話,卻從不曾說起。玉格這個孩個,一定說望他到台閣封疆的地兒,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讀書一場,不曾給國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給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卻深望這個兒子完我未竟之志,卻又愁他沒那福命克繼書香。不想今日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無論他此後的功名富貴何如,只占了這個桂苑先聲,已經不負我十年課子的這番苦心,出了我半載作官的那場惡氣!」這正是:   不須伯道傷無子,生子當生寧馨兒。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這回書話表安老爺家報喜的一聲報道公子中了,並且中得高標第六,闔家上下歡喜非常。道賀已畢,便要打點公子進城,預備明日揭曉後拜老師、會同年這些事,此時忙的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廟赴那個「題糕雅集」?正要著人去辭謝,卻又不好措詞。恰好梅公子早從城裡打發人來打聽,說:「城裡已經報動,聽說公子中了,因關切遣人來打聽。果然恭喜了,便請公子張羅正事,不必赴約。」安老爺這裡打發來人,又專人前去道答,就便打聽那邊的信息。一時諸事停當,才打發公子進城。公子辭過父母出來,又到書房先見過先生,然後才動身。這且按下不表。   再講場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順天府懸掛起來。安公子同下場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爺中了個副榜,餘皆未中。那場裡的三位主考拜榜後也便隨著出場覆命,那些內外簾官紛紛各歸寓所。就中單講安公子那位房師婁主政。這個人雖生長在個風高土厚的地方,性情不免偏於剛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只因他天理中雜了一毫人欲在裡邊,就不免弄成那等一個乖僻性情。自從在場裡經了那番,才曉得雖方剛正直也罷,也得要認定情理,不是鬧得脾氣的,早力改前非,漸歸平易。因此出場後便急於盼望這個第六名門生安驥來見,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個人,好細問他一個端的。   恰好這日安公子第一個到門拜見。投進手本去,他看了,連忙道:「請!」安公子早已裼襲而來。他一看見是個風華濁世的佳公子,先覺得人如其文。當下安公子鋪好拜氈,遞過贄儀,早拜下去。他也半禮相還。安公子站起來,便說道:「門生年輕學浅,蒙老師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問閱歷未深,體用未備,此後全仗老師生成教誨。」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說道:「年兄,你我諸話莫談。我且問你,你平日作過一樁甚的大陰德事?先講來我聽。」   公子被他這一回,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答道:「門生在家閉戶讀書,凜遵庭訓,不過守著幾句『入孝出弟』的常經,那裡有甚麼陰德?便是有,既曰『陰德』,門生自己又怎的會曉得?」婁主政一聽這話,心裡說道:「這個門生,且莫合他講文章,只聽說話,就比我通些。」便又問道:「然則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個甚麼大功行了?」公子忙道:「門生父親平日卻是認定一片性情,一團忠恕,身體力行;便是教訓門生,也只這個道理。要定說那一樁是功行,門生一時卻指不出來。」   他聽了,早大聲急呼的說了一聲:「如何!這就無怪得動那等兩個大力量的來玉成你這功名了!」安公子此時如何想得到他這位老師在場裡會見著他祖岳、岳父了?聽他說的這等離奇,倒覺駭異,不禁問道:「請示老師,這話因何說起?」   他才恭肅其貌,鄭重其詞說道:「年兄,你今日束修來見,我其實慚愧。你這舉人不是我薦中的,並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說著,便把他在場裡自閱卷到填榜,目擊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棄後取的情形,從頭至尾不曾瞞得一字,向這個門生盡情據實告訴了一遍。還道:「賢契,你看這段機緣得不謂之天乎?倘然不是那個老人、那位尊神開我愚蒙,只我婁蒙齋蒙蒙一世罷了,豈不被我斷送了你一個真功名,埋沒了你三篇好文字?莫講我今日之下沒福合你作這個通家,我婁蒙齋這場任性違天的罪過可也不小!你回去務必替我請教請教尊翁,這老人合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個原由,我是要把這節事刻在科場果報裡邊,佈告多士的。」   安公子聽他講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講的那老人所說的「予何人也」那句話,自然該是自己的祖岳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說的「吾神何來」那句話,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謁師門,怎得有許長工夫合他把《兒女英雄傳》前三十五回的評話從頭講起?只得說道:「雖說如此,究竟仗著老師的力薦成全,才得備中。」那房師聽了大喜。茶添二道,論了會子安公子的詩文,又細問安老爺的官階年紀,才知是位先達,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辭,準備去拜見座師。   接著城裡正有許多應酬,他因記掛著還不曾拜過父母,因此拜過座師便一逕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過頭,便在上屋拜見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在何家岳父母祠堂、先生館裡行了禮,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見各位老師的光景以至他那位房師講的話,細回了父母一遍。闔家聽了,無不驚異贊歎。   何小姐此時想起他父親來,未免一陣心酸,眼圈兒一紅,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悲泣。不想安老爺那邊早已淚流滿面,嗚咽不止,一面擦著眼淚,向太太說道:「我這位恩師在生之日,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歸道山,還來默佑這個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極而泣!」因又吩咐公子道:「至於你身受你祖岳、岳父的栽培,從此更當益加感奮,勉圖上進;卻不可仗著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   須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惡禍福,其應如何。你可曉得一念不違天理人情,天地鬼神會暗中阿護;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就會立刻不容。《易》有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你只看他這『積』字、『餘』字、『必』字,何等有斤兩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他作老生常談,讀過去了。往往丟了這玉檢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倫常,功名富貴,轉眼間弄到蕩析淪亡,困窮株守,豈不可惜!」當下公子敬聽著父親的教訓,便也如對著天地鬼神一般。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惹著他便是一篇嘮叨,言者何其苦不憚煩,聽者無乃倦而思臥。其奈他家有這等一個善教的老子,便有那等一個肯受教的兒子,也算得個千載奇遇了。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見過父母,才回到自己屋裡。金、玉姊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兩個是一團精神,張羅換衣裳、換帽子。這個叫丫頭伺候茶水,那個又叫嬤嬤預備吃食;這個問了番連朝的車馬勞頓,那個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暄。   看了他三個這番閨房昵昵,兒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不知愁的那個「閨中少婦」,當春日凝妝上那座翠樓的時候,忽然看見陌頭一片楊柳春色,就後悔不該叫他夫婿遠去覓封侯起來,那一悔,真真悔得丟人兒,沒味兒!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次日起來,依然回明父母進城,忙著去作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序齒錄、送硃卷這些事。直等赴過鹿鳴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餘天,早又交了十月,才待回莊園而來。到了家,只見門前冷靜靜的,眾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個劉住兒在那裡看門,便問他道:「老爺是在上房裡,是在書房裡呢?」他回道:「老爺飯後同程師爺帶了個小小子,往近山一帶閒走去了。」公子便一路進了二門,早聽得太太歡笑之聲,隔著玻璃一望,原來同舅太太、張親家太太帶了長姐兒在那裡鬥牌呢。   公子進了屋子,見過母親,也說了些連日城裡應酬匆忙的話,便問道:「我父親不在家,母親今日倒無事?」安太太道:「可不是,自從你倆媳婦兒接過這個家去,弄得很妥當,想的也週到,我同你父親可就省大了心了。這幾天你父親沒事,吃完了飯只坐在那裡拿著本子書瞧,我說:『這麼好天氣,為甚麼不學鄧九公也出去閒走走,活動活動呢?』今日才同你師傅到晚香寺看菊花去了。我閒著也是白坐著,我們就打起骨牌湖來了。你瞧,那杌凳兒上的錢都是我贏的,回來咱們娘兒們商量著弄點兒甚麼吃。--也難得贏你舅母倆錢兒。」   舅太太笑道:「輸倆兒輸倆兒罷,好容易盼得不鬥那個揪心牌了!」公子也笑了。因回頭不見金、玉姊妹,便問丫頭們道:「兩位大奶奶呢?怎麼一個兒也不在這裡?」張太太道:「他倆可不得閒兒耍呀,忙了這幾日了。」太太道:「真個的,你也家去瞧瞧罷,他們今兒忙呢。」   公子便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來。將進院門,只見張進寶、華忠、戴勤、晉升、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倒座東邊那間窗前,聽著兩位大奶奶屋裡吩咐甚麼話呢。他進了院門,便奔了那屋裡來。聽得屋裡回了一句說:「爺過來了。」他姊妹早已迎到堂屋裡,接著問了兩句閒話,便要跟過住房來。公子道:「就在這裡坐罷。」說著,公子先走到裡間。只見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著大高的兩摞冊子,旁邊又擱著筆硯算盤。公子道:「請治公。」何小姐便笑道:「既如此,索興讓我們把這點兒事料理完了,咱們好說閒話兒」公子便在靠南一張小牀兒上坐下。   只聽何小姐向窗外叫道:「張爹,你把他帶進屋裡來。」張進寶答應一聲,帶進一個人來。公子一看,原來是戴勤。這個當兒,何小姐還一長一短的合大家閒話。一見戴勤進來,忽然把臉一沉,問道:「我當日派你們幾個人分管這幾項地的時候,話是怎麼交代的?怎麼眾人都知道巴結,照數催齊了,獨你拖下尾欠來?是甚麼原故?」戴勤忙回道:「奴才管的那地裡本有幾塊低窪地,再者今年的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曬,都受了傷了。下欠的奴才也催過他們,趕明年麥秋准交。」   何小姐道:「哦,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難道你們四個人管的地不是我責承你們公同均勻搭配齊了的嗎?是獨你管的這項地裡有低窪地喲,是別人管的地裡沒種棉花喲,還是今年的雨水大,單在你管的那幾塊地裡了呢?這是莊頭佃戶搪塞你的話,你怎麼也照著樣兒搪塞起我來了?有這樣的,不如照舊由著莊頭鬼混去,老爺、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麼?」把個戴勤問的閉口無言,只低了頭。   又聽何小姐發作他道:「我是怎麼樣囑咐你,說你『向來臉軟,經不得幾句好話兒,這可是主兒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的吃用,別竟作好好先生,臨期自誤。』怎麼頭一年就合我打起擂台來了?還是我這話囑咐多餘了?還是你是我的嬤嬤爹,眾人只管交齊了,你交的齊不齊就下的去呢?你把這個道理講給我聽聽!」戴勤聽了這話,連忙跪下說:「奴才下去趕緊催去。」   何小姐冷笑了一聲,說道:「你有此時才催的,早作甚麼來著?交代這差使的第一天,我當著老爺、太太面前告訴過你們:『大家辦好了,老爺、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的臉面;倘然誤了老爺、太太的事,那一面兒的話,我就不說了,臨期你們大家可得原諒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諒我,倒是從你第一個先不原諒我起。很好!」說著,把小眉毛兒一抬,小眼睛兒一瞪,小臉兒一揚,望著張進寶叫了聲:「張爹,」說道:「你把他帶到外頭老爺書房頭裡,請出老爺的家法來,結結實實打他二十板子,再帶進來見我!」   戴勤此時唬得只是磕頭,求奶奶開恩。院子的家人一個個屏聲息氣,連咳嗽也不敢輕易咳嗽。堂屋裡的僕婦丫鬟只鴉雀無聲的竊聽,把個隨緣兒媳婦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兒磨著他媽給進去求求。戴嬤嬤也自著急,待要進去,又怵著不敢進去。   早聽張姑娘勸了一句,說:「姐姐,看著我,饒他個初次罷。」只這一句,便聽何小姐高聲說道:「妹妹,不是這麼著。   這樁事,你我兩個一般兒大的沉重,怎麼叫我看著你呢?要說因為這是個初次就饒他,我正為這是個初次,所以才饒不得他。這次正是個立法之初,饒了這次,往後就是例了;獨饒了他,眾人都有得說的了。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來,你我怎麼對公婆?又怎麼對眾人?慢講是他饒不得,假如華奶公今年有個拖欠,你我講不得也該是一例的照辦才公道。」   按下這頭。卻說安公子自從去年埋首書齋,偶然在家閒一刻,便見他姊妹兩個「三下五除二」的不離手,「五畝七分半」的不離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這樁事到底弄到怎麼個分兒上了,不想今日才得應酬完了,跑回家來,正碰上這場熱鬧。一時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無從開口。   因覺得有些餓了,才叫人揀了幾個甜餑餑來,拿起來咬了一口,正在嘴裡嚼著,聽得他那位蕭史卿這半日倒像推翻了核桃車子一般,總不曾住話。說著說著,那個氣好比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鳥槍換炮,越吹越壯了。自己待要開言解勸,聽得張姑娘才說了一句,索性連他嬤嬤爹華忠也刮擦上了,卻也防一說吃個釘子。   正在為難,只見張進寶聽得大奶奶吩咐,先答應了一聲:「嗻!」便顫巍巍扶著杌凳兒跪下去,回道:「奴才有個下情,求奶奶恩典!」窗外的家人見他跪下,轟,都跪下了。兩個嬤嬤便也帶了隨緣兒媳婦跟著張進寶跪在屋門外頭。何小姐連忙站起來,說:「張爹,你快起來,有話起來說。」說著,便叫花鈴兒:「快把你張爺爺攙起來。」又說:「這事不與倆嬤嬤相干,你兩個也只管起來。」又叫大家也起來。   張進寶站起身來,才慢慢的說道:「這件事,戴勤算實在辜負主兒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補著他,也有不是。求奶奶開恩,可憐他個糊塗,聽不出主兒的吩咐來;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還勤謹,奶奶賞奴才個臉,饒他這次。奴才下去幫他催去,也不用講甚麼麥秋不麥秋,那天催齊了,趕緊就交上來。要誤了事,請奶奶連奴才一並責罰!」戴勤此時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只在那裡磕頭。   只聽何小姐坐在上面說道:「張爹,你是個有歲數兒最明白的人,我方才的話,卻不為他短交這百十弔錢起見。你知道的,帳上現在也不至於立等這項錢使,也不是我年輕高興,不顧家人含怨;便是看著我嬤嬤從小兒奶到我這麼大,在他跟前也該從寬些。但是嬤嬤爹、嬤嬤媽怎麼重也重不過老爺、太太去,也重不過家裡這個大局去。」說著,又問著公子合張姑娘道:「爺合妹妹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這二位好容易聽著他口話兒鬆了點兒了,誰還敢道個「不」字?二人齊聲答道:「說的很是。可是張爹方才說的,只可憐他個糊塗罷。」   說著,何小姐早又回過頭去,望著張進寶說道:「張爹,你既這麼替他說著,我只看你這個老臉兒,看著你,還是看著老爺、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頭,今日權且饒他這頓板子。也不用你幫他催,大約叫他十天八天催齊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給我交齊了。」說著,又從桌兒上拿起一個單子來,交給張進寶看,說:「你瞧,這是我們商量著給你眾人擬出來的獎賞單子,打算請老爺、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樣。不想他不愛這個好看兒,叫我可有甚麼法兒呢?他這分賞只好撤下來罷。至於莊頭,可寬不得。你下去就照著我定的那個章程辦去。」   張進寶連珠炮的答應:「嗻!」便望著戴勤道:「這還不快叩謝爺合二位奶奶的恩典嗎?」那戴勤連忙摘了帽子,碰了陣頭,才隨張進寶出去。兩個嬤嬤合隨緣兒媳婦又進來要磕頭,何小姐連忙一把拉住他兩個,又安慰戴嬤嬤道:「你可別抱怨我,我可是沒法兒。」戴嬤嬤此時感畏不遑,那裡還敢抱怨。   當下他姊妹兩個歸著清楚,才同公子過住房來。   卻說安公子見金、玉姊妹已經把家裡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卻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兩日,想到明年會試,由不得不急著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爺偶然走到書房裡,見他正在那裡擬了幾個題目想要請老爺看定,依課作起文來。安老爺看了看,說:「題目倒都擬的是的,只是要作會試工夫,卻比鄉試一步難似一步了。鄉試中後便算交過排場,明年連捷固好,不然還有個下科可待;到了會試中後,緊接著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試再寫作差些,便拿不穩點那個翰林。不走翰林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別了。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舉,那進士中與不中雖不可預知,卻不可不預存個必中之心,早盡些中後的人事。這人事要怎的個盡法呢?只對策、寫殿試卷子這兩層功夫,從眼下便得作起。我的意思,每月九課,只要你作六課的文章;其餘三課,待我按課給你擬出策題來,依題條對。凡是敷衍策題、抄襲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責,卻來不得的。一定要認真說出幾句史液經腴,將來才好去廷對。你的字雖然不醜,那點畫偏旁也還欠些講究。此後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謄正,對策便用殿試卷子謄正,待我給你閱改。非我見你既中了個舉,轉這等苦口,求全責備,也慮著你讀書一場,進不了那座清秘堂,用個部屬中書,已就『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再要遭際不偶,去作個榜下知縣,我便是你的前車之鑒,不可不知。」   列公,只看這位安老先生怕作知縣算到了頭兒了,衛顧兒子也算到了頭兒了。但是也得他有那個衛顧兒子的本事學問。倘然我說書的果然也有個會試的兒子,卻叫我合他講些甚麼來?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遵著父親的教訓,依然閉門用起功來,準備來年會試。這書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捻指之間,早又到了次年禮闈臨近了。安老爺正想著這次不知是那幾位主司進去,不想得了信,這次的大總裁又熟人過多了。原來那時烏克齋已升了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十兼內務府大臣,莫學士也升了侍郎,吳侍郎又升了總憲,三個一齊點進去。正是安公子的兩位先生,一位世弟兄。不消關節,只看他的路數筆氣,那卷子也就是亮的了。何況他還是個門裡出身的真實藝業!此番焉有不中之理?   看看到了場期,那安公子怎的個進場出場,不煩重敘。等到出榜,又高高的中在十八魁以內。安老爺一家的歡喜熱鬧,更不待言。緊接著朝考入了選,便去殿試。那殿試策題問的是經學、史學、漕政、捕政四道,安公子經安老爺這幾個月的造就工夫,那本殿試卷子真真作得來經經緯史,寫得來虎臥龍跳。钦派閱卷大臣把他優定在前十本以內。城裡有烏、吳、莫三位這等一班最關切的人,還愁安老爺得不著信不成?當日就早先得了個密信,暗暗放心,說:「只要在前十本,無論第幾,這二甲是拿得穩的,編修便可望了。」   卻說到了升殿傳臚的頭一天,讀捲大臣先進上前十本去,恭候御筆钦定那鼎甲一二三名狀元、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的傳臚,以至後六名的甲乙。上去之後,那班新進士都在保和殿後左門外候旨,預備钦定下來,那個占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預備帶領引見。這個當兒,除了那殿試寫作平平、自分鼎甲無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足昂頭在那裡望信,想這個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內中只有安公子此時不但自知旗人格於成例,向來沒個點鼎甲的,便是他在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兒了。心裡暗想:「便是取在第十名,也還在二甲裡。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連我那蕭史、桐卿那個『插金花』、『飲瓊林酒』、『作夫人』的三個難題目,我也算交過兩篇捲了。」因此他只管在那裡一樣的聽信,卻比眾人心裡落得安閒自在。閒中無事,只靠在後左門旁邊望著大院子裡看熱鬧。   只見那座宮門的台階兒倒有一人多高,正門左門掩著,只西邊這間的門開著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衛,只不聽得有個高聲說話的。再看院子裡,那些預備帶領引見的官員,都在乾清門階下伺候聽旨。又有這班新進士的同鄉、同年、至親本家,這日有事無事都各各借樁公事來關切探聽。還有一班好事些的,雖然與他無干,也要知道知道這科的鼎甲是誰。   又有那些跟班的筆政爺們,更要竊聽個消息,預備在大人跟前當個鮮明差使。一進那大院子裡千佛頭一般,擠擠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揚著腦袋向那乾清門上望著。那門上站的一班侍衛公不住的在那裡吆喝「積扐汗」。「積扐汗」者,清語「聲音」也。恐其人多聲眾。雖聖人遠在深宮,一時聽不見,防得是御前大臣碰見,普化天尊般的一聲雷,那些侍衛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在盼望,只見一個奏事黃門官從門裡出來,宣了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的名次。人多地方敞,一時有聽的真的,有聽不真的,還有站得遠些擠在後面的,許多人一個個矮身欠腳,長身延頸,半日還不曾打聽明白狀元是誰。又彼此探問傳說了會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狀元姓奚,江蘇人,名叫奚振鐘;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淅江人,名叫童海晏;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黃旗漢軍人安驥;二甲一名傳臚卻是個姓馬的,叫作馬行顯。那狀元、榜眼、傳臚的一班親友聽得,個個歡喜,所不待言;只忽然聽得本科探花點了個旗人,人人驚異,都說:「這實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紛紛納罕。   那知我大清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執法,聖天子神明乎法。原來那日進上前十本殿試卷去,聖人見那第三本,雖然寫作俱佳,只是策文靡麗而欠實義,字體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個遠大之器。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驥這本,不但寫得黑圓光潤,那策文的經學、史學兩條,對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兩條,對得來條條切中利弊。天顏大喜,便從第八名提向前來,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占了個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卻說後左門的那班新進士,見宮門一陣簪纓亂動,知是卷子下來了。時候離得越近,心裡望得越緊。緊接著便是那班帶引見的官如飛而來。忽然見一個胖子分開眾人,兩隻手捧著個大肚子,兩條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滿頭是汗,張著張大嘴,一上便叫:「龍媒!龍媒!」眾人又不知龍媒為誰。他一眼看見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說了個「恭喜」兩個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個不住,可再說不出話來了。   安公子出其不意,倒被他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出是何麥舟。這何麥舟便是安公子當日上淮安的時候,同管子金兩個來幫盤纏的那人。安公子見他這個樣子,只問說:「怎麼了?」他才喘吁吁的伸了三個指頭,說:「龍媒,恭喜!你點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只是不信。這個當兒,早聽那班帶引見的官兒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得是安驥。安公子此時驚喜交集,早同了那九個人一個個跟著來到乾清門排班。   大家圍著一看,只見狀元清華豐採,榜眼凝重安詳;到了那個探花,說甚麼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氣宇軒昂之中不露一些紈袴,溫文儒雅之內不黏一點寒酸。真真是彝鼎珪璋,熙朝人瑞;就連那個傳臚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濃鬚,像是個幹濟之才。眾人不勝歎賞。那知這班草茅新近初來到這禁〕森嚴地方,一個個只管是志等雲飛,卻都是面無人色。十個人一班兒排在那裡,只口中唸唸有詞,低著頭悄默聲兒的演習著背履歷。不一刻,只見黃門官站在那高台階上,說了句「引見」,便魚貫而入的帶上去。引見下來,名次不動,靜候次日升殿傳臚。   卻說安公子回到宅裡,想到這番意外恩榮,諸事不顧,一心只想飛回去見著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當如何歡喜。無如明日便是傳臚大典,緊接著還有歸大班引見、赴宴謝恩、登瀛釋褐許多事,授了職,便要進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無法,只得先差人回園代躬,給父母叩喜,就稟知所以改點一甲三名的原故。   這回書交代到這裡,又用著說書的「一張口難說兩家話」的俗套頭了,踅回來便要講到安老爺在家候信的話。   卻說安老爺到了公子引見這日,分明曉得兒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無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還加幾倍,一時又想到相公的滿州話兒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歷來;一時又慮到孩子腼腆,怕他起跪失了儀。從天不亮起來,坐在那裡看兩行書,擱下;又滿屋裡轉一陣,寫幾個字,擱下;又走到院子裡望望。等到日已東升,這個心可按捺不住了。忙忙的洗了手,換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講學那間屋子去,親自向書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來,桌子擦得乾淨,布起位來,必誠必敬揲了回蓍,要卜卜公子究竟名列第幾。揲完,卻卜著火地晉卦,一看那「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三句,便有些猶疑,心裡暗道:「四大聖人這兩卷《周易》誠然是萬變無窮,我的這點《易》學卻也有幾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這一卦,我竟有些詳解不來?按這個晉卦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個文明之兆,『康』字豈不正合『安』字的字義,『馬』字又是個『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這『晝日三接』,不消說是個承恩之意,我心裡卻卜得是他的名次,難道會名列第三不成?那有個旗人會點了探花之理!不是這等解法。」又參詳了半日,說:「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罷?」說著,又自己搖搖頭說:「益發不是,從沒個前十名會改三甲的。況且他那策底子我看過的,若說有甚麼毛病,那班讀捲的老前輩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越想心裡越不解,便收拾起來,回到上房,把這段話告訴太太合舅太太。   舅太太說:「姑老爺,你不用盡著猶疑了。」因指著金、玉姊妹兩個道:「前兒個我們娘三個說閒話兒,還提來著,我說:『你們一家子只管在外頭各人受了一場顛險,回到家來,倒一天比一天順當起來了。』他姐兒倆提起張親家母去年的話來,還笑說:『這底下還要搶頭名狀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說:『你們倆不用笑,瞧起你們老爺、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們家的家運,只怕我們這個小姑爺子照鼓兒詞上說的,竟會點個鼎甲,放了巡按,還定不得呢。』瞧瞧,是應了我的話了不是?」安老爺此刻是一心正經,笑道:「這個怎的合那先天《周易》講得到一處!」   正說著,只見晉升忙忙的跑進來,說:「回老爺,有位老爺要拜會老爺。」老爺便怪著他道:「到底是誰要拜會我?只這樣一個禿頭『老爺』,我曉得他是誰?你說話怎麼忽然這等糊塗起來了?」晉升道:「這位老爺沒來過,奴才不認得。奴才方才正在大門板凳上坐著,見這位老爺騎著匹馬,老遠的就飛跑了來。到門口下了馬,便問奴才說:『這裡是安宅不是?』奴才回說:『是』。奴才見他戴著個金頂子,便問:『老爺找誰?』他說:『你快請你們老太爺出來,我有話說。』奴才問:『老爺怎麼稱呼?要見主人有甚麼事?說明了家人好回上去。』他說:『你別管,只管回去罷。』說著,自己把馬拴在樹上,就一直跑進大門來了。奴才只得讓到西書房去坐。他還說:『請你們老太爺快出來,我還要趕進城去呢。』」安老爺聽了,也心中詫異,不及換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見那位老爺。安太太、舅太太、張太太一時聽了,更摸不著門子,不放心,忙叫了個小子跟著老爺出去打聽。   卻說那位老爺正坐在西書房炕上,撬著條腿兒,叼著根小煙袋兒,腰裡拿下火鏈來,才要打火吃煙。見一掀簾子,進來了個消瘦老頭兒,穿著身舊衣裳。他望著勾了勾頭兒,便道:「一塊坐著,不測貴姓啊?」安老爺答道:「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輕易不到官場,在場的諸位相好都不大認識了。足下何來?到舍下有何見教?」他這才知是安老爺,連忙扔下煙袋,請了個安,說:「原來就是老太爺!」慌得安老爺躬身拉起說:「素昧平生,怎麼行這個禮,這等稱謂?請問外頭怎麼稱呼?」他才說道:「筆帖式姓賀,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爺,外頭人都稱筆帖式是喜賀老大。我們大人打發來了,叫道老太爺的大喜,說宅裡的大爺中了探花了。」   安老爺聽他這話說得離奇,疑信參半,忙問:「貴堂官是那位?」他才說:「包衣按班烏大人。筆帖式今日是堂上聽事的班兒,我們大人把我叫到右門兒,親口吩咐說:「才在案兒上見前十本的卷子下來,看見大爺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點了探花了。』差派筆帖式飛馬來給老太爺送這個喜信。還說因為老太爺是我們大人的老師,算煩筆帖式辛苦一蕩,筆帖式抓了匹馬就來了。方才筆帖式眼拙,沒瞧出老太爺來,老太爺萬一見著我們大人,還求美言兩句。」說著,又請了個安。   安老爺此時心裡的樂,才叫個夢想不到,那裡還計較這些小節!看了看那位喜賀大爺的年紀,才不過二十來歲,不好叫他「大哥」,又與他無統無屬,不好稱他「賀老爺」,便道:「老弟說那裡話,著實受乏了!改日我再親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門道乏去。」說著,讓他喝茶吃煙。那位喜賀大爺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辭,說:「筆帖式還得趕到宅裡銷差去呢。」   安老爺送到大門,看他上了馬,加上一鞭,如飛而去,才笑吟吟的進來。   這個當兒,安太太同金、玉姊妹以至舅太太、張太太早得了信了,彼此相見,闔家登時樂得神來天外,喜上眉梢。只這個當兒,泥金捷報也早趕到了。這番稱賀,不必講比公子中舉的時候更加熱鬧。   安老爺道:「大家且靜一靜,我這半日只像在夢境裡呢!」   說著,定了定神,才道:「這個信斷不會荒唐,我不能不信,卻不敢自信。我此時竟要親自進城走一蕩。一則,見了玉格,到底問個明白是怎生一件事;二則,他乍經這等一件意外的恩榮,自然也有許多不得主意,我應當面指示明白,免得打發個人去傳說不清。」安太太聽了,忙說:「老爺這話想的很是。」說著,一面就叫人預備車馬,打點衣裳。正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忙成一處,這個當兒,公子差來的人也到了。安老爺接著問了問,依然不得詳盡,便穿好衣裳,催齊車馬進城。家中自有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並家人們料理。按下不提。   卻說安老爺從莊園來到住宅,公子見自己不能分身回園叩謁父母,倒勞父親遠來,慌忙出來跪迎問安。此時父子相見,那番歡喜,更不待言。一時張老也迎出來,彼此稱賀。   安老爺進來,不及閒談,坐下便問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點鼎甲的原由。公子隨把今日引見並見著烏大爺怎的告知的詳細,從頭回了一遍,老爺方得明白。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的卜著晉卦,恰好烏大爺著那位喜賀大爺到園送信的種種情節,告訴公子。因說道:「從來說『聖心即天心』,然則前人那『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的兩句詩,真是從經義裡味出來的名言。便是我那日給你出的那個詩題,也莫非預兆了。」說著,才待合親家老爺敘敘連日的闊別,不想親家老爺倒像個主人,早在那裡替女婿張羅老爺的酒飯。   當下他父子翁婿飯罷。安老爺因公子中後,城內各親友都曾遠到莊園賀喜,如烏、吳、莫諸人以及諸門弟子也都去過。還有那個婁蒙齋,自從合老爺作通家後,見了安老爺,佩服得五體投地,時常要來親炙領教。安老爺是「有教無類」的,竟熏陶得他另變了個氣味了。那烏克齋原是安老爺的學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個先施的禮。彼此各行各道,公子尊他為師,他卻仍尊安老爺為師,此科甲中常例也。安老爺便趁這蕩進城,一一的拜過。又到了那位喜賀大爺門首道了個乏,倒累他次日連忙到莊園來請安繳帖,過了兩日,又送了八盒兒關防衙門的內造餑餑來,此是後話。   卻說安老爺連日在城內拜完了客,又把公子的事一一佈置指示明白,便吩咐他索性等諸事應酬完畢再回莊園,又給他看定了個歸第的吉日,公子一時得了主意。安老爺便先回雙鳳村,閒中商量起兒子歸第的事來。   一天,老夫妻兩個同著媳婦正計議家事,只見舅太太合張太太過來。舅太太坐下便道:「姑老爺,我有句話要合姑老爺商量,可是張親家的事。親家公是怵著碰你個釘子,不肯說;親家母呢,他說他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還說你說的話他聽著摸不著,叫我瞧著咱兒說咱兒好,還帶管說務必的得替他說成了才好。前兒個我合我們姑太太商量了會子,姑太太也拿不穩你老的主意。我這裡頭可受著窄呢。你可不許合我鬧一大車書,你就請出孔聖人來也不中用。這件事總得給人家弄成了。」   論安老爺這個人,蹈仁履義,折視周矩,不得不謂之醇儒;只是到了他那動稱三代起來,卻真也令人不好合他共事。不知這位舅太太怎的一眼把個生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開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經面孔便有些整頓不起來。也搭著這位老爺的近況正是身靜心閒,神怡興會,聽舅太太說了這陣,便笑道:「夫商量者,商其事之可否、互相商酌而行之謂也。你如今話不曾說,先說請出孔聖人來也不中用,然則還商出些甚麼量來?」舅太太道:「我不管這些,你只說應不應罷。」安老爺道:「益發大奇!你就叫我看篇文章,也得先有個題目;如今文章倒作了大半篇,始終不曾點出題來,卻叫我從那裡應起?」舅太太又道:「姑老爺常說的呀,孔夫子的徒弟誰怎麼聽見一樣兒就會知道兩樣兒,又是誰還能知道十樣兒呢。姑老爺這麼大學問,難道我說了這麼些句話,你還聽不出個四五六兒來嗎?」安老爺道:「阿!《論語》要這等講法,亦吾夫子這厄運也。」   安太太道:「你們可怄壞了人了!這到那一年是個說得清楚啊?等我說罷。」因說道:「張親家的意思是,因為玉格中了,要給他熱鬧熱鬧。」才說了一句,安老爺早一副正色道:「要是打算唱戲作賀,可斷使不得,這卻不敢奉命。」舅太太道:「不是,不用唬的那麼個樣兒!等我告訴姑老爺,張親家說的是,他們外省女婿中了狀元,都興丈人家請遊街誇官;就是咱們城裡頭,我也還趕上過,老年還興這個熱鬧兒。姑老爺想來也趕上了。講到你中舉的時候,我們家可沒請過,--我先說了,省得你回來又比出個例兒來。如今張親家想著等女婿回來這天,打發人遠遠兒接出去,給他弄分新執事,也給他插上金花,披上紅,把他接了家來。一則是個熱鬧兒,再者,一個小孩子中了會子,也叫他興頭興頭。姑老爺說使得使不得罷?」   這個當兒,不惟安太太、金玉姊妹望著老爺慶賀罷,連長姐兒都不錯耳輪兒的聽老爺怎麼個說法。只見老爺聽罷,啞然大笑,說道:「我只道是怎麼個難題目,原來為此,何須辭費到如此!此亦不讀書之故也。聽我講,那花紅不消費心,有朝廷的恩賜,赴瓊林宴這日,一榜新進士都要領的;卻只有榜眼、探花、傳臚一定要披戴起來,才成得這個盛典。至於執事,國初的時候,官員都有例用的執事,只翻出《會典》來看,上面載得明明白白。如今玉格既點了探花,自然該有他應用的儀仗。這事便是真個請教孔夫子,孔夫子也沒個不許可的理。有甚麼使不得的?」   安太太見老爺難得有這等一樁俯順群情的事,也自高興,便閒談道:「真個的,既是例上有的,怎麼如今外省還有個體統,京裡的官員倒不許他使呢?」安老爺道:「是不能也,非不許也。你們既不博古,焉得通今?這可就要知『因地制宜,因時制宜』的道理了。我朝以弓馬取天下,從不曉得甚麼叫作圖安逸。國初官員乘馬的多,坐轎的少,那班世家子弟都是騎馬,還有騎著駱駝上衙門的呢。漸漸的忘了根本,便講究坐轎車;漸漸的走入下流,便講究跑快車;漸漸的弄到不能養車,便講究僱驢車;漸漸的連僱驢車也不能了,沒法,雖從大夫之後,也只得徒行起來了哇!何況一路還要到鼻煙鋪裡裝包煙,茶館兒去喝碗茶,這要再用上分執事,成個甚麼體統?如今既是親家這等疼孩子,我也不好故卻,待我著個人替他照那《會典》上開載的,不奢不儉置辦一分起來,何如?」張太太聽了半日,聽這句話頭兒,倣佛是應了,便合舅太太說道:「我合你說啥話兒來著?人家親家老爺憑借事兒,你給他說在理上,他沒個不答應的不是?」舅太太道:「說了半天,敢則孔聖人就在這兒呢。」大家一笑而罷。   卻說安公子傳臚下來,授職用了編修。接著領宴謝恩,登瀛釋褐,一切公私事宜應酬已畢,便打算遵著安老爺給他定的那個歸第吉期,收拾回園,叩見父母。他未回家之前,那恩賞的旗匾銀兩早已領到。安老爺先在莊園門外立起一對高大朱紅旗桿,那莊門外本有無數的大樹,此時正是濃蔭滿地、綠葉團雲的時候,遠遠的望著那「萬綠叢中一點紅」,便有個更新氣象。莊門上高懸一麵粉油大字「探花及第」的豎匾,迎門牆上滿貼著泥金捷報的報條。出入往來的那班家丁倍常有興。裡邊兩位當家少奶奶早吩咐人在當院裡設下天地紙馬、香燭香案,又掃除佛堂,上著滿堂香供,家祠裡也預備祭筵。安老夫妻又叫在何公祠也照樣備辦一分供獻。   是日,安老爺因是個喜慶日期,兼要叩謝天恩祖德,便穿了件絨線打邊兒加紅配綠的打字兒七品補子的公服。安太太、舅太太都是鈿子氅衣兒。張親家老爺先兩日早回了莊園,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親家太太又作了一件絳色狀元羅面月白永春裡子的夾紗衫子,穿的紗架也似的。金、玉姊妹此刻是钦點翰林院編修探花郎的孺人了,按品漢裝,也掛上朝珠,穿著補服。兩個人要討婆婆的喜歡,特特的把安太太當日分賞的那兩隻雁塔題名的雁釵戴在頭上。事有湊巧,恰值何小姐前幾天收拾箱子,找出何太太當日戴的一隻小翠雁兒來,嘴裡也含著一掛飯珠流蘇,便無心中給了那個長姐兒。他這日見倆奶奶都戴著只翠雁兒,也把他那只戴在頭上,「婢學夫人」,十分得意。   這日天不亮,張老便合親家借了兩個家人,帶了那分執事,迎到離雙鳳村二十里外,便是那座梓潼廟等候。那執事是一對開導金鑼,兩對「賜進士出身」、「钦點探花及第」的朱紅描金銜牌,一對清道旗,一對朱花旗,一對金瓜,一把重沿藍傘。   公子那邊從頭一日收拾停當了,次日起早,帶了家丁便回莊園而來。半路到了梓潼廟,吃些東西,換了衣服。一路鑼聲開導,旗影搖風,公子珠掛沉檀,章輝鸂鶒,頭插兩朵金花,身披十字彩紅,騎一匹雕鞍金埒的白馬,迤邐向雙鳳村緩緩而來。一路也過了四五處煙村,也過了兩三條鎮市,那兩面鑼接連十三棒敲的不斷,惹得那些路上行人,深閨兒女都彼此閒論,說:「這讀書得作官的果是誰家子?」一程一程,來到臨近。公子在馬上望著那太空數點白雲,匝地幾痕芳草,恰遇那年下半年有個閨月,北地節候又遲,滿山杏花還開得如火如錦,四圍杏花風裡簇擁他白面書生的一個探花郎,好不興致!近山一帶那些人家,早就曉得公子今日回第的信息,一個個扶老攜幼,抱女攜男,都來夾道歡呼的站在兩旁看這熱鬧。內中也有幾個讀過書的龐眉皓髮老者,扶了根拐杖,在那裡指指點點說道:「不知這位安水心先生怎樣自修,才生得這等一位公子!又不知這位公子怎樣自愛,才成了恁般一個人物!」   話休絮煩。須臾,公子馬到門首。一片鑼聲振耳,裡頭早曉得公子到了。公子離鞍下馬,整頓衣冠。抬頭一望,先望見門上高懸的「探花及第」那四個大字。進了大門,便是眾家丁迎著叩喜。走到穿堂,又有業師程老夫子那裡候著道賀。他匆匆一揖,便催公子道:「我們少刻再談,老翁候久了。」   公子讓先生進了屋子,才轉身步入二門。早見當院裡擺著香燭供桌,金、玉姊妹在東邊迎接,一群僕婦丫鬟都在西邊叩見。公子此時不及寒暄,便恭肅趨鏘上堂給父母請了安,見過舅母、岳母。安老爺此時已經滿面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了。公子才得請過安,安老爺便站起來望著公子道:「隨我來。」便把公子帶到當庭香案跟前,早有晉升、葉通兩個家人在那裡伺候點燭拈香。安老爺端拱焚香,炷在香鬥裡,帶領公子三跪九叩,叩謝天地。退下來,前面兩個家人引著從東穿堂過去,到了佛堂。佛堂早已點得燈燭輝煌,香煙繚繞。安老爺向來到佛堂不准婦人站在一旁,敲磐的那個伺候佛堂的婆子老單,早躲在一邊去了。家人敲了磐,老爺帶領公子拜了佛出來,仍由原路出了二門,繞到家祠。因公子在城裡早在宗祠裡磕過頭了,便一直的進了祠堂,在他家老太爺、老太太神主前祭奠。行禮已畢,出了祠堂門,安老爺向來「行不由逕」,便不走那座角門,仍從外面進了二門,來到上房。公子待父親進房歸坐,便要給父母行禮了。   只見安老爺上了台階兒,回頭問著晉升、葉通道:「我吩咐的話都預備齊了沒有?」兩個答應了一聲:「齊了。」便飛跑出了二門,同了許多家人抬進一張搭著全虎皮椅披的大圈椅,又是一張書案來。你道安老爺一個家居的七品琴堂,況又正是這等初夏天氣,怎的用個虎皮椅披呢?原來那漢宋講學大儒,如關西夫子、伊、閩、濂、洛諸公,講起學來,都要設絳帳,擁臯比。安老爺事事師古,因經自己講學的那個所在也是這等制度,不想今日正用著他。抬進來,老爺親自帶了家人把那椅子安在中堂北面,椅子前頭便設下那張書案。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是在他家等著接姑爺呢,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姊妹並一班丫鬟幾個家人媳婦在那裡。見安老爺回到上房且不坐下受兒子的頭,先這陣布席設位,諸女眷只得閃在一旁。舅太太先納悶兒道:「怎麼今兒個他又『外廚房裡的灶王爺』,鬧了個獨坐兒呢。回來叫我們姑太太坐在那兒呀?」安太太見老爺臉上那番「屏氣不息,勃如戰色」的光景,早想到定是在那位神佛跟前許的甚麼願心,便在旁問道:「老爺不用個香爐燭台麼?好到佛堂請去。」只見老爺搖搖頭道:「那香燭都是那班愚僧誤會佛旨,今日這等儀節豈是焚香燒燭褻瀆得的!」當下不但諸女眷聽了不得明白,連公子也無從仰窺老人家的深意,只得跟著來往奔走。   一時設畢,安老爺又吩咐:「就上祭罷。」只見眾家人從二門外端進四個方盤來,老爺便帶了公子一件件捧進來,擺在案上。大家一看,右手裡擺著一方錫鑄的硃墨硯台,又是兩隻硃墨筆,挨著硯台擺著一根檀木棒兒,一塊竹板兒。左手裡擺著卻是安老爺家藏的幾件古器:一件是個鐵打的沙鍋浅兒模樣兒,底下又有三條腿兒,據安老爺平日講,說是上古燧人氏教民火食烹飪始興時候的鍋,名曰「燧釜」。一件像個黃沙大碗,說是帝舜當日盛羹用的,名曰「土鉶」。一件是個竹筐兒,便是顏子當日簞食瓢飲的那個「簞」。那個黃沙碗裡裝著一碗清水。那兩件裡,一個裝著幾塊山澗里長的綠翳青苔,俗叫作「頭髮菜」;一件裝著幾根海島邊生的烏皮海藻,便是藥鋪買的那個「鹹海藻」。把這分東西供得端正,然後安老爺親自捧了一個圓底兒方口兒的鐵酒杯,說那便是聖人講的「觚不觚,觚哉觚哉」的那個「觚」,杯裡滿滿盛著一杯清酒。老爺兢兢業業舉得升空過頂,從東邊獻到座前供好了,座旁三揖而退,才退到正中,帶領公子行了個四拜的禮。立起身來,又從西邊上去撤下那杯酒,捧著作了個揖。出了院子,早見葉通捧過一束白茅根來,單腿跪著放在階下。安老爺才望空一舉,把那杯酒奠在那白茅上。進來,又站在那書案的旁邊,問公子道:「你可知我今日這個用意?」   列公,你看安公子真算得了他老人家點兒衣缽真傳,他會明白了。只聽他控背答道:「西邊這幾件自然是『丹鉛設教,夏楚收威』的意思。東邊那幾件想是『澗溪沼池之毛,蘋蘩蘊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那簞食觚飲,正是至聖大賢的手澤口澤。只不知那奠酒為何要用著白茅根?」   安老爺道:「這個典,你只看『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一宿酒』的幾句注疏,就曉得了。」公子道:「還要請示父親,今日祭的是那位古聖先賢?」安老爺道:「古聖先賢怎的好請到我內室來。」因指著何小姐道:「這便是他的祖父,我那位恩師。當年我不受他老人家這點淵源,卻把甚的來教你?你不經我這番訓誨,又靠甚的去成名?這便叫作『飲水思源,敢忘所自』。你要曉得,這等師生卻合那托足權門垂涎外任的師生,是兩種性情,兩般氣味。」安老爺將說完這話,舅太太便道:「得了,收拾收拾,二位快坐下,讓人家孩子磕頭罷。我也家去等著陪姑爺去了!」這裡眾人忙著收拾清楚,安老爺、安太太便向正面牀上雙雙歸坐,公子才肅整威儀,上前給父母行禮。   列公,你從他那頭上兩朵金花,肩上十字披紅,朝珠補服,肅整威儀的情形裡頭,回想他三年前未曾見個生眼兒的人先臉紅,未曾著點窩心的事兒先撇嘴的那番光景,可不是大姐姐似的一個公子哥兒來著麼!才得幾天兒,居然金榜題名,玉堂學步,成了人了。只這膝前一拜,你叫他那雙父母看著怎的不樂!只見他老夫妻一個撚鬚含笑,一個點首堆歡,兩邊站著那班丫鬟僕婦望著老少主人,也都是展眼舒眉,一團喜氣。   這個當兒,就把個長姐兒忙的,又要伺候老爺太太,又要張羅兩位奶奶,已經手腳不得閒兒了。他還得耳輪中聒噪著探花,眼皮兒上供養著探花,嘴唇兒邊念道著探花,心坎兒裡溫存著探花。難為他只管這等忙,竟不曾短一點過節兒,落一點神情兒。長姐兒尚且如此,此時的金、玉姊妹更不消說,是「難得三千選佛,輸他玉貌郎君;況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閨夫婿。」他二人那一種臉上分明露的出來口裡轉倒說不出來的歡喜,就連描畫也描畫不成了。   一時,公子拜罷起來。只聽安老爺合太太說道:「太太,我家這番意外恩榮,莫非天貺君恩,祖德神佑!不想你我這個孩子,不及兩年的工夫,竟作了個『華國詞臣,榮親孝子』。且喜你我二十年教養辛勤,今日功成圓滿,此後這副承先啟後的千斤擔兒,好不輕鬆爽快!」太太道:「是雖說是老爺合我的操心,也虧他的自己立志。我不是說句偏著媳婦的話,也虧這倆媳婦兒幫他。」老爺道:「正是這話。古有云:『退一步想,過十年看。』這兩句話似浅而實深。當我家娶這兩房媳婦的時候,大家只說他門戶單寒;當我用了那個知縣的時候,大家只說我前程蹭蹬。你看今日之下,相夫成名的,正是這兩個單寒人家的佳婦;克家養志的,正是我這個蹭蹬縣令的佳兒。你我兩個老人家往後再要看著他們夫榮妻貴,子孝孫賢,那才是好一段千秋佳話呢!」   這正是:   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後大登科。   這回書交代到這裡,便是《兒女英雄傳》第四番的結束。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上回書交代到安公子及第榮歸,作了這部評話的第四番結束,這段文章自然還該有個不盡餘波。   卻說他這拜過父母便去拜見舅母,金、玉姊妹也一同過去。三個將進院門,早見舅太太在屋門口兒等著,見他們來了,笑道:「這可說得是個新貴了,連跟班兒都換了新的了。」   說著,公子進門,便讓舅母坐下受禮。舅太太說:「我不叫你磕這個頭,大概你也未必肯,就磕罷。」公子一面跪下,他一面拉住公子的手說道:「快快兒的升,早些兒換紅頂兒。不但你們老爺、太太越發喜歡了,連我這乾丈母娘可也就更樂了。」   公子被舅母緊拉著一隻手說個不了,只得一手著地答應著行了禮。起來,舅太太便讓他摘帽子,脫褂子,又叫人給倒茶。   公子說:「我不喝茶了,這時候怎麼得喝點兒甚麼涼的才好呢!」舅太太道:「有,我這裡有給你煮下的綠豆,我自己包了幾個粽子,正要給你送過去呢。」說著,便叫:「老藍,就端來,大爺這裡吃罷。」老藍答應一聲,便端了一碗涼綠豆,一碟粽子,又見那個丫頭,原名素馨,改名綠香的,從屋裡端出一碟兒玫瑰鹵子,一碟兒冰花糖來,都放在公子面前。公子一面吃著,舅太太又說:「吃完了,再把臉擦擦,就涼快了。」   公子一時吃完,擦了臉,重新打扮起來。   舅太太道:「我這裡還給你留著個頑意兒呢,不值得給你送去,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綠香從屋裡一件件的拿出來。   一件是個提梁匣兒,套著個玻璃罩兒,又套著個錦囊。打開一看,裡頭原來是一座娃娃臉兒一般的整珊瑚頂子,配著個碧綠的翡翠翎管兒。舅太太道:「這兩件東西,你此時雖戴不著,將來總要戴的,取個吉祥兒罷。」金、玉姊妹兩個都不曾趕上見過舅公的,便道:「這准還是舅舅個念信兒呢。」舅太太道:「嗳,你那舅舅何曾戴著個紅頂兒喲!當了個難的乾清門轄(轄:侍衛的意思。),好容易升了個等兒,說這可就離得梅楞章京快了,誰知他從那麼一升,就升到那頭兒去了。這還是四年上才有旨意定出官員的頂戴來,那年我們太爺在廣東時候得的。」張姑娘道:「敢是老年官員都沒頂兒嗎?這我可又知道了個古記兒。」何小姐道:「不然為甚麼帽子要分個紅裡兒藍裡兒呢。」   說著,公子又看那匣兒,是盤百八羅漢的桃核兒數珠兒,雕的十分精巧,那背坠佛頭記念也配得鮮明。公子很覺狠愛,便道:「這盤輕巧,我就換上他罷。」舅太太益發歡喜,就盤腿坐在那裡,叫過他去,又叫他低了頭,親自給他換上。何小姐早把那個匣子打開,卻是一分絕好了的飄帶荷包手巾。舅太太道:「你們倆瞧瞧,這還是我二十年頭裡的活計」如今再叫我照這麼個模樣兒做一分,我可做不上來了。」何小姐道:「活計是不用講了,難為娘怎麼收來著,竟還好好兒的呢。」因合公子說道:「也換上罷。」說著,不由分說便給他換上。公子這才戴上帽子,謝了舅母,親自拿著那個匣兒去回父母。舅太太又合他說道「回來我同你丈母娘請姑老爺、姑太太,還請你們作陪呢。」   公子一面答應,便過來把方才得的東西都請父母看過。安老夫妻自是歡喜,便催著他過後邊去。安太太道:「我叫人把那個角門兒給你們開開了,倆媳婦兒都跟過去。一個也該到自己祠堂裡磕個頭,一個也該見見自家的父母。別自顧咱們家裡熱鬧,叫人家養女孩兒的看著寒心。」二人答應著,帶上一群丫頭女人,又保駕似的跟了去。不一時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兒合一班家人早在那裡伺候。公子告過祭,何小姐才上前磕頭。張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斷不落這個過節兒的,此刻有個不隨著磕頭的嗎?二人一同拜罷起來,撤去祭筵,關好門戶,便到何小姐當日住過半天兒的那個禪堂去坐。   只見華嬤嬤從他家裡提了一壺開水,懷裡又抱著個鹵壺,那隻手還掐著一摞茶碗茶盤兒進來。公子道:「你就叫你媳婦兒幫幫不好嗎,為甚麼要累得這麼阿哥的嬤嬤庫忒累(庫忒累:固執的意思。)的娘模樣兒呢!」他道:「可不是叫媳婦兒張羅來著嗎,偏偏兒的這麼個當兒芒種兒又醒了,賴在他媽身上只不下來,我嫌他們那孩子爪子的累贅,還沒我自己幹著爽利呢。」說著,便忙著給爺、奶奶倒茶。你道這芒種兒又是誰?前回書交代過的,何小姐過門的時節,那隨緣兒媳婦正是將近三個月的雙身子,所以不曾進得新房,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種前後,可不正該養了?轉眼今年又是芒種,那孩子恰好週歲兒,敢是也懂得賴在他媽身上不下來了。   話休絮煩。一時倒上茶來,張姑娘道:「茶不茶的倒不要緊,你們誰快給我袋煙吃罷。」說著,早見柳條兒裝過煙來。   何小姐道:「喝他們口茶,給爹媽磕頭去罷,這一袋煙又得半天。」說著,站起便去接他的煙袋。張姑娘笑道:「好姐姐,等我再吃兩口。」一面把煙袋遞給柳條兒,一面還回過頭來,就他手裡抽了兩口。三個人才一同過張老那邊去。   到了門首,他老兩口兒早迎出來。原來張老因人少房多,只占了三間正房,六間廂房。那正房裡當中供佛,一間住人,一間座客。當下公子夫妻進去,見堂屋裡佛爺桌兒上換了簇新的黃布桌圍,桌兒上的錫蠟五供兒擦得鏡亮,佛前點著日夜不斷的萬年海燈,佛龕兩旁一邊兒還立著一根乾稻草,講究說這是怕屋裡有個不潔淨,遮佛爺的眼目的,佛桌兒前早鋪下了個蒲垫兒,老兩口兒走到那蒲垫兒跟前就站住,等著姑爺行禮。   你道這是個甚麼儀注?原來小戶人家凡遇著大典禮,不大肯坐下受人的頭,總是叫他朝著家堂佛磕。便是家裡有個孩子,從散學裡下了學,也得朝著佛爺作那個揖。這是比戶皆然,卻為《禮經》所不載。更兼安公子中舉的時候是在上屋給岳父母行的禮,此時如何想得到這個規矩?及至聽他岳丈說了句:「姑爺來到就是,別行禮罷。」他才知是該朝佛爺磕的,便在那蒲垫兒上先給泰山磕了三個頭。張老也說了幾句老實吉利話兒,又說:「這也不枉你爺兒倆、他姐兒倆受那場苦哇!這都是佛天菩薩的保佑啊!」   公子起來,又給泰水磕頭。俗語說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親家太太的談吐就與往日不大相同了。只聽他說道:「姑爺多禮,姑爺請起。這可實然的難為你!也不枉你家一場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風望下的雨』,也不枉咱兩家子這一嫁一娶。往後來我兩口兒還愁甚麼年少柴來月少米!可是人家說的,『老天隔不了一層紙』,等明兒他姐兒倆再生上個一男半女,那才是重重見喜。誰也說不的這不是人情天理。」不想他一朝作了官親,福至心靈,這幾句官話兒倒誤打誤撞的說了個合轍押韻。   卻說張老讓他三個坐下,便高聲叫道:「大舅媽,拿開壺來!」那個詹嫂聽得公子來了,死也不敢出那個廂房門,連答應都怵著答應;答應一聲,只叫他那孩子送了水壺來。那個孩子也是發讪,不肯進屋子,只在屋門外叫:「姑爹,你接進開壺去呀!」原來那孩子極怕張姑娘。張姑娘便叫道:「阿巧,進來。」他這才讪不答的蹭進來,一手提掳著水壺,那隻手還把個二拇指頭擱在嘴裡叼著,嘻嘻的讪笑,遞過壺去。張太太又叫他給公子請安,白說了,這他扭股兒糖似的,可再也不肯上前兒咧。何小姐道:「不用請安了。」因指著公子問他:「你只說這是誰罷?」那孩子又搖搖頭。何小姐道:「我呢?」他倒認得,說:「你,你也是姐。」張姑娘道:「那麼問著你那是誰,只搖頭兒不言語,偏叫你說!」他這才嗚吶嗚吶的答道:「他是個老爺。」說著,張老沏了茶,他接過水壺去,就發腳跑了。   張老端過茶來,公子連忙站起來要接,見沒茶盤兒,摸了摸那茶碗又滾烫,只說:「你老人家叫他們倒罷。」及至晾了晾,端起來要喝,無奈那茶碗是個鬥口兒的,蓋著蓋兒,再也喝不到嘴裡。無法,揭開蓋兒,見那茶葉泡的崗尖的,待好宣騰到碗外頭來了。心想,這一喝准鬧一嘴茶葉,因閉著嘴咂了一口,不想這口稠咕嘟的釅條咂在嘴裡,比黃連汁子還苦,攢著眉嚥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負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張老又給他姊妹送了茶,便從佛桌兒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兒,自己到廚房掏了個火來,讓姑奶奶抽煙兒。柳條兒這裡給張姑娘裝煙,戴嬤嬤便張羅給親家太太裝煙。親家太太抽著煙兒,何小姐就問道:「媽,你老人家今兒個吃的這個煙怎麼不像那老葉子煙兒味兒了?」張太太道:「可說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他屋裡,他就鬧著不興我吃我的煙,只叫吃他的。昨兒個他又買了十斤渣頭送我,我吃著倒怪香兒的呢。就只不禁吃,一會子又怪燎嘴的,大是吃慣了也就好了。」   當下賓主酬酢禮成。公子才致謝了岳父母的迎接誇官的盛意,他老兩口兒也謙不中禮的謙了兩句。公子便要告辭過前頭去。何小姐因問張太太說:「媽不是回來還同舅母請公婆吃飯呢麼,為甚麼不趁早角門兒開著一塊兒走呢?省得回來又繞了遠兒。」張太太便道:「使得。」說著,用倆指頭攆滅了那根香火,又叫道:「大舅媽,我不來家吃飯了,晚飯少打半碗來罷。」說罷,便一同過這邊來。   到了上房,安老爺正合安太太、舅太太在那里長篇大論談得高興。見公子來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親自帶他出去拜謝他的業師程老夫子。正說著,人回:「程師老爺穿了公服過來了,現在腰房裡候著,說一定要進來登堂給老爺、太太賀喜。」   列公,你道這位程老夫子從那裡說起又穿起公服來?原來他當日本是個出了貢的候選教官,因選補無期,家裡又待不住,便帶了兒子來京,想找個館地。恰值那年安老爺用了榜下知縣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鄉試,正愁沒個人照料他課讀。見程師爺來了,是自己幼年同過窗的一位世兄,便請他在家下榻。那程師爺見修饌不菲,人地相宜,竟強似作個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飯。因此一住四個年頭,賓主處得十分合式。安老爺又是位崇師重道的,平日每逢家裡有個正事,必請師老爺過來,同諸親友一體應酬,從不肯存那「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僱得來」的浅見。因此,師老爺也就「居移氣,養移體」起來,置了一頂鴨蛋青八絲羅胎平鼓窪奓時樣緯帽,買了一副自來舊的八品鵪鶉補子,一雙腦滿頭肥的轉底皂靴。這日欣逢學生點了探花,正是空前絕後的第一樁得意事,所以才紗其帽而圓其領的過來,定要登堂道賀。   安老爺因自己還沒得帶兒子過去叩謝先生,先生倒過來了,一時心裡老大的不安,說道:「這個怎麼敢當!」低頭為難了半日,便合太太說道:「這樣罷,既是先生這等多禮,倒不可不讓進上房來。莫如太太也見見他,我夫妻就當面叫玉格在上屋給他行個禮,倒顯得是一番親近恭敬之意。」太太也以為很是。   卻說安老爺家向來最是內外嚴肅,外面家人非奉傳喚,等閒不入中堂。在上屋伺候的都是一班僕婦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兒老尤的那個九歲的孩子麻花兒,在上屋裡聽叫兒。當下眾人聽得師老爺要進來,一個個忙著整坐位,預備掀簾子。安太太一班內眷帶了眾丫鬟都到東裡間暫避,其餘的老婆兒小媳婦子們都在靠西一帶遠遠的伺候著。此時替那個長姐兒計算,他自然也該跟了太太進裡間去才是,無如他心裡另有他一樁心事。你道為何?原來他自從去年公子鄉試,頭場出來,打發戴勤回家請安的那天,他聽戴勤回老爺話,說了句「師老爺說大爺准中」,落後見大爺果然中了不算外,並且一直中到探花了,他心裡便著實的感佩這位師老爺。難得今日這個機會,他便不進屋子,合那班僕婦站在外間,想瞻仰瞻仰這位師老爺是怎的個老神仙樣子。   只聽老爺先吩咐人預備開正門,又道:「就請師老爺罷。」   家人答應出去,老爺早帶了公子迎到二門台階下候著。此時長姐兒心裡打著:「這位師老爺連我們大爺都教得起,縱然不能照戲上扮的劉備老爺的那位諸葛軍師那麼個氣派兒,橫豎也有書上說的岳老爺的那位教師周先生那麼個光景兒,掉在地上,也不至於像《春香兒鬧學》上的陳最良。」只不錯眼珠兒從玻璃裡向二門望著。   正盼望間,但見外面家人從二門旁邊跑進來,回了一聲說:「師老爺進來了。」緊接著吱嘍嘍屏門大開,就請進那位師老爺來。他一瞧,先有幾分不滿意。原來那位師老爺生得來雖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雙眼睛也就幾乎「視而不見」;雖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也就帶些「屈而不伸。」半截真攙假的小辮兒搭在肩頭,好一似風裡垂楊飄細細;一片銀鍍金的濃鬍子繞來滿口,不亞如溪邊茅草亂蓬蓬。   穿一件本色裎鄉繭單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紗單褂子,他自己趕著這件東西卻叫作「羽毛外套」。那件外套上便釘著那副自來舊的補子,又因省了兩文手工錢,不曾交給裁縫,只叫他那個館僮給釘的,以致釘得一片齊著二道褂鈕兒,一片齊著三道褂鈕兒,便是朱夫子見了,也得給他注明說:「此錯簡,當在第三道褂鈕兒之上。」他看了看,似乎合「褻裘長,短右袂」的本義,也還說得通,就那麼「言其上下察也」的套在身上。頭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項金角大王般的緯帽,那帽襻兒從帶上便「放之則彌六合」的來了。腳下那雙皂靴底兒上的泥,只管膩抹了個漆黑,幫兒上倒是白臉兒扯光的一層塵土,雖然考較不出他是那年買的,大約從上腳那天直到今日,自來也不曾撢撢刷刷,「去其舊染之汙而自新」。長姐兒仔細一看,回頭合隨緣兒媳婦說道:「這是怎麼話說呢?一個人就砢磣,也得砢磣出個樣兒來呀!難為咱們大爺,怎麼合他一個屋裡混混來著!」   這個當兒,裡間兒的內眷也在那裡遠遠兒的從玻璃裡望外看。舅太太一見。先就說道:「敢則這是姑老爺天天兒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這還用滿到是處找著瞧海裡奔(海裡奔:指希奇之物。)去嗎!」張太太只問:「咱兒了?」金、玉姊妹合丫頭們已經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擺手兒說:「你悄悄兒的,看人家聽見。」說著,大家又望外看。只見他從二門屏風台階兒上一步步用腳試著擦拉下來,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已貫注到上屋跟前,卻不曾留心旁邊兒還有個主人在那裡迎接呢。安老爺只得迎了兩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這裡正要帶小兒到館竭誠叩謝,倒勞吾兄枉道先施,請屋裡坐。」他聽了,才連點頭兒帶哈腰兒,嘴裡嘁嘁測測,一陣有聲無詞,不甚可辨,大約說的是「豈敢豈敢」,卻又沒個裡兒表兒。   你道這是甚麼原故?原來漢禮到了人家裡,無論親友長幼,或從近處來,或從遠方來,或是久違,或是常見,以至無論慶賀弔慰,在院子見了主人,從不開口說話,慢講請安拉手兒了。當下他只嘁測了那一陣,便奔了上房來。兩房伺候的兩個女人忙把簾子高捲起來,伺候師老爺進屋子。   這個當兒,裡間兒的女眷都過槅扇跟前來,隔著那層槅扇絹望外瞧。只見他一進門,不說長不道短,便舉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來,卻把兩隻手湊在一處,就著地兒拱送,嘴裡還說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這可是個希希罕兒,都在那裡納悶兒。安老爺懂得這個,說了句:「豈敢。」連忙趕過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麼鬧了一陣,口裡卻說的是:「還叩,還叩,還叩。」講究這叫作:「賓請拜,主人辭;賓再請拜,主人再辭;三讓三辭,然後相揖而退。」是個大禮。   安老爺合他彼此作過揖,便說道:「驥兒承老夫子的春風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頂感終身,即愚夫婦也銘佩無既。」只聽他打著一口的常州鄉談道:「底樣臥,底樣臥!」   論這位師老爺平日不是不會撇著京腔說幾句官話,不然怎麼連鄧九公那麼個粗豪不過的老頭兒,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合他說得來呢。此時他大約是一來兢持過當,二來快活非常,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只是他這兩句話,除了安老爺,滿屋裡竟沒有第二個人懂。   原來他說的這「底樣臥,底樣臥」六個字,「底」字就作「何」字講,「底樣」,「何樣」也,猶雲「何等」也;那個「臥」字,是個「話」字,如同官話說「甚麼話,甚麼話」的個謙詞。連說兩句,謙而又謙之詞也。他說了這兩句,便撇著京腔說道:「顧(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鴨(學)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學)為裘』。顧(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頂(庭)訓,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傘(慚)快(愧),傘(慚)快(愧)!嫂夫納銀(二字切音合讀,蓋「人」字也。)面前雅(也)寢(請)互互(賀賀)!」   老爺便吩咐公子:「請你母親出來。」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合他相見。便忍了笑,扶了兒子出來,從靠南一帶繞到下首,才待說話,只聽他那裡問著老爺道:「顧(這)個秀(就)四(是)嫂夫吶銀(人)?」   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見了人,是個見過的,必先叫一聲;沒見過的,必先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爺見問,忙答道:「正是山荊求見。」他這一肅整威儀,鄉談又來了,說道:「顧(這)四(是)要頂(庭)參格(的)(庭參者,行大禮也。)。」說著,只見他背過臉兒去,倒把脊樑朝著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爺還揖不迭,連說:「代還禮,代還禮。」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旗裝漢禮,既兩不對帳,待摸著頭把兒還他個旗禮,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裡望著影壁作揖,索興不還他禮。等他轉過臉來,才說道:「師老爺多禮!我們玉格這麼個糊塗孩子,多虧師老爺費心,成全了他,一總再給師老爺道謝罷。」他只低了頭,紅了臉,一時無話。   安老爺便讓道:「大哥請坐,待愚夫婦教小兒當堂叩謝。」   他又道:「底樣臥,底樣臥!」公子早過來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兩揖。等公子起來,他才笑呵呵的說道:「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襪(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吶恩(二字切音合讀,「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頭叫胙(作)『親(青)測(出)於藍』哉,阿拉?」(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詞,轉問之意也。)老爺又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還當竭誠奉請。」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誰想他自己心裡猶以為未足,還要叫太太帶兩個媳婦來拜見老夫子。太太卻有些不願意了,只得說道:「我才打發他們倆到佛堂裡撤供焚錢糧去了,得會子過來呢,怎麼好倒勞師老爺盡著等他們呢?先請坐下,改日再叫媳婦兒拜見罷。」安老爺見如此說,這才罷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進了裡間兒。舅太太迎著笑說:「姑太太,你真是個好人,直算救了倆媳婦兒一場大難!」   按下這裡。卻說安老爺見一切禮成,才讓師老爺歸坐,請升了冠。一時倒上茶來,老爺見給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這樁東西師老爺一定是「某未達,不敢嘗,」忙說:「師老爺向來不喝茶,你們快換碗姜湯來罷。」僕婦們連忙換上姜湯來。那等熱天,他會把碗滾開的姜湯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還把那塊姜撈起來,擱在嘴裡嚼了嚼,才「」的一口唾在當地。旁邊一個婆兒連忙來揀,看了看,不好下手,便從袖口兒裡掏了張手紙,疊了四折兒,把那塊姜捏出去。安老爺這才合他彼此暢談。只這一談,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敢則是一層黃牙板子,按著牙縫兒還漬著許多深藍浅綠的東西,倒倣佛含著一嘴的鍍金點翠。長姐兒合梁材家的皺著眉道:「梁嬸兒,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這可不是件事!」說著,只噁心得他回過頭去向旮旯兒裡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這個當兒,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煙袋荷包去。當下兩三個僕婦答應一聲,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著。一時,麻花兒取進來,眾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先噁心了一陣。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就講那上頭的油呢,假如給了剃頭的,便是使熟了的絕好一條槓刀布,卻又合他那根安著猴兒頭煙袋鍋兒、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象牙煙袋嘴兒、顫巍巍的毛竹煙管兩下裡拿著。這件東西,說書的要不費些考據注疏工夫解出來,聽書的可就更聽不明白了。   請問煙袋鍋兒怎麼叫作「猴兒頭」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兒,無論行住坐臥,他總把個腦袋紮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兒拱起來。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煙袋鍋兒何干?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不大懂得從煙袋荷包裡望外裝,都是從那個口袋裡捏出一撮子來,塞在煙袋鍋兒裡。及至點著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兒順著手兒把那煙袋鍋兒往地下一墩,那鍋兒裡的煙灰墩的乾淨也是這一墩,墩不乾淨也是這一墩。假如墩不乾淨,回來再裝,那半鍋兒煙灰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講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也休想他把那煙袋鍋兒挖一挖。為甚麼他一天到晚煙只管吃得最勤,卻也吃得最省?請教一個煙袋鍋兒有多大力量?照這等墩來墩去,有個不把腦袋墩得傴僂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此他那個煙袋鍋兒之所以名「猴兒頭」也。   那個象牙煙袋嘴兒又怎麼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   這就得曉得馴象所寵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象這種畜生,他那張嘴除了水、谷、草三樣之外,不進別的髒東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潔。只要著點惡氣味,他就裂了;沾點臭汁水兒,他就黃了。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不時價的把他叼在嘴裡呢!何況遇著赴席,喝著酒還要吃袋煙,嘴裡再偶然有些倒不過窖來的東西,漬在牙牀子、嘴唇子的兩夾間兒,不論魚肉菜蔬、乾鮮乳蜜,都要借重這個象牙煙袋嘴兒去掏他。及至掏出來,放在眼底看看,依然還要放在嘴裡咂咂嚥下去。那個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兩個先天,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裂成個十字八道?此又他那個象牙煙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   然則那煙袋桿兒又怎的會「顫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頭兒粗一頭兒細。師老爺那根煙袋,足夠營造尺五尺金長一個粗頭細尾的竹竿兒,那頭兒再贅上一個漬滿了煙灰的猴兒頭,有個不發顫的麼?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   當下眾人看了這兩件東西,一個個齜牙裂嘴,掩鼻攢眉,誰也不肯給他裝那袋煙。便叫麻花兒裝好了,拿進香火去,請他自己點。師老爺吃上這袋煙,越發談得高興了,道是今年的會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當行出色;他的同鄉怎的中了兩個,一個正是他同案,一個又是他的表兄。只顧這陣談,可把袋煙耽擱滅了,滅了他竟自不知,還在那裡閉著嘴只管從嗓子裡使著勁兒緊抽。這個當兒,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   老爺見師老爺的煙滅了,將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個麻花兒一時不在跟前。一回頭,正看見長姐兒站在那邊,安老爺是一生忠厚待人,從不曉得甚麼叫作鬧脾氣,嫌人髒,笑人怯,便叫長姐兒道:「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兒了!登時急得他臉皮兒火熱,手尖兒冰涼,料想沒地縫兒可鑽。只得拿過香盤子來,還想閃展騰挪,鬧個「捂著耳朵放炮仗」,單撒手兒去點。怎當得師老爺手裡的煙袋也顫,他手裡的盤香也顫,兩下裡顫兒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塊兒。   老爺看了,說道:「我不會吃煙,也罷了,怎的你給人點煙都不在行呢?你把那隻手拿住煙袋就好點了哇。」老爺如此一指點。他這才更「缸裡擲骰子--沒跑兒了」,萬分無奈,只得鼻子裡閉著氣,嘴裡吹著氣,只用兩個指頭捏著那煙袋桿兒去點。偏生那油絲子煙又潮,這個當兒,師老爺還騰出嘴來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點著了。他此時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鬆了那根煙袋,把身子一扭,一掀簾子。出了門兒,扔下香盤子,一溜煙望後就跑。舅太太只從玻璃裡指著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著個脖子如飛而去。   這裡師老爺吃完那袋煙,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爺主人情重,見師老爺那根帽襻兒實在脫落得不像了,想著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過,便說:「大哥莫忙,把帽襻兒扣好了。」他從諫如流,連忙伸了一把漬滿了泥的長指甲,也想把那扣兒掳上去。只是汗漚透了的東西,又輕易不活動,他那來回扣兒怎得還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點勁兒,吧,兩截兒了。安老爺著實不安。他倒坦然無事的一隻手扶了帽子,一隻手揪著那根折帽襻兒,嘴裡還說道:「寢,寢,寢。」(寢,請也。)   才告辭而去。這麼個當兒,偏偏兒的安老爺養活的那個小哈吧狗兒從後院兒裡跑過來,見了師老爺,是前攛後跳,撲著他咬。   當下安老爺依然叫人開了屏風,親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書房,給師傅謝步。裡頭的女人們便趕緊拿鋸末子守地。丫頭們又拿了個手爐,燒了塊炭。抓了一把唵吧香(唵香:大香。唵吧,大的意思。)燒著。梁材家的早把那個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後院兒裡花棵兒底下。正忙著,安老爺進來問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掃地焚香起來?」安太太只得含糊道:「親家合大姐姐回來借咱們的地方兒作主人,難道也不給人家打掃打掃地面麼?」   安老爺倒也信以為實。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來了,說道:「姑老爺,要說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個腦袋合他那身打扮兒的噁心來,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爺道:「阿!怎的這等娃娃氣!陶面削瓜,尹軀植鰭,姬手反掌,孔頂若圩,究竟何傷盛得?」舅太太道:「是喲!難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補子也該那麼跳著格磴兒釘的嗎?」安老爺道:「我倒請教,怎的叫作個『士志於道』?你們那裡曉得他那個人,誠篤長厚的可敬!」一面說著,一面摘帽子脫褂子,安太太便叫長姐兒來收衣裳。   那知長姐兒此時的忙,如何顧得到此。你道他在那裡作甚麼?原來他從方才點了那袋煙跑到後頭去,屋子也不曾進,就蹲在那台階兒上,紮煞著兩隻手,叫小丫頭子舀了盆涼水來,先給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澆。澆了半日,才換了熱水來,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陣香肥皂、香豆面子,又使了些個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難醫,自己洗一回又叫人聞一回,總疑心手上還有那股子氣息,他自己卻又不肯聞。直洗到太太打發人叫他,才忙忙的擦乾了手上來。繃著個臉兒,只道這件事屋裡不曾留神,不想才一進門兒,舅太太便怄他道:「長姐兒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該!那都是他素日乾淨拐孤出來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攛掇你們老爺叫你把那袋煙抽著了再遞給他!」這一怄,把個長姐兒羞的幾乎不曾掉下眼淚來。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著他給老爺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爺道:「你大家此等見解,尤其可笑。夫所謂『西子蒙不潔』者,非以其蓬頭垢面也,是責備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該終身報越;既受吳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吳?到頭來既為惡已甚,為善不終,卻又辜負了兩家,轉暗地裡隨了他苧蘿初會的那個大夫范蠡,閒泛五湖去了。這等的『穢德彰聞』,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說:『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合起來講,這章書的大旨,講得是凡人外質雖美,內視自慚,終不免於惡,多端作惡,一念自修,便可與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飾,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過之』起來!」舅太太聽了這話,真耐不得了,站起來問著安老爺道:「姑老爺,你這麼著,你這會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進來,你就當著我們大傢伙兒,拿起他那根煙袋來,親自給他裝袋煙,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爺聽了,沒得說,只搖著頭笑向公子道:「是故惡夫佞者。」   列公聽這段書,切莫道怪那燕北閒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這班朋友。其實「君子未有不如此」,並且還不止於此。   他一樣有眼根,卻從來不解五包六章何為好看,何為不好看,(一樣有耳根,卻從來不解五聲六律),孰為好聽,孰為不好聽。鼻之於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魚湯,他叫作透鮮,其餘香臭羶臊,皆所未經的活潑之地。口之於味也,除了包一團酸餡子,他自鳴得意,其餘甜鹹苦辣,皆未所鑿的混沌之天。至於心,卻是動輒守著至誠,須臾不離聖道。所以世上惟這等人為得天獨厚,也惟這等人為受福無窮。   只是這位程師老爺,看他從前到吏部給安老爺打聽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練場那天他在書房陪安老下棋,一切舉動言談,也還不到得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動則變,變則化」,就變化到如此?語不云乎:「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蓋上房為燕居之所,師爺乃圅丈之尊。師爺在二門以外,自安老爺以至公子,是臭味與之俱化;師爺到了二門以內,自安太太以至媼婢,是耳目為之一新。何況師爺之為師爺,又未免有些「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怎的會不弄到如此?這是個至理,不足為怪。不然七十二侯,縱說萬類不齊,那《禮》家記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斷為「爵入大水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難也。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自進門起不曾得閒,直到此時,諸事完畢,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著晚飯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給他父母賀喜,他夫妻三個也不及長談,便各各脫去禮服,換上常衣,仍到上屋來伺候。   舅太太見他姊妹兩個過來,笑道:「二位姑奶奶來得正好。今日請客,咱們娘兒們是借人家的地方兒,就趁早兒張羅起來罷。」安老爺早攔道:「怎的認真反客為主起來?」舅太太道:「槅!今兒個咱們得分清楚了,你們爺兒三個是客,我們娘兒四個是東家。你們帶著你們的兒子等著吃,我們各人帶著我們各人的女孩兒張羅我們的,不用姑老爺管。回來還帶是讓是你們爺兒三個上坐,我們娘兒四個陪著。我們就是這麼個糙禮兒,姑老爺愛依不依。不你就別吃,還跟了你那塊大哥吃去。」安老爺那裡肯依,還只管謙讓。安太太說道:「老爺,我看咱們竟由著大姐姐合親家怎麼說怎麼好罷。你合他讓會子,也是攪不過他。」安老爺道:「我倒從不曾見『賓之初筵』是這等的『溫溫其恭』法。」竟沒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來再讓,早同張太太帶著金、玉姊妹調停起坐位來。便在那上房堂屋裡對面放了兩張桌子,中間止留一個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東席面西,他同張太太在西席面東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兩個分兩席打橫侍坐。   當下擺上果子,大家讓坐。張太太合舅太太道:「咱倆到底也得給他老公母倆斟個盅兒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醬王瓜兒似的兩把指頭,真個的還要鬧個『雙雙手兒捧玉盅』嗎?依我說,這個禮兒倒脫了俗罷。」安太太也攔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說,今日這席酒,你二位都是為玉格費心,竟罰他斟罷。」   舅太太也道:「有理!」當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執壺,按座送了酒,他三個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兒子,是已經登第成名,媳婦又善於持家理紀,家裡更有這等樂親戚情話的一位舅太太,講耕織農桑的一雙親家,時常破悶幫忙,好不暢快。一面喝著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論了些將來。   安老爺這裡只管酒到杯乾,卻見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裡虛作陪飲。老爺便吩咐道:「家庭歡聚,不必這等競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應著,拿起酒來唇邊抿了一抿,卻又放下了。安老爺問道:「想是酒涼了?」只見公子欠身回說:「酒倒不涼,近來總沒大喝酒了。」老爺道:「為甚麼?你的酒量也還喝得,再者,我向來又准你喝酒,為甚麼忽然不喝了?」公子見問,無法,只得推說:「因一向在書房裡讀書,怕耽擱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領了三杯瓊林酒,其餘各處宴會也不曾喝。」老爺大笑道:「我只曉得個『發憤忘食』,倒不曾見你這『發憤忘飲』。並不是我自己愛吃兩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兒子吃酒,豈不見『鄉黨』一章,我夫子講到食品,便有許多不食的道理。逢著酒場,則曰『惟酒無量』。夫『無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謂也,只不過『不及亂』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學不厭,教不倦』的工夫,比你這區區取科第如何?又何曾聽得他幾時戒過酒?況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這一席,正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顯親繼志而設,正是你菽水承歡之日,非傴僂聽命之日也。」因回頭道:「太太,叫人取個大杯來,你我今日就借二位親家這席,給他開酒!」   這話且按下不表。卻說金、玉姊妹兩個自從前年賞菊小宴那天,為了閨房一席閒話,惹得公子賭了個中舉、中進士的誓,要摔那瑪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卻從那日起滴酒不聞,兩個心裡正有些過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說到那裡應道那裡,一年半的工夫,果然鄉會連捷,並且探花及第,衣錦榮歸了。兩個十分「意不過去」之中,又加了一層「喜出望外」。此時覺得盼人家開酒的心比當日勸人家戒酒的心還加幾倍。因此,從前幾日姊妹兩個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裡備個小酌,給這位新探花郎賀喜開酒。卻也未嘗不慮到人家的氣長,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幾句俏皮話兒,一番討人嫌的神情兒。恰巧今日舅太太先湊了這等一席慶成宴,料著他一定興會淋灕的快飲幾杯,這場酒官司可就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打過去了,晚間洗盞更酌,便省卻無窮的宛轉。不想公子從此時起便推托不飲,倒惹得老人家追問起來。正愁他不好登答,忽然聽得公婆要給他開酒,兩個大喜,答應一聲,便連忙站起來,過去覓盞尋卮,想要湊這個趣兒。   只見公子向他姊妹說道:「你兩個叫人把我書閣兒上那個瑪瑙杯取來。」他兩個一聽公子指名要那個瑪瑙杯,心裡早料著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當日開菊宴那天的情節,雖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詞氣之間也未免覺得欠些圓通,失之孟浪;倘然他一時高興,在公婆面前盡情說出來,倒不當穩便。卻又不好攔他,只得叫人去取那個杯子。兩個人四隻眼睛卻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瞅瞅公婆。那知安公子毫無成見,倒是燕北閒人在那裡打算要歸結他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閒話少說。卻說一時取了那個瑪瑙杯來。安太太看見,先說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來就得使這麼個大盅子,我只說還是愛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這個盅子卻不為喝酒,有個原故在裡頭,且回明白了父母這個原故,現領這盅酒。」   他這個話不但張太太摸不著,舅太太也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個甚麼原故,大家只呆著頦兒聽他說。只見安老爺側著頭捻著鬚的向他問道:「卻是怎的個原故?」便聽公子回道:「今日所以要用這個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開酒;二因當日戒酒是向這個杯上戒的,所以今日開酒還向這個杯上開;三則當日戒酒的原故也不專為著用功而起。」老爺道:「又為著何來呢?」公子道:「說起來,原是兒子媳婦們三個人一時的孩子氣,不想湊到今日這個機會,覺得這樁事暗中竟有個道理在裡頭。」   安老爺此時喝得十分高興,聽了這話,便合太太說道:「太太,你聽,原來他們作探花的喝盅酒都有如許大的講究。」   太太聽老爺這等說,更是歡喜,便笑道:「你快說罷,不用文謅謅的盡著怄膩人了。」公子這才把他前年給他岳父母開齋那天,怎的除備飯之外又備了席酒,怎的見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時高興要同了兩個媳婦賞菊小飲,始而金鳳媳婦怎的攔他吃酒,後來玉鳳媳婦怎的釀成他吃酒,卻又借著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酒令各下了一篇規勸,他怎的一時性起,便合兩個媳婦賭誓,要摔這個瑪瑙酒杯,落後怎的不曾摔得,便從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層層不瞞一字,回了父母一遍。   安太太聽了,先道:「我的話再不錯不是?老爺可記得,老爺給他定功課的那天,我說:『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這股子橫勁來了,也不知是倆媳婦兒把個懶驢子逼的上了磨了?』聽聽,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不是?」老爺道:「且慢,他這話還不曾講得明白。」因問著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舉人也中了,進士也中了,翰林也點了,清秘堂也進了,並且玉堂金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盡是了。何以方才還不肯喝那盅酒?然則你這盅酒直要戒到幾時才開?」   公子將要回答,臉上卻又有些讪讪兒的,說:「這句話卻不敢說。」老爺道:「怎的忽然又有個『不敢』起來?」公子原覺他要說的那句話有些不好開口,無如他此時是滿懷的遂心快意,滿臉的吐氣揚眉,話擠話,不由得沖口而出,說道:「意思直要等兩個媳婦作了夫人,那時叫他兩個雙手接過那軸五花官誥去,才算行完了他兩個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時請教他兩個,我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開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爺說話,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這還不虧了人家倆媳婦兒呀!還有那將呼合人家賭氣呢!就狂,狂的你這麼著?別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這話,才叫作「打是疼,罵是愛!」   早見老爺一副正經面孔說道:「住著,太太這話也欠些平允。這不是舅太太、親家太太、兒子、媳婦以至丫頭女人們都在此,聽我從公平斷。他夫妻三個這段情節,就面子上聽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待,媳婦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宛轉,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說到這裡,便舉起右手來,伸著兩個指頭,望空畫著圈兒說道:「我以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樁事便是倫常。倫常之間沒兩件事,只問性情。這其間,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處,惟有夫婦一倫最不好處。若止就『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義婦順』,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講起來,凡有血氣者,都該曉得的。又何以見得夫婦一倫的難處呢?殊不知君臣以義合,君有過,不可無廷諍之臣;諍而不聽,合則留,不合則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脫冕而行』也。父子為天親,親有過,不可無婉諫之子;諫之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此大舜所以『只載見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也。兄弟誼在交勉,本於同氣,所以說『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責善,可以擇交,所以說『朋友數,斯疏矣』。至於夫妻之間,以情合,不以義合;系人道,不系天親。嫁娶多在二十後,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間,不比朋文相違兩地。性情過深,期望未免過切;偶見夫婿有些差處,就不免有一番箴規勸勉。只這箴規勸勉上,又得自己講得出來,又得夫子聽得進去,這是樁性情相感的勾當,只此已就大不容易處了。不料我家兩個媳婦竟認得准玉格的性情,預存『沉潛剛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個『夫榮妻貴』;玉格又解得出他兩個的性情,不失『高名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個『水到渠成』。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兒佳婦!至於玉格方才說因兩個媳婦說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他作成個夫人然後再開這杯酒,那便叫作意氣用事,不是性情相關。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過猶不及,非孔門心法也,切切不可。來來來,兩個媳婦,你兩個便在我二老面前親執壺盞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氣;然後玉格再公酬兩個媳婦一杯,算取個和。這不便算你三個閨閣中一段快談,還要算我家庭間一樁盛事。語有云:『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大家看這場酒公案,只我這等一個被參開復的候補老縣令判得何如?」說罷,哈哈大笑。   當下安太太聽了,先樂得連聲贊好,說:「到底是老爺說的明白。」舅太太那邊也接口道:「要都像後半截這幾句話,誰還敢不服?可見不用請出孔夫子來事兒也弄清楚了。」張太太也道:「說的是啥呢!」   這邊金、玉姊妹聽了公婆這番吩咐,好不歡欣鼓舞。當下他姊妹便隨著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張太太的酒,然後二人才一個擎著那個大瑪瑙杯,一個執壺,滿滿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馬金刀兒坐著受了那杯酒,然後才站起來陪著父母一飲而盡。那個長姐兒早上來接過杯去,用溫水過了,拿來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便遵著父母的話,執壺過去給他姊妹斟了一杯。他兩個倒恭恭敬敬的也學婆婆那個樣兒,站在一旁,摸著燕尾兒行了旗禮。你道怪不怪,只這麼個兩不對賬的禮兒,竟會被他兩個行了個滿得樣兒!把個舅太太樂的,笑說:「叫人瞧著好舒服!你們來給我換盅熱的,今兒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聽了,忙親自過去給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歸坐,便讓金、玉姊妹乾那杯酒。   二人只在那裡笑容滿面的對瞅著為難。太太探頭瞧了瞧,才看見公子給他兩人斟的那杯酒,原來斟了個流天徹地,只差不曾淋出個尖兒紮出個圈兒來。便望著公子道:「瞧瞧,你這孩子兒,他們倆那兒喝的了這些呀?你替他們喝一半兒罷。」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親吩咐,不敢不遵。只是他兩個這盅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飲。」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婦兒的,便道:「惹氣!這就算人家求著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們這兒有個紹興罈子呢!」說著,便叫:「我的長姐兒呢?你來,拿個大些兒的盅子來,替你兩位大奶奶喝一半兒去。」   卻說那個長姐兒看著兩位奶奶合大爺這番觥籌交錯,心裡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卻又不能沒個「夢到神仙夢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豔羨,忽聽太太這一吩咐,樂得他從丹田裡提著小工調的嗓子,答應了一聲「嗻」,連忙去找盅子。太太道:「不用找去了,你就等著揀你二位大奶奶個福底兒罷。」當下金、玉姊妹每人喝了約莫也有一小盅酒,那杯裡還有大半杯在裡頭,便遞給長姐兒。他拿起來,一憋氣就喝了個酒乾無滴,還向著太太照了照杯,樂得給太太磕了個頭,又給二位奶奶請了倆安。太太合公子道;「我們也乾了,也值得你那麼拿糖作醋的!」公子此時倒沒得說。那長姐兒臉上那番得意,他直覺得不但月裡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沒夢見過這麼個樂兒,就連那虞姬跟著黑鍋底似的霸王、貂蟬跟著個一簍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蠻、樊素兩個空風雅了會子,也不過「一樹梨花壓海棠」一般的跟著白香山那麼個老頭子,那都算他們作冤呢!   閒話少說。卻說公子合金、玉姊妹都歸了座,眾丫鬟換上門面杯來,正要撤那個瑪瑙杯。老爺道:「拿來。」因接在手裡合公子道:「這件東西竟成了一段佳話,不可無幾句題跋以志其盛。」公子聽了,樂得手舞足蹈,便道:「兒子空喜歡了會子,竟不曾想到。父親吩咐,必應如此。」老爺說:「既這樣,你就作幾句銘來,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卻限你即席立成。我要見識見識你們這翰林班是怎的個通法。」   公子此時一團興致,覺得這事倚馬可待。那知一想,才覺長篇累牘,不合體裁;三言五語,包括不住,一時竟大為起難來。老爺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擊缽催詩,我要擊缽了。」說著,便把筷子向燈盤兒上當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裡益發忙起來,好容易得了兩句,默誦了默誦,覺得又像時文,又像試帖,無法,只得從實說道:「從來不曾弄過這個,敢是竟不容易。」老爺擎杯大笑道:「原來鼎甲的本領也只如此!還是我這個殿在三甲的榜下知縣來替你獻醜罷。」   因笑道:「這一路筆墨,隻眼前幾句經書便取之不盡,還用這等搜索枯腸去想?」因口誦道:   涅而不緇,磨而不磷;   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公子連忙取了紙筆,恭楷寫出來,請老爺看過,又講給太太聽。金、玉姊妹也湊過來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裡讀了兩遍,見只寥寥十六個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將敗而終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毀而且臻圓滿也有了。他此時心裡早想到等消停了,必得找個好鎸工,把這四句銘詞鎸在杯上,再鎸上他那個「伴瓣主人」的雅號。想到這裡,正在得意,又聽他母親說道:「你爺兒倆今日這幾句文兒,連我聽著都懂得了。依我說,這個杯的名兒還不大好,『瑪瑙』『瑪瑙』的,怎麼怪得把我們這個沒籠頭的野馬給惹惱了呢!莫如給他起個名兒,叫他『合歡杯』。我還有個主意,老爺合大姐姐、親家白聽聽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著我的媳婦兒,如今把這件東西竟賞了金鳳媳婦兒,這倆人一個有圓硯台,一個有張弓,他再有了這個合歡杯,可不三個人都有點故事兒了嗎?」大家聽了,都說:「想得好。」老爺也連叫:「通極!通極!」他小夫妻的欣喜更不消說。當下三個一齊謝過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閒話,又把這《兒女英雄傳》給穿插了個五花八門,面面都到。   列公,你道這個因由從哪裡來?卻從張太太吃白齋而來,才得圓成了這個合歡杯,聯合上那兩件雕弓寶硯,演出這過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兒女英雄公案。列公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這十七卷評話逐層想去,始信佛說「寄語眾生,慎勿造因」那兩句話,畢竟不是空談;燕北閒人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參》,果然不著閒筆也!   話休煩絮。卻說那日雖是個家庭小宴,安老爺卻喝得一片精神,十分興會。題了那四句銘詞之後,又捉住公子侍飲幾杯,才說道:「『志不可滿,樂不可極』,我們大家吃飯罷。」   一時撤酒添羹,闔席飯罷,散坐閒談了幾句,張太太便告辭回家,安老夫妻又向他二位道了奉擾,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個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歸房。   公子一進門,便見堂屋裡那張八仙桌上設著絕精緻的一席果子,說道:「原來你姊妹今日還有這番盛設。只是酒多了,這便怎樣?」金、玉姊妹才把他兩個今晚所以設這席酒的意思說出來。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負雅意。」說著,便各各寬衣卸妝,洗盞更酌。   先是何小姐說道:「我來了不差甚麼兩年了,從沒見老爺子像今兒個這等高興。」張姑娘道:「別說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來著一年呢,今日也是頭一遭兒見哪!」公子道:「別說妹妹呀,連哥哥比你兩個多來著不差甚么二十年,今日還是頭一遭兒見呢!」張姑娘道:「這句話合我說的起,合人家姐姐可說不起呀!沒聽見說過嗎,姐姐從抓周兒那天就見過公公了,人家比你還大著一歲呢。」何小姐道:「誰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罷!如今只講這席酒,原是為給爺賀喜接風,我們負荊請罪,請爺開酒而設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這等高興,把我們倆這麼出好戲給先點了。如今酒是開了,可還用我們倆一個人背上根荊條棍兒賠個不是不用呢?」他兩個這話不是閒話,不是頑話,真是樂的從心窩兒裡掏出來的幾句老實話。   公子聽了,倒有些不安,連道「惶恐!惶恐!我安龍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聽見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歡杯上兩句銘詞,道是『以志吾過,且旌善人』?這話今後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個合歡杯拿來,你再喝那麼一盅,就算領了我們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說道:「既曰『合歡』,這酒沒一個人喝的理,我三個人喝個傳杯送盞何如?」說著,便用那個合歡杯斟了滿滿的一杯,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飲乾,便把那桌果子分給兩個嬤嬤以至本屋裡丫頭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揀了幾樣可吃的,叫給長姐兒送去。   他小夫妻三個煙茶漱盥,一切事畢,便吩咐丫鬟鉤懸翠帳,屏掩華燈,各各就寢。一宿無話。   且住!列公可知這「一宿無話」四個字怎的個講法?這四個字,久已作了小說部中千人一面的流口常談,請教這伴香、瓣香二位女史合那位伴瓣主人的這一宿,一邊正當「王事賢勞,馳驅偃仰」之餘,一邊正在「寤寐思服,展轉反側」之後,所謂「今夕何夕」,安得無話?然而難言也。從來作史者,法貴誅心,筆能鑄鐵,所以彰癉予奪,一字在所必爭。試設身處地替這一宿的安龍媒作起,果能作個「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的慎獨君子乎?將「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乎?抑或且學個「先進於禮樂」的「野人」,再學那「後進於禮樂」的「君子」乎?否則竟公然照「圓好事嬌嗔試玉郎」那日,夫子自道的「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乎?皆非天理人情也。然則除了「一宿無話」這四個字之外,還叫那燕北閒人替他怎的個斡旋?所以只有老氣橫秋大書而特書曰:「一宿無話。」非他講得口滑,寫得手溜,此龍門法也。這正是:   深院好栽連理樹,重幃雙護比肩人。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上回書從安公子及第榮歸一直交代到他回房就寢,一宿無話。按小說的文法,「一宿無話」之下,一定得接「次日清晨」。   卻說次日清晨,他夫妻三個還不曾出臥房,那長姐兒早打扮的花枝招展過來叩謝二位奶奶昨晚賞的吃食。他進門不曾站住腳,便匆匆的到了東裡間兒,見花鈴兒、柳條兒才在南牀上放梳妝匣兒,他便問:「二位奶奶都沒起來呢麼?」兩個丫鬟這個合他點點頭兒,那個卻又合他搖搖手兒。他正不解,便聽何小姐在屋裡咳嗽,叫了聲:「來個人兒啊。」花鈴兒答應一聲,忙去打起臥房簾子來,只見何小姐穿著件湖色短綢衫兒,一手扣著胸坎兒上的鈕子,一手理著鬢角兒,兩個眼皮兒還睡得楞楞兒的,從臥房裡出來。見了他,便低聲兒合他笑道:「敢則你都打扮得這麼光梳頭淨洗臉兒的了,我們今兒可起晚了!」他見大奶奶低言悄語的說話,便知爺還不曾睡醒。一面謝奶奶昨日賞的吃食,一面也悄說道:「奶奶別忙,早呢,老爺、太太都沒起來呢。太太昨兒晚上就說了,說爺合二位奶奶家裡外頭都累了這麼一程子,昨兒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還說自己也乏了,今兒要晚著些兒起來,為的是省了爺、奶奶趕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二再請呢。」   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張小杌子來,叫他坐下。他且不坐下,只在那裡幫著花鈴兒放漱口水,揭刷牙散盒兒,遞手紙。恰好華嬤嬤從外頭托進一蒲包兒玫瑰花兒來,他見了,從摘花盤兒裡拿起花簪兒來,就蹲在炕沿兒跟前給大奶奶穿花兒。何小姐又叫柳條兒說:「把你奶奶的煙袋拿一根來,給你姑姑裝袋煙。」他忙道:「你等等兒,讓我先過去見見奶奶去。」說著,站起就往那屋裡跑。何小姐忙道:「你回來罷,他一會兒橫豎也到這兒梳頭來,你在這兒等著見罷。」他一聽,料是大爺在那屋裡歇,便不好過去。一時,柳條兒裝了煙來,他穿好了花兒,便坐在那小杌子兒上啐著煙灰兒,說起昨日老爺、太太怎麼喜歡,又說:「這都是爺、奶奶的孝心,奴才們的造化。」何小姐一面通著頭,也合他一答一合的談。   他談著,看了看鐘,便合柳條兒說:「你也該請起奶奶來梳頭了。」才說著,便聽得張姑娘低聲兒叫人。他聽了聽,那聲音好像也在這邊臥房裡,正待要問,果見柳條兒走到那個曲尺槅子跟前,隔著簾兒說:「奶奶叫奴才呀?」只聽張姑娘問道:「我這副腿帶兒怎麼兩根兩樣兒呀?你昨兒晚上困的糊裡糊塗的,是怎麼給拉岔了?」柳條兒道:「昨兒晚上是奶奶自己歸著的,奴才沒動啊,怎麼會拉岔了呢?不然奴才另拿出一副來奶奶先換上罷。」張姑娘還沒及答應,何小姐這裡聽了,自己伸出小腳兒來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條兒呀,叫你們奶奶先那麼將就著紮上,回來再說罷。我腳上這副也是兩樣兒呀!」便聽張姑娘在屋裡「嗤」的笑了一聲,不大的工夫,揉著雙眼睛也從這邊臥房裡出來,見了長姐兒,說道:「喲,敢是你在這兒呢!虧得是你,你瞧……」才說得「你瞧」兩個字,他早明白了。一面又謝這位大奶奶昨晚的賞吃食,一面說道:「本來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這是多少事!上頭應酬著幾位老家兒,又得張羅爺,那兒還能照應到這些零碎事兒呢!」二位大奶奶不覺被他恭維的大樂。   何小姐一時通完了頭,轉過身來要洗臉,他忙著又上去替挽袖子,恰一眼看見大奶奶的汗塌兒袖子上頭蹭了塊胭脂,便笑問道:「喲,奶奶這袖子上怎麼了?回來換一件罷,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頭看了看,說:「可不是,這又是我們花鈴兒幹的。我也不懂,疊衣裳總愛叼在嘴裡疊,怎麼會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兒早起才換上的,這是甚麼工夫給弄上的?」花鈴兒只不敢言語。張姑娘道:「姐姐別竟說他一個兒,我們柳條兒也是這麼個毛病兒。不信,瞧我這袖子,也給弄了那麼一塊。」說著,揪著只汗塌兒袖子,翻來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著。自己「嗯」了一聲,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縧子,不禁笑著問何小姐說:「姐姐,你老人家別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罷?」何小姐道:「這都是新樣兒的!你穿得好好兒的衣裳,我怎麼會抓了來穿上呢?」說著,又拉著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嗎!不由得也「嗤」的一聲道:「我說只覺著這領子怪掐的慌的呢!真個的,今兒也不知是怎麼了,鬧的這麼亂糟糟的!」說完,兩個人只對瞅著笑。長姐兒聽了這話,就排揎起花鈴兒、柳條兒來了,說:「你們倆瞧說罷,你們又該著抱怨姑姑的嘴碎了。大凡主兒貼身兒的東西,全靠咱們當丫頭的經心;要都像你們倆這麼當差使,不用說了,明兒個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認岔了還不知道呢!」一陣數落,數落得倆傻丫頭只撅著個嘴。   正說著,公子也憋著一腦門子的困,靸著雙鞋兒從臥房裡出來,看見長姐兒在這裡,笑道:「嚄,這麼早就有客來了!」   長姐兒見大爺出來,連忙站起來,把煙袋順在身旁,只規規矩矩的說了句:「爺起來了。」此外再沒別的散碎話,還帶管低著雙眼皮兒,把個臉兒繃得連些裂紋兒也沒有。   這個當兒,張姑娘又讓他說:「你只管坐下,咱們說話兒。不則……」他便說道:「請二位奶奶梳頭罷,鐘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過去了。」說著,把手裡的煙袋遞給柳條兒,還說:「你可給奶奶吹乾淨了再收。」說罷,這才甩著雙寬袖口兒,咯噔著兩隻小底托兒,得意洋洋的去了。   列公,看了長姐兒這節事,才知聖人教人無微不至。聖人曾有兩句話,說道是:「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長姐兒此來,雖不知他心裡為著何來,只就面子上看,昨晚二位奶奶只不過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雞鳴而起,親到寢門來謝,君子亦曰知禮。不想他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個燕北閒人誤打誤撞的捉住,借此就斡旋了他那「一宿無話」四個字有餘不盡的文章,倒顯得長姐兒此來,來得似乎覺道未免有些不大那個。這豈不就叫作「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然則毀譽之來,毫無定評,卻叫人從那裡自愛起?斯其故惟聖人知之,故誡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動。」   書中按下閒話,再講正文。卻說安公子自點了翰林,丟下書本兒,出了書房,只這等撒和了一向,早有他那班世誼同年,見他翩翩豐度,藹然可親,都願意合他親近。住了今日這家請宴會,便是明日那個請閒游,把個公子應酬得沒些空閒。他看了看,所謂外間這車馬衣服、亭台宴飲的繁盛,其風味也不過如此。便想到自己眼下雖然交過這個讀書排場,說不得「土不通經,不能致用」;但是通經而不通史,也不過作一個「朝廷不甚愛惜之官」。便是通經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於時無補。要只這等合他雲游下去,將來自己到了吃緊關頭,難道就靠寫兩副單條對聯、作幾句文章詩賦便好去應世不成?想到這裡,自己便把家藏的那些《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開國方略》、《大清會典》、《律例統纂》、《三禮匯通》甚至漕運治河諸書,凡是眼睛裡向來不曾經過的東西,都搬出來放在手下,當作閒書隨時流覽。偶然遇著個未曾經歷無從索解的去處,他家又現供養著安老爺那等一位不要脩饌的老先生可以請教。更兼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無論甚的疑難,每問必知,據知而答,無答不既詳且盡,並且樂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這樁事作了個樂敘天倫的日行工夫,倒也頗不寂寞。公子從此胸襟見識日見擴充,益發留心庶務,這且不在話下。   一日,他闔家正在無事閒談,舅太太、張太太也在坐,只見家人晉升拿著一封信合一個手版進來,回說:「鄧九太爺從山東特專人來給老爺、太太賀喜,說還有點土物兒後頭走著呢,來人先來請安投信。」說著,便把那信合手版遞給公子送上去。   老爺一看,只見手版上寫著:「武生陸葆安」,便說道:「他家幾個人我卻都見過,只不記得他們的名姓,這是那一個?怎的又是個武生呢?」公子道:「這個就是九公那個大徒弟,綽號叫作『大鐵錘』的。」老爺也一時想起來,說:「莫不是我們在青雲堡住著,九公把他找來演錘給我們看,看他一錘打碎了一塊大石頭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爺道:「這人倒也好個身材相貌。」公子道:「聽講究起來,這人的本領大的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錘之外,躥山入水,無所不能。遇著件事,並且還著實有點把握,還不止專靠血氣之勇。」老爺點了點頭。   這個當兒,公子已經把那封信的外皮兒拆開,老爺接過來細看了看,那簽子上寫的「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啟」一行字,說:「大奇,這封信竟是老頭兒親筆寫的,虧他怎的會有這個耐煩兒!」因拆開信看,只見裡面寫道是:   愚兄鄧振彪頓首拜上。   老弟大人安好,並問弟婦大人安好。大賢姪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合二位張親家都替問好。敬啟者:彼此至好,套言不敘,恭維老弟大人貴體納福,闔府吉詳如意是荷。愚兄得見《金榜題名錄》,知大賢姪高點探花,獨佔鼇頭,可喜可賀!愚兄不勝可喜!   此乃天從人願,實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也,真乃可喜可賀之至!愚兄本當親身造府賀喜,因但有小事,難以分身,望其原諒。今特遣小徒陸葆安進京代賀,一切不盡之言,一問可知。   再帶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鵝毛,笑納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給闔府請安。外有他等給二妹子並眾位捎去的東西,都有清單可憑。再問二妹子要大內的上好胎產金丹九合香,求見賜,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萬千萬,務必務必,都交小徒帶回。順請安好不一。   愚兄鄧振彪再拜。吉日衝。   再:二位姑奶奶可曾有喜信兒否?念念!又筆。   後頭還打著「虎臣」兩個字的圖書,合他那「名鎮江湖」的本頭戳子。安老爺見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兒八行書,前後錯落添改倒有十來處,依然還是白字連篇,只點頭歎賞。公子在一旁看了,卻忍不住要笑。老爺道:「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個脾氣性格兒,竟能低下頭捺著心寫這許多字,這是甚麼樣的至誠!」說著,又看禮單。見開頭第一筆寫著是「鶴鹿同春」,老爺就不明白,說:「甚麼是『鶴鹿同春』阿?」又往下看去,見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硯、《聖跡圖》、萊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餘便是山東棉綢大布、恩縣白面掛面、耿餅、焦棗兒、巴魚子、鹽磚。看光景,他大約是照著《縉紳》把山東的土產揀用得著的亂七八糟都給帶了來了,卻又分不出甚麼是給誰的。   老爺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給太太聽。公子將念完,止剩得後面單寫的那行不曾念。這個當兒,金、玉姊妹也急於要看看那封信。公子見他兩個要看,便把信遞給他兩個,說:「九公惦著你們兩個的很呢,快看去罷!」何小姐自來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過去,公子說:「你先瞧這篇兒。」他一瞧見是問他兩個有喜信兒沒有,一時好不得勁兒,虧他積伶,一轉手便遞給張姑娘,說:「妹妹你瞧,這是倆甚麼字?」說著遞過去,回身就走。張姑娘不知是計,接過去才瞧得一眼,便扔在桌子上,說:「瞧這姐姐!」也躲了,合何小姐湊在一處。   倆人卻只羞得緋紅了臉,低頭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來看了看,說:「這也值得這麼個樣兒!」因把鄧九公問他兩個有無喜信的話告訴了舅太太、張太太,又合他姊妹說道:「這可真叫人問得怪臊的!也有倆人過來這么二三年了,還不給我抱個孫子的!瞧瞧人家尋胎產金丹來,想必是褚大姑娘有了喜信兒了。」舅太太也說:「真個的呢。」一句話不曾說完,張太太發了議論了,說:「親家,那可說不的呀!這是有個神兒在神兒不在的事兒,誰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話被這位太太一下注解,他姊妹聽著益發不好意思。   說話間,安老爺便要了帽子,出去見那個陸葆安。一時進來,只見他頂帽官靴,也穿著件短襟紗袍兒,石青馬褂兒,雖說是個武生,舉動頗不粗鄙。外省的禮兒沒別的,見面就只磕頭,那陸葆安見了安老爺,就拜下去。安老爺不好還禮,只以揖相答。便讓他上坐,他那裡肯,說:「武生的師傅囑咐說,武生到了老太爺這裡,就同自己兒女一樣,不敢坐。」安老爺此時是滿肚子的「蓬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讓再讓三,他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爺先問了問鄧九公的身子眷口,陸葆安答說:「他老人家精神是益發好了。打發武生來,一來給老太爺、少老爺道喜請安;二來叫武生認認門兒,說趕到他老人家慶九十的時候,還叫武生來請來呢。還說,他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輕易得不著好陳酒,求老太爺這裡找幾壇,交給回空的糧船帶回去。不是也就叫武生買幾壇帶去了,說那東西的好歹外人摸不著。」安老爺連說:「這事容易。」因又問起褚一官並褚大娘子可有個得子的信息。陸葆安回說:「這倒不知」。   正說著,那拉東西的車輛以至挑的抬的都來了,眾家人帶著更夫一蕩一蕩往裡搬運。安老爺才知那禮單上的「鶴鹿同春」是他專為賀喜特給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兒,都用木櫳抬了來。一時張老也過來招呼,便同了那陸葆安到程師爺那邊去坐。安老爺這裡一面吩咐給他備飯款留,便進來看鄧九公那分禮。進得二門,見公子正隨著太太同許多內眷們圍著看那對鶴鹿。老爺於這些東西上,雖雅馴如鶴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進了屋子,只檢出那冊《聖跡圖》來正襟危坐的看。   一時,內眷們也進屋裡來,一旁看著問長問短。老爺便從「麟現闕裡」起,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會把聖人七十三年的年譜講得來不曾漏得一件事跡,差得一個年月。舅太太聽完了,說道:「我瞧我們這位姑老爺呀,真算得甚麼事兒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甚麼叫『鶴鹿同春」!」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把其餘的東西該歸著的歸著,該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了周旋那個陸秀才。那陸秀才當日住下,次日便告辭去料理他的勾當,約定過日再來領回信。安老爺閒中便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張羅打點給鄧家諸人的回禮,以至鄧九公要的東西,臨期都交那陸葆安帶回山東而去不提。   卻說安公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雖說是個閒曹,每月館課以至私事應酬,也得進城幾次。那時又正遇烏克齋放了掌院,有心答報師門,提拔門生,便派了他個撰文的差使,因此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緊接著又有了大考的旨意。這大考是京城有口號的,叫作:「金頂朝珠褂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遥;忽傳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饒。」安公子已是一甲三名授過職的,例應預考,便早晚用起功來。正在不曾考試之前,恰好出了個講官缺,掌院堂官又擬定了他,題下本來便授了講官。   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折謝恩。謝恩這日便蒙召見,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及至叫上起兒去,聖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春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本裡第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顏大悅,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國子監祭酒。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也不過是個四品京堂,卻是個侍至聖香案為天下師尊的腳色。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真個是「官場如戲」了麼?豈不聞俗語云:「一命二運三風水。」   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會曾不數年出將入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著兩層「四積陰功五讀書」呢!   話休絮煩。卻說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傳臚之後,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國子監祭酒。這釋褐禮自來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規矩:這日狀元、榜眼、探花率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聖先師,便到明倫堂參拜祭酒。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台來,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狀元率領眾人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台升座,然後恭肅展拜。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獨到了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你道為何?相傳以為但是祭酒存些謙和,一開口,一抬手,便於狀元不利。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照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危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偏偏那科的狀元又「龍頭屬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的蒼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一時,釋褐禮成。   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裡耽擱了好幾日了,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門逕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稟慰父母一番。一路走著,想到這典禮之隆,聖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乎無愧。想著想著,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裡欣然色喜,自言自語道:「且住!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招了他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四樂堂』的匾掛上,這話其實尖酸可惡!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過個學差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著天下十七省龍蛇混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裡罷,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合一榜的新進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少停回家便把這話作樂他兩個一番,問問他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掛那個『四樂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   一路盤算,早到家門,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便道:「好了!居然為天下師了!」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侍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   一進院門,早見他姊妹兩個從屋裡迎出來,說:「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   他姐妹也道:「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要奉求。」公子道:「我忙了這幾日,才得到家,你兩個又有甚麼差遣?」他兩個道:「且到屋裡再說。」   公子進得屋子,只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洗得筆淨,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桌兒上又鋪著一幅絹箋,兩邊用鎮紙壓著,當中卻又放著一大杯酒。公子一時不解,問道:「這是甚麼儀注?」他姊妹兩個笑吟吟的一齊說道:「奉求大筆見賜『四樂堂』三個大字。」公子斷沒想到從城裡頭憋了這麼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就叫人家給揭了!不禁樂得仰天大笑,說:「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   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張姑娘道:「真個的,換了衣裳,為甚麼不趁著墨寫起來呢?」公子道:「這卻使不得。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謂『四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罷。」他姊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罷。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遊戲,又便宜了燕北閒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這話且按下不表。   卻說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家中無可顧慮,自己又極清閒,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去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游,訪訪一路的名勝,到他那裡並要多盤桓幾日,疏散疏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便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已辦得停停噹噹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酒行裡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篇生傳。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便不合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餘帶上了幾百銀於,防著老爺路上要使。隨叫進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只帶了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又吩咐帶上那個烏雲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蓋沒管。到了起身這日,止不過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遥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   這一上路,老爺是身有餘閒,家無多慮,空拉著輛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只騎著那頭驢兒,遇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蹟也要站住考訂,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這走長道兒可得趁天氣呀,要不,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罷。」   老爺也以為無可無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來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卻說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衝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裡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擁擠不動。正在看著,一行車馬早進了一座客店。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   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屋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老爺這蕩出來,是閒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你只管進來。」便問他道:「你這裡今日怎的這等熱鬧?」跑堂兒的見問,答說:「州城裡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此地可還有甚麼名勝?」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甚麼叫作「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喇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那廟頭裡過,白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   那廟裡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甚麼都買不短。廟後頭擺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甚麼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   老爺正覺他所答非所問,程相公那裡就打聽說:「甚麼叫作『希希哈兒』?」跑堂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磣大的一對鳳凰!」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鳳凰罷?」   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師爺信他們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才聽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鳳巢阿閣之後,止於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漢以後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響附會。到了我大清,從前慶雲現、黃河清、瑞麥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只不曾見過鳳凰。如今鳳凰意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聖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鳳鳥不至,吾已矣夫』之歎;如今我安某生在聖朝,躬逢盛事,豈可當面錯過?」心裡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從旁攔他,便道:「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裡,我又左右閒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他走走。」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的跳跳鑽鑽。只有華忠口裡不言心裡暗想說:「我瞧今兒個這蕩,八成兒要作冤!」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梁材等兩個在店裡,自己便同了程相公帶了華忠、劉住兒合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背著馬褥子、背壺、碗包,還吩咐帶了兩弔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   於路無話。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的東嶽廟、城隍廟、曹公觀、白雲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此刻才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買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著許多笤帚、簸箕、撢子、毛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那逛廟的人是沒男沒女,出入不斷亂擠。老爺見一個讓一個,只覺自己擠不上去,華忠道:「奴才頭裡走著罷。」說著進了山門。那山門裡便有些賣通草花兒的、香草兒的、瓷器傢伙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梅湯的、豆汁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熱面的,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裡圍著吃喝。   程相公此時是兩隻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睃西望,又聽得那邊吆喝:「吃酪罷!好乾酪哇!」程相公便問:「甚麼子叫個『澇』?」安老爺道:「叫人端一碗你嚐嚐。」說著,便同他到鐘樓跟前台階兒上坐下。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著個紅點兒,便覺可愛,接過來就嚷道:「哦喲,冰生冷的!只怕要拿點開水來衝衝吃罷?」安老爺說:「不妨,吃下去並不冷。」他又拿那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裡,才放進去,就嚷說:「阿,原來是牛奶!」便齜牙裂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爺道:「不能吃倒別勉強。」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   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一進去,安老爺看見那神像腳下各各造著兩個精怪,便覺得不然,說:「何必『神道設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老爺因問:「何以見得是風、調、雨、順?」   程相公道:「哪!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著面琵琶,琵琶是要調和了弦才好彈的,可不是個『調』?那拿雨傘的便是個『雨』。」安老爺雖是滿腹學問,向來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說:「講的有些道理。」因又問:「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   程相公見問,翻著眼睛想了半日,說:「正是,他手裡只拿了一條滿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劉住兒說:「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老爺說:「亂道。」因捻著鬍子望了會子說道:「哦,據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程相公道:「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合得到一處呢?」老爺道:「嗳呀!世兄,你既曉得『蜃』字讀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二震』兩韻又收同義的麼!」   老爺只顧合世兄這一陣考據風、調、雨、順,家人們只好跟在後頭站住,再加上圍了一大圈子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殿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嚷道:「走著逛拉!走著逛拉!要講究這個,自己家園兒裡找間學房講去!這廟裡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伙兒熱鬧熱鬧眼睛,別招含怨!」老爺連忙就走。程相公還在那裡打聽說:「甚麼叫作『熱鬧眼睛』?」華忠拉了他一把,說:「走罷!我的大叔!」說著,出了天王殿的後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只見正中一條甬路,直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首飾的、燒料貨的,台階兒上也擺著些碎貨攤子。安老爺無心細看,順著那條甬路上了月台。只見殿前放著個大鐵香爐,又砌著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著柵欄,不許人進去。那些燒香的只在當院子裡點著香,舉著磕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裡,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得滿地,大家踹來踹去,只不在意。   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阿,阿!這班人這等作踐先聖遺文,卻又來燒甚麼香!」說著,便叫華忠說:「你們快把這些字紙替他們揀起來,送到爐裡焚化了。」華忠一聽,心裡說道:「好,我們爺兒們今兒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窮來了!」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只得大家胡掳起來,送到爐裡去焚化。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淨,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子麻花兒,也毛著腰一張張的揀個不了。   又望著那些燒香的說道:「你眾位剝下這字紙來,就隨手撂在爐裡焚了也好。」眾人也有聽信這話的,也有佯佯不理倒笑他是個書呆子的。那知他這書呆子這陣呆,倒正是場「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的功德!   卻說安老爺揀完了字紙,自己也累了一腦門子汗,正在掏出小手巾兒來擦著。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們到底要望望黃老爺去。」老爺詫異道:「那位黃老爺?」華忠道:「師爺說的就是天齊爺。」安老爺道:「東嶽大帝是位發育萬物的震旦尊神,你卻怎的忽然稱他是黃老爺,這話又何所本?」程相公道:「這也是那部《封神演義》上的。」老爺愣了一愣,說:「然則你方才講的那風、調、雨、順,也是《封神演義》上的考據下來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這卻怎講!」   說著,不到正殿,便踅回來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兩廂的財神殿、娘娘殿。只見這殿裡打金錢眼的,又有舍了一弔香錢抱個紙元寶去,說是借財氣的;那殿裡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窩泥兒垛的豬狗來,說是還願心的,沒男沒女,挨肩擦背,擁擠在一處。老爺看了,便說:「我們似乎不必同這班人亂擠去了罷。」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時不但要逛逛財神殿、娘娘殿,並且還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著老爺一個勁兒笑嘻嘻的唏溜。   老爺看這光景,便叫華忠說:「你同師爺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讓我在這裡靜一靜兒罷。」因指著麻花兒道:「把他也帶了去。」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裡一座石碑後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老爺說:「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興都交給我,你們去你們的。」大家見老爺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這裡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統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這裡,便站起來倒背著手兒踱過去,揚著臉兒去看那碑文。才看了一行,只聽得身背後猛可裡嗡的一聲,只覺一個人往脊樑上一撲,緊接著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嗳喲!我的乖喲!」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兒不曾衝個筋斗。   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合人頑笑,也從沒人合我頑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鬆開了。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造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的雞眼上,老爺疼的握著腳「嗳喲」了一聲。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只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著件短布衫兒,拖著雙薄片兒鞋。老爺轉過身來才合他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裡直灌不算外,還夾雜著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又看了看他後頭,還跟著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論他的模樣兒,只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   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兒?登時嚇得呆了,只說了句「這,這,這是怎麼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有些臉上下不來,只聽他口裡嘈嘈道:「那兒呀!才剛不是我們大伙兒打娘娘殿裡出來嗎?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額兒,盡著瞅著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甚麼希希罕兒呢,也仰著個額兒,一頭兒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愣子爬著條浪狗,叫我一腳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的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老爺此時肚子裡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裡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只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發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軃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裡子西湖色濮院綢的半大夾襖,下面不穿裙兒,露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綢散褲褪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著根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鬧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秸棍兒上舉著。梳著大松的鬅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像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積伶的就像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裡先帶點囔音兒,嗓子裡還略沾點兒膛調。他見那矮胖女人合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他,他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著。也有造了人家的腳倒合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新新兒的靴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撢撢啵!」說著,就把手裡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他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裡一陣忙亂,就接過來了。這個當兒,他蹲身下去就拿他那條手巾給老爺撢靴子上的那塊泥。只他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異香異氣,又像生麝香味兒,又像松枝兒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他一隻手搬住腳後跟,嘴裡還斜叨著根長煙袋,揚著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裡亂跳,萬不得話,只說:「豈敢!豈敢!」他道:「這又算個甚嗎兒呢?大伙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老爺好容易等他撢完了那只靴子,鬆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於要把手裡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他好走,他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兒。」說著,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上頭褪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裡一面說道:「老爺子,你老將才不是在月台上揀那字紙的時候兒嗎,我這麼冷眼兒瞧著,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這倒有倆來的月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老瞧瞧,老娘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   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到這個場中,還絕絕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可耐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著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婦子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說叫我弄甚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老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他這才喜歡,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興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   安老爺真真被他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准養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的這等准,轟一聲圍上來了。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他也點著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大爺子解得開呀!」   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的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老爺可真頑兒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裡娘娘的簽靈的很呢!凡是你們一起來求籤的,都要養小子的。」   不想這班人裡頭夾雜著個靈官廟的姑子,他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鑲僧鞋,頭戴一頂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線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著兩貼青綾子膏藥。他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養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說:「成師傅,你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婦人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廟裡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   才說到這裡,又一個過去捂住他的嘴,說道:「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荤的,看人家笑話!」說著,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老爺受這場熱窩,心下裡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老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的一個果報!   卻說老爺見眾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將才原坐的那個地方兒。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華忠一見老爺,就問:「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甚麼時候早已丟了個蹤影全無!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兒不好合華忠說,愣了半天,只得說道:「我方才將到碑頭裡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華忠急了,說:「這不是丟了嗎!等奴才趕下去。」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甚麼要緊!你曉得是甚麼人拿去,又那裡去找他?」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老爺只管這麼恩寬,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甚麼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了!」老爺道:「這話好糊塗!你就講『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其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這看著--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幹正經的,看鳳凰去罷。」說著,大家就從那個西隨牆門兒過後殿來。見那裡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又見一群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簽子的攤子上講價兒。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瞻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   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裡圈著個破藍布帳子,裡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裡嚷道:「撒官板兒一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鬍子楂兒,也包了頭,穿了彩衣,歪在那個旱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隻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姣的醜態來。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說:「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著請太爺們瞧飛蝴蝶兒了。」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鳳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只說道:「『無恥之恥,無恥矣』!」華忠「嗐」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著老爺從文昌閣後身兒繞到東邊兒。   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兒安靜多了。有的牆上掛了個燈虎兒壁子猜燈虎兒的,有的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兒踢球的。只那南邊兒靠著東牆圍著個帳子,約莫裡頭是個書場兒;北邊卻圍著個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門兒外頭也站著倆人,還都帶著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到像四川、雲貴一路的人。   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這對飛禽是不輕容易得見的,請看看。」程相公聽見,便說:「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   見那帳子裡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裡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就說:「這不是咱們城裡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的鳳凰啊!」安老爺這才後悔:「這蕩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這等後悔,心裡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不可知。因說:「我們回店去罷。」華忠說:「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這麼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老爺正不耐煩,便說:「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裡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裡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爺聽說,便道:「索興請師爺也方便了來罷。我借此歇歇兒也好。」華忠滿院子裡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坐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坐去罷。」   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牆根兒,面前放著張桌兒,周圍擺著兒條板凳,那板凳坐著也沒多的幾個人。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著個升給他打錢。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三二百零錢。   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   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醜一般,抹著個三花臉兒,還帶著一圈兒狗蠅鬍子。左胳膊上攬著個漁鼓,手裡掐著副簡板,卻把右手拍著鼓。只聽他「紮嘣嘣,紮嘣嘣,紮嘣紮嘣紮嘣嘣」打著,在那裡等著攢錢。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科道:   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懞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癡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只得如此,無可奈何』。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著板眼拍那個鼓。安老爺向來於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裡,卻掉轉頭來望著別處。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著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甚麼。只聽他唱道:     鼓逢逢,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態中。游絲萬仗飄無定。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裡暗說:「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因又聽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賬。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這兩段自然要算歷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只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怎如他,耕織圖!」安老爺才聽得這句,不覺贊道:「這一轉,轉得大妙。」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耕織圖,一張機,一把鋤,兩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吹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遥,漁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日西矬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嘖嘖。     正聽著,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罷。」老爺此時倒有點兒聽進去,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     羨高風,隱逸流,住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閒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雲多不礙梅花瘦。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裡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罏,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閒休問,葉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拚作千場醉。不怕你天驚石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髮鬚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台?蛤蜊到口心無礙。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丫,葫蘆一個斜肩掛。丹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生法。聽說他結茅雲外,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啼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收拾起浮生閒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   這番閒話君聽者,不是閒饒舌。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則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 唱完了,只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著眾人轉著圈兒拱了拱手,說道:「獻醜!獻醜!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眾人各各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華忠也打串兒上掳下幾十錢來,扔給那個打錢兒的。   老爺正在那裡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並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著十三轍譜成的,早覺這斷斷不是這個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願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著實賞鑒他這幾句道情,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他見華忠只給了他幾十文,就說道:「你怎生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回頭看了看那串兒上,卻只剩了沒多的錢,因問:「你大家誰還帶著錢呢?」不想問了問,連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這裡有銀子,可好?」老爺大喜,說:「更好!」及至他從順袋裡取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那個小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   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著那銀子歎了口氣,道:「嗳!路盡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覺秋雲厚。」忽然兩淚直流,把那個粉臉兒衝得一行一道的,益發不成個模樣。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兩步,向安老爺深深打了一躬,說:「恩官厚賜,貧道在這裡稽首了。」安老爺聽他說了這「蜀道」「秋雲」兩句,覺得這道士竟不是個蠢人,或者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覺他雖是個道士,也不甚討厭,連忙還了他個揖。華忠一旁看見,口裡咕嚷道:「得了,我們老爺索興越交越腳高了!」便走上去直橛橛的說道:「回老爺,這天西北陰上來了,咱們可沒帶雨傘哪!」老爺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陰過來,便不及合那道士細談,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齊廟的那個後門兒,一路回店裡來。   梁材在店裡已經叫廚子把老爺的晚飯備妥,又給老爺煮下羊肉,打點了幾樣兒路菜,照舊有他店裡的頓飯餅面。老爺此時吃飯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於要先擦擦臉喝碗茶。無如此時茶碗、背壺、銅旋子是被老爺一統碑文讀成了個「缸裡的醬蘿蔔--沒了纓兒了,」馬褥子是也從碑道裡走了。幸而茶碗還有敷餘帶著的,梁材倒上茶來,劉住兒又忙著拿銅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爺洗了臉,葉通便把程相公的馬褥子給老爺鋪上,又把自己那個借給他。   一時端上茶來,老爺同程相公一面吃著酒,心裡還是念念不忘那個鳳凰。恰好跑堂兒的端上羊肉來,程相公便叫住他,問道:「店家,店家,你快些這裡來。你早上說的天齊廟有得鳳凰看,怎的吾們看不著?」跑堂兒的一楞,說:「看不著?沒有的話!這店裡有好幾位都瞧了回來,我們打雜兒的燒香去回來也說瞧見,你老同老爺在那兒瞧鳳凰來著?怎麼說看不著呢?」老爺說:「果然沒有看見,只有一對孔雀在那裡。」跑堂兒的聽見,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孔雀啊!他那毛兒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說的就是他,我是把兩樣東西的名兒記擰了!」老爺一聽,這才悟過今兒這一蕩算冤足了!   一時,吃完了飯,家人們也有買東西去的,也有打辮子去的,一時只剩了華忠、劉住兒兩個。華忠又去走動。這個當兒,忽見劉住兒跑進來說:「外頭有個人要見老爺。」老爺說:「難道又是位『喜賀大爺』不成?」劉住兒又不懂老爺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話,回道:「不是喜賀大爺,那位奴才見過,這個人奴才不認得他。奴才問他,他說老爺見了他認得他。」   老爺道:「算了罷,你弄不清楚這些事,快把華忠找來罷!」   半日,找了華忠來,老爺正叫他去看看這人到底是誰。華忠道:「不用看,奴才才進來就瞧見他了,就是方才在廟上唱道情的那個道士。」老爺一聽,先就急了,說:「我說這些人斷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因問劉住兒道:「既如此,你在廟上也聽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說不認得呢?」華忠道:「請老爺別怪劉住兒。他這時候不是方才那個打扮兒了,臉兒也洗乾淨了,穿著件舊短襟袍兒,石青馬褂兒,穿靴戴帽,並且是個高提梁兒。他見了奴才還裝糊塗,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兒就認出他來了。問他來作甚麼,他說:『來謝謝老爺,見了老爺,還有話說。』奴才想著老爺可見這些人作甚麼呢,就告訴他說:『回來替你回罷。』」老爺連道:「很是!很是!」華忠道:「誰知他竟不肯走,說:『務必求見見老爺。』還說他在淮上常見老爺,回明了,老爺一定見他的。   奴才問他姓名,他又不肯說,只說:『老爺一見,自然認得。』」   老爺沒好氣道:「怎麼你也合劉住兒一般兒大的糊塗,難道我在淮上常見的人你會不認得嗎?」華忠不敢強嘴,等老爺發作完了,才回道:「老爺聖明,奴才趕到青雲堡就迎見老爺回了京了,奴才合劉住兒一樣,也是沒到過淮上的。」老爺一時無話,只說:「偏偏兒這麼一刻兒上過淮上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賭氣說:「你叫他進來,我見他罷。」華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進來,老爺才要欠身,他已經站在當地,望著老爺拖地一躬,起來說道:「水心先生,別來無恙?可還認識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這個道人麼?」這正是:   柳絮萍蹤渾一夢,相逢何必定來生!   要知說話的這人是誰,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叫華忠把那個改裝的道士帶進來,正要認認這人是誰,問問他的來意。不想他進門就是一躬,起來開口就叫了聲:「水心先生!」接著便說:「可還認得我這當日座上笛笙、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麼?」老爺聽了,不勝詫異。這才站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從前在南河作知縣時候受過「知遇」的那位老恩憲-前任河台談爾音。   老爺斷想不到此時忽然合他恁地相逢,倉卒間倒覺舉措不安。忙著先讓程相公迴避過了,自己料是一時換不及衣服,只換了頂帽子,轉身說道:「卑職安學海斷想不到此地得見憲台。方才驀遇,既昧於瞻拜,今蒙降臨,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間不可廢禮,請憲台上坐,容卑職參謁。」   把個談爾音慌得上前扶住,說道:「水心先生,我談爾音具有人心,苟非事到萬難,萬不敢靦顏來見。我先生要一定這等稱謂、這等儀節,使我益發無地自容,卻教我這一肚皮的話怎說得出口!」安老爺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覺不好過於拘禮,還朝上打了三躬,才合他分賓主坐下。   此時上街去的家人們也都回來了,倒上茶來。安老爺又親自送茶,依然是「憲台長、大人短。」華忠站在旁邊聽了半日,才知這東西原來就是把我們老爺坑苦了的那個談爾音!待要得罪他兩句,又礙著主人,只氣了他個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爺卻只藹然和氣的問他道:「憲台是幾時蒙恩賜環的?   竟自不知。怎的既不進京,又不回籍,卻逗留在此?更不敢動問:方才在天齊廟相遇,怎的又裝扮成那等個行藏,卻是為何?」   那談爾音見問,未曾開口,眼中落淚,一面擺手,一面搖頭,說道:「先生,這話一言難盡!我自從那年獲罪,發往軍台,原想著河工上還有幾個著實受過我些好處的舊日屬員,打算叫他們幫助幾千金,交了台費便好還鄉,不想這班人不肯也罷了,連回話都沒得一句。難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無非告苦說窮,那語言文字之間還帶些笑罵。因此沒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滿回來,便想在京官同鄉道理打個把式。那知我們那班同鄉更狠。算起來,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過我多少別敬節儀,如今見我這等回來,他們竟自閉門不納,還道我不是個安分之徒,竟大家『鳴鼓而攻』起來。沒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個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錫江。不想他這等一個小小官兒,也竟會被上司訪著他帷薄不修,又參回去了,把我閃得來進退兩難。幸得我們紹興府山陰道上多有些會唱道情的,我還記得那腔調,也隨口編了幾句,就弄了副漁鼓簡板,每日胡亂唱來餬口。又怕被人看破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這張羞臉。作夢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見你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兩銀子,所以特特到門叩謝。」說罷,站起來又打了一躬。   安老爺此時正在後悔自己方才在廟上不合一時粗心不曾認出他那個假面目來,無端的給了他幾兩銀子,倒像特地去簡褻他一般。如今聽他這等說法,果然是把自己的無心犒賞認作了有意酬恩,一時越發不安,連忙說道:「大人,你怎的倒這等說!」說著,正要往下辯白這個原故。那談爾音不等老爺說完,接過來也說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這等說』?你可記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壽時節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分?那時只因我見各官除了公分之外都另有分厚禮,獨先生你只單單的送了那公分五十金,我不合一時動了個小人之見,就幾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狹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眾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場醜,不料你不念舊惡也罷了,又慨然贈我五兩銀子。你可曉得我談爾音當年看了那五十兩輕如草芥,今日看得這五兩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這樣說法!只是我方才那番賣唱乞食的行逕,真真叫作『無可奈何,只得如此』,還要求老先生函蓋包荒。此後見了我們河工上那班舊日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爺原是憋著一肚子話,極力要辯白我方才如果認出是你來,斷不肯那樣褻瀆你。他是算認定了難得老爺認得出是他來,還肯這等憐惜他。兩下裡越說越不得明白。說著說著,他越發提起前情,直言不諱的一味自怨自悔。老爺是位仁厚不過的,便覺這人尚有三分義氣,早動了一片不忍仁之心。一時又替他臉上下不來,又覺自己心上過不去。待要寬慰勸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說。貧乃士之常,不足為累。便是市上吹簫、街頭鼓板這些事,古人中如汧國公、蘆中人等輩也都作過;不過方今聖明在上,非其時耳。依學海鄙見,還是早辦一條歸路,回到家鄉,先圖個骨肉團聚,一面藏器待時。或者聖恩高厚,想起來,還有東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擺手說道:「先生,這話說得遠了!實不相瞞,我談爾音此時只住在對門一個小車子店裡,一日兩餐還沒處打算哪。只這兩件衣裳,還是托店主人賃來的;就連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兒,也是合天齊廟裡一個道人借的,他還定要用我五十大錢的酒錢。你看人情這等艱難,叫我一向從那裡辦條歸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這五兩頭,已經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這等五兩頭,我便打算搭了我們紹興回空的糧船回去。只是那裡還想作的著這樣第二個春夢!」老爺這才明白,他是還短幾兩銀子,說不出口。不禁點頭歎息了一聲,默然不語,便讓他吃茶。   要論安老爺素日的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捨不得這幾兩銀子。要講急人之急,正該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銀於來,當面給了他,打發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語呢?原來安老爺正為此時自己合他是一窮一通,一貴一賤,翻了個局面。待說斟酌個可以與可以無與罷,倒像為了淮安被參的前情,近於「使驕且吝」;待說博施濟眾罷,只這等隨便拿出幾兩銀子來給他,不但不是個「富而好禮」的道理,越發顯得方才廟上給他那幾兩銀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時心裡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著那個談爾音,一面三回九轉的心裡盤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爺還捧著個碗在那裡盤算呢。   談爾音看那神情,料是沒指望了,不好久坐,談了兩句散話也就告辭。   老爺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門,還等他走了幾步,然後才回身進來,坐下又思索了半天,便叫梁材、華忠兩個來,吩咐道:「你們看看有太太給我帶上的幾百銀子在那一個箱子裡,給我拿出來。」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兩頭不忙,那是老人家要買阿膠用的,等到了山東再把我不遲。」老爺搖搖頭道:「不是。」梁材也回說:「老爺要使銀子,外頭有留出來的五十兩沒用完呢。」老爺道:「你只給我拿來就是了。」兩個聽了,便叫了打雜兒的幫著到行李車上松繩解扣,把箱子抬進來,忙著解夾板拆包皮,找鑰匙開鎖頭。   老爺看了看那箱子裡裝著是五百銀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個天平,要平出二百四十兩來,分作三包。又叫葉通寫三個「饋贐」的簽子,按包貼上,再現買個黑皮子手版來,要恭楷寫「舊屬安學海」一行字。又叫謄個拜匣,預備裝銀子,又叫打開包袱,把行裝袍褂拿出來換上。   華忠見老爺這光景,像是要去拜客,便請示:「老爺到那裡去?還是車去、馬去?派誰跟了去?」老爺見他臉上不大平靜,恐怕誤事,便不要招惹他,只說:「一概不用,你只叫個打雜兒的跟著,我要親身把這銀子送給那位談大人去。」   原來華忠方才問的時候,就早猜出老爺這著兒來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見老爺不但幫他銀子,還要親身送去,只氣得他也顧不得甚麼叫作規矩,便直言奉上說道:「不是奴才找著挨老爺一頓窩心腳的話,老爺的銀子可是沒處兒花了!」一時梁材大家也覺老爺此舉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翁,你平日常講的『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怎的此時自己又『以德報怨』起來?」   老爺正為這樁事一個人為難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兒不差甚麼憋得都要漾上來了,那裡還禁得起旁邊兒再有人去晃蕩他?只程相公這一句,就開了《四書》閘了。只見他呆著個臉兒問著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曉得我夫子講這兩句話是怎的個意思?我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見那時週末文勝,時事務虛而不務實,那或人忽然來問:『以德報怨,何如?』也正是受了個文過其實的病,便因此動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問他『何以報德』?緊接著便告訴他『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其實輪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兩本《論語》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時、那一處不受著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頭子氣不過,在他踝子骨上打過一杖,還究竟要算個朋友責善的道理。此外如遇著楚狂接輿、長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許多奚落,依然還是好言相向;便是陽貨、王孫賈、陳司敗那等無禮,也只就他口中的話說說兒也就罷了。甚至弄到性命呼吸,也不過說了句『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究竟何嘗認真去『以直報怨』?何況我今日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報德』。世兄,你怎的倒說我是『以德報怨』?」   程相公道:「別樣事小姪不曉得,談爾音這樁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裡眼見的,難道那還叫作個『德』?」老爺道:「你們的意思,自然為他參掉了我的官,罰賠了我的銀子;因我參官賠銀子,才累我的兒子趕出來,以致幾乎半途喪了性命--大不過講的是這三樁事要算個『怨』了。你們可曉得,那河工上的官兒,自總河以至河兵,那個不是要靠那條河發財的?單單的放我這樣一個不會弄錢的官在裡頭,便不遇著那位談大人,別個也自容我不得。長遠下去,慢講到官,只怕連我這條性命都有些可慮。今日之下怎的還能夠這等自在逍遥?便是幸而不參,我那個知縣作到今日,說句老實話,是還想我能去鑽營升官呢,是還想我能去謀幹發財呢?只怕我這點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縣報效在裡頭了。所賠的又豈止那五千餘兩!再講,我的兒子不出來,又怎得遇著我這兩房媳婦,來立起我家這番事業?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個兒子來撐起我家這個門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樁不是這位談大人的厚德?怎的還要去『怨』他?固然說是『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線兒,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這許多苦力,也些須的有點功勞,我此舉又怎的不叫作『以德報德』?」   華忠聽了老爺這段話,才把他那股渾氣消下去了。只聽他先念了聲佛,說道:「真哪!奴才說句不當家的話,照老爺這麼存心,怎麼怪得養兒養女望上長,奴才大爺有這段造化呢!那麼說,這倆錢兒敢則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塗。只是奴才到底糊塗,老爺就給他個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給他三百也不算多,怎麼又不零不搭的要現給他平出二百四十兩來,這又是個甚麼原故呢?」老爺道:「蠢才!蠢才!你怎的會明白這個大道理。我竟沒許大精神合你閒講,你只問問程師爺就曉得了。」程師爺聽了一楞,想了半天,說道:「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為甚麼了要把他二百四十兩銀子?」老爺只笑而不答。   不想葉通這小廝跟老爺在書本兒上磨,磨了這幾年,倒摸著老爺胸中些深微奧妙了。他正在那裡貼銀包上的簽子,聽了這話,便笑著合程相公說道:「老爺給他這銀子,正合著三百兩的數兒。」程相公道:「阿說拋話!方才通共拿出三百頭來,老爺還了我五兩,這裡還剩五十五兩,你那裡怎得還會有三百兩?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葉通道:「師爺要明白這個,只把『子華使於齊』那章書背一遍就明白了。」他聽了,從「子華使於齊」一直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背了一遍,又尋思了半天,搖頭道:「我不曉得。」葉通道:「當日孔夫子送人東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師爺算那個『與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個『八八六四』;『與之庾』的那個『瘐』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個『二八一六』,『與之粟五秉』的那個『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個『二八一六』。所以老爺送這位前任河台的禮,也平了個三八二百四十兩,正是八折的三百兩。」老爺聽了,連連點頭贊道:「使乎!使乎!」   程相公按他這話算了算數目,果然不錯。又問他道:「葉二爺,我倒請教,然則『與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打八折呢?」   葉通道:「那也是個八折。孔夫子給子華他們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給的是串過的細米,那得滿打滿算。給原思的米,是他應關的俸祿,自然給的是沒串過的糙米。糙米串細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一八』,核算起來,下餘的正是『九八七二』的八折。這筆賬大概連朱子當日也沒算清,不然為甚麼前頭小注兒裡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麼清楚,到了『與之粟九百』的小注兒裡,就含糊著說『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這話程相公始終不曾了了。安老爺聽了,只樂得拍案叫絕,說道:「『孺子可教也』!這講法雖不足窺聖道之大,大可補朱注之闕。這等看起來,那康成家婢不過曉得了『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合『胡為乎泥中』的幾句《詩經》,便要算作個佳話,真真不足道也!」   說話間,諸事打點齊備。老爺見葉通竟能這樣通法,料他事理通達,斷不到開罪於那位談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個打雜兒的捧著那個裝銀子的拜匣,跟著出了店門,往對過那座小車子店去。到了店門口,葉通忙走了兩步,先進了店門,只見滿院子歇著許多二把手小車子,又有些倒站驢子,還晾著半院子的驢馬糞,卻不知這位談大人在那裡。看了看,見那邊牆根底下蹲著一群苦漢在那裡吃飯。葉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問說有個姓談的,只得問那班人道:「有位談大人在那間房住?」一個人答道:「這店裡是住驢的,那兒摸大人去呀!」葉通又說明那談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說道:「你問的是談花臉兒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間屋子隔壁就是。」   葉通走到跟前,不好直進去,便隔窗問了句:「這是談大人的屋子麼?」他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穿著件破兩截布衫兒,靸拉著雙皂靴頭兒出來。葉通見了,不敢輕慢,連忙把手本呈上去,說:「家主請見。」那談爾音看了看,就嚷起來道:「這還了得!這個大柬斷不敢當,奉璧!奉璧!」說著,進屋裡就那麼個樣兒戴上了頂帽子出來。   這個當兒,安老爺已經走進房門,朝上打躬,說道:「安學海特來謝步。」見過了禮,就在那鋪土炕上合他分賓主坐下。   老爺見他那屋裡上下通共一頭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獻茶了,便向葉通使了個眼色,要過那個拜匣來,放在桌子上。此時老爺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個「見於面,盎於背。」他會大把的給人銀子,他自己倒不得話,好容易宛轉其詞,把這番意思道達出來。   那談爾音耳朵裡一邊聽著話,眼睛裡一邊瞧著銀子,老爺這裡話也不曾說完,他便望著那銀子大哭起來。這一哭,倒把安老爺哭的沒了主意,再三相勸,才得把他勸住。他早拜倒在地,謝個不了,口裡說道:「水心先生,我當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這等的救我,這等看起來,你直頭是個聖賢,我直腳是個禽獸了!」安老爺忙道:「大人,此話再休提起。假如當日安學海不作河工知縣,怎的有那場事?作河工知縣而河工不開口於,怎的有那場事?河工開口子而不開在該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場事?這叫作『天實為之』,與我憲屬甚麼相干?大人且把這話擱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幾句芻蕘之言,作速回鄉,切切不可流落在此,這倒是舊屬一番誠意。」安老爺這話算厚道到那頭兒了。他聽了,連連點頭答應,一面收了銀子,把匣子交給葉通。安老爺便起身告辭。他道:「明早再竭誠趨叩。」安老爺也唯唯答應著,一路回來,店裡才得上燈。   老爺這件事作的來好不心曠神怡,一覺安穩好睡。醒來才得五鼓,還慮到那談爾音天明過來臉上不好意思,便催眾人收拾行李車輛,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臨起身,又留下一個辭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給他。他正要來拜謝,聽得安老爺走了,一時感愧之中不無依戀。沒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兒上拜了兩拜。只當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裡一個二把手小車子趕到運河馬頭上,趁著紹興回空糧船,回往浙江而去。   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爺這番周濟,無可答報,每日起來不言不笑,不飲不食,望空先燒一爐香,默默祝安老爺的富貴壽考,然後才敢開口。這是後話不提。   卻說安老爺離了涿州,一路無話。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趕到鄧家莊早飯。恰巧從那座悅來店過,見歇著許多車子,滿載著一色的花雕大壇酒,問了問,原來正是自己送鄧九公的壽禮,也從水路運到了。老爺大喜,就便下來打了尖。吩咐一應人馬車輛後行,自己卻換了頂草帽兒,騎上那頭驢兒,只叫隨緣兒拿著帽盒跟著,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鄧九公作個不期而會。將進了岔道口,但見那條路上的車馬行人往來不斷,還有些抬著食盒送禮去的,挑著空擔子送了禮回來的。老爺在驢子背上想道:「鄧翁的生日還有幾日呢呀,怎的從今日起就這等熱鬧?」一面想著,遠遠的早望見鄧家莊的那座莊門。   老爺一看,這次來與前番來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見莊門大開,門外歇得車馬成群,門裡也是不斷的人來人往,那兩邊樹底下還歇著許多趕趁賣吃食的。一時,老爺到了莊門首,下了驢兒,只見一個穿靴戴帽的莊客過來,把老爺上下一打量,見老爺戴著頂草帽兒,騎著頭驢兒,卻又穿著身行衣,不像個來作賀的樣子,便上前問道:「咱們是那兒來的呀?」   老爺見不是前番來見過的那人,正待合他說明來歷,只見褚一官從裡面說笑著送出一起客來。他一眼望見老爺,也不及招呼客,便連忙趕出門來,說:「這不是二叔來了麼?怎麼一個人兒來了?」匆匆的見了個禮,起來便合那個莊客嚷道:「你還不快進去告訴去!說北京的二老爺從京裡下來,已經到門了!」那人聽了,忙著就往裡跑。那幾位客都站在一旁等著告辭,老爺便合褚一官說:「你且先送客。」他才忙著送了那班人走。   這個當兒,隨緣兒一手拉著驢,一手舉著帽盒,老爺一面換帽子,一面問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這等高興,從今日就作起壽來?」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壽……」才說得這句,早聽得鄧九公一路從裡頭就嚷出來了,只聽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兒個可是從天上掉下來了!我正說忙過今兒個,明兒個就打發人迎上你去,誰想你倒先來了!可喜!可喜!」說著,上前合老爺抱了一抱。一面拉著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並連次高升的喜,接著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然後才問安老爺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幾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爺一面隨問隨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兒。只見他光著個腦袋,靸拉著雙山底兒青緞子山東皂鞋,穿一件舊月白短夾襖兒,敞著腰兒,套著件羽緞夾臥龍袋,從脖鈕兒起一直到大襟沒一個扣著的。臉是喝了個漆紫,連樂帶忙,一頭說著,只張著嘴氣喘如牛的拿了條大手巾擦那腦門子上的汗。老爺此時不及問他別的,只惦著褚一官方才不曾說完的那句話,先問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麼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爺一隻手說:「咱們到裡頭坐下說。」說著,便有他家的幾個門館先生合他徒弟們迎出來,內中也有幾個戴頂戴的,一個個都望著老爺打躬迎接。老爺也一一還禮。   安老爺前番雖到過他家一次,卻不曾進門。一路進來,見那大門裡也是路東一個屏門,進去便是個大院落。那院子裡有合抱不交的幾棵大樹,正面卻沒大廳,只一路腰房。東西群牆,各有隨牆屏門。只見那西邊屏門裡有一群人在門裡望外看,裡頭又夾雜個茶房嚷道:「西花廳再擺兩桌子。」東邊門裡便有人答應。看那光景,像是往廚房去的路。那腰房當中是個穿堂二門,門外樹蔭裡還安著兩塊大馬台石。進了這座門,裡面還有層三門兒。   安老爺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見褚大娘子也打扮著,拉著他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後面還跟著一群老婆兒、小媳婦子、丫頭,都從那個門兒迎出來。那褚大娘子此時見了安老爺,比前番更加親熱。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著官話尊聲「義父」,又不肯依著鄉風叫聲「乾爹」,也不好通套些兒稱作「老人家」,那麼大個個兒了,再要「爸爸」長、「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兒的改字兒--沒甚麼大分別」了。他便索興親熱起來,照稱他父親一樣,也叫作「老爺子」。只見他上前拜了兩拜,笑嘻嘻的說道:「老爺子怎麼也不賞個信兒,悄默聲兒的就來了?也沒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說著,問了乾娘安,又問妹夫子好、兩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張老夫妻都問到了。安老爺一時竟有些應酬不及,只一總說了句:「都好,都說請安問候。」他又拉了他那個孩子過來請安,說:「這也是老爺呢。」安老爺見是他前番帶到京去的那個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說:「都長這麼高了。」說著,便一路進了那個三門兒。進去,見裡頭是正面五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約莫那後面還有些房子。   一時,鄧九公讓安老爺進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禮。老爺見他那屋裡也擺些鐘鼎屏鏡之類,一時都不及細看。只見西次間炕上地下都擺著席,有幾個女眷正在那裡吃麵。見安老爺進來,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著眼兒看的。鄧九公道:「你們不用跑。」因拍著安老爺的肩膀兒向大家說道:「你大家瞧瞧,今兒個來的,這就是我常說的我那個頂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爺正不知誰是誰,無從見禮。褚大娘子道:「這都是我們一輩兒的幾個當家子合至親相好家的娘兒們,沒外人。他們比我還怯官。你老人家大遠的來,先歇歇兒罷,不用合他們見禮了。」   說著,鄧九公就往東裡間讓。老爺看了一周,只不曾見著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問起,還要問問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麼事。只見鄧九公坐也沒坐好,先「哈哈」了一聲,才開口說話,說道:「老弟,我先問你,你給我作的那篇東西帶來了沒有?」安老爺拍著肚子說道:「現成在這裡,少停當面寫出來,請老兄看。」鄧九公笑道:「好極了!你先別忙,索興求老弟你費點兒事,這裡頭還得繞繞筆頭兒。我要告訴你這個原故,你管保替愚兄一樂,今兒個得喝一壇!告訴你,哥哥得了兒子了!」   安老爺聽了,又驚又喜。喜得是這老頭兒一生任俠好義,頗以無子為憾,如今一朝有後,真是大快平生;驚得是他一個九旬老翁,居然還能生育,益信他至誠格天。連忙起身給他道喜,說道:「這實在要算個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挑老哥哥,這樣一樁喜事,你怎的不早給我個信兒?」褚大娘子道:「我說是不是?才有信兒,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寫封書子去罷,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挑了,我看這可說甚嗎!」   鄧九公才要說話,安老爺道:「是了,這也是我大意。大約前番寫信合我要那胎產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麼,那是為你乾女兒去要的麼!誰知他才兩來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喜歡了一場。」這個當兒,褚大娘子捧過茶來,說:「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兒趕著叫他們熬普洱茶呢。」安老爺一面讓坐,便料到他家今日是辦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產房裡不得出來,便告訴褚大娘子叫個人進去道喜。   鄧九公笑呵呵的說道:「老弟,你只別忙,聽我從頭兒把這件事說給你。不用講,愚兄九十歲的人,盼兒子的這條癡心是早沒了。誰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他會有了信兒了,我可也就沒留心,好在他自己也不會言語。趕到兩多月上,只見他吃頓飯兒就是吐天兒哇地的鬧,我說:『這是個甚麼原故呢?準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還是你乾女兒說:『別是胎氣罷?』這麼著,他就給他找了個姥姥來,瞧了瞧,說是喜。我說:『這可真算得個新樣兒的了!』就那麼糊裡糊塗的過了有四五個月。一天,他忽然跐著個板凳子,上櫃子去不知拿甚麼,不想一個不留神,把個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來,就跌了個大仰爬腳子。你說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他這胎氣竟會任怎麼個兒沒怎麼個兒!趕到該著月分兒了,大家都在那裡掐著指頭算著盼他養,白說他可再也不養了。大是過了不差甚麼有一個多月呢。這天他正跟著我吃包,只見他才打了個挺大的包捂在嘴上吃著,忽然『嗯』了一聲,說是『不好!』扔下包往屋裡就跑。我說:『你們跟了去瞧瞧,是怎麼了,不是吃了個蒼蠅啊。』正說著,這個人才跟進屋子,只聽得『噶喇』的一聲,就把個孩子養在褲襠裡了,還是挺大的個胖小子!幸而我們姑奶奶在這兒,叫人給他收拾好了,這才找了姥姥來。我說叫他把老弟你給的那胎產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他且不吃,只嚷餓的慌,要先吃點兒甚麼。只這一頓,就撮了三大碗兒小米子粥,還點補了二十來個雞子兒,也沒聽見他嚷個頭暈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說:『我這肚子裡還像有一個呢!』將說看,爬起來又養了一個,又是個小子!你看,我們這個二姑娘跟著我也有這麼好幾年了,不養就不養,養起來是垛窩兒的。這實在是老天可憐,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話說的吉利。今日正是倆小子的滿月。可巧老弟你今日進門,這是你姪兒的造化。今兒個屋裡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兒掇弄孩子呢。就請老弟你到屋裡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倆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   安老爺聽了大喜,站起身來就同他進了那個東進間的屋門。進得屋門,安老爺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裡奶孩子呢,慌得老爺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爺也是五十多歲生兒養女的人,難道連個奶孩子的也沒見過不成?何況到了小戶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著有個親友來,偏是這個當兒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迴避不來,何至於就把這位老先生嚇跑了呢?   原來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與眾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個,他得奶兩個。人家養雙伴兒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個再奶一個,他卻是要倆一塊兒奶。到了要倆一塊兒奶了,只解開一個脖鈕兒、一個二鈕兒這可就不行了,所以他奶起孩子來是要把裡外衣裳上的鈕子一件件都解開,大敞轅門的撩在兩邊兒去,然後才用兩隻胳膊攏著兩個孩子,叫兩個孩子分著吃他兩個咂兒。他卻把倆孩子的四條腿兒搭成個十字架兒,兩隻手緊緊的抱著給他吃。又苦於外路人兒,輕易不會上炕盤腿兒,只叉著兩條腿兒坐在炕沿兒上在那裡奶。安老爺進門兒,一眼就看見他那對鼓蓬蓬的大咂兒。他那對咂兒往小裡說也有斤半來重的饅頭大小,圍腰兒也不曾穿,中間兒還露著個雪白的大肚子。老爺等閒不曾開過這個眼,只慌得跼蹐不安,才待迴避,鄧九公一把拉住說:「老弟,你這又嫩綽綽了,這有甚麼的呢。」   他那位姨奶奶見安老爺進來,便笑嘻嘻的說了句:「喲,了不的了!他二叔進來了!」待要站起來,懷裡是摟著倆孩子,才一欠身兒,左邊兒那個孩子早把個咂兒從嘴裡脫落出來。不想正在個灌精兒的時候,他那奶頭兒裡的奶就像激筒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嗆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噴。鄧九公只急得合他嚷道:「二老爺又不是外人,你正經老老實實兒的坐在那兒給孩子吃就完了,又鬧這些累贅!」   安老爺忙說道:「老哥哥,這也是你過於省事。兩個孩子叫他一個人奶著,如何來得及?再那奶也斷不夠。小人兒吃缺了奶,倒是樁要緊的事。」褚大娘子此時已經笑得咭咭咯咯的,一面接過那孩子去,一面說道:「老爺子那兒知道我們這姨奶奶呢,倆孩子吃著他還不住手兒的揉奶膀子,嚷『怪漲得慌的』呢!」說著,炕上一個婆兒忙著把右手裡那個孩子也接過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懷,依然照前番的禮兒給安老爺請了個安。安老爺連忙還了個揖,說道:「有了姪兒,以後不可行這樣大禮。」他說道:「有他倆怎麼著呢,我還敢合老爺論個嫂子小叔兒、小嬸兒大大伯兒呀!」鄧九公忙說:「夠了,夠了。」這個當兒,再也攔不回他去不算外,他緊接著也照褚大娘子那麼這個好這個好,把安老爺家的人問了個到。老爺只支吾著答應了兩聲,才待去看那兩個孩子,他又問道:「可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給他捎的東西捎到了沒有?他到底趕多咱才來看我來呀?」   這一問,老爺可糊塗了,只望著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說:「嗳喲,媽喲!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兒呀!」因合安老爺說道:「他問就是跟我乾娘的那個長姐兒姑娘。論那個人兒啊,本來可真也說話兒甜甘,待人兒親香,怪招人兒疼的。不是前番我乾娘在我們那莊兒上住了那幾天嗎,他就合人家好了個蜜裡調油,臨走合那個怪哭的。只問人家多早晚還瞧他來,那一個就賺他說:『得了空兒就來。』他就從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兒個了。」   列公,你看只一個長姐兒,也會鬧得這等千里逢迎,眾口交贊。可見「聲氣」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這些事安老爺怎的弄得清楚?無奈那位姨奶奶還只管在那裡嘮叨著問,老爺只得隨口說:「等我回去,大約他就該來看你來了。」說著,才細看那兩個孩子,只見一個漆黑,一個雪白。那漆黑的是個寬腦門子,大下巴,逼真的一個鄧九公;那雪白的是個肉眼胞兒,扁臉蛋兒,活脫兒就是他們姨奶奶。   安老爺看了看,倒底確是「本客自制,貨真價實,原板初印,一絲不走」的兩個孩子,心中十分歡喜,說道:「好兩個孩子!宜富當貴,既壽且昌,將來一定大有造化!」把個鄧九公樂的,說:「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這倆孩子還沒個名字呢,老弟索興借你這管文筆兒合這點福緣兒。給他倆起倆名字,替我壓一壓,好養活。」   安老爺說:「這倒用不著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這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東海,就本地風光上給他取兩乳名,就叫他『山兒』、『海兒』。那大名字竟排著我家玉格那個『馬』字旁的『驥』字,一個叫他鄧世駿,一個叫他鄧世馴。駿,馬之健者也;馴,馬之順者也。你道好不好?」   鄧九公拍手道:「好極了!好極了!就是這麼著。老弟,你瞧愚兄是個糙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師收門生的規矩,率真了說罷,剪直的我就叫這倆孩子認你作個乾老兒,他倆就算你的乾兒子,你將來多疼顧他們點兒。你說這比老師門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爺見他這樣至誠,倒也無法,只得也收在門下。這才合老頭兒出了那間屋子,彼此坐談,敘了些離情,問了些近況。這話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鄧家來的那班男客因鄧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勞動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鄧九公的幾個徒弟合他家門館先生們款待。內裡的女客也有鄧家從淮安跟了九公來的幾個遠房本家女眷們張羅。只鄧九公合安老爺這陣演說養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已吃了面告辭而去。褚一官是裡外應酬,忙得不得住腳。才得進來,褚大娘子便迎頭嘈嘈他道:「喂!你竟忙你的罷。老爺子來了這麼半天,你也不知張羅張羅他老人家的飯!」褚一官道:「這會子呢!我才就問了華相公了,他說二叔在悅來店早吃了飯來了。」   鄧九公聽了,便嚷起來道:「可是只顧一陣鬧孩子,我怎的也不曾問老弟你吃飯不曾?你來也來到了,卻怎的又在鎮上打尖,不到我這裡來吃!」老爺才把此來從水路載得一百二十壇好酒給他祝壽,恰好今日也到鎮上,方才在那裡遇見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車輛都留在後面,自己騎了個驢兒先來的話說了一遍。鄧九公聽了,樂的連道:「有趣,有趣!多謝,多謝!這夠愚兄喝幾年的了。喝完了,要還耐著煩兒活著,再合你要去。」   正說著,後面的酒車、行李車也來到了。鄧九公便叫褚一官著落兩個明白莊客招呼跟來的人,又托他家的門館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囑咐把酒先給收在倉裡,閒來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他帶人把老爺的行李都搬進來。安老爺道:「行李不必搬進來了,我在甚麼地方住就搬到那裡去,豈不省事!」   鄧九公道:「就請你先去看看我給你預備的這個住的地方。」說著,拉了老爺就走。   安老爺正不知是那裡,只得跟了他。只見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間東廂房去。安老爺同他進去一看,只見那三間屋子糊飾得乾淨,擺設得齊整,鋪陳得簇新。裡間兒還安著一分極精潔的牀帳,臨窗也擺了一張畫案,上面也擺了些筆硯。   最奇不過的是這老頭兒家裡竟會有書,案頭還給擺了幾套書,老爺看了看,卻是一部《三國演義》,一部《水滸》,一部《綠牡丹》,還有新出的《施公案》合《於公案》。其餘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這分東西,弄了個齊全。甚至如新買的馬桶,新打的夜壺,都給預備在牀底下。安老爺看了這兩件傢伙,自己先覺得有些用不慣。便說道:「老兄,你實在過於費事了。但是我在裡頭住著究竟不便。」   正說著,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過來,褚大娘子聽見,說道:「不便?你老人家只好將就點兒罷。依我們老爺子的主意,還要請你老人家在正房裡一塊兒住來著呢。還是我說的,我說:『那位老爺子的脾氣,管保斷不肯。』我費了這麼幾天的事,才給你老人家拾掇出這個地方兒來。那邊廂房裡就是我合女婿住著。這又有甚麼不方便的呢!」說著,不由老爺作主,便合他女婿說:「你把華相公叫過來,我告訴他,就叫他們大伙兒把行李搬進來,我這兒就瞧著歸著了。」安老爺處在這鑿不來方孔的地方,也無可如何,只得聽他調度。一時搬進行李來,凡是老爺的壽禮以及合家帶寄各人的東西,老爺自己卻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廝們早一分分的打點了送上來。大家謝了又謝。老爺覺得只要有了他那壽酒、壽文二色,其餘也不過未能免俗,聊復爾爾而已。   一時交代完畢,鄧九公又請安老爺到他那莊子前前後後走了一蕩。見外面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那地勢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合海馬週三賭賽的那個地方。安老爺看了看,見當中五間大廳,接著抱廈,果然好一個寬闊所在。   見院子裡正在那裡搭天棚、安戲台,預備他壽期作壽,鬧鬧吵吵,忙成一處。鄧九公又去應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經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裡。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煩文都不必瑣述。卻講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筆墨硯來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筆不加點就把他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寫完,先把那大意合老頭兒細講一遍,然後才一手擎著杯,高聲朗誦的念給大家聽道:     義士鄧翁傳     學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餘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輒心嚮往之,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末嘗一見其人為憾。今天子御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海官淮上,旋去官,將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於齊魯之青雲山。十三妹者,蓋曙後孤星,昔為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驥,為吾家子婦者也。     先是女隨其先人副總戎何公杞之官甘肅,何公為強有力者所挫,下於獄,鬱鬱以死。女義有所避,飾媼婢以衰絰,偽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槥於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於青雲山間。今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顛末。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見翁。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鬚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凡貨財筋力之禮,翁悉銳身任之。已乃為女執柯,以之妃吾子驥,而使歸吾家。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嫠崽子於磐石之安,使學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巹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千里來,遺女甚厚。與予飲於堂上,以酒屬予曰:『某浪跡江湖,交遊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為我撰墓志以須乎?』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凶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考古人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於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處皆不類范蜀公,而學海視君實且弗如遠甚。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翁。     謹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稱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禎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盡難。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導,聞之棄官,徒步萬里,冒鋒鏑負骸骨以歸,竟以身殉。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童子試,不售,覺占嗶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從事於長槍大戟,馳馬試劍,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寫武經違式,應見黜。典試者將先有所要求而後斡旋之,且許以冠軍。翁怒曰:『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復能持白鏹乞憐昏夜哉!』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取,乃載先人柩,去鄉裡,走山東,擇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卜築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輒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雲。     性誠篤而毅,間以俠氣出,恒為里閈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順者則奮老拳捶楚之,人恒樂得其一言以為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時承平久,萑苻蠭起,凡南北挾巨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聞翁名,咸俠重幣來聘翁偕護行篋,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此垂六十年,未嘗失一事,亦未嘗傷一人。卒業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名鎮江湖』。此誠不足為翁榮,然亦可想見其氣概之軼倫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顙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頦下鬚如銀,長可過臍,臥則理而束之,嘗謂:『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適,酣則擊刺跳躑以為樂。     翁康強富壽,特有伯道之戚,居輒怏怏曰:『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予以『《洪範》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懌。歲庚戌,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載酒以來,為翁壽。入門,翁家適作湯餅會,問之,則翁簉室已先一月協熊占而又攣生也。噫嘻!學海聞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長,此理數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聞。乃翁之所以格天,與天之所報翁,一若有非理數所能限者。翁亦人傑也哉!     然則翁之享期頤,宜孫子,餘慶方長,此後之可傳者正未有艾。學海幸旦暮勿死,終將濡筆以待焉。   安老爺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著鄧九公聽了不知要樂到怎的個神情。那知他聽完了,點了點頭,只不言語,卻不住的抓著大長的那把鬍子在那裡發愣,像是想著一件甚麼為難的事情一般。老爺看了大是不解,不禁問道:「九兄,你聽我這篇拙作可還配得來你這個人?」只見他正色道:「甚麼話!老弟你這個樣兒的大筆,可還有甚麼說的?就只我這麼聽著,裡頭還短一點過節兒,你還得給我添上。」老爺忙問:「還添甚麼?」他道:「你這裡頭沒提上我們姑奶奶。我往往瞧見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寫在後頭;再你還得把你方才給倆小子起的那倆名字也給寫上。」   老爺道:「阿,不是這等辦法。文章各有個體裁,碑文是碑文,生傳是生傳,這怎好攙在一處?如果要照那等體裁,豈但老兄的子女,連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於何年月日,將來歿於何年月日、葬於某處,都要入在後面。這是你一百二十歲以後的事,此時如何忙得?」鄧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見著老弟你了,你只當面兒給弄齊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爺被他磨得沒法,只得另要了張紙,給他寫道:     公生於明崇禎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終,合葬某處。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幗而丈夫者也,適山東褚生。子二,世駿、世馴。   他看了這才歡喜,又笑嘻嘻的遞給安老爺說:「好兄弟,你索興把後頭那幾句四六句兒也給弄出來。」安老爺道:「老哥哥,你這可是攪了。那叫作墓誌銘,豈有你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這裡,我給你銘起墓來的理?」鄧九公道:「喂!老弟,拿著你這麼個人,怎麼也這麼不通!一個人活到九十歲了,要還有這些忌諱,那就叫『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爺在書堆裡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時落得被這老頭兒道得個「不通」。想了想,他這句話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後面寫了一行,寫道是:   銘曰:不讀書而能賢,不立言而足傳。一得無慚,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後也,而區區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終協熊占,其生也攣,且在九十之年。嗚呼,此其所以為天,後之來者視此阡。   老爺念了一遍,又細細的講給他聽。他聽了,只說了句:「得了!得了!」跳起來就爬下給安老爺磕了個頭,老爺忙得還禮不迭。又聽他說道:「老弟呀!還是我那句話,我這條身子是父母給的,我這個名是你留的。我有了這件東西,說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話,橫豎咱們大清國萬萬年,我鄧振彪也萬萬年了。」說著,又親自給安老爺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爺此時事是完了,禮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過飯便過廂房去安歇。此時那個麻花兒是合鄧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過來陪著安老爺,又叫了隨緣兒進來伺候。   過了兩日,便是鄧九公的壽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門客大家張羅著在府城裡叫了兩班小戲。這日,廳上也掛了些壽畫壽聯,大家也送了些壽桃壽面,席上擺著壽酒,台上唱著壽戲。男客是士農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紛來。有的獻個壽意的,有的道句壽詞的,無非賀壽拜壽,祝壽翁的百年長壽。把個鄧九公樂的,張羅了這個又應酬那個。當下把眾男客讓在廳上正中三間,眾女眷讓在那個西梢間。因恐安老爺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處,便在東梢間另設了一席,讓到那裡去坐。又特請了本地四位鄉紳來作陪。   這四位鄉紳,一位姓曾,名異撰,號瑟庵,因無心進取,便作了個裝點山林的名士。一位複姓公西,名相,號小端,因家道殷實,捐了個鴻臚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號望華,是個教官截取的候選知縣。一位姓仲,名知方,號笑岩,是個團練鄉勇出力議敘的六品職銜。安老爺見這班人都是聖門賢裔,心中十分敬重。當下彼此見過禮,早見鄧九公笑呵呵的先過這席來,把盞安席,斟了一巡酒。將坐下,便指著安老爺向那四位陪客說道:「我這位把弟,他有個不醉的量,今兒個屈尊你四位,讓他多喝幾盅。再我還有句話,先告個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頭裡;你四位可別覺著說你們都算孔聖人的徒孫兒了,照著素來懵我也似的那麼懵他,合他混抖摟酸的,人家那肚子裡比你們透亮遠著的呢!我可白告訴你們。」說罷,又哈哈大笑,隨各各的陪飲了一杯,便到別席張羅去了。這裡四位陪客見安老爺是個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鄧九公這套只顧一面兒的話一交代,在個姓曾的聽了,心裡來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發不來周旋這位遠客,只他四人高談闊論起來。   安老爺此時倒落得一個人呆坐在那裡看戲。無如老爺的天性又生來的合看戲這樁事不甚相近,甚麼叫作賓白合套、切末排場,平日一概不曾留過這番心,更講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著,卻是一絲不懂。但見滿台刀槍並舉,鑼鼓齊喧。   一時又見從上場門跳出個黑盔黑甲的黑臉人來,也不聽得他唱,只拿了桿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個地動山搖;咕咚咚,咕咚咯跳了個塵飛煙起。鬧了半日,忽然聽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卻道得是:「力拔山兮氣蓋世。」這句老爺懂了,接著留神聽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來台上這半日演的正是楚漢爭鋒的故事。這段涑水《通鑑》,老爺是濫熟的,因而便要往下聽聽他唱的是些甚麼。一霎時,前常畢笛合奏,鼓板輕敲,老爺側著耳朵一字字跟著聽明白了兩句,唱道是:「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   正在聽得有些入神兒,忽聽左首坐的那個曾瑟庵望那三個說道:「人生在世,既作了個蓋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夢!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領略些沂水春風的樂趣,自然上下與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會短如春夢!」他一句話沒講完,猛可的又聽那個仲笑岩說道:「到底還是他算不得個蓋世英雄。這場事當日要遇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領,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個個『急公向義,親其上,死其長』的先到了關中了,又何愁有十個韓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聽了說道:「罷了!罷了!笑岩,你莫來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撐門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領,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駁斥了。」仲笑岩見曾瑟庵賣弄他家先賢的高風,揭挑自家先賢的短處,早有些不悅,也回口道:「須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廝混的有幹頭些!」那瑟庵便翻著雙白眼說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歎道那句『吾與點也』,正賞識得是他那些兒沒幹頭處。」   坐中那個冉望華是個退讓不遑的人,見他兩個爭競起來了,慌得把身子望後偎了一偎,望著那個複姓公西的說道:「小端,你看今日這等個禮樂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鬥起口來,區區止不過志在溫飽,自問是斷斷周旋不來的,這事只得要借重你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見冉望華把場是非磨兑到他身上來了,忙道:「惶恐!惶恐!這事小弟也遜謝不敏。所以不敢固辭者,誠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為請我們來作個小小儐介,奉陪這位水心先生,我們倒不可在遠客面前有失家風,致傷雅道。」說著,便離位出席,向曾、仲兩家各打了一躬,勸他兩個和息這場口角。   安老爺坐在上面,看他四個鬧了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言志的那章《論語》。這樁事不比聽戲,可正彈在安老爺的癢癢筋兒上了。當下見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讓周旋的贊襄了一陣,曾、仲兩個依然是一邊盛氣相向,一邊狂態逼人,把個冉望華直嚇得退避三舍。安老爺倒有些看不過,不禁欠了欠身,勸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這番舉動,固是不愧家學源淵,只可惜未免有些為宋儒所誤。依我鄙見,此刻望華不須退讓,小端暫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縱高談,笑岩也莫過爭閒氣。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這章書不是這等講法。」   他四個一聽這話,各各詫異,暗說:「不信我們門裡出身的倒會不及個門外漢了!再說這章書,我們只看高頭講章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怎的說不是這等講法呢?」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問著安老爺說:「先生,你這話怎講?倒要領教。」   安老爺道:「大凡我輩讀書,誠不得不詳看朱注,卻不可過信朱注。不詳看朱注,我輩生在千百年後且不知書裡這人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這樁事是怎的樁事,說的話是怎的句話?過信朱注,則入腐障日深,就未免離情理日遠。須要自己拿出些見識來讀他,才叫作不枉讀書。即如這章書,揆情度理,我以為你家四位先賢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時節,夫子正是賞識三子,並未嘗駁斥子路。不但未嘗駁子路,轉有些斥駁曾皙。讀者正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兩個的可使足民、願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賞識之中。這句話只看『孟武伯問子路仁乎』那章書,便是夫子給他三個出的切實考語。   「然則此時夫子又何以明知故問呢?自是這日燕居無事,偶見他三個都在坐中,一時想到我平日所賞識他三個的如此,只不知他三個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則明王復作,縱使轍環終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門弟子為世所知,亦未嘗不可各行其志。這正是大聖人一片憐才救世的苦心。及至聽他三個各人說了各人的志向,正與自己平日所見略同,所以更不再贅一辭。正所謂『得意忘言,默然相賞』。這便是夫子賞識三子的明證。既雲默然相賞,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獨哂子路呢?要知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誇,只後文『為國以禮,其言不讓』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蓋許其能,特哂其不遜』。只是既許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遜?所謂不遜的去處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爾而對』。至於怎的就逼得他率爾而對,因之帶累冉子、公西兩個作許多難,以致會把位大聖人傷到喟然而歎?這場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張瑟鼓出來的。」   安老爺講到這裡,不但仲、冉、公西三個聽不出這句話頭,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認不清這條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這話就叫人無從索解了!」安老爺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見朱注中明明道著句『四子侍坐,以齒為序』麼?按子路在聖門最為年長,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華最幼。   這章書記者開首第一句記他四個的名次,便是他四個的坐次。   接著坐次講話,夫子自應先問子路。只是先生之於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應酬,想來當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這句話,自然是望著大家籠統問的。不然何以不曾見夫子開首先問一句『由爾何如』呢?只這等望著大家籠統一問,恰好又見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子之外,多著一個曾皙。   「這個曾皙卻是終二十篇《論語》不曾見提起的一個人,可想而知,夫子問話時節,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身上,是想先聽他講講他究竟又是怎的個志向。無如那時節他正在那裡鼓瑟,茫然不曾理會到夫子這番神理。何以見得?《禮》:『待坐於先生,先生問焉,終則對。』那曾皙正當夫子問話時節,不曾留心到此,已經算得個疏略了,豈有夫子既然問話之後,有意置之不答轉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則其為那時節他便在那裡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兒,卻又不能體會到此。見夫子問下這等一句話來,一時沒人登答,我既年長,我又首座,我便說了。彼時夫子正望著曾皙應聲而談,忽的被子路憑空一岔,既不便告訴他說:『我是想叫曾皙先講。』又不好責備他說:『你不應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這正叫作『事屬偶然,無關大體』。   「然則後文經曾皙一問,怎的又道出『為國以禮,其言不讓』那等個大題目來呢?夫子正是曉喻曾皙說:『我問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為國,為國必先以禮,以禮無如克讓。我因他只一句話便不肯讓人先講,所以笑他。』這句話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話講起來,只不過叫作『笑他沒眼色』。所以說夫子未嘗斥駁子路。   「然則夫子明明道得句『吾與點也』,又何以見得是斥駁曾皙呢?原情而論,先生只管整襟而談,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時代夫子設想,已經就不能沒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爾』也「率爾」過了,夫子『哂之』也『哂之』過了,便依著坐次也該這第二座的曾皙開談了。不道他依然還在那裡鼓瑟。又何以知之?只看夫子合冉子、公西兩番問答過後,他還不曾到得『鼓瑟希』,其為那時節他依然還在那裡鼓瑟又可知。夫子心裡自然益發覺得不然了。沒法,只得越過他去,聽冉有講。   「恰巧那個冉子又是有退無進的,見子路被哂,又見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對。夫子見他沒話,就不得不問那句『求爾何如』。以至他一為難,才講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縮成個『如五六十』;才講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個『如其禮樂,以俟君子』這句話。在冉子,雖未嘗一定推尊公西華為君子;在公西華,自問卻正是個素嫻禮樂的人,因之一時也難於開口。夫子見他也沒話,又不得不再問那句『赤爾何如』。以至他一為難,未曾說話,先謙了句『非曰能之,願學焉』;才說得句『宗廟之事』,又謙作個『如會同』;完來『願為相焉』之上,還特特的加了個『小』字。   「直到此時,曾皙始終還在那裡鼓瑟。夫子卻有些不耐煩候他曲終了,便問了句『點爾何如』。他這才『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說了句『異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傷乎?』也只道他無論怎的個異乎三子,總不出夫子『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那一問。那知他竟會講出合夫子所問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風一段話來!他的話講完了,夫子的心便傷透了。   「你道夫子又傷著何來?彼時夫子一片憐才救世之心,正望著諸弟子各行其志,不沒斯文。忽然聽得這番話,覺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豈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為時衰運替可知,然則吾道終窮矣。於是乎就喟歎曰:『吾與點也!』這句話正是個傷心蒿目之詞,不是個志同道合之語。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應『莞爾而笑』,不應『喟然而歎』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會夫子這番神理,還只管留後,只管問『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問『夫子何哂由也』?只管問『唯求、唯赤則非邦也與』?以至夫子煩惱不過,逐層駁斥,一直駁斥到底。你大家不信這話,只從『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誦到『敦能為之大』,摹想夫子那幾句話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駁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遺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難,夫子因他喟然而歎,所以駁斥他的原由。   「這樁公案,據理而斷,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簡,狂簡得無禮。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問性靈的。見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著個哂其不遜,卻又解不出其不遜的所以然;又震於『吾與點也』一句,反覆推求,不得其故,便鬧到甚麼『胸次悠然』了、『堯舜氣象』了、『上下與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陣,以至從南宋到今,誤了天下後世無限讀者。今日之下,你四位還要合台上這個優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這本『侍坐言志』的續編,我以為也就大可不必了!」   當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華、公西小端聽安老爺講了這章書,四個人閉口無言,面面廝視。想道:「從入學以至通籍,不但不曾聽得塾師講過這等一章清楚書,大約連塾師也未必作過這等一個明白夢。」當下,便是第一個不服的那個曾瑟庵第一個首肯,趕著安老爺滿臉堆歡的叫了聲:「老前輩!」   將要說話,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搶過來說:「你算了罷,這還鬧甚麼『老前輩』呢!碰見這個樣兒的手,還不值得爬下磕個頭拜老師嗎!」說著,他早五體投地的拜下去。那三個見他拜下去,各各連道:「有理。」也隨他拜下去。安老爺向來諸處謙光,只有遇著人拜他作老師從不推讓。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只道是「有教無類」。見這四個拜倒在地,只出位還了個半禮。   正在拜著,不防鄧九公喝得紅撲撲兒的一張臉,一腳踏進來,見了詫異道:「你們五位這是個甚麼禮兒?」那四個拜罷起來,便粗枝大葉把前項話告訴了他一遍。只樂得他掀著長髯哈哈大笑,說道:「我說如何?」因又拍著胸脯子說道:「告訴你們,鄧老九的好朋友沒有紮空槍賣癬瘡藥的。不信打聽打聽,人家到了咱們山東這麼幾天兒,倒收了六哇門生了。」   說著,便坐在這席合安老爺大杯價暢飲起來。飲了一巡,安老爺看了看台上的楚漢爭鋒是唱得完上來了,廳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淨上來了,便大家忙著吃過早飯。一時酒闌人散,樂止禮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後,安老爺合鄧九公便進去安置,外間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著第二三日又熱鬧了兩天。到了第四日,老爺便要告辭。褚大娘子先就苦苦的不放,說:「等消停消停,我們還要單唱台戲,請你老人家樂一天呢。」鄧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合他提那個聽戲,這樁事警不動他。」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難得到我們山東走這蕩,可別白走這蕩。你前日不說我們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寬的莫如東海嗎?等過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東海,如何?」安老爺聽得這話,先就有些高興。又聽鄧九公說道:「你先別樂,這還不足為奇。   等咱們登罷了泰山,望過了東海回來,我還帶你到一個地方兒去見一個人,管保這個人准投你的緣,這個地方兒也對你的勁。」這正是:   觀於海者難為水,游於聖門難為言。   要知那鄧九公同安老爺登泰山望東海之後,還要去到個甚的地方,見個甚等樣人,下回書交代。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這之後還要帶老爺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安老爺見他說得恁般鄭重,不禁要問,因問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個甚的地方,見個甚的人去?」   鄧九公道:「你別忙,等我先告訴你這個來歷。我這莊兒上有個寫字兒的性孔的,叫作孔繼遥,我們莊兒上大伙兒都叫他老遥。據這老遥自己說,他是孔聖人的嫡派子孫,合現在這個衍聖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家子。聽他講究起孔聖人墳上那些古蹟兒,廟裡的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台戲還熱鬧。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的了,就連衍聖公他也見得著。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裡鬥大的字通共認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甚麼!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閒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遥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聖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聖公,你合他講說講說。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   安老爺聽了,當下只樂得手舞足蹈,說道:「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裡,我就耽擱幾天何妨!」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當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只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面跑進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二叔大喜!」老爺忙問:「甚麼事?」他道:「家裡打發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他:「升了甚麼官了?」褚一官道:「這個官名兒我學說不上來。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來。」說著,早見華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進來。   戴勤進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老爺此刻忙的不及問他別的,只問:「大爺到底放了甚麼了?」他先把手裡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銜,放了烏裡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老爺聽得這句話,只「阿呀」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整顫兒,手裡的那封信早顫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緊接著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完了!」鄧九公忙問:「老弟,你這是怎麼說?」安老爺只搖搖頭,望空長吁了口氣,說道:「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   這個當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面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餘不盡的話都等老爺回家面稟。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淀住著,不曾回家。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   安老爺點了點頭,說道:「這個自然。」因回頭向鄧九公道:「九兄,承你爺兒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只此告辭,明日五鼓就走。」說著,便吩咐家人們去歸著行李。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預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   此時甚麼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聖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志,老爺全顧不來了,只擎著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發的在坐上發愣。   列公,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設立西北、西南兩路鎮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御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發財的利途?便是有等獲罪的卿貳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機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銜,已經算得個越級超升了。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只看外省有個經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合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麼?怎的安老爺得了這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來?這是個甚麼道理?   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志向有個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個不同。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果起這分好人家來。如今眼看著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個兒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著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他那分家計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著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裡求生。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了「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裡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痛癢的話,正道是「宦途無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違性情上頭,就未免覺得兒女傷心,英雄短氣;至於那途路風霜之苦,骨肉離別之難,還是他心裡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時只管見安公子這等珊瑚其頂、孔雀其翎、猱獅其補、顯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覺這段人欲抵不過他那片天性去。一時早把他那一肚子書毒合半世的牢騷一股腦子都提起來,打成一團,結成一塊,再也化解不動,撕掳不開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著杯酒,一言不發,愁眉苦眼的坐在那裡發愣了。   那鄧九公是個熱腸子人,見安老爺這等樣子,一時測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裡著急,又是替他難過。便不問長短,只就他那個見識,講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談,從旁勸道:「老弟,你不是這麼著。人生在世,坐官一場,不過是巴結戴上個紅頂子;養兒一場,也不過是指望兒子戴上個紅頂子。如今我們老賢姪這麼個歲數兒,紅頂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說的:『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從這麼起,幾天兒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麼!這還不樂?怎麼倒愁的這麼個樣兒?真個的,拿著你這麼個人,不信會連這點理兒看不破嗎?」   他這套話一講,才正講得是安老爺心裡那個皮面兒。老爺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憂患場中,有這等個向熱的人慇懃相勸,也自難得;待要合他談談自己這段心事,一時合他怎生談得明白?沒法,只就他嘴裡的話,煉字鍊句的煉成一句,合他說道:「看的破,忍不過。九兄,你只細細的體會我這六個字去,便曉得我心裡的苦楚了。」鄧九公那個粗豪性兒,如何打得來這個悶葫蘆?他聽了這話,只擰著個眉,紮巴著兩隻大眼睛,瞅著安老爺,看他那光景,一時比安老爺本人兒煩的還煩。   只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見他把胸脯子一挺,說道:「老弟,你這話我聽出來咧!放心,這樁事滿交給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麼的!」安老爺此時才叫個「不勝詫異之至」,忙問說:「九哥,這事你有甚麼法子呀?」他道:「你聽阿!我這半天細咂你這句話的滋味兒,大似是叫我們老賢姪前回黑風崗能仁寺那樁事把你的攢兒嚇細了,如今他走這蕩遠道兒,你一定有個不放心,怕有個失閃兒。我有主意。」說著,揎拳掳袖的才要說他那個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兒,等我們家裡先商量商量著。」說著,便大嚷著叫道:「姑爺、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間裡忙著打點東西,褚一官是在廂房裡幫著捆箱子,聽得他家老爺子這聲嚷,忙的都跑了來了。鄧老頭兒見他兩個來了,便道:「你們倆坐下,我有話說。」當下便先合他女兒說道:「你乾老兒現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點子不放心,他心裡在這兒受著窄呢。照咱們這個樣兒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們要不給他冒股子勁,那還算交情了嗎?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爺保著他去走這蕩,倘或道兒上有個甚麼事兒,到底有個仗膽兒的,也叫你乾老兒放點兒心。姑奶奶,你想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安老爺一聽這話,心裡暗笑說:「這老頭兒這才叫個『問官答花--驢唇不對馬嘴。』這與我的心事甚麼相干?」忙說:「老兄,豈有你這樣年紀倒叫大姑爺遠行之理!這事斷斷不可。」他道:「你別管。我們姑爺在家裡也是白呆著,趁著我還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場中巴結巴結,萬一遇著個機會,謀幹個一官半職,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別為難。」   這邊褚大娘子還沒開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實人,聽了便說:「罷了,老爺子,可是這話?也有你老人家養活了我半輩子,這會子瞧著你老這麼大年紀了,我倒扔下,跑這麼遠去自己找官兒作的?真個的,我也忒認得官兒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沒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卻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聽他父親一說,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為何?難道他果的看得他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他這個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裡雅蘇台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他是這兩年合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姊妹那等富麗,他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廝唿喇的,一心只想給他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他好借此作個官兒娘子。聽褚一官這等說,他便說道:「不是這麼著。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甚麼,家裡有我呢。咱們索興把東莊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著,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你只管幹你的去,就留你在家裡,也是『六枝兒抓癢癢兒--敷餘著一個。』」說著,他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就是這麼著了。只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我托付托付我們老玉罷。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要講本事呵,不是我過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   鄧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這是何苦來!」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罷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錘陸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裡,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倆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如今我還打發他倆送你回京,就叫他倆去替我給我們老賢姪道喜。這事也得合我們老賢姪商量商量。」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別為我耽誤了事。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陸老大。你倆也別累贅,連夜趕著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裡,瞧光景是用得著你們用不著你們,果然用得著,你倆再回來取行李。多遠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麼辦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如今兩下裡一擠,他響也不敢響,只有一句一答應的盡著答應,便出去找陸葆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不提。   這裡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下十分不安,覺得有褚、陸這等兩個人跟去,也像略為放心。一時倒覺不好推卻,只得應允,轉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當下合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兩個張羅了這宗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爺合鄧九公早都起來,褚一官、陸葆安兩個已經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鄧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你們一句要緊的話。你倆這一去,見著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戲來了。見面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嗻兒』『喳兒』,還得照著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滿語,護衛。)的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著我這個面子兒合你們倆腦袋上鈕子大的那個金頂兒,合人家套交情去,這齣戲可就唱砸了。」二人聽了,只有連連答應。當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面吃些東西,一面催齊車馬,便辭了大家,帶同小程師爺、褚、陸兩個並一眾家丁上路。鄧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爺灑淚而別。按下這話不表。   如今話分兩頭,單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在山東去後,那一向適值國子監衙門有幾件應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接著吏、兵等部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恰巧那個當兒正出了個內閣學士缺,祭酒的名次,題本裡例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裡的紅算計:下次御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過了幾日,恰好衙門裡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門辦事的鈔來,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值日,因是御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裡紛紛議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這回的閣學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他這才知這個缺不曾放著他,得失之常,一時心裡倒也不覺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兒的單子也下來了,他見不曾叫著,便同了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將吃完飯,只見一個軍機蘇拉(蘇拉:滿語,閒散人。此指廷中擔任勤務的小太監。)進來,向他說:「烏大人打發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請到烏大人園子裡去,有話說。」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進了軍機。   安公子聽得老師叫,便忙忙的催著家人吃了飯,辭了褚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將進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著雙眉說了句:「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安公子還只當是今日這個閣學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了一聲:「是。」烏大人見他還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難道你沒得信麼?」他這才問老師說:「門生沒得甚麼信。」   烏大人道:「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裡雅蘇台的參贊了。」只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迸,要不是氣噪擋住,險些兒不曾進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那神情兒不止像在悅來店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著那個和尚的樣子!   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你先別慌,咱們到裡頭去說。」   說著,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度小橋,繞竹林,穿花逕,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緻書房裡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   但聽他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有云:『讀萬捲書,不可不行萬里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蕩壯游也好。只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麼好?然雖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只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不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面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裡雅蘇台這件四百里報缺的折子,是軍機見面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來就夾下個硃筆條子來,放了你了。」   安公子聽了,便站起來說道:「這實是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著,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歎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來,只好看機會罷,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折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說著,便叫:「來個人兒呀。」   當下見個小廝答應著進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給拴好了拿出來罷。」好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只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   當下安公子只覺心裡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只坐了這一刻的工夫,便見他老師那裡住了這部裡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折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捲,某同年求寫的對聯;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煩,只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著打發小廝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發他上山東稟知老爺,忙了半日。一宿無話。   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至進去,碰頭謝了恩,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他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面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等述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熱起來。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處可上,那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偌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   閒話休提,話轉三叉,踅回來再講安太太。講到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閒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卻說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裡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兒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合舅太太帶了兩個媳婦四家鬥牌。看看鬥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了公子一個跟班的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裡打發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裡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太太聽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聲。舅太太接著也道:「嗳喲,這是怎麼說!」金、玉姊妹兩個裡頭,那何玉鳳聽了「烏裡雅蘇台」五個字,耳朵裡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裡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這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   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只問著舅太太說:「這烏裡雅蘇台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麼忘了呢?家裡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才想起來,說道:「嗳喲,天爺!怎麼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著個文官兒,怎麼又給個轄呢?這不頂發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著,便眼淚婆娑的抽搭起來。   金、玉姊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著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娘兒三個且別盡管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麼就會出了這麼個岔兒?再外甥打發他來,還有甚麼說的呀?」他只管是這等勸著,他卻也在那裡拿著小手巾兒擦眼淚。   安太太這才詳細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辦折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見老爺,以至大爺還說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淀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傳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罷。」並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   二人領命去後,金、玉姊妹兩個依就過上房來。安太太見他姊妹一個哭的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裡擦眼淚,自己不禁又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著這麼著,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三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麼哭眼抹淚的,是為甚麼呢!」   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出一口氣,說道:「嗳!大姐姐,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閒話兒來,我只說了句『咱們這就等跟著小子到外頭享福去罷』,你聽他這話麼,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裡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麼謹慎,只衙門多著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只聽這話,別說是烏裡雅蘇台,無論甚麼地方,還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捨得。甚麼原故呢?一則呢,小子也這麼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只我這倆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捨不得的。」說著又哭了,招的兩個媳婦益發哭個不住。   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娘兒們不是這麼個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著倆媳婦兒呢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也有娘兒三個盡著這麼圍著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裡雅蘇台了罷?」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倆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不想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姊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他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著不忍看著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為著不忍離開婆婆左右,並且兩個人肚子裡還各各的有一樁說不出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麼著,我就在家裡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著還便利些兒。這麼大遠的個道兒,再帶上這麼個我,越發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他這話說得近理,一時找不出句話來駁他,急的肚裡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只見他把臉一紅,低著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他,張姑娘肚子裡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   列公,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麼句「嫁而後養」的話,會鬧得嘴裡受了窄,直挨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話擠話,兩下裡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   安太太聽得倆媳婦一時都遇了喜,滿心歡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倆人,也有這麼個大喜的信兒會憋著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沿兒了才說出來的?」說著,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倆嬤嬤說:「這倆老東西,怎麼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當下便要叫來發作他兩個幾句。何小姐是怕他兩個得不是,忙說:「他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我合妹妹商量,想著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興等過些日子再說罷;誰知這個月倆人又都……」說到這裡,臉一紅,只瞅著張姑娘笑。張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安太太此時樂得只不錯眼珠兒的望著他兩個。又囑咐說:「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吃,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著點兒,倒得常活動活動。」   正囑咐著,只聽舅太太合他兩個說道:「怪事!你們兩有個甚麼事兒從沒瞞過我,怎麼這件事兩人都嘴嚴的這個分兒上呢!」安太太也說道:「倆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我只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著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麼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兒!」正在一頭笑著,忽然又把眉一皺,就說:「站住!先別樂大發了!這一來,咱們娘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麼?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扔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嗎?」說罷,只皺了眉歪著頭兒在那裡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說道:「這可也就講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罷!只求大姐姐合張親家母在家裡好好的給我招呼著我這倆媳婦兒!」金、玉姊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願意。才要說話,早聽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喂!姑太太,你這是甚麼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護著外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合你們那個老爺怎麼過得到一塊子呀?」他婆媳一想,這話果然行不去,一為難,重新又哭起來。   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姑太太,你們娘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揉人的腸子!這麼著,我合姑太太倒個過兒,姑太太在家裡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也有這麼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們倒在家裡舒服的?」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他一副正經面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話!姑太太只想,你我這個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著誰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了,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裡雅蘇台呀,就叫我照唐僧那麼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甚麼要緊的!」安太太見他這等關切,說:「真要這麼著,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著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倆媳婦一見,連忙也跟著婆婆跪下。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麼說?」說著,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這一拜,叫普天下作兒女的看著好不難過!才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晨省就答報得來的!   卻說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著拉起金、玉姊妹來,他姑嫂兩個一齊歸坐。安太太心裡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吃。吃著煙兒,忽然的又自言自語的說:「這還不妥當。」因合舅太太道:「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麼好哇?」舅太太問道:「姑太太說的,怎麼叫個外場兒,又怎麼叫個貼身兒呀?」安太太道:「類如他到了衙門裡,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謹個裡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如今我們娘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這一蕩,好極了,我也不說甚麼了。講到他貼身兒的事,倆媳婦此刻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後再打發一個去,這也不是甚麼一個半個月的事。玉格到了那裡,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裡掖掖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怎麼疼他,這也不是驚動得舅母的。   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嬤嬤媽跟在屋裡服侍他不成?你說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只說了句:「有日子呢罷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這個當兒,這老姑嫂兩個只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姊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他兩個心坎兒上了,只見何小姐兩眼睛一積伶,便笑著在張姑娘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娘說些甚麼,卻只見他不住的笑著點頭兒。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著他兩個說:「你們倆白想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承望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倆人在那裡打梯己的神情兒,因說道:「你們倆有甚麼主意,也只管說出來,咱們娘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   何小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著張姑娘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間兒有人沒有。緊接著張姑娘走到屋門旁邊兒,探著身子望外瞧了瞧,回頭只笑著合何小姐擺手兒,那神情像是告訴他外間兒沒人。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僕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原來他家的規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餘的丫頭們,一個長姑娘不在上屋裡,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姊妹見沒人在外間,他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著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漸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著,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蕩一蕩的只是跟著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請示婆婆,趁這個當兒給他弄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理管教,這麼著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沉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麼年輕輕兒的,心裡就肯送到這件事上頭,難為你們倆。但是你們只知道說弄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只圖一時有個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來,那時候調理是別想調理的出來,打發是不好打發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著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這個樣兒的我看得多了。要說就咱們家裡這幾個女孩子裡頭給他挑一個罷,你們屋裡那倆,還是兩個糊塗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裡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像個人兒的呢,又不合式。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婦們兩個心裡可到瞧准了一個,只沒敢合婆婆提到這裡。」太太想了想,說道:「哦,我猜著了,你們準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倆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兒說:「不是,倆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兒了。」安太太納悶兒道:「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准了的這個,可是誰呢?」   何小姐見問,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兩個才說相准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娘。這個人,要講他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裡的那點積伶兒,心裡的那點遲急兒,以至他那個穩重,那個乾淨,都是婆婆這些年調理出來的,不用講了,最難得的是他那個性情兒。只婆婆止這麼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再他又在上屋當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合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裡只管相准了,嘴裡總沒敢提。」   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他呀,這件事在我心裡也不知過過多少過兒了。你們倆才慮的那兩層,倒都不要緊。打頭,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發我梳梳頭,又能甚麼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合晉升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著幹上來了。到了別的事,我綽總兒合你們說這麼句話罷: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裡來,只那年你公公碰著還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頭了,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他在跟前,說他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你就知道你這位公公拘泥到甚麼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至於你們方才說的他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這件事照這麼辦,我心裡也盡有,只我心裡還有好些為難。這個人得這麼個歸著,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這位梅香,他還有他娘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才為甚麼說家裡挑不出個合式的來呢!這話咱們娘兒們還得從長商量。頭一件,我覺著他只管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只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麼個模樣兒身段兒,我只說他那肉皮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麼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兒大著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著像個嬤嬤嫂子似的!這是我心裡的三宗不足處。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只說這件事要合你公公這麼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說:「姑太太,你才說道那三層呀,依我說都沒甚麼的。眼下只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侍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那都不打緊。說一定要等著合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只怕吃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麼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著碰去。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遠不出嫁的了。他說他等服侍著我歸了西,他還給我當女童兒去呢!你說這時候要合他說,這個怎麼說得清楚啊?」   舅太太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個影兒啊?」   張姑娘道:「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裡住的那一程子的事麼,那時候還有他媽呢。我婆婆一進城就說他大了,叫他媽上緊給他找個人家兒。後來說了一家子,他媽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著麼?」張姑娘將說到這裡,安太太說:「虧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掰文兒,倒像我這裡照著說評書也似的,現抓了這麼句話造謠言呢。」   因接著張姑娘方才的話說道:「我還記得他媽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甚麼東西--的個兒子,家裡很過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只臉上有點子麻子。我想著一個小子罷咧,怕甚麼呢,就告訴他媽,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罷。誰知他媽給他說這個人家兒沒合他提過,他這天知道了,合他媽叨叨了倒有幾車話,只說他媽怎麼沒良心了,又是怎麼『主兒打毛團子似的掇弄到這麼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只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連數落帶發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他媽鬧得沒法兒了,說:『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媽,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了個不了,就說了方才我講的他那套糊塗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他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聽了,只抿著嘴兒笑,說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只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帶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分,好體面,愛鬧個酸款兒,你安知他不是跟著你這麼女孩兒似的養活慣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姊妹聽了這話,齊聲說:「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知道個性情兒,他又正是從小兒合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說:「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   這位老太太心裡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他失所。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著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是怎麼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你們娘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麼著。」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姊妹兩個見婆婆應了,樂得忙著跪下就磕頭。安太太笑道:「咧!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這裡正說得熱鬧,何小姐積伶,一閃身子,早從玻璃裡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游廊門,從台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上屋走了來。何小姐便合太太擺手兒。太太看見,悄悄兒道:「別提了,看他聽見。」又合金、玉姊妹道:「這話就只咱們娘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當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且住!長姐兒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裡養病,怎的又得出來?既得出來,大爺這麼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麼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他的耳報神,他豈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時才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原來他方才正合著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他屋裡就滲著了。他這一滲著,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他。直等他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他說:「長姑姑,大爺要出外了。」只這一句,他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緊接著肚子擰著一陣疼。不想氣隨著汗一開化,血隨著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轉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裡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扎掙著出來。將進門,安太太還生恐他聽見些甚麼跑了來了,便先問:「你好了嗎?怎麼又跑出來了?」   他道:「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領兒斗篷呵,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煙袋兒咧,吃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防盆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著呢。趁著老爺沒回來,明兒個趁早兒慢慢兒的找找,也省得臨期忙。」安太太道:「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吃罷。」他便去裝煙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吃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吵,便有家人來回說:「大爺賞加了副都統銜了。」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兒了,略有喜色。只想著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   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只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八九次,這才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當日歸著了歸著,次日起了個大早,才回到莊園。合太太一見面兒,娘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餘。大家勸住,他便忙著到祠堂行禮。   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完了,外頭便回:「吳侍郎來拜。」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接著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裡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閒談。   只見上屋裡一個小丫頭跑來說:「太太叫大爺。戴勤回來了。」公子合金、玉姊妹連忙過去,見戴勤正在那裡回太太話,說:「老爺昨日住常新店,叫奴才連夜趕回來,告訴大爺不必遠接,只在家候著。老爺今日走得早,大約晌午前後就可到家。」公子聽了,重新去冠帶好了,去到外面伺候。遲了一刻,便見隨緣兒先趕回來,回說:「老爺快到了。」少時,老爺來到家門,公子迎了幾步,便在車旁跪接。老爺在車上見他頭上頂嵌珊瑚,冠飄翡翠,面上卻也喜歡,心裡卻不免十分難過。你看這老頭兒好扎掙勁,先在車裡點頭,說了句:「起來。」   下了車,便說道:「不想你竟也巴結到個二品大員,趕上爺爺了,比我強。這才不枉我教養你一場!有話到裡頭說去罷。」   公子也明知這是他父親安慰他的話,只得陪笑答應。這種笑,那臉上的神氣卻比哭還疼。   這個當兒,便見褚一官、陸葆安兩個過來謁見。他兩個果然就照著鄧九公的話,立刻跪倒請安,口稱「大人」。安公子雖說一時不好直受不辭,但是一個钦命二品大員,正合著「三命而不齒」,體制所在,也不便過於合他兩個紆尊降貴,只含笑拱了拱手,說了句:「路上辛苦。」便隨了老爺一路進來。   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   正亂著,張親家老爺合老程師爺也迎出來。老爺應酬了兩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陸兩個。自己進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院子裡來。倆媳婦連著請過安,安老夫妻兩個還按著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個手兒。那班僕婦丫鬟卻遠遠的排在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見舅太太在廊下候著,便忙著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塵的話,又問:「親家太太怎的不見?」張姑娘代說明了原故。老爺一路進房子坐下,當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   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為著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著全副精神應酬老爺。看了看,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祥樣子,只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裡怎的起身,到那裡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裡盤算了迨有萬轉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第一件為難的是這等遠路不好請著父母同行;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又慮到任上內裡無人,不成個局面;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行;便是他兩個有喜的這節,也還不曾稟過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合金、玉姊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後等老爺回家再定,不想一進門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爺早回來了。他此時見了老爺,只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兒子受父母的教養,正想巴結個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說著,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他那眼淚卻是掌不住了。   只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為『意外』者,只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卻不道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卻用甚麼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輕年新進,又用甚麼人去?且無論文章華國,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便說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我平日合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孔,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那烏裡雅蘇台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於你此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只不可看得銀錢如土;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只不必鬧得僕從如雲。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安老爺只管講了這半日話,這段話卻是拈著幾根鬍子閉著一雙眼睛講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悄合安太太道:「這一當家,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家模樣兒了。」便聽安太太合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索興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呀誰不該去呀,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再定規不遲。要說請老爺一個人兒在家裡,我就跟出他們去,也斷沒那麼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倆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甚麼喜信兒,沒個正經人兒招呼他們。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蕩。」   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阿!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嗳喲!不用姑老爺這麼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   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了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的不耐煩,他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裡說道:「這個,愚嫂當得效力。」他打完了這躬,又望著大家道:「你們瞧,這那兒犯得上鬧到這步田地!」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卻說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現在有喜,並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他兩個在家侍奉的話回明,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只管煩瑣。   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裡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他卻那裡曉得人家娘兒三個早把計議得妥妥噹噹了呢!   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只得且去作這件事。   安老爺這裡便合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裡的情由。緊接著行李車也到了,眾小廝忙著往裡交東西,有的點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裡等著見長姐兒姑娘。此時只不見了長姐兒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裡去了?   書裡交代過的,他原想著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他跟到那兒定了。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飛,他也「謝三兒的窩窩--剩下了」。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等榜、他等不著喜信兒頭暈的那個病了。連忙三步兩步跑到院子裡,扶著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背,肥了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甚麼連圍腰兒都要脫落下來了。他便合別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裡躺躺兒去。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甚麼去了。」說著,一路低著腦袋來到他屋裡,抓了個小枕頭兒,支著耳跟檯子躺下,只把條小手巾兒蓋了臉,暗暗的垂淚。   他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系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這日早起,又托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安了根玉嘴兒湘妃竹桿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隨身帶著,上車下店使著方便。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麼個當兒,隨緣兒媳婦給他送了來。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叫了一聲:「大姐姐。」他聽見有人叫他,這才扎掙著起來,問:「是誰呀?」   隨緣兒媳婦一見他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哭的這麼著?」他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裡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麼一放下來,我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享福去了。』誰知叫這位老爺子這麼一拆,給拆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裡該怎麼難受!太太心裡該怎麼難受!叫咱們這作奴才的旁邊瞅著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麼離得開!」說著,又把嘴撇的瓢兒似的。   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合他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麼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他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著,只一個人兒在他屋裡坐著發愣。上屋這裡只管一群人等著他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他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裡,便看人一件件往裡收。舅太太見這裡亂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裳,換雙靴子,都要迴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只這個當兒,老爺換著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閒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著一肚子的話,此時原不要忙著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便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著老爺平日待他的好處。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為甚麼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他兩個怎的不好去?」   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倆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要弄孫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來,看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   太太道:「老爺只這麼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只想,倆媳婦這一有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裡,怎麼是個著落兒呀?」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麵皮兒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麼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倆媳婦兒為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依倆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老爺聽到這句,才要繃臉,太太便忙著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麼年輕輕兒的,再者屋裡現放著倆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著太早些兒嗎?我就說:『這斷乎使不得。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極!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上!」   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活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可只管這麼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裡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裡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個人去;倆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麼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著,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合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嗎?老爺是最講究這些的,老爺白想想。」太太說到這裡,只見老爺臉上按著五官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啊嗳!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給他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   太太聽這話有些意思了,又接著說道:「倆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見我不准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裡的女孩子們裡頭挑一個服侍他罷。』我說:「你們倆瞧,家裡這幾個丫頭,那兒還挑得得出個像樣兒的來?』誰知他們倆說這句話,敢則心裡早有了人了。」老爺道:「他兩個心裡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麼看起來,倆人到底還是倆小孩子,只見得到一面兒。倆人只一個勁兒的磨著我,求我替他們合老爺說說,是要咱們上屋裡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麼能給他們?我只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   老爺一聽這句,只急得侷促不安,說道:「阿!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著,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麼漆星的個臉蛋子,比小子倒大著好幾歲,可怎麼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裡也真離不開,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准女人們合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著手的,如今有他經管著,就省著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麼回復了倆媳婦兒了。」   老爺道:「嗨!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他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於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於夫而實側於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這麼說,他是個貴州苗子也沒甚麼的?」   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倒也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他抱衾與禂,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妮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摽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他兩個心裡把我這個公公怎生敁敪?此中關係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著一把汗兒,心裡卻也把老爺甚麼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往這麼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合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係不關係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倆媳婦兒也斷不那麼想,總是老爺疼他們。既是老爺這麼說,等閒了我告訴他們就是了。」   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麼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他娘的個拐棒子。」太太這裡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阿,太太說那裡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且住!照這段書聽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裡玩弄他家老爺呢麼?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他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   且自擱起老生常談,切莫耽誤人家好事。卻說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他那個丫鬟又是個一衝的性兒,倘然老爺合他一說,他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那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裡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裡合金、玉姊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合他姊妹說道:「莫不是是那事兒發作了?」他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合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合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倆媳婦說:「你公公竟把他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罷。」金、玉姊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我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一臉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裡說起,只得含糊答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他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頭兒,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靜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咕喇咕喇合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得是這個人他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的人帶去服侍自己呢?倣佛是在那裡心裡不安,口裡苦辭的話。   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   只見老爺沉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窩(阿那他喇博珠窩:滿語,不可推諉的意思。)。」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裡對鑿起四方眼兒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麼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裡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且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只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裡過不去何!」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   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兒的了,說道:「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阿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罷!」說著,坐在那裡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們老爺、太太磕頭罷!」   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裡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碌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他一拜麼?」太太也說:「這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只是迫於嚴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著條沉顛顛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按下這裡不表。   再說長姐兒。卻說他在他那間屋裡坐著發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抽系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隻腳跐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裡閒望。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房簷上,對著他撅著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南飛了去了。他此時一肚皮沒好氣,衝著那喜鵲「呸」的啐了一口,說:「瞎收的是你媽的甚麼呢!」正說著,又覺一個東西從廊簷上直掛下來,搭在他額腦蓋兒上,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著,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溜哇喇的翻著滿洲話合大爺生氣,大爺直橛橛的跪著給老爺磕頭陪不是呢!」他聽了這話,心裡「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   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聽打聽,只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   他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他的事,心裡有些不大耐煩老爺,聽得叫他,一面叨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甚麼呢?」一面便梗著個脖子往上屋裡來。將來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合老爺、太太一處坐著,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丫頭也一溜兒伺候著,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裡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他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他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著。」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你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   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後你卻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聽你二位奶奶的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兒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他聽。只見他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麼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麼,怎麼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裡怎麼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麼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像樣兒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見是他們屋裡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倆人只圍著他悄悄兒的勸他,呱咭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麼大喜的事,你還有甚麼委屈的地方兒呢?有甚麼話只好好的說,快別哭了。」他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問了個不耐煩。無奈這裡只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他那裡只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兒的哭。   列公,你道他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麼?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豈不聞語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志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就有講究個穿衣吃飯,只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他媽給他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他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他還要跟了去當女童兒的個人呢!要據他這番志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他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他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他那個「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帶著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他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他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只不住聲的哭起來?這個情理又在那裡呢?   噫嘻!原來他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的哭起來?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著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折子裡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裡想這個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著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借著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願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麼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著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麼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這個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這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嗎!「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他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裡正在那裡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只一個勁兒的問他說有甚麼委屈,這句話卻叫他怎的個答應法?所以只急得他心裡好像「十五個弔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著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只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裡弄得來這些勾當?見他這樣,登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抬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他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著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麼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的再找這麼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他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聖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是甚麼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罷,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甚麼?」安老爺還在那裡瞪著雙眼睛問他說:「然則你哭著何來呢?」他被老爺這一問,越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偷眼瞅著太太,瞅了半日,這才抽抽搭搭的說道:「奴才想著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甚麼,奴才怪捨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來是為捨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於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他心裡早打算「這一跟出去」上頭了!只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爺發了這場大怒,太太枉著了會子乾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頭,望著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他這副眼淚竟自是從天性中來的,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是聽他說了句「捨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那兒從袖口兒裡掏小手巾擦眼淚,一面又要手紙擤鼻子。聽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麼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這兒糊塗蠻纏騷攪呢!」因又望著他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願,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起是他娘的甚麼呢!」   卻說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來。   你道他這一哭又為甚麼?原來他心裡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這麼討了,老爺只是這麼賞了,我的話可也只管這麼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捨得放我捨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捨不得放他,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著聽太太後來這兩句話,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裡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週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金、玉姊妹兩個見了,滿心歡喜,便叫他站起來,帶他給老爺、太太磕了頭。他這一樂,樂得忙中有錯,爬起來慌慌張張的也給舅太太磕了個頭。舅太太說道:「喲!你這孩子可是迷了頭了,這又與我有甚麼相干兒呀!」他一面磕著頭,嘴裡還說:「都是一個樣兒的主子。」舅太太聽了,好不歡喜。那知他這個頭磕的一點兒不迷頭,他心此時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個耳鬢廝磨,先打了個「小大姐兒裁蓆子。--閒時置下忙時用的」的主意呢!   話休饒舌。卻說安太太見他給舅太太磕過頭,便叫他給公子磕頭。他答應了一聲,早花飛蝶舞一般過去,朝著公子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公子此時心裡一來不安,二來有些發讪,三來也未免動了點兒「賢賢易」,只滿臉週身鬧了個難的神情兒,共總沒得甚麼話。那長姐兒早磕完了頭站起來,他此時也用不著老爺、太太再說了,便忙過去給二位大奶奶磕頭。他姊妹兩個受完了,一個人拉著他一隻手,說道:「這可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你往後可得好好兒幫著我們孝順老爺、太太。這一出去,再好好兒的服侍大爺,老爺、太太就更喜歡了。」   當下安老爺便望著兩個媳婦,指著長姐兒說道:「這妮子從此便是你們屋裡的人了,你兩個就此帶他去罷。」太太一聽老爺這話,急了,忙說:「老爺,這是甚麼話呀?倒底也讓我給他刷洗刷洗,紮裹紮裹;再者,也得瞧個好日子。也有就這麼個樣兒帶了去的?」無奈老爺此時只說:「這個丫鬟既然給了兒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沒法兒,又不好無端的倒把他攆到下屋裡去。   正在為難,便聽舅太太笑道:「這麼著罷,叫他先跟了我去罷。連沐浴帶更衣,連裝扮帶開臉,這些零碎事兒索興都交給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們那天要人,那天現成。」因指著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們那麼大的件事,走馬成親,一天也辦完了。這算了事了?」說著,就把煙袋遞給長姐兒,站起來望著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長姐兒一瞧這光景,心下大喜,暗說:「再不想方才我誤打誤撞的錯磕了一個頭,果然就『行下了秋風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說的:『有棗兒也得一竿子,沒棗兒也得一竿子。』這話再不錯!」他心裡只顧這等想著,也不曾聽得太太怎樣吩咐,只趁接煙袋這機會,搭讪著伸手攙上舅太太,就跟過西院去了不提。   卻說金、玉姊妹自從那日探明婆婆口氣之後,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應妝新的東西辦妥。如今見事成了,閒中便把這話回了婆婆,把個安太太樂的,說道:「你瞧,你們倆這個性急法兒!這要我那天一說,萬一你公公有個不准,可怎麼好?」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這句話說的好不呆氣!這樁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會有個不准?假如他果的不准,別的莫講,長姐兒那副急淚可不枉流了?燕北閒人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閒話少說。卻說過了兩日,擇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長姐兒妝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帶過來謁見老爺、太太。只見他戴著滿簪子的鈿子,穿一件紗綠地景兒襯衣兒,套一件藕色緙絲氅衣兒,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上還帶了些手串兒,懷鏡兒等等,衣衿上又帶著對成對兒的荷包。鬢釵窸窣、手釧鏗鏘的站在那裡。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爺說道:「老爺瞧,我打扮起來也還像個樣兒呀?」老爺只點點頭。金、玉姊妹兩個心裡只要討公婆喜歡,又附和著太太問老爺道:「公公白瞧,他這一開臉,瞧著也還不算黑不是?」偏遇著他這位死心眼兒的公公,素日說話一字字都要拋磚落地的,便道:「黑怎說得不黑?不過在德不在色罷了。這黑白分明上卻是含混不得。」   說話間,舅太太也過來了。恰好這日張親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來了。都給安老夫妻道過喜,大家歸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鋪下紅氈子,帶新人給老爺、太太行禮。太太先說:「孩兒阿,我今兒個可只好先受你個空頭兒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現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說罷,如今先把這個活的兒給你。」說著便叫:「喜兒呢?」只見那小丫頭子也擦了一臉怪粉,戴著一腦袋通草花兒,又換了件新紅布襖,笑嘻嘻的跑過來。太太便望著長姐兒道:「我想著你這一過去,手下得個人兒撥弄著使,你招護了他一場,就叫他跟了你罷。」   長姐兒更不想到此時水長船高,不曾吃盡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時好不興致,連忙又給太太磕了個頭。   太太因滿臉陪笑望著老爺說:「難道老爺就不賞人家點兒甚麼嗎?」老爺說:「有,在這裡。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他這一跟出玉格去,進了衙門,須要存些體統,卻不便只管這等長姐兒、長姐兒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這穩重上,賞他個名字,就叫他作『烏珍』。烏珍者,便是滿洲話的個『重』字。」因合他說道:「你從此益發該處處曉得自重才是。」太太聽了,更加歡喜。便吩咐大家此後都稱他作「珍姑娘。」這句話一傳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湊齊了上來給老爺、太太、爺、奶奶叩喜。叩完了喜,並說:「請見見珍姑娘。」   珍姑娘這一見,除了那幾個陳些的家人只嘴裡說聲「姑娘大喜」之外,其餘如平日趕著他叫姑姑的那些丫頭小廝不用講了,還有等雖不叫他姑姑,卻又不敢合他公然敘姐妹,更不敢官稱兒叫聲大姑娘,只指著孩子們也叫聲姑姑的那班小媳婦子、老婆兒們,一個個都立刻上前跪倒請安。內中便有幾個有點分兒不須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著蹲蹲腿兒。   大家沒見他以前,只說主兒素來待他的那個分兒,今日又是大爺的姨奶奶了,這一見不知他要大到甚麼分兒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舊是嬸子長、大娘短、姐姐親、妹子熱的不離口,並且比向來倒格外加了些親香和氣。到了兩個嬤嬤跟前,前兩天還不過一例兒的叫聲戴嬸子、華太太,今日這一見,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輩子,改了字兒,一口一個嬤嬤奶奶、嬤嬤老老了。   這裡禮節已畢,金、玉姊妹兩個便回明婆婆,要帶他到舅太太那邊行了禮,還要過張親家太太那裡去。舅太太先攔說:「使不得,先把你們家這點禮兒完了著。」張太太也說:「二位姑奶奶罷呀,他這望後來也會那紅紙二房也似價的咧!再說咧,你姐兒倆還這麼賢良呢!也有我大伙兒倒合他黑母雞一窩兒、白母雞一窩兒!」   安太太聽親家太太這套話,可實在費解到了頭兒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頑笑話兒來,便說:「這話也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索興等過了今日再叫他過去磕頭。倒是趁這個好時辰,你們帶他家去受頭去罷。」說著,便派了兩個齊全女人,又叫了華、戴兩個嬤嬤來招護著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幫著照應他的隨身東西,那個小喜兒就張羅他們珍姑娘的煙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見見老爺、太太再走。他這一見,卻不由的一陣心酸,早望著太太含了兩胞眼淚。只這兩胞眼淚,卻真是捨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沒了人家的眼淚。當下二位大婦前行,一個小星隨後,後面還圍著一大群僕婦丫鬟,簇擁著他往東院而去。   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識的大丫頭看了他如成佛升仙,還有安太太當日的兩個老陪房,此時早已就白慶蹀躞的了,也在那裡望著他點頭咂嘴兒,說道:「嘖嘖!嗳!你瞧人家,這才叫修了來的哪!」   話休饒舌。卻說一時到了東院,安公子夫妻歸坐受禮,他三個自然各有一番教導勉勵的正經話,都不須煩瑣。一時珍姑娘磕完了頭起來,見公子那頭摘帽子,他便過去接帽子、撢帽子、架帽子、蓋帽子,又張羅給二位奶奶裝煙倒茶,打發換衣裳,服侍洗手。一進門兒,把眼前的這點兒差使地陀羅兒似的當了個風雨不透,還帶著當的沒比那麼擱當兒、得樣兒、是勁兒。二位奶奶此時看著,已是心滿意足了,那知人家還有過節兒的:只見他來到外間兒,在他那隨身包袱裡拿出個小紅包兒來,打開鼓搗了,又向花鈴兒、柳條兒兩個叫了聲:「好姑娘,你給我找倆托盤兒來呢。」那兩個答應著,就忙給他拿了倆匣屜兒來。他便把那分東西擺好了,兩手托著進來,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說:「這是奴才給二位奶奶預備了點兒糙活計。」   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只見一盤兒裡托著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卍字錦地扣「百蝠流雲」三寸半底兒的滿幫著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並一個大紅氈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裡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並一個絳色滿填帶子「夔龍獻壽」花樣天蓋地起牆兒的檳榔盒兒,只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裡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著。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著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閒空兒,還甚麼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麼。奴才想著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麼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著,就算踹著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麼個說法兒,對面兒那個聽話的聽著,心裡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麼會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麼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著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裡是從甚麼時候、怎麼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只是不過幾句閒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裡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只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裡雅蘇台,那有閒情到此?因此酒在肚裡,事在心裡,不肯多飲,只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著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這段書交代到這裡,要按小說部中,正不知該有多少甚麼「如膠似漆,似水如魚」的討厭話講出來。這部《兒女英雄傳》卻從來不著這等汙穢筆墨,只替他兩個點躥刪改了前人兩聯舊句:安公子這邊是「除卻金丹不羨仙,曾經玉液難為水」;珍姑娘那邊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時」,如斯而已。這話且自按了不表。   卻說安公子好端端的一個翰苑清班,忽然改換頭銜要到邊庭遠戍,他這番不得意,且無論頭上那個花紅頂兒解不動他的牢騷,就眼前這個墨玉人兒也提不起他的興致。只是無論他怎的不得意,也卻不掉他那些老師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話別餞行。這班人自從他見面賞下假來那日,早已紛紛具帖來請。這其中也有在戲莊上公餞的,也有在家裡單約的。安公子也只得強整精神,一一的應酬週到。偶然在家空閒兩日,又得分撥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來客往,道乏辭行,轉眼間早已假期將滿。安老爺便叫他看個吉日,先請安陛辭。   陛辭的頭一天,公子因要赴園子去住,好預備第二天遞折子,便換上行裝,上來謁見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張羅兒子起身,心頭口頭時刻有樁事兒混著,倒也罷了。   如今見他這一著行衣,就未免覺得離緒滿懷。安太太望著他,先自有些難過。老爺因他次日還要預備召見,便催說:「你就去罷,有甚麼話都等陛辭下來再說不遲。」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這番意思,只得答應一聲,無精打彩告辭而去。   這裡安太太隔著玻璃望著他的後影兒,早不覺滴下淚來。   安老爺浩歎一聲,勉強勸道:「太太,消長盈虛,天地之至理;離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間那有個百年廝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這等不達!」太太聽了,只含淚點頭不語。此刻正用著媳婦說話解勸公婆了,無如金、玉姊妹兩個心裡那種難過,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見了公婆這等樣子,他兩個心裡更加難過,怎的還能相勸?舅太太只管是個善談的,只看著這個最合式的小姑兒合兩個最親熱外甥媳婦眼前就要離別,也就夠難過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勸。此外張親家太太是個不善辭令的。那位珍姑娘雖然這一向有個正經事兒也跟在裡頭嘚啵兩句兒,又無如這樁事他一開口總覺得像是抱著個不哭的大白鴨子,只說現成兒話。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對愣著,如木雕泥塑,不則一聲兒。   正在靜悄悄的,忽聽得珍姑娘「嗳」了一聲,說:「大爺怎麼又跑回來了?」大家聽了,連忙望外一看,果見公子忙兜兜的從二門外跑進來,忙著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見他後面還跟了一群小廝。緊接著見張親家老爺也跟進來,只在後面叫說:「姑爺,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爺見這樣子,隔著窗戶就高聲問道:「怎麼了,忙到如此?落下甚麼了?」他道:「沒落下甚麼。回父親,我不上烏裡雅蘇台了。」老爺便問說:「不上烏裡雅蘇台去,卻上那裡去?」他又道:「上山東。」老爺問:「上山東作甚麼?」   公子早跑進屋裡來,一時忙得連話都不及回,只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呈給老爺,說:「請父親看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爺百忙裡也不及招呼張親家老爺,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問道:「又是甚麼信?」安太太聽了,只覷著雙眼皺著個眉,夾在裡頭說道:「嗳喲佛爺!怎麼又上山東呢?你瞧瞧,這到底都是些甚麼事情呀!」說著便站起來,跟著舅太太、張太太也站起來。連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頭臉的婆兒媳婦合幾個大些的女孩子,一時上上下下亂亂轟轟擠了一屋子人,裡三層外三層,把老爺合公子圍了個風雨不透,都擠著要聽聽這到底是怎麼一樁事。這一擠,擠得張親家老爺沒地方兒站,沒法兒,一個人兒溜出去了。   你看,此時可再沒比安水心先生那麼安詳的了!他接過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鏡兒,又擦眼鏡兒,然後這才戴上眼鏡兒;好容易戴上眼鏡兒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來看,先自細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見那封信是高麗紙裱得極嚴密的一個小小硬封,簽子上寫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啟」,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寫著「靈鵲書屋手緘。」轉過背面看了看,又見圖書密密,花押重重。   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從不曾見過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頑意兒,只問道:「這是甚麼人給你的信,怎麼這等個體裁?」說著,這才把那封信抽出來看。先見那信的蓋面一篇,只一個梅紅名帖,名帖上印著個名字,是「陸學機」三個字。   老爺這才明白了,說:「這不是那個軍機章京陸露峰麼?」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將要上車,他專人送到的。」老爺把那名帖揭過去,見底下那篇信是張「虛白齋」寸箋,上面寫著絕小的蠅頭行楷。老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鏡兒來,那隻手還拿了那篇子信,呆著個臉兒問著公子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安太太在旁是急於要知道信上說些甚麼,見老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嗳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麼好呢!老爺只瞧瞧,這一地人圍著,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了,到底也這麼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麼件事啊!怎麼一個人兒肚子裡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   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並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里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餘不多及。   閱後乞付丙丁。   兩渾。即日   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裡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麼呀?只這麼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著像是放了山東學台了。」安太太道:「這麼著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麼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雲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著幾根鬍子望著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雲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怄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裡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麼怄會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麼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怄出來呢!」說著,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麼怄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並望著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台,作為觀風整俗使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銜。如今是不上烏裡雅蘇台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裡還有句甚麼『空』啊『空』啊的,那是甚麼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裡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裡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盡力的地方在裡頭。」   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願,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裡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姊妹兩個答應一聲,忙著去淨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願。一回來回婆婆話,並說:「媳婦們也隨著婆婆在佛前許了個願心,願繡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並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太太便說:「嗳!瞧著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   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干?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著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麼說了!這要不仗著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麼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只搖著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抬槓,依我說,這會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罷,算皇上的恩典也罷,算菩薩的慈悲也罷,連說是孔夫子的好處我都依,只要不上烏裡雅蘇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說句實話罷,烏裡雅蘇台那個地方兒去得嗎?沒見我們四太爺講究,只沿道兒這一步,就膩得死人!一出口,連個住處沒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個惡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麼破破爛爛的幾間房子。早飯是蘑菇炒羊肉,晚飯要掉個樣兒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樣兒也沒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門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凍成冰疙瘩兒了。就我們娘兒三個這一到那兒,怕不凍成青腿牙疳嗎?如今這一來,甚麼叫調任哪,直算逃出命來了!可夠了我的了!」   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閒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著,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折子,並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   老爺又叫道:「你回來,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個翎管兒還不摘下來嗎?愛當轄呀,相公!」   老爺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時間積伶兒都來了,何小姐便忙著過去接公子的帽子,給他解那個翎管兒、翎繩兒、翎垫兒一分東西。他手裡一面解著,嘴裡還在那裡自言自語的說道:「都好,我就只怪捨不得這枝翎子的。」說著,忽然又回頭合公子道:「你再請示請示公公,既說明日謝恩,不是還得換上長襟衣裳呢?」老爺聽了,才說了句「是呀」,張姑娘那裡就說:「那麼說,還得換上長飄帶手巾呢。」珍姑娘接著就說:「那麼說,還得叫他們把數珠兒袱子帶上呢。」說著,他便過東院去打點這些東西。   你看他真積伶,去了沒一刻的工夫,早都打點齊了。一手托著衣裳,一手拿著數珠兒袱子,胳膊上還搭著兩條荷包手巾。一進門兒,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說道:「奴才才還想起件事來,既穿長襟兒衣裳,這個月小建,明兒就是初一,還是個穿補子的日子呢。這褂子上釘的可是獅子補子,這不是武二品嗎,爺這一轉文,按著文官的二品補子,別該是錦雞……」舅太太聽到這裡,連忙就說:「是錦雞,不錯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別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這等橫攔豎擋的說著,他一積伶,到底把底下那個字兒商量出來了。及至說出口來,他才「喲」了一聲,把小臉兒漲了個漆紫,登時連公子的臉都照得通紅的了。惹得滿屋子的人無不大笑,只有安老爺合張親家太太繃的連一絲兒笑容兒也沒有。在張親家太太的不笑,真聽不出不是怎麼句話來;安老爺卻分明聽出來了,覺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這如何笑得?隻眼觀鼻鼻觀心的滿臉一團正氣。大家看他那臉上,一陣陣紅的竟比公子臉上紅的還紅,紫的竟比珍姑娘臉上紫的還紫。這個當兒,幸得張親家太太問了珍姑娘一句話,說:「姑爺他明兒個這一上殿見皇上,只穿補褂,不用把那滾龍袍也給他帶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這句「玉兔金金絲哈」的笑話兒給裹抹過去了。當下老爺便合張親家太太說道:「我夫子當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禮也,我大清的制度卻是朔望只穿補褂的。」   正亂著,外頭報喜的也來了。接著便是烏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來,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並說:「請大爺即刻到園子裡去。」這個當兒,太太還要忙著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補子,說是有當日老太爺帶過的現成兒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說:「這件東西到了園子總借得出來的。」便在上屋外間匆匆的換了長襟兒衣裳,赴園子去了不提。   且住!這回書只管交代到這個場中,請教安公子好端端一個國子監祭酒,究竟怎的就會賞了頭等轄,加了副都統銜,放了烏裡雅蘇台參贊大臣?怎的才放下來,不曾起身,卻又從頭等轄轉了閣學,從烏裡雅蘇台參贊調了山東學政,從副都統銜換了右副都御史銜?再說這個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撫的兼銜,又與學政何干?怎的既說放了他學政,又道放了他觀風整俗使?這觀風整俗使,就翻遍了《縉紳》,也翻不著這個官銜。這些不經之談,端的都從何說起?難道偌大的官場,真個便同優孟衣冠、傀儡兒戲?還是著書的那個燕北閒人在那裡因心造象、信口胡謅呢?皆非也。這場公案真個說也話長,列公若不嫌絮煩,待說書的從頭慢慢說起。   如今先講這位安驥安大人。他原是從金殿傳臚那日便蒙帝心簡在、從前十本裡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點了探花及第的個人,及至他得了講官,大考起來,漸次升到國子監祭酒,便累蒙召對。聖人因見他氣宇凝重,風度高化,見識深沉,心地純正,早知他是個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來。只因他年輕資浅,想要叫他到邊疆上磨礪幾年,閱歷些困苦艱難,然後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個人物。這正是大聖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   話雖這等說,假使安公子果的從此上了烏裡雅蘇台,滿了北路再調南路,滿了南路再調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無論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門,安龍媒那樣的天性,斷斷不得遭此孽障。便算夢幻無常,請教這部天理人情《兒女英雄傳》,後手該怎的個歸著?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給他安排了一個烏克齋在那裡。   這個烏克齋正是安老爺受業門生,又正是安公子的會試老師。讀書人看得師生一門情義最重;況他又在當道,一時不忍看著這位恩師日暮倚閭,這個高弟天涯陟岵,心裡早想從中為些力,把這樁事斡旋轉來。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轉?他也正在十分作難,不想正在這個分際,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設立觀風整俗使的這等個好機會來。   列公,你道這觀風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個來歷?這話說來越發繞了遠兒了。卻說我大清聖祖康熙佛爺在位,臨御六十一年,厚澤深仁,普被寰宇,真個是萬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鑿井耕田,納有限太平租稅,又何等大不快活?無如眾生賢愚不等,也就如五穀良莠不齊,見國家承平日久,法令從寬,人心就未免有些靜極思動。其中有膀子蠻力的,不去靠弓馬干功名,偏喜作個山闖子,流為強盜;會兩句酸文的,不去向詩書求道理,偏喜弄個筆頭兒,造些是非;甚至畫符念咒,傳徒習教的;有等養蠶種蠱,惑眾害人的。這大約總由於人心不淳,因之風俗不厚。   康熙佛爺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聖諭,告天下兵民。後來佛爺神馭賓天,雍正皇帝龍飛在位。這代聖人正是唐虞再見,聖聖相傳。因此一登大寶,便親制聖諭廣訓十六條,頒發各省學宮,責成那班學官按著朔望傳齊大眾明白講解。無如積重難返,不惟地方上不見些起色,久而久之,連那些地方官也就視為具文。那時如湖南便弄成彌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肅便有兵變的案,山東便有搶糧的案。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   當朝聖人早照見欲化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經濟學問的儒臣中密簡了幾員,要差往各省,責成他整綱飭紀,易欲移風。因此特特命了這官一個銜名,叫作「觀風整俗使。」只是這班人出去,雖有職任,沒得衙門,便有衙門,還須牙爪;凡如這些,都不是一時趕辦得來的。當下便又有旨,交廷臣會議。廷臣議得,查各省學政本有個教士之責,士習果端,民風自正,且有現成的衙門,額設的吏役,便請由各該省學差上兼充了這個觀風整俗使的钦差,責成他去整頓地方。奏上時,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風俗責成他整頓,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員,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並准他一體奏參。這樁事,但凡記得些老年舊事兒的,想都深知,須不是燕北閒人扯謊。   那時自設立了這個觀風整俗使之後,一向如浙江、甘肅、湖南幾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東這省因前任學政不曾任滿,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東巡撫奏報該省學政因病出缺,聖意正因山東地方連年盜賊出沒,騷擾地方,想要用一個輕年壯志的旗員去振作一番,卻又一時不得其人。因烏大人是個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裡說幾個人來。   烏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幾個裡頭,不是年紀過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國子監祭酒新放烏裡雅蘇台參贊大臣的這個安驥身上。當下便把這話奏明,還聲說了一句,說:「這安驥已有成命,放了他烏裡雅蘇台參贊了,只恐更改不便,請旨定奪。」他奏了這句,靜聽旨意。卻見聖人默然不語,只降旨道:「再說罷。」烏大人只道這話奏的不合聖意,倒著實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無巧不成話,只這個彎兒裡,當下就套出個彎兒來。   原來那個當兒,正有一位內廷行走的勛舊近信大臣,因合他家東牀一時口角,翁婿兩個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對參起來。   這位大員便是當日安老爺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爺來給公子提親的那個隆府上。他家這個姑爺,便是上次御門放了閣學那個乾清門侍衛。彼時聖人見內廷近臣這等不知大體,龍顏大怒,登時把他翁婿兩個逐出內廷,又開了許多緊要管項,仍將兩個人交部嚴加議處。這事只在烏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兩天。隔了沒兩日,部議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員降了個頭等轄,放了烏裡雅蘇台的參贊;他家那位姑爺革去閣學,賞了個藍翎侍衛,在大門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這閣學缺放了安驥,就放他山東學政兼觀風整俗使,一體钦加了副都御史銜。   列公請看,這場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門積慶,和氣致祥,怎的有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湊!卻不道只這等一番穿插,倒正應了安公子中舉那年張親家太太說的那句怯話兒:「真個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時他一家是怎的個樂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論,怎的個樂法,總樂不過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這話怎講?假如安公子依然當他那個國子監祭酒,安老爺怎的便准他納妾?便是放了山東學政,金、玉姊妹一時不能同行,轉眼之間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爺又怎的准他納妾?不想朝廷無端的先放了他個烏裡雅蘇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個孤身客遠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帶著大肚子同去,只這等個天月二德,就把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給湊合成了。及至湊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烏裡雅蘇台了,改了上山東了。這個當兒,珍姑娘的頭是磕了,臉是開了,生米是作成熟飯了,大白鴨子是飛不到那兒去了。安老爺憑是怎的個方正,難道還背得出第二部《四書》來不成?你看這可不叫作「運氣來了,崑崙山也擋不住」麼?還合他講甚麼「城牆不城牆」呢?只是可憐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爺、太太,甚至感激烏大人,感激萬歲爺!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這日離了莊園,早到海淀。一時到了烏大人園子門首,門上一時回進去,裡面連忙道:「請。」烏大人見了公子,給他道了喜,便說:「我的爺,可夠了我的了!幸而天從人願,不然叫我怎麼見老師、師母!」公子見說:「實在是老師栽培。」說著,一路進了書房,便拜下去。烏大人忙道:「使不得!你還沒謝恩呢,這豈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麼!」因一面還了個半禮,一面拉起他來,說道:「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師的廕庇,你的官運。所謂『天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坐下,便把上項事詳細合他說了一遍。不消說,謝恩折子又是老師給辦妥當了。   安公子此時是只感激得一面答應,一面垂淚,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詞」了。當下談了幾句,便要進去叩謝師母。烏大人陪他來到上房。原來烏大人那位太太相貌雖是不見怎的,本領卻是極其來得,雖烏大人那樣的精明強幹,也竟自有些「豎心傍兒」。   安公子見了師母,先請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師母的架子本就來得比老師沉些,更兼又是個大胖子,並且現在也懷月的身孕,門生在那裡磕頭,他只微欠了欠身,虛伸了伸手,說:「起來罷。」公子拜罷起來,他才站起身來問了老師、師母的安,便又坐下。這才讓公子坐,問兩個門生媳婦好。因說道:「你老師為你這件事只急得幾夜沒睡,這一來可好了。就只你們這一走,我知道老師、師母一定是不肯同你們出外的,難道倆奶奶都去,不留一個在家裡伺候老人家嗎?」公子連忙站起來,把兩個媳婦都現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話說了。烏大人道:「然則你一個出去不成?」公子沒及回話,便聽師母說道:「一個人兒出去又有甚麼使不得的?這可講不得呀!再說,一個人兒在外頭,借此操練操練身子,才正好給萬歲爺出力呢!」烏大人便不敢言語。   公子是向來有甚麼事從不敢瞞老師、師母的,見老師這等關切,便說:「門生父母也慮到門生此去沒人,賞了個丫頭叫帶了去。」烏大人合安老爺是個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個個都見過的,便問:「是那一個?」公子只得答說:「就是那個名字叫長姐兒的。」烏大人聽了,心下暗想:「這一個白的白似雪,一個黑的黑似鐵,卻怎生鬧得到一家子?」因是個師生,一時不好合他戲言,只說了句:「也倒罷了。」   烏大人太太便道:「這個女孩兒我也見過,可倒大大方方兒的。只是你這個歲數兒,倆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師、師母可又忙著給你放個人作甚麼呢?」說著便把嘴向烏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諸事都跟你老師學,使得,獨這條兒可別跟他學。你瞧,這不是嗎?新近又弄了倆小的兒了。前前後後這倒有了八個,夠一桌了。是說是為沒兒子起見,也得他們有那個造化生長阿!我也不懂得怎麼叫個『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麼叫個『寡慾多男子』。你們爺兒們的書也不知都念到那兒去了!」說完了,還「嘖嘖嘖」的在那裡咂嘴兒。   一片話,把公子唬得一聲兒不敢響,只望著老師。老師此時也覺不是勁兒,只得皮著個臉兒向公子說道:「我因為今年是你師母個正壽,所以又弄了倆人,合上個『八仙慶壽』的意思。你師母還只說我不寡慾,卻不道九個人裡只有你師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個『雖在不存焉者,寡矣』!」這裡只管說話,公子卻見那一帶碧紗櫥後面有許多釵光鬢影粉膩脂香的在那裡的窺探。心裡暗道:「看這光景,我走後管保又有場吵翻。」便不敢多言,談了幾句閒話,起身告辭。   到了下處,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謝恩。一連見了三面,聽了許多教導的密旨。上意因是山東地方要緊,便催他即日陛辭。公子陛辭下來,在海淀拜了兩天客,次日又由內城一帶辭了行,便趕回莊園來。   安老爺此時見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閉著眼睛的神氣了,便先問了問他這番調動的詳細,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見面的話,因是旨意交代得嚴密,便用滿洲話說。安老爺「色勃如也」的聽完了,便合他說道:「額扐基孫霍窩扐博布烏杭哦,烏摩什鄂雍窩孤倫寡依紮喀得惡齋齋得惡圖於木布烏棲鄂珠窩喇庫(滿語,意謂這話關係國家大事,千萬不可泄露。)。」公子也滿臉敬慎的答應了一聲:「依是拿(滿語,是的意思。)。」   那時候的風氣,如安太太、舅太太也還懂得眼面前幾句滿洲話兒,都在那裡靜靜的聽著。又聽老爺吩咐公子道:「你這幾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給你計算在這裡了。你的盤費帶得自有敷餘,人要不夠使,也還可以再帶兩個去。眷口不消說,自然仍是請你舅母帶了烏珍先去,等兩個媳婦分娩了,隨後啟程。那褚一官、陸葆安,想是九公怕他兩個沒工夫回去,又打發了兩個叫作甚麼趙飛腿、鐵肩膀的來,給他們送行李來。我倒見了見這兩個人,那個趙飛腿,高裡下裡只書房那個屋門他便進不來;那個鐵肩膀也壯大非常。細問了問褚、陸兩個,據他們說起,才知原來那趙飛腿叫作甚麼趙飛鵬,因他腿上有兩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餘里,這人跟著九公各路走了十幾年,算他名『長行轎夫』。那個鐵肩膀姓馮,名叫馮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鏢的個隨身伴當,說他兩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鄧九公保著貨船,天晚船擱了浅,船上眾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動了,因此得了這個綽號。九公如今歇了業,便把他兩個留在莊上,吃碗現成茶飯,連他兩個家眷也在莊上。我方才聽你的話,只怕此去這等人正用得著。究竟起來,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為現在第一樁要緊事,你得請一位認真有些心胸見識的幕友去才好,這樁事卻倒大難。我們家裡的程氏喬梓,自然非其選也;便是親友薦個人來,姑無論他人品學問如何,到了那裡,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於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無般不有,這都是我領教過的。」公子便回道:「這話正要回知父親,我克齋老師也替我慮到這裡,說了兩個人,一個姓顧,名綮,號肯堂,浙江紹興人,據說這人是從前紀大將軍的業師。他原要幫紀大將軍作一番事業,因見他不可與圖,便隱在天台、雁宕一帶。這一個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爺點了點頭,便問:「那一個呢?」公子回道:「那個便是那個顧肯堂的同學師兄弟,也在紀大將軍幕中待過,姓李,名應龍,號素堂,別號子雲山人,是唐李鄴候嫡派後人。據說這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遁甲奇門無所不曉,以至醫卜星相皆能。只是為人卻高自位置的很,等閒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學問便可知了。聽新近山東撫台勉強請了他去,相處了沒幾天,便辭館出來。出來說道:『此非我居停也。』並說這人無家無業,只在茌平一帶不知一座甚麼山裡住著,學那嚴君平的垂簾買卜。偶然也出來捨藥濟人,有時偶然到滕縣李家鎮來探望親戚,便在那裡住,一向作個市隱。我老師囑咐我沿路留心去訪這人,只不知訪的著訪不著。想著此去正從鄧九公莊上經過,詳細問問九公一定曉得。」安老爺又點了點頭,說:「這個果是白衣山人之後,不消講,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這等個人相助為理,吾無憂矣。或者有緣遇著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這等浪得虛名、慣說大話人也盡有。你此去訪他,卻要自己訪個真切,切不可以耳為目,請個不三不四的人來,那卻受累不浅!」列公,你看,只安老爺這一席話,又給燕北閒人找出許多累贅來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卻說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幾日,便商定自己按著驛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順著運河由水路後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晉升、葉通、隨緣兒、四喜兒,合褚、陸、馮、趙四個後撥兒。跟家眷去的便是華忠、戴勤、趕露兒。還有新置的兩窩子家人,一名來升,一名進祿。又有舅太太家兩個陳人,一名馮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聽見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來。安老爺便在這四個裡頭派了來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進祿、馮祥兩個同著張進寶、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將近,公子著實在他父母膝前親近了幾天。這其間不必講,安太太合兒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話,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無限離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閨中,自然更有一番說不出來的別懷離緒。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並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間,也有許多的難分難舍。但是他家前番經了那番要上烏裡雅蘇台的那場離別,如今再經這場離別,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許多。   到了長行之日,公子便拜別家祠,叩辭父母,帶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過了兩日,催齊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內裡跟去的是晉升女人,隨緣兒、四喜兒的兩個媳婦,並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兒。何小姐還道珍姑娘沒個貼己的人照應,那知他不知甚麼空兒早認了戴嬤嬤作乾媽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嬤嬤跟了他去。其餘的便是兩個粗使的老婆兒、小丫頭子。舅太太合珍姑娘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托付交代,不待煩言。至於這班人走後,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婦代子職侍奉,家事自然依舊還是他兩個掌管,這些事也不消煩瑣了。   此書原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書中所敘,十三妹大仇已報,母親去世,孤仃一人無處歸著,幸遇鄧、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這就是此書初名《金玉緣》的本旨。後來安公子改為學政,陛辭後即行赴任,辯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壽登期頤,子貴孫榮,至今書香不斷。這也是安老爺一生正直所感。   這燕北閒人守著一盞殘燈,拈了一枝禿筆,不知為這部書出了幾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說書的話交代到這裡,算通前澈後交代過了,作個收場,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