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錦香亭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錦香亭

Author: active 18th century Su'anzhuren

Release date: May 2, 2008 [eBook #25279]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3, 2021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錦香亭 ***

Produced by Lin Hsiang Yun

第一回 鍾景期三場飛兔穎

  詞曰:   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紛紛覓翠尋芳。畫橋煙柳,鶯與燕爭忙。一望桃紅李白,東風暖、滿目韶光。鞦韆架,佳人笑語,隱隱出雕牆。王孫行樂處,金鞍銀勒,玉墜瑤觴,漸酒酣歌竟、重過橫塘。更有題花品鳥,騷人輩、仔細端相。魂消處,樓頭月上,歸去馬蹄香。

           --右調《滿庭芳》
  這首詞單道那長安富貴的光景。長安是歷來帝王建都之地,周曰鎬京,漢曰咸陽。到三國六朝時節,東征西伐,把個天下四分五散,長安宮闕俱成灰燼瓦礫。直至隋湯帝無道,四海分崩,萬民嗟怨,生出個真命天子,姓李名淵。他見煬帝這等荒謬,就起了個撥亂救民的念頭。在晉陽地方招兵買馬,一時豪傑俱來歸附。那時有劉武周、蕭銑、薛舉、杜伏威、劉黑闥、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等各自分踞地方。被李淵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統,建都長安,國號大唐。後來世民登基,就是太宗皇帝,建號貞觀。文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徵、長孫無忌等﹔武有秦瓊、李靖、薛仁貴、尉遲敬德等。一班兒文臣武將,濟濟蹌蹌,真正四海昇平,八方安靖。
  後來太宗晏駕,高宗登基,立了個宮人武氏為后。那武后才貌雙全,高宗極其寵愛。誰想她陰謀不軌,把那頂冠束帶、撐天立地男子漢的勾當,竟要雙攬到身上擔任起來了。雖然久蓄異志,終究各公在前礙著眼,不敢就把偌大一個家計竟攬在身。及至高宗亡後,傳位太子,知其懦弱,便肆無忌憚,將太子貶在房州。安置自己臨朝臨政,改國號曰周,自稱則天皇帝。

  彼時文武臣僚無可奈何,只得向個迸裂的雌貨,叩頭稱臣。那武氏嚴然一個不戴平天冠的天子了。卻又有怪,歷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宮中臨幸嬪妃。那則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臨幸起臣子來,始初還顧些廉恥,稍稍收斂。到後來習以為常,把臨倖臣子,只當做臨幸嬪妃,彰明昭著,不瞞天地的做將去。
  內中有張昌宗、薛敖曹、王懷義、張易之四人,最叨愛寵。每逢則天退朝寂寞,就宣他們進去頑耍。或是輪流取樂,或是同榻尋歡。說不盡宮闈的穢言,朝野的醜聲。虧得個中流抵柱的君子,狄仁傑與張柬之盡心唐室,反周為唐,迎太子復位,是為中宗。

  卻又可笑,中宗的正后韋氏,才幹不及則天,那一種風流情性甚是相同,竟與武三思在宮任意作樂。只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覺察,甚至韋后與武三思對坐打雙陸,中宗還要在旁與他們點籌,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中宗死了,三思便與韋氏密議,希圖篡位。朝臣沒一個不怕他,誰敢與他爭競?幸而唐柞不該滅絕,惹出一個英雄來。那英雄是誰?就是唐朝宗室,名喚隆基。他見三思與韋后宣淫謀逆,就奮然而起,舉兵入宮,殺了三思、韋后,並一班助惡之徒,迎立睿宗。
  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為太子。後來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號開元。用著韓休、張九齡等為相,天下大治。不意到改元天寶年間,用了奸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貶的貶,死的死。朝遷正事,盡歸李林甫掌管。他便將聲色勢利迷惑明皇,把一個聰明仁智的聖天子,不消幾年,變做極無道的昏君。見了第三子壽王的王妃楊玉環標緻異常,竟奪入宮中,賜號太真,冊為貴妃。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當,雖是至窮至賤的小人做了,也無有不被人唾罵恥辱的,豈有治世天子,做出這等事來!天下如何不壞?還虧得在全盛之後,元氣未喪,所以世界還是太平。

  是年開科取士,各路貢士紛紛來到長安應舉。中間有一士子,姓鍾名景期,字琴仙,本貫武陵人氏。父親鍾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長安城內,只生景期一子。自幼聰明,讀書過目不忘。七歲就能做詩,到得長成,無書不覽,五經諸子百家,盡皆通透。閒時,還要把些六韜三略來不時玩味。
  十六歲就補貢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象粉團成,玉琢就一般。父親要與他選擇親事,他再三阻擋。自己時常想道,天下有個才子,必要一個佳人作對。父母擇親,不是惑於媒妁,定是拘了門媚。那家女兒的媸妍好歹,哪裡知道。倘然造次成了親事,娶來卻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這終身大事,如何了得!「執了這個念頭,決意不要父母替他擇婚。心裡只想要自己去東尋西覓,靠著天緣,遇著個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願。因此磋跎數載,父母也不去強他。

  到了十八歲上,父母選擇了吉日,替他帶著儒巾,穿著圓領,拜了家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後出來相見賀客,那日賓朋滿堂,見了鍾景期這等一個美貌人品無不極口稱贊。怎見他好處,但見:   丰神綽約,態度風流。粉面不須粉,朱唇何必塗朱。氣欲凌雲,疑是潘安復見﹔美如冠玉,宛同衛重生。雙眸炯炯,竟勝秋波﹔十指纖纖,猶如春筍。下筆成文,曾曉胸藏錦繡﹔出言驚座,方知腹滿經綸。

  鍾景期與眾賓客一一敘禮已畢,擺了酒肴,大吹大擂,盡歡而別。鍾秀送了眾人出門,與景期進內,叫家人再擺酒盤果菜,與夫人袁氏飲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困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親身子不安,我們也不須再吃酒,父親與母親先睡了罷。」鍾秀道:「說得是。」叫丫環掌了燈,進去睡了。

  景期在書房坐了一會,覺得神思困倦,只得解衣就寢。一夜夢境不寧,到了五更,翻來復去,再睡不著。一等天明,就起牀來穿戴衣巾,到母親房裡去問安。走到房門首,只見丫環已開著門。鍾秀坐在牀沿上,見了景期,說道:「我兒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夢寐不安,一夜睡不著,因此特來問爹,娘身子可好些嗎?」鍾秀道:「你母親昨夜發了一夜寒熱,今早痰塞起來。我故此叫丫環出去,吩咐燒些湯水進來。正要叫你,你卻來了。」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家人去請醫家來診視。待我梳洗了快去卜問。」說罷,各去料理。

  那日鍾景期延醫問卜,准准忙了一日,著實用心調護。不意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鳴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響方醒。鍾秀再三勸慰,在家治喪殯殮。方到七終,鍾秀也染成一病,與袁氏一般兒症候。景期也一般兒著急,卻也犯了真病一般兒嗚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喪殯殮。那鍾秀遺命:『因原籍路遠。不必扶棺歸家,就在長安城外擇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卻原來鍾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家事原不甚豐厚。景期連喪二親,衣裳棺槨,買地築墳,治喪使費,將家財用去十之七八。便算計起來,把家人盡行打發出去。有極得意、自小在書房中伏侍的馮元,不得已也打發去了。將城內房子也賣了,另造小房五大間,就在父母墳旁。只留一個蒼頭,一個老嫗,在身邊度日。自己足不出戶,在家守制讀書。常到墳上呼號痛哭,把那功名婚姻兩項事體,都置之度外了。

  光陰荏再,不覺三年服滿,正值天寶十三年開科取士。學師將他名字已經申送,只得喚蒼頭隨著,收拾進城,尋個寓所歇下。到了場期,帶了文房四寶進場應試。原來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論,也不用表判。第一場正是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場是古風,第三場是樂府。那鍾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場中,果然不假思索,揭開卷子,振筆疾書。真個是:   字中的蝌蚪落文河,筆下蛟龍投學海。

  眼見得三場已畢,寓中無事。那些候揭曉的貢士,聞得鍾景期在寓,也有向不識面,慕他才名遠播來請教的﹔也有舊日相知,因他久住鄉間來敘闊的,紛紛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終日在古董店中、妓女人家,或書坊裡、酒樓上,及古剎道院裡,隨行逐隊的玩耍。那鍾景期回住鄉村,潛心靜養,並無邪念。如今見了這些繁華氣概,略覺有些心動。那功名還看得容易,到是婚姻一事甚是熱衷。思量如今應試,倘然中了,就要與朝廷出力做事,哪裡還有工夫再去選擇佳人,不如趁這兩日,癡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緣湊巧,也未可知。

  那日起了這念頭,明日就撇了眾人,連蒼頭也不帶,獨自一人往城內城外、大街小巷,癡癡的想,呆呆的走。一連走了五六日,並沒個佳人影兒。蒼頭見他回來茶也不吃,飯也不吃。只是自言自語,不知說些甚麼,便道:「相公一向老實的,如今想必是眾位相公,一牽去結識了什麼婊子,故此這等模樣嗎?我在下處寂寞不過,相公帶我去走走,總成吃些酒肉兒也好。相公又沒有娘子,料想沒處搬是非,何須瞞著我。」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哪裡知道。」蒼頭道:「莫非為著功名嗎?我前日在門首見有跌課的走過,我教他跌了一課,他說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須憂慮。」景期道:「你自去,不要胡言胡語,惹我的厭。」蒼頭沒頭沒腦,猜他不著,背地裡暗笑不提。

  到次日,景期絕早吃了飯出來,走了一會,到一條小衚衕裡,只有幾個人家。一帶通是白石牆,沿牆走去。只見一個人家,竹門裡邊冠冠冕冕,瀟瀟灑灑的可愛。景期想道:「看這個門逕,一定是人家園亭。不免進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見,也只說是偶然閒步玩耍。難道我這個模樣,認作白日撞不成?」

  心裡想著,那雙腳兒早已步入第一重門了。回頭只見靠凳上有個老兒,酒氣直衝,鼾鼾的睡著。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闖將進去,又是一帶絕高的粉牆。轉入二重門內,只見綠柳參差,蒼苔密布。一條街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面就是一個魚池,方圓約有二三畝大。隔岸橫著楊柳桃花,枝枝可愛。那楊柳不黃不綠,撩著風兒搖擺﹔桃花半放半含,臨著水兒掩映。還有那一雙雙的紫燕,在簾內穿來掠去的飛舞。池邊一個小門兒進去,是一帶長廊。通是朱漆的N字欄杆。外邊通是松竹,長短大小不齊,時時有千餘枝映得簷前裡翠。走進了廊,轉進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錦香亭」三字,落著李白的款。中間掛著名人詩畫。古鼎高彝,說不盡擺設的精緻。那亭四面開窗,南面有牡丹數枝,與那海棠、玉蘭之類。後面通是杏花,東邊通是梅樹,西邊通是桂樹。此時二月天時,眾花都是蕊兒,惟有杏花開得爛慢。那梅樹上結滿豆大的梅子。有那些白頭翁、黃鶯兒飛得好看,叫得好聽。

  景期觀之不足,再到後邊。有絕大的假山,通是玲瓏怪石攢湊迭成。石縫裡有蘭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長松,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轉下山坡,有一個古洞。景期挨身走過洞去,見有高樓一座,繡幕珠簾,飛樑畫棟,極其華麗。正要定睛細看,忽然一陣香風,在耳邊吹過。那樓旁一個小角門「呀」的一聲開了。裡面嘻嘻笑笑,只聽得說:「小姐,這裡來玩耍。」景期聽了,慌忙閃在太湖石畔,芭蕉樹後,蹲著身子,偷眼細看。見有十數個丫環,擁著一位美人走將出來。那美人怎生模樣,但見:   眼橫秋水,眉掃春山。寶髻兒高綰綠雲,繡裙兒低飄翠帶。可憐楊柳腰,堪愛桃花面。儀容明豔,果然金屋蟬娟﹔舉止端莊,洵是香閨處女。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美人輕移蓮步,走到畫欄邊的一個青磁古墩兒上坐下。那些丫環們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採花朵兒插戴,有的去撲蝴蝶兒耍子,有的在荼蘼架邊摘亂了髮絲,吃驚吃嚇的雙手來按,有的被薔薇刺兒抓住了裙拖,癡頭癡腦的把身子來扯,有的衣領扣兒鬆了,仰著頭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褲帶散了,蹲著腰結了又結,有的耍鬥百草,有的去看金魚。一時觀看的不盡,只有一個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顏色略次一二分,在眾婢中昂昂如雞群之鶴。也不與她們玩耍,獨自一個在階前摘了一朵蘭花,走到那美人身邊,與她插在頭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邊。那美人無言無語,倚著欄杆看了好一會,才吐出似鶯啼,如燕語的一聲嬌語來,說道:「梅香們,隨我進去吧!」眾丫環聽得,都來隨著美人。這美人將袖兒一拂,立起身來,冉冉而行。眾婢擁著,早進了小角門兒。「呀」的一聲就閉上了。

  鍾景期看了好一會,又驚又喜,驚的是恐怕梅香們看見,喜的是遇著絕世的佳人。還疑是夢魂兒,錯走了月府天宮去。不然,人世間哪能有此女子,酥了半晌,如醉如癡,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停了一會,方才轉出太湖石來,東張西望,見已沒個人影兒,就大著膽,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處,就嗅嗅她的餘香,偎偎他的遺影。正在摸擬思量,忽見地上掉著一件東西,連忙拾起,看時,卻正異香撲鼻,光彩耀目 。

  畢竟拾的是什麼東西?那美人是誰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締鸞盟

  詩曰:
  晴日園林放好春,鵲貪歡喜也嗔人。
  柳愛風流因病睡,館娃宮裡拾香塵。
  桃花開遍蕭郎至,地上相逢一面薪。
  癡心未了鴛鴦債,宿疾多慚鸚鵡身。

  話說鍾景期闖入人家園裡,忽然撞出一個美人來,偷看一會,不亦樂乎。等美人進去了,方才走上庭階,拾得一件東西。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幅白綾帕兒。蘭麝香飄,潔白可愛。上有數行蠅頭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絕句。只見那詩道:
  簾幕低垂掩洞房,綠窗寂寞鎖流光。
  近來情緒渾蕭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題   鍾景期看了詩,慌忙將綾帕藏在袖裡,一逕尋著舊路走將出來。到頭門上,見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兒尚未曾醒。鍾景期輕輕走過,出了門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聽得後面一人叫道:「鍾相公在哪裡來?」景期回頭一看,卻見一人戴著尖頂氈帽,穿著青布直身,年紀二十多歲。看了景期,兩淚交流,納頭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來細認,原來是他是舊日的書童,名喚馮元。還是鍾秀在日,討來伏侍景期的。後來鍾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蕭條,把家人童兒盡行打發,因此馮元也打發在外。是日路上撞著,那馮元不忘舊恩,扯住了拜了兩拜。

  景期看見,也自惻然。問道:「你是馮元?一向在哪裡?」馮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發出來,吃苦萬千。如今將就度日,就在這裡賃間房子暫住」景期正要打聽園中美人的來歷,聽見馮元說住在這裡,知道他一定曉得。便滿心歡喜道:「你家就在這裡嗎?」馮元指著前面道:「走完了一帶白石牆,第三間就是。」景期道:「既是這等,我有話問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馮元道:「難得相公到小人家裡,極好的了。」說完往前先跑,站在自己門首,一手招著道:「相公這裡來!」一手在腰間亂摸。景期走到,見他摸出一把鑰匙來,把門上鎖開了,推開門讓景期進去。

  景期進得門看時,只是一間房子,前半間沿著街,兩扇弔闥吊起。擺著兩條凳子,一張桌子,照壁上掛一張大紅大綠的關公。兩邊貼一對春聯,是:「生意滔滔長,財源滾滾來」。景期看了一笑,回頭卻不見馮元,景期想道:「他往哪裡去了?」只道他走了後半間房子去,望後一看,卻見一張四腳牀,牀上攤一條青布被兒。牀前一隻竹箱,兩口行灶,擱板上著些碗盞兒。那鍋蓋上倒抹得光光淨淨。又見牆邊擺著一口割馬草的刀,柱上掛著鞭子兒。馬刷兒、馬刨兒。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間房子,為何有這些養馬的傢伙?」卻也不見馮元的影兒。

  正在疑惑,只見馮元滿頭汗的走進來,手拿著一大壺酒,後面跟著一個人,拿兩個盤子,一盤熟雞,一盤熟肉,擺在桌上。那人自去了。馮元忙掇一條凳子放下,叫聲:「相公坐了。」   景期道:「你買東西做什麼?」馮元道:「一向未見相公,沒甚孝敬。西巷口太僕寺前新開酒店裡東西甚好,小人買了兩樣來,請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鈔起來!」馮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執壺站在旁邊斟酒。原來那酒,也是店中現成燙熱的了。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問他,道:「你一向可好嗎?」馮元道:「自從在相公家出來,沒處安身,投在個和尚身邊做香火道人,做了年餘。那和尚偷婆娘敗露了,吃了官司,把個靜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裡去了。小人出來,弄了幾兩銀子做本錢,誰想吃慣了現成茶飯,做不來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去年遇著一個老人,是太僕侍裡馬夫,小人拜他做了乾爺,相幫他養馬,不想他被劣馬踢死了。小人就頂他的名缺,可憐馬瘦了要打,馬病了又要打。料草銀子,月糧工食,通被那些官兒一層一層的扣克下來,名為一兩,到手不上五錢,還要放青糟粕,喂料飲水,日日辛苦得緊。相公千萬提拔小人,仍收在身邊,感激不盡了。」景期道:「當初原是我打發你,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舊恩,我若發達了自然收你。」說完,那馮元又斟上酒來。

  景期道:「我且問你,這裡的巷叫什麼巷名?」馮元道:「這裡叫做連英兒巷,通是大人家的後門,一帶是拉腳房子,不多幾戶小人家住著,極冷靜的。西面就是太僕寺前大街,就熱鬧了。前巷是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這裡連英兒巷哩!」景期道:那邊有一個竹門裡,是什麼人家?」馮元問道:「可是方才撞著相公那邊門首嗎?」景期道:「正是。」   馮元道:「這家是葛御史的後園門。他前門也在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賃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麼名字?」馮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卻記不起,只記得他號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來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曉得他名字,叫葛太古。」馮元點頭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時忘記了。相公可是認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過他詩稿,故此知道。認是沒有認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曉得他可有幾位公子?」馮元道:「葛老爺沒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個女兒,聽見說叫做明霞小姐。」

  景期聽見「明霞」二字,暗暗點頭。又問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馮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說來竟是天上有,世間無的。就是當今皇帝寵的楊貴妃娘娘,若是走來比比,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針線、琴棋書畫、吟詩作賦,般般都會。」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嗎?」馮元道:「若說女婿,卻也難做他家的。那葛老爺因愛小姐,一定要尋個與小姐一般樣才貌雙全的人兒來作對。就是前日當朝宰相李林甫,要來替兒子求親,他也執意不允。不是說年幼,就是說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強。所以小姐如今十八歲了,還沒對頭。」景期道:「你雖然住他房子,為何曉得他家事恁般詳細?」馮元道:「有個緣故。他家園裡一個雜人也沒得進去的,只用一個老兒看守園門,這老頭兒姓毛,平日最是貪酒。小人也是喜歡吃酒的,故此與小人極相好,不是他今日請我,就是我明日請他,或者是兩人湊來,談談這些閒話。通是那毛老兒吃酒中間,向小人說的。」景期道:「你可也到他園裡玩耍嗎?」

  馮元道:「別人是不許進去的。小人因與毛老兒相好,時常進去玩耍兒。」景期道:「你到他園裡,可有時看見小姐?」馮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見?小人一日在他園裡,見一個貼身伏侍小姐的丫環,出來採花。只這個丫環,也就標緻得夠了。」

  景期道:「你如何就曉得,那丫環是小姐貼身伏侍的?」馮元道:「也是問毛老兒。他說這丫環名喚紅子,小姐第一個喜歡的。」景期聽得,心就開了,把酒只管吃。馮元一頭說,一頭斟酒,那一大壺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來,暗想這段姻緣,倒在此人身上。便道:「馮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園裡景致,要進去遊玩,只恐守園人不肯放進。既是毛老兒與你相厚,我拿些銀子與你,明日買些東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著空進園去游一遊。」馮元道:「這個使得。若說別的,那毛老兒死也不肯走開。說了吃酒,隨你上天下地,也就跟著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們過去了,竟往他園裡去。若要象意,待我灌得他爛醉,扶他睡在我家裡,憑相公頑耍一日。」景期道:「此計甚妙!」袖中摸出五錢銀子,付與馮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貲。」馮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與他,馮元方才收了,景期說聲:「生受你了!」出門竟回寓所。

  閉上房門,取出那幅綾帕來,細細吟玩。想道:「適才馮元這些話與我所見甚合,我看見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綾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詩想必是小姐題的了。她既失了綾帕,一定要差丫環出來尋覓。我方才計較已定,明日進她園中,自然有些好處。」又想道:「她若尋覓綾帕,我須將綾帕還她。才好挑逗幾句話兒。既將綾帕還她,何不將前詩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將帕兒展放桌上,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向綾上一揮,步著前韻和將出來:
  不許游蜂窺繡房。朱欄屈曲鎖春光。
  黃鶯久住不飛去,為愛嬌紅戀海棠。

            鍾景期奉和   景期寫完了詩,吟哦了一遍,自覺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過了,除了舊巾幘,換套新衣裳,袖了綾帕兒,逕到連英兒巷馮元家裡。馮元接著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廂行事。相公只看我與毛老兒走出了門,你竟到花園裡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門兒須要鎖好,鑰匙我已帶在身邊。鎖在桌上,相公拿來鎖便是。」景期道:「我曉得了,你快去。」馮元應了,就出門去。

  景期在門首望了一會兒,馮元挽著毛老兒的手,一逕去了。景期望他們出了巷,才把馮元的門鎖了,步入園來。

  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竟到錦香亭上。還未立定,只聽得亭子後邊卿卿噥噥,似有女人說話。他便退出亭外,將身子躲過,聽她們說話。卻又湊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著紅子兩個,出來尋取綾帕。只聽得紅子說道:「小姐,和你到錦香亭上尋一尋看。」明霞道:「紅子,又來癡了!昨日又不曾到錦香亭上來,如何去尋?」紅子道:「天下事體,盡有不可知,或者於無意之中倒尋著了。」小姐說:「正是。」兩個同到亭上來。明霞道:「這裡沒有,多應不見了。」紅子道:「園中又無閒雜人往來,如何便不見了?」明霞道:「眾丫環俱已尋過,都說不見。我恐她們不用心尋,故以親身同你出來,卻也無尋處,眼見得不可復得了。」紅子道:「若是真正尋不著,必是毛老兒拾去換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兒雖然貪酒,決不敢如此。況且這幅綾帕兒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尋著者,皆因我題詩在上,又落了款,但恐傳到外廂。那深閨字跡,女子名兒,倘落在輕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無形的話來。我故此著急。」紅子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說罷,明霞自坐在亭中。

  紅子就下出階前,低著頭東尋西覓。走到側邊,抬頭看見了鍾景期,嚇了一跳。便道:「你是什麼人?擅敢潛入園中窺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迴避!」景期迎著笑臉兒道:「小姐在前,理宜迴避。只是有句話要動問,小娘子可就是紅子嗎?」

  紅子道:「這話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隨小姐,半步兒不離,雖是個婢子,也從來未出戶庭,你這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勞動問?快些出去,再遲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拿住了不肯干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鬚髮惱,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來奉還府上一件東西,倒惹一場奚落,我來差矣!」說罷,向外竟走。

  紅子聽見說了奉還什麼東西這句話,便打著她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問你:你方才說要還我家什麼東西?」

  景期道:「適才你們尋的是那件,我就還你那件。」紅子就知那綾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與你說話。」景期道:「若走遲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捉住,如何得了!」

  紅子道:「方才是我不是,衝撞了相公,萬望海涵。」景期滿臉堆下笑來,唱個絕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紅子回了萬福,道:「請問相公,你說還我家東西,可是一幅白綾帕兒?」景期道:「然也。」紅子道:「你在何處拾的?」

  景期道:「昨日打從府上後園門首經過,忽然一陣旋風,綾帕兒從牆內飄將出來,被小生拾得。看見明霞小姐題詩在上,知道是府上的,因此特來奉還。」紅子道:「難得相公好意,如今綾帕在那裡?拿來還我就是。」景期道:「綾帕就在這裡。只是小生此來,欲將此綾帕親手奉還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慇懃至意,望小娘子轉達。」紅子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於母腹。聆女範於嚴閨。舉動端莊,持身謹慎。雖三尺之童,非呼喚不許擅入。相公如何說這等輕薄話兒?」景期道:「小姐名門毓秀,淑德久聞。小生怎敢唐突。待我與小娘子細細說明,方知我的心事。小生姓鍾名景期,字琴仙。我就住在長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癡心要覓個傾國傾城之貌,方遂我宜家宜室之願。因此虛度二十一歲,尚未娶妻。聞得你家小姐待字遲歸,未諧佳配。我想如今紈絝叢中,不是讀死書的腐儒,定是賣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誇口,若要覓良偶,捨我誰歸!我昨日天付奇緣,將小姐的貼身綾帕,被風攝來送到我處,豈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見,方好呈教。適才聽見小娘子說,或者無意之中,尋著了東西,小生倒是無意之中尋著姻緣了。因此大膽前來,實非造次。」

  一席話說得紅子心服,便道:「待我進去,把你的話兒傳達與小姐,見與不見,任她裁處。」便轉身到亭子上來,說道:「小姐,綾帕倒有著落了,只是有一段好笑話兒。」明霞問她,便把鍾景期與自己一來一往問答的話兒,盡行說出,一句也不遺漏。明霞聽罷,臉兒紅了一紅,眉頭皺了一皺,長吁一聲,說道:「聽這些話,倒也說得那個,只是他怎生一個人兒,你這丫環就呆呆的與他講起這等話來?」紅子道:「若說人品,真正儒雅溫存,風流俊俏。紅子說來,只怕小姐未必深信。如今現在這裡,拼得與他一見,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過小姐的冰鑒。況有帕上和的詩句,看了又知他才思了。」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與他說,先將綾帕還我,待我看那和韻的詩,果然佳妙,方請相見。」

  紅子領了小姐言語,出來對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賜和的詩,如果佳妙,方肯相見。相公可將綾帕交我。」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綾帕在此,小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見過,望小娘子即便請她出來。」就袖中取出帕來,雙手遞與紅子。紅子接了走上亭來,將帕遞與明霞。明霞也不將帕兒展開看詩,竟藏在袖中,立起身來,往內就走。說道:「紅子,你去謝那還帕的一聲,叫他快出去吧!」說完,竟進去了。紅子又不好攔住她,呆呆的看她走了進去,復身來見景期,道:「小姐叫我謝相公一聲,她自進去了。叫你快出去吧!」景期道:「怎麼哄了綾帕兒去,又不與我相見,是怎麼說?也罷,想是如此,我硬著頭皮竟闖進去,一定要見小姐一面,死也甘心。」

  紅子攔住道:「這個如何使得的!相公也不須著急,好歹在我身上。與你計較一計較,倘得良緣成就,不可相忘!」景期聽了,不覺雙膝輕輕跪下,說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後,當築壇拜謝!」紅子笑著,連忙扶起道:「相公何必這等,你且稍停一會,待我悄悄地進去,偷窺小姐看了你的詩,作何光景,便來回復你。」景期道:「小生專候好音便了。」

  不說景期在園等候,卻說紅子進去,不進房中,悄悄站在紗窗外邊。只見明霞展開綾帕,把景期和的詩再三玩味,贊道:「好詩,好詩!果然清新妙筆。我想有此才情,必非俗子。紅子之言不誣矣。」想了一會,把帕兒捲起藏好。立起身來,在簡囊內又取出一幅綾帕來,攤在桌上,磨著墨,蘸著筆,又揮了一首詩在上邊。寫完,等墨跡乾了,就叫道:「紅子哪裡?」

  紅子看得分明,聽得叫,故意不應,反退了幾步。待明霞連叫了數聲,方應道:「來了!」明霞道:「方才那還帕的人可曾去嗎?」紅子道:「想還未去。」明霞道:「他還的那帕兒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還了他,叫他快將原帕還我。」

  紅子只看是她另題的一幅帕兒,假意不知,應聲曉得,接著帕兒出來。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景期忙問。紅子將偷窺小姐的光景,所吩咐他的說話,一一說了。將帕兒遞與景期收過。景期歡喜不盡,便道:「如今計將安出?」

  紅子道:「小姐還要假意討原帕,我又只做不知。你便將計就計,回去再和一首詩在上面,那時送來,一定要親遞與小姐。待我攛掇小姐,與你相見便了。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貞潔,你須莊重,不可輕佻。就是小姐適才的光景,也不過是憐才,並非慕色。你相見時,只面訂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說合,以成一番佳話。若是錯認了別的念頭,惹小姐發起怒來,那時我做不得主,將好事反成害了。牢記,牢記!」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但是小生進來,倘然小娘子不在園中,叫又不敢叫,傳又沒人傳,如何是好?」紅子道:「這個不妨。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來可擊一聲,我在裡邊聽見,就出來便了。」景期道一聲:「領教!」別了紅子,即出園門來見馮元,馮元已在家裡。那毛老兒呼呼的睡在他家凳上。

  景期與馮元打了一個照會,竟自回寓。取出帕來看時,那帕與前的一樣,只是另換了一首詩兒。上面寫道:   瓊姿瑤質豈凡葩?不比夭桃傍水斜。   若是漁郎來問渡,休教輕折一技花。

  鍾景期看了,覺得寓意深長,比前詩更加娬媚。也就提起筆來,依她原韻又和了一首道:   碧雲縹渺護仙葩,誤入天台小徑斜。   覓得瓊漿豈無意,蘭田欲灌合歡花。   和完了詩,挨到夜來睡了。

  次日披衣起身,方開房門,只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一共有三四十人,問道:「哪一位是鍾相公?」早有主人家慌忙進來,指著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鍾老爺!」不等景期開言,紛紛的都跪將下去磕頭。拿出一張條子來,說道:「小的們是報錄的。鍾老爺高中了第五名會魁。」景期吩咐主人家忙備酒飯,款待報人。寫了花紅賞賜,那些人一個個謝了,將雙紅報單貼在寓所。一面又著人到鄉間墳堂屋裡,貼報單去了。景期去參拜了座師、房師,回寓接見了些賀客,忙了一日。

  次早,就入朝廷試。對了一道策,做了四首應制律詩,交卷出朝回寓。時方響午,吃了些點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該去的,卻因報中了,便忙了一日。明日只恐又有人纏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蒼頭出來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個所在,去了就來。」蒼頭道:「大爺如今中了進士,也該尋個馬兒騎了。待蒼頭跟了出去,才象體面。」景期道:「我去訪個故人,不用隨著人去。你休管我。」蒼頭道:「別人家新中了進士,作成家人跟了轎馬,穿了好衣帽,滿街搖擺興頭。偏有我家不要冠冕的。」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綾帕,又到連英兒巷中。只見馮元提著酒壺兒,走到面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園裡去嗎?那毛老兒我已叫到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與他吃哩!」景期道:「今日你須多與他吃一回,我好盡情頑耍。」馮元應著了。景期走進園門,直到錦香亭上,四顧無人,見那廂一個朱紅架子上,高高掛著石盤。景期將錘兒輕輕敲了一下,果然聲音清亮,不比凡樂。

  話休絮繁,卻說那日紅子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與小姐議論道:「那鍾秀才一定要與小姐相見,不過要面訂鸞鳳之約,並無別意。照紅子看來,那生恰好與小姐作一對佳偶,不要錯過良緣。料想紅子眼裡看得過的,決不誤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來時,小姐休吝一見。」小姐微笑不答。

  次日,紅子靜靜聽那磬聲,不見動靜。又過一日,直到傍晚,忽聽盤聲響,知是景期來了。連忙抽身出去,見了景期,道:「為何昨日不來?」景期道:「不瞞小娘子說,小生因僥倖中了,昨日被報喜的纏了一日。今朝入朝殿試過了,才得偷閒到此。」紅子聽說他中了,喜出望外,叫聲:「恭喜!」轉身進內,走到明霞房裡,道:「小姐,前日進來還帕的鍾秀才,已中了進士。紅子特來向小姐報喜。」明霞啐了一聲,道:「癡丫頭,他中了與我什麼相干?卻來報喜。」紅子笑道:「小姐休說這話。今朝我見錦香亭上玉蘭盛來,小姐同去看看。」

  明霞道:「使得的。」便起身與紅子走將出來。步入錦香亭,只見一個俊雅書生站在那邊,急急躲避不及,便道:「紅子,那邊有人,我們快些進去!」紅子道:「小姐休驚,那生就是送還綾帕的人。」小姐未及開言,那鍾景期此時魂飛魄蕩,大著膽走上前來,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鍾景期拜揖。」明霞進退不得,紅了臉,只得還了一禮。嬌羞滿面,背著身兒立定。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無緣得見。前日所拾綾帕,因見佳作,小生不恥效顰,續和一首。謹呈在此。」

  說罷,將綾帕遞去。紅子接來送與小姐,小姐展開看了和詩,暗暗稱贊,將綾帕袖了。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進退的話兒要說。我想小姐遲歸,小生覓配,恰好小姐的綾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緣,洵非人力。倘蒙不棄,願托絲蘿。伏祈小姐面允。」明霞聽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無言見答,莫非嫌小生寒酸側陋,不堪附喬嗎?」

  明霞低低道:「說哪裡話!盛蒙雅意,豈敢吝諾!君當速遣冰人便了。」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謝小姐!」只這個揖還未作完,忽聽得外面廊下一聲吆喝,許多人雜沓走將進來。嚇得小姐翠裙亂折,蓮步忙移,急奔進去。紅子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爺進園來了!你可到假山背後躲一會兒,看光景溜出去吧。」說完,也亂奔進去。丟下鍾景期一個,急得冷汗直流,心頭小鹿兒不住亂撞。慌忙躲在假山背後。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

  畢竟進來的是什麼人?鍾景期如何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瓊林宴遍覓狀元郎

  詩曰:
  紅杏蕭牆翠柳遮,重門深鎖屬誰家。
  日長亭館人初散,風細鞦韆影半斜。
  滿地綠蔭飛燕子,一簾清雪卷楊花。
  玉樓有客方中酒,笑撥沈煙索煮茶。

  話說鍾景期與明霞小姐正在說得情濃,忽聽得外面許多人走進來,嚇得明霞、紅子二人往內飛奔不及。原來那進來的人,卻正是葛御史,同了李供奉、杜拾遺二人,往郊外遊春回來,打從連英兒巷口走過。葛御史就邀他們到自己園中頑耍飲酒,因此不由前門,竟從後門裡進來。一直到錦香亭上吩咐安排,不在話下。

  只可憐那鍾景期急得就似熱石頭上螞蟻一般,東走又不是,西走又不是。在假山背後捱了半日,思量那些從人們都在園門上,如何出去得?屁也不敢放一聲,心裡不住突突的跳。看看到紅日西沉,東方月上,那亭子上正吃得高興,不想起身,景期越發急了,想了一會,抬頭一看,見那邊粉牆一座,牆外有一枝柳樹,牆內也有一枝柳樹。心下想道:「此牆內外俱靠著大樹,盡可扳住柳條跳將過去。想牆外必有出路了。」慌忙撩起衣袂,爬上柳樹,跳在牆上。又從牆外樹上溜將下去。喘息定了,正待尋條走路,舉目四顧,誰想又是一所園亭,比葛家園中更加深邃華麗。但見:   巍巍畫棟,曲曲雕攔,堆砌參差,盡是瑤葩琪草﹔繞廊來往,無非異獸珍禽,珠簾捲處,只聞得一陣氤氤氳氳的蘭麝香:翠幌掀時,只見有一圓明明晃晃的菱花鏡。樓台倒影入池塘,花柳依人窺瑣闌。恍如誤入桃源,疑似潛投月府。

  景期正在驚疑,背後忽轉出四個青衣侍婢來,一把拉住道:「在這裡了,你是什麼人,敢入園中,夫人在弄月樓上親自看見,著我們來拿你。」景期聽了,只叫得一聲苦,想道:「這回弄決撤了!」只向四個婢子問道:「你家是何等人家?」內一個道:「你眼珠子也不帶的,我這裡是皇姨虢國夫人府中。你敢亂闖嗎!」景期呆了,只得跟她們走去。

  看官,你道那虢國夫人是何等人?原來是楊貴妃的親姊。她姊妹共有四人,因明皇寵了貴妃,連那三位姨娘也不時召入宮中臨幸。封大姨為秦國夫人、二姨為韓國夫人、三姨為虢國夫人。也不要嫁人,竟治第京師,一時寵冠百僚,權傾朝野。三姨之中,惟虢國夫人更加秀媚。有唐人絕句為證: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官門。
  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原來那虢國夫人平日不耐冷靜,不肯單守著一個妹夫。時常要尋幾個俊俏後生,藏在府中作樂。這日正好在弄月樓上望見個書生,在園中東張西望。這是上門的生意,如何放得他過,因此叫青衣去拿他進來。景期被四個侍女挾著上樓,那樓中已點上燈火。見那金爐內焚著龍涎寶香,玉瓶中供著幾件珊瑚。繡茵錦褥,象骨鸞箋,水晶簾,琉璃障,映得滿樓明瑩。中間一把沉香椅上,端坐著夫人。   景期見了,只得跪下。夫人道:「你是什麼人?敢入我府中窺探,快說姓甚名誰?作何勾當?」景期想來,不知是禍是福,不好說出真名字來,只將姓兒拆開了胡應道:「小生姓金名重,忝列泮宮,因尋春沉醉,誤入潭府,望夫人恕罪!」虢國夫人見他舉止風流,已是十分憐愛,又聽得他言語不俗,眼中如何不放出火來!便朱唇微綻,色眼雙睜,伸出一雙雪白的手兒扶他起來,道:「既是書生,請起作揖。」景期此時一大驚嚇變成歡喜,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夫人便叫看坐。景期道:「小生得蒙夫人海涵,已出萬幸,理宜侍立,何敢僭越!」夫人道:「君家氣字不凡,今日有緣相遇,何必過謙!」景期又告坐了,方才坐下。

  侍兒點上茶來,銀碗金匙,香茗異果。一面吃茶,一面夫人吩咐擺宴,侍女應了一聲,一霎時就擺列席前。簾外咿咿啞啞的奏起一番細樂。夫人立起身來,請景期就席。景期要讓夫人主坐,自己旁坐。夫人笑著,再三不肯。景期又推讓了一回,方才對面坐了。侍女們輪流把盞,那吃的肴撰通是些鯉唇熊掌,象白駝峰。用的器皿通是些玉碗金甌,珀盞象箸。奏一通樂,飲一通酒。夫人在席間用些勾引的話兒撩撥景期。景期也用些知趣的話兒酬答夫人。一過一杯,各行一個小令,直飲到更餘撤宴。

  虢國夫人酒性勃發,春心蕩漾。立起身向景期微微笑道:「今夕與卿此會,洵非偶然。如此良宵,豈敢虛度乎!」景期道:「盛蒙雅愛,只恐蒲姿柳質,難陪玉葉金枝。」夫人又笑道:「何必如此過謙!」景期此時也是心癢魂飛,見夫人如此俯就,豈有不仰扳之理。便走近身來,摟住夫人親嘴。夫人也不避侍兒的眼,也不推辭。兩個互相遞過尖尖嫩嫩的舌頭,大家吮咂了一回,才攜手雙雙擁入羅幃,解衣寬帶,鳳倒鸞顛。

  咦!我做小說的寫到此際,也不覺魂飛魄蕩,不怪看官垂涎欲滴。待在下再做一隻《黃鶯兒》來,摹擬他一番,等看官們一發替他歡喜一歡喜。
  錦帳暖溶溶,髻斜倚,雲鬢鬆。枕邊溜下金釵鳳。陽台夢中,襄王興濃正歡娛,生怕晨鐘動。眼蒙蒙,吁吁微喘,香汗透酥胸。
  兩人雲雨已罷,交頸而睡。
  次早起來,虢國夫人竟不肯放他出去。留在府中飲酒取樂,同行同坐,同起同臥。一連住了十餘日。

  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國夫人清早梳妝進宮朝賀。是日去了一日,直至傍晚方回。景期接著,道:「夫人為何去了一日?」   夫人道:「今日聖上因我連日不進朝,故此留宴宮中,耽擱了一日,冷落了愛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樁絕奇的新聞,我說與你聽,笑也不笑!」景期道:「請問夫人,有甚奇聞?」夫人道:「今日午門放榜賜宴瓊林,諸進士俱齊,單單不見了一個狀元。閣下著有司四散尋覓,並無蹤跡。我方才出宮時,見聖上又差了司禮監公公高力士親自出來尋了。你道奇也不奇?」景期道:「今科狀元還是誰人?」夫人道:「狀元是鍾景期,係武陵人,入籍長安的。」

  這句話,景期不聽便罷,聽了不覺遍體酥麻,手足俱軟。吃了一杯熱茶,漸漸有一股熱氣從丹田下一步步透將起來,直繞過泥丸宮,方始甦醒。連忙跪下,說道:「夫人救我則個!」

  夫人扶起道:「愛卿為何如此?」景期道:「不瞞夫人說,前日闖入夫人園內恐夫人見罪,因此不敢說出真名字來,將鍾字拆開,假說姓金名重。其實卑人就是鍾景期。」夫人道:「若如此說,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賀!」景期道:「如今聖上差了高公公出來尋訪,這件事弄大了。倘然聖上根究起來,如何是好?」

  夫人心內想一想道:「不妨,我與你安排便了。如今聖上頗信神仙道術。你可托言偶遇異人攜至終南訪道,所以來遲。你今出去,一逕直步到瓊林赴宴。我一面差人打關節與高力士,並吾兄楊國忠、吾妹楊貴妃處。得此三人在聖上面前周旋,就可無虞了。你放心出去。」景期撲地拜將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義海,叫卑人粉骨難報矣。」夫人也回了一禮道:「與卿正在歡娛,忽然分袂,本宜排宴敘別,只是瓊林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們,取酒過來,待我立奉一杯罷!」

  侍女們忙將金杯斟上一杯酒來。夫人取酒在手,那淚珠兒撲撲的掉將下來,道:「愛卿滿飲此杯,你雖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奴家恩愛也!」鍾景期也不勝哽咽,拭著淚兒道:「蒙夫人厚恩,怎敢相忘!卑人面聖過了,即當踵門叩謁,再圖佳會便了。」

  說罷,接過酒來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兩雙淚眼兒互相覷定,兩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強分開,各道珍重而別。   夫人差兩個伶俐侍女,領景期打從小門裡出去。那小門兒是虢國夫人私門,慣與相知後生們出入的所在。景期出得這門,踉踉蹌蹌走上街來。行不多幾步,只見街坊上的人,三三兩兩,東一堆,西一擁的在那邊傳說新聞。有的說什麼一個狀元竟沒處尋,莫非死在哪裡了?有人說:「就在路上倒屍,也須有個著落,難道總沒個影兒?」又有的道:「尋了一日,這時該尋著了。」又有人道:「哪裡有尋著,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禮監高公公出來查了。」又有人道:「好笑裡邊那主議的楊太師著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將軍陳元禮處,叫他親自帶了軍士捕快人等,領了鍾家看下處的老蒼頭,在城內城外那些庵院寺觀、妓女人家、酒肆茶坊裡各處稽查,好象收捕強盜一般。」有的取笑說道:「偌大個狀元,難道被騙孩子的騙了去不成!」有的問道:「他的家在何處?如何不到他家裡去問?」又有人說:「他家就在鄉間,離城三十里。一日的流星馬兒,邊報一般的在他家來往打探哩!」有人說:「莫非被人謀害了?」又有老人家說道:「那鍾狀元的父親,我曾認得,他做官極好。就是鍾狀元,也聞得說在家閉戶讀書,如何有仇家謀害?」那些人我猜你猜,紛紛議論不一。

  景期聽了,一頭走,只管暗笑。又走過一條街,見有三四個公差,手拿朱票,滿身大汗的亂跑。一個口裡說道:「你說有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瓊林宴,是日裡吃的。今年不見了狀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爺立刻要通宵厚蠟的大燭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鋪家明日到大盈庫領價。你道這個差難也不難!急也不急!」那一個就道:「你的還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狀元遊街是日裡游的。如今狀元不知何處去了,天色已晚,儀仗官差了朱票,要著燈鋪借用綠紗燈三百對,待狀元遊街應用哩!」又見幾個官妓家的龜子,買了些糕餅兒拿在手裡,互相說道:「瓊林宴上官奴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狀元還不到。家的幾個姐姐餓得死去活來,買這些粉麵食物與她們充充饑,好再伺候。」

  景期一一聽見,心中暗道:「慚愧!因我一人累卻許多人,如何是好?」低著頭又走。只見一對朱紅御棍,四五對軍牢擺導,引著一匹高大駿馬,馬上騎著個內官。後邊隨著許多大小太監,喝導而來。景期此時身子如在雲霧中,哪裡曉得什麼迴避,竟嚮導子裡直闖。一個軍牢就當胸扯住,道:「好大膽的狗頭,敢闖俺爺的導子嗎!」又一個軍牢提起紅棍兒劈頭就打。

  景期慌了,叫道:「呵呀!不要打!」只聽那壁廂巷裡,也叫道:「呵呀!不要打!」好象深山叫人,空答應一般。這是什麼緣故?原來是陳元禮帶著軍士們領鍾家的蒼頭,四處覓訪不見,正從小巷裡穿將出來。蒼頭在前望見那闖道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來。卻見那軍牢要打,便忙叫道:「呵呀!不要打!」所以與景期那一聲,不約而同的相應。

  蒼頭見了景期,便亂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狀元老爺在此了!」那些人聽見,一齊來團團圍住,嚇得那扯胸的連忙放手,執棍的跪下磕頭。那內官也跳下馬來。這邊陳元禮也下馬趨來,齊向景期施禮,說道:「不知是殿元公台駕,都各有罪了。」景期欠身道:「不敢。請問二位尊姓?」陳元禮道:「此位就是司禮監高公公,是奉聖旨尋狀元的。」高力士道:「此位就是羽林陳將軍。也是尋覓狀元的。且喜如今尋著了,但不知殿元公今日卻在何處,遍訪不見?乞道其詳。」

  景期就依著虢國夫人教的鬼話兒答道:「前日遇一個方外異人,邀到終南山訪道。行至中途,他又道我塵緣未斷,洪福方殷,令我轉來。方才進城,忽聞聖恩擢取,慌忙匍匐而來。不期公公與將軍如此勞神,學生實負罪深重,還祈公公在聖上面前方便。」高力士道:「這個何須說得,快牽馬來與狀元騎了,咱們兩個送至瓊林宴上,然後復旨便了。」說罷,左右就牽過馬來,原來高力士與陳元禮俱備有空馬隨著,原是防尋著了狀元就要騎的。故此說得一聲,馬就牽到了。三人齊上了馬,眾軍吆喝而行。

  來到瓊林宴上,只見點起滿堂燈燭,照耀如同白日。眾人聽見狀元到了,一聲吹打,兩邊官妓各役,一字兒跪著。陪宴官與諸進士都降階迎接上堂。早有伺候官捧著紗帽紅袍,皂靴銀帶,與景期穿戴。望闕謝恩過了,然後與各官見禮。高力士與陳元禮自別了景期與諸進士,同去復旨。這裡宴上奏樂定席,景期巍然上坐。見官妓二人,拿著兩朵金花,走到面前叩了一頭,起來將花與景期戴了,以下一齊簪花已畢,眾官把盞。說不盡瓊林宴上的豪華氣概。但見:

  香煙裊翠,燭影搖紅。香煙裊翠,籠罩著錦帳重重﹔燭影搖紅,照耀的宮花簇簇。紫檀几上,列著海錯山珍﹔白玉杯中,泛著醒醍醐酃酃。戲傀儡、跳魁星、舞獅蠻、耍鮑老,來來往往,幾番上下趨蹌﹔撥琵琶、吹笙管、撾花鼓、擊金鐃,細細粗粗,一派聲音嘹亮。掌禮是鴻臚鳴贊,監廚有老祿專司。堂上迴旋,無非是蛾眉螓首,妙舞清歌,妖妖嬈嬈的教坊妓女﹔階前伺候,盡是些虎體猿腰,揚威耀武,凶凶狠狠的禁衛官軍。

  正是錦衣照著君恩重,瓊宴新開御饌鮮。   少頃散席,各官上馬歸去。惟有狀元、榜眼、探花三個,欽賜遊街。景期坐在紫金鞍上,三把傘下。馬前一對金瓜,前面通是彩旗,與那絳紗燈。一隊一隊的間著走,粗樂在前,細樂在後,鬧嚷嚷打從御街游過。那看的人山人海,都道好個新奇狀元,我們京中人出娘肚皮從沒有吃過夜飯,方才看迎狀元的。那景期游過幾條花街柳巷,就吩咐回寓。眾役各散。

  次日五更,景陽鐘動,起身入朝。在朝房中與李林甫、楊國忠、賀知章等一班兒相見了。待殿上靜鐘三下,明皇升殿,景期隨著眾官排班行禮,山呼謝恩。殿上傳下旨意,宣新狀元鍾景期上殿。鴻臚引鍾景期出班升階,昭儀捲簾,鍾景期上殿俯伏在地,戰戰兢兢,奏道:「微臣鍾景期見駕,願吾皇萬歲!」
  明皇開言道:「昨日高力士復旨,言卿訪道終南,以致久虛瓊宴。幸卿無恙,深慰朕心。」景期叩頭道:「臣該萬死!」明皇道:「卿有何罪?昨宵朕幸花萼樓飲宴,望見御街燈火輝煌。問知乃是卿等遊街。朕想若非卿一日盤桓,安能有此勝景!朕今除卿為翰林丞旨,卿其供職無怠!」景期叩頭謝恩下殿,明皇退朝不題。

  看官,聽說:「想你我百姓人家裡酒席,邀客人不來,心裡也要焦躁,那裡有個皇恩賜宴的大典,等閒一個新進的小臣,敢丟著一日,累眾官尋來尋去,直到晚間方來赴宴,豈不是犯了違旨的律?此時面君,沒一個不替他擔憂。誰想皇上不惟不加罪遣,反賜褒獎。這是什麼緣故?原來是虢國夫人怕根究隱匿狀元的情弊,未免涉及自己,故連夜著人叮囑了楊貴妃、高力士、楊國忠等,內外維持。哄得明皇免問,因此景期面君這般太平。有兩句俗語道得好:   囊中有錢方沽酒,朝裡無人莫做官。

  景期出了朝門,便吩咐長班備下該用的稟揭名帖,去各處拜客。先拜了楊李二太師,並幾個顯耀的大臣,然後到錦里坊來拜虢國夫人與葛御史。到虢國夫人門首下馬,門上人接了揭回道:「夫人不在府中,今早晨聖上宣召入宮未回,留下揭兒罷。」鍾景期道:「相煩多多拜上,說另日還要面謁。」門上人道聲曉得,景期上馬,就吩咐到葛御史家去。從人們應了,排導前行。

  景期暗想道:「論起葛御史來,我也不須今日去拜他。只為明霞小姐的緣故,所以要早致慇懃。後日可央媒說合,我今日相見時,須先把些話兒打動他一番。」心裡想著,那從人們到馬前稟道:「已到葛御史門首了。」景期下得馬來,抬頭一看,但見獅子苔封,獸環塵閉,只聞鳥雀聲喧,惟有蜘蛛成網,靜悄悄絕無一人。一把大鎖鎖在門上,兩張封條一橫一豎的貼著。那從人們去尋個接帖的也沒有。景期看這光景,一時委決不下。   畢竟葛御史門首為何這般冷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金馬門群嘩節度使

  詩曰:
  劈破虛空消恨魂,吸乾滄海洗囂塵。
  近來宇宙難容物,何處能留傲俗人。

  話說鍾景期去拜葛御史,見重門封鎖,絕無一人,不知何故。看官們看到此處,不要因摸不著頭腦心焦起來。只為做小說的沒有第二枝筆,所以一時說寫不及。如今待在下暫將鍾景期放過一邊,把那葛御史的話,細細說與看官們靜聽。

  那葛御史名太古,字天民。本貫長安人氏。乃科甲出身,官至御史大夫。年過半百,尚無子嗣。夫人已亡。止有一女,名喚明霞。葛太古素性耿介,落落寡合。那富貴利達不在心上,惟有詩酒二字擺脫不下,日與學士賀知章、供奉李太白、拾遺杜子美等一班酒仙詩伯,結社飲酒。自那日遊春回來,拉李、杜二人到園中,太古將景期、明霞二人衝散之後,明日又在賀知章家賞花。通是當時的文人墨士。葛太古與李、杜二人到得賀家,已是名賢畢集了。一時彈琴的彈琴,下棋的下棋,看畫的看畫,投壺的投壺,臨帖的臨帖,做詩的做詩。正是:   賓主盡一時名勝,笑談極千古風流。

  眾人頑耍了一回,就入席飲酒,對著庭中花卉,說的說,笑的笑,歡呼痛飲,都吃得大醉。傍晚而散,別了賀知章,上馬各回,只有葛太古與李太白是同路。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小弟今吃得高興,又大醉了,與兄總是同路。我和你不須騎馬,挽手回去吧。」太古道:「甚妙!」就吩咐從人牽著馬隨在後邊。眾人在街上大踱。看看走到金馬門來,只見一騎馬上坐著一個紫袍烏帽、玉腋金冠的胖大官兒。前二個軍牢引導,從金馬門內出來。

  李太白朦朧著一雙醉眼,問著從人道:「那騎馬來的是什麼人,這般大模大樣?」從人見了,稟道:「是節度使安老爺。」   李大白聽了,就嚷起來,道:「是安祿山這廝嗎?罷了,天翻地復了!這金馬門是俺們翰院名流出入的所在,豈容那大武夫在這裡馳騁!」葛太古掩他的口不住。那安祿山早已聽見,他便眼快,認得是李太白與葛太古二人。就跳下馬來,向前道:「罷了,學士公今日又醉矣!」葛太古勉強欠身道:「李兄果然又醉了,酒話不必記懷。」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葛兄和那武夫則甚!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謫人世,豈肯與那潑賤的野奴才施禮!」

  安祿山聽見,氣得太陽裡火星直爆。也嚷道:「李太白,如何這等欺人太過!我也曾與朝廷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今蒙宣召入朝,拜貴妃娘娘為母。朝臣誰不欽敬!你敢如此小覷我嗎?」李太白道:「呸!一發放屁!一發放屁!難道一個朝中母後﹔認你這個臭草包為子?葛兄,你看他大肚子裡包著酒,袋著飯,盛著糞,惹起我老爺的性子,將著鋒利劍剖開你這肚子來,只怕那些臭氣要衝死人了!怎及我們胸藏錦繡,腹滿文章。你那武夫還不迴避嗎!」

  那安祿山大怒,道:「我方才又不曾衝撞你,怎生這般無禮!你道是我武夫不中用的﹔我道你們這些文官,做幾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詩,送與我糊窗也不要。我想我們在外邊血戰勤勞,你們在裡邊太平安享,終日吃酒做詩,把朝廷的事一毫不理,如今通是你們文官弄壞了。還在我面前說三道四!」只這句話,惹出一個助紂為虐的葛太古出來。始初原在裡邊解紛,聽了安祿山這句犯眾的話,也就幫著變臉道:「你如何說朝廷的事通是我們文官壞的?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面克短軍糧,侵銷廩餼,劫良民如饑鷹攫食,逢勁敵如老鼠見貓。若沒有我們通今博古的君子撥通指示,你那些走狗,仗著匹夫之勇,只好去染刀頭。」

  李太白拍手大笑道:「葛兄說得好!說得好!我們不要理他,竟回去吧!」又對從人們道:「你們也罵那奴才幾句!罵得響,回去賞你們酒吃﹔罵得不響,回去每人打三十板。」那些從人怕李太白回去撒酒瘋,真正要打,只得也一齊罵將起來,千匹夫、萬草包的一頭走一頭罵,跟著葛李二人去了,氣得安祿山死去活來,叫軍士扶上了馬,吩咐不要回府,竟到太師李林甫府中來。

  門上人通報了,請祿山進去。一聲雲板,李林甫出來,與祿山相見。林甫道:「節度公為何滿面慍色?此來必有緣故。」   祿山尚自氣喘喘的,半晌做都不得。直待吃了一道茶,方才開言,道:「驚動老太師多多有罪。祿山因適才受了兩個酒鬼的惡氣,特來告訴。」林甫道:「什麼人敢衝撞節度公?」祿山道:「今日聖上在興慶宮與貴妃娘娘飲宴,祿山進去,蒙聖上賜酒三觴,從金馬門出來,遇見了李太白、葛太古二人,吃得大醉,開口就罵。」遂將適才言語,一一告訴出來。

  林甫聽了,道:「天下有這等狂放之徒!如今節度公又要怎麼?」祿山道:「不過要求太師,與祿山出這一口氣。」林甫沉吟一會:「想葛太古曾拒絕我親事,正在算計他,不想他自己尋了這個對頭來,正中機會矣。」笑一笑道:「節度公,我想葛太古這廝,擺佈他甚是容易。只是李白這酒鬼倒難動搖他。」祿山問道:「為何難動搖呢?」林甫道:「他恃著幾句歪詩兒,聖上偏喜歡他。舊年春間,聖上在沈香亭賞牡丹,叫李白做了什麼《清平調》,大加歎賞,賜了一隻金斗。他就在御前連飲了三斗,醉倒在地,自稱臣是酒中之仙。喝叫高力士公公脫靴。是日醉了,聖上命宮人念奴扶出宮去,著內侍持金蓮寶炬送他回院。這等寵他,我和你一霎時如何就動彈得?」

  祿山道:「聖上卻怎生如此縱容他?」林甫笑道:「節度公的洗兒錢尚然縱容了,何況這個酒鬼!」祿山也笑了一聲,道:「如今先擺佈那葛太古,太師如何計較?」林甫道:「這有何難!你修成一本,劾奏葛太古誹謗朝政,謾罵親臣,激起聖怒。我便從中攛掇。那兒看他躲到哪裡去?待除了葛太古,再慢慢尋那李太白的釁端便了。」祿山道:「承太師指教!只是那樁事不可遲延。明日朝房早會。」說完,兩個作別。

  明早,各自入朝。祿山將參劾葛太古的本章呈進,明皇批下內閣議奏。李林甫同著眾官在政事堂會議,林甫要將葛太古謫貶邊衛。又有幾個忠正的官兒,再三爭辯。議將葛太古降三級調外任用,謫授范陽郡僉判。議定復行奏聞,聖上允議。

  旨意下了,早有報房人報入葛太古衙內。葛太古看了聖旨,忙進內向明霞小姐說知,道:「我兒,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馬門經過,乘醉罵了安祿山,那廝奏聞聖上,將我謫貶范陽僉判。我平日官位最看得恬淡,那窮通得失倒也不在心上。只是我兒柔姿弱質,若帶你赴任,恐不耐跋涉之勞﹔若丟你在家,又恐被仇家暗算。去就難決,如何是好?」明霞聽說,眼含著淚道:「爹爹倉卒遭譴,孩兒自當生死不離,況孩兒年幼,又無母親在堂,家中又無別個親人照管。爹爹不要三心兩意,孩兒死也要隨著父親前去的。」太古道:「既是如此,也不要胡思亂想,吩咐家人侍女們一齊收拾,伏侍你隨我去便了。」裡邊說話,外邊早有家人進來傳說:「大司馬差著官兒,齎了牌票,來催老爺起身,要討過關結狀哩!」太古道:「你去回復他,說我明早就起行,不須催促。」家人應了出去。又有人進來道:「安祿山差許多軍士在門首亂罵,我們向前與他講,倒被他打哩!」太古道:「這個小人,不要睬他便了。」

  差人一面去催車輛、人夫、牲口,一面在家忙忙收拾了一日一夜。次早拜辭了家廟,吩咐家人侍女都隨往任所,一來路上好照管伏侍,二來省得留在家中,恐又惹出是非。只留一個精細的家人並毛老兒在家看守。將前門封鎖了,只許看家的在後門出入。自己拂衣上馬,小姐登輿,隨從男女,各自紛紛上了車輛牲口。將行裝拴束停當,行出都門。

  只見賀知章、杜子美與那起禍的李太白,並一班平日相好的官員,都在十里長亭餞別。太古叫車輛先行,自己下馬,與眾相見。各官奉上酒來,太古一一飲了。又贈了許多餞別的詩章,各各灑淚上馬而別。

  太古趕上了小姐一行人,一程程走去,饑食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范陽那僉判衙門上任。   畢竟葛小姐與鍾景期後來如何相逢?待下回慢慢說來,便知分曉。

第五回 忤當朝謫官赴蜀

  詩曰:
  志氣軒昂未肯休,英雄兩眼淚橫流。
  秦庭有劍誅高鹿,漢室無人問丙牛。
  野鳥空啼千古恨,長安不盡百年愁。
  西風動處多零落,一任魂飛到故丘。

  前面已將葛太古謫貶的緣由盡行說過,此回轉接入鍾景期的話來。卻說鍾景期一團高興,慇懃來拜葛御史,忽見重門閉鎖,並無人影。景期□突,便叫一個長班,到蓮英兒巷裡喚馮元到寓所來問他。長班應著去了。自己怏怏的上馬而回。看官聽說:大凡升降官員,長安城中自然傳說。怎麼葛太古這些事體,鍾景期全然不知呢?原來葛太古醉罵權臣,遭冤被遣這幾日,正值鍾景期被虢國夫人留在家裡,所以一毫也不曉得。

  是日回寓,著了冠帶。坐定不多時,長班已喚馮元進來。馮元見了,磕了四個頭,道:「小人聞得老爺中了,就要來伏侍的。只因這幾日為迎進士的馬匹,通是太僕寺承辦的,故此小的不得工夫,直到今日才閒。小的已具了手本,辭了本官,正要來謁見老爺。不想老爺差人來喚小人,小人要一定跟隨老爺了,望老爺收用。」景期道:「你是我的舊人,自然收的。」

  吩咐長班:「將我一個名帖去致意太僕寺,叫將馬夫馮元名字除去。」長班應了。馮元又跪下謝了一聲。景期道:「起來,我有要緊的話問你。那葛太古家為著何事,將大門封鎖?你必定知道的,與我細細說來。」馮元道:「不要說起,一樁天大的風波!葛老爺的性命險些兒不保。」景期忙問,馮元便將那金馬門前罵了安祿山,被他陷害,謫貶范陽的事情,細細說來。

  景期聽了,慌忙又問道:「如今他家的小姐在哪裡?」馮元道:「他家小姐也隨他去了。」景期暗暗叫苦,打發馮元出來。那馮元做了新狀元的大叔,十分快活,叫人到家裡搬了行李,自己又買了一件皂絹直身,大頂擺帽,在外搖擺。只苦得景期一天好事忽成畫餅,獨自坐在房中長歎。想道:「我若早中了半個月的狀元,這段婚姻已成就了。」又想道:「他若遲犯半個月,此事或者我去央虢國夫人,替他挽回一番。」又想道:「自己去了,留得小姐在家中,也好再圖一面。」又想道:「就是小姐在此,我如今礙著官,真倒不象前日的胡行亂闖。」

  左思右想,思量到帕詩酬和,婢女傳情,私會花前,稍伸鸞約這一種情景,不覺撲籟籟的墜下淚來。少頃,外面送晚飯進來。景期道:「我心緒不佳,不要吃飯。須多拿些酒來與我解悶。不要你在此斟酒,你自出去。」伺候人應著出去了。

  景期自酌自飲,一杯不下,又是淒涼一回,憤恨一回。外面送進四五壺酒,通吃在肚子裡,便叫收去碗盞,在房裡又坐了一回。思量道:「這事通是李林甫、安祿山二人弄壞的。我在窗下時節,聞得此輩弄權誤國,屠戮忠良,就有一番憤恨不平。今日僥倖成名,正欲掃除君側奸邪,不想那二人壞我的好事,如何放得他過!不免轟轟烈烈,參他一場,也不枉大丈夫在世。」一時乘了酒興,將一段兒女柔情變作一派英雄豪氣。就焚起一炬好香,穿了公服,擺開文房四寶,端端坐了,寫起本來,本上道:

  翰林丞旨臣鍾景期,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奏為奸相竊操國柄,外藩贖亂朝綱,伏瀝愚憂,仰祈聖鑒事:臣聞萬乘之尊,威權不移於群小﹔九重之遂,聰明不蔽於簽任。故欲治天下,必先擇人。欲擇人才,必先正心。欲正其心,必先清君側。此微臣才伏草茅之時,固夙夜不忘,思得陳一時之愚,以報皇恩於萬一也。今陛下不棄鄙陋,側臣請阮,目擊權臣僭竊,不敢不以窺管之見,謬為越禮之談。竊見首相李林甫、節度安祿山,中外交通,上下側目,舌搖簧鼓,指人主若耍孩﹔屠戮劍鋒,毀官民如草芥。官爵之升遷,視金錢之多寡﹔刑獄之出入,觀賄賂之有無。腹心暗結於掖庭,爪牙密飾於朝左。陷盡忠良,固彼黨羽。種種兇惡,擢髮難書。臣固知投鼠忌器,不敢以怒螳當車。第恐政事日非,奸謀愈熾,將來有不可知者。故不避斧鉞之誅,以請雷霆之擊也。如果臣言不謬,伏祈陛下旨下廷尉,明正其罪﹔或風邈荒,或質斧鉞,舉朝幸甚!天下幸甚!臣不勝激切屏營之至,謹奏。

  景期寫完了本,不脫公服,就隱几以待旦。到得五鼓設朝,那早朝的常套不必細述。景期將本章呈進,朝罷,各官俱散。只有李林甫、楊國忠二人,留在閣中辦事。少頃,司禮監裝出許多本章來,與李、楊二太師票據。二人接了,將各官的本逐一看過,也有為軍需缺乏事,也有為急選官員事,也有為地方災異事,也有為將眾貪酷事,也有為請決大獄中,也有為邊將缺員事,也有為漕運愆期事,李、楊二人一一議論過去。及看到鍾景期一本,二人通呆了。將全本細細看完,李林甫拍案大怒,道:「這畜牲敢在虎頭上做窠嗎!也罷,憑著我李林甫,一定要你這廝驢頭下來,教他也曉得我弄權宰相的手段!」

  楊國忠見了這本,心裡想一想,一來妹子虢國夫人曾將鍾景期慇懃托付,教他好生照顧﹔二來自己平日因李林甫百事總攬,不看國忠在眼裡,所以也有些恨他。如今見他發怒,就解勸道:「李老先生且息怒,我想這輕狂後生,摭拾浮言,不過是沽名釣譽,否則必為人指使。若殺了他,惡名歸於太師,美名歸於鍾景期了,以我愚見,不若置之不問,反見得李老先生汪洋大度。」李林甫道:「楊老先生,你平日間也是怪別人說長道短的。今日見他本上胡說我不是,你所以說出這等不擔斤兩的話兒,我只怕唇亡齒寒。他既會劾我,難道獨不會劾你?況且他本內說的『腹心暗結於掖廷』這句話,分明道著安祿山出入宮闈的事,連令妹娘娘也隱隱詆毀在內了。」這幾句話,說得楊國忠低首無言,羞慚滿面,作別先去了。李林甫便將本兒標擬停當,進呈明皇御鑒。原來高力士、楊貴妃都曾受虢國夫人的囑托,也在明皇面前極力救解,以此景期幸而免死,明日批出一道聖旨:   鍾景期新進書生,輟敢詆毀元宰親臣,好生可惡。本應重處,姑念新科榜首,著謫降外任。

  該部知道。旨意下了,銓部迎逢李林甫,尋個極險極苦的地方來僉補,將鍾景期降陝西州石泉堡司戶。報到景期寓所,景期惱怒不快。思量那明霞小姐的姻緣,一發弄得天南地北了。又想要與虢國夫人再會一面,訴一番苦情。誰想李林甫、安祿山差人到寓,立時趕逐出外,不許一刻存留。那些長班侍候人等,只得叩頭辭別。

  景期收拾了東西,叫蒼頭與馮元陳胤出了都門,到鄉間墳堂屋裡來住下,思量稍停幾日,然後起身。可恨那李林甫,明日絕早差人趕到鄉間來催促。景期只得打點盤纏,吩咐老蒼頭仍在家看管墳墓,馮元情願跟隨前去。就叫安排行李馬匹,停當了,吃了飯,到父母墳上痛哭了一場,方才攬衣上馬。馮元隨著而行,往西進發。

  一程一程的行去,路又難走,景期又跋涉不慣,在路有一個多月,正走得二千餘里,方才到劍門關。正值五月天氣炎熱,那劍門關兩旁盡是峭壁危巖。山中間夾一大澗,山腰裡築起棧道,又窄又高,下面望去,有萬丈餘深。水中長短參差的稜峭石筍,有無千無萬的澗水奔騰衝激如雷聲一般響亮。一日中只有巳、午二時,有些日光照下,其餘早晚間,只有陰霾暗黑。

  那飯店就在石洞中開張,並無屋宇。還有那些不怕人的猢猻,跳在身邊看人吃飯。景期到了此際,終日戰戰兢兢,更兼山裡熱氣逼將下來,甚是難行。且又看看盤纏缺少,心裡又憂,不覺染成一病,勉強走了三五日,才出得劍門關的谷口。景期想要走到有人煙的去處將養幾日,不想天已傍晚,忽然陰雲密布,雷電交加,落下一場雨來,好大雨!但見:

  刮地風狂,滿天雲障。刮地風狂,忽剌剌吹得石走沙飛。滿天雲障,黑壓壓遮得山昏谷暗。滂沱直瀉,頃刻間路斷人行﹔澎湃衝傾,轉盼處,野無煙火。千村冷落,萬木悲號。碎崩一聲霹靂,驚起那深潭蛟蟒欲飛騰。閃爍一道電光,照動那古洞妖魔齊畏煽。若不是天公憤怒,也須是龍伯施威。

  這一場大雨,足足下了一個時辰。眾客伴誠恐趕不上宿頭,不顧大雨,向前行去。只有鍾景期有病在身,如何敢冒雨而走?回頭望見山凹裡露出一座寺院,便道馮元:「快隨我到那邊躲雨去!」策馬上了山坡,走到門前,見是一個大寺,上面一塊大匾,寫著「永定禪寺」,山門半開半掩。景期下了馬,馮元將馬拴在樹上,隨著景期進去。過伽蘭殿,走到大殿,見那殿上冷清清的,香也沒人點一炬,景期合掌向佛拜了三拜。走出殿門,至廊下,見三四個和尚赤腳露頂,在那邊乘涼。景期向前欠身道:「師父們請了。」內中有一個回了問訊。那些和尚盡睬也不睬,各自四散走開,連那問訊的也不來交談,竟自走去了。景期歎了一聲,脫下濕衣叫馮元掛起,自己就門檻上坐了。

  馮元也盤膝坐在地下,景期道馮元:「如何這裡的和尚這等大樣?」馮元道:「豈但這裡,各處的賊禿通是這等的。若是老爺今日前呼後擁來到此間,他們就跪接的跪接,獻茶的獻茶,留齋的留齋,千老爺萬老爺,千施主萬施主,掇臀放屁地奉承了。如今老爺這般模樣,叫他們怎的不怠慢!」

  這邊說話,被那邊幾個和尚聽見了,交頭接耳地互相說道:「聽那人口內叫什麼老爺?莫非是個官麼?」內中一個說道:「待我問一聲就知道了,」便來問景期道:「請問居士仙鄉何處?為何到此?」馮元便接口道:「我家老爺是去赴任的。因遇了大雨故此來躲一躲。」和尚聽說是赴任的官員,就滿面堆著笑臉道:「既如此,請老爺到客堂奉茶。」景期笑了一笑,起來同著和尚走進客堂坐了。

  和尚就將一杯茶獻上。景期吃了茶,和尚又問道:「請問老爺選何貴職?」景期道:「下官因觸怒當朝,謫貶西川石泉堡司戶。」和尚暗道:「慚愧!我只道是大大官府,原來是個司戶!諒芝麻大的官,有甚好處?倒折了一杯清茶!」心裡想著,又慢慢走開去了,依舊一個人也不來睬他。景期坐了一會兒,只見又是一個和尚向窗內一張望,把馮元看了一看叫道:「你是馮道人?如何在此?」馮元聽得,走將出來。見了道:「啊呀!你是人鑒師父!為何在此?」

  看官,你道馮元為何認得這人鑒?原來,當日景期打發他出來,就投在人鑒庵裡做香火道人。後來人鑒犯了姦情事,逃出來住在永定庵裡做了主持僧。這一日,聽見有個香火小官兒到他寺裡,所以出來張看,不期遇上馮元。便問道:「你一向不見,如何跟著這個滿面晦氣色的官到此?」馮元道:「你休小看他!這就是我舊日主人鍾老爺。是新科狀元!因參劾了當朝李太師,故此貶官到此。」人鑒道:「不是我自己出來,不然幾乎失敬了。」慌忙進去打個深深的揖道:「不知貴人遠來,貧僧失了迎迓。望乞恕罪!」於是,忙吩咐收拾素齋,叫馮元牽了馬進來,又叫將草與馬吃,邀景期到方丈中堂內用了齋。

  天已晚了,人鑒道:「今日貴人蒞臨,荒山有幸!天色又晚,宿店又趕不上,不如小庵內草宿了吧。老爺的鋪蓋都已打濕,不堪用了,後面房裡有現成牀帳,老爺請去安置,這濕鋪蓋也拿了進來,待我叫道人拿一盆火烘乾了明日好用。」景期道:「多承盛情!只是打擾不當。」人鑒說:「哪裡話!」點了燈,領景期走過了十數進房子,將景期送入一個房間,便道:「請老爺安置,貧僧別了,明早來問安。」景期感謝不盡,因行路辛苦,身子又病,見牀帳潔淨,不勝之喜,倒在牀上就睡了。

  馮元在牀前,將濕行李打開,逐一烘焙,挨至更餘,要大解,起來忙出房門。見天上已下過了雨,已換了過一個晴天。新月一彎在松稍上掛著。馮元又不認得寺裡的坑廁在何處,只管在月光之下闖來闖去。走到前邊摸著,門已下鎖了,只聽得門外火光影裡人語嘈嘈。馮元心中疑惑,從門縫裡一張,只見人鑒領著七八個粗大和尚,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刀子。人鑒道:「師兄們!我當初在長安居住,曉得鍾狀元是個舊家子弟,此來必定有鈔。況且,方才你們曾慢怠他,我雖竭力奉承,只怕他還要介意。這個人,就是李閣老尚敢劾他一本,必是難惹的。我們如今去斷送了他,不唯絕了後患,且得了些財,豈不是好!「

  眾和尚道:「既如此,我們就各處行事吧。」人鑒道:「且住!這時,我料他有翅也沒處飛去了。我們廚下的狗肉正煮得爛了,趁熱吃了,再吃幾杯酒,壯壯膽,就好做事。」眾和尚道:「有理。」一哄兒都到廚下去了。

  馮元聽得分明,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連大解也忘了。慌忙轉身飛奔,每一重門檻就跌一跤,連連跌了四五個大筋斗。跑進房中,揭開帳子,將景期亂推道:「老爺不好了!方才我看見人鑒領著眾和尚,持了刀斧要來害你。須快快逃走!」景期聽了,這一驚也不小,急忙滾下牀來問道:「如今從哪裡出去?」馮元道:「外面門已鎖了,只有西邊一個菜園門開著哩,那邊或有出路。」景期道:「行李馬匹如何取得?」馮元道:「哪裡還顧得行李馬匹?只是逃了性命就好了。」

  景期慌了手腳,巾也不帶,只披著兩件單衣同馮元飛奔園裡來。馮元將土牆推倒,挽著景期走出,誰知一路錯雜,兩人心裡又慌,如何辨得東西南北?只得攀藤附葛,挨過山崖。景期還喘息未定,鼻邊一陣腥風,林子裡跳出一隻弔睛白額虎來,望著景期直撲。   不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逢義士贈妾窮途

  詞曰:   迭迭雲山,回首處客心愁絕。最傷情,目斷西川,夢歸地闕,芳草路迷行騎絕,夕陽驢背征人咽,問蒼天,何事困英雄,關山別。合歡花,被吹折,連理枝,憑誰接?望天涯、鎮日衷腸鬱結。萬里霧深文豹隱,三更月落杜鵑泣。歎孤身南北任飄蓬,莊生蝶。

           --右調《滿江紅》   話說鍾景期與馮元從寺中逃出,心裡慌張,也不顧有路無路,披荊戴棘亂竄。從山嘴忽跳出一隻大虎來,往景期身上便撲,景期閃入林中,叫聲:「啊呀!」嚇倒在地。馮元也在林子裡嚇得手軟腳酥動彈不得。那大虎因撲不著人,咆哮發怒,把尾在地下一剪,刮得沙土飛捲起來。忽喇一聲山搖谷動,望著林子又跳將起來,馮元正沒理會,只見那虎「撲」的一聲跌翻在地上亂滾。那邊山坡,一個漢子手提鋼叉飛奔前來,舉定叉望著虎肚上連戳兩戳,那虎鮮血迸流,死在地上。馮元看那漢子,甚麼模樣:

  身穿著虎皮襖,腳踏鷹嘴鞋,眼似銅鈴,髮如鐵絲。身長一丈,腰大四圍。錯認山神顯聖,慨疑天將臨凡。

  那漢子戳殺了虎,氣也不喘一喘,口裡說道:「方才見有兩個人哪裡去了?」就轉入林裡來尋。馮元連忙跪下道:「可憐救命!」那漢子扶住道:「你這人好大膽!如何這時候還在此行走?若不是俺將藥箭射倒那孽畜,你們性命幾乎斷送了。」

  馮元道:「小人因跟隨那鍾狀元來此,適才誤入永定寺中,奸僧欲謀害我主僕,我知風逃竄到此,行李馬匹盡在寺中。」漢子道:「你主人叫甚名字?既是狀元,為何不在朝中卻來此處?」

  馮元道:「我主人名叫鍾景期,為參劾了李林甫,謫貶石泉堡司戶,故由此路經過。」漢子道:「如此說是個忠臣了,如今在哪裡?」馮元指著道:「那驚倒在地的就是。」漢子道:「待我去扶他。」便向前叫道:「官人甦醒!」馮元也來叫喚了十數聲,景期方漸漸醒了。

  那漢子輕輕扶他起來,他還半晌站立不得,靠著松樹,有言沒氣的便道:「嚇殺我也,是什麼人救我?」漢子道:「休要害怕,大虎已被俺殺死了。」景期道:「多謝壯士救命之恩。」

  漢子道:「這是偶然相遇,非有意來救,你何須謝得!」景期道:「如今迷失了路逕,不知該往哪裡去,望壯士指引。」漢子道:「官人好不知死活,我這山名叫劍峰山。魍魎迷人,虺蛇布毒,豺狼當道,虎豹滿山,就是日裡也須結隊而行,這時候如何走得?也罷,我敬你是個忠臣,留你主僕二人到俺家中暫住一宵,明日走路未遲。」景期道:「家在何處?」漢子道:「就在此山下。」景期道:「壯士,你才說這山如此利害,怎生得住?」那漢子笑道:「俺若害怕貪生,怎生獨自一人在此殺虎了。俺住此二十年,准准殺了一百餘隻大虎了。」景期道:「如何有許多虎?」漢子道:「俺若隔兩個月不殺虎,身子就要瘦倦了,不要講閒話,快隨我下山去。」說罷,將死虎提起來背在身上,手執鋼叉,叫聲:「隨我來!」大踏步向前竟走。景期與馮元拽著手隨後而行,心中又怕有虎跳出來,只管回頭看著後邊。

  三人走了裡許山路,愈加險阻。那漢子便如踏平地一般。景期與馮元蹲著腿,彎著腰,扯樹牽藤,一扒一跌,好生難捱。那漢子回頭看了這光景,笑道:「你們不理會,走山須是大著膽,豎著腰,硬著腿,腳步兒實實的踏去才好。若是心裡害怕,輕輕踏去,就難於走了。」景期、馮元聽了,依他的言語,果然好走了。又行二、三里,見山下林子裡透出燈光,那漢子在林子裡站著不走。景期想道已到他家門首,一定是讓我先走,所以立定。便竟向林子中走去,漢子便橫著鋼叉攔住道:「你休走!俺這裡周圍通埋著窩弓暗弩。倘誤傷了,害了性命,你二人可扯著我衣袖慢慢而走。」景期、馮元心裡暗暗感激,扯了他衣袖走將進去。早到黃沙牆下,一頭毛竹小門兒閉著。漢子將鋼叉柄向門上一築,叫道:「開門!」裡面應了一聲,那門兒「呀」的開了。見一個濃眉大眼的長大丫環手持著燈,讓他三人進去。那漢子將虎放在地下,向丫環道:「這是遠方逃難的官人,我留他在此歇宿。你去向大姐說知,收拾酒飯。」丫環應了,扛著死虎進去了。

  漢子將鋼叉倚在壁上,請景期到草堂施禮坐定。景期道:「蒙壯士高誼,感激不盡,敢問壯士高姓大名?」漢子道:「俺姓雷,名萬春,本貫涿州人氏,先父補授劍門關團練,挈家來此。不想父母俱亡,路遠回去不得,就在此劍峰山裡住下。俺也沒有妻室,專日在山打獵度日。且有一個親兄,名喚雷海青,因年少觸了瘴氣,雙目俱瞽,沒甚好做,在家學得一手好琵琶、羯鼓。因往成都賽會,名兒就傳入京師。天寶三年,被當今皇帝選去,充做梨園典樂郎官。他也並無子嗣,只生一女。因先嫂已亡,自己又是瞽目之人,不便帶女兒進京,所以留在家中,托俺照管。止有適才出來那個丫環在家伏侍。草草恭應不周,郎君休嫌怠慢!」景期道:「在此攪擾不當,恩公說哪裡話!」外面說話,裡面已安排了夜飯。那長丫環捧將出來,擺在桌上,是一盤鹿肉,一盤野雞,一盤熏兔,一盤醃虎肉,一大壺燒酒。

  雷萬春請景期到席坐下,又叫馮元在側首草屋裡面坐了。也拿一壺酒,一盤獐肉與他去吃。萬春與景期對酌吃了一回,萬春道:「近日長安光景如何?」景期道:「今日李林甫掌握朝綱,安祿山陰蓄異志,出入宮闈,肆無忌憚,只恐銅駝遍生荊棘,石馬埋沒蒿萊,不久就在目前矣!」萬春道:「郎君青年高拔,就肯奮不顧身,盡忠指奸,實是難得。只是你竄貶遐方,教令尊堂與尊夫人如何放心得下。」景期道:「卑人父母俱亡,尚未娶妻。」

  萬春聽了,沉吟了一會道:「原來郎君尚未有室,我有一句話兒要說,若是郎君肯依俺,便就講。若是不依俺,便不講了。」景期道:「兄是我救命恩人,有何見諭,敢不領教。」

  萬春道:「家兄所生一女,名喚天然。年已及笄,尚未字人。俺思當今天下將亂,為大丈夫在世,也要於朝廷幹幾樁大業。只因舍姪女在家,這窮鄉僻壤,尋不出個佳婿。俺故此經年留連,不能一旦雄飛。今見郎君,翰苑名流,忠肝義膽。況且青年未娶,不揣葑菲。俺要將舍姪女奉執箕帚,郎君休得推卻。」

  景期道:「萍水相逢,盛蒙雅愛,只是卑人雖未娶妻早成定聘。若遵台命,恐負前盟,如何是好?」萬春道:「郎君所聘是誰家女子?」景期道:「是御史葛天民的小姐,名喚明霞,還是卑人未僥倖以前相訂的。」萬春道:「後來為何不娶?」

  景期道:「葛公也為忤了安祿山,降調范陽去了。」萬春道:「好!翁婿都是忠臣,難得!難得!也罷,既如此,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願將舍姪女贈與郎君,備一位小星,以侍葛小姐。」

  景期道:「雖然如此,只是令姪女怎好屈他,還須斟酌,不可造次。」萬春道:「郎君放心。舍姪女雖是生長山家,頗知閨訓,後日妻妾夫婦之間決不誤你。況你此去石泉堡司,也是虎狼出沒的所在,俺姪女亦素諳窩弓藥箭之法,隨你到任,不惟暫止頻繁,還好權充護行。不須疑惑,和你就在此堂中一拜為定。」景期立起身來道:「台意既決,敢不順從。請上,受我一拜!」萬春也跪下去,對拜了四拜,復身坐了。

  那長丫環又拿出飯來。萬春看了便一笑,道:「還有一樁事一發做了。這丫環年已二十,氣力雄壯,賽過男子,俺叫他是勇兒。相盛價使,也沒有對頭。俺欲將他二人一發配成夫婦,好同心協力的伏侍你們,意下如何?」景期還未回答,那馮元在側首草房裡聽見,慌忙奔到草堂上就跪下叩頭道:「多謝雷老爺,小人馮元拜領了!」景期、萬春二人,大家好笑。

  吃完了飯,各立起來,萬春就取一本歷頭在手內,道:「待我擇一個吉日就好成親。」馮元道:「夜裡看了歷頭,要犯墓庫連向,雷老爺不要看。」萬春笑道:「這廝好婆子話,聽了倒要好笑。」揭開歷本一看,道:「恰好明日就好黃道吉日,就安排成親便了。」景期道:「只是我的衣服都同著行李盡在永定寺裡,明日成親,穿戴什麼?」萬春道:「不妨,你開單來,俺明日與你討還。他若不肯還,俺就砍了他的光頭來獻利市。」景期道:「不須開單,我身邊有工馬帳在此。」便在腰間取出帳來。萬春接來一看,上邊一件件寫得明白:大鋪蓋一副,內綢裌被一條,布單被一條,紵絲褥一條,羝單一條,小鋪蓋一副,內布裌被一條,布單被一條,布褥一條,青布直身一件,稍馬兩個,內皂靴一雙,油靴一雙,朔手兩枝,茄瓢一隻,拜匣一個,內書三部,籌子一把,跟句一個,並紙墨筆硯圖書等物,皮箱一隻,內紅圓領一件,藍圓領一件,直身三件,夾襖二件,單衫三件,褲兩條,裙一條,銀帶一圜,紗帽盒一個,內紗帽一頂,外劍一把,琴一張,夜壺一把。

  萬春看完道:「還有什麼物?」景期道:「還有巾一頂,葛布直身一件。倉卒間走,在他房內。還有馬匹、鞍轡,並那馱行李的驢子都不在帳上。」萬春道:「曉得了,管教一件不遺失。」說罷,進去提了兩張皮出來,說道:「俺家沒有空閒牀帳,總是天熱,不必用被,有虎皮在此。郎君垫著,權睡一宵。那張鹿皮馮元拿去垫了哩!」說罷,放著皮兒進去了。

  景期與馮元各自睡了。明早起身見勇兒捧一盆水出來,說道:「鍾老爺洗臉,二爺吩咐請鍾老爺寬坐,不要在外面去闖。」

  景期道:「你二爺呢?」勇兒道:「二爺清早出去了。」景期在草堂中呆呆坐了半日,到辰時分,只見雷萬春騎著景期的馬,牽著驢子,那些行李通馱在驢背上,手裡又提著二個大筐子,有果品香燭之類在筐子內。到草堂前下了馬,那馮元看見,曉得討了行李來,忙來搬齲。萬春道:「俺絕早到那禿驢寺中,一個和尚也不見,只有八十餘歲的老僧在那裡。俺問他時,他說昨晚走了什麼鍾狀元,誠恐他報官捕捉,連夜逃走了。那主持人鑒放心不下,半夜裡還在山上尋覓,卻被虎咬去吃了。有道人看見逃回說的。」景期道:「天道昭昭,何報之速也!」萬春道:「你們的行李、馬匹都在此了。俺又到那禿驢房內搜著,見有果品香燭等物。俺想今日做親,必用得著的,被俺連筐子拿了來,省得要去買,又要走三、四十里路。」景期道:「叔翁甚費心了!」

  兩人吃了飯,萬春叫馮元跟出去了。一會回來,馮元挑著許多野雞、野鴨、鹿腿、豬蹄,又牽著一隻羯羊。萬春叫勇兒接進去了。少須,一個掌禮的、兩個吹手進來。那掌禮人原來兼管做廚房的。這還不奇,那吹手更加古怪,手裡只拿著一隻喇叭,一個鼓兒,並沒別件樂器。一進來,就脫下外面長衣便去掃地打水、揩桌抹凳。原來,這所在的吹手兼管這些雜事的。

  景期看了,只管笑。見他們忙了一日,看看到夜,草堂上點起一對紅燭,上面供著一尊紙馬,看時卻是一位頂盔貫甲的黑臉將軍。景期不認得這紙馬,問道:「這是什麼神道?」萬春道:「是後漢張翼德老爺,俺們這一方通奉為香火的。」景期聽了,作了一揖。

  掌禮人出來高聲道:「吉時已屆,打點結親。」景期就叫馮元開了箱子,拿出冠帶來換了。馮元也穿起一件青布直身。

  那吹手就將喇叭吹了幾聲,把鼓兒咚咚的只管亂敲。掌禮人請景期就位立 了,又去請新人出來。那新人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淡紅衫子,頭上蓋著絳紗方巾。就是勇兒做伴婆,扶著出來拜了天地,又遙拜了雷海青,轉身拜雷萬春。萬春跪下回禮,然後夫妻交拜。完了,掌禮人便請雷萬春並景期、天然三人上坐,馮元夫婦行禮。

  那勇兒丟了伴婆角色,也來做新人,同馮元向上拜了四拜。   掌禮人唱道:「請新人同入洞房。」景期與天然立起身來,勇兒又棄了新人角色又來做伴婆,扶著天然而走。馮元拿了兩枝紅燭在前引道,那吹手的鼓兒一發打得響了,景期只是暗笑,送入房裡坐定,吹手又將喇叭吹了三聲,鼓兒擂了三通,便各自出去。雷萬春吩咐勇兒送酒肴進去。景期在房看著天然,心裡想道:「這天然是山家女子,身子倒也窈窕,只不知面貌生得如何?」走近來,將方巾揭開一看,原來又是絕色的佳人。有一首《臨江仙》為證:

  秀色可餐真美豔,一身雅淡衣裳。眼波入鬢翠眉長。不言微欲笑,多媚總無妝。抑只道山雞野騖,誰知彩鳳女凰。山靈毓秀豈尋常。似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景期看了,不勝之喜。吃罷交杯酒,叫勇兒收了碗盞,打發她出去,與馮元成其好事。自己關了房門,走近天然身旁,溫存親熱了一番,摟到牀旁解衣就寢。一個待字山中,忽逢良偶﹔一個困頓途次,反遇佳人。兩人的快活,通是出於意外。那種雲雨綢繆之趣,不待言而可知。

  話休絮煩,景期在雷家住了數日,吩咐馮元、勇兒都稱雷天然二夫人。那雷天然果是儀容窈窕,德性溫和,與景期甚相恩愛。景期恐赴任太遲,說與雷萬春商量起身赴任。一面叫收拾行李,一面去僱了一輛車兒、五頭騾子來。雷萬春道:「此去石泉堡,尚有千餘里。比郎君經過的路更加難走,俺親自送你們前去。」景期感激不盡。

  擇了吉日,清早起來,景期一騎馬在前,天然坐著車兒,馮元、勇兒各騎一頭騾子,萬春也騎著騾子押後。尚餘兩個馱,並景期帶來一個騾子,同來馱載行李、傢伙。一行人上路而行。

  又過了許多高山峻嶺、窄道羊腸,方才到得石泉堡。那司戶衙門也有幾個衙役來迎接。景期擇日上任,將家眷接進衙門住下。

  景期將冊籍來查看。石泉堡地方雖有四百里方圓,那百姓卻只有二百餘戶。一年的錢糧不上五十兩,一月的狀詞難得四五張,真是地廣人希詞清訟閒,景期心裡倒覺快活。終日與天然彈琴下棋,賦詞酌酒。雷萬春又教景期習射試劍。閒時,談論些豹略龍韜。

  一日,景期正與天然焚香對坐,只見萬春走進來,道:「俺在此三月有餘,今日要別你二人,往長安去尋俺哥哥。一來告姪女喜信,二來自己也尋個進身地步。行李、馬匹俱已收拾定當,即刻就走,快暖酒來與我餞行。」景期道:「叔翁如何一向不曾說起,忽然要去,莫非我夫婦有甚得罪麼?」萬春道:「你們有甚得罪,俺恐怕郎君、姪女挽留,故此不說。那知俺已打點多時了。」天然忙教勇兒安排酒席來。景期滿斟了酒,雙手捧出。萬春接來飲了十數大杯,抹著酒,就說道:「郎君與姪女珍重,俺此去若有好處,再圖後來聚首。」景期道:「叔翁且住,待我取幾兩銀子與叔翁做盤費。」萬春道:「盤費已有,你不必慮得。」天然道:「待孩兒收拾幾種路菜,與叔叔帶去。」萬春道:「一路裡山上野味吃不了,要路菜做甚?」

  天然又道:「叔叔少停一會,待孩兒寫一封書與爹爹,就是相公,也須一個通候啟兒去。」萬春道:「俺尋見你父親,自然把家中事體,細細說與他知道,要書啟何用。俺就在此上路,你們不必掛念。景期與天然無計留他,只是兩淚交流,望著萬春雙雙下拜,萬春慌忙回禮,拜了四拜。馮元與勇兒也是眼淚汪汪的來叩個四個頭。萬春看見天然悲泣,便道:「姪女不必如此,你自保重。」說完,隨向景期恭了一恭,竟自上馬出門。

  景期忙上了馬,叫馮元與幾個衙役跟了,趕上來相送。與萬春並馬行了二十餘里,景期只管下淚。萬春笑道:「丈夫非無淚,不灑別離間。郎君怎麼這個光景。」景期道:「叔翁的大恩未報,一旦相別,如何不要悲傷。」萬春道:「自古道,送君千里終須別,後會有期,不須眷戀。郎君就此請回。」鍾景期見天色晚了,只得依允。兩人跳下馬來,又拜了四拜,作別上馬。景期自領了馮元、衙役回衙門不題。

  卻說萬春匹馬上路,經過了無數大州小縣,水驛山村。行了兩個多月,不覺到了長安。尋個飯店歇下,便去問主人家,道:「你可曉得那梨園典樂官雷海清寓在哪裡?」主人家道:「他與李龜年、馬仙期、張野孤、賀懷智等一班兒樂官都在西華門外羽霓院教演許多梨園子弟。客官問他怎的?」萬春道:「我特為要見他,故不遠千里而來。明早相煩指引。」只見旁邊站著條大漢,厲聲說道:「看你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怎不出力為王家建功立業,卻來尋著瞽目的優伶何干?」萬春聽見,忙向前施禮。   不知這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祿山兒范陽造反

  詩曰:
  愁見干戈起四溟,恨無才術濟生靈。
  不如痛飲中山酒,直到太平方始醒。

  話說雷萬春在飯店中尋問哥哥雷海清住處,忽見旁邊一人向他說道:「看你威風凜凜,相貌堂堂,似非凡品,為何去尋那瞽目的雷海清?況他不過是梨園一個樂工,難道你去屈膝嬖人,枉道希求進用麼?雷萬春道:「台兄在上,俺非是屈膝嬖人。俺乃涿洲雷萬春,向來流落巴蜀,因海清是俺家家兄,故此要來見他。」那人道:「如此小弟失言了。」萬春道:「請問台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南名霽雲,魏州人也。一身落魄,四海為家,每歎宇宙雖寬,英雄絕少。適才見兄進來,看來果是好漢,故此偶爾相問。若不棄嫌,到小弟房中少坐,敘談片時,不知可否?」萬春道:「無意相逢,盤旋如此,足見甚情,自當就教!」

  霽雲遂邀萬春到房中敘禮坐定。萬春道:「請問南兄來此何干?」霽雲道:「小弟有個故人,姓張名巡,乃南陽鄧安州人氏。先為清河縣尹,後調其源。近聞他朝覲來京,故此特來尋他。我到得長安,不想他又升了睢陽守禦使,出京去了。我,如今不日就要往睢陽,投見他去。」萬春道:「兄要見他何幹?」

  霽雲道:「我見奸人竊柄,民不聊生。張公義氣凌雲,忠心貫日。我去投他, 不過是輔佐他與皇家出一臂死力耳。」萬春道:「既如此說,原來與不才志同道合,俺恨未得遭逢,時懷憤恨。既兄遇此義人,不才願隨驥尾,敢求台兄攜帶同往。」

  霽雲道:「若得兄同心協力,當結為刎頸之交,生死相保,患難相扶。」萬春道:「如此甚妙,請受我一拜。」弄雲道:「小弟也該一拜。」兩人跪下對拜下四拜,萬春道:「明日去見過家兄,便當一同就道。」霽雲道:「既為異姓骨肉,汝兄即我之兄也,明日當同去拜見。」是晚,霽雲將銀子付與主人家,備了夜飯,二人吃了,各自睡下。

  明日,二人攜手入城。問到西華門羽霓院前,萬春去門首通報進去。不多時,守門人出來請道:「請二爺進去,小人在前引導。」將南、雷二人引到典樂廳上,早見雷海清身穿繡披風,頭戴逍遙巾,閉著一雙眼睛,由清秀童子扶著出來,倚著柱子立定,仰著臉,挺著胸,望空裡只管叫道:「兄弟來了麼?在哪裡?」

  萬春向前扶著道:「哥哥,愚弟在這裡。」定睛一看,見海清鬢髮已斑,鬚髯半臼,不覺愁眉,滾下淚來。便道:「愚弟在此拜見哥哥。」捧著海清的腰跪將下去,海清也忙跪下同攜手起來,萬春道:「弟有個盟兄南霽雲同在此拜你,」海清又望著空裡道:「瞽目之人,失於迎迓,快請來相見。」霽雲向前施禮道:「霽雲拜揖了。」海清慌忙回了揖,道:「此間有子弟們來打混,可請到書房中去坐。」便吩咐安排筵席。

  三人同入書房,南霽雲坐了客位,海清坐主位,萬春坐在海清肩下。海清將手在萬春頭上只管摸,便嘻嘻笑道:「兄弟身材長得一發雄偉了,鬚兒也這般長了。好!好!祖宗有幸與雷氏爭氣者,必吾弟也。」萬春道:「愚弟十年不見哥哥,失於候問,不想哥哥的鬚髮這般花了。海清聽了,掉下淚來,道:」我為朝廷選用,不得回家,我又將女兒累著兄弟,不知如今曾將她嫁人否?」萬春道:「若謂姪女,哥哥放心,愚弟已替他配得個絕妙的好對頭了。」海清道:「嫁了誰人?」萬春便將遇了鍾景期,將姪女嫁他,隨他赴任的話一一說與海清聽了。

  海清道:「好!好!那鍾景期是劾奏李林甫的忠臣,女兒嫁得他我無憾矣。」萬春道:「如今李林甫那廝怎麼了?」海清道:「他當日竄貶鍾景期之後,不知那虢國夫人為甚切齒恨他。與高力士、楊國忠常在聖上面前說李林甫弄權欺主,擅逐忠良。聖上遂罷了他的相位。他便憂憤成病而死了。」萬春道:「那李林甫已死,朝廷有幸了。」

  海清道:「咳!你那裡知道,還有大大的一樁隱憂哩!自李林甫死了,安祿山沒了裡應,只靠一個貴妃娘娘,那楊國忠又著實怪他,也常奏他的反情。祿山立腳不住,央貴妃說個人情,到封他為東平王。主領范陽、平廬、東河三道節度使,兼河北諸路採訪置行台僕射,統屬文武,節制將領,駐札范陽。二月前赴任去了。」

  南霽雲大叫道:「不好了!祿山此去,正在是猛虎歸山,青龍入海,天下自此無寧日矣。」海清道:「我乃殘廢之人,已不能有為,然每故雍門之琴,便思繫漸離之築。南兄與吾弟如此英雄,怎不進身效用,以作朝廷保障。」霽雲道:「不才正有此意,故欲同令弟前投張睢陽處,只是賢崑玉闊別數年,方才相見,恐怕不忍速遽令分袂。」海清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做兒女子恩愛牽纏之能。」霽雲拍掌大笑道:「妙!妙!優伶之中有此異人,幾乎失敬了。」

  話說之間,外面酒筵已定,請出上席。那雷海清雖是個小小的樂官,受明皇恩賞極多,所以作事甚是奢華。筵席之間,就叫幾個梨園子弟來吹彈歌舞,這是他本色當行。不消說,海清就留霽雲與萬春住了數日。霽雲、萬春辭別,海清又治酒送行,二人別了他出城,到寓所取了行李,一齊上馬登程,向睢陽城進發。

  在路登山涉水,露宿風餐,經了些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棲霜。不一日,來到睢陽,進城歇下,在店中各脫下路上塵沙衣帽,換了潔淨衣服,帶在包中。霽雲寫了名帖,萬春向未曾見面過的,不敢冒瀆,備了揭帖,叫店小主跟了,逕投守禦使衙門上來。恰值張巡升堂理事。只見鬧嚷嚷的健步軍牢,憔番番的旗牌聽用。也有投文的,也有領文的,也有奉差的,也有回話的,也有具呈的,也有塘報的,軍民奔走,官役趨蹌。南、雷二人站了半晌,不得空處。見有一個中軍,但走進轅門來,霽雲便向前作揖道:「若是張老爺堂事畢了,敢煩長官通報一聲,說有故人南霽雲相訪。帖兒在此,相懇傳進。」中軍道:「通報得的麼?」霽雲道:「豈敢!有誤長官。」中軍道:「如此少待。」說罷,進去了。又隔了一會,那中軍飛也似奔出來道:「南爺在哪裡!老爺請進相見。」南霽雲說道:「有勞了。」整衣而入。

  張巡降階迎接上堂,忙叫掩門。霽雲道:「且慢,有一涿州雷萬春與弟八拜之交,他因想慕英風,同來到此,欲來一見,未知可否?」張巡道:「既蒙不棄而來,快請相見。」中軍高聲應了,飛奔出去,請萬春入來。萬春手持揭帖,將欲跪下,張巡向前扶住道:「豈敢!豈取!不嫌鄙才,竟然賜顧,理宜倒屣,豈敢。踞禮。」吩咐掩門,後堂相見。三人轉入後堂,敘禮已畢,分賓主坐定。

  先是霽雲與張巡敘了些闊別情由,答過一通,張巡便問雷萬春道:「下官謬以非才,茲叨重任,方今權臣跋扈,黎庶療痍,深愧一籌未展。足下此來,必有以教我。」萬春道:「卑人山野愚蒙,慚無經濟,辱蒙垂問鄙陋,敢不披肝瀝膽,以陳一時之愚竊。安祿山久蓄異謀,將來禍不旋踵。公所鎮睢陽當江淮要衝,真東南之鎖鑰。為今之計,莫若修聾城垣,訓練士卒,屯取糧草,作未雨綢繆之算。一旦賊人竊發,進可以勤王剿賊,退可以令其保民,此所謂防患於未形,願明公熟籌之。」

  張巡道:「誠快論也。南兄有何妙見?」霽雲道:「自古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我愚見,尚當與郡守同志,加恩百姓,激以義氣,撫以惠政,使民之順逆之道,定向背之心,外可驅之殺賊,內可令其保城。上下相睦,事無不濟矣。」張巡道:「妙哉!妙哉!得二公相助,睢陽有幸矣。就吩咐擺宴洗塵。二人起身方要告辭,只聽得外面傳鼓,門上傳稟進來說,有范陽安郡王鈞帖差官要面投稟見。張巡道:「此來必有緣故,二公稍坐,待下官出堂發放了,再來請教。」

  別了二人,一聲雲板升堂,外邊吆喝開門,便喚范陽鎮差官進見。那差官手持鈞貼,昂昂然,如入無人之境。步上堂來,向張巡作了一揖,遞上鈞帖。張巡拆開一看,原來是要築雄武城,向睢陽借調糧米三千石,丁夫一千名,立等取用。張巡看罷,向差官道:「本衙門又非屬下,郡王為何來取用丁糧?」差官道:「若是統轄地方,就行檄去提調了。因睢陽是隔屬,所以鈞帖上原說是借用。」張巡道:「朝廷設有城堡,已有定額。為何又要築城?」

  差官道:「添築卑城,不過是固守邊城,別無他故。」張巡冷笑道:「好一個別無他故!我且問你,郡王築城,可是題請朝廷,奉旨允行的麼?」差官道:「王爺欽奉聖恩便宜行事,量架一一小城池,何必奉旨。」

  張巡大怒道:「安祿山不奉聖旨,擅自築城,不軌之謀顯然矣。我張巡七尺長驅,一腔熱血,但知天子詔,不奉逆臣書。」

  說罷鬚眉倒豎,切齒咬牙,將安祿山的鈞帖扯得粉碎,擲在地下,向差官道:「本要斬你的驢頭,送京奏聞反狀,興師誅剿。可憐你是個無知走狗,不堪污我寶刀。權且寄下此頭,借你的口,說與那安祿山知道,教他快快回心轉意,棄職歸朝,束手待罪,尚可赦其一命。若是迷而不悟,妄蓄異謀,只怕天兵到來,把他碎屍萬段,九族全誅,那時悔之晚矣!左右與我把那廝拖出堂下。」喝了一聲,四、五十條大棍齊向差官身上沒頭沒腦的亂打。那差官抱頭鼠竄,奔出衙門去了。

  張巡掩門退堂,怒猶未息,復與雷、南二人坐定。雷萬春道:「我二人在屏後,見明公發放那差官最為暢快,即此可破逆賊之膽矣。」南霽雲道:「安祿山如此無忌,不日就興兵反矣,不可不預為提備」。張巡道:「此間郡守姓許名遠亦是忠義之士,明日便請來商議,就敢相屈二公為左右驍騎將軍,統率將士。」二人稱謝,上席飲酒,談話戰守之策不提。

  卻說安祿山的差官被張公打出,嚇得魂不附體,慌忙出城,不分晝夜,奔回范陽。不敢去回復安祿山,先去見那大將尹子奇,把張睢陽的話,一五一十的說與尹子奇知道。子奇大驚,忙上馬到王府來見安祿山。把差官傳來的話兒說與安祿山。祿山聽罷,大怒道:「孤招軍買馬,積草屯糧,俱已定當。因范陽乃根本之地,故此加築外城,名為雄武城,已將次築完,即欲舉事。這張巡敢如此無禮。也罷,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丟不得了,你可與我晝夜督工築城,要三日完工,如遲,定把丁夫斬殺、快去快去。」尹子奇忙答應去了。又喚大將史思明,吩咐備一道矯詔,選一個無鬚標緻軍人充為內監,只說京中下來。至期在皇華館,如此如此,史思明也應著去了。又吩咐世子安慶緒,教他聚集人馬,三日後在教場等候。安排已定,傳令軍士在城中大小衙門飛報。三日後,有聖旨到來,傳各衙門迎接。那些軍士,果然往各衙門傳報,報到僉判太古衙門來。葛太古也打點接旨。

  原來葛太古自貶范陽僉判,領了明霞小姐和家人婢女赴任之後,不上半年,恰好那冤家對頭安祿山也分藩此地。太古就推托有病,不出理事。安祿山要團結人心,假裝大度,不來計較。因此,太古得以安然。惟有那明霞小姐,一腔幽恨,難向人言,只有紅子知他心事。看見登科錄上鍾景期中了狀元,二人暗自歡喜。及見邸報上說,鍾景期參劾了李林甫、安祿山,謫貶石泉堡司戶,卻又背地哀傷,思量鍾景期一段風流俊雅,眷戀綢繆,便紛紛淚落。紅子再三勸解,只是不樂,便懨懨染成一病,終日不茶不飯,強坐強眠。有時悶托香腮,有時愁抱玉腕,看看臂寬金細,腰退羅裙,非愁非惱,心中只是懨煎,不癢不痛,腸內總是繫結,勉強寄情筆墨,無非是添愁蓄怨,並無淫豔之詞。她的詩賦頗多,不能盡述。只有《感春》二闋:
         《調寄踏莎行》
  其一
  魂怯花盞,心情繡譜,送春總是無情緒。多情芳草帶愁來,無情燕子銜春去。階遍闌干,劍陽幾許,望殘山蒙蒙泛青。青山隔斷碧塵低,依稀想得春歸路。
  其二
  昨夜疏風,今朝細雨,做成滿地和煙絮。花開若使不須春,年年何必春來往。樓前鶯飛,簾前燕乳,東君漫把韶光與。未知春去已多時,向人還作愁春語。
  是日,明霞正與紅子在房閒話,忽見葛太古進來,向明霞道:「我兒,可著紅子將我吉服收拾停當,明日要去接旨。」明霞道:「朝廷有何詔旨?」太古道:「報事的只說有聖旨到來,不知為著何事?」明霞連忙吩咐紅子,取出吉服在外。
  次早,太古穿扮停當,出衙上馬,來到皇華館。只見安祿山並合城文武官員,俱在那裡伺候。太古向前勉強各各施禮。少停半刻,內官齎出詔書已至。眾官跪接上馬,前導鼓樂迎進城來。一路掛紅結綠,擺列香案,行到教場中演武廳前各官下馬,跪在廳下。廳上內官展開詔書高聲宣教:
    奉天承運皇帝制日,朕惟丞相楊國忠專權,恃寵雍蔽宸聰,除越禮僭分,輕罪不坐,其欺君誤國重情,罪難容耍朕欲斬首示眾,第以椒房之親,恐傷內宮兄妹之情。幾欲倒官罷職,誠恐蒺藜之禍難除。咨爾東平郡王安祿山,赤心報國,即命你掌典大兵,入朝誅討,以除國難。部下文武聽爾便宜處置,務使早來厥功,欽哉!

  安祿山率眾官山呼萬歲已畢,請過聖旨香案,安祿山就上演武廳,面南坐下,開言道:「孤家奉旨討賊,不可遲延。即於是日率師。孤家便宜行事。今就將爾等文武官員各力加一級,榮封一代。你等可謝恩恭賀。」眾官聽了,面面相覷。內中有等阿諛迎的,這一班助惡之徒,便就跪下。

  只見班中走出葛太古來,厲聲高叫道:「安祿山反矣!眾官不可參賀。」眾皆大驚。安祿山見太古隨身上廳,便對他笑道:「你是葛僉判麼!今番在我手下,尚敢強項。我勸你不如歸順於我,自有好處。若是不從,立時斬首示眾,你須三思。」

  太古道:「你這反賊,還要將言來說我麼。我葛太古身受國恩,無能圖報,斷不屈身順你。」那千刀萬刮的奸賊安祿山大怒,喝叫刀斧手,即便推出斬首報來。刀斧手答應,向前綁縛了。

  方要推轉開刀,旁邊走過尹子奇來告道:「這廝辱罵王爺死有餘辜,但斬了此人,反成就了他的美名,莫若將他監禁,令他悔過投順,一來顯大王的汪洋度量,二來誓師吉期,免得於軍不利。」祿山道:「卿言甚善。吩咐將葛太古監禁重囚牢內,晝夜撥兵巡邏,不許家人通信。」左右應了,牽著葛太古去了。

  尹子奇與史思明又道:「大王起義兵,鋤奸誅惡,宜先正大位,然後行師。」祿山道:「卿言有理,今日我自立為大燕皇帝。」即立安慶緒為太子,尹子奇為左丞相、輔國大將軍﹔史思明為右丞相、護國大將軍、楊朝宗、史朝義、孫孝哲為標騎將軍,改范陽城為雄武城都。剋日興師,撥楊朝宗、孫孝哲為先鋒。自己統大兵三十萬,首下武牢,進取東西二京。又撥尹子奇、史思明領兵十萬,南取睢陽。留安慶緒、史朝義鎮守雄武根本之地。

  旨意一下,那各官誰敢不依,只得擺班。朝賀已畢,祿山排駕回去。次日,祿山與尹子奇各統軍馬出城,分頭進發。但見:   悲風動地,殺氣騰空,劍戟森嚴光閃閃。青開飛雪,旌旗撩繞暗沉沉。白晝如昏,那巡綽官、巡警官、巡哨官、旗牌官,司其所事﹔金吾軍、羽林軍、虎責軍、神機軍、水坐軍,聽其指揮。人挪頭,馬結尾,急煎煎,星移電走﹔弓上弦,刀出鞘,參傷傷鬼位神愁。正是:萬炷貔貅入寇來,揮戈直欲抵金台,長城空作防邊計,不道蕭牆起禍胎。

  那軍馬浩浩蕩蕩,分為兩路,一路向武牢進發,一路向睢陽而去。安慶緒送父親出城,然後回去,吆吆喝喝的進城。行到一個衙門前,忽看見有巡城指揮的封條貼著。安慶緒在馬上問道:「這是誰人的衙門?」軍士稟道:「這是葛僉判的衙門,有家眷在內。」安慶緒道:「就是那老賊的衙門麼?那廝是個反賊,恐有奸細藏在內面。軍士們與我打進去搜一搜。」軍士們答應一聲,一齊動手打將進去。   不知明霞小姐怎生藏躲?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

  詩曰:
  雲想衣裳花想容,青春色遇亂離中。
  功名富貴若常在,得失悲歡總是空。
  窗裡日光飛野馬,簷前樹色隱度擺。
  身無採風雙飛翼,油壁香車不再逢。

  話說葛明霞聽得安祿山反了,父親被他監禁,意欲到監問候。又有軍士攔阻,不許通信。衙門又被巡城指揮封了,正在房中與紅子憂愁哭泣。只見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家人奔進說:「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進來了。」明霞罵道:「哪個太子?」家人低聲道:「就是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明霞聽了,大哭一聲昏倒在地。

  那安慶緒領著眾軍一層一層的搜進來,直到內房。就扯住一個丫環,拔出劍來,撂在他頸上問道:「你快快直說,葛太古的夫人在哪裡?若不說,就要砍了。」丫環哭道:「我家沒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安慶緒指著紅子道:「這可是小姐嗎?叫甚名字?」丫環道:「這是紅子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倒在地下的就是。」安慶緒收劍入鞘,喝叫丫環們:「與我扶起來。」眾婢將明霞扶起。安慶緒向前一看,見明霞紅暈盈腮,淚珠滿頰。嗚嗚咽咽,悲如月下啼鵑﹔裊裊婷婷,似風前楊柳。

  安慶緒這廝看得著麻了,忙喝軍士退後,不要上前驚嚇小姐。自己走近前來,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驚動,得罪!」明霞背轉身子立著,不去睬他,只是哭。慶緒道:「早知葛僉判有這等一位小姐,前日不要說罵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去計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做大大官兒。我便迎小姐入宮,同享富貴。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親就是國丈了,豈不妙哉。」

  明霞聽了大怒,不覺柳柳眉倒豎,星眼睜圓,大喝一聲道:「口走!你這反賊,休得無禮。我家累世簪纓,傳家清良,見你一班狗奴作亂,不得食汝之肉,斷汝之骨,寢汝之皮,方泄我恨。你這反賊不要想錯了念頭。」

  慶緒見她光景,知道一時難得她順從。欲要發怒,他又恐激她尋死,心裡又捨不得,出來在中廳坐定。明霞在房裡只是大哭大罵。慶緒只做不聽見,坐定了一會,吩咐喚李豬兒來講話,軍事應著去了。一面叫軍士將葛衙裡一應對象細軟盡行搬搶,把許多侍女一齊縛了,命軍士先送入宮。又將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監。軍士一一遵命而行。

  不多時,李豬兒喚到,向慶緒叩了頭,問道:「千歲爺呼喚,有何令旨?」慶緒道:「葛太古的女兒葛明霞,美豔異常,我欲她入宮匹配。耐這妮子與那老兒一般的性,開口便罵,沒有半毫順從的意思。我想若是生巴巴的搶進宮去,倘然啼哭起來,驚動娘娘知道,到要吃醋拈酸,淘他惡氣。我故此喚你來,將葛明霞與侍女紅子托付於你領回家去,慢慢的勸諭她。若得她回心轉意,肯順從我,那時將那嬌嬌滴滴的身體摟抱懷中,取樂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這李豬兒不消說,自然扶持你個大富貴。」李豬兒道:「千歲爺吩咐,敢不盡心。若得她心肯,就是運通時。」慶緒道:「好!須要小心著意。」說罷,將明霞、紅子交與豬兒,自己上馬回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豬兒是誰?原來是個太監,當日明皇賜與祿山的。慶緒要將明霞、紅子二人托他勸諭,思量別的東西好胡亂寄在別人處,這標緻女子,豈是輕易寄托得,所以,想著這個太監,是萬無一失的。慶緒故此叫來,將明霞、紅子交與他。李豬兒領命,就叫軍士喚兩乘轎子,將她主婢二人抬進李太監衙內來。原來,這李豬兒生性邋遢懶惰,不肯整理衙署。衙裡小小三間廳堂,後一邊是廚房,一邊是空閒的耳房,後面二間就是李豬兒睡臥的所在。

  明霞、紅子被豬兒藏在耳房中。兩人相對哭泣。坐了半日,看看夜了,也沒人點燈進來,也沒人送飯進來。明霞哭告紅子道:「安慶緒那賊雖去,日後必來相逼,況我爹爹平生忠直,必死賊人之手。今後料不能夠父女團圓了,不如尋個短見。」紅子道:「姐姐不可如此,老爺被賊監固,自然有日出來。小姐豈可先一死,況且鍾郎花下之盟,難道付之東流?」明霞道:「若說鍾郎,一發教人寸腸欲斷。我想他現貶萬里之外,雲山阻隔,未知他生死如何。想起三生夙願,一生良緣,天南地北,雁絕鴻希我如今以一死謝鍾郎,倘鍾郎不負奴家,將杯酒澆奴墳上,等他對著白楊之塚,哭我一場,我死亦瞑目矣。」

  紅子道:「小姐與鍾郎死,死亦何益,況且老爺又無子嗣,只有小姐一點骨血,小姐還是少緩須臾,慢死以圖完計。」明霞道:「我自幼喪了母親,蒙爹爹鞠養,豈不欲苟延殘喘,以侍嚴親。只是安慶緒早晚必來凌逼,倘被賊人玷污,那時死亦晚矣。我胸前紫香囊內,一個回心方勝兒,就是與鍾郎唱和的兩幅綾帕,我死之後,你可將它藏好。倘遇鍾郎,你須付與他,教他見帕如見奴家。我那紅子呀!我和你半世相隨,知心貼意,指望同享歡娛。不想今日此地拋離,好苦殺人也。」紅子道:「小姐說得哪裡話,若得老爺盡忠,小姐全節,獨不帶我紅子死義乎!況紅子與小姐半步兒不肯相離,小姐既然立志自盡,紅子自然跟隨小姐前去。在黃泉路上也好伏侍小姐。」明霞大哭道:「紅子呀!我和你不想這般結果,好苦呀。」兩人淚眼對著淚眼,只一看,不覺心如刀刺,肝腸欲斷,連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手扶著手,跌倒在地。

  只見門外火光一耀,一聲響處,那門鎖也開了,一個老嫗推開門來,後邊跟著個垂髻女子,手持一燈,向桌上放著。那老摳與女子連忙扶起明霞、紅子,老嫗就道:「小姐不須短見,好歹有話與老身從長計議。」明霞看見兩個女人,方始放心。紅子偷眼看那老嫗,生得骨瘦神清,不象個歹人。又仔細把那女子一看,卻好一種姿色。但見:   態若行雲輕,似熊飛之燕。姿同玉玄嬌,如解語之花。眉非怨而常顰,腰非瘦而本細。未放寒梅,不漏枝頭春色﹔含香荳蔻,半舒葉底奇芳。只道是葛明霞貞魂離體去遊蕩,還疑是觀世音聖駕臨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著老嫗向前與明霞施禮坐定。明霞道:「媽媽此來為何,莫非為反賊來下說詞麼?」老嫗道:「老身奉李公公之命而來,初意本要下說詞。方才在門外聽見小姐與這位姐姐如此節烈,如此悲痛,不覺令人動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須悲泣,待我救你脫離虎口何如?」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請問媽媽尊姓?」老嫗道:「老身何氏,嫁與衛家。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謝世,只生此間這個小女,名喚碧秋。老身沒甚營生,開個鞋鋪兒,母女相依活命。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門隔壁,故此李監與我相熟。方才將你二人關在家中,他因今夜輪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來看守,所以央求老身。一來看管你,二來勸諭你。他將衙門上的匙鑰都付與我,又恐有軍兵來啰嗦,付我令牌一面。我因家裡沒人,女兒年幼不便獨自在家,故此一同過來。我想那安慶緒這廝他父親在此,還要淫污人家婦女,如今一發肆無忌憚了。我那女兒年方十六,姿容頗豔,住在此間,牆卑室淺,誠恐他耳目,也甚憂愁,連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門緊急,沒個機會。今日天幸李豬兒付與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賺出城門,就好脫身了。」

  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方投奔去好?」衛嫗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祿山心腹人鎮守,料必從賊,只有睢陽可以去得。」明霞道:「如此竟投睢陽去便了。」衛碧秋道:「且住,我們雖有令牌,只是一行女子,沒一個男人領著,豈不被人疑惑。倘然盤詰起來,如何了得。」明霞道:「正是,這便如何是好?」衛碧秋指著几上道:「這不是李豬兒餘下的冠帶麼,我如今可將此衣帽穿戴起來。到城門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擋了。」衛嫗道:「我兒之言甚為有理。」三人以為得計,明霞也就停哀作喜。

  獨有紅子在旁,血淚交流,默默腸斷。明霞問她道:「紅子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著衛媽這等義人,方幸有救,你為何倒如此悲慘?」紅子道:「小姐在上,紅子有一言相告。安賊屬意的不過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豬兒、安慶緒知道,必差軍士追趕。我們弓鞋足小,哪經得鐵騎長驅。紅子仔細想起來,小姐雖是暫逃,只怕明日此時依舊被賊人拿獲了。」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紅子道:「紅子倒有一計在此。」

  明霞道:「你有何計?」紅子道:「如今只求小姐將衣脫下,與紅子穿了,待我觸死階前,你們自去逃走。那反賊見了,只道小姐已死,除卻候想,不來追緝了。」明霞道:「紅子說哪裡話,我和你分雖主婢,情同姐妹。方才我欲尋死,你便義不獨生。如今我欲偷生,豈可令你就死,這是萬萬使不得。」紅子道:「蒙小姐養育,如骨肉相待,恨無以報。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紅子所請,明日彼此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紅子引決。」說罷,便去脫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衛嫗與碧秋道:「難得紅子這片好心,小姐何不依了他罷。」明霞不肯,只是哭。

  衛嫗、碧秋向前,脫下她衣服來紅子穿了。碧秋道:「紅子姐穿著小姐這衣服,同小姐一般,定能逃安賊之眼矣。」紅子哭道:「與小姐說話只在此頃刻,此後無相再見之期了。小姐請坐,待紅子拜別。」明霞哭道:「你是我的大恩人,還是你請坐了,待我拜你。」二人哭做一團,相對而拜。衛嫗與碧秋道:「如此義人,我母子也要一拜。」紅子道:「我紅子當拜,你母女二人萬望好生看待我的小姐。賤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說罷,衛嫗、碧秋也掉下許多淚來。三人哭拜已畢,紅子起來,便向階下走去,轉頭看了明霞一眼,血淚紛紛亂滾。

  明霞大慟,心中不忍,方欲向前去扯,那紅子早向庭中一塊石上,將頭狠撞一下,鮮血迸流而死。明霞看了,叫道:「可憐我那紅子!」一聲哽咽,哭倒在地,連那衛嫗、碧秋,心中也慘痛不過,忙去挽扶明霞。叫了好一會,方才甦醒起來。衛嫗道:「小姐且停哭泣,樵樓已交三鼓了,事不宜遲,可速速打點前去。」

  碧秋就將李豬兒的太監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團龍的袍兒。衛嫗道:「我兒倒嚴然像個內官模樣,只是袍兒太長了些。」碧秋道:「到長些好,省得腳小不便穿鞋。」衛嫗便將令牌與碧秋藏在袖裡道:「你兩個稍坐,待我下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後出去。」說罷,走出去了一會。進來道:「好得緊,李豬兒說,只有一個小監在家。今晚兩個都差去了巡城。只有一人把守,一人在廚房後睡熟了。我們快快走罷。」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門,向外而走。衛嫗在前,明霞戰戰兢兢的跟著,碧秋扮內監隨在後邊。走到衙門首,衛嫗悄地將鎖來開了。只見把門的小監,睡在旁邊,壁上一盞半明不暗的燈兒。碧秋忙把燈兒吹滅了。

  衛嫗呀的開了大門,小監在睡夢裡驚醒道:「什麼?什麼人開門!」衛嫗道:「是我,衛媽媽。因身上寒冷,回去拿牀被就來的。裡頭關著葛明霞在那邊,你須小心,寧可將門關好了,待我來叫你再開。」太監道:「媽媽真是好言,我曉得了。」這邊衛嫗說話,那邊碧秋扯著明霞,在暗地裡先閃出門去了。衛嫗也走出來,小監果然起來,將門關上。

  衛嫗忙到隔壁,開了自己的房門,叫明霞、碧秋進來坐了,自己去打起火來向明霞道:「你須吃些夜飯好走路,只是燒不及了,有冷飯在此,吃了些罷。」明霞道:「我哭了半日,胸前塞滿,那裡吃得下。」碧秋道:「正是,我的胸前也塞隔了,不須吃罷。」衛嫗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了一杯罷。」明霞道:「口中乾渴,冷茶到要吃幾杯。」三人各吃了兩杯,衛嫗又領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細軟銀錢,打個包裹兒。衛嫗拿著,也不鎖門,三人竟向南門而走。

  到得城門,已是四鼓了。碧秋高聲叫道:「守門的何在?」叫得一聲,那邊早有兩個軍士,一個拿梆子,一個拿鑼,飛奔前來問道:「什麼人在此?」碧秋道:「我且問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過麼?」門軍道:「方才過去的。」碧秋道:「咱就是李公公著來的,有令牌在此。去傳你守門官來講話。」門軍忙去請出守門千戶,與碧秋相見。碧秋道:「咱公公有兩位親戚,著咱家送出城門外,有令牌在此,快些開門。」守門官道:「既是李公公親戚,為何日裡不走,夜裡才來叫門?」碧秋道:「你不曉得,昨聞千歲爺有旨:『自明日起,一應男婦不許出城了。』因此,咱公公知道這消息,連夜著咱送去。」守門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為何不見吩咐?」

  碧秋道:「你這官兒好呆,巡城乃是公事,況有許多軍士隨著,怎好把這話吩咐與你。也罷,休得狐疑,料想咱公公去還不遠,待我趕上去稟李公公說:守門官見了令牌也不肯開門,叫他親自回來,與你說說罷了。」守門官慌忙道:「公公不須性急,小將職司其事,不得不細細盤詰,既說得明白,就開門便了。」碧秋道:「既如此,快些開門,咱便將此令牌交付與你,明日到咱公公處投繳便了。」守門官接了令牌,忙叫軍士開門,放碧秋與衛嫗、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門軍依舊鎖好城門。

  到了次日,守軍官拿了令牌到李豬兒投繳。走到衙門前,只見許多軍民擁擠在街坊之上,大驚小怪。守門官不知為甚,閃在人叢裡探聽,只見說昨夜李公公衙內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紅子,有隔壁衛嫗與碧秋同走的,還有令牌一面,在衛嫗身上藏著哩。守門官聽了,嚇得目瞪口呆,心裡想著夜間之事蹺溪,慌忙奔回,吩咐軍士切不要泄漏昨夜開門的事。就將令牌劈碎放在火裡燒了。

  這裡李豬兒忙去稟知安慶緒,親自來驗。看見死屍面上鮮血滿了,只有身上一件鵝黃灑線衫兒,是昨夜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慶緒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是真明霞,便把李豬兒大罵道:「我將葛明霞交付與你,你如何不用心伏侍,容他死了?狗奴才,這等可惡!」豬兒只是叩頭求饒。慶緒道:「且著你把她盛殮了,你的死在後邊。」說罷,氣憤憤的上馬,眾兵簇擁回去了。豬兒著人買一口棺木盛殮,抬到東城葬了,給她立了一個小小石碑,立在墳前上,刻著「葛明霞小姐之墓」七字為記。豬兒安排完了,暗想:「安慶緒那廝恨我不過,我若久在此間,必然被他殺害,不如離了這裡罷。」計較定當,取些金珠放在身上,匹馬出城,趕到安祿山營中隨征去了不題。

  卻說衛摳與明霞、碧秋三人賺出城來,慌慌忙忙望南而走,到一個靜僻林子裡,碧秋將衣帽脫下來,撇在林中,三人又行了幾里,尋個飯店暫歇,買了面來做了些餅子,放在身邊。一路裡行到哪地方,都被軍馬踐踏,城池俱已降賊。三人怕有盤詰,只得打從別路,擔饑受渴,晝休夜行。但見:

  人民逃竄,男婦慌張。人民逃竄,亂紛紛覓弟尋見﹔男婦慌張,哭啼啼抱兒挈女。村中並無雞犬之聲,路上惟有馬蹄之跡。夜月淒清,幾點青磷照野。夕陽慘淡,堆白骨填途。砂石飛卷邊城,隱隱起狼煙。臭氣熏蒸河畔,累累積馬糞。正是寧為太平犬,果然莫作亂離人。

  三人在路行了許多日子,看看來到睢陽界,只當道有一座石碑坊上有「嘯虎 道」三字。衛嫗道:「好了!我聞得人說到了嘯虎道,睢陽就不遠了。」說話之間,走上大路來,見兩旁盡是長林豐草。遠遠有鼓角之聲,旌旗之影。

  三人正在疑思,忽見前邊三四匹流星馬飛跑而來,三人忙向草中潛躲,偷眼看見流星馬上,坐著彪形大漢,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騎一騎的路過去了。到第四匹馬跑到草中,忽然驚起一隻野雞,向馬前衝過,把那馬嚇得立跳,撞下路旁來。馬上的人早已看見了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馬來,向前擒捉。   不知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嘯虎道給引贈金

  詞曰:   情淒切,斜陽古道添悲咽。添悲咽,魂消帆影,夢旁車轍。秦關漢塞雲千疊,奔馳不慣香肌怯。香肌怯,幾番風雨,幾番星月。

           --右調《憶秦娥》   話說葛明霞、衛碧秋隨著衛嫗行到嘯虎道上,忽遇游兵巡哨前來。你道那游兵是何處來的,原來是睢陽右瞟騎將軍雷萬春與南霽雲協助張巡、許遠鎮守睢陽。那賊將尹子奇、史思明領著兵馬前來攻打,已到半個月了。只因葛明霞等三人弓鞋足小,又且不識路逕,故此到得這裡時,賊兵與官軍已經交戰數次,擋不過南、雷二將驍勇絕倫。尹、史二賊之將,不敢近城,在百里外安了營。城內張、許二公因糧草不敷,一面遣南霽雲往鄰邦借糧,一面遣雷萬春擋住要路。這嘯虎道乃是睢陽門戶,因此雷將軍將兵馬屯於此處,晝夜撥游騎,四處巡哨探聽軍機,搜拿奸細。

  是日遊騎,見明霞等三人伏在草中,便喝問道:「你那三個婦人,是從哪裡來的?」衛嫗慌了,忙答應道:「可憐我們是范陽來的逃難人。」那游騎道:「范陽來的,是反賊那邊的人了?俺爺正要拿哩。」便跳下馬來,將一條索子把三人一條兒縛了。不上馬,牽著索兒便走。嚇得明霞、碧秋號啕大哭。

  衛嫗也驚得呆了,只得由他牽著到一個營門口。只見三、四個軍士拿著梆鈴在營門上。見游騎牽著三個婦人來,便道:「你這人,想是活得不耐煩了麼!老爺將令,淫人婦人者斬,擄人婦女者剝皮。你如何牽著三個來,你身上的皮還想留麼?」游騎道:「哥們不曉得,那三個是奸細,故此帶來見爺。煩哥哥通報。」軍士道:「既是奸細,待我與你通報。」說罷,走到轅門邊,稟了把轅門守備。守備道:「吩咐小心帶著,待我報入軍中去。」說著進內去了。

  衛嫗偷眼看那營寨,十分齊整,四面佈滿鹿角鐵蒺,裡邊帳房密密,戈戟叢叢,旌旗不亂,人馬無聲。遙望中軍,一面大黃旗隨風飄揚。上繡著:「保民 討賊」四個大金字。轅門上肅靜威嚴,凜然可畏。不多時,只聽得裡邊嗚嗚的吹起一聲海螺。四下裡,齊聲吶喊,放起三個轟天大炮,鼓角齊嗚,轅門大開。雷萬春升帳,傳出令來。吩咐哨官出去,將游騎所拿奸細查點明白,綁解帳前發落。哨官領命到轅門上問道:「游騎拿的奸細在那裡?」游騎稟道:「就是這三個婦人。」哨官道:「你在何處拿的?」游騎道:「她假伏在路旁草叢中,被小的看見擒獲的。」哨官道:「原獲只有這三名,不曾放走過別人麼?」游騎道:「只這三個,並無別人。」「既如此,快些綁了,隨我解進去。」軍士答應,一齊向前動手。哨官又喝道:「將軍向來有令,婦女不須洗剝,就是和衣綁縛了罷。」

  軍士遵令,把明霞等三個一齊綁了,推進轅門。只見兩邊是馬軍,銅盔鐵甲,彎弓搭箭,一字兒排開﹔第二層,通是團牌校刀手﹔第三層,通是狼牙長槍手﹔第四層,通是烏銃鋼叉手。人人勇猛,個個威風。及至第五層,方是中軍帳前,旁邊立著的十對紅衣雉尾的刀斧手。又有許多穿字背心的軍卒,盡執著標槍畫戟,號帶牙旗。帳下,齊齊正正的旗牌、巡綽將佐分班伺候,游騎帶三人跪下,哨官上前稟道:「游騎拿的奸細到了。」

  萬春見是三個女人,並無男子,便喚游騎問道:「這一行通是婦女,你如何知道她是奸細?」游騎道:「據他說是范陽來的,故此小的拿 住。」萬春道:「與我喚上來問她。」哨官將三人推上前跪下,萬春問道:「你這三個婦女,既是范陽人,到此有何勾當?」衛嫗道:「小婦人是個寡婦。夫家姓衛,因此,人都喚做衛嫗。這一個是我女兒,名喚碧秋。那一個叫葛明霞。因安祿山反叛,逃難到此,望將軍超豁。」

  萬春聽到葛明霞三字,心裡想道:「葛明霞三字好生熟的,在哪裡聽見,怎麼一時想不起。」又思想了一會,忽然想著,暗道:「是了,只不知可是他。」便問明霞道:「你是何等人家?為何孑身同她母子逃難。」明霞兩淚交流,說道:「奈葛明霞非是下賤之人。我乃長安人氏。父親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觸忤權臣,謫貶范陽僉判,近遭安祿山之亂,罵賊不屈,被賊監禁。奴家又被安慶緒凌逼,幾次欲自盡,多蒙衛嫗母子救出同逃,不想又遭擒擄。」說罷大哭。

  萬春大驚道:「原來正是葛小姐,我且問你尊夫可是狀元鍾景期麼?」葛明霞聽見,卻又呆了,便問道:「將軍如何曉得?」萬春道:「我與鍾郎忝在親戚,以此知道。」明霞道:「奴家雖與鍾郎有婚姻之約,尚未成禮。」只這一句,一發合著了。萬春忙起身出位,喝叫解去綁繩,連衛嫗、碧秋也放了,俱請她三人起來。萬春向明霞施禮道:「不知是鍾狀元的大夫人,小將多多得罪了!」

  明霞回了一禮,又問道:「不知將軍與鍾郎是何親誼?」萬春道:「小將雷萬春,前年因鍾狀元貶謫赴蜀,偶宿永定寺。寺僧謀害狀元,狀元知覺,連夜從菜園中逃出。走至劍峰山,遇著猛虎,幾乎喪命。彼時,小將偶至此山,看見猛虎,將猛虎打死,救了狀元,留至家中,小將見他慷慨英奇,要將舍姪女配他為妻,他因不肯背小姐之盟,再三推卻。小將只得將舍姪女與他暫抱衾裯,留著中閨,以待小姐。不期今日在此相遇,不知小姐如今將欲何往。」明霞道:「各處城池俱已附賊,聞得睢陽守將嚴緊,故特來投托。」萬春道:「小姐來遲了。五日前,城中尚容人出入。如今主帥有令,一應男婦不許入城出城,違者立斬梟首。軍令森嚴,何人敢犯。」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萬春道:「小姐休慌,好歹待小將與你計較便了。請小姐與衛嫗母女在旁帳少坐,有一杯水酒與小姐壓驚,只是軍中草草,又無人相陪,休嫌怠慢。」就吩咐隨身童子領著明霞三人到旁帳去了。又叫安排酒飯,務要小心看待,左右應著自去打點。

  萬春獨坐帳中,想道:「明霞小姐三人到此睢陽城,又進不得城,不便留在軍中。想明霞乃是長安人氏,不如教她竟回長安去罷。只是路上難走,須給他一張路引。」又想著這路引要寫得周到,不用識字辨稿。叫左右取筆硯紙張過來。自己就寫道:   協守睢陽右營驍騎將軍雷萬春,為公務事,照得范陽僉判葛太古不從叛寇,被禁賊巢。所有嫡女明霞潛身避難,經過本官已經訊問明白,查係西京人氏,聽其自歸原籍。誠恐沿途阻隔,合給路引護照,為此給引本氏前去,凡經關津渡口,一應軍兵盤詰驗引,即便放行,不得留難阻滯。倘有賊兵竊發處所,該營訊官立撥健卒四名防送出界,毋致疏虞。如遇節鎮、刺史駐紮地方,即將路引呈驗掛號,俱毋違錯。須至路引者。計開:女子一名葛明霞,係僉判葛太古女,文狀元鍾景期原聘室。同行女伴二名衛嫗、衛碧秋右路引給葛明霞等準此 。

       天寶十四年九月日給睢陽右營押   萬春寫完了,將硃筆彩僉了,又開出印來用了。將一張油紙包襯停當,自己取出白銀三十兩封好。不多時,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飯,到帳中稱謝。萬春道:「小姐,令尊既陷賊巢,萬無再回范陽之理。鍾郎又遠謫巴蜀,雖然安定,一時難是相見的,小將本當相留小姐躲難,奈小將與賊兵相持,多有不便。我想小姐原籍長安。故原想必無恙,如今之計,不如竟回長安去罷。」明霞道:「只恐路上難行,如何是好?」萬春道:「我寫得有路引一張在此,若遇軍兵攔阻,拿來與他驗看,可保無虞。又有白銀三十兩,為小姐途中盤費。本該留住幾日,怎奈軍中不便,望小姐容耍」

  說罷,將路引、銀子交與衛嫗收好。明霞道:「感將軍仗義周全,恩同覆載,落難之人,得蒙提拔,將來結草銜環,以報此德。奴家暫為拜謝。」說罷,拜將下去。萬春慌忙跪下,也回拜了。衛嫗、碧秋也來拜謝。萬春欠身回揖道:「承你母女,出萬死一生之計,脫葛小姐於虎口,難得!難得!自今一路去,還仗小心照顧。」明霞等三人,千恩萬謝,作別而行。萬春又撥軍四名,護送出界。軍士領命,將三人送至睢陽界口,指引了路逕。明霞等竟望西而去。

  軍士回營,方才繳命,卻見外面轅門上守備進營稟道:「有雍丘守將令狐潮來見,將已到轅門了!」萬春道:「他乃鄰邦的守將,此來必有緣故,快請相見。」守備答應出去。萬春立在帳前等候。只見令狐潮步行入營。萬春欠身相迎,入帳施禮坐定。令狐潮道:「將軍保障江淮英名,如雷灌耳,何恨無御李之緣,今始遂識荊之願。有言相告,望祈鑒納。」萬春道:「某以襪線短才,當此南北要衝,賊勢猖獗,不知將軍有何良策?」令狐潮道:「以將軍之才,建立功名,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朝廷,溺於衽席之私,惑於奸讒之口,荒淫失道,殘戮彰間,我和你衝鋒冑矢,血汗淋漓,空於朝廷出力,天子哪裡知道。況此睢陽四面受故,毫無險阻,倘被重圍,那時外無援兵,內無糧草,如何是好?」萬春道:「如此說,終不然束手待斃不成?」令狐潮說:「豈有束手之理。我想雖然智能,不如乘勢,方今大燕皇帝,雄才大度,足與有為。」

  萬春勃然變色道:「住了,哪個大燕皇帝?」令狐潮道:「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號。」萬春大怒道:「就是那安祿山賊子麼?我知道你的來意了,你總是要用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我麼?我雷萬春一點赤心,天日可表,隨你陸賈重生,張儀再世,也難說得鐵石人心轉,不必多言。」令狐潮道:「我此來是好意。 我在唐朝不過是個雍丘守將,自棄暗投明之後,即蒙大燕加為折衝大元帥,領兵協助尹子奇、史思明合攻睢陽。我因與將軍向有鄰邦之誼,因此不便加兵,特來好言勸諭。倘將軍迷而不悟,只恐玉石俱焚,那時悔之晚矣。」萬春大喝道:「令狐潮,你既降賊,便為敵人,誰與你稱賓道主?我眼睛便認得令狐潮,腰間這劍卻不認得。本待就擒你這反賊,斬首示眾。只是襲人未備,不是大丈夫所為,你快快回去,準備廝戰。若再如此支吾,決難容恕了。」這一番話說得那令狐潮滿面羞慚,唯唯而退,出營上馬,回至賊營。

  賊將尹子奇、史思明接著問道:「雷萬春光景如何?」令狐潮就把那雷萬春的話從頭至尾一一說了。尹子奇道:「若如此,須是整兵決戰了。」史思明道:「那雷萬春驍勇異常,難以力敵,明日交戰,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得萬全。」尹子奇、令狐潮道:「好計!好計!」三人商量定了,打下戰書,到雷萬春營裡來。萬春批下來日決戰,也在軍中打點迎敵。

  次日,官軍與賊兵齊出,兩陣對圍,門旗影裡,雷萬春出馬,頭戴三七鳳翅盔,身掛連環鎖子甲,腰繫獅蠻寶帶,足穿鷹嘴戰靴,坐下追風駿馬,手提丈八蛇矛,厲聲大叫道:「反賊快來交戰!」那賊陣上,令狐潮出馬,頭帶絳紅中,身披黑鐵甲,手執長槍,腰懸利劍,睜圓怪眼,大叫道:「雷萬春,不聽好人說話,今日與你決個雌雄。」雷萬春大怒,更不打話,挺矛直取令狐潮。令狐潮也舉槍來迎。兩般兵器盤旋,八隻馬蹄來往,好一場廝殺。但見:

  塵卷沙飛,雲低天慘,一個是全忠效勇的唐室勛臣,一個是附勢趨炎的賊營降將。一個點鋼矛,無些破綻﹔一個梨花槍,沒處遮攔。鳴金擂鼓,數聲號炮震天關﹔吶喊搖旗,半指金戈留日影。勝負分時,轉眼見血流滿地﹔死生決處,回頭望屍積如山。

  二人戰有三十餘合,令狐潮抵不過雷萬春,撥馬敗回本陣。 萬春將鞭稍一指,官軍奮勇殺來,賊兵大敗而走。萬春緊緊追趕,約有數裡,見兩旁盡大林,陰翳深密。萬春勒住馬道:「且休追趕,此處恐有伏兵。」話說未了,早見連珠炮響,四下裡喊聲大震,伏兵盡起。當先一騎馬殺出叫道:「雷萬春快快下馬受縛,我尹子奇等候多時了。」萬春大怒道:「你們這些無恥反賊,將詭計來迷我麼?」縱馬來取尹子奇。尹子奇舞刀接戰,不上二十餘回合,令狐潮又回轉兵來助戰。萬春力敵二將,全無俱色。爭奈寡不敵眾,賊兵不知有多少,重重圍住,萬春正在危急,只見外面一支軍馬殺來。當頭一將勇猛如虎,手提宣花斧,東衝西撞,如剖瓜切菜一般,砍得那些賊兵七零八落。尹子奇、令狐潮大驚,不知那位將軍是誰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睢陽城烹童殺妾

  詩曰:
  殺氣橫空萬馬來,悲風起處角聲哀。
  年來戰血山花染,冷落銅駝沒草萊。

  話說雷萬春被賊兵圍住,正在危急之際,忽有一支兵馬殺來救援。萬春就乘勢潰圍而出。尹子奇、令狐潮見來將勇猛,不敢追襲,收兵自回。萬春馬上定睛一看,原來救他的是南霽云。二人合兵一處,萬春問道:「南兄往臨淮借軍糧,如何卻來此處救小弟?」霽雲道:「不要說起,小弟到臨淮賀蘭進明處告借兵糧,誰想那一廝一名兵也不與,一石糧也不借,到擺起宴來,叫一班歌兒舞女留戀小弟,要留我在彼,一同應賊。我因此大怒,就席間拔劍斬下一指,立了誓言道:『斬了安祿山,必斬賀蘭進明』。那賊見我憤怒,不敢加害,我便領著本部兵馬回來。方才到嘯虎道上,卻見賊將史思明占踞了道口。我正要與他廝殺,又有軍人來報說,兄長被困於此。因此特來接應。」萬春大驚道:「不想嘯虎道已被史思明襲了,這便如何是好?」霽雲道:「我和你再去奪轉來便了。」

  二人一頭說,一頭驅兵前進。遠遠望見嘯虎道上火起,二人慌忙領兵殺到,遇有史思明向前攔路。南、雷二將更不打話,竟衝殺過來,史思明如何抵擋得住,正待敗將下去。那尹子奇、令狐潮引兵殺來,兩邊混殺一場。南、雷二將衝過嘯虎道,只是營寨已被賊人燒了,只得暫回城中來見張、許二公,備述上項事情。正說話間,有人進來報道:「賊兵把城池團團圍住了。」

  忽有一人在許遠身邊轉出來說道:「既是賊兵圍城,可大家出去決一死戰。」張巡喝道:「軍機重務,汝何人轍敢亂言。」   許遠道:「此是小僕,名喚義僮,雖是俗獲之敬,亦頗有忠烈之氣。」張巡道:「原來是盛價,我有一事用著他。」許遠道:「張大人有何事用他?」張巡道:「南、雷二將軍只好應敵,城中倉廩無人看管,可撥兵一百隨他,叫他視點糧草。」義僮叩頭,領命去了。不多時,又有報來道:「城外賊兵攻打甚急。」   張巡便吩咐南、雷二將去各門巡視,教將擂木炮石之類滾打下去,箭弩刀槍灰瓶在城上防守。南、雷二將依令在城嚴守,賊兵不能向前。   隔了月餘,各門將佐都到張、許二公處報稱缺箭。許公大驚,張公笑道:「不妨。去傳南、雷二將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二將領計而去。密令軍士,每人各束草人一個,頭戴氈笠,身披蓑衣,每一個用長繩一條繫著。至二更時分,都將草人掛下城去,城頭上吶喊起來,金鼓齊鳴。是夜月色朦朧,賊營中方始睡下,忽聽見喊聲震天,不知哪裡兵馬到來,人不及甲,馬不及鞍,紛紛亂竄。尹子奇起來,站在營門首探望,見史思明飛也似跑來,說道:「我知道是何處殺來,原來是城中許多兵從城上爬下來,想必要來劫營了。」令狐潮穿著一隻靴,也奔來道:「城上許多兵下來了,快去迎敵。」尹子奇道:「他們既在城上下來,我們都不要慌著,軍士盡持弓彎,亂箭射去,不容他下城便了。」

  三個賊將,一齊來到城門首,催督軍士射箭。真個萬弩齊發,望著草人射去。那睢陽軍看見他們中計,一發吶喊了,又將草人兒好似提偶戲一般,一來一往,一上一下。賊人望見那箭兒越射越緊了,自二鼓起至四鼓,忽然天上雲收,現出一輪明月,有眼快人早看見是草人了。南、雷二將便教各軍收起草人,高聲道:「多謝送箭。」那三個賊將氣得死去活來。睢陽城中各軍在草人身上拔下箭來,齊送至張、許二公處。計點共得箭五十六萬二千有餘。張、許二公就叫道:「南、雷二將分派各軍去了。」

  又隔了數日,探子來報道:「新店地方,有賊軍搬運糧草幾十輛來了。」適值義僮在旁聽見,便道:「倉裡糧少,何不去搶來,到夠幾個月的吃哩!」張公道:「此言正合我意。」便發雷萬春領兵前去,義僮隨去搬糧。南霽雲在後接應,竟奔新店地方。果見一隊兵馬,押著許多車輛,車上盡插黃旗,上寫「軍糧」兩字。雷萬春揮兵一掩,那押糧兵馬盡棄糧車而去。義僮領軍士向前把糧車推了,先行回到城中。早有史思明聞報領兵來救,卻被南霽雲一支軍出,把史思明的兵截為兩段。義僮已將糧車推入城中去了。外邊南、雷二將把賊兵殺得抱頭鼠竄。

  史思明大敗而去。南霽雲與雷萬春收兵入城,把糧米盡入倉廠。共得米五千四百餘石,米豆二千五百石,小米三千石,合城軍兵大喜。次日,張、許二公親自上城巡視。只見史思明在城下叫罵不止。義僮大怒道:「這賊,如此辱罵二位老爺,怎麼不發兵去殺他一陣。」許公道:「由他自罵,誰要你管。」義僮道:「我們小人,也受不得這等氣,虧你們做官的,生得一雙頑皮耳朵。」

  張公巡至東門,南、雷二將來接著。南霽雲道:「尹子奇、令狐潮二個在此窺伺,似有攻城之意。」張公道:「南將軍可領兵在城門首,只聽敵樓炮響,開門殺出。」南霽雲領命而去。

  張公又吩咐萬春道:「雷將軍可率兵在城上,手執旌旗,一齊站著,不許擅動,不許交頭接耳,出言吐氣。我自在敵樓中,若見賊兵移動,便放炮為號。」萬春也領命去了。

  城外,尹子奇、令狐潮正在觀望,那邊史思明也來了,大叫軍士辱罵。只見城上的兵都像木偶人一般站著。尹子奇道:「卻怎生這般光景?」令狐潮指著道:「你看那女牆邊站的是雷萬春,待我放枝冷箭去。」搭著箭,拽著弓,颼的一聲射去,正中萬春左面頰上,賊軍齊聲喝采,那雷萬春卻動也不動。史思明道:「怎麼射他不動,待我也來射。」說罷,也射一箭,正中萬春右面頰上。萬春只是不動。尹子奇道:「那人真是老面皮,待我也射他一箭。」取箭過來,望著萬春一箭,卻中萬春的額,也只是不動。令狐道:「不信有這等事。軍士與我一齊放箭。」賊軍應聲亂射上去,也有射不到的,也有射著城垛的,也有射著別個軍士的。

  那萬春面上剛剛又中三枝連箭,面上中的共有六矢,竟端然不動。眾軍大驚。尹子奇道:「莫非又是草人麼?待我近前一看。」遂縱馬來至城下。萬春見子奇來得近前,便向腰問取出雕弓,就自己面上拔下一枝箭來,向子奇射去,道聲:「看箭!」射的尹子奇應弦落馬。張公在敵樓上看見,便把號炮放起,南霽雲開門驅兵殺出。史思明忙救了尹子奇回營。令狐潮向前接戰,不上數合,那些軍士,見睢陽軍士這等驍勇、如何不怕,便不戰而退,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令狐潮大敗而回。南霽雲乘勢追趕,便要搶入營去。賊營中的箭如雨點一般射來。南霽雲不能進去,收兵奏凱回城。

  張、許二公接著同去見雷萬春。見他已拔下面上的箭了。張、許二公親自替他敷藥。義僮道:「雷將軍真是鐵面,而尹賊之面孔想是紙糊的,一箭就射穿了。」眾軍都笑,南霽雲道:「今日之戰,賊人心膽俱破,但得外面援兵一至,便可解圍了。」許公道:「堅守待救,必須糧足,不知倉裡的糧還夠幾時用度?」義僮道:「小的看來也不多了,明日老爺親下倉來盤點一番,便知多少。」許公道:「正是。」一面吩咐撥醫生調治雷將軍箭傷。張公自與南霽雲在城巡視。

  次日,許公來在倉裡,義僮接著將廠裡的米逐一盤斛,剛剛只夠半個月的糧。許公大驚道:「半月之後,救兵不到,如何是好?」義僮道:「照今日這般殺起來,不夠七、八日,都把那些賊殺盡了,那消半月。若是糧少,等賊兵運糧來時,也象前日一般,再去搶他的便了。」許公道:「此乃險計,只可一,不可二。我如今想起來,城中有些富戶人家,必有積儲。明日我發帖於你,去各家告借些來用。」義僮道:「那些紳仕舉監,只曉得說人情,買田宅,哪個是忠君愛國的。富戶人家生巴巴的大斗當小斗斛子收佃戶的米,來囤在家裡,巴不得米價騰貴,好長利息。小的看那等富貴人家只知齊僧佈施妝金,這樣的事情,他們便要沽名釣譽肯做幾樁。他就是一個好至親,貧窮潦倒也不指望他扶持,還要怕他上門來,泄他家的體面,便百般厭惡痛絕。小的看起來,真正是襟裾牛馬銅臭狗夫,老爺若要與他們借糧,只好這熱氣呵在壁上,到底不中用的。」

  許公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偌大睢陽豈無義士?待我親去勸諭他們一番,自然有幾家輸助。」義僮道:「那些人不再服好的,不如待小的去到幾家大富人家,只說要死在他家裡,那些人或者怕為人命肯拿些出來。」許公道:「胡說!這是潑吏圖賴人的勾當,做出來可不被人笑話。」

  話罷,上馬來到各鄉紳、舉監及富戶人家門首說:「郡守親來借糧保城。」這些人家果然也有不在家裡的﹔也有托病不出來相見的。不多幾家,勸了些米,一共只得三百餘石。張、許二公大憂,那賊營中,尹子奇箭傷雖好,卻正射了一隻左眼,切齒大怒,與史思明、令狐潮晝夜攻打。幸喜雷萬春面上的傷好了,與南霽雲百般守護,賊兵掛起雲梯,南、雷二將就將火炮打去,雲梯上的軍仕,都被燒死。賊兵夜裡來攻城,南、雷二將教將草把灌入脂油,點著火把丟將下去。軍兵不敢上城,賊兵挖地道進來。南、雷二將,吩咐沿城都開深塹,水湧入地道去,賊都淹死在內。尹子奇等無計可施,只是緊緊圍著。

  城中無奈糧草已盡了,張許二公只得教軍士殺牛馬來吃。牛馬殺盡了,又教取枝頭樹皮來吃。可憐一個軍,每日在城內掘鼠尋鵲來充饑。每一個軍士,每日只羅得三、五隻雀子,只掘得六、七個鼠,還有羅不著、掘不著的,如何濟得事!那些小戶百姓人家,也都絕了糧,有等游手好閒的人,糾集了饑民,往大戶人家去搶米來吃。也有假公借私的,把簞食壺漿送到城上來,與軍士們充饑。

  不多幾日,連大戶人家的米,也搶盡了,城中老弱饑死填溝積壑,軍士們就拆空房子做了柴,割死人肉去煮來充饑。張、許二公無計可生,一心只望救兵來援。怎奈賊兵攻打愈急,軍中食盡頗有怨言,紛紛都要棄城逃竄。

  是日,張巡見了這個光景,退入私衙,獨自坐下,左思右想,沒做理會處。卻屏後轉出一個婦人來道:「老爺,外面事體如何?」張公抬頭一看,原來是他愛妾吳氏,心中便暗自猛省,道:「我衙內並無別件可與軍士吃得的,只有這個愛妾莫若殺來,與軍士充饑,還可激起他們的忠義。只是這句話教我怎生啟齒。」吳夫人見張公愁眉長歎,沉吟不語,便道:「看老爺這般光景,外面大勢想必不妙了,有話可說與妾身知道。」

  張公道:「話是有一句,只是不好說得。」吳夫人道:「妾身面前有何不可說的話。」張公道:「城中食盡,恐軍必有變,欲將你」張公說到此處,又住口不言。吳夫人道:「老爺為何欲言又止?」張公歎道:「教我如何說得出這話來。」吳夫人想了一會,便流著眼淚道:「老爺不必明言,妾身已猜著了。」

  張公道:「你猜著甚麼來?」吳夫人道:「軍士無糧,可是要將妾身殺來飽士麼?」張公大哭道:「好呀!你怎麼猜著了。只是我雖有此心,甚是不忍啟齒。」吳夫人道:「妾身受制於夫,老爺既有此心,敢不順從。況且孤城危險,倘然城陷,少不得也是一個死,不如今日從容就義的死,老爺快請下手。」張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為國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說罷,拔出劍來,方舉手欲斲,又縮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鐵石心腸也難動手。」吳夫人哭道:「老爺既是不忍,可將三尺青鋒付與奴家,待奴自盡。」張公大叫道:「事已至此,顧不得恩情了。」擲劍在地,望外而走。吳夫人拾起劍來,順手兒一勒,刎死在地。

  張公聽見一聲響亮,回身看時,見吳夫人已是血流滿地,死在堂中。張公大慟,向著死屍拜了幾拜,近前脫下他衣服,動身用劍剁開吩咐廚子取去,煮熟了盛在盤中,即叫軍士捧了,自己上馬親送至城上來。早有軍人曉得了,報與眾知,眾軍還不信。只見張公騎馬而來,眼兒哭得紅腫,前面捧著熱騰騰的肉兒方信,傳言張公殺妻的真的,便齊聲哭道:「老爺如此忠心,小人們情願死守,決無二心。這夫人的肉體,小人們斷然吃不下的。」張公道:「我三夫人因餓了幾天,肉兒甚瘦,你們各啖幾塊,少充饑腹。」南、雷二將道:「眾軍就要吃,主帥在此,決難下咽。主帥請回府罷。」

  張公含淚自回去了。眾軍道:「我們情願餓死,決不忍吃她的。」南、雷二將道:「既是眾軍不忍食,可將吳夫人骨肉埋在城上便了。」眾軍都道有理,便掘開土來,將煮熟的骨肉掩埋好了。南、雷二將率眾軍向塚拜哭,哀聲動地。

  早有許義僮在城上來,曉得了此事,看諸軍鵠面鳩形,有言無氣,就奔回府中,說與許遠聽。許遠道:「有這等的事,難得!難得!」義僮道:「忠義之事,人人做得,如何只讓別人。我想吳夫人是個女子,尚肯做出這等事來。小的雖是個下賤之人,也是個男子漢,難道到不如她。況老爺與張老爺同事一體,他既殺妾,老爺何不烹童。」許公道:「我心中雖有此念,只是捨你不得。」義僮道:「老爺說哪裡話,他愛妾乃是同衾共枕之人,尚然捨得,何況小的是個執鞭就鐙的奴僕,老爺不必疑惑,快將小的烹與軍士們吃。」說罷,實時拔劍自刎在地。許公大哭,忙叫人將義僮烹熟了,自己親送上城來道:「諸軍枵腹,我有兩盤肉在此,可大家吃些。」眾軍此時,還不曉得烹的是義僮,便向前一開,都搶來吃完了。許公包著兩眼的淚,回府而去。內中有乖覺軍士見許公光景,心中有些疑惑,便悄地跟到府前打聽,聽得人沸沸洋洋說道:「張、許二老爺真是難得,一個殺了愛妾,一個烹了義僮。」那軍士聽得,奔至城上說了。眾軍大驚大哭,吐嘔不已。賊兵知了城中消息,便晝夜攻打。南、雷二將百計準備。

  又隔了十數日,軍士盡皆餓死,剩得幾十個兵又是餓壞的了。賊將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驅兵鼓噪上城。雷萬春在東門城上,見有賊兵上來了,便手執長矛,連戮死十數個賊。回頭望見北門西門火起。有軍士來報道:「北門上,南將軍撞下城頭跌死了,西門已被賊兵攻破。許、張二老爺都被擒去了。」萬春聽得,大叫一聲,自刎而死。

  那尹子奇等進城,教軍兵把城中餓不死的居民盡皆屠戮。衙署、倉庫、民房盡行放火燒燬,移營城下置酒稱賀。尹子奇、令狐潮、史思明三人在帳中酣飲。吩咐手下將張巡、許遠並擒獲的軍士推至帳前。張公厲聲道:「逆賊如何不殺我?」尹子奇道:「你到了此際,還罵我們麼?」張公道:「我志吞反賊!恨力不能耳。」許公道:「張兄不要與逆奴鬥口,我和你遙拜了聖上,方好就死。」張公道:「兄言有理。」二公望西拜道:「臣力竭矣,生不能報聖上,死當為厲鬼以殺賊。」尹子奇笑道:「活跳的人奈何我不得,不要說死鬼。」張公道:「你這狗奴,不要誇口,少不得碎屍萬段,只爭來早與來遲耳。」尹子奇大怒,喝叫左右打落他牙齒。左右向前,將張公牙齒盡行打落。張公滿口鮮血,尚含糊罵賊。許公也大罵。

  尹子奇喝叫推出斬首。張、許二公神色不變,罵不絕口,引頸就刃而死。同被擒軍士三十二名一齊遇害。連前南、雷二將軍共有三十六人死難,所以史官在綱目上大書一行道:尹子奇等陷睢陽,張巡、許遠等死之。長歌一首贊歎張、許、雷、南的忠義。

  睢陽城中盡忠烈,凜凜朔風飄戰血,保障江淮半壁天,一心欲補金甌缺。數聲鼓角動漁陽,賊驅紛紛犯化闕,二十日內城已陷,天生張、許人中傑,南、雷英勇稱絕倫,協守孤城靖臣節。榷功當風須欲豎,挽戈臥霜唇亦裂,面留六矢尚能言,斬指乞兵不少怯。援不來兮糧又竭,一烹愛童一殺妾,欲全恩義割思情,寶劍鋒芒凜霜雪。君不見五色芳魂化彩雲,一片真心煮明月。破賊被執賊營中,大罵猶然莫能屈。又不見連城壁兮俱焚,擎天柱兮雙摧折。宜古流芳千萬年,忠名留與人傳說。

  賊將斬了張、許二公等,開懷暢飲,一連在城中吃了三日酒。忽有報來說,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太尉李光弼領兵殺來,在五十里外安營了。尹子奇等聞報,慌忙預備迎敵。史思明道:「彼兵遠來必然疲困,我們就今夜前去劫寨,必獲大勝。」令狐潮道:「好計!好計!」吩咐諸軍各自打點不題。

  卻說郭子儀鎮守朔方,聞范陽安祿山之變,即興師勤王,恰遇太尉李光弼也統兵前來,二人合兵而行,到了中途,聽得說尹子奇等圍困睢陽,甚是危急,郭子儀就與李光弼商議道:「睢陽張巡、許遠二人死守孤城,我和你必須先解此圍,然後西行。」李光弼道:「所言有理。」二人遂驅兵望南而行,來到睢陽,早有人來報稱:前日三城已破了。張、許、南、雷俱已受害。

  子儀、光弼大驚,便教將兵馬扎住,安營已畢,帳前忽起一陣旋風,將一面牙旗吹折。李光弼道:「此主何兆?」郭子儀道:「賊人今晚必來劫寨,此須快作準備。」子儀笑道:「我欲將計就計,如此如此,以為何如?」光弼大喜,便吩咐諸將分頭去料理。

  那邊,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領著兵馬,人銜枚,馬摘鈴,一直殺至官軍營中。三個賊將當先殺人。只見營中並無一人,只縛幾隻羊在那裡打更鼓。尹子奇知是中計,大驚失色,慌忙回馬退出。只聽得一聲炮響,火光沖天,喊聲動地,外面不知有多少兵馬殺來。當頭是大唐先鋒僕固懷恩殺到,令狐潮接著廝殺。左邊有郭子儀衝來,尹子奇抵住廝殺。右邊李光弼衝來,史思明抵住廝殺。六騎馬分作三對兒交戰,殺不上二十餘合,僕固懷恩大吼一聲,將令狐潮一刀分為兩段。尹子奇、史思明慌了,撥馬落慌而走。唐兵乘勢衝殺前來。賊兵大敗,奔至營門。早見門旗影裡一個少年將軍在火光之下,橫槍立馬高叫道:「我乃郭節度長子郭是也,你那反賊的營寨已被我奪下多時了。」尹、史二人忙領兵轉來,要進睢陽城中暫歇。

  來到城下,望見城頭上盡是大唐旗號,又有一個年少將軍站在城頭高叫道:「我乃郭節度次子郭曖是也,睢陽已被我取了。」
  尹、史二人手腳無措,只得望西而走。後面郭子儀、李光弼、僕固懷恩又領兵追到,賊人正待奔走,忽然一陣狂風,陰雲密布,慘霧迷天半空中隱隱見張、許二公,南、雷二將領著許多陰兵打著睢陽旗號,飛沙走石,殺將過來。尹、史二人,並賊兵一個個頭眩眼花,手麻腳軟。郭、李二人驅兵追趕,前來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尹、史二人抱頭鼠竄而去。僕固懷恩高聲大叫道:「此際不擒反賊,更待何時!」咬牙切齒,縱馬向前 。
  不知在何處捉獲尹、史二賊?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雷海清擲箏罵賊

  詩曰:
  揭天鼙鼓動,悔賜洗兒錢,
  九廟成灰燼,千家絕火煙。
  霓裳初罷舞,玉瑟尚留弦。
  興廢宮前樹,淒涼泣杜鵑。

  話說郭子儀、李光弼將尹子奇、史思明殺敗,先鋒僕固懷恩奮勇爭先,追殺上去。子儀教鳴金收軍。僕固懷恩來見子儀道:「小將正待追擒那賊,主帥如何收軍?」子儀道:「兵法有雲 :『窮寇莫追』,汝不可乘勝輕敵。」懷恩道:「主帥所見極是。」遂一面安營下寨,一面犒軍,一面著人尋取張、許二公,並南、雷二將的屍骸,軍士領命去尋了。

  一日,領一個幅巾笻杖的老翁進營來,那老人昂然上帳,向著郭子儀、李光弼長揖不拜。郭子儀見他氣宇不凡,遂命坐了。問翁何人?何以到此。老翁道:「我姓李,名翰,隱居山野,因張、許二公,南、雷二位將軍盡忠而死,屍骸暴露城下,老夫特備四口棺木前來,已將四位忠臣裝斂了。適見麾下健兒各處查找他們屍首,故此老夫特地前來,望二位明公速為擇地安葬,以慰忠魂。」郭子儀、光弼大喜,留李翰在營暫歇。便從城南擇了一塊地,將許、張二公,南、雷二將埋葬好了,立了墓碑。子儀、光弼與李翰率領諸將祭奠,哭泣甚哀。

  禮畢回營,李翰即來告辭。李光弼道:「我等欲屈先生在營籌劃軍務,望先生休棄。」李翰道:「老夫性耽隱癖,久已忘情人世,不敢從命。」子儀道:「先生既愛煙霞佳趣,我等亦不敢相強。只是既來一番,必祈指示一、二,方不虛此良晤。」

  李翰道:「二公詢問芻蕘,老夫敢陳一計。」子儀、光弼道:「願聞大教。」李翰道:「目今安祿山統兵入犯,二公可分兵兩支。郭公領一支軍兵,入援兩京﹔李公領一支軍兵,直搗范陽城。范陽乃賊人巢穴,若知有兵,必然定思回救,令此賊首尾不能相顧,我事濟矣。」於儀、光弼大加歎服,吩咐治酒送別。取出黃金三十兩,白銀一百兩送與李翰。他一毫不受,向上長揖,飄然而去。子儀、光弼就依他言語,分兵進發,李光弼自去征范陽,郭子儀來救兩京不題。

  卻說尹子奇、史思明被唐兵殺得大敗,遂領著殘兵敗將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往西奔走了一日一夜,軍馬饑乏,只得在路旁樹下造飯而食。將士方才少息,只見前面一彪軍馬衝來,尹、史二人大驚,忙取兵器在手,立馬以待。只見當頭一將大叫道:「二位將軍受驚了,我特來接應你們。」看時卻是楊朝宗。

  二人大喜,下馬施禮。就石上坐定,楊朝宗道:「蒙主上教我做個先鋒,托賴福庇。自起兵以來,大獲吉利,直抵武字關。那守關將封常清被我們殺敗,乘勢奪了關口。一路城池,望風投順,東京洛陽地方被俺門擒了守將哥舒翰,那廝怕死,就獻上東京。主上便教他留守東京,自己長驅大進,直到西京長安城下。唐朝並無準備,明皇慌了手腳,連夜帶了嬪妃宮監,宗室大臣,逃出延秋門,奔往巴蜀去了,主上遂破了西京,踞了宮殿,如今現在那邊受用。聞知二位將軍攻打睢陽不下,著我來協助,誰想昨日有探子來報說,二位將軍敗於郭子儀、李光弼之手,如此,小將特來接應。」尹子奇道:「如今之計奈何?」

  楊朝宗道:「我們如今有生力軍在此,何不與他決個勝敗」尹子奇搖頭道:「休說這話,我有十萬雄兵,十停被他去了七、八停。如今這幾千軍卒,哪裡殺得他過。」思明道:「不如往長安去求主上,再添些兵馬,方好來與他交戰。」尹子奇道:「有理,有理。」

  說罷,三人並軍士們胡亂吃了些飯,一齊起行,過洛陽、濟汴津,入潼關,渡渭水,不則一日,來到長安,三人進去,朝見安祿山,備述睢陽前後之事。安祿山道:「你二人勞苦倍常,功多過少,只是折了個令狐潮,不足為慮。」

  正說話間,忽報太子安慶緒到,安祿山即命進來。安慶緒拜見了安祿山,安祿山就問道:「我著你鎮守范陽根本之地,你如何來此?」安慶緒道:「孩兒在范陽鎮守時,奈有太尉李光弼前來攻打。孩兒同史朝宗與他交戰不勝,聞得父王在此,甚是作樂,孩兒也要想快活幾日,故此留史朝義鎮守城池,孩兒自領兵來此。一來避敵,二來省親,三來父王做了皇帝,也攜帶孩兒在宮中享用些安穩富貴,也來做個太子。」安祿山道:「你既來了,那些家眷在彼,如何丟得下?」安慶緒道:「許多家眷,孩兒俱已帶來了。又有犯官葛太古並家人一十八人俱監在獄,孩兒想那廝是不服俺們的,留在城中恐有他變。因此,將葛太古那老賊與他家人一齊上了囚車,也解在此。」安祿山道:「葛太古到此間,本該立時梟首,只是孤家想起金馬門之辱,還有個李白漏網,今可仍將葛太古監禁,待擒了李白,將他二人雙雙在金馬門前寸磔,以泄前恨。」

  就吩咐楊朝宗去查點葛太古等下監。楊朝宗領旨而去。又吩咐李豬兒迎接家眷入宮,李豬兒也領旨去了。安祿山又道:「今日父子君臣歡聚,可排宴宜春院中凝碧池上。令一班樂官帶領梨園子弟前來侑酒。」左右齊聲答應。

  原來明皇幸蜀時節,因事情急迫紛杳,遺下許多內監宮娥在宮,如今都被安祿山差遣。一時領了旨意去安排。祿山教安慶緒、尹子奇、史思明隨著擺駕,至宜春院中,上筵坐定,安慶緒等輪流把盞,早有許多梨園子弟進來,只見那第一對是樂官李龜年,頭戴天青巾,腰繫白玉帶,身穿錦團花袍,後邊一個童子手執繡龍青幡一首,上面用大珠子串成「東方角音」四個大字。旁邊,兩個童子手執小青幡二首,也各用珠子串成四字。左邊幡上是陽律太簇,右邊幡上是陰呂夾鐘,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青彩金花彩舞衣,擺列在東邊立定。

  第二隊樂官是馬仙期,頭戴絳紅巾,腰繫珊瑚帶,身穿紅錦團花袍,後面一個童子手執繡龍紅幡一首,用翠羽貼成「南方徽音」四個大字。兩邊兩個童子手執小紅幡二首,也各用翠羽貼成四字,左邊幡上是「陽律仲呂」,右邊幡上是「陰呂蕤賓」。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紅繡織金花彩舞衣,擺列在南邊立定。

  第三隊樂官雷海清頭戴月白巾,腰繫白玉帶,身穿白錦團花袍。後邊一個童子手執繡龍白幡一首,上用赤金打成「西方商音」四個大字。旁邊兩個童子手執小白幡二首,也各用赤金打成四字,左邊幡上「陽律夷則」,右邊幡上是「陰呂南呂」,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白綾繡金花彩舞衣,擺列在西邊立定。

  第四隊樂官張野狐,頭戴皂紗巾,腰繫墨玉帶,身穿黑錦團花袍,後邊一個童子手執繡龍皂幡一首,上用銀子打成「北方羽音」四個大字。旁邊兩個童子手執小皂幡二首,也各用銀子打成四字。左邊幡上是「陽律應鐘」,右邊幡上是「陰呂黃鐘」,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黑繡織金花彩舞衣,擺列在北廂立定。

  第五隊樂官是賀懷智,頭戴赭黃巾,腰繫密臘帶,身穿黃錦團花袍,後邊一個童子手執繡龍黃幡一首,上用寶石綴成「中央宮音」四個大字。旁邊四個童子手執小黃幡四首,也各用寶石綴成四字,前面幡上「陽律姑洗」,右面幡上是「陰呂林鐘」,左面幡上是「陽律無忌」,後面幡上是「陰呂大忌」。幡下有子弟四十人,俱戴金花在頭,穿著黃繡織金花彩舞衣,擺列在中央立定。上按著九宮八卦,中按著四時五行,下按著五音十二律。一共五個樂官,統領子弟共一百二十名,都持著鳳蕭鶯笛,象管鸞笙,金鐘玉盤,吹打的吹打,歌舞的歌舞,李龜年羯鼓,賀懷智琵琶,馬仙期箜篌,雷海青的秦箏,張野狐手拍,各執一絕,通是絕精的妙技。一時彈唱起來,眾子弟相和,唱出一套曲子。

  步步嬌
  廣寒宮,淒涼無人到,玉杵臼頻春搗,婆娑樹影高。碧海青天,瑞雲籠罩,瓊瑤殿鎖無聊,嬸娥應悔偷靈藥。
  醉扶歸
  你道素娟娟,出落偏波俏,誰知冷清清,長夜倍蕭蕭。杳冥冥,鶴唳響中宵。爍熒熒,一派清光照。不知是銀贍醮影入池塘,乍驚看,錯認樓台倒。
  皂羅袍
  最是添歡添惱,論歌樓舞榭,酒社詩舫,冰輪偏喜助人豪,月陰花影鞦韆笑。只有長門冰巷,霜寒路遙﹔更有城樓邊塞,雲低樹高,這些時景實傷懷抱。
  好姐姐
  步處似姬靜,俏環佩響,霓裳鮮皓,霞冠羽衣,扮的別樣嬌,人間少。翠翹樓帶真奇妙,掌上輕盈顫舞腰。
  尾聲
  回頭不見人兒好,止剩得仙音嘹繞,惟有寒贍掛碧宵。

  唱完此曲,那五首大幡,十二首小幡一齊移動,引著眾子弟往來旋舞,真是合殿生風,令人眼花撩亂。舞完,又依舊分開立定,再奏細樂。安祿山大笑道:「真好看,真好聽,快活!快活!孤家向來雖蓄大志,只因明皇待我甚厚,所以不忍,意欲待他宴駕了方始舉事,我想楊國忠這廝屢次發我隱謀,激我做出這些事來,正所謂富貴逼人。一起兵時,呼吸間得了二十四郡,趕得明皇有家難奔,有國難逃。想他不知費了多少錢糧,用了多少心機,教成這班梨園子弟,自己不能受用,到留與我們作樂,豈不是個天數。」那安慶緒、史思明、尹子奇等一齊出席拜賀,安祿山又掀髯大笑。

  這些樂人聽了安祿山這席話,一個個眼淚汪汪,低頭傷感,更覺歌不成聲,舞不成態。安祿山見了大怒道:「孤家連日在此飲宴,如何眾樂有悲感之聲,尹子奇與我下去查看,但有哭泣者,實時揪出廷前斬首。」尹子奇應聲執劍下階來看。

  那眾樂人嚇得面如上色,都將衣袖拭乾眼淚,假作歡容,只有雷海清閉著眼睛,淚流滿面,嗚嗚咽咽的哭個不住,尹子奇指道:「你這廝還要哭,不怕砍頭的麼?」雷海清大叫一聲,將手中的箏兒擲在地下哭道:「我乃雷海清是也,雖是瞽人,頗知大義。我想食君之祿,不能分君之憂,惟有一死,可報君恩,怎肯蒙面喪心伏侍你這反賊。」祿山大怒,喝叫快推出去砍了。尹子奇劈頭揪出,雷海清罵不絕口。尹子奇將他斬在凝碧池上。回身覆旨,乃復入席。

  又飲了一會酒,外面孫孝哲飛奔進來道:「臣啟陛下,頭總城外有飛報到來,說郭子儀兵至洛陽,斬了哥舒翰,東京已被他收復了。只怕早晚要殺到這裡來,須是早為準備。」安祿山道:「郭子儀那廝,如何恁般勇猛,作何良策擒他便好?」

  尹子奇道:「臣看此人難以力敵,若得一個舌辯之士,前去說他,若得來投順,天下不足定矣。」安祿山道:「卿言固有理,只是沒有這個說客。」   旁邊轉出李豬兒來跪下道:「奴婢蒙皇爺抬舉,無以為報,今願效犬馬之勞,單騎往郭子儀營中走遭。一則說他投順,二則探他虛實,不知皇爺意下如何?」安祿山大喜道:「你這人倒也去得,明日就起身便了。」又吩咐安慶緒道:「潼關一路不可疏虞,你可同楊朝宗帶領一支軍馬,前去巡視一番,就便打聽唐兵消息。」安慶緒、楊朝宗領旨。

  次日,李豬兒辭了安祿山,匹馬出城,竟投東京。一路裡想道:「咱因葛明霞一事,怕安慶緒加害,因此來到長安。誰想那冤家恰又來此。我今討這一差,做個脫身之計,有何不可。」   又想到:「安祿山這廝,乃無義之人,我向來勉強伏侍他,甚是不平。今見他父子荒淫暴虐,荼毒生靈,眼見不能成大事,咱不如於中取事,幹下一番功業,也不枉為人一世。」心裡想著,行了數日,已到東京洛陽地界。只見郭子儀先鋒僕固懷恩當道紮個大寨,左邊是郭的寨,右邊是郭曖的寨,就子儀屯在中軍。李豬兒大著膽,直過前營。早有巡兵攔路,李豬兒道:「相煩通報說,有個內監李豬兒有機密事,要見節度老爺。」軍士報知郭子儀,遂傳令喚人相見。

  李豬兒入營,來到帳前,拜見了郭子儀。子儀就問道:「你從哪裡來,到此何幹?」李豬兒道:「節度公在上,咱家姓李,名喚豬兒。向蒙聖上賜與安祿山,咱見他恃寵忘恩,以怨報德,心甚憤怒。他因要差人來說節度公,故咱家到此。咱想節度公忠勇蓋世,決難以口舌動搖,咱所以挺身來者,意欲暗約節度公,共取長安,咱願為內應。」郭子儀道:「你若果有此念,唐家社稷有幸矣!」李豬兒道:「咱若有二心,天誅地滅。」郭子儀道:「我最不疑人,你不須立誓,本待款留,誠恐泄漏大事,反為不便。你可回去行事,我隨後領兵就來。」李豬兒別了子儀,出營而去。子儀就與二子郭、郭曖商議進兵。

  正說話間,營門外傳進蜀中邸報,郭子儀接來看時,見上面稱報明皇駕至馬嵬,軍士怨望楊國忠、楊貴妃釀成大禍,盡皆橫怒,不肯前行,鼓噪起來,將楊國忠殺了。又逼近御前,必要殺了楊貴妃,方才肯走,明皇不得已只得令高力士用白綾一幅,將楊貴妃縊死,軍士方始護駕而行。又父老遮留太子在靈武地方,得李泌為軍師,諸將即奉太子,即了帝位道:「尊明皇為太上皇,改元至德,即令降旨,宣召各路兵馬會剿安祿山,俱要在潼關取齊。」郭子儀看罷,以手加額曰:「好了!好了!權楊已誅,新君即位,宗廟蒼生之福也。」就吩咐安排香案,向西朝賀禮拜起來。

  只見先鋒僕固懷恩上帳稟道:「外面有三個逃難婦女在此經過,手執睢陽已故副將雷萬春的路引,稟求掛號,小將不敢擅專,謹將路引呈驗,伏候主將鈞旨。」郭子儀接著路引,展開一看道:「原來是葛太古的女兒葛明霞逃難到此,只是這路引舊年九月中給的,如何來得這般遲?」懷恩道:「小將也曾問過,據同行衛嫗稟說:因一路賊兵劫驚,不敢行走。在武牢關門外,賃房住了四個月,直待主帥收了東京,方才行到此處。」

  郭子儀道:「既只盤詰,明霞她乃忠臣之女,雷萬春雖死,他的路引一定不 差,可與我掛號放行。只是路引說聽其自歸長安,即今賊人占踞西京,如何去得,且教她在附近暫住,待復了西京,然後前去。」僕固懷恩領命,將路引掛了號,出營給予葛明霞收執,又將郭子儀說的話吩咐了一遍。

  葛明霞稱謝,同了衛嫗,衛碧秋離卻郭營,望西而走,要尋個僻靜處暫歇,四下裡又無人家。行了兩日,來到淮陰山下,看看天色昏暮,又無宿店,三人正慌,遠望林子裡一所庵院,三人忙走至門首,敲門求宿 。   不知裡面肯留不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虢夫人揮麈談禪

  詩曰:   此事楞嚴嘗布露,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鳳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蛺蝶夢南華方栩,班班誰誇豐千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右調《漁家傲》
  話說葛明霞與衛嫗、碧秋自遇著雷萬春,得了路引盤錢,欲回西京去,奈賊兵到。處搔擾,路上行不得,在武牢關外賃房住了四個月。直等郭子儀恢復了東京,地方稍稍平靜,葛明霞等三人方始上路,來到洛陽地方。恰遇郭子儀紮營當道,便將路引掛號。因郭子儀吩咐賊陷長安,不可前去。葛明霞等三人就在左近尋覓住處。

  是晚,見有庵觀一所,三人向前敲門。裡邊有個青衣女童出來開門,讓三人進去。葛明霞抬頭一看,見一尊韋駝尊天立鎮山門,掛有一匾,寫著「慈航靜室」四個字,景致且不看,但見:
  一龕繡佛,半室青燈,蒲團紙帳,滿天花雨,護袈裟幾缽,繩牀幾處,雲堂間杖錫,門前綠樹無啼烏,清聲聲遲,庭外蒼苔有落花,幽房風噯,月鎖柴關,選經佛場。風翻貝葉,煙鎖松稍,香火積廚,飯熱胡麻。正是:
  紫霧紅霞入逕深,一庵終日靜沉沉,
  等間放下便無事,看來看去還有心。

  葛明霞、衛嫗、衛碧秋走入佛前,向著觀音大士前五體投地,恭身禮拜。早有兩個老尼出來接著施禮,留至後廳坐定。便問道:「三位女菩薩從何處來?」衛嫗道:「我等是遠方避難來的,要往長安,聞得被賊人占住城池,所以不敢前進,欲在寶庵暫住幾時,望師父慈悲方便。」兩個老尼道:「我二人住在本庵,向來能做得主的,只因近日有本庵山主在此出家,凡事須當稟明。三位請坐,待本尼進去請俺山主出來,留去由她主意。」

  說罷,進去了一會,只見兩個女童隨著一個扮道的姑姑出來。頭戴青霞冠,身披白鶴氅,手持玉柄塵尾,頸掛蜜臘珠緩步出來。三人忙向前施禮,那姑姑稽首而答,分賓主坐了。姑姑問道:「三位何來?」衛嫗道:「老身衛嫗,此間就是小女,名喚碧秋,因遭安祿山之亂,同這位葛小姐打從范陽避難來此。」那姑姑道:「此位既是小姐,不知是何長官之女,向居何處?」明霞道:「家父葛太古,長安人氏,原位御史大夫,因忤權臣,貶作范陽僉判。因安祿山造反,家父不肯從賊,被賊監禁。因此奴家逃難此間。」那姑姑道:「莫非是錦坊裡住的葛天民麼?」明霞道:「正是。」那姑姑道:「如此說小姐是我舊鄰了。」

  明霞問道:「不知姑姑是誰?」那姑姑笑道:「我非別人,乃虢國夫人是也。」明霞道:「奴家不知是夫人,望恕失敬之愆。又不知夫人為何在此出家?」虢夫人道:「只因安祿山兵至長安,大駕幸蜀,倉卒之間,不曾帶我同往,我故此逃出都門,來到此處。這慈航淨室,原是我向來捐資建造的,故就在此出家。」葛明霞道:「目今都城已被賊佔據,奴家無處投宿,求夫人大發慈悲,容奴家在此暫歇幾日。」虢夫人道:「出家人以方便為本,住此何妨。只是近來郭節度頒下示約,一應寺觀庵院不許容留來歷不明的人,小姐若有什麼憑據見賜一觀,免得被人查問。」葛明霞道:「這個不難,有睢陽雷將軍的路引,前日在郭節度處掛過號的,夫人電閱便了。」說罷,將路引送去。

  虢國夫人接來一看,見明霞名下注中鍾景期元配室,便驚問道:「原來鍾狀元就是尊夫也,一向責貶蜀中,不知可有些音耗?」葛明霞道:「地北天南,兵馬阻隔,哪裡知他消息。」

  虢國夫人聽了,想起前程,淒然淚下。明霞問道:「夫人為何說著鍾郎,忽然悲慘?」虢國夫人掩飾道:「我在長安曾與他一面,因想起昔日繁華,故不勝慘戚耳。」明霞見說,也紛紛滾下淚來。衛碧秋道:「姐姐連日風霜,今幸逢故友知己,自當保重,不要傷感。」明霞道:「我見夫人與鍾郎一面之識,提起尚然悲傷,奴家想我父親年老被禁,不知生死如何。今我又流落播遷,不能相見,怎教人不要心酸。」說罷又哭。虢夫人道:「我正要問小姐,令尊既被監禁,不知小姐怎生脫得賊人巢穴?」明霞便將紅子代死,碧秋同逃的事前後一一備述。

  虢夫人道:「原來如此,難得衛嫗賢母女義相救,如今可放心在我庵中住下,不必愁煩。」三人立起稱謝道:「多謝夫人!」   虢國夫人道:「我既出家,你們不要稱我是夫人。我法名淨蓮,法字妙香。自今以後,稱為我妙姑姑便了。」明霞三人齊道領命。看官記著,以後做小說的,也稱虢國夫人為妙香了,不要忘卻。

  話休絮煩,明霞三人在慈航淨室中一連住了十餘日,正值中天月照,花影橫階,星斗燦爛,銀河清淺。衛嫗是有了年紀,不耐夜坐,先去睡了。妙香在佛堂中做完功課,來與明霞、碧秋坐在小軒前看月,說些閒話。明霞心中想起紅子死得慘苦,父親又存亡未卜,鍾景期又不知向來下落,衷腸百結,愁緒千條,滾滾淚下。妙香心裡也暗想當日富貴,回首恰如春夢,憶昔與鍾景期正在情濃,忽然分散,那個會溫存的妹夫天子又遠遠的撤下去了。想到此處,不覺黯然腸斷。

  這碧秋見了二人情景,也自想道:「我紅顏薄命,空具姿容,不逢佳偶,母子煢煢,飄流南此,困苦流連,未知何日得遇機緣。」對著月光兒,唏噓長歎。卻又作怪,明霞、妙香的心事是有著落的,到還有些涯岸,惟有碧秋的心事,沒有著落的,偏自茫茫無際,不知這眼淚是從何處來的,撲籟簌的只管掉下淚來。明霞道:「奴家是命該如此,只是帶累妹子,也辛苦跋涉,心上好生難過。今夜指月為盟,好歹與妹子追隨一處。如今患難相扶,異日歡娛同享。」碧秋道:「但得姐姐提攜,生死骨肉矣。」

  正說得投機,忽聞一陣異香撲鼻,遠遠仙音嘹亮,見一個仙姬姍姍從空而下,立在庭中說道:「有凌霄外府貞肅夫人與瑯簡元君下降,你等速速迎接。」三人半疑半信,毛骨悚然。

  妙香忙焚起一爐好香,早見許多黃巾力士,羽服仙娥,都執著幢幡寶蓋,玉節金符,翠葆鳳旗,鸞輿鶴駕,從雲端裡擁將下來。那貞肅夫人並瑯簡元君,一樣的珠冠雲髻,霞披繡裳,並入軒子裡來。妙香等三人次第行禮。妙香與碧秋行禮,夫人、元君端然坐受。只有明霞禮拜,瑯簡元君卻跪下回禮。各各相見畢,貞肅夫人便教看坐。妙香道:「弟子輩色身垢穢,忽逢聖駕降凡,待立尚懷惕懼,敢當賜坐。」

  貞肅夫人道:「俱坐不妨。」三人告坐了,方戰兢兢的坐下。妙香問道:「弟子凡人肉眼,體陋心迷,不知何緣得見二位聖母尊顏?」貞肅夫人道:「我與瑯簡元君生前忠義,蒙上帝嘉憫,恩封此位,今因安祿山作亂,下方黎庶凡在劫中,俱難逃脫。上帝命我二人查點人間有忠孝節義,憤激死難之人命,皆另登一簿,聽候奏聞,移昇天界,毋得混入枉死城中。日來查點東京地方,所以經過此處。道見妙香法器非凡,正該潛心學道,卻怎生自尋魔障,迷失本真,我正欲來點化,恰好瑯簡元君有故人在此,因此同來相謁。」葛明霞道:「幽明迥別,仙凡懸殊,不知哪個是聖母的故人。」

  瑯簡元君笑道:「三生石上舊日精魂,此身雖異,此性常存,何必細問。」妙香道:「既如此說,弟子輩果然愚昧,望二位聖母開示。」貞肅夫人道:「妙香本掌書仙子,偶謫塵寰,不期淹沒本來,溺於色界。遂致淫罪滔天。觀察功曹,已將你造入楊玉環一案,幸而查得有周旋文曲星之功,故延壽一紀聽你清修改過,誰知你不自猛省,妄動慾念,只恐又仍入火坑,萬劫不能超脫矣。」妙香道:「弟子氣稟癡愚,今聞妙言,不覺茫然若失,但恐罪孽深重,態地清涼,望乞指引。」貞肅夫人道:「自古道,子心潘女能成佛,人手奢兒但放心,果能痛割塵緣,蓬萊不遠。」妙香上前拜謝。

  明霞、碧秋同立起道:「聽聖母所言,令人心骨俱冷,不揣愚昧,求一言指示。」瑯簡元君道:「二位雖靈根不昧,奈宿願未完,尚難擺脫出世之事,未易言也。」葛明霞又問道:「弟子目今進退維谷,吉凶未保,不知幾時得脫這苦厄?」瑯簡元君道:「你尚有一載困頓,過此當父子重逢,夫妻完聚。連衛碧秋亦是一會中人,但須放心,不必憂愁。」葛明霞聽了,便跪下禮拜。

  那瑯簡元君忙避席答禮。葛明霞道:「弟子乃塵俗陋姿,聖母何故回禮。」貞肅夫人笑道:「瑯簡元君生前與你有些名分,故此不忘舊誼。」葛明霞道:「請問瑯簡元君生前還是何人?」貞肅夫人道:「我二人非是別人,我乃張睢陽之妾吳氏,他即你侍婢紅子也。」明霞大驚道:「如此為何一些也不能認?」貞肅夫人又笑道:「仙家妙用豈汝所知,你若不信,可教他現出生前色相,與你相見便了。」

  說罷,將袖子向瑯簡元君面上一拂,明霞一看,果然是紅子的面貌,便抱住大哭。瑯簡元君究竟在人世六道之中,未能解脫也。自扶了明霞,淚流不住,衛碧秋看見,想起當日紅子觸死這番情景,也禁不住兩淚交流。

  正熱鬧間,忽聽得簾前大叫道:「兩個女鬼,如何在此播弄精魂?」貞肅夫人與瑯簡元君並妙香、明霞、碧秋一齊聽見。抬頭一看,見一個番僧在半空降下,大踏步走入小軒,形容打扮卻是古怪。但見:

  頭纏大喇布,身掛普嚕裟,圓睜怪眼,猶如一對銅鈴,橫亙雙眉,宛似兩條板刷。耳掛雙環,腳穿雙屐,乍看疑是羌夷種,細認原來淨土人。

  那番僧向眾說道:「我乃達摩尊者是也。適在華山閒玩,竟眼見你們到此說神論鬼,動了我普渡的熱腸,因此,特來饒舌。」眾皆合掌拜見。達摩便向貞肅夫人、瑯簡元君道:「你二人雖登天界,未免輪回,正宜收魂撮魄,見且明心,若還迷卻本來面目,一經失足,那地獄天堂相去止餘毛髮,不可不慎。妙香既能皈依清淨,亦當速契真如,不可誤落旁門,致生罪孽也,則佛是眾生,悟則眾生是佛,生死事大,急宜猛剩」眾人聽了,一齊跪下,求聖僧點化。

  達摩大喝一聲道:「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蹟之意。水無留影之心, 會得的下一轉語來。」貞肅夫人道:「萬里浪平龍睡穩。」瑯簡元君道:「一天雲淨鶴飛高。」達摩道:「何不道騰空仙鴻原非鶴,照日儷珠不是龍。」妙香道:「沒底籃兒盛皓月,無心缽子貯清風。」達摩道:「何不道有籃有缽俱為幻,無月無風總是空。」妙香將手中拂子一揮,拍手嘻嘻笑道:「弟子會得了,總則是梨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

  達摩喝對妙香道:「看了你三人洵是法器,言下即能了然,但須勤加操勵,淨土非淫。葛明霞、衛碧秋塵緣未了,機會猶遲。只是春意濃時,急須回首,不得迷戀。」眾人又向前拜謝,達摩拂衣而起,倏然騰空而去。貞肅夫人與瑯簡元君,也就起身護從一擁而上。妙香、明霞、碧秋望空而拜,遙見天上祥雲縹緲,瑞靄繽紛,室中香氣半晌方散。

  妙香已心地豁然,不勝歡喜,同明霞、碧秋、往佛堂中點香禮佛,不覺烏啼月落,曙色將開。老尼姑也起來了,走到佛堂中,正待向前撞鐘,忽聽見門外敲門聲甚急,妙香道:「這時候什麼人敲門?」老尼道:「昨晚我著老道出去買鹽沒有回來,想必是他了。」出去開門,果然是道人回來了。見她氣喘吁吁,面貌失色,奔進來道:「師父,不好了,禍事到了。」

  妙香忙問,道人道:「我昨晚出去買鹽,因沒處買,走遠了路。回來天氣昏黑,路上巡哨的兵見人就捉,我故此不敢行走,權在樹下坐了一夜直待更鼓絕了,有人行動,方始敢走。一路裡三三兩兩聽見人說,安慶緒領兵在潼關巡視,被郭節度截了他的歸路。那賊人帶兵望東衝殺而來,在各鄉村虜掠婦女,糧草雞犬不留,看看近前來了。我適才見許多百姓盡去逃難了,我們也須暫避才好。」妙香與老尼等聽見,嚇得目瞪口呆,沒做理會處。衛碧秋道:「事已急了,快些打點,逃生要緊。」

  明霞道:「正是。」忙叫衛嫗起身。碧秋又道:「那一張路引是要緊的,不可忘記。」便在拜匣裡取將出來。明霞道:「我心裡慌張,到是妹子替我藏好罷!」碧秋應聲就將路引藏在身邊。那兩個老尼還在房中摸摸索索。妙香催促也不出來,碧秋道:「我們先走罷,不要誤了大事。」妙香、明霞都道:「有理!」

  一時間,衛嫗、妙香、明霞、碧秋四個人一齊走出靜室,往山僻小路行去。不上裡許,早有無數逃難的男女奔來。四人扯扯拽拽,隨著眾人而行。

  轉過幾座林子,山凹中許多軍馬盡打著安太子的旗號,刺斜裡直衝過來,趕得眾人哭哭啼啼,東奔西竄。妙香、碧秋手挽著手,一步一顛正奔走時,回頭不見了衛嫗、明霞。碧秋連忙尋覓,並無蹤影,放聲大哭。妙香道:「哭也沒用,趁這時賊兵已過去了,我們且回到靜室中住下,慢慢尋訪。」碧秋含著眼淚只得與妙香取路回歸靜室去 。   要知衛嫗、明霞下落,且到後來便見。

第十三回 葛太古入川迎聖駕

  詩曰:
  塞下霜歸滿地黃,相思盡處已無腸。
  好知一夜秦關夢,軟語商量到故鄉。

  話說安慶緒同楊朝宗領了安祿山旨意,來到潼關外巡視,卻被郭子儀差先鋒僕固懷恩領驍卒五千,夜襲潼關,絕了安慶緒的歸路。慶緒、朝宗不敢交戰,只得引兵望東而來。卻往各鄉鎮打糧騷擾,攪得各處人民逃散,村落荒殘,是日,見一隊男女奔走,縱兵趕來,將明霞、妙香等一行衝散。妙香與碧秋自回靜室,明霞與衛嫗隨著眾人望山谷中而逃。安慶緒大叫:「前面有好些婦女,你們快上前擒虜。」

  眾軍兵喊一聲,正欲向前追趕,忽見孫孝哲一騎馬飛也似跑將來,叫道:「千歲爺爺停馬,小將有機密事來報知。」安慶緒忙回馬來,孝哲在馬上欠身道:「甲冑在身,且有事情急迫,恕小將不下馬行禮了。」安慶緒道:「你為什麼事這般慌張?」孫孝哲喝退軍士,低低道:「主上自從斬了雷海青之後,終日心神慌惚,常常見海青站在面前,要取眼睛,竟昏了。不想李豬兒在東京回來,備說郭子儀並無西攻之意,勸主上放心,且圖歡樂。主人聽了那廝的話,日夜酣飲,欲心無度。前夜三更時分,李豬兒在宮中乘主睡熟,將刀戳破肚腹,肝腸挖了出來,被他割了首級,賺開城門,投往郭子儀軍中去了。」

  慶緒聽罷,大驚道:「有這等事,我們快快回去,保守長安。」孫孝哲道:「長安回去不得了。」慶緒道:「為何呢?」孝哲道:「李豬兒那廝殺了主上,倒蘸血大書壁上,寫著安慶緒遣李豬兒殺安祿山於此處」十四個大字。史思明只道真是千歲爺差來的,竟要點兵來與千歲爺廝殺。虧得尹子奇知是詭計,與他再三辨白,也還未信。如今尹子奇統領大兵離了長安,來保護千歲,差小將先來報知。」慶緒道:「既如此,等尹子奇來了,再做理會。」

  不一時,尹子奇的兵馬趕到,只見尹子奇當先叫道:「千歲爺爺還不快走,唐兵隨後殺來了。」慶緒大驚道:「如今投何處去好?」子奇道:「史思明那廝假公濟私,頗有二心,長安是去不得了。聞得范陽尚未被李光弼攻破,彼處糧草尚多,可回范陽去罷。」慶緒道:「有理。」便同尹子奇、孫孝哲、楊朝宗領兵往北而走。

  不上五十里,望見塵頭起處,唐朝郭子儀大兵漫山遍野,殺到軍中。太白旗上,掛著安祿山的首級,那軍兵一個個利刃大刀,長槍勁彎,勇不可擋。這些賊兵聽見郭子儀三字,頭腦已先疼痛,哪個還敢交鋒,一心只顧逃走,唐兵掩殺前去,安慶緒大敗,連夜奔回范陽去了。郭子儀收兵,轉來進取西京,直抵長安。

  城內史思明聞報,暗自想道:「那郭子儀是惹他不得的,當我眾彼寡,倘然殺他不過,我如今孤軍在此,怎生抵敵,不如原去修好安慶緒,與他合兵,同回范陽,再圖後舉。」計較已定,便在宮中搜刮了許多金珠寶貝,玩好珍奇,並歌兒舞女,裝起車輛,吩咐軍士一齊出了玄武門,往北而去。郭子儀不去追趕思明,乘勢奪門而入,下令秋毫無犯,出榜安民,百姓安堵如故。子儀便紮營房,教軍士將府庫倉廩盡皆封鎖。又教放獄中淹禁囚徒。李豬兒道:「有范陽僉判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安祿山造反,他罵賊不屈,被他們監禁。後來安慶緒又將他帶到長安,現在刑部獄中,節度公速放他出來相見。」郭子儀道:「不是公公說起,幾乎忘了這個忠臣。」一面著將官去請,一面教李豬兒到宮中點視,豬兒領命去了。

  將官到獄裡去請葛太古來到營中,子儀接著敘禮坐定。太古道:「學生被陷囹圄,自分必死賊人之手,不期復見天日,皆節度公再造之恩也。」子儀道:「老先生砥柱中流,實為難得。目今大駕西狩都中,並沒一個唐家舊臣,學生又是武夫,不諳政務,凡事全仗老先生調護,老先生可權署原任御史職銜,不日學生題請實授便了。」說罷,吩咐軍士取冠帶過來,與葛太古換了。太古道:「節度公恢復神京,速當舉行大義,以慰臣民之望。」子儀道:「不知當舉行何事。」

  太古道:「今聖上在靈武,上皇在成都,須急草奏章差人報捷,所宜行者一也。聖駕蒙塵,朝廷無主,當設上皇、聖上龍位在於乾元殿中,率領諸將朝賀,所宜行者二也。唐家九廟丘墟,先帝久已不安,我等當詣大廟祭謁,所宜行者三也。移檄附賊各郡,今歸正朔,所宜行者四也。賑濟難民,犒賞士卒,所宜行者五也。遣使迎請二聖還都,所宜行者六也。凡此六事,願明公急急舉行之。」子儀道:「承領大教。」連忙教幕賓寫起報捷奏章,差將官,連夜往成都、武靈二處去報了。

  是晚,留太古在營中安歇,明早領了諸將,同入乾元殿,擺列龍亭香案朝賀。出朝,就到大廟中來,子儀、太古等進去。只見廟中通供著安祿山的祖宗,僭稱偽號的牌位。子儀大怒,親自拔劍,將牌位劈得粉碎,令人拿去,放在糞坑內。重新立起大唐太祖、太宗神主,庭外豎起長竿,將安祿山頭顱高高挑起,安排祭禮。子儀主爵,太古陪祭,諸將隨後行禮,萬民觀看,無不踴躍。

  祭畢出廟,太古向子儀道:「學生久不歸私家,今日暫別節度公,回去拜慰了祖先,再到營中聽教。」子儀應允,太古乘馬逕回錦里坊舊居來,那十八個家人,也俱放出獄了,俱來隨著太古行到自己門著,見門也不封鎖,門牆東倒西歪,不成模樣。太古進去,先到家廟中拜了,然後到堂中坐定,叫家人去尋看家的毛老兒。家人四散,尋了半日方來。毛老兒叩頭稟道:「小的在此看家,不期被賊兵占住,把小的趕在外面居住,因此,不知老爺回來。」太古聽了,長歎一聲,拂衣進內,先至園中一見,但見:

  花瘦草回,蛛多蝶少。寂寞蕉綠,並無鶴跡印蒼苔﹔零落梧黃,惟有□延盈粉壁。止餘松檜色蓊蔥,半窗掩映﹔不見芝蘭香馥鬱,三逕荒蕪。亭榭欹傾,塵滿曩時筆硯﹔樓堂冷落,香消昔日琴書。

  太古見了這光景,心裡淒然,忽想起這明霞女兒不見在眼前,不覺紛紛淚出。思量她在范陽署中,搭家人下監時節說,安慶緒打入衙內,已見我女兒,我想那賊心懷不良,此女素知禮儀,必不肯從賊,一向杳無信息,不知生死如何,心裡想著,恰好走到明霞臥房門首,依稀還道是她坐在房中。推開門時,卻又不見,便坐在一把灰塵椅子上,放聲大哭。哭了一會,有家人進來報到:「太監李豬兒來拜。」

  太古心緒不佳,欲待不見,又想他向在范陽,必知彼處事情,問問我女兒消息也好,遂起身出外,接著李豬兒施禮,分賓主坐下。豬兒道:「老先生為何面上有些淚痕?」太古道:「老夫有一小女,尚在范陽,不知她下落。今日回來,到她臥房中,見室邇人遐,因此傷感。」豬兒道:「老先生還不曉得麼!令媛已盡節而亡。」太古忙問道:「公公哪裡知道?」豬兒道:「安慶緒那廝,見了令媛,要搶入宮中,令媛守正不從,那廝將令媛交與咱家領回,教咱勸她順從。那晚適值咱家巡城出外去了,令媛就在咱衙內觸階而死,咱已將她盛殮,葬在城南空地了。」太古聽罷,哭倒在椅子上,死去活來。李豬兒勸慰了一番,作別而去。太古在家哭了一夜。

  明日絕早,郭子儀請入宮中議事,子儀道:「迎接聖駕,最是要緊,此行非大臣不可。我今撥軍三百名,隨李太監到靈武,去迎聖上。再撥軍三百名,隨葛老先生往成都,迎上皇,即日起身,不可遲延。」就治酒與太古、豬兒餞行。又各送盤纏銀二百兩。太古、豬兒辭別了子儀,各去整頓行裝。領了軍士同出都門,李豬兒往靈武去了。

  葛太古取路投西川行去,經過了些崎嶇棧道,平曠郊原,早到扶風都界上。遠遠望見旌旗干戈,一簇人馬前來。葛太古忙著人打聽,回報說是行宮統制鍾景期領三千鐵騎,替上皇打頭站的。太古忙叫軍士屯在路旁,差人去通報。

  看官你道鍾景期如何這般顯耀,原來景期在石泉堡上做司戶,與雷天然住在衙門裡,甚是清閒。那雷天然雖是婦人,最喜歡談兵說劍,平日與景期談論韜略,十分相得。恰值安祿山之亂,上皇避難來蜀,車駕由石泉堡經過,景期出去迎駕。上皇見了景期,追悔當日不早信忠言,以致今日之禍。因此,特拔為翰林學士,彼時羽林軍怨望朝廷,多有不遵紀律的。景期上了政兵要略一疏,上皇大喜,就命兼領行營統制,護駕而行。

  景期遂帶了雷天然,隨駕至成都。閒時會著高力士,說起當初劾奏權奸時節,都虧虢國夫人在內周旋,得以保全性命。如今不曾隨駕到來,不知安否如何?景期聽了,甚感激她的恩,又思她的情。又想起葛明霞一段姻緣,便長吁短歎,有時泣下。雷天然見了寬慰他不在話下。後來郭子儀收復兩京的捷音,飛報到成都,上皇聞知,就命駕回都,命景期為前部先行,景期備了一輛氈車,與雷天然乘坐,領著馮元、勇兒,領兵起身。一路裡想著明霞,見那些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他傷感。

  是日,正行到扶風驛前,見路旁跪著軍士,高聲稟道:「御史大夫葛太古,特來迎接太上皇聖駕,有名帖拜上老爺。」馮元下馬接了帖兒,稟知鍾景期,景期大喜,暗道:「不期迎駕官是葛太古,今日在此相遇,不惟可知明霞的音耗,亦且婚姻之事可成矣。」便札住人馬,就進扶風驛裡暫住,教請葛太古相見。太古進驛來,與景期施禮坐下。景期道:「老先生山斗望隆,學生望風懷想久矣。今日得瞻雅範,足慰鄙衷。」太古道:「老夫德薄緣慳,流離瑣尾,上不能匡國,下不能保家,有何足齒。」景期聽了「下不能保家」這句話,心上疑惑,便道:「不敢動問,聞得老年生有一位令媛,不知向來無恙否?」

  太古憐然道:「若提起小女,令人寸腸欲斷。」景期道:「卻是為何?」太古道:「老夫只生此女,最所愛惜。不期舊年物故。」景期驚道:「令愛得何病而亡?」太古哭道:「並非得病,乃是死於非命的。」景期忙問道:「為著何事?乞道其詳。」太古便就將自己罵賊被監的話兒說了,又將李豬兒傳言明霞撞死緣由,自始至終說了一遍。

  景期聽了,一則是忍不住心酸,二則也忘懷了竟掉下淚來。太古道:「學士公素昧平生,為何墜淚?」景期道:「不瞞老先生說,學生未僥倖時,便作一癡想,要娶佳人為配,遍訪並無,向聞令愛小姐,才貌兩全,不覺私心竊慕,自愧鯫生寒陋,不敢仰攀。到後來,幸博一第,即欲遣媒來奉求,怨恨愁情,與日俱積,今獲聖駕回朝,便思前願可酬。適聞老先生到來,以為有緣,千里相逢,姻事一言可定,哪知令愛已香返雲歸,月埋姻冷,想我這等薄福,書生命中不該有佳人為偶。」

  說完了這番心事,索性哭了一場。太古哭道:「學士公才情俊逸,若得坦腹東牀,老夫晚景甚娛,不想小女遭此不幸,不是你沒福娶我女兒,還是我沒福招你這樣快婿。」二人正說得苦楚,階下將士稟道:「上皇鑾駕已到百里外了。」太古忙起身別了景期,上前迎接去了。景期也出驛門,領兵前進,在馬上不勝悲傷。行了二十多日,早到西京,那靈武聖駕已先回朝了,景期入城尋個住所,將雷天然安頓停當。寓中自有馮元、勇兒伏侍。

  次早,景期入朝,恭賀天子,一時文武有李泌、杜鴻漸、房、裴冕、李勉、郭子儀,僕固懷恩李豬兒等侍立丹墀,景期隨班行禮。朝罷出來,即去拜望李泌郭子儀等人,又差人尋訪虢國夫人下落,思量再圖一見。誰想各處訪問,並無蹤跡。景期惟有欷暤歎息。

  隔了幾日,上皇已到,天子率領文武臣僚,出廓迎接。彼時赴駕的是陳元禮、 李白、杜甫、葛太古高力士等,隨著上皇入城。上皇吩咐車駕韋與在殿住下,天子隨率眾臣朝拜設宴在宮中慶賀。次日早朝,召群臣俱到殿前,降下聖旨,封李泌為鄴王,拜右丞相﹔郭子儀為汾陽王,拜左丞相。杜鴻漸為司徒,房為司空,裴冕為中書,令李白為翰林學士,鍾景期為兵部尚書,杜甫為工部侍郎,葛太古為御史中丞,李勉為監察御史,陳元禮為大將,僕固懷恩為驃騎大將軍,郭為羽林大將軍,郭曖為駙馬都尉,配昇平公主,李光弼加封護國大將軍,領山南東道節度使,俱各榮封三代,文官蔭一子為五經博士,武官蔭一子為金吾指揮。又授高力士為掌印司禮監,李豬兒為尚衣監,其餘文武各官各加一級,大赦天下。階下百官,齊聲呼萬歲,叩頭謝恩。

  天子又降旨道:「李林甫欺君誤國,縱賊謀反,雖伏冥誅,未彰國法,著僕固懷恩前去掘起李林甫家墓,斬戮其屍,梟首示眾。」僕固懷恩領旨去了。班中閃出鍾景期,上殿奏道:「陛下英明神武,為天地祖宗之靈,得以掃蕩群賊,克復神器,彼權奸罪惡滔天,死後固當梟首,而目今靖難諸臣,亦當追贈諡號,以廣聖恩。」天子聞言道:「卿言甚合朕意,可將死難諸臣開列姓名陳奏,朕當酌議褒封。」景期謝恩領旨退班。

  天子退朝,各官俱散,只有鍾景期與李泌、郭子儀、葛太古在議政堂,將前後死節忠臣,一一開明事實,以陳御覽。早見高力士捧出聖旨一道,追封張巡為東平王,許遠為淮南王,南霽云為彰義侯,雷萬春為威烈侯。敕建張、許雙忠廟,春秋享祭,以南、雷二將配享。追贈張巡妾、吳氏為靖節夫人。許遠儀童為附騎都尉。又有原任常山太守顏杲卿,贈太子太保,原任梨園典樂郎雷海清贈大常卿,葛明霞封純靜夫人,各贈龍鳳官誥共賜御祭一壇,委郭子儀主祭。子儀奉旨,自去安排祭奠。

  少頃,又有聖旨,命御史葛太古領東京安撫使,踏勘地方有被賊兵殘破去處,奏請蠲租。有失業流民,即招撫復業。即日,辭朝赴任。又命兵部尚書鍾景期,領河北經略使,統領大兵十萬,進征安慶緒。旨意下了,景期忙回寓所,向天然說道:「聖上命我討安慶緒,不日起行,不知二夫人意下,還是隨往軍中,還是待我平賊之後,前來迎接你?」雷天然道:「妾身父叔俱死賊手,恨不得手刃逆奴,以雪不共戴天之仇。奈女流弱質,不能如願。今幸相公上承天威,揮戈秉鉞,妾願隨侍,帷幄參贊軍機。」景期道:「如此甚妙。」

  正說話間,馮元進來稟道:「御史葛老爺來辭行。」景期忙出接見。太古道:「老夫領奉聖旨,不敢延遲,即日就道,特來告辭。」景期道:「東京百姓,久罹水火,專望老先生急解倒懸,正宜速去。學生還要點軍馬,聚糧草。尚有數日耽閣,不能與老先生同行,殊為怏怏。」太古道:「足下旌旄北上,必過洛陽,願便道賜顧,少慰鄙懷。」景期道:「若到貴治,自然晉謁。今日敢屈大駕,待學生治酒奉餞。」太古道:「王事靡監,盛情心醉矣。就此拜別,再圖後會。」二人拜別起身,景期也上馬來送,直到十里亭,揮淚分手,景期自回 ,太古向東京進發。   不知此去做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郭汾陽建院蓄歌姬

  詩曰:
  芭蕉分綠上窗紗,暗度流年感物華。
  日正長時春夢短,覺來紅日又西斜。

  話說御史中丞葛太古,奉旨安撫東京,走馬赴任,星夜趲行。早有衙役前來迎接,到東京上任。那些行香拜客的常套,不消說得。三日之後,就要前往各處鄉鎮山村,親自踏勘,拋荒田土,招諭失業流民。有書吏稟道:「老爺公出,要用多少人夫,求預先吩咐,好行牌拘喚,並齊集跟隨人役,可著各處整頓公館鋪陳,以便伺候。」太古道:「百姓遭兵火之餘,困苦已極,若多帶人役,責令地方備鋪陳公館,這不叫做撫民,反去擾民了,今一概不許。一路上跟隨書吏一名,門子一名,承差二名,皂隸四名。本院鋪蓋,用一頭小驢馱載,隨路借寺院歇宿。至於盤費,本院自帶俸銀,給與你們,買來柴米,借灶炊煮,不許擅動民間一針一草。如違,定行處死。」書吏領命而行。太古匹馬,領著衙役出城,到各鄉村處踏勘了幾處。

  是日,來到華陰山下,見一座小小庵院,半開半掩。太古問道:「這是什麼庵院?」承差稟道:「是慈航靜室。」太古道:「看來到也潔淨,可以就此歇馬暫息。」遂下馬,吩咐衙役停在外廂。自己走進山門,到佛堂中禮佛。裡面妙香忙出來接見,向前稽首。太古回了一禮,定睛一看,驚問道:「你這姑姑,好象與虢國夫人一般模樣?」妙香道:「貧尼正是。不知大人如何認得?」太古道:「下官當時值宿禁門,常常見夫人出入宮闈。況又同里近鄰,如何不認得!」妙香道:「請問大人尊姓,所居何職?」太古道:「下官御史中丞葛太古,奉旨安撫此地,所以到此。」妙香道:「呵呀!可惜!可惜!大人若早來三個月,便與令愛相逢了。」太古道:「姑姑說哪個的令愛?」妙香道:「就是大人的令愛明霞小姐。」太古道:「小女已在范陽死節,哪裡又有一個?」妙香道:「原來是大人誤聞傳言了。令愛原未曾死,百日以前,逃難到小庵,住了幾日,因避亂兵,在山路裡失散了,如今不知去向。」太古道:「姑姑這話甚是荒唐,小女既然來此,如何又不見了?」妙香道:「大人若不信,現有同行女伴衛碧秋在此,待我叫她出來,大人親自問她。」

  便到裡邊叫碧秋出來。衛碧秋上前相見。太古命妙香、碧秋坐了,問道:「向聞小女棄世,有李豬兒親口說的,已將她埋葬。適才姑姑又說同小娘子避難到此,教人委決不下,小娘子可細細說與我知道。」碧秋便說紅子如何代死,自己如何叫開城門,與母親衛嫗如何一齊逃難來到庵中,又如何失散,連母親也不知消息。說到此處,不覺淚下。

  太古大驚道:「如此說起來,那死的倒是侍婢紅子了,難得這丫環這般義氣。只是范陽到此,有二千餘里,一路兵戈搔擾,你們二個婦女,怎生行走?」碧秋道:「虧得有睢陽雷萬春給了路引,所以路上不怕盤詰。」太古道:「如今路引在哪裡,取來與我一看。」碧秋道:「在此。」便進去取出路引與太古。太古接來,從前至後看去,見葛明霞名下,注著鍾景期原聘室,便心裡想道:「這又奇了。前日遇鍾郎時節,他說慕我女兒才貌,欲結姻盟,並未遣媒行聘,怎麼路引上這般注著?」

  便問碧秋道:「這雷將軍如何曉得小女是鍾景期的原聘。」碧秋道:「並奴家也不見小姐說起,倒是雷將軍問及才曉得。」太古道:「如何問及?」碧秋道:「他說鍾景期謫貶蜀中,遇著雷將軍。雷將軍要姪女配她為妻,他說有了原配葛小姐,不肯從命,因此,雷將軍將姪女倒贈與他為妾,留著正位以待葛小姐。所以,路引上這般注著。」

  太古想道:「這鍾郎真是情癡,如何寸絲未定,便恁般主意。」又想道:「難得衛碧秋母子費盡心機,救脫我女,反帶累她東西飄泊,骨肉分離,如今此女煢煢在此,甚是可憐。她既救我女,我如何不提拔她。況她姿容不在明霞之下,又且慧心淑質,種種可人,不如先收她為養女,再慢慢尋取明霞,卻不是好。」心中計較已定,就向碧秋道:「老夫只有一女,杳無蹤影,老夫甚是淒涼。你又失去了令堂,舉目無親,意欲收你為螟嶺之女,你意下如何?」碧秋道:「蒙大人盛意,只恐蓬蓽寒微,難侍貴人膝下。」妙香道:「葛大人既有此心,你索性從命吧。」碧秋道:「既如此,爹爹請坐了,待孩兒拜見。」說罷,拜了四拜。太古道:「兒且在此住下,待我回了衙門,差人抬轎子來接你。」碧秋應聲曉得。

  太古別了妙香,出靜室上馬,衙役隨著又到各處巡行幾日。回至衙門,吩咐軍士人役,抬著轎子到慈航靜室,迎接小姐,又封香金三十兩,送與妙香。承差人役領命而去。接了碧秋到衙,太古又教人著媒婆在外買丫環十名,進來伏侍碧秋。雖是貧女,卻也知書識字,太古甚是愛她。買了許多古今書籍,與她玩讀。碧秋雖未精通。一向與明霞、妙香談論,如今又有葛太古指點,不覺心領神會,也就能吟詩作賦。太古一發喜歡。

  隔了數日,門上傳報說,河北經略公鍾景期在此經過,特地到門拜訪。葛太古心下躊躇道:「鍾郎才貌並美,年少英奇。他屬意我女。我前日又向他說死了,倘他別結良緣,可不錯過了這個佳婿。莫若對他說知我女尚在,只說已尋取回來,就與他訂了百年之約,後日尋著明霞,不消說得,就是尋不著,好歹將碧秋嫁與他,卻不是好。」一頭想,一頭已走至堂前,一聲雲板,吹打開門,接入鍾景期上堂敘禮,分賓主坐下。

  兩人先敘了些寒溫,茶過一通,太古道:「老夫有一喜信,報知經略公。」景期道:「有何喜信?」太古道:「原來小女不曾死,一向逃避在外,前日老夫已尋取回來了。」景期忙問道:「老先生在何處相逢令愛的?」太古道:「老夫因踏勘災荒,偶到慈航靜室中歇馬,卻有虢國夫人在彼出家,小女恰好亦避難庵中,與老夫一時相會,方知前日所聞之誤。」景期道:「如此說那范陽死節的,又是哪一個?」

  太古便將紅子代死,摯伴同逃的話兒,一一說完了。景期不勝嗟歎。太古道:「如今小女既在,經略公可酬宿願矣。」景期道:「千里暌違,三年夢寐,好逑之念,何日忘之。今學生種玉有緣,老先生金諾無吝,當即遣媒納采,豈敢有負初心。」太古笑道:「經略公與老夫今日始訂姻盟,如何預先在人前說曾經聘定小女。」景期道:「我並不曾向人說甚話兒,這話從何處來?」太古道:「小女逃難經過睢陽,副將雷萬春承她路引,說當日要將姪女相配,因你說有了原聘葛明霞,故他將姪女倒送與你為側室,所以路引尚在小女名下,就注定是鍾景期原聘室。老夫見了,不覺好笑。」景期道:「彼時我意中但知有明霞小姐,不知有別人,只恐鵲巢鳩居,故設以推卻。現今尚虛中間,以待令愛。」說罷,二人大笑。

  忽見中軍官來稟道:「有翰林學士李白老爺來拜。」景期暗喜道:「今日正少一個媒人,他來得恰好。」太古就出去迎接進來。各相見坐定,太古道:「李兄為何不在朝廷,卻來此處?」太白道:「小弟已經告休林下,在各處遊玩,近欲往高山縱覽,經過貴治,特來相訪。」景期道:「李大人來得湊巧,葛老先生一位令愛,蒙不棄學生鄙陋,許結絲蘿,敢求李大人執柯。」李白道:「好!好!別的事體,學生誓不饒舌,做媒是有酒吃的,自當效勞。」景期道:「既如此,學生當擇日行聘,待討平逆賊,便來迎娶。」李白道:「說得有理。」一齊起身作別。太古送出衙門,回身進來,心上忽然猛省,跌足道:「適才不該說她是慈航靜室中尋著的,倘他到彼處,問明端的,不道是我的好意,倒說我謊騙他了。」又想道:「看景期一心苦渴,今日方且喜不自勝,何暇去問,只索由他罷了。」便進內去說與碧秋知道不題。

  卻說,鍾景期回至館,歡喜欲狂,忙與雷天然說知此事,天然不惟不加忌,倒還替景期稱賀。鍾景期吩咐軍兵,也暫住數日,一面去教著陰陽官擇了吉日,一面發銀子去買辦行聘禮物。
  忙了一日,景期向雷天然道:「葛公說虢國夫人在慈航靜室中出家,我明日清早要去見她。」天然道:「相公帶著馮元隨往。」次早,景期吩咐馮元跟著,又帶幾個侍從,喚土人領路上馬,竟投慈航靜室中來。到得山門首,只見裡面一個青衣女童出來道:「來的可是鍾狀元麼?」景期大驚下馬,問道:「你如何曉得下官到此?」女童道:「家師妙香姑姑,原是虢國夫人。三日前說有故人鍾狀元來訪,恐相見又生魔障,昨日亡入終南山修道去了。教我多多拜上鍾老爺。說宦海微茫,好生珍重,功成名就,及早回頭,留下詩箋一紙在此。」景期接來一看,上面寫道:
  割斷塵緣悟本真,蓬山絕頂返香魂。
  如今了卻風流願,一任東風啼烏聲。

  景期看罷,泫然淚下,怏怏上馬而回,到了吉期,準備元寶、彩緞、釵環禮物,牽羊擔酒,大吹大擂送去。景期穿了吉服,自己上門納聘。李白是媒人,面兒吃得紅紅,雙花雙紅,坐在馬上。軍士吹吹打打,一齊來到安撫衙門裡。葛太古出堂迎接,大擺喜筵,一則待媒人,一則請新婿,好不熱鬧。但見:   喜氣迎門,瑞煙滿室,喜氣盈門,門上盡懸紅綵﹔瑞煙滿室,室中盡掛紗燈。笙歌鼎沸,吹一派鸞鳳和鳴﹔錦褥平鋪,繡幾對紅鴛鴦交頸。風流學士做媒人,瀟灑狀元為女婿。佳餚美酒,異果奇花,玉振金杯,玳瑁筵前光燦爛,搖箏檀板,琉璃屏外韻悠揚。

  飲宴已畢,李白、景期作別。景期回至驛庭。雷天然接著道:「相公聘已下了,軍情緊急,不可再遲。」鍾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便吩咐發牌起馬,傳各營齊備行裝。次日辰時,放炮拔營。葛太古、李白同來相送到長亭拜別。景期領了兵馬,浩浩蕩蕩,往河北去了,葛太古別了太白,自回衙門,退人私署,走進碧秋房中,見碧秋獨坐下淚,太古問道:「我兒為何憂愁?」碧秋道:「孩兒蒙爹爹收養,安居在此,不知我母親與明霞姐姐,卻在何處?」太古道:「正是,我因連日匆忙,倒忘了這要緊事體。待我差人四去尋訪便了。」碧秋道:「差人尋也不中用,須多寫榜文,各處黏貼,或者有人知風來報。」太古道:「我兒說得是。」就寫起來。榜文上寫著報信的謝銀三十兩,收留的謝銀五十兩,將避難緣由、姓名、年紀,一一開明。寫完,發出去,連夜刊刻,印了幾百張,差了十數個人,往四處去黏貼。

  差人拿了榜文,分頭去了。一個差人到西京,一路尋訪,一張榜文,貼在長安城門上,又往別處貼去了。那一些百姓,皆來看榜,內中一個人,頭戴氈帽,身穿短布衫,在人叢裡鑽出來,拍手笑道:「好快活!好快活!我造化今日到了。」又有一個老婆子向前將那人一把扯住,扯到僻靜處間道:「你是賣魚的沉蛇兒,在這裡自言自語說什麼?」沉蛇兒道:「你是慣做中人的,白媽媽問我怎的。」白婆道:「才聽見你說什麼造化到了,故問你?」蛇兒道:「有個緣故。我前日在逕河打魚,夜裡泊船在岸邊,與我老婆子在那裡吃酒,忽聽見蘆葦叢中有人啼哭,我上岸看時,見一個老嫗,一個絕標緻的女子避難到那邊,迷失了路,放聲啼哭,我便叫她倆個到漁船裡來,問她名姓,那老的叫做衛嫗,後生叫做葛明霞。她父親做官,我故收留在船裡,要等人來尋,好討些賞。誰想養了她一百三四十日,並無人來問,方才見街上榜文,卻有著落。我如今送到她父親處,報事人三十兩也是我的,收留人五十兩也是我的,豈不是個造化。」

  白婆道:「那女子生得何?」蛇兒道:「妙啊!生得甚然標緻,烏油油的髮兒,白堂堂的臉兒,曲彎彎的眉兒,俏生生的眼兒,直隆隆的鼻兒,細纖纖的口兒,小尖尖的腳兒。只是自從在船裡,並不曾看見她笑。但是哭起來,那嬌聲兒便要叫人魂飛魄散,不知笑將起來怎樣有趣哩。」白婆道:「可識幾個字否?」蛇兒道:「豈但識字,據那衛嫗向我老婆說,她琴棋書畫,件件都會哩。」白婆道:「你這蠢才,不是遇著我這樁大財,卻錯過了,這裡不好講話,隨我到家裡來。」兩個轉彎,來到白婆家裡。蛇兒道:「有甚話說?」白婆道:「目今汾陽王郭老爺,起建凝芳閣,閣下造院子十所,每一院中有歌舞侍女十名,又要十個能詩善賦的絕色美人,分居十院,統領諸姬。如今有了紅絹紫苑等九個,單單少著第十院美人,遍處訪覓,並沒好的。你方才說那個女子,甚是標緻,何不將她賣與郭府,最少也得它二、三百兩銀子,可不勝如拿去那個八十兩的謝儀。」蛇兒道:「那葛明霞不肯去怎麼好?」

  白婆道:「這樣事體,不可明白做的。如今你先回去,我同郭府管家,到你船邊來相看,只說是你的女兒,如此如此。做定圈套,那葛明霞哪裡曉得。」蛇兒道:「倘然她在郭府裡說出情由,根究起來,我與你如何是好?」白婆道:「你是做水面上生意的,我的傢伙連鍋灶也沒有一擔,一等交割了人,我也搬到你船裡來,一溜兒掉到別處去了,她們哪裡去尋。」蛇兒道:「好計!好計!我的船泊在長安門外,我先去,你就來!」

  說罷,回到船上。見明霞、衛嫗坐在前窗,心裡暗自喜歡,也不與她說話,竟到後梢,與老婆討好。歇不多時,早見白婆領著三、四個管家到船邊叫道:「沈蛇兒,我們郭府中要買幾尾金色大鯉魚,你可拿上來,稱銀子與你。」蛇兒道:「兩日沒有鯉魚,別處去買吧!」管家道:「老爺宴客立等要用,你故不賣麼?」蛇兒道:「實是沒有。」

  管家道:「我不信,到他船上去搜著。」說著,一齊跳上船來,那艘小船險些兒跳翻了。管家鑽進船裡,假意掀開平基搜魚,那三、四雙眼睛,卻射定在葛明霞身上,骨碌碌的看上看下,驚得葛明霞嬌羞滿面。奈船小,又沒處躲避,只得低著頭,將衣袖來遮掩,誰想已被這幾個人看飽了。說著:「果然沒有鯉魚,幾乎錯怪了他,只是我們不認得別個船上,你可領我們去買?」蛇兒道:「這個當得。」便隨著眾人上岸,與白婆一齊進城。   來到白婆家裡,管家道:「那女子果然生得齊正,老爺一定中意的。」白婆便瞞了蛇兒,私自議定身價三百兩,自己打了一百兩後手,將二百兩與蛇兒。管家又道:「方在同坐的那個老嫗是什麼人?」蛇兒道:「也是親戚,只為無男無女,在我船頭陪伴老婆。」白婆對管家道:「郭老爺每娶一位美人,便要一個保母作伴,老嫗既無男女,何不同那女子到郭府中,好倆熟人在一處,倒也使得。」

  蛇兒道:「只要添些銀子,有何不可。」白婆又向管家說了,添了二十兩銀子,叫沉蛇兒寫起文書。只說自己親女沉明霞同衛嫗,因衣食不敷,情願賣到郭府,得身價三百二十兩,其餘幾句套話,不消說得。寫完,畫了花押,兌了銀子,權將銀子放在白婆家裡,叫起兩乘轎子,沉蛇兒先奔到船上,向葛明霞、衛嫗道:「昨日聖上差一員官,但有逃難迷失女子,造著冊子,設一公所居住,如有親戚認的,即便領回,大家都到彼處尋領,你倆人也該到那邊去住,好等家裡人來認,可要叫轎來來抬你們。」明霞道:「如此甚好,只是在你船上打擾多時,沒甚謝你,只有金簪一枝,與你少嘗薪不,待我見了親人,再尋你奉謝。」蛇兒收了簪子。

  少頃,轎子到了,明霞、衛嫗別了蛇兒夫婦,一齊上岸入轎。蛇兒跟著轎子,送到郭府門首。見凡個管家並白婆站著,蛇兒打了個照面,竟自回去。白婆接明霞、衛嫗出轎,管家領入府中。明霞慌慌張張,不知好歹,只管跟著走,白婆直引至第十院中,便道:「你倆人住在此間,我去了再來看你。」說著,竟自抽身出去。那明霞、衛嫗舉目一看,見雕檻畫欄,奇花異木,擺列的金彝寶鼎,精細牙籤。掛著琵琶笙笛,瑤琴錦瑟,富麗異常。心中正在疑惑,那本院十個歌姬齊來接見。又有九院美人,紅綃紫苑等,都來拜望。早有女侍捧首飾、衣裳,來叫明霞梳妝打扮。

  明霞驚問道:「這裡叫做什麼所在?」紅綃笑道:「原來姐姐尚不知,我這裡是汾陽王郭老爺府中凝芳十院,特請你來為第十院美人,統領本院歌姬,今日是老爺壽誕,你快快梳妝,同去侍宴。」明霞聽罷,大驚哭道:「我乃官家之女,如何陷我於此,快送我出去便罷。不然,我誓以一死,自明心跡。」紅綃便扯著紫苑,背地說道:「今日是老爺壽誕,這女子如此光景,萬一宴上啼哭起來,反為不美,不如今日不要她拜見,待慢慢勸她安心了,方始入侍,才為恰當。」紫苑道:「姐姐所見極是。」吩咐諸姬好生伏侍照管。別了明霞,集了眾歌姬,到凝芳閣伺候。

  到得黃昏時分,只聽得吆喝之聲。九對紗燈引子儀到閣上坐席,九個美女叩頭稱賀。子儀道:「適才家人報道,第十院美人有了,何不來見我。」紅綃稟道:「她乃貧家女子,不曉理數,誠恐在老爺面前失儀,因此故不敢來見。侍妾等教習規矩,方始叩見老爺。」子儀道:「說得有理。」一時奏樂,九院美女輪流把盞,諸姬吹彈歌舞,直到夜分。子儀醉了,吩咐撤宴,就到第三院房裡住了。次早起來,外面報有駕帖下來,子儀忙出迎接,展開駕帖來看,原來是景期攻圍安慶緒不下,奏請添兵。聖旨著子儀部下僕固懷恩前去助戰。子儀看了,就差人請僕固懷恩來吩咐。懷恩領命,點了本部三萬雄兵,往范陽進發,協助景期。   不知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司禮監奉旨送親

  詩曰:
  蒼桑變幻何窮,報復未始不公,
  昨夜愁雲慘霧,今宵霽月光風。

  話說僕固懷恩領了天子聖旨,汾陽王令旨統著兵馬來協助鍾景期征討安慶緒。是夜進發,來到范陽地界。只見前面立著兩個大寨,上首通是絳紅旗號,中軍一面大黃旗,繡著「奉旨征討逆賊」六個大金字,下首通是白素旗幡,中軍一面大白旗,繡著。「誓報父叔大仇」六個大金字。懷恩見了,心中疑惑,想朝廷只差鍾景期,那白旗的營寨,又是誰的?就差健卒先去打探。健卒去了一會,回來稟道:「上首紅旗營裡是鍾經略的帳房,下首白旗營裡就是經略二夫人雷氏的帳房,因賊兵勢大,不能破城,故紮營在此。」懷恩聽了,便叫軍兵扎住,自己領著親隨,來到景期營門道,著人通報進去。景期吩咐大開轅門,接入相見。景期命懷恩坐下,懷恩問道:「賊勢如何?連日曾交戰否?」景期道:「賊鋒尚銳,連日交戰,勝負未決,下官因與小妾分兵結營河上,為猗角之勢。今將軍到來,可大奮武威,滅此反叛。」懷恩道:「待小將與他交戰一番,看他光景。」

  正說間,外面報進來道:「賊將楊朝宗挑戰。」懷恩道:「待小將出去,立斬此賊。」說罷,提刀上馬,飛跑出營。景期在帳上,聽得外面金鼓齊鳴,喊聲大振。沒半刻時辰,鑾鈴響處,僕固懷恩提著血淋淋的人頭,擲在帳前,下馬欠身道:「賴大人之威,與楊朝宗交馬,只三合,便斬那廝了。」景期大喜,吩咐整備筵席,款待懷恩。一則洗塵,二則賀功。懷恩領了宴,作別回本營。

  景期便請雷夫人進營議事。不多時,雷天然騎著白馬來到,馬前十個侍女,盡穿著錦緞織的軟甲,手中執著明晃晃的刀兒,這都是雷天然選買來的,盡是筋雄力壯的女將。命勇兒教演了武藝,名為護衛青衣女,一對對引著天然而來。天然下馬入帳,與景期相見坐定。雷天然道:「今朝廷差僕固將軍來此助戰,方才即斬一員賊將,已折他的銳氣了,但賊人城壕堅固,糧草充足,彼利於守,我利於戰,相公可出一計。誘賊大戰一場,乘勢搶過壕塹,方好攻打。」景期道:「我意如此,故請二夫人來籌畫。」

  正在商議,只見轅門上報道:「安慶緒差人下戰書。」天然喜道:「來得甚好。」便教將戰書投進來,景期折開細看,見詞語傲慢,大怒道:「這廝欺我是個書生,不嫻軍旅,將書來奚落下官,快將下書人斬訖報來。」天然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相公不鬚髮怒,可示期決戰便了。」景期怒猶未息,就在書尾用硃筆批道:「安慶緒速正兵馬,來日大戰。」批完,叫將官付與來人去了。一面差人知會僕固懷恩,一面下令各營準備廝殺。天然也回自己營中打點。

  次日,景期、天然、懷恩三隊大軍合做一處,擺列陣勢以待。門旗裡,旌旄節鉞畫戟銀爪,黃羅傘下罩著。鍾景期頭戴金盔,身穿金甲,斜披紅錦戰袍,穩坐雕鞍駿馬,手執兩把青鋒寶劍。僕固懷恩在旁,頭戴兜鑾,身掛連環甲,腰懸羽箭雕弓,橫刀立馬。軍中搭起一座將台。雷天然穿 著素袍銀甲,親自登台擂鼓。勇兒也全身披掛,手執令字旗,侍立在將台之上,一一整齊。那范陽城裡許多軍馬,開門殺出。兩陣對壘,賊陣上僭用白旄黃鉞,擁著安慶緒出馬,護駕是尹子奇,左有史朝義,右有孫孝哲,史思明在後接應。門旗開處,鍾景期與僕固懷恩出到陣前。安慶緒大叫道:「安皇帝在此,鍾景期敢來交戰麼?」景期大怒,拍馬舞劍而出。慶緒舉戟來迎。雷天然在將台上大擂戰鼓。看官你道,景期是個書生,略曉得些劍法,一時交戰起來,怎不為險。虧得慶緒的武藝原低,又且酒色過度,氣力不甚雄猛,所以景期還招架得住,兩個戰有十合,僕固懷恩恐景期有失,便閃在旗後,拔出箭來,拽滿雕弓,颶的一聲射去,正中安慶緒的戰馬,那馬負痛,前蹄一失,把慶緒掀下馬來。景期正欲舉劍來砍,那尹子奇大叫如雷,殺將過來。

  懷恩看他驍勇,怕景期不是對手,便舞刀躍馬接住廝殺。孫孝哲上前救安慶緒回去,景期自回本陣。看尹子奇與僕固懷恩戰了二百餘合,不分勝負,懷恩心生一計,虛掠一刀,撥馬便走。尹子奇大叫:「休走!」拍馬趕上。懷恩視他來較近,暗將寶刀挾在鞍轎上,卻取著弓,搭著箭,忙轉身子往尹子奇射去。只聽得一聲響,望見尹子奇兩腳朝天,翻身落馬,恰射中他右眼。他的左眼先被雷萬春射瞎,兩眼卻成雙瞽,只管在地下亂爬。懷恩忙回馬來捉,被史朝義上前救了回去,景期鞭稍一指,將台上戰鼓大擂,官軍乘勢奮勇衝殺過去,賊軍大敗,但見:   刀砍的腦漿齊迸,槍戳的鮮血亂流,人和馬盡為肉泥,骨與皮俱成齏粉。棄甲拋戈,奔走的墮坑落塹﹔斷頭破腦,死亡的橫野填溝。耳聽數聲吶喊,驚的個鬼哭神號﹔眼觀一派旌旗,遮得那天昏地慘。正是:   勸君莫說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官兵見賊兵退了,一齊趕殺前來,卻被史思明領著三千鐵甲軍馬衝來救應。那馬匹匹是駿馬,馳驟處勇敢如飛。雷天然望見,急叫鳴金收軍,將士各回營寨。景期道:「二夫人為何鳴金收軍?」天然道:「我望見賊人軍馬厲害,故此收兵。」景期道:「你怎的見他厲害?」天然道:「人倒不打緊,只是那駿馬,我營一匹也不如他,他方才用此驊騮為前部,先擾亂我的陣腳,我軍不能得勝矣。」景期稱服,在營犒賞將士。

  隔了兩日,有人來報,史思明縱放好馬二十餘匹,在河上北岸飲水。天然聽了大喜,便叫勇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勇兒依計出去,叫各營揀選騾馬千匹,放在河上南岸飲水。又差馮元領兵趕馬。那騾馬到了河上,打滾吃草,往來馳驟,望著隔岸的公馬,只管昂頭嘶喊。那賊人的馬,原來大半是公的,見了騾馬嘶跳,也都到河邊來。這河又不淺,又不深,那些馬又通有騰空入海的本事。望著隔河騾馬,忽耐不住,也有一躍而過的,也有赴水而過者。自古道:「物以類聚。」一匹走動了頭,紛紛的都過河來。那看馬的賊兵,哪裡攔喝得住,南岸上,馮元叫軍士盡速趕回營中。計點共得好馬一千三百八十二匹。景期歡喜,向天然道:「我今有一事用著馮元。」

  天然道:「有何事用他?」景期道:「差他范陽城下,只說還他馬匹,賺開城門,帶一封書信進去,送與史思明,這般這般而行,二夫人意下如何?」天然道:「有理。此時君臣各自為心,正該行此反間之計。」景期就寫一封書信來喚馮元,吩咐了密計,教他一等有便,便在城中放火為號。又令將搶來的馬,留了一千,將零頭的三百八十二匹,又選自己營中老疲病馬五百餘匹,雜在裡頭。叫幾個軍士趕著,跟了馮元來到城下。馮元高聲道:「經略鍾景期老爺送還你們馬匹,可速速開門。」城上看果然有馬送來,便開門放人。賊兵不問好歹,一齊將馬趕入槽內去了。

  馮元竟到史思明衙門上,差人投了書,抽身自去藏避行事,門上將書送進。史思明拆開一看,上面寫道:「大唐兵部尚書領河北經略使鍾景期再拜,致書於史將軍麾下。愚聞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大丈夫當南面稱孤,揚威四海,何能抑久居人下。況將軍人才蓋世,而安慶緒荒淫暴虐,豈得為將軍之主,將軍何不乘間殺之。自踞范陽稱霸主,長安大唐,必與聯合,平分南北,永不相侵,彼此受益,惟將軍圖之。」思明看了,心中躊躇。次早,只見將官來稟道:「昨夜不知何人遍貼榜文,有人揭去送與皇爺看了,小將也揭得一張在此。」史思明接來一看,上寫道:   「史思明已降大唐,約定本日晌午,唐兵入城,只擒安慶緒,凡你百姓,不必驚惶,先此諭知。」

  史思明看了,大驚失色。早見門外刀槍密密,戈戟森森,把衙門圍住,許多將士聲聲說道:「皇爺召將軍入朝議事,即便請行。」思明見勢頭不好,道:「一不做,二不休,顧不得什麼了。」點起家丁百名,披掛上馬,衝出衙門。軍士們皆退後,思明一逕搶入宮內。安慶緒見了,嚇得魂不附休,便叫道:「史將軍,孤家有何負你,你卻降了唐朝?」史思明更不答話,趕上前來,將慶緒一槍刺死。

  外面孫孝哲、史朝義趕上來看見大驚,史朝義道:「好啊,殺君大逆,當得何罪?」思明喝道:「我誅無道昏君,有何罪過,你是我的兒子,怎生說出那樣話來。」朝義道:「你既無君,我亦無父,與你拼三百合。」思明大怒,挺槍戳來。朝義拔刀來迎。父子兩個在宮門交戰,孫孝哲也不來管閒事,只顧縱兵搶掠,城中大亂。

  馮元躲在城內,看見光景,便跑到一個浮園上去,取出身邊硫黃燄硝,引火之物,放起火來。城外唐兵望見,僕固懷恩當先領兵,砍開城門殺進。隨後,景期、天然也殺入城來。思明聽見外面聲息不好,便丟了史朝義,殺出宮門,正遇雷天然,舉槍直刺,天然用劍隔住,就接著交戰。那天然如何抵擋得思明,左遮右架,看看力怯。正在危急,忽見半空中隱隱現出雷萬春陰魂,襆頭紅蟒,手執鋼鞭,大叫道:「賊將休傷吾姪女。」舉起鞭來,向史思明背上狠打一下,史思明口吐鮮血,翻落在地。天然就叫軍士,上前捉了,緊緊綁縛。景期殺入宮中,見安慶緒死在地上,便割了首級。吩咐將許多宮女,盡數放出。把安慶緒僭造的宮殿,放火燒燬。那孫孝哲、史朝義都被僕固懷恩殺了。

  景期下令,救滅了城中的火,出榜安民。將思明的宅子,改為經略衙門。景期與天然進內坐下,差人去捉了尹子奇,不一時捉到。可憐尹子奇有萬夫不擋之勇,到此時一雙眼睛,俱被射瞎,好象木偶人一般,縛來與史思明一齊跪在堂前。雷天然叫供起雷海青、雷萬春的牌位,將尹、史二賊,綁在庭中柱上。吩咐刀斧手,先割開胸膛,取出兩付熱騰騰、血滴滴的心肝,斬了兩個首級獻上來,供在案上。景期、天然一齊向靈跪拜大哭。祭畢,撤開牌位,又設宴與僕固懷恩並一班將佐論功。諸將把盞稱賀,宴完各散。

  次日,景期出堂,一面令僕固懷恩領兵往潞洲、魏搏二處討賊黨薛嵩、田承嗣,一面將慶緒、子奇、思明的三顆首級,用木桶封貯好了,又傳令拿反賊的嫡系家屬,上了囚車,寫起本章。先寫破賊的始未,後面寫著紅子代死的一段緣由,請將原封葛明霞位號,移贈紅子。寫完了表,差傳賚了本章,領兵二百,帶著首級,押著囚車,解到長安,獻俘報捷。

  來到京中,將本送入通政司掛號。通政司進呈御覽。天子大喜,即宣李泌、郭子儀入朝計議,封賞功臣,李泌、郭子儀齊奏道:「鍾景期、僕固懷恩功大,宣封公侯之爵。」天子准奏。鍾景期封平北公,加升太保,即使攻復了附近城池,方始班師。僕固懷恩,封大寧侯,開府儀同三司。其餘將佐、升賞不等,又將原封葛明霞純靜夫人位號,移封紅子,立廟祭亭,命李泌草誥。李泌、子儀領旨出朝。

  子儀別了李泌,自回府中,到凝芳閣上來。九位美人,齊來接見。子儀道:「范陽反賊,俱已平復,老夫今日始無憂矣,可大開筵宴,盡醉方休。」眾美人齊聲應諾。子儀道:「那第十院美人來有二月餘了,禮數想已習熟,今夜可喚來見我。」紅綃稟道:「第十院美人,自從來此,並不肯梳妝打扮,只是終日啼哭,連同來的保姆,也是如此,必有緣故,不敢不稟知老爺。」子儀道:「既如此,可喚來,我親問她。」

  紅綃恐怕諸姬去喚,驚嚇了她,激出事來,便自己去叫明霞上閣,連衛嫗也喚來。子儀抬頭,把明霞一看。見她雖是粗服亂髮,那娉婷的態度,綽約可人。明霞上前道了萬福,背轉身立著。眾皆大驚,子儀道:「你是何等人?在王侯面前,不行全禮?」明霞哭道:「念奴家非是下流,乃是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避難流落,誤入奸人圈套,賺到此處,望大王憐救。」

  子儀聽了道:「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三字,好生熟分,在那裡曾聞見來。」衛嫗就跪下道:「是在洛陽經過,曾將雷萬春路引送與老爺掛號的。」子儀道:「正是,我一時想不起呀。且住,我見路引上,注著鍾景期原聘室,你可是的麼?」明霞道:「正是。」子儀忙立起身來道:「如此說來,是平北公的夫人了,快看坐來。」諸姬便擺下繡墩,明霞告坐了。

  方始坐下,郭子儀問道:「看你香閨弱質,如何恁地飄蓬,你可把根由細細說與我聽。」明霞遂將自從在范陽遭安慶緒之難說起,直說到沉蛇兒被他騙了,賣在此處的話,說了一遍,不覺淚如雨下。   子儀道:「夫人不必悲傷,令尊已升御史中丞,奉旨在東京安撫。尊夫鍾景期做了兵部尚書,討平了安慶緒,適才聖旨,封為平北公,現在駐紮范陽。老夫明日奏聞聖上,送你到彼處成親便了。」明霞拜謝。子儀又道:「吩咐就在第十院中,擺設筵席,款待鍾夫人。去請老夫人出來相陪。我這裡只留諸姬侑酒。紅綃等九院美人也去陪侍鍾夫人飲宴。」九院美人領命,擁著明霞,同衛嫗去了。

  子儀飲完了宴,次早入朝,將葛明霞的事奏聞天子。天子龍顏大喜道:「好一段奇事,好一段佳話。如今葛明霞既在卿家,也不必通知她父親,卿就與她備辦妝奩,待朕再加一道詔旨,欽賜鍾景期完姻。就著司禮監高力士,並封贈的詔書,一齊齎送前去。」高力士叩頭領旨,連忙移會著禮部,開賜婚儀,在兵部撥兵護送,工部備應用車馬,鑾儀衛備隨行儀仗,各衙門自去料理。郭子儀出朝回府,著家人置備妝奩,將第十院歌姬十名,就為贈嫁。那衛嫗不消說得,自然要隨去了。此時,葛明霞真是錦上添花,自古道: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子儀在府忙忙準備,又寫起一封書,將明霞始未備細寫明,差個差官送到范陽去通報鍾景期。差官領書,即便起身,在路餐風宿露,星夜趕行。是日,到了黃河岸邊,尋覓渡船,見一艘漁舟,泊在柳陰下。差官叫道:「船上人渡我過去,送你酒錢。」漁船上人便道:「總是閒在此,就渡你一渡,只是要一百文大錢。」差官道:「自然不虧你的。」說罷,跳下了船。

  漁人解纜,撐入河中。差官好好把漁人一看,便道:「你可就是長安城下賣魚的沉蛇兒麼?」沉蛇兒道:「我正是,官人怎生認得?」差官道:「我在長安時常見你的。」正說明,只見後梢兩個婆子伸起頭來一張。差官看見問道:「你是做中人的白婆,為何在他船上?」白婆道:「官人是哪裡來的,卻認得我?」差官道:「我是汾陽王的差官,常見你到府門首,領著丫環來賣,如何不認得。」

  只這句話,沉蛇兒不聽便罷,聽見不覺心頭小鹿兒亂撞,暗想道:「我與白婆做下此事,逃到這裡,不期被他認著,莫非葛明霞說出情由,差他來拿我倆人。他如今在船裡不敢說,到了岸邊是他大,不如搖到僻靜處,害了他的性命吧。」心裡正想,霎時,烏雲密布,狂風大作,刮得河中白浪掀天,將那艘小船顛得好象滾湯裡浴雞子一般,豁刺一聲響亮,三倆個浪頭,打將過來。那船底早向著天了。

  兩岸的人齊叫道:「翻了船了,快些救人!」上流頭一艘漁船,忙來搭救。那差官抱住一塊平基,在水底滾出,划船上慌救起來。再停一會,只見沈蛇兒夫婦並白婆三個人,直條條泡出水面上,看時已是淹死了。可惜騙賣明霞的身價二百二十兩,並白婆後手一百兩,都原封不動, 沉在水裡。那蛇兒夫婦與白婆昧心害理,不惟不能受用,到折了性命。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且說划船上人,且不去打撈三個死屍,忙忙的救醒差官,將船攏岸。扶到岸上,眾人齊來看那差官嘔出了許多水,漸漸能言,便問道:「我的鋪蓋可曾撈得?」眾人道:「這人好不知足,救得性命也夠了,又要鋪蓋,這等急水,一百付鋪蓋也不知滾到哪裡去了。」差官跌足道:「鋪蓋事小,有汾陽王郭老爺書在裡邊,如今失落了,如何了得。」眾人道:「遭風失水,皆由天命,稟明了,自然沒事的。」就留在近處人家,去曬乾了濕衣,吃了飯,借鋪蓋歇了一夜。明日,眾人又湊些盤纏與他。差官千恩萬謝,別了眾人,踉踉蹌蹌往驛中僱了一個腳力,往范陽進發。   不知此去怎生報知與鍾景期?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平北公承恩完配

  詞曰:   俊俏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看蘭堂綺席,燭影燦煌。數幅紅羅繡帳,氤氳看寶鴨焚香。分明是,美果浪裡,交頸鴛鴦。細留心,這回算也,千萬遍相思,到此方償。念宦波風險,回首微茫。惟有花前月下,盡教我、對酒疏狂。繁華處,清歌妙舞,醉擁紅妝。

       --右調《風凰台上憶吹蕭》   話說汾陽王差官在黃河翻了船,失了郭子儀原書,又沒處打撈,無可奈何,只得懷著鬼胎,走了幾日,到范陽城裡經略衙門上來。還未開門,差官在轅門上站了一會,只聽得裡面一聲鼓響,外邊鼓停,一派吹打,放起三個大炮,齊聲吆喝開門。

  等投文領文事畢,差官央個旗牌報進去。不多時,旗牌喚入,報門而進。差官到堂下稟道:「汾陽王府差官叩見老爺。」鍾景期間道:「郭老爺差你至此何幹?」差官道:「郭老爺差小官送信來此,不期在黃河覆舟,只拾得一條性命,原書卻失落了,求老爺憐耍」鍾景期道:「但不知書中有何話說?」差官道:「沒有別的話,是特來報老爺的喜信。」景期道:「有何喜信?」差官道:「聖上欽賜一位夫人與老爺完姻,因此,差小官特來通報。」

  景期驚道:「可曉得是誰家女?」差官道:「就是郭府中第十院美人。小官也不曉得姓名。」景期大驚道:「聖上好沒分曉,怎麼將郭府歌姬賜於大臣為命婦?」心中怏怏不悅,吩咐中軍,將白銀十兩賞與差官,也無心再理堂事。即令繳了牌簿,放炮封門,退入後衙來。

  雷天然問道:「相公今日退堂,為何有些不樂?」景期道:「可笑得很。適才京中有差官來報,說聖上要將郭汾陽府中一個歌姬賜與下官為配,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天然道:「相公作何區處?」景期道:「下官正在此委決不下,想她既是聖上賜婚的,一定不肯做偏房的了。若把她做了正室,那明霞小姐一段姻緣如何發付。就是二夫人與下官同甘共苦,到今日榮華富貴,難道倒叫你屈在歌姬之下。曉得的還說下官出於無奈,不曉得的,只道下官是薄倖人了。展轉躊躇,甚難區處,如何是好?」

  天然道:「相公不須煩惱,妾身倒有計較在此。」景期道:「願聞二夫人良策。」天然道:「賜婚大典,決不敢潦草從事,京中想必有幾日料理,一路乘傳而來,頒詔的逢州過縣,必要更換夫馬,取索公應,自然遲延月日。我想東京到此,比西京路近,相公可修書一封,差人連夜到東京,報知葛公,叫他將明霞小姐兼程送到范陽,先成了親。那時賜婚到來,相公便可推卻,說已經娶有正室,不敢停妻再娶,作傷風敗俗之事。又不敢辜負聖恩,將欽賜夫人為妾。上表辭婚,名正言順,豈不是兩全之策。」

  景期大喜,連忙寫起書來。就差馮元齎書前去。馮元領命,將書藏在懷中,騎著快馬,連夜出城,往東京進發。五日五夜已到東京,進城逕投安撫使衙門上來,恰值關門,馮元焦躁起來。方要向前傳鼓,有巡捕官扯住道:「老爺與學士李老爺在內飲酒,吩咐一應事體,不許傳報。你什麼人敢這般大膽?」馮元道:「你這巡捕,眼睛也不帶的,我是河北鍾老爺差來的,內有要緊事,要見你家老爺。你若不傳,倘誤了大事,就提你到范陽,砍下你的頭顱來。」巡捕官沒奈何,只得替他傳鼓稟報。

  不多時,裡面一聲雲板,發出鑰匙來開門,放馮元進去。早有內班門子,領馮元到川堂後花亭上來。見葛太古與李太白兩個對坐飲酒,馮元向前叩頭,呈上主人的書。太古接來一看,大驚道:「如何聖上卻有這個旨意?」馮元道:「他使著皇帝性子,生巴巴的要把別人的姻緣奪去。家老爺著小的多多拜上,老爺道:『一見了書,即連夜送小姐,先到范陽成親,然後好上表辭婚。』」太古心內思量道:「爭奈明霞女兒,沒有尋著,只得把碧秋充做明霞,先去便了。』」就向李白道:「小女遣嫁范陽,李兄原是媒人,敢煩一行。」大白道:「我是原媒,理應去的,何須說得。」太古大喜,就差人出去僱船。因要趕路,不用坐船。只僱大官船三艘,並划船六艘,裝載妝奩。

  原來葛太古因景期下聘時,只說平賊之後,就要成親,所以,衣服、首飾、器皿傢伙,都件件預備,故此一時就著人盡搬下船,先請李太白去坐了一艘浪船,又發銀子僱了五、六十名人夫扯牽。一一安排了,進來叫碧秋打點,連夜下船。碧秋下淚道:「這正是姐姐良緣,孩兒怎好閨中奪取,況爹爹桑榆暮景,孩兒正宜承歡膝下,何敢遠離。」太古也掉下眼淚道:「做了女子,生成要適人的,這話說他怎的,只是日後倘尋著明霞孩兒,須善為調處。事情急迫,不必多言了。」碧秋道:「孩兒蒙爹爹如此大恩,怎敢有負姐姐,倘尋見姐姐,孩兒即當避位側室,以讓姐姐便了。」太古道:「若得如此,我心安矣。」說罷,就叫十個丫環贈嫁前去。又著管家婆四人,在船伏侍。

  各人領命收拾起身,太古便催碧秋上轎,碧秋向太古拜了四拜,哽咽而別。上了轎,那十個丫環並四個管家婆,也都上了小轎,簇擁而去。下船,太古也擺導到船邊,各船上檢點傢伙,差幾個家人隨去。又到太白船上作別了,又下碧秋船內叮嚀一回,揮淚依舊上岸回去。馮元就在李太白船內。李太白吩咐就此開船,各船一齊解纜,由汾河入汴河,往北,晝夜前往。

  不上半月,已到范陽,早有人報知。鍾景期出來拜望李太白,太白接入艙中施禮坐了。先敘寒溫,後談衷曲。正說話時,飛馬來報道:「司禮監高公公捧著聖旨,護送欽賜的夫人已到三十里之外,請老爺去接詔。」景期跌足道:「再遲來一日,我這裡好事成了。」便愁眉苦臉,別了太白,登岸上轎。來到皇華亭,只見軍士、侍從,引著高力士的馬而來。後面馬上一個小太監背著龍鳳包袱的詔書。再望著後邊許多從人,銀瓜黃傘,擁著一輛珠寶香車,陪著許多小轎,又有無數人夫,扛的扛,抬的抬。也有車子上載的,也有牲口上馱的,盡插小黃旗上寫:「欽賜妝奩」四字。金銀燦爛朱碧輝煌。景期接了,沒做裡會處,只得接著高力士下馬,到皇華亭施禮。力士叫安排龍亭香燭,將詔書供好,伺侯景期開讀。景期吩咐打掃館驛,請欽賜夫人在內安轎,高力士就在皇華亭暫歇。一一停當,景期也沒心緒與高力士說話,忙忙的作別入城,吩咐立時在衙門備辦筵席,發帖請高力士、李太白。

  不一時,筵席已完,高力士、李太白齊到,景期接入坐定。說了幾句閒話,堂候官稟請上席,景期把盞送位。李太白從來不肯讓高力士的,這日因是天使,故此推他坐第一位,李太白第二位,景期主席相陪,方才入席。那太白也不等稟報上酒,便叫取大斛杯來,一連吃了二十多杯,方才抹抹嘴,而後與力士一般上酒舉筋。酒過數懷,力士問道:「為何學士公,恰好也在此?」太白道:「我特來奪你的媒錢。」力士笑道:「學士公休取笑,咱是來送親,不是媒人哩!」太白道:「若是送親的,只怕要勞你送回去。」力士道:「這是怎麼說?」太白道:「鍾經略公已曾聘定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為正室,學生就是原媒,今日送來成親。我想聖天子以名教治天下,豈可使臣子做那棄妻易妻的勾當,所以經略公還不敢奉詔。」力士道:「學士又來耍咱家了,請教葛明霞只有一個還是有兩個?」太白道:「自然是一個。」力士道:「這又奇了。如今聖上差來的夫人,正是葛明霞,哪裡有第二個?」

  李太白笑道:「虧你在真人面前來說謊了。皇上賜的是汾陽府中歌姬,如何說是葛明霞?」高力士又道:「學士公有所不知,葛明霞逃難,誤落奸人之手,騙得賣與郭汾陽府中。郭公問她來歷,奏聞皇上,因此,欽賜來完姻。」太白道:「如此說,那個葛明霞,只怕是假的。」力士道:「那汾陽作事精細,若是假的,豈肯作欺君之事?只怕學士公送來的那一位葛明霞是假的。」太白笑道:「不差,不差,別人送來的是真的,她嫡嫡親親的父親而托我送來,難道是假的不成?」高力士道:「這等說起來,連咱也尋思不來了。」太白道:「不妨,少不得有個明白。今晚可吃個大醉,明日再講。」力士笑道:「學士公吃醉了,不要又叫咱脫靴。」太白又笑道:「此是我醉後狂放,不要介意。」高力士笑道:「咱若介意,今日不說了。」

  兩個相對大笑。只有鍾景期呆呆坐著,聽他倆人說話,如在夢中,開口不得,倒象做新娘的一般,勉強舉杯勸解。李太白、高力士又飲了一會,起身作別。高力士自回皇華亭,李太白回船內去了。景期送了二人,轉入內衙,與雷天然說上項事情,雷天然道:「這怎麼處,葛公又不在此,誰人辨斷真假?」鍾景期坐一會,左思右想,沒個頭緒,只得與雷天然就寢了。

  次早起來,天然向景期道:「此事真是難處,莫若待妾身去拜望她倆個,問他可有什麼憑據,取了一看,便知真假了。」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天然一面梳妝,景期一面傳令出去,著人役伺候。天然打扮停當,到後堂上了四人大轎,勇兒並十個護衛青衣女,一齊隨著。前面人役吆喝而去,景期在署中獨自坐下,專等雷天然回來,便知分曉。正是: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景期悶坐下了半天,見天然回來,景期接著忙問道:「事體如何?」天然道:「若論其姿容,兩個也不相上下,只是事體一發不明白了。」景期道:「怎麼不明白?」天然道:「妾身先到船上,見葛公送來那位明霞小姐,她將范陽逃難在路經過許多苦楚,後來遇見父親的話,一一說與妾身聽了。後又問他可有憑據,她便將我先叔贈她的路引為據取得在此。」景期接過路引來看道:「這不消說是真的了。」天然道:「聖上賜來那位明霞小姐,也難就說是假的。」景期道:「為何呢?」天然道:「妾身次到館驛中見了她,她的說話,句句與葛公送來那位說的相合,只多得被人騙到郭府中這一段。奴討她的憑據來看,卻又甚是作怪。」景期道:「她有什麼憑據?」天然道:「她取出白綾帕,有相公與她唱和的詩兒在上,妾身也取在此。」

  景期接來看了,大驚道:「這是下官與葛小姐始訂姻盟時節做的,如此看起來,那個也是真的了。」天然笑道:「有一真必有一假,如何說倆個通是真的?」景期道:「下官在千軍萬馬中,方寸未常小亂。今日竟如醉如癡,不知天地為何物了。我想古來多有佳人才子,成就良緣,偏是我鍾景期有這許多魔障。」天然道:「相公且免怨悶,妾又有一計在此。」景期道:「又有何計?」天然道:「不如待妾設一大宴,請她二人赴席,並當面自己去值辨一個明白,可不是好?」景期道:「此計甚妙!」雷天然道:「若在衙門裡不便,可請到公所便好。」鍾景期道:「南門外一個大花園,是安祿山蓋造的離宮,地名萬花宮,我改為春明園,內中也有錦香亭一座,甚是寬敞,可設宴在內。我想當初在錦香亭上,訂葛小姐的婚盟,如今這裡恰好又有一席錦香亭,可不是合著前次佳兆。」天然道:「如此甚妙。」鍾景期就發銀子,著馮元出去,到春明園中安排筵宴。天然寫了二個請啟,差勇兒到二處去投送。

  次日,天然戴著玲瓏碧玉鳳頭冠,穿著大紅盤金團鳳袍,月白瀟花湘水裙,叫勇兒隨著。又有二十名女樂,原是史思明家的,景期收在署中,這日也令隨到園中侑酒。一乘大轎,抬著天然,許多人役跟隨,到得春明園裡。天然叫人役在園外伺候,只帶勇兒女樂進園。來到錦香亭上,觀看筵宴,上掛錦障,下鋪絨草,屏開孔雀,褥隱芙蓉,銀盤金瓶,玉杯象箸,甚是整齊。忽見一陣鼓樂,早報道:「東京葛小姐到了。」只見十數個侍女,引著轎子進來。碧秋冉冉出轎,見她頭戴綴珠貼翠花冠,身穿五彩妝花紅蟒,好似天仙模樣。天然降階迎入亭中,敘禮送坐。丫環跪下獻茶。

  茶罷,又見外面報道:「欽賜的葛小姐到了。」天然起身下階立候了。許多侍婢擁著八人大轎,前面擺著兩扇「奉旨賜婚」的朱紅金字牌,後面又隨著一乘小轎。碧秋在亭中,心裡憤憤的,只等她來,便要將葛太古家中事來盤倒她。那轎子到了庭中歇下,有女使將黃傘遮著轎門。這明霞出來,雷天然一看,見她頭戴五鳳朝陽的寶冠,身穿九龍盤舞的錦袍,原來碧秋站在亭上,因黃傘遮了轎子,所以看不見明霞。那明霞恰早看見了碧秋,便驚問道:「亭中可是我衛碧秋妹子麼?卻為何在此?」

  碧秋聽見,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大驚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正是明霞姐 姐。」二人方走進來,那後面小轎裡大叫道:「我那碧秋的兒呀,我哪一日不思著你,誰知你在這裡相逢。」碧秋聽見是母親衛嫗的聲音,便連忙走下亭來。小轎走出一個婆子來,果然是衛嫗。母女二人,抱頭大哭。明霞也與碧秋揮手拭淚。

  雷天然看的呆了,便與她三人重新敘禮送坐。碧秋道:「家慈母在此,奴應當隅坐了。」明霞道:「若如此,倒不穩便,不如請衛媽媽台坐了吧?」這碧秋依允。第一位明霞,第二位碧秋,雷天然主位,衛嫗向上台坐。茶過一通,天然開言細問端的。她三人各將前後事情,細細說出。天然如夢方覺,連她二人也各自明白了。勇兒稟道:「筵席已定,請各位夫人上席。」

  雷天然猛省道:「我倒忘了,今日衛老夫人在此,吩咐快去再備一桌宴來。」衛嫗笑道:「今日之宴。非老婦所可與席,況且坐位不便。雷夫人不必費心,老身且先回去,只是今日三位須要停妥坐位。老身斗膽,僭為主盟,與三位定下坐次,日後共事經略公,如今日席間次序便了。」天然道:「奴家恭聽大教。」衛嫗道:「以前葛小姐與小女,不知分曉,並驅中原,不知誰得誰失。今已明白,那經略公原聘既是葛明霞。葛御史送來,也是葛明霞﹔聖上賜婚的,又是葛明霞。這第一座正位,不消說是葛小姐了。小女雖以李代桃,但既已來此,萬無他適之理,少不得同事一人。只是雷夫人已早居其次,難道小女晚來,到好僭越,第二位自然是雷夫人。第三個是小女便了。」

  三人大家悅服。衛嫗道:「今日老身暫別,只不要到館驛中去了,竟到小女船上,待她回來,好敘闊情。」說罷,作別上轎而去。天然就叫勇兒傳諭馮元,教他備一席酒送到船上去,勇兒領命而行。

  天然吩咐作樂定席。碧秋道:「若論賓主該是雷夫人定席,若照適才家母這等說,就不敢獨勞雷夫人了。我們三人何不向天一拜,依次而坐。令侍兒們把盞吧!」葛明霞、雷天然齊聲說道:「有理!有理!」三人一齊向天拜了,然後入席。葛明霞居中,雷天然居左,衛碧秋居右,侍女們輪流奉酒。亭前女樂吹彈歌舞,宴完一齊起身作別,各自回去。

  天然到署中,將席間事體說與鍾景期聽了。景期大喜,就請高力士、李太白來說明了。擇了黃道吉日,先迎詔書開讀了,方才發轎到二處娶親。花燈簇擁,鼓樂喧鬧。不多時,兩處花轎齊到,掌禮人請出兩位新人。景期穿了平北公服色,蟒袍玉帶,出來與明霞、碧秋拜了堂,掌燈進內,雷天然也來相見了,飲過花燭喜筵。

  是夜,景期就在明霞房裡睡。次夜,在碧秋房裡睡。以後先葛次雷後衛,永遠為例。到得七朝,連衛嫗也接來了。又吩咐有司,尋著紅子的塚,掘去李豬兒誤立的石碑,重新建造純靜夫人的牌坊、廟宇,安排祭禮。景期與三位夫人,一齊親臨祭奠。祭畢回來,恰好有報,說僕固懷恩招降了賊將薛嵩、田承嗣等,河北、山東悉平。景期遂領了家眷,班師回京。先朝拜了天子,即就去拜謝郭子儀。

  是日,聖旨拜鍾景期紫微省大學士,平章軍國大事。景期謝恩出來,選了祭祀吉期,同三位夫人到父母墳上祭掃拜謁。   朝廷將虢國夫人的空宅,賜與鍾景期為第。那葛太古也回京復命,與葛明霞相見,悲喜交集。景期就將宅子打通了葛家園,每日與三位夫人在內作樂。她三個各有所長,葛明霞賢淑,雷天然英武,衛碧秋巧慧,與景期唱隨和好。妻妾之間,相親相愛。後來葛夫人連生二子,雷、衛二夫人各生一子。到長大時節,景期將明霞生的長子立為應襲,取名鍾紹烈,恩陰為左贊善﹔將次子姓了葛,承接葛太古的宗祀,取名葛鍾英。因葛太古的勛勞,蔭為五經博士。將天然生的一子,姓了雷,承續雷海青,雷萬春的宗脈,取名雷鍾武,以海青、萬春功績恩蔭為金吾將軍。碧秋生的一子,姓了衛,承頂衛氏宗祧,取名衛鍾美,後中探花。景期在朝做了二十年宰相。

  一日,同三位夫人在錦香亭上檢書,檢出虢國夫人遺贈的詩箋看了,忽然猛省道:「宦海風波,豈宜貪戀?下官意欲告休林下,三位夫人意下如何?」明霞、碧秋齊道:「曾記慈航靜室中達摩點化之言,說得意濃時,急須回首。相公之言,甚合此意。」天然道:「急流勇退,正是英雄手段。相公所見極是。」景期遂上表辭官,天子准奏,命長子鍾紹烈襲封了平北公。葛太古已先告老在家,與景期終日賦詩飲酒。景期與三位夫人。歡和偕老,潛心修養,高壽而終。後來子孫繁衍,官爵連綿,豈非忠義之報!有詩為證:
  乾坤正氣賦流形,往事從頭說與君。
  昧理權奸徒作巧,全忠豪傑自流名。
  玷毛寫出鴛鴦譜,潑墨書成鸞鳳文。
  聚別悲歡轉眼去,皇天到底不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