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風月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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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風月鑒

Author: active 19 century Yitang Wu

Release date: April 27, 2008 [eBook #25195]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風月鑒 ***

Produced by Hui-Ting Chuang

校點說明

《風月鑒》一書,系清代吳貽棠所作。吳貽棠,字蔭南,號愛存

,河南戈陽(今河南光山縣)人。該書刻本稱其為吳貽先。我們根據

書前作者自序及書后其寄男方鈺的跋文,可以約略的知道他的經歷。

其生活于乾嘉年間,“為人好脫略,性豪邁”,曾“仕長蘆”。回鄉

后得痿疾,行動不便,于岑寂中作《可是夢》、《風月鑒》二書,以

寄無聊之慨。《可是夢》今已不傳。

該書有刻本和抄本兩種。嘉慶刻本,今北京圖書館和天津圖書館

均有收藏,半頁六行,每行十六字,第十三回有半頁殘缺。抄本第十

三、十四回均殘,版式與刻本相同,今藏于浙江圖書館。上海古籍出

版社曾以殘抄本為底本,用刻本第十三、十四回加以補配,作為《古

本小說集成》的一種影印出版。本次點校,即以影印本為依據。

余于戊寅冬得痿疾,閱三載而未就痊,起坐雖可,維不倩人,而

步履維艱矣。鎮日獨坐甚覺岑寂。時文侄可村、甥居亭皆課于余家,

每為小談。余告之曰:“如余,將何以自處也?”可村曰:“先生胡

不評論蒼鳥以自娛兮?”居亭亦曰:“甚善。”余則自思:左手憊矣

,右手雖尚可磨墨拈筆,然意亂心煩,何能修事筆硯乎?自念蒼鳥文

章,自古累累繁帙,后之所作者,即珍句奇字,亦不過拾古人牙慧。

且余之才,夫何敢與騷人文士馳騁而較邪?若風月佳話,余則有聞之

古人者,有見之今人者。余固非鐘于情者,竊欲以深情者、過情者、

纏綿于情不可解者,又有用情而迷于情、傷于情者,余置之以供余之

閑情。或曰余不知情者,余不問也。余之是編,有謂為言之有自者,

非也;有謂為言之無自者,亦非也;有謂為在有自無自之間者,更非

也。余不過一時信筆略去耳,又何自之足言也!此編成,余招可村、

居亭觀之。可村曰:“時值炎夏矣,可為消暑之一策。”居亭曰:“

悶坐無聊矣,可為清遣之一方。”余即志之。自為序。

嘉慶庚辰夏仲,愛牖民言略于茹芝小堂

第一回 投胎 解笑

古來聖賢學問生而知之者,固不待言;其次亦莫非由閱歷而成。

然古來聖賢之閱歷,無非多嘗艱苦、履霜堅冰,而后始成。一代偉人

,未聞有從溫柔鄉里、歡樂場練出一番胸襟來的。豈知不然。我閑同

友人談論,得聞一件奇事。今于茶前酒后,磨墨拈筆記出來,以為閑

談。至于其事能傳不能傳,我亦不問了。

昔南京雨花台西,有一家姓常名興,其妻鄭氏。這家本是歷代簪

纓相傳,是明季常遇春之后。現在家中良田萬頃,還有幾處當典。這

常興之父是山東道台,常興卻是守祖上余業,也無心仕路,日日在家

好善,凡鄉中貧苦,無不周濟。只是上天不佑,善人至六旬無子。一

日,至一友家,聞說杭州天竺寺菩薩極靈。常興就動了念頭,想去求

子。就擇了日子、雇了船,上杭州去了。

到了杭州,尋了店住下,候到朔日,備了香紙,往天竺去燒香。

由城至寺有三十里遠,一路香客絡絡不斷。常興到了寺,將香紙燒了

,恭恭敬敬拜了幾拜,起來瞻仰菩薩,才知這菩薩是沉香雕成的。又

往別處看玩景致,忽聽一眾人說:“那里一個和尚真真奇怪,如何要

死,還說要等施主?”常興聽了,也同著眾人去看。見那和尚瞑目而

坐,卻也奇怪,至常興到了,他睜眼一看,說:“來得好,我去了。

”就死了。常興看著可憐,就拿幾兩銀子替他買木頭殯葬了。從寺回

來,到店又住了一日,才回家。

到了家,鄭氏接著。敘了一會燒香的話,又說起和尚的事。鄭氏

合掌念道:“阿彌陀佛!此事做的好。”鄭氏原是常興續娶的,才四

十多歲,所以過了半月,似乎有胎。常興知道,甚是喜歡,日日叫他

休養,莫要沖動胎氣,又吩咐丫頭們不許有事大驚小怪的驚動了奶奶

。不覺到了十個月,一日,鄭氏腹內覺疼。常興叫家人去請了穩婆。

守到半夜,生下來了。常興一聽小孩子哭,就問是男是女,丫頭說:

“恭喜大爺,是個哥兒。”常興歡喜非常。到了三朝,請了前前后后

許多的客是不必說了。

只是這孩子卻奇的很,自生下來哭了一陣之后,不時的就笑。常

興說:“這是何故?”因他大總無子,以先生了兩個都亡了,這個又

是求來的,真真就象掌上珍珠一般。不把他當個男呂子,把他當個女

孩,又因他肯笑,就起個名字叫嫣娘。

這嫣娘生來淘氣,自小便不喜歡老媽子抱他。若是年幼的抱他,

他有說有笑;老媽子抱他,他雖是肯笑,一見老媽子就是哭。到四五

歲,便不必說了,見了女人年紀大的就象仇人似的;見了小女孩子同

他頑他就歡歡喜喜,他吃的不吃,給那女孩子吃,頑的不頑,給那女

孩子頑。常興也就隨著兒子,給他買了兩個丫頭。一個與他同歲,起

名叫嫿姐,長的長長的臉,一道細細的眉,一個小嘴就像點了胭脂一

般,瘦瘦的身子,扎著兩個丫角。露著青青的頭皮。一個大他一歲,

起名叫娟姐,長的圓圓的臉,也是細細的眉,兩個眼秋波兒似的,也

扎著丫角,身子也是瘦瘦的。常興買來,又給他換了一身綢緞衣服,

叫他天天去伴著嫣娘。哪知嫣娘一見面就親熱的了不得。就是旁人惹

惱了他,他兩個一去說,就笑起來了。鄭氏想著,只這兩個丫頭伴著

,他太寂寞些,又買兩個小的。俱小嫣娘幾歲,一個叫關關,一個叫

窈窈,俱是如畫的小美女。嫣娘見了,是不必說的更是親熱的了。

到了八歲,嫣娘越大越淘氣。常興就請位先生,叫他上學。日日

還是他四個陪著他去讀書。他卻又奇怪,凡書一目了然;只是他四個

好,一個不在跟前,他就連扁擔長的“一”字也不識,常興只得依從

,叫他四個陪著,一連讀了三年。到了十一歲上,他就說:“不讀罷

!我都會了。”常興說:“你豈可閑著?”嫣娘說:“俺家現有一處

大花園,我就在那里自己讀書,豈不大妙!”未知常興允不允。

第二回 幻夢 刁宴

話說嫣娘要到園里讀書,常興就叫人去收拾了。擇了日子,叫嫣

娘搬進花園。又想著園子大了,他們小孩子住著害怕,就叫些女家人

靠近住著,又叫了幾個二十多歲的丫頭去作伴。

嫣娘日日在園內一處一處的游玩,連書篇兒也不摸,一日頑乏了

,睡了午覺,就作了一夢。夢見到一仙山,其中樓閣玲瓏,如珠玉修

成的一般。信步走去,忽見一門,就大著膽走進去,見是三間花閣,

垂著湘妃竹的帘子。猛聽得一陣笑聲,如鶯聲嬌囀,不覺腳跟下走了

三魂七魄,站在那里就呆了。忽有一個人從背后輕輕拍他一下,說:

“看什么!好大膽!”嫣娘聽了這一句話就像小鶯兒叫了一聲,想道

:“就在屋里,如何又到這里來了?”連忙轉過身來,作了一揖,才

抬頭去看。那人帶嗔呼道:“低下頭去。”嫣娘就不敢仰視,只順著

眼看見﹝那人﹞穿著銀杏衫子,罩著墨色撒花背心,穿著百摺百蝶裙

子,一對蓮鉤只露出一個尖兒。嫣娘也不敢出聲,只彎著腰站著。站

了一時,那人說:“還不快去!”嫣娘慢慢出了門,才敢回頭來看,

卻不見那人了,只聽帘內說:“好好談談。”嫣娘也不敢再聽,又往

前走,又見一帶花障。他從垂花門進去,見一美人在廊下,背著臉向

內坐著,在那里讀詩,其聲微微莫辦。他就偷偷的到背后,一看卻不

是讀詩,是在那里拈著筆寫甚么。嫣娘順著他寫的看去,是:

天上人間,可憐誰是前緣,誰是無緣?到頭來,那是一般參了個

無要緊的禪,才笑人枉然。作一對鴛鴦睡,誰知我,也是空纏綿。

嫣娘看畢,不覺一聲嘆道:“可憐可憐!斯言誠不謬也。”那人

回頭一看,嫣娘才自想道:“不好,我如何竟走近他身子跟前了?”

只得連忙作揖。那人卻不怪他,只說:“你去罷,此地非久停之所。

”嫣娘又作了一個揖,就出來了。走著又回頭偷偷一看,見那花容月

貌,世間罕有,又不敢長看,只得一直出去。卻一路走一路想,不覺

防著,就一頭碰在一個粉牆上,撞在地下坐著,只聽后邊有一兩個人

嗤嗤的笑。嫣娘起來,那一兩個美人也走到跟前了。嫣娘就拱手而立

,說:“得罪,得罪,有勞尊笑!”那美人說:“這個人必是呆子,

自己頭不疼,還給我們周旋。”又一個美人說:“莫是個瘋子,我們

走罷!”嫣娘也不敢出聲,只是呆呆望著那﹝兩﹞人說說笑笑去了,

才想起來:“是他們罵我!”只得又走。忽見又一大門,他又進去,

順著腳走到一處小花園,看著兩個美人在那里打秋千。嫣娘就走到那

玲瓏石旁站著,說:“小心些,掉下來就了不得了!”那打秋千的只

顧忽上忽下,卻不看見旁邊站著有人,聽他說話才看見,說:“你是

何人?怎么來到這里?”嫣娘說:“我是嫣娘。”那人笑了一笑,說

:“我又知道你是個甚么嫣娘?但是你是個男人,如何叫女人名字?

”嫣娘方欲回話,那秋千架上的人也下來了,說:“姐姐,莫跟他說

。這必是個小賊子,將他鎖起來!”嫣娘說:“好,好,就是這樣玩

法。”那一個說:“這是個傻子,趕出去就是了!”嫣娘只當與他說

頑話,還是笑。那人說:“你再不出去,就打了!”嫣娘只得笑著出

來了。不妨地下青苔甚滑,一下跌倒。猛然驚醒,卻是一夢。他卻不

把這當個夢,一心要去訪這些美人。他又不敢直向常興說,日日在園

中納悶。雖有他四個陪著,總不能解他的悶。

一日,他四個商議說:“嫣娘天天似乎心里有事,俺們今日大家

備個菜,請他吃酒。等他醉后,問問他。”他四個商議定了,第二日

就向嫣娘說:“俺四個有個薄酌,請大爺吃一杯,不知可賞小的們的

臉?”嫣娘說:“你們成天家想著法鬧,又請甚么客?又是甚么小的

大的的?我是個豬八戒淨壇使者,豈有不好吃的!好菜好酒,快些拿

來,等我狼餐虎咽。”關關說:“只怕不是狼虎,是個小雛燕子!”

嫿姐說:“也不是個雛燕,是個小學生、假姑娘!”娟姐說:“我前

日跟奶奶往王表爺家聽戲,唱的是《請宴》,只怕大相公就是那請宴

上的秀才們,‘聞道請,似得了將軍令,宛是五臟神,願隨鞭鐙。’

”。窈窈說:“大相公明日去中個學,就是秀才了。”嫣娘說:“真

真你們是些女孩子,不知外面的事。如何進學說是中學,若中舉、中

進士,豈不也要說進舉進進士嗎?”大家說著笑起來,把窈窈倒羞的

滿臉通紅。嫣娘看著甚不過意,就照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說:“你

可混說了?”嫿姐說:“我說個情,饒他這一次,下次重重的打罷!

”嫣娘說:“不是嫿姐說情,真個不饒!”關關就上去替嫣娘揉揉嘴

,說:“你看,都打紅了。”娟姐說:“莫鬧了,擺桌子罷。”說著

將桌子擺開,上面設了一張大椅。嫣娘說:“怎么只用一張?”嫿姐

說:“我們這奴才,如何敢坐?”嫣娘陡然變了色,說:“我幾時有

這些混帳的意思,如何說小的、又說奴才?豈不是折罪我嗎?我一定

少活十年。”嫿姐說:“莫急。這是我們的話,與你不相干。你要氣

我,給你賠個禮!”說著就拜了一拜。嫣娘笑著說:“不敢,不敢!

我受你一拜,更要少活二十年!”關關說:“你看,媽媽們送菜來了

。坐下罷!等我去接進來。若是等他們送上來,你又嫌俺臟了。”嫣

娘說:“豈無個陪客,豈無個主人?依我說,我就領擾;不依我說,

我就要辭謝了!”他四個說:“依了就是。”嫣娘說:“我今日是你

們請的客,就大膽僭了。陪我的次坐是娟姐,三坐是嫿姐,主坐就是

關關、窈窈姐。這是序齒,最公道的。”他四個都無的說,就依次坐

下了。關關說:“我來回上菜。”窈窈說:“我來把盞。”大家坐著

說了一會,飲了一會。嫿姐想醉嫣娘,叫他好說實話,就使個眼色給

窈窈。窈窈說:“我小些,我要敬一杯!”拿了一個瑪瑙六方杯子,

滿斟了一杯,送到嫣娘面前。嫣娘說:“多謝!這是必領的。”就三

口兩口吃完了,說:“小弟不敢有慢尊命,飲畢了。”關關說:“再

小些就是我了,我也奉敬一杯,不知尊意如何?”嫣娘笑著說:“願

領,願領。”關關就拿了一個翡翠圓杯,滿斟了送上去,嫣娘也三口

兩口吃完了,說:“覆命,吃完了。”娟姐、嫿姐也想敬他,又怕太

吃醉了。嫿姐說:“我是五歲來你家的,”又指著娟姐說:“他是六

歲來的,”又指著關關、窈窈說:“他兩個也是五、六歲上來的,來

到都跟你在一塊。我們今日飲酒,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都說說。就先

從相公說起。”嫣娘總不出聲,嫿姐們總是要他說。不知說了未說。

第三回 戲墨 誤宴

話說嫣娘只是不說,窈窈就想個法兒哄他,向嫣娘說:“前日你

睡著了,好說夢話,我都聽著了,甚么這一個那一個的?”嫣娘只當

是真的,就站起來說:“你還說他怎么,真叫人到如今放不下!”娟

姐說:“這我們不知道。你何不說出來,我們大家替你想想,還是怎

么好!”嫣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說:“我向你們說罷!”

正在要說,一個丫頭進來說:“奶奶來了!”嫣娘連忙出來接著

。鄭氏進來,說:“嫣娘,你天天可有念念書?”嫣娘聽了,不敢說

沒有,只是笑。嫿姐代答說:“白日相公一天總寫一千字,燈下書也

念四五本。”關關說:“俺四個都是陪著相公天天到三更才睡。”鄭

氏說:“像這樣才好。你父說不久要叫你去過府考,明日先去府里候

著,”又向娟姐說:“你大些,好好把相公的衣服被褥收拾收拾,明

日好去,”又向嫿姐、關關、窈窈說:“你們也幫著。”此四個一齊

答應著:“是!”鄭氏說:“我去了,你們收拾罷!”

嫣娘又送到院里才回來。嫣娘說:“你們怎么不替我快快收拾,

還站著?”娟姐說:“方才你的話不未說完。”嫣娘說:“這時候我

也顧不得說了,等考完了來家再說罷。”又叫娟、嫿二人去收拾行李

,又叫關關拿書本,又叫窈窈磨墨。關關、窈窈忙著去拿書的拿書,

磨墨的磨墨。關關把古文四書五經、時文律賦律詩搬了一堆,堆在嫣

娘面前。嫣娘看了一看,也未打開,笑了一笑說:“這從哪里念的起

?不念罷!”窈窈又把墨也磨了一硯池,嫣娘走過去,看著他磨墨。

窈窈只顧磨,未見嫣娘走來。嫣娘就伸手把墨抹了一指頭,抹了窈窈

一臉。窈窈把墨放下,叫著說:“你這個相公!罷了,罷了。我替你

磨墨,你不酬我的勞,還抹我一臉墨!”嫣娘笑的氣喘不過來,說:

“你這個人不識好,你們天天擦些甚么石灰,抹的像死人一樣。我替

你想個新樣的妝扮,還不好看些嗎?”窈窈瞅著嫣娘,說:“好看好

看,多謝多謝!”嫣娘說:“把硯瓦也收起來罷。”窈窈說:“不是

要寫字嗎?”嫣娘說:“離考的日子還早,忙些什么!”窈窈說:“

這不瞎忙了半天嗎?”說著就將墨放下不磨了。嫣娘又叫關關:“把

書也收起來罷。”關關說:“不念了嗎?”嫣娘說:“念完了。”關

關說:“你連他的面也不曾見,就說念完了,我看你明日進場,將什

么字寫在卷子上?”嫣娘聽著他說,看看指頭上的墨還未抹完,就趁

關關不防,又抹了他一臉,說:“我且把你這頭一篇批點批點。”關

關又是氣,又是笑,說:“明日你進場做不上來,學院打你一百戒尺

,也罷了!”正在鬧著,娟、嫿兩個從里間屋出來,看著一個一個的

滿臉黑墨,笑的彎了腰,說:“今日唱《李逵打店》,怎么又有兩個

李逵?”他兩個正在笑,嫣娘又偷偷的去把墨抹了兩手,走到娟姐背

后向臉上一抹,笑著說:“也叫你唱個胡敬德!”娟姐才要回頭,嫿

姐站在娟姐跟前,看著大笑,不妨娟姐向旁一轉,一下歪在嫿姐身上

,都倒在地下。嫣娘笑著說:“好,好,我也替你畫畫眉。”說著把

嫿姐眼上著手指頭畫了兩個圈,說:“這是個奇妝。人家的眉毛是長

的,你這是團的!”他兩個起來就要膈肢他,嫣娘一溜煙跑了。

他四個叫了丫頭們端了水來,洗了臉。洗完了,你給我看,我給

你看,看墨可有了。關關說:“我們真是糊涂,何不把大鏡子拿出來

,大家照照就是了!”正要去拿鏡子,嫣娘走進來,站在當中,作了

一個揖,說:“有罪,有罪!唐突西子,該領巴掌八個!”娟姐說:

“我們一個人打一巴掌罷!”嫣娘說:“不好。若是只打一巴掌,諸

位的那只手豈不又怪我偏心嗎?”嫿姐說:“好好坐著罷,養養神,

明日好上府。”嫣娘說:“正為明日遠別,今日不可不細細談談。”

關關說:“老天,老天,怎么了?這離府里好有二千步,就說遠別,

后來你做了官,要是四川、廣西,還說個甚么別呢?這個‘遠’字,

我要是個試官,就打一百個杠子!”嫣娘就向關關作個揖,說:“門

生領教。”嫿姐說:“莫鬧了,屋里黑了還未點燈,叫他們點燈罷!

”遂叫了丫環來把里間屋里的燈點上,又把外間燈點上。嫣娘說:“

這黑魆魆的,像地牢一樣。”娟姐說:“快點蠟來!”嫣娘笑了一笑

說:“我明日就到府里去了,你們今日午上請我,我就還席。這個帖

是‘即夕恭候台光’。”嫿姐說:“老實些罷,又還什么席呢?”嫣

娘不肯,就叫丫頭們把正中挂的四個玻璃燈點上,又叫丫頭們去預備

二十六個小果碟子,十六個小吃碟子,外只要四個大碗就夠了。正在

忙著擺桌子椅子,一個丫頭進來說:“爺請相公到上房去說話。”嫣

娘說:“真真天不隨今願了!”就沒精打的跟著來的丫頭去了。

到了上房,常興叫嫣娘坐下,說:“俺這里離貢院雖不甚遠,然

臨場總覺忙亂。我叫人向秦淮后街賃了一個寓處,我明日同你去。也

不知你這幾年可有個學問沒有?今年人頑了一大年,在園里,不知可

有念一句書,寫一個字沒有?”嫣娘也不敢出聲,鄭氏說:“我聽他

們說,他倒天天念天天寫,不知真假。”常興說:“只怕都是打伙的

淘氣,他們替他裝臉,哄你天天念書寫字罷!”鄭氏說:“這明日去

考,就知道他念不念、寫不寫了。”嫣娘心里記挂著回園請客,又不

敢就走,聽了鄭氏的話,趁勢說:“我回園念書去罷。”常興說:“

這時候用功也遲了。我買的好鱖魚,叫他們已經蒸了,就在這里吃飯

罷。”嫣娘不敢說回去,只得答應著。常興又向他說了一回場里的規

矩,又叫他明日進場不用忙著出來,“好好做文章,這府考完了就院

考了,我回你也不回來,就在寓處住著。”說了一會,到三更天,丫

頭才回說:“魚了,”常興說:“拿酒來。”丫頭們擺了桌椅,送上

魚來并別的幾樣菜。常興同鄭氏坐了,叫嫣娘也坐下。吃了一會,嫣

娘哪有心吃,說:“我今早念了一篇生文章,未背過來,我回去再念

念。”常興說:“不念罷,明日再念。”一時飯吃畢了,又敘了一會

話。到交四更,鄭氏說:“天不早了,去睡罷。”嫣娘聽說,就忙忙

的回園來了。不知請客沒請。

第四回 辭艷 尋芳

話說嫣娘到了園里,進了屋,見外間的挂燈俱未點,問說:“怎

么挂燈不點?”又問:“菜備齊沒有?”娟姐說:“天已四更多了,

我們都要睡了。相公的盛饌我們心領罷。”嫣娘說:“如何使得?”

嫿姐、關關、窈窈俱說:“夜深了,要睡了。”嫣娘不肯,娟、嫿兩

個將嫣娘推著往里間去,說:“睡罷!誰再混鬧,罰他跪一夜。”嫣

娘沒法,只得進了里間。娟姐、嫿姐將門閂上,關關說:“還有窈姐

沒進來,且相公也未喝茶,我出去將茶壺拿進來。”剛要出來,窈窈

來了。關關說:“來的好,你就隨手將茶壺帶來。”窈窈將茶壺拿進

來,關關才閂上了門。大家都睡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嫣娘還在睡著,關關、窈窈也在睡著,娟、嫿

兩個在床上才披衣坐起,就聽有丫頭來說:“還沒起來嗎?爺叫你們

收拾行李。”娟姐連忙穿好了衣服,開了門。嫿姐也穿了衣服,下了

床,叫醒了關關、窈窈。嫣娘也醒了,看看他們說:“天還未明,你

們都起來做甚么?”娟姐說:“太陽三竿了,爺著人來叫你哩!”嫣

娘聽說,連忙起來。娟姐就叫丫頭們舀了洗臉水。嫣娘洗了臉,就跟

著來的丫頭到上房去了。

見了常興、鄭氏,說了一會話,又吃了點心,嫣娘想著:“我這

就去了,還未去辭謝他四個,”又不敢直說,心里想了一個法,說:

“我的書與筆硯還未收好,他們也未必知道,還得我自己去看看。”

常興說:“你會看看收好,吃了飯就走了。”嫣娘答應著,出來三步

兩步,連忙跑到園里,一進門就高聲說道:“我回來了,我可也回來

了!”

娟、嫿、關、窈接著,說:“怎么又來了?我們才想一時去送你

。”嫣娘聽了,一只手拉著娟姐,一只手拉著嫿姐,就大哭起來。娟

、嫿替他拭眼淚,關關勸說:“這何必這個樣?”嫣娘聽了這一句話

,大總的慟起來,過了一時,才說:“我去也罷。我想你們,我心里

也罷了。你們想我,費了你們的心,我實在過不去。”說著又哭。娟

、嫿同關關只是勸,也不覺淌起眼淚來,勸了一會才住下。又聽著里

間屋有個人也在那里嗚嗚的哭,娟姐說:“這是誰個?”關關說:“

必是窈窈,我看著他方才紅著眼圈兒跑進屋里去了。”嫣娘連忙也進

屋里來,向窈窈說:“莫哭罷!”一句未說完,又哭起來了。娟姐同

關關又才勸住,又勸住了窈窈,大家無言對坐。坐了一時,還是娟姐

大些,想著這不是個常法,就向嫣娘說:“我想著這時候上頭的飯也

好了,相公上去罷。”嫣娘又拉拉娟姐的手,又扯扯嫿姐的手,又看

著關關、窈窈,想說笑,嗓子卻硬了,只落﹝得﹞點點頭,恰好丫頭

來請他,就慢慢地去了。

見了常興,常興說:“你哭甚么?”嫣娘說:“沒有哭,是方才

迷了眼揉出淚來的。”常興也不再問,﹝一﹞時同他吃了飯,叫家人

押著十幾付挑子先去了。隨后常興同嫣娘坐轎去了。娟、嫿、關、窈

來送自不必說了。

到了寓處,常興叫家人安放好了行李,又叫家人替相公擺上書桌

,又叫家人打聽幾時考期。家人去了一時,回來說:“考期是第四日

。”常興說:“你們去替相公備場務、買卷子,早早的辦齊。”家人

答應著去了。日日常興叫嫣娘讀書寫字是不必說了。

到了場期,常興送他進了場。到放頭場,他就出來了。常興問說

:“文章可好?”嫣娘說:“取是必取的。”又過了一日,放了榜,

常興叫家人去看,一時回來說:“取了第五。”又復試了幾場,俱在

十名之內;放了正案,又是第五。常興一面著人去家里送信,一面叫

人送嫣娘進衙門謁見老公祖。嫣娘回來,常興就叫他在寓處看書,候

著院試。

一日,常興有一親戚家請他吃午飯,常興去了。嫣娘寫了一會字

,想到:“前面是秦淮河,我何不去看看?”就不給家人知道,偷偷

的去了。走到秦淮河沿,一眼望去,兩岸俱是硃紅小欄杆圍著,欄內

或是月窗,或是六角小門,俱挂著湘妃竹的帘子。河里的小船亦不一

樣,或是小字欄杆,或是十三女兒欄杆,又挂著各色玻璃燈毬。嫣娘

想著:“我何不叫只小船,上去坐著逛逛。”正好來了一只小船,嫣

娘叫﹝到﹞了近沿,上了船,一路逛去。

秦淮河里的船,原沒有男人撐船的,這只船也是兩個二十內外的

美人撐著。嫣娘上了船,船上的美人問道:“往哪里去?”嫣娘說:

“隨你撐,逛完才回來。”這兩個美人開了船,一路慢慢的撐去。嫣

娘在船中左一看,右一看,真是“在山陰道上,目不及賞,應接不暇

也。”分不出來哪一處第一,只眼里看的俱是如花如玉,耳朵里聽的

俱是玉笛珍琴。不知不覺,船到了夫子廟。這兩岸的街道都﹝看﹞完

了,又回來慢慢的撐著。嫣娘看著左邊一個大大的月窗,題著“天然

”二字。嫣娘叫靠著這邊住了船,又聽著“丁東,丁東”的響。嫣娘

原會彈琴,隨站在船頭聽去,彈的是《虞美人》,又聽他的宮弦忽然

聲高,又聽著宮忽轉商,悠悠揚揚,真是如泣如訴。嫣娘不覺也掉下

幾點眼淚,又怕撐船的看著,連忙拭去,心里想道:“這個人到是鐘

于情者,不可不見見。”又想:“這隔著如此高,怎么上去?”就問

了船家,撐船的說:“相公要是上去,就叫人放梯子下來。”嫣娘說

:“就煩你叫一聲。”撐船的叫應了上頭放了梯子下來。撐船的說:

“相公上去可以就從前門去了。前門就是秦淮后街。”嫣娘說:“我

還未帶銀子來給你船錢,我送你個東西罷。”說著,將手上玉鐲去下

,賞了撐船的,就上梯子去了。

上來就是月窗跟前,隔著帘子一望,望著那里邊一個人還在彈琴

,映著帘子,真像煙籠芍藥一般。這里放梯子的人將梯子收上去,就

要進去,向那人說好出來迎接。嫣娘拱拱手,就站在窗外,聽他一曲

彈完了。那人也看著窗外有人,就出來迎進去。嫣娘進去一看,那個

美人尚在綠鬢初女,不覺大驚,想道:“如此妙點,如此妙技,可敬

可敬,可羨可羨!我在他旁邊站一時,也不枉虛生一世。”嫣娘看著

、想著,就來﹝到﹞了﹝那美人身邊﹞,那美人說:“相公請坐!”

嫣娘說:“這般仙府,豈可容我濁物站在這里,還恐有玷清秀,如何

敢坐?”美人說:“相公真是君子也,毋乃木謙乎!”就讓著坐下。

嫣娘問說:“請問妙字?”美人答說:“不敢,賤名宜人。”嫣娘說

:“妙哉,妙哉!真無不宜也。還請問妙齡?”美人答說:“十二。

”嫣娘大驚,說:“奇哉,奇哉!與我同庚矣。”又說:“請問此處

即是宜卿一人乎?”宜人說:“妾乃吾母之少女也,不曾學倚門賣笑

,此為吾之側室,不意相公簫史下顧,妾非美玉,何敢勞尊?”嫣娘

說:“宜卿所言,吾此時,一些魂魄俱付之卿身矣!吾亦無言可答,

但有一句不敢說的話,不知尊前容納否?”宜人把臉一紅說:“何妨

!”嫣娘起來,走到宜人身邊,低聲說道:“可嫌我否?”宜人把臉

一紅,斜著眼看了一眼,又笑了一笑。嫣娘深深作了一揖,就靠著宜

人坐下,又低聲說:“此事吾當善謀之,卿可能徐待之?”宜人把臉

又一紅,把心一指說:“此處雖妾之靜室,然亦非相公久居之所。但

不知相公何處人?來此地何事?”嫣娘說:“我家在雨花台西邊。﹝

現﹞在我是﹝到府﹞里赴考的,我父親也在這里。”宜人說:“你快

些回去,看你父親找你。你若要再來,卻也不妨。”嫣娘聽他說父親

找的話,就不敢再坐,站起來又依戀了一會,宜人扯著手,送他從一

小夾道到大門去了。

嫣娘到了寓處,正好他父﹝親﹞尚未回來。家人們問他:“到哪

里去了,叫俺們好找?”嫣娘支吾了一會,就躺在床上細細的想著宜

人長的那個模樣,毋也息不了。不知後來如何。

第五回 巧遇 重訪

話說嫣娘在床上躺著想著宜人,一時常興回來了。嫣娘只推身上

不快,常興只當是真的,又摸摸他的頭,就﹝說﹞:“頭倒不熱,只

怕是多吃了東西了,你躺一時罷。”卻正合嫣娘之意,嫣娘又裝著哼

了兩聲。

到了第二天,嫣娘不敢仍然裝病,只得起來,又看看書,寫寫字

。過了一月,嫣娘總不得個空去宜人那里看看,心里卻時時在宜人身

上。又跟著院試近了,不免又忙著用了幾天功。常興又叫家人去辦場

務、備卷。

到了考期、嫣娘進了場。到未初時候出來,甚是得意。常興接著

,又問了他的文章可好,嫣娘不免公然自贊了一番。到第二日,放了

榜,常興著家人去看,家人尚未回來,報子就報了,進了第二名。常

興同嫣娘甚是歡喜。第二日又復試,至于獎賞送大人,一番應活是不

必說了。送了大人,常興就叫家人即時催了轎子,一齊回來。嫣娘實

打算可以再住幾日,偷著好去盼宜人一盼,哪知立時他父親就逼著回

來了,嫣娘也只得飲恨吞聲而已。

到了家,常興又請了客。鄭氏也是歡喜,并娟、嫿、關、窈更是

非常的歡喜是不必說了。只有嫣娘每日不惟不歡喜,反長吁短嘆的不

了。娟、嫿、關、窈他們時常同他說笑,他不過勉強應酬而已。常興

、鄭氏每每見他這樣,只當是在寓處的病未好。

到了八月下旬,雨花台臨近有一處禪院,名淨因庵。庵中桂花最

盛,又有幾處亭閣,最是幽雅。每年到桂花開時,游人如蟻。常興想

叫嫣娘去敬敬。一日早晨,常興叫人到園里將嫣娘叫來。嫣娘來了,

常興說:“你天天在園里閑坐,何不今日到淨因庵去看看桂花?”嫣

娘說:“好。我已經吃畢飯了,就去罷。”常興說:“叫個人跟著。

”嫣娘說:“道不遠,何必要人跟著?”常興說:“你自己去也使得

,早早回來。”嫣娘答應著去了。

出了門,果然去看花的不少。嫣娘也迤邐而去。到了庵內,看那

佛殿前是五株大桂樹,上頭的枝葉把天都遮著了;又見幾處禪房小院

,也有幾株桂樹,或是丹如火,或是黃如金,各樣不一。那一種幽香

真是沁人肺腑。嫣娘一處一處的看完了,又到一個客廳里坐下,和尚

捧了茶來。嫣娘吃了茶,和尚又擺上一桌小果碟子,嫣娘吃了幾樣,

又吃了幾個點心。這是庵里的舊例,凡有人去游的皆如此待他,也不

是專為嫣娘而設。嫣娘吃完了,拿了隨帶的銀子一兩還了和尚。和尚

歡喜的了不得,眉開眼笑,又殷殷勤勤留住吃了茶,送了嫣娘出來。

嫣娘出來,見天還早,看看離庵不遠,有一莊村,甚是幽靜,就

隨著步走了去。走到村前,看那小村外圍著一帶小溝,溝上有一小木

橋,溝內沿栽了有幾十本木芙蓉。嫣娘正在望那芙蓉,忽聽嘻嘻一陣

笑聲。嫣娘仔細看去,才看著芙蓉花內隱隱約約有兩個人站在那里,

嫣娘想道:“我何不從橋上踱過去?”就順著步一直過了橋。走到芙

蓉花跟前,只聽上個人說:“姐姐,你看那個人跑進來了。”又聽一

個人說:“是誰?”嫣娘只得站在花下不敢一動,那兩個人一齊問道

:“你來做甚么的?是想偷甚么?”嫣娘笑著說:“天下豈有賊秀才

郎?”一個略高些的說:“我只當你是個賊,不知你是個秀才。你看

你的兩只眼東張西望的,可像個賊一樣?”嫣娘只是笑,也不敢出聲

。那人又說:“你不實說你來做甚么,我就去喚狗來咬你。”說著就

要去。那個矮些個﹝的﹞說:“姐姐,你看他那個小樣,被姐姐罵了

一頓,怪可憐的,饒了他罷。”那人又向嫣娘著實的望了一眼,又微

微的笑了一笑,慢慢的小聲說:“暫且饒你這一次。”嫣娘就隔著花

作了一個揖,說:“我是嫣娘,新進的秀才。”那高些的說:“秀才

是個甚么?是長的,是團的?是紅的,是綠的?”嫣娘說:“秀才不

是別的,是個功名。”那高些的說:“甚么叫個功名?”嫣娘說:“

頭上戴個頂兒,就叫功名。”那高些的說:“這個頂兒甚么稀罕的物

件,俺家放牛的小蝦兒天天把吃的雞蛋殼兒安在草帽上,豈不就是個

頂兒?”嫣娘說:“哪像個捐職的品頂戴,不是個秀才。”那高些的

說:“你既然是個秀才,我問你,這株芙蓉花其種始于何時?來自何

地?”嫣娘卻實在不知,又不好直說的,只是笑。那高些的說:“你

連這眼前的花木還不知道,也要戴個頂兒向人夸嘴說我是天下第一勝

地南京首府秀才嫣娘,真真叫人不羞死也笑死了。”嫣娘聽了,又作

了一個揖,說:“小子請教。”那矮些的說:“姐姐,我們去罷,看

那糊涂氣味熏壞了。”兩個說著就走。嫣娘站在路上攔住,笑著說:

“才聽仙音,頓開茅塞,還望指教。”他兩個不得過去,說:“沒得

指教了,你去罷!”嫣娘不肯閃開。他兩個動心了,那矮些的說:“

姐姐,你把那芙蓉典賞給他聽聽罷。”那高些的沒了法,只說:“你

站遠一步,我跟你說。”嫣娘只得退了一步。那高些的說:“芙蓉出

于日本國,周穆王好遠游三千,一年到了那國,攜來到中華的。你記

著,明日遇著學台考古,寫上就取個第一。”嫣娘說:“領教。”又

說:“豈有弟子不知師之名姓的?再懇把名姓賞給弟子聽聽。”那高

些的說:“你這個人不知好歹,怎么又問我們的名姓?”那矮些的說

:“這又何妨?對他說就說。俺姓奚,姐姐叫引香,我叫拾香。你知

道了,去罷。”嫣娘仍然不肯過去,不妨拾香把他一推,跌在地下,

他兩個跑了。嫣娘只得起來,慢慢回家。

到了家,日日又添了一條牽挂,終日雖與娟、嫿、關、窈談談,

也不能解個悶。不覺又到了第二年秋天。這年就是秋闈之期。嫣娘到

了七月下旬就來府里等著入闈,又是常興送他,日日在寓不能出來。

那一日,常興要來家看鄉間田稞。嫣娘得了空,直跑到宜人門口,叫

開了門。進去有一條路,一直到宜人房里去的,他上回是宜人送他出

來走過的,所以他知道,就從這路一直到了宜人房里。

宜人在屋內小睡。嫣娘進了屋,﹝丫﹞頭就要叫醒宜人,嫣娘說

:“莫驚著他。”輕輕地走進屋,在靠床的一張兀凳上坐下,忽聽宜

人夢里說:“一片情絲割不斷,有誰知?”將身一翻,眼朦朧著,又

說:“好懶!”一眼看著床頭間一個人坐著,忙問說:“是誰?”嫣

娘小聲說:“是嫣娘。”宜人一翻身扒起來,想一把去拉嫣娘,又縮

住了手說:“你怎么又來了?你怎么才來?”嫣娘說:“此心惟天可

鑒!”說了這一句,那眼紅著,就說不出來了。宜人說:“好容易又

見一面,不說說話,哭甚么?”嫣娘說:“我這一個心,到哪一天才

見得我的真心?”宜人說:“你不用說,我都知道。”敘了一時,宜

人又說:“我還有一個結拜的妹子,叫何粲。前日他聽我說,要等你

來,他來一顧。”嫣娘說:“嫣娘哪有這等福分,又得見一仙子。”

宜人就叫丫頭往隔壁去請,一時阿粲來了。宜人出去接著,引著見了

嫣娘。嫣娘說:“才聞宜卿盛稱粲姐美德,相見之晚,實為恨事!”

阿粲說:“前得聞君子于宜姐,不勝欽仰!今日得見,信宜姐之言不

虛矣。”宜人說:“你兩個不用客套了,吃茶罷。”叫丫頭捧上茶來

。吃了茶,宜人說:“粲妹的指法甚妙,何﹝不﹞來令君子一聆佳音

?”阿粲尚謙著說:“不善撫琴。”宜人給他代定了弦,按阿槳坐下

。阿槳只得撫弄了一會,是一曲《凰求鳳》。彈完了,嫣娘說:“不

惟指法之妙,并此曲之意,亦妙不可言。”正在三個談話,阿粲家有

人來叫他,他就辭了他兩個去了。宜人說:“這妹子也是同我一樣,

出污泥而不染者。”嫣娘說:“佩服,佩服!”坐了一時,嫣娘又說

:“我今日本欲在此多坐一時,城中有一老師請用午飯,我暫去,明

日再來。”說著站起來就走。宜人送他到門首,他去了。

嫣娘一路走著,后邊來了一乘轎,從旁邊過去。嫣娘隔著小玻璃

窗子望著,真如嬌花初開,不知不覺就跟著轎去了。不知後來如何。

第六回 假佣 真騙

話說嫣娘跟著轎去,那轎一直往三山街去了。嫣娘也跟到三山街

,看著那轎到了一個大門,就抬進去了。嫣娘不敢進那大門,只得在

門外站著,向內望了多時。回頭一看,這對門有個小茶肆。嫣娘把那

老師請吃午飯的事早忘在九霄以外,看了這茶肆,就到肆里揀了一個

小坐頭坐下,吃著茶,仍然目不轉睛的向那對門望著。忽然看見對門

出來一個小廝,也到這茶肆里來吃茶,嫣娘想問問他,又不敢說。見

那小廝進來,連忙讓他坐下。那小廝只當是認得他的,也就坐下了。

嫣娘說:“老兄尊姓?”小廝說:“姓胡。”嫣娘說:“我是這鄉間

人,才進城,想找個大人家去混碗飯吃,不知尊府里可能相容?”小

廝說:“暫時尚不等人用。等明年老爺回來,若果要人,我看尊兄甚

好,可以荐荐。”嫣娘說:“方才有一乘轎,是府中何人?”小廝說

:“這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頭,叫個娉婷,今年十四歲了。方才是老太

太叫他往寺里去替老太太拈香才回來。”嫣娘問到這里,也不敢再問

,只說:“現在府中既不要人,等明年我再來找老兄罷。”又吃了一

會茶,嫣娘算了茶帳,給了錢,與小廝拱拱手去了。

走到寓處,才想起今日午間是老師請用飯,天卻已到申時了,只

得推個病,叫家人去給老師請安,稟明了不能來領飯的話。

又過了幾天,常興來了,場期也到了。常興叫家人諸事替他辦齊

了。嫣娘進了頭場、二場、三場,場畢將文章、詩策、經文俱已騰出

稿來。常興拿著去請素日相識的親友看看,個個都是稱贊。常興歡喜

,就同嫣娘在府候榜。過了幾日,揭了曉,報子報了,中了解元。常

興、嫣娘自是歡喜不必說了,至于赴鹿鳴宴、拜老師這一番的事也不

必說了。諸事完了,常興同嫣娘回來,到了家,自然又是唱戲請客,

也不必說了。

家中事畢。嫣娘閑著,又同娟、嫿、關、窈一處頑笑。娟姐說:

“你如今是老爺了,我們還稱你相公不成?”嫣娘說:“老爺倒是老

爺,只是老爺這個混名,寫在題名錄上未免不雅。”又說:“你們這

些人真真是天天作夢,還不知道我去考的時候,就起了大名叫常敏。

我進學就是這個名字,中舉也是這個名子。”關關說:“甚么敏不敏

?我說沒有嫣娘兩個字,念的嘴里也好,聽的耳朵里也好。”窈窈說

:“一個人自然有個大名,有個乳名,豈可把乳名當了大名?”嫣娘

說:“莫說這名字的話了。我問你們,我如今是老爺,你們是甚么呢

?”娟姐說:“我們四個還是丫頭。”嫣娘說:“你們既然還是丫頭

,我自己一個做個老爺有甚么趣?不如我叫你們也叫老爺罷!”引的

大家都笑起來。嫿姐說:“你這些小孩子的話,到哪一天才不說了?

正在說話,一個丫頭來說:“相公快些上去,爺一下跌倒不說話

了。”嫣娘連忙跑到上房,常興已經閉著眼發喘。鄭氏守著哭,見嫣

娘來了,鄭氏說:“你快些叫你父親!”嫣娘叫了一聲,常興把眼微

微一睜,把頭略略一點,就嗚呼了。嫣娘嚎啕大慟。鄭氏忙著叫家人

備了后事。俱已全了,將柩停在中堂。鄭氏想家中無人照料,把當典

里一個老伙計請來做了朝奉,凡家中事一一交他照料。這伙計姓李,

名立,本是在常家典里多年的人,亦老成,受了鄭氏的囑托,就將常

興的喪事不丰不儉的辦完了。又擇了本莊的吉地,到七七上葬了。

嫣娘在家守制,外邊有李立管理家務,仍然是自由自在的。過了

半年,因在制不好出門,就想著:“家中無事,何不將這花園從新修

造修造?”又想:“這園如何修法才好?”想了一時,忽然想起那年

在畫箱里見了一個西洋園圖,何不就照那樣去修?遂去將畫箱開了,

找了圖出來,鋪在桌上細細看去。看著第一層是個大門,進了大門是

個月門,當著門是個六方亭子,四外俱是小紅闌干,亭子上俱滿裝格

子。這個亭子是要連著正庭的意思,亭子外即一長池,池上一水橋,

橋上兩旁俱是小闌干。過了橋是正庭,過了正庭,庭后是一大假山,

大假山兩旁是兩小假山。大假山正中一洞門,門上鐫著三個字,是:

“等閑鄉”,左邊小假山的洞門上鐫著是:“處處”,右邊小假山的

洞門上鐫著是:“所所”。這三個門,原進去是三個園,正中是大園

,兩旁是小園,俱是假山遮斷,兩小園假山空里,又各有小夾道通著

是園。嫣娘看畢,拍手大笑,說:“妙地,妙地!我就照著這樣去修

,并園名亦照著這樣。”就叫家人向李立說,叫了匠人動工,把娟、

嫿、關、窈俱以挪出到上邊廂房去住。又派了幾個能干的家人,把圖

交給他,叫他照樣去修。家人領著匠人天天去修。

嫣娘想,宜人哪里是知道我的,我守制不好去的,就是引香、拾

香,這也太近了,一則不好去,二則去也未必得見,不如去訪訪娉婷

。嫣娘就向鄭氏說:“我想到外面去逛逛,不過臨近幾家,不幾日就

回來。”鄭氏說:“也好。家里雖然修理,有家人照應,且有李朝奉

在家,諸事可以問他,你去也罷。”嫣娘就換下重孝服,穿了素服出

去了。

一直到了三山街,又到那茶肆里找著那胡小廝。那胡小廝見了,

說:“老兄來了,怎么穿著素服?”嫣娘說:“我如今大總的沒依靠

了,我老人家又沒了,我想求求老兄,替我引進引進。”小廝說:“

老兄來的甚好,我家老爺才回來。內花園的書房沒人照看,正要尋人

。像老兄這干干淨淨的,且年輕又伶俐,老爺看著是必收的。”說著

,就起來說:“你同我到那邊去。”嫣娘就跟著他到了大門。進了門

,到了門房里,管門的家人問說:“這是哪個?”小廝說:“這是我

的朋友,也要來我們家來的。”又向嫣娘說:“這是張二爺。”嫣娘

就給他作了一揖。管門的叫他坐下,小廝說:“老兄坐著,我進去回

老爺。”小廝去了,一時來了,說:“老兄快來!老爺在內書房,我

引你進去。”

小廝引著嫣娘進了二門,又進了穿庭、大庭、茶庭。從茶庭院西

一小角門,進了角門一條長夾道,夾道頭前又一小門,進了門往左一

轉,就是內宅的角門;往右一轉,就是個小花園。進了花園,嫣娘看

這花園雖不甚大,卻也精致。幾處小假山,后頭俱玲玲瓏瓏;幾株松

樹、梅樹、梧桐樹,也是古古致致;又有幾株湘妃竹,疏疏落落。小

廝引著進了書房。嫣娘看這書房是四間,中間設著大羅汗榻,兩旁俱

是博古圖書架,架上設著各樣古董玩意。頭間有一碧紗櫥,小廝引著

進了櫥子,嫣娘看窗前一幾,幾上設著筆硯等物;上邊有一小榻,榻

上盤膝坐著一個五十許的人。小廝說:“給老爺叩頭。”嫣娘只得磕

了兩個頭。那老爺說:“起來罷。”嫣娘起來站在旁邊,那老爺看了

一看,說:“你可識字?”嫣娘說:“小的識字。”那老爺說:“你

就在這里伺候罷。”嫣娘答應著。

過了三日,那老爺因在任之事未清,有文書提他,他就連忙去了

,將內書房交給嫣娘照應。嫣娘就天天掐花送于老太太房里插瓶,又

掐些送送各處丫頭們。混了幾天混熟了,見了妯婷,也時常說一句兩

句話。一天,老太太叫娉婷到園內去,看可有新開的花掐幾枝來。娉

婷去了。

到了園,只聽書房里一個人在那里哼哼唧唧,像念書的樣。娉婷

想道:“這是誰?”偷偷到窗跟前,隔著紗看去,只見嫣娘在那里背

著手,念那壁上懸的詩屏。娉婷在外叫著說:“你這個小廝,瘋了不

成?在那里哼什么?”嫣娘聽是娉婷說話,就連忙說:“請姐姐到屋

里坐。”娉婷說:“我不進去。”嫣娘說:“這有何妨?”說著嫣娘

就出來了,到了廊下,娉婷也到了廊下。嫣娘說:“姐姐今年十幾?

去年秋天坐轎從哪里來?”娉婷說:“你這個人說話真是奇怪,我今

年十幾,與你甚么相干?我去年坐轎,你怎么知道?”嫣娘聽了,“

噯喲”了一聲,說:“我今個可有死的地方了。”娉婷說:“你莫當

真的瘋了?”嫣娘說:“不瘋,不瘋!真真是真話。”娉婷說:“怎

么是真話?”嫣娘說:“一言難盡,我也無從說起。”娉婷說:“我

站乏了,我進屋里來,我們坐下。我倒要聽你細細的說說。”娉婷進

了屋,到榻上坐下,嫣娘也到下邊椅子坐下。娉婷說:“你說。”嫣

娘說:“你可知道我是個什么人?”娉婷說:“你是個小廝。”嫣娘

說:“像我這個小廝,這南京三年才出一個。”娉婷說:“怎么這等

稀罕?”嫣娘說:“我是去年的新解元常敏。”娉婷說:“你真瘋了

,豈有解元情願給人家做小廝的?”嫣娘說:“我是來救你的。”娉

婷說:“我又無病無災,要你救甚么?”嫣娘說:“我自從去年秋天

在轎里見過你,我想你這樣一個人,可惜,可惜!”娉婷說:“怎么

可惜?”嫣娘說:“你想,你想。”娉婷把臉一紅,說:“你這個人

還了得嗎?我去向老太太說,打不死你!”說著就走。嫣娘說:“你

去只管去,你想我這話到底是為誰?”娉婷站了一時,說:“我去看

老太太,等我改日再說罷。”不知后來怎樣說了。

第七回 花歸 珠還

話說娉婷說著怕老太太等他,就出來到院子里,隨手掐了兩枝花

去了。將花送于老太太看了,老太太叫他把窗前幾上一個白磁大瓶灌

上水,將花插上。娉婷去灌了水,雙手捧著,一路走來,心里卻想著

嫣娘的話,走到堂階上,一步未上完,手中的就“滑郎”一聲,在石

頭上成了白玉開花了。娉婷就嚇呆了站在那里。老太太聽著,罵了一

頓,又說:“你這小蹄子不中用,明日拉出去配個小廝就完了。”娉

婷站了一時,也不敢再來見老太太,就到下邊廂房坐著去了。坐在窗

下一張椅子上,一邊靠著桌子,手托著腮,噙著眼淚想著:“我自小

到這里,從沒受過這樣的氣,沒想到老太太說拉出去配小廝的話。”

想了一會,“這真真是園里那人說的話,說我可惜可惜了。”越想越

酸心,不覺嗚嗚咽咽哭了一場。到了晚上,老太太著人叫了去,又數

說了一頓,說:“我說你幾句,你就使性子不來了?”娉婷又站了一

時,老太太說:“你必然歇罷?明日一早還到園里去看,有新開的花

再掐幾枝來,我那案頭上還有一個翡翠瓶,你沒摔完,好再來摔這個

,去罷。”娉婷去了,到了廂房,和衣睡下,左思右想沒個結局。想

今日這個沒趣,不過是老太太一時生氣,后來自然仍是一樣,那配小

廝的話,畢竟這一輩子難免了。一直哭到天亮,又不敢不去掐花,就

早早起來,也未裝束,就去了。

到了園,看嫣娘正在那里澆花。嫣娘見娉婷來了,就笑嘻嘻的說

:“姐姐怎么起來鎮早?”娉婷也不理他,嫣娘又說:“怎么姐姐也

不梳頭,就衣冠不整下堂來了?”娉婷仍是不理他。嫣娘看娉婷站在

那里,問他話他不說,又不是掐花,呆呆站著。嫣娘說:“姐姐好像

受了委屈的樣?”娉婷仍是不理他。嫣娘嘆了一口氣,說:“噯,可

惜,可惜!”娉婷說:“怎么可惜?”嫣娘說:“姐姐是聰明人,這

‘可惜’二字還來問我?我是個局外人,這‘可惜’中的甘苦只怕還

知之不真,姐姐在‘可惜’局中的,這甘苦自然是都領略過了。”娉

婷聽了,不覺將身一蹲,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嫣娘連忙問說:“姐姐

,這是何必?”連忙又作了一個揖,說:“是我的不是,一時言語沖

著了。”又說:“這清早地下濕氣甚厲害,蹲在這里受了寒也不是頑

的。”娉婷拭拭眼淚,就站起來一直往書房里去,嫣娘也跟進來。娉

婷說:“你來﹝做甚﹞么?”嫣娘說:“不是姐姐叫我嗎?”娉婷說

:“我何曾叫你?”嫣娘說:“姐姐來園里來,自然是掐花,為何到

書房里來?難道這書房里栽花不成?”娉婷說:“人心里過不得,你

還嘔人!”嫣娘說:“我雖不才,姐姐如果有甚煩惱,我也可以分分

懮,何不說說?”娉婷說:“我對你說也是無益。”嫣娘說:“或者

有益,亦未可知。”娉婷叫嫣娘站近些,就小聲把昨日的事一一告于

他。嫣娘把眼一紅,就淌下眼淚來了。娉婷替他拭了一拭,說:“我

問你可有甚么法,你只是哭,終有何益?”嫣娘說:“姐姐坐下,等

我想想。”娉婷就坐下了,又叫嫣娘也靠近坐下。嫣娘說:“姐姐何

不將計就計?”娉婷說:“怎么將計就計?”嫣娘說:“姐姐只管仍

然不做錯這就做錯那,或者仍然與老太太嘔氣,或者天天偷空就去睡

著,或者再是老太太罵你,你就裝著尋死。”嫣娘說一句,娉婷把頭

點一點。娉婷說:“到后來到底怎么樣?”嫣娘說:“只等老太太氣

你不過,要打發你了,我就回去著人來買你,到我家去服侍我母親。

姐姐后來,我自然有個安排。”娉婷說:“你幾時回去?”嫣娘說:

“我等姐姐有信,就給他做個金蟬脫殼之計。”娉婷又點點頭。嫣娘

說:“姐姐去罷。看老太太怪你。姐姐以后也莫來了,看旁人疑惑。

”說著,嫣娘就到院子里替娉婷掐了幾枝花,交給娉婷拿著去了。

娉婷果然從了嫣娘的計,天天嘔氣,嘔了十幾天。老太太始而罵

他,繼而勸他,他總是不改,老太太氣著叫家人來說要打發他,這也

是個氣話,原是嚇他的意思。誰知他仍然不改,并且時常偷著要上吊

,要吃毒藥,老太太怕將來鬧的不好,就當真要打發他了。

娉婷一聞此信,這日就起個早,走到園門口叫嫣娘說:“解元回

去罷!”說完了,連忙跑了,嫣娘從書房里出來就不見他了。嫣娘知

是其計已成,就到大門首找著胡小廝,拉到對門茶肆里坐下,吃了兩

碗茶,嫣娘說:“我承老兄照看,這有一個財,想叫老兄發發,以為

謝禮,不知可受不受?”胡小廝笑著說:“甚么財照顧小弟?”嫣娘

說:“我聽府里要打發丫頭,不知是哪個?人才如何?年紀多大?”

胡小廝說:“是老太太房里的,老兄是去年在轎里看過的。”嫣娘說

:“我有個表兄,姓李,要買人,老兄若能去說,包管謝儀加厚。”

胡小廝喜歡的了不得,就一口應承說:“在我,在我。”嫣娘說:“

這還等我回去,先向他說明才好。”胡小廝說:“老兄只管去,園中

的事我替你照應。”嫣娘就去了。

到了家,見堂屋院里放著些桌椅并米面等物,嫣娘也未及問就進

了堂屋。見了鄭氏,鄭氏問他在哪里住了一兩個月,嫣娘就隨口支吾

說:“不是在一家。”隨口編了幾家。鄭氏說:“怪道我著人去找你

,再找不著。”嫣娘說:“不是還未得回來,只因有一家有個丫頭要

賣,我想俺家人甚少,母親何不叫李朝奉去買來。”鄭氏最是疼兒子

的,豈有不肯的,就說:“你去向李朝奉說就是了。”嫣娘出來,見

了李立說:“三山街有個許老爺家,他家有個丫頭,奶奶要買,你去

帶二三百銀子,找著他家家人姓胡的,說有個王貴向我說你家府里有

個丫頭要賣,我是來買的,不拘多少銀子,務必買來。外謝姓胡的二

十兩銀子,就說這謝儀也是王貴說明的。他若要問王貴,你就認作是

你表弟,說他不幾日就來。在我家替我照料事。”李立說:“買丫頭

這事容易,又是什么王貴,我不懂。”嫣娘就發了急說:“你真真罷

了!連這點頭小事也不能辦,你只管去像我這樣說就是了。”李立也

不敢再問,只得拿著銀子去了。

嫣娘又到堂屋,見了鄭氏,說明李立去了,又問說:“院子放這

些東西做甚么?”鄭氏說:“你還不知道,李朝奉有個姐姐在這不遠

住,他姐丈姓奚。前日午后被禍了,一家可憐燒了個干淨,只有他姐

丈、姐姐并他兩個甥女單人跑出來。李朝奉來求了我,將這左邊空房

賃去暫住,又把他兩個甥女叫引香、拾香﹝的﹞結義于我做了干女。

這些東西是送給他們的,你問著也去看看。”嫣娘連忙答應著,又說

:“人家有難,母親該重重的周濟周濟,這太少了。”鄭氏說:“等

明日再送。”嫣娘說完了話,就到廂房里來,與娟、嫿、關、窈談談

,又說起如今你們好了,又來個伴了,娟、嫿、關、窈又問了一會這

些時在那里的話,嫣娘也是隨嘴答應了幾句,又出來去看看園子修理

的如何,又想就去看引香、拾香,又怕他們不理應著,不如等老李來

同他一齊去。

天到了傍晚時候,見李立引著一乘小轎進來了。下了轎,嫣娘看

著是娉婷,卻閃在一邊,讓李立去叫了丫頭來引他進去。娉婷跟著丫

頭進了大庭、茶庭、宅門,到了堂屋見了鄭氏,給鄭氏磕了頭。娉婷

四下一望,卻不見嫣娘,心里到著了忙了,想道:“那小廝莫不是個

解元,怎么他家也這樣富貴?”又想道:“這莫不是他家,那小廝莫

是個拐子?”又想:“若是拐子,怎么肯用一二百銀子買我?”狐疑

不定,站了一時。鄭氏叫了丫頭送他到廂房同娟、嫿、關、窈一處去

。娉婷跟著丫頭到了廂房,娟、嫿、關、窈接著,互施了禮坐下。娟

、嫿四個人看這娉婷眉如遠黛,目會秋波,腮點桃花,腰同細柳,他

四個心里不勝羨慕。娉婷就問了他四個的年紀并各人的名字,他四個

又問了他的年紀名字。娟姐說:“娉姐在舊主人處甚好,何故又到這

里來?”娉婷不好說的,只是含糊答應。忽見嫣娘進來,娉婷見了低

頭一笑,也不站起來。娟姐說:“這是小主人相公。”娉婷又笑了一

笑,嫣娘也笑了一笑。娟、嫿、關、竊他四個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不勝詫異。娉婷說:“解元是今日哪個時候來家的?”嫣娘也不答

應,只笑了一笑。娟、嫿、關、窈心里倒疑惑他怎么知道他是解元,

娉婷又說:“我蒙解元之德,何以為報?”嫣娘說:“你想著怎么報

就是怎么報。”他兩個說話,娟、嫿四個越聽越糊涂,娉婷又說:“

我來也罷了,只是老太太跟前,我孝敬了這幾年,把老太太的恩也算

報了個萬分之一。只是我家小姐并小姐之婢我那妹子,一時離了未免

叫人傷感。”嫣娘聽到這里,卻忘了把做小廝的事瞞著娟、嫿四個,

就問道:“我在書房住了這幾﹝日﹞,怎么未見過小姐并你那妹子?

”娉婷還未答應,嫿姐說:“相公跟他舊主人有親嗎?往他家去做甚

么?你到他家是個客,他家天天有人陪著他家小姐,知道外邊有客,

豈肯進來的呢?”嫣娘說:“不是去作客。”嫿姐說:“不是去作客

,到他家作甚么?”嫣娘說:“你問娉姐就知道了。”娉婷說:“你

莫叫嫿姐問我,我不知道。”嫣娘說:“這個話等我晚上來睡時閑著

再說,你們也不必問了。”又向娟、嫿四個人說:“娉姐來的是客,

你們凡床帳這些照應照應,我出去有事。”

嫣娘出來,找著李立,問明了買娉婷的事,又挾他說:“我母親

把你兩個甥女作了干女,我們是干姐妹了,我去看看,且看看你令姐

、姐丈。”李立說:“我姐丈出門去了,你要去,我同你去。”嫣娘

就同李立去了。到了奚家,先見了李立之姐,嫣娘也稱個伯母;又請

見了引香、拾香。坐下敘了一時話,引香想道這個人好像見過的,又

不好問嫣娘。嫣娘因他母親在跟前,也不敢問引香、拾香的。一時嫣

娘去了,引香向拾香說:“這個人妹妹可曾見過他?”拾香說:“好

像那年秋天那個不知芙蓉典的秀才。”引香說:“聽說這是解元。”

拾香說:“解元原是秀才中的,焉知不是他?”正在猜疑,忽見來了

一個丫頭向他母親說:“俺家奶奶給奚奶奶請安。俺家奶奶說明日請

兩個小姐搬在俺那邊去住,俺家相公與這里小姐也皇干姐妹了。相公

的性情極好,常在一處談談也不妨的。”李氏說:“你回去給奶奶請

安,說我方才也見了你家相公了,引香、拾香也見了相公了。我看你

家相公甚好,明日就叫他兩個搬去。”丫頭去了。這原是嫣娘回來,

見了鄭氏說:“母親沒人作伴,何不將奚家姊妹接來?”鄭氏原也喜

歡引香、拾香,所以著人來接。不知搬來沒搬來。

第八回 遞書 泣賣

話說李氏許了那丫頭,說叫引香、拾香搬來。到了第二天,果然

李氏就將引香、拾香送過來了。見了鄭氏,敘了一時。李氏要走,鄭

氏又留住吃了午飯才去,李氏去了。

鄭氏叫人將東廂房收拾了給引香、拾香住下。引香、拾香到了東

廂房。這房子對面就是西廂房,是娟、嫿、關、窈、娉婷五個人住的

。一時嫣娘來了,到堂屋見了鄭氏,鄭氏說:“你見過你干姊妹沒有

?”嫣娘說:“昨日是母親叫去看看,我去了。今日還未見他。”鄭

氏就叫丫頭到東廂房去請兩個奚小姐來。一時引香、拾香來了,與嫣

娘施了禮坐下。鄭氏說:“你們這是姊妹了,不可不分個長幼。”就

問了引香、拾香的年紀,卻是引香長嫣娘一歲,拾香小嫣娘一歲。鄭

氏向嫣娘說:“你以后就叫引姐姐,拾妹妹就是了。”又向引香、拾

香說:“你兩個以后就叫嫣娘哥哥、弟弟就是了。天天在一塊,總要

和氣些,莫生疏了。”嫣娘、引香、拾香俱站起來答應著。鄭氏又說

:“嫣娘,你去送姐姐、妹妹到東廂房里去看看,看可少甚么東西,

照應照應。”嫣娘答應著,同引香、拾香去了。

到了東廂房,一齊坐下,引香說:“弟弟,你可怪我。”嫣娘笑

著說:“沒甚怪的。”引香說:“你不記得那年在芙蓉花下我搶白了

你一頓。”嫣娘說:“姐姐的話我怎敢忘,我正是心悅誠服不了,哪

還有怪的意思?”拾香說:“哥哥不怪我姐姐,我把你推在地下,自

然是怪我的了。”嫣娘笑了一笑說:“這更是不怪,若不是妹妹一推

,只怕到如今我還在那里站著哩!”正在說話,丫頭拿了一封書進來

說:“這是前邊李朝奉說有人送來給相公的。”嫣娘接過來一看,上

面紅阡上寫著:“解元常君手啟”。嫣娘想道這必是宜人的書子,就

折開,背過臉來偷著去看。看了一回,把眼紅著,幾乎掉下淚來。引

香問說:“甚么人送來的,又是甚么事這樣張皇?”說著就要來看書

子,嫣娘把書子往袖中一籠說:“姐姐看他怎么?”一句未說完,哪

知書子未曾籠好,把袖子一拂就掉下來了。拾香在旁趁勢搶去,嫣娘

想來奪,拾香已經拿跑了。嫣娘說:“這個書子我原想給姐姐、妹妹

看的,替我想個主意。救人一命,也是姐姐、妹妹的修行。”引香說

:“這書子到是甚么事?”嫣娘要說還未說,拾香說:“等我念給你

聽。”嫣娘說:“好妹子,小聲些!”拾香點點頭,就小聲念道:

昔勞春注辱臨蝸廬,去后神思,又蒙仙風一度,洵為幸幸。今越

載未親芝范,易勝惆悵之至。愚意以為暫時小別,終當聚首。不料變

生不測,家慈有亦珠之意。再抱琵琶,赧顏殊甚,決不敢負前日之德

,而貽君子之羞也。阿粲小妹同出一轍。望早援手,是切,是禱!宜

人襝衽。

拾香念完了,嫣娘說:“請二位高明指示指示。”引香說:“這

有何難,費幾兩銀子就完了。”拾香說:“姐姐之見與我相同。這個

人我想必是個才貌雙全的,來跟我們在一塊,豈不又得個良友?”嫣

娘笑著說:“我說他,你們也不信,等來個就知道了。”

嫣娘就出來找著李立,向李立說:“河坊有個姓何的、姓翁的,

他兩家有個小女要賣,一個叫宜人,一個叫阿粲,你去買來,難為難

為!”李立說:“奶奶不知道,我怎么敢去?”嫣娘說:“我一時去

說就是了,你莫耽擱了,快去罷!我明日好好備個菜請請你。”李立

笑著去了。

嫣娘只望一時就來才好,急的了不得,只得又往園里去看看,借

著散散悶。到了天晚,李立來了。嫣娘看李立自己一個來了,就慌了

,忙問說:“怎么你自己來了?必是人家已經賣了,不是就是你舍不

得多出錢?”李立說:“事成了。我對你說,我一去,他家聽說是你

家買,就要幾千銀子。后來我哄他,我說是我買了做妾。”嫣娘說:

“你這話該死該死,你死了定要下拔舌頭的地獄。”李立說:“這樣

說不好,莫買就是了。”嫣娘又笑著說:“好人,你對我說罷,到底

怎生了?”李立說:“我說是我買也花了幾百銀子,何家的是二百八

十兩,翁家的是二百七十兩,說明了明日去接。”嫣娘歡喜不了。

卻說宜人聽著說將他賣于一個姓李的,年紀有五十多歲,阿粲也

是賣給他,宜人就大哭了一會。哭完了,就著人去請了阿粲來,又同

哭了一會,宜人說:“哭也算不了我們的事,想俺兩個見嫣娘的時候

俱是彈琴,我想我作個《清商怨》,你彈著,我唱,發抒發抒這一腔

的幽恨,何如?”阿粲說:“好。”就理了弦彈著,彈出那一段如泣

如訴的音來,宜人這邊唱道:

這孤燈影醉,坐著俺兩個人兒,一遞一聲長嘆。嘆的是有緣的偏

無緣,嘆的是無緣的反有緣,嘆的是好因緣變成了惡因緣。恨只恨前

生不曾見,恨只恨今生見了如不見,恨只恨來生不知可能再相見。俺

兩個人兒,你對著我,我對著你,悽悽慘慘,嗚嗚咽咽。可憐俺買風

光錯使了金錢,可憐俺種美玉錯耕了藍田,可憐俺訪桃源錯上了漁船

。只想著見那月下老兒,罵他一番,為甚么把紅繩不緊緊的手牽?

唱畢了,琴聲猶悠悠揚揚未斷,忽聽窗外烏鴉戛然一聲,看著外

邊月明如畫,阿粲向宜人說:“姐姐何不打開窗子向外一望,憑我兩

個人的眼望斷子淯波森森,就是嫣娘不來,也算我們不辜他了。”宜

人同何粲開了窗子向外望著,宜人用手指著向阿粲說:“這就是嫣娘

那年坐船從這里來的。”阿粲說:“水呵,水呵,你也太無情了,為

何前日送人來,今日就不送人來了?”宜人又指著這窗前說:“嫣娘

就是從這里上來的。”阿粲說:“窗子呵,你也太不知事了,為何人

來了你就不曾留住?”又聽著烏鴉叫了一聲,宜人說:“烏鴉,你何

必這樣太狠,一聲一聲的,把我的心都叫碎了。”阿粲說:“這烏鴉

想必也是可憐我們兩個,前來一助悲聲的,不然就是這烏鴉也或者是

情有所鐘不能自禁了。”宜人說:“關了窗子罷。我這時甚渴,叫丫

頭烹茶吃罷。”阿粲說:“想必是心火上炎,我亦如是。”他兩個就

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嫣娘一早就催李立來接。李立帶銀子來交明了,就

雇了兩乘小轎,李立引著來了。到了大門,進來到了大庭,下了轎,

進了茶庭。宜人、阿粲見嫣娘站在屋里,宜人就哭著說:“你怎么也

在這里,可能救救我兩個?”阿粲也是哭。嫣娘連忙說:“你兩個到

上頭去,我就來。”宜人說:“噯!真真天下男子最是薄情,天下女

子最是痴情!我兩個待你不薄,如今我們到這個地位,你不替我們解

解懮,還要得空就跑,翻然不顧,是何心腸?”阿粲說:“姐姐說他

怎么,他既是沒個人心的人,怨我們當初瞎了眼睛,如今還說甚么了

?”他兩個說著,哭著,嫣娘急的紅脹了臉,也說不出話來了。一時

丫頭出來將他兩個引進去,他兩個拭了拭眼淚,見了鄭氏,磕了頭,

說:“我們都是下賤人,奶奶何必叫爺要我們?”鄭氏不懂,只道是

說嫣娘,鄭氏說:“我聽嫣娘說,你們都是有難的人,他買你們來是

救你們的,怎么說下賤不下賤?”宜人想道這其中必有緣故,就說:

“不是說下賤,是求奶奶可憐可憐的意思。”鄭氏說:“你兩個到西

廂房同你姊妹們去坐坐罷。”一時嫣娘來了,到了西廂見了宜、粲,

宜人說:“你到底做甚么鬼,叫俺兩個也不明白?”嫣娘說:“我還

未說清,你兩個就哭起來了,叫我急的沒法,大總說不上來了。”嫣

娘才從頭把李立之事說清,大家歡喜不了。

嫣娘就日日催著家人,叫匠人上緊修理。又過了一個月,園修起

了。嫣娘又叫李立去叫家人將各處所用幾榻桌椅等物送進園去,又叫

李立叫家人將各處所栽花木并所養的仙鶴、孔雀、鸚哥、八哥等鳥俱

以買全送進園去。嫣娘就向鄭氏說:“園修起了,我想搬進去住。這

園原是一園而分三園,三園而合一園,我在當中大園名‘等閑鄉’的

住,可以叫奚家姐姐、妹妹到左邊處去住,若是嫌沒人作伴,就叫宜

人、阿粲去陪他。右邊留著閑逛。”鄭氏允了。

擇了日子一齊搬進去,嫣娘引著引香、拾香、宜人、阿粲、娉婷

并娟、嫿、關、窈,先從大門進去,由亭子過小橋,過花庭,到了“

等閑鄉”這洞門,嫣娘說:“這正中就是我住的。”又望著引香、拾

香說:“這左邊是姐姐、妹妹住的。”引香、拾香就要從那里進去,

嫣娘說:“不必。就從這正中走,中間里邊也有路可通。”就一齊從

正中進去,見左一假山,右一花障,曲曲彎彎,無非幽境,又有高高

迴迴隨著地勢蓋的亭子,小齋有十幾處。到了正房,是五間,正中是

三間,兩邊各有碧紗櫥,櫥內一間。一齊坐下,又看了看屋內的陳設

。一時引香說:“我們也到我們的住處去看看。”引香同著拾香、宜

人、﹝阿粲﹞去了,嫣娘又叫娟、嫿、關、窈送去,一齊都去了。

嫣娘問娉婷說:“你前日說你家小姐,我也不得問你,這人品如

何,何不向我說說?”娉婷把身子一扭,說:“可笑,可笑!”不知

娉婷說不說。

第九回 訴情 探病

話說娉婷說嫣娘可笑,嫣娘說:“這不過是我仰止之意,有甚可

笑的?”娉婷說:“我常聽他們說小說的每每總是有個佳人,來了個

才子,這才子與佳人就你貪我愛,其中總是個丫頭作線索,即如《西

廂》的曲子,依我看來,雖是鶯鶯不該出來閑游遇見了張生,老夫人

不該遇兵圍寺,急中不暇深思將鶯鶯許了張生,評論《西廂》的人都

歸罪于老夫人、鶯鶯,我則說這罪全是紅娘的。”嫣娘說:“這個高

論,我卻未之前聞,願領教而受業于門。”娉婷說:“你想起初張生

見了紅娘,張生的一番言語,若是紅娘是個知禮知義的人,把張生之

言置若罔聞,不向鶯鶯去說,哪有這后來一段公案?我知道張生以為

無望,他也必趁早去了,你以我的此番話為何如?”嫣娘說:“敬服

,敬服。”娉婷笑了一笑說:“我看我那小姐將來也必是個有福的。

”嫣娘說:“你何以知之?”娉婷說:“小姐的容貌也形容不盡,就

是他這名子叫富春,可謂名稱其實了。就是我那妹子叫雁奴的,也可

在美人中不數第二。”

正在說著,娟、嫿、關、窈來了。嫣娘怕他四個問方才的話,他

四個一進來,嫣娘就向他們說:“明日是九月九了,我們到園里來還

來賞賞這園子,明日可以在這高處的亭然亭上登高,你們大家想想明

日怎么頑法,明日你五個不拘誰早些,去請處處的四位來。”

到了第二天一早,引香、拾香、宜人、阿粲俱來了,嫣娘知道是

已經請了,就在這正房里吃了早飯,就到亭然亭上去了。大家坐了一

時,又各各遠眺了一會,引香說:“想我們這些人,雖不敢當‘紅顏

’二字,而‘薄命’二字依我看去,卻是個個當成了。我想我家雖不

甚富而凍餒無懮,也可自足,偏偏為火所妒,如今寄人宇下,真是比

王摩詰‘獨在異鄉為異客’那個登高的更是難受了。”說著長嘆了幾

聲。宜人說:“要論我與阿粲妹子之苦,更是走到蜜州也是苦的了。

”娉婷說:“我如今雖然比前略可心安些,然大海茫茫何日到岸?”

娟姐說:“我是揚州人,可憐到這里孤孤單單,也實在難受。”嫿姐

說:“我雖是本處人,自小父母兄弟俱無,誰更有比我還苦些的?”

關關說:“我是蘇州人,跟這窈窈妹子住的相離不遠,從小在一塊頑

,可憐后來都是少父無母的,不料如今卻又在一處,這倒是幸?是不

幸?我也不知道了。”大家正在各說各的事,拾香回過頭來看著嫣娘

在那里拭眼淚,拾香說:“像你這樣還有甚么不足的?從小父母愛如

掌上之珠,后來年輕輕的就進了學,中了解元,家里又如此富足,雖

是干父不在了,人之修短有數,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限如此。”嫣娘

說:“我哭的不是這些,哭的是我聽你們這些話太聽遲了。”拾香說

:“旁人都在傷心,你這個傷心又是傷心之外的傷心了。”說著丫頭

將登高的果子菜肴四五十個小西洋碟子都捧上來放在亭子上,眾人一

齊坐下,吃了一會酒,嫣娘說:“我常聽人家結義拜弟兄,我們何不

敘敘齒,也修個蘭譜”。嫣娘就問了,是引香大些,其次是娟姐,又

其次是娉婷,嫿姐、宜人都是與他同歲的,嫿姐大他兩個月,宜人小

他十幾天,再其次就是拾香、阿粲、關關、窈窈,嫣娘在第五。嫣娘

說:“你們以后都叫我五娘罷。”

一時酒吃畢了,都下來到正房坐下,嫣娘說:“我這個敝廬未有

堂名,請引姐姐賜一小額。”引香說:“可以叫個明月清風廬。”嫣

娘說:“甚好,甚好!”引香說:“你也替我起個堂名擱在我的住處

。”嫣娘說:“叫個‘妙居’可好?”引香說:“不敢當,我用個‘

聊寄齋’罷。”嫣娘說:“姐姐未免太多心了。”又坐了一時,引香

、拾香、宜人、阿粲都去了。

第二日一早,宜人來向嫣娘說:“引香小姐昨日回去,想是午間

在亭子上受了風了,夜間發熱病了,你去看看,或者著人去請個郎中

來調治調治。”嫣娘聽了,連忙同著宜人到了聊寄齋,宜人說:“我

有事不得陪你,你自己進去罷。”嫣娘進了里間屋,看引香在床上躺

著,拾香在床沿上坐著,阿粲在那里烹茶。嫣娘走到床沿上,靠近拾

香坐下,問引香說:“姐姐覺心里如何?”引香說:“沒大病,不過

略略受寒而已。”嫣娘說:“姐姐莫外人氣,要吃甚么對我說,要喝

什么對我說,要頑個甚么頑意解解悶也對我說說。”說著又去摸摸引

香的頭,說:“覺有些汗意,莫要動,這汗出了就好了。”嫣娘同引

香說話,拾香因要拿茶葉出去了,阿粲去叫丫頭們拿水,也去了。嫣

娘說:“姐姐好好養著,等明日好了,到下雪的時候,我們好好賞雪

。”又說:“姐姐,我在這里說話你可心煩?”引香向他說:“難得

難得,你去罷。”嫣娘站起來就要走,引香說:“我還跟你說話。”

嫣娘又站住,引香卻沒的說,微微一笑說:“去罷。”嫣娘說:“他

們還未來,我去沒人給姐姐作伴。”說著拾香來了。嫣娘去了,拾香

又坐在床沿上,引香說:“嫣娘去沒去?”拾香說:“去了。”引香

長嘆了一聲,翻身向里睡著,拾香說:“嫣娘這個人倒不料這樣好性

格。”引香說:“他好卻好,與我們也是無益。”拾香卻想這夸嫣娘

的話說錯了,說:“我不過就人論人,他好也罷,不好也罷,與我們

甚么相干?”引香又嘆了一口氣說:“像俺兩個。”說到這里,卻縮

住了口不說了。一時阿粲、宜人都來了。過了幾天,引香原沒大病,

也就好了。

不覺到了十月下旬,一日忽然朔風凜凜刮了一天,到晚上飄起雪

來了。嫣娘想去邀引香、拾香、宜人、阿粲明日賞雪,就自己獨步趁

著雪光悄悄的走到聊寄齋窗外,聽著里邊引香說:“我起一句‘幾回

卻寒寒又生’。”宜人說:“我有第二句。”拾香說:“我也有了。

”阿粲說:“我也有了。”引香說:“都莫說,寫在紙上,聯完了我

讀。”嫣娘在窗外聽著,里邊忽然這個高吟,忽然那個低詠,又聽著

一時磨墨,又一時呵墨,又忽聽著一人向桌上一拍說:“我這一句可

謂大妙,”高聲念道:“侍兒偷看儂風流。”眾人都是喝彩說:“妙

!妙!”嫣娘聽那高聲念的,卻是引香。一時詩成了,引香說:“我

乏了,宜姐姐念罷。念著我們推敲,有不妙的再刪改刪改。”嫣娘聽

宜人念道:

“幾回卻寒寒又生,侍兒報說已三更。

床頭剩有浮梁在,且開紅爐再挑燈。

燈火爐火相映紅,無人惱儂誰惱儂?

依亦無心亦無說,侍兒暖酒味已濃。

獨酌獨坐仍獨飯,欲將酒興溫寒枕。

一枕蝴蝶未飛來,教儂怎臥鴛鴦錦。

移時忽覺潮生頰,粉黛頓將秋波壓。

幾點桃花香欲濃,此情無可與歡洽。

豈是有情即不醉,醉后欲睡又懶睡。

侍兒背我已朦朧,謂我何故偏不寐。

更教淺淺酌一杯,誰催玉漏又相催?

我色不知史漏永,回頭對影自低徊。

我憐我影我難描,反恨瘦影亦大嬌。

問影依醉爾可醉,我欲睡時爾亦消。

是影是夢太模糊,儂俗向影頻頻呼。

頻頻呼去影不語,儂且耐寒自唏噓。

侍兒促睡不敢言,不言欲言言又難。

儂卻亦有難言處,謂我侍兒夜未闌。

侍兒勸我卸殘妝,銀杯收畢又商量。

一鉤殘月帘痕破,不管窗前已上霜。

褪去金釵玉搔頭,侍兒偷看儂風流。

儂今已醉睡不得,侍兒為我閉小樓。

儂已欲睡爾且去,侍兒欲去又回顧。

重來復將獸炭添,為此夜深寒卻不?

夢里可有消寒術,有術即從夢小住。

睡睡不知夢可成,莫使儂被一夢誤。”

宜人念完了,嫣娘拍著手高聲說:“妙詩,妙詩!”宜人說:“

不好,有鬼。”拾香說:“這不是鬼,必是詩魔。”說著嫣娘進來了

,又從新看了一會說:“我方才想請諸位詩翁明日聯句,哪知已經聯

了,我明日也不請了。”拾香說:“正為明日要聯句,所以才先作的

。”嫣娘說:“這是怎么說的,你講,我聽聽。”拾香說:“你是下

過場的,不知道凡童生、秀才、舉人去應試,就先備個夾帶嗎?”說

著大家笑起來了。又說了一會說,嫣娘去了。

不覺臘盡春初,到了上元佳節,嫣娘就想制燈屏,將園里設詩社

燈謎。不知如何。

第十回 謎罵 春愁

話說到了上元佳節,嫣娘這幾日就忙著叫人制了燈屏,又叫人去

買了各樣花燈,都買來了。嫣娘叫人各處花庭亭閣俱以佳起來,又挂

些在樹枝上,又擺些在各處假山上并各處花塢地下。到了這上元之夕

,嫣娘請了引香眾人一齊俱來看燈,引香眾人都來了。嫣娘同著去看

,看亭子上是百合花燈,又擺著三仙燈、百壽燈、三龍戲珠、三鳳朝

陽各燈,樹上又挂著各樣飛鳥燈,假山上又擺著蓮花燈,地下又擺著

幾架鰲山燈。又到了明月清風廬,見正中圍著燈屏,里面挂的擺的各

樣花燈不一。引香看屏上貼著燈謎,就叫拾香、宜人、阿粲俱來猜,

拾香說:“這貼個白紙條,沒有字,打《西廂》二句,這是個甚么?

若是一句,必是‘盡在不言中’了。”引香想了一想說:“我猜著了

,拿彩來罷!”嫣娘讓姐姐說說,“若不是的,如何給彩哩?”引香

說:“這是‘你不言,我已省’。”拾香說:“這個謎連出的猜的都

有了。”嫣娘送了一串金珠夾苓香的香串。阿粲又看著一個是:“教

書代行醫,打《詩經》一句。”阿粲說:“我猜著了,是‘大夫君子

’。”嫣娘送了吳綾一正。宜人又看了一個是畫了一個似龜非龜的東

西,駝著一個碑,那駝碑的前爪拿著一面大鑼,打《詩經》一句,送

紅緞一疋,銅雀瓦硯一方。宜人想了一想,不解,又叫拾香、阿粲、

引香俱來猜,都不解。宜人向嫣娘說:“我們實在不知道這個,你向

我們說罷。”拾香說:“莫問他,我定要這一正緞子,一方硯瓦。”

又想了一時,笑道:“這個謎真真有些意思。”引香說:“我也不解

,你知道嗎?”拾香說:“是‘其樂只且’。”引香說:“怎么像?

”拾香說:“上二字‘其樂’原是借‘鑼’字之意,下二字‘只且’

,你想這‘且’字像個甚么?”引香說:“真真像個碑。”宜人說:

“這我們如何解得?要能解,還要去問那會敲大鑼的。”說著大家都

笑起來了。嫣娘說:“莫猜罷,我們來敲鑼鼓罷。”拾香說:“我是

要彩的。”嫣娘說:“已備齊了,等我過一時著人送去。”引香說:

“宜姐、粲姐、拾香他三個都不會敲。”嫣娘說:“娟姐、嫿姐、娉

姐他們都會。”引香說:“你方才出這個謎,叫誰敲大鑼誰肯敲喔?

”嫣娘說:“這有何妨,等我五娘來敲。”就鼓鼓通通敲了一個“富

貴不斷頭”,敲完了,又吃了酒,才各自去了。一連頑了幾天,燈節

畢了。

不覺到了清明時候,鄭氏著丫頭來叫嫣娘。嫣娘見了鄭氏,鄭氏

說:“我這幾天心里不甚舒服,你明日去給你父掃墓罷。”嫣娘就向

鄭氏說:“園中奚家姐妹并那些丫頭們天天在園里也是悶悶的,何不

叫他們同去?一則干姐妹也當去給父親磕頭,丫頭們也當去的。”鄭

氏說:“好。”嫣娘就去叫家人備了幾乘大轎、小轎,又到園里向他

們說了。第二天各各都收拾齊了。嫣娘看引香、拾香、宜人他們各穿

單(示夾),俱是湖綢、貢緞、蘇綾、春羅等衣,一齊出了園,到了

大庭,上了轎,往塋地去了。

到了塋地,下了轎,家人擺上供養,一齊都行了禮。嫣娘同著眾

人各處看看,見那柳條垂金,桃花如笑,碧草鋪錦,李林堆玉,引香

說:“弟弟,你看這些春景如何?”嫣娘說:“最妙,最妙!”引香

說:“可恨,可恨!”嫣娘正色問說:“姐姐此言胡為乎來?”引香

說:“你想,這春光斷不能為人長留,到了夏天,雖然綠樹濃蔭,青

山翠疊,似乎茂盛之氣過于春天,而一番嬌艷之色,鮮妍之態,情致

纏綿,楚楚動人,則不及春遠矣。此故何也?猶人之愛博而情馳耳!

到了秋天,那寥寥落落,到了冬天那枯枯槁槁,這春也不知哪里去了

,徒叫人愛春的思春,豈不是這春天故意惹人牽連,到不如不見之為

愈也。”嫣娘說:“這也是沒法。”引香嘆口氣就轉過臉來向阿粲說

:“我們回去罷。”宜人、拾香說:“娉姐、娟姐怎么不見?”一時

見娉、娟手里拿著許多野花來了,嫿姐、關關、窈窈也掐了些桃花、

杏花拿著。嫣娘說:“你們看窈姐折了一枝杏花扛在肩上,映著他這

個瘦瘦的臉,紅紅的腮,又搭上映著碧香色的裌衫,白綾畫墨的百蝶

裙子,遠遠望著,只怕哪會畫美人的也畫不上來這幅春艷圖。”說著

一齊上轎去了。

到了家,都到上房見了鄭氏,又都到園里各自去了。到了晚〔上

〕,阿粲手提著一個玻璃燈毬,到了明月清風廬,問:“相公可睡?

”娉婷說:“方才睡下。”嫣娘聽著,連忙說:“快請粲姐進來。”

阿粲進來了,嫣娘就要起來,阿粲急急走上床去,將嫣娘按住說:“

可莫起來,冒了風不是頑的。”嫣娘就睡下說:“有罪,有罪!”就

問說:“粲姐這時候來作甚么?”阿粲說:“相小姐、拾小姐請你明

日去做會。”嫣娘說:“做甚么會?”阿粲說:“兩個小姐同我跟宜

姐商議明日送春,又請這邊各位姐姐明日或是著彩綢,或是用柳條花

朵做成各樣人馬,明日帶去。”說著又挨著嫣娘的耳朵說:“我在上

頭聽說替你訂解元夫人了。”嫣娘笑著說:“沒有的事,我才出服,

你莫來戲弄我了。”阿粲說:“當真,還聽說是個姓許的,他父親在

外頭做知府才回來,又聽說他家怎么跑了個小廝,說隨前是個姓胡的

說進來的,他家老爺回來將姓胡的打了一頓。嫣娘聽了這句話,說:

“噯呀,是我害了你了。”阿粲說:“這與相公甚么相干?”嫣娘說

:“不是你才說給我說親鬧的嗎?”阿粲說:“不是因為這個,因為

小廝跑了。”嫣娘說:“不管他,你且去罷,我要睡了。”阿粲站起

來就要走,嫣娘說:“娟姐、嫿姐來,你兩個送粲姐過去,這夜深了

看他害怕,你兩個回來有伴可以不怕的。”娟、嫿同阿粲去了,一時

〔便回〕來了。

到了第二日,嫣娘就催著娟、嫿他五個各制了彩綢、柳花人馬一

齊去了。到了〔聊寄〕齋,引香四個人接進去,引香說:“我今且請

你來替這春光送送行,這對面亭子上就當個餞別的長亭。”坐了一時

,一齊上了亭。引香叫拾香去叫丫頭將果盒子捧來,放在亭內小圓桌

上,上設了一個座位。一時娟、嫿、娉婷、關、窈都來了,引香接著

他幾個,一齊將各制的小綢人、小綢馬,柳條編的小馬、小人,上頭

又插些花,都放在亭外地下,宜人、阿粲也去將各制的小人小馬都拿

來放在亭外地下,嫣娘說:“這儀仗不全。”引香說:“是了,這是

群花的,沒有花神的。”又叫丫頭拿些彩綢、柳條來,引香同著他們

著彩綢粘了小八人轎、八個小轎夫,又粘了一輛轎車,又粘了許多小

人,趕車的、打執事的,又粘了兩小旗、小傘、小幡、小鑼給他拿著

,又將柳條編了些小馬給人騎著,駕著車,都放在亭子外邊,一齊都

到亭子內坐下,嫣娘向上邊座位上說:“春哥哥、春姐姐,你們回去

了,明年早些來我家,引姐姐、拾妹妹并娟姐、嫿姐、娉姐、宜姐、

粲姐、窈姐、關姐都是時時刻刻想你的,就是我這不才,也不敢忘了

你的。”又斟了一杯酒說:“你也不要想我們,莫想瘦了,你明年來

,我們都不認得了。”引的眾人都笑起來。引香說:“你倒有些婆子

氣。”嫣娘說:“你們都不出聲,這春哥哥、春姐姐如何知道呢?”

說著又下來向上邊作了一個揖,說:“恕我不行全禮了。”引香說:

“莫鬧笑話了,坐著吃酒罷。”吃了幾杯,嫣娘忽然掉下淚來,拾香

說:“你這個人真是瘋魔了,常解元好好的,哭甚么?”引香說:“

我知道。”嫣娘只當他真知道昨日胡小廝的話,就說:“我是為你們

送春惹的。”拾香說:“不是的,只怕是哥哥想吃干母的酒罷。”嫣

娘說:“也不是的。我是想春光去了,古人說‘天若有情天亦老’,

可是天為無情方才不老。這春也是無情,為何也有老的時候?人家詞

上說:‘春光老’,你我們這些人不是草木,焉能無情?這‘老’之

一字是難免了。可憐我們今日送春,不知可被這春笑煞我們說,‘我

春光去了,還有來的時候,你們到青春,一去卻再想來就不能了’。

”嫣娘說到這里,大家都轉喜為悲。正在感慨,忽然來了一個丫頭說

:“奶奶請相公。”嫣娘就去了。

見了鄭氏,鄭氏說:“前日有個人來替你說親,是姓許,在三山

街上住,現在做知府。這家沒有兒子,只有這一個女兒。這家原是在

杭州住,新搬來的,是我們家的表親,因為住的遠,所以不常往來。

我想甚好,不知你可願意?”嫣娘說:“這些事自是母親作主,母親

看著怎么好就怎么好,何用問兒子呢?”說畢,坐了一時就回園來了

到了園,看他五個都回來了。娉婷問說:“奶奶請你作甚么?”

嫣娘笑了一笑說:“沒甚事。”到了晚上,嫣娘只推著說天熱了,屋

里人多更熱,叫娟、嫿、關、窈都到那邊櫥子里去睡,他四個都搬去

了。嫣娘到屋睡下,娉婷將燈挪遠了些,也睡下。嫣娘說:“我如今

也不想活了。”娉婷說:“這從哪里說起?”嫣娘說:“你們有事都

瞞著我,我成個孤鴻落沙灘了,活著有甚么趣?”娉婷說:“我沒瞞

過你。”嫣娘說:“你既然是真心,不瞞我,就發個誓。”娉婷說:

“我有事要瞞你,就立刻死了。”嫣娘說:“這不瞞我,姐姐果然是

真心了。”就問說:“你家富春小姐到底如何?”娉婷不答應,嫣娘

說:“我這園里的神最靈,你不說,一時就要犯誓了。”娉婷說:“

我前日不是向你說了嗎?”嫣娘說:“那是說個大概。”娉婷說:“

這一一細說,我也說不上來。我又不會寫真,畫個小照給你看看。”

又說:“我那小姐的丹青卻是第一,詩才也是第一,只怕引小姐未必

是他的對手。”嫣娘說:“我南京解元常敏,乳名嫣娘,排行五娘。

”說著又披衣坐起,合掌念道:“阿彌陀佛,是那有這樣福分!”娉

婷說:“怎么說?我不懂。”嫣娘大笑了幾聲說:“我沒發誓,我可

要瞞你了。”娉婷又問他,他就始而裝睡,忽而真睡了。

到了第二天,丫頭來請嫣娘,嫣娘就到上房去了。見了鄭氏,鄭

氏向他商議納聘的話,又叫李立請陰陽排日子,今年秋天迎娶。又過

了幾天,納了聘。不覺到了秋天,天天忙著,各事備齊,又將明月清

風廬收拾做了新房,將娟、嫿五個挪在右邊所所去住。不知這過門如

何熱鬧。

第十一回 閨謔 齋別

話說喜事諸物俱以齊備,到了吉期,那親迎拜堂,一番熱熱鬧鬧

,是不須多贅。

卻說富春過了三朝,就著跟來的雁奴去喚了娉婷來。這時恰好嫣

娘不在房里,娉婷來了,富春問說:“我一來的時候,便看見你了,

后來又看見你來這,嫣娘幾次〔在〕,我總不得空問你。”娉婷聽富

春說到這里,就眼圈一紅說:“我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實在疼我。

總是我自己無福,肯惹老太太生氣,所以老太太打發了我,我也未得

去給小姐磕頭,與雁奴妹子辭行。”說著就掉下幾點淚來。富春說:

“你怎么湊巧就到這里來了,我與你雖非他鄉,卻也算遇故知了。但

是我有一件不明白的事,你來的久自然是知道的,你不要瞞我。我問

你自家大爺往我家去親迎拜三,如何家里老太太、老爺并下邊的家人

俱說像那年來投向的王貴一樣?”娉婷聽了,卻不好答應、又不敢不

答應,只說:“你像王貴或者是王貴也未可知,但大爺明明姓常名敏

,又明明是解元,如何肯當做小廝的王貴?說這或者是人之面貌相同

。”富春說:“你怎么又剛剛賣到這像王貴的常敏家呢?”娉婷卻答

應不上來,只說:“這卻連我也不知道。”富春說:“這卻連我也未

必不知道。”娉婷就連忙跪下說:“娉婷若有不遵小姐素日所訓‘貞

節’二字,願世世不得人身。”富春笑了一笑,叫雁奴拉起來,說:

“可以我為醋海中人乎?我若如此,子當聞酸風而堂余光焉!你從實

對我說罷。”娉婷含羞帶笑,把前事一一告于富春。富春聽完了,又

笑了一笑說:“我以先正想我跟你與雁奴不能一生常聚,此正如吾之

願。”雁奴說:“姐姐,你們花園里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富春笑

著,“噯喲”了一聲說:“你要早知道了,我的那個水晶瓶也要碎了

。”娉婷聽著,把臉紅了又紅。忽聽院里腳步響,雁奴跑出來一看,

說:“大爺回來了。”

嫣娘進了屋,看著富春在那里笑,娉婷在旁站著紅著臉。娉婷見

嫣娘來了,瞅了他一眼就出去了。嫣娘就里間坐下,問富春說:“小

姐笑甚么?”富春說:“笑你真真是個有才的。”嫣娘說:“我這庸

夫俗子知道甚么?像小姐,是超織錦之奇,畫過描鳳之巧,又這樣貌

比王嬙而王嬙猶輸一著,色比西子而西子亦讓三分,可謂佳人而才子

者也。”富春說:“大爺之言我固不敢當,然即如是,亦不及大爺這

種才情,這樣人品,又這樣芳名,嫣娘可謂才子而佳人者也!不特可

謂這樣才子而佳人,又可謂那樣才子而家人者也!”富春說著,卻笑

個沒了。嫣娘說:“這有甚么可笑的?”富春說:“我要不笑,我可

就要待小人不惡而嚴了,說王貴你好大膽,我們小姐在這里坐著,你

也敢坐著,來跪下!”嫣娘說:“跪下我情願。”說著就跪下說:“

解元常敏稟見。”富春笑的氣喘不過來,說:“王小廝,你怎么敢私

入花園,實實供來!”嫣娘說:“小的不敢!”富春又笑著說:“王

小廝,你怎么敢拐騙人口?”嫣娘說:“小的實在不敢,請解元夫人

、王小廝仆婦發落!”富春笑著說:“你怎么把我也遭塌起來了!”

說著笑彎了腰說:“你嘔死我了,罷了,罷了,姑寬可也。”嫣娘說

:“謝解元夫人釋放,小廝仆婦大赦。”說著也笑的氣喘不過來。富

春說:“你起來,我與你說正經話。”嫣娘起來作個揖說:“小姐有

何下諭?”富春說:“坐下罷,真鬧了。”又叫雁奴說:“你笑還未

笑夠?去給我倒茶。”雁奴笑著去了。

嫣娘說:“甚么正經話?”富春說:“你可知道奚家姐妹要搬回

去了!”嫣娘把臉色一變說:“可是真話?”富春說:“是奚伯母前

日來說奚老伯來家了,把他姊妹接回去住幾天,說老伯還要出門。”

嫣娘說:“奚老伯再出門,自然是引姐姐、拾妹妹還要進來的。”富

春說:“只怕未必。”嫣娘把眉一皺說:“這是惹個,莫是我得罪他

們了?”富春說:“依我看來,也不是你得罪,就是老伯來家來接他

們的話也是個飾詞。”嫣娘說:“怎么樣聽?”富春說:“這不難懂

,因為你如今成了親,是成人了。你們雖是姐妹,畢竟是個異姓,住

在一塊不方便的意思。”嫣娘說:“天下人要個個如此多心,像這日

子我也過不成了。”富春說:“你是個解元,自然是文理通的了,難

道人情說不通嗎?且無論奚家姐妹之事,你一時高興跑在我們園里,

把娉婷千方百計買了來。雖然是你憐香惜玉之情,然非我知娉婷之真

,又知你之切,亦不免有些疑心了。況男女避嫌,禮之宜然,奚家姐

妹如何不當去的呢?”嫣娘就作了一揖說:“你真真是一口涼水,叫

我吞下,頓使肺腑生風。但是我們姐妹一場,我想去給他話別一番,

不知小姐可許否?”富春把眉一瞅,臉一變,正色說:“你把我當作

何人?床頭夜叉非我富春也!且人孰無情,用之于正,惟恐其薄。奚

家姐妹我跟他也是甚親熟的,我也想去看看才好。何況你們雖不是從

小姐妹,也是在一塊過了幾年的,一旦舍去,豈不大家都難分手的。

你就先去,我到晚再去。”嫣娘就去了。

到了聊寄齋,引香、拾香并宜人、阿粲接著。進屋坐下。嫣娘說

:“姐姐、妹妹就在這里住著,雖不十分如意,也可將就,為何又要

回去?”引香不答應,拾香說:“‘將就’二字,豈是長策?我們在

你家住著,畢竟算個甚么?”嫣娘說:“妹妹之言,我也不敢分辯,

只是聚首將近三年,姐姐、妹妹一旦舍我而去,如我濁物,姐姐、妹

妹自然覺一日不見此濁物便清亮許多了。只是我與姐妹相處之久,姐

姐、妹妹不替我想想,我如何過得?”引香說:“各人顧各人,我不

能替你,你也不能替我。”說到這里,他三個就無言對泣,宜人、阿

粲想勸也沒話可說,只是陪著下淚。過了一時,引香說:“我們這是

何必?豈不是把好光陰虛度了?”一句未說完,只看宜人、阿粲抱頭

大哭,倒是引香、拾香來勸住了他兩個。嫣娘說:“你兩個這大哭又

從哪路而來?”宜人說:“人心不同,相感則一。今日之宜人、阿粲

,固無殊于引小姐、拾小姐也!”嫣娘說:“噯!是我薄命,不能同

引姐姐、拾妹妹常在一處看花燈、猜啞謎、踏青送春,倒連累了引姐

姐、拾妹妹今日這一回頭惱并宜姐粲姐這一回傷心。”正在說著,丫

頭來說:“奶奶請兩位小姐。”嫣娘問說:“做甚么?”丫頭說:“

是請小姐們到上房用飯,今晚上奶奶因二位小姐回去特特備的,已經

著人去請少奶奶去了。”說著引香、拾香起來向嫣娘說:“我也不到

貴處去辭行了。”又與宜人、阿粲辭了一辭。嫣娘同宜人、阿粲送到

處處的洞門才回來。

嫣娘又到聊寄齋坐下,問宜人說:“你們兩個在這里住著,豈不

太寂寞了,我叫嫿姐來與你們作伴。”阿粲說:“人若不寂寞,就是

一個人住著也不寂寞;若是寂寞,就是一百個人住著也是寂寞。這寂

寞卻不在人之多少。”宜人說:“你回去叫嫿姐來也好,只是我這邊

添一個,他那邊不又少一個,不覺著他們一處住慣的,忽然分離了嗎

?”嫣娘說:“總是在一處,相離也不遠。”宜人說:“依我看著,

卻是‘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嫣娘聽著,嘆了一口

氣,帶淚而去。

到了明月清風廬,見雁奴及娉婷在那里坐著。見了嫣娘來都站起

來,雁奴說:“姑奶奶說了,叫娉姐搬到這里住罷,同我都在那邊櫥

子里。”嫣娘點點頭,也不坐下,又出去了。

一直到了所所那邊。正在走著,忽聽一個人說:“我們到底怎么

了?”嫣娘聽著就停住了腳,又聽一個人說:“這只好隨他了。”說

著又嘆了口氣。嫣娘聽著,在那一塊太湖石前邊,這石頭后邊,都是

小紫竹子。嫣娘就分開竹子慢慢進去,走到跟前方才蹲下,等了一時

卻不聽動靜,又起來轉過前面,卻不見一人,心里想著:“方才明明

一個像娟姐,一個像關姐,說話如何不見了?真真是《西廂》上說的

‘難道是昨夜夢中來’。只是夜里好作夢。這無將黃昏尚未到夜里,

我如何就作起夢來了?”想著就往那正房走,走未幾步,忽聽一個人

背后叫他,說:“天黑了,你怎么一個人來這大地方來?”嫣娘轉過

臉來一看,卻是嫿姐。嫣娘說:“我是來作價的。”嫿姐說:“請誰

?”嫣娘說:“恭請足下。”嫿姐說:“這時候又不牽親,又不上頭

,請我作甚么?”嫣娘說:“前日有勞,今日踵門拜謝,還請與宜、

粲二位作伴。”嫿姐說:“這個事正該用著我,我們好惺惺惜惺惺了

。”嫣娘說:“姐姐莫忙。”嫿姐正色問說:“怎么莫忙?我又有甚

么忙的?”嫣娘笑了一笑說:“有罪,有罪,失言求恕!”又問他三

個哪里去了,嫿姐說:“方才都在這里,我看娟姐、關姐在那太湖石

下坐了一會不知哪里去了,窈姐是在屋里繡手帕子,娉姐今日不來了

。”嫣娘說:“我知道,天黑了,我也不到屋〔里〕了,你見了他三

個替我說我來看他們罷,你也就去罷。”說著嫣娘回來,到了明月清

風廬,坐下問雁奴說:“我去了,你姑奶奶可有話說我甚么?”雁奴

笑了一笑說:“大爺的話說錯了,‘為人不作虧心事,何怕半夜鬼敲

門’,我姑奶奶有甚么子說你的,你想想你有甚么可說的,姑奶奶就

說你甚么。”嫣娘笑著說:“你可算一位副將軍,真是‘殺人如草不

聞聲’。”雁奴說:“我卻沒殺人,倒拐了一個人。”娉婷聽著,就

起來將雁奴捺在椅子上膈肢他,雁奴笑的只落喘氣,說:“好姐姐,

我說話不與你相干。”娉婷說:“正為不與我相干,我才膈肢你,這

才是‘公道自在人心’。”娉婷說著,又去膈肢,雁奴說:“好姐姐

,我再不敢了。”嫣娘說:“罷了,饒了他罷。”娉婷松了手,雁奴

起來,嫣娘說:“你看你的金釵也退了,頭發也散了。”說著就起來

拿個小梳子替他攏一攏,說:“看你姑奶奶來看著,又要嚷你們淘氣

了。”將才收拾完,只見兩個丫頭提著燈籠,引著富春來了。進了里

間,叫兩個丫頭回去。坐了一時,嫣娘又問他引香、拾香去的話。說

了一會,富春說:“恭喜”。嫣娘說:“甚么喜?”富春說:“到明

日你自然知道。”嫣娘問他,他總不說。不知是甚么喜。

第十二回 寫春 來鳳

話說嫣娘問富春怎樣恭喜,富春總不說,嫣娘也只得罷了。到了

第二日,一早丫頭來說:“老太太叫大爺。”嫣娘去了。到了上房,

鄭氏說:“你好造化!”嫣娘說:“兒子沒甚造化。”鄭氏說:“你

媳婦昨日沒向你說嗎?”嫣娘說:“沒有。”鄭氏笑了一笑說:“這

孩子也算會做事的,這是要叫我開口的意思。”嫣娘說:“到底是甚

么事?”鄭氏說:“我昨日叫他來送你干姐妹,你干姐妹去了,他向

我說園中自宜人以下有阿粲、娉婷、娟、嫿、關、窈這些人,又添上

我帶來的雁奴,個個俱是才貌雙全,我想一并求老太太恩典賞給他收

在房里罷。一則他們都是相處甚久,如今若是打發了他們,他們必不

肯去;再則我心里也不忍,就是后來家務也可幫幫我了。他這樣說,

我倒喜歡這孩子賢德,不知你可願意?”嫣娘不好應承的,說:“未

免太多了些。”鄭氏說:“你想去哪幾個?”嫣娘說:“也沒有可去

的。”鄭氏說:“就是這樣好,依你媳婦的話不錯。”嫣娘說:“這

是母親的大恩。”說著就跪下磕了兩個頭。鄭氏說:“你到園里去,

我過一時再叫你,去罷!”

嫣娘到了園里,進了明月清風廬,又進了里間,看富春在妝台前

坐著,正在曉妝,嫣娘笑著,恭恭敬敬作了兩個揖。富春說:“你瘋

了。”嫣娘說:“我倒沒瘋,只怕是你瘋了。”富春說:“怎么是我

瘋了?”嫣娘說:“你說你不瘋,你勸著母親叫我收他們。明日我收

了他們,我就今日在此,明日在彼,不給你打個照面,那時候,只怕

解元夫人高居蓮幕,有名無實,悔之晚矣!”富春說:“雁奴過來,

去叫娉婷也來。”雁奴不知作甚么,就去叫娉婷來了。富春說:“你

兩個把我們小廝推出去。”他兩個笑著把嫣娘推出里間,富春又叫將

門關上。嫣娘在外又是敲門,又是懇求,總不開門。過了一時,嫣娘

聽屋里唧唧噥噥,一時又微微的笑,就在門縫里偷偷的一看,看著富

春叫娉婷坐下給他開了臉,又叫雁怒坐下,也給他開了臉;又替他兩

個梳了個長生不老的頭,又拿些釵釧給他戴上,又拿些新鮮衣裙給他

穿上。收拾畢了,富春自己開了門,哪知嫣娘正在頭靠著門往里望,

不妨門一開,就一跤扑在門里地下,富春大笑說:“真真是妻不如妾

,方才給我作揖,見了他兩個你就磕起頭來了。”嫣娘扒起來,笑著

給富春作了一揖說:“有勞有勞,多謝我謝!”正在說著,丫頭來說

:“老太太說叫少奶奶各處去給他們開臉,收拾完了,就帶到上房去

。”富春答應著,就叫娉婷、雁奴跟著到了處處。進了聊寄齋,嫿姐

三個人接著,富春說:“三個小奶奶,恭喜!”他三個紅著臉也不出

聲,富春就給宜人、阿粲、嫿姐俱開了臉,又叫他們換了新衣,又說

:“我現在〔成了〕牡丹,百花隊里的花王。你三個也跟我到所所去

。”他三個倒不好意思的,也不出聲,只得跟著去了。走到所所的正

房,進了屋,關關、窈窈接著,說:“少奶奶跟姐姐們今日往哪里去

?”窈妹說:“我也帶你走個人家。”關關說:“往誰家去?”富春

說:“往你家去。”又問娟姐哪里去了,關關說:“不知他哪里去了

。”富春說:“你去找他來。”關關去了。富春就給窈窈開了臉,換

了衣裙。一時關關、娟姐來了,他兩個都已明白了,進來見了富春,

只是臉上紅紅的,富春說:“你兩個新貴人也坐下罷,好給你們開臉

。”又把娟、關收拾畢了,富春坐下向上一望說:“這屋里如何無匾

?可以今日之事作個匾額以記其盛,名為‘攜艷館’罷。”又叫他們

都站在一排,富春起來一看,看過說:‘可惜’二字,今日到臨到我

頭上來了!假使我是個男子,真真‘任是無情也動人’。你們跟我到

上房去罷。”富春走著,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嫿、關、窈

俱跟在后邊,真是過去香生,踏來春嫩,又有那一派環珮叮咚,如仙

子下界一般。

到了上房,富春也給鄭氏磕了頭,說:“給老太太道喜。”又叫

宜人他們一字排開給老太太磕了頭,老太太又叫他們,說:“給你們

奶奶磕頭,以后只叫奶奶,不許叫少奶奶了。”富春說:“還未給他

們爺磕頭,我何敢先收了禮!”鄭氏說:“這便宜他們爺就太多了,

都是你〔賢〕惠能逮下禮,應該叫嫣娘來給你磕個頭才是!”富春笑

著說:“老太太這是喜歡極了的話。”鄭氏又各各賞了些釵釧、衣裙

料。鄭氏向富春說:“你領他們去罷。”富春領著要走,鄭氏說:“

你們還等一時。”又叫丫頭去叫了嫣娘來。嫣娘來了,見了鄭氏,給

鄭氏磕頭道喜,鄭氏又叫宜人他們給嫣娘磕頭,鄭氏說:“你如今心

里也足了,以后凡事總要聽你媳婦的話,這孩子比你明白多咧!”嫣

娘答應著,又望著富春笑了一笑。鄭氏說:“都去罷。”

一齊到了園里,宜人八個都跟著嫣娘、富春進了明月清風廬。嫣

娘、富春坐下,宜人八個站在旁邊,富春說:“你們仍是照舊住著,

明日是端午佳節,我方才看亭子外邊池子里的荷花也開了幾朵,明日

我同你們到亭子上賞荷,就算給你們吃團圓酒,都去歇歇罷。”宜人

六個去了。富春又向嫣娘說:“你同這兩個新娘子也去坐個床罷。”

嫣娘笑著說:“慌甚么。”富春說:“我可不得陪了。”說著進了里

間,叫雁奴來說:“你今日暫陪我一陪,你把這長幾擺開,鋪上紅氈

,拿塊素絹來,再把各樣顏色碟子拿來。”雁奴一一都收拾好了,富

春就拈起筆來畫個工筆小圖,先把鏡台擺在面前,照著鏡子畫了自己

的小照,又畫了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嫿、關、窈各各的小

像,或是觀花,或是看柳,或是整理云鬟,或是小立石畔,即名為《

攜艷圖》,足足畫了半天,又畫了大半夜。到四更畫畢,收拾睡下,

問雁奴說:“大爺哪里去了?”雁奴將手向那邊一指,又笑了一笑,

富春說:“你就在這凳子上睡罷,莫驚散了鴛鴦夢不成,不然又要并

蒂花開連理枝了。”雁奴笑著也睡下了。

到第二日一早,宜人六個俱來給富春請安,富春叫他們俱在明月

清風廬吃了飯,一齊到亭子上去。富春憑欄而看,見那荷花靜香襲人

,幽艷悅目,說:“這時候大爺一個人在屋里,不知急的怎么樣?我

來也沒請他,他自然是不好來的。”向宜人說:“你去請大爺去。”

宜人去了,見了嫣娘,嫣娘問說:“你來作甚么?”宜人說:“奶奶

請你。”嫣娘說:“你坐下,我跟你說話。”宜人說:“爺跟前我如

何敢坐。”嫣娘說:“你怎么如今到生分了?”說著笑了一笑,拉宜

人坐在一塊說:“如今我才知道你真不嫌我了。”又笑了一笑說:“

我比李立何如?”宜人說:“你也不可太高興了,明日我們同奶奶將

你捆起來審審你,問這拐騙人口一案。”宜人又說:“快罷,莫去遲

了。”說著都站起來,宜人將嫣娘衣服一掀說:“我看看膝蓋跪腫了

沒有?”一會又說:“小的不敢了。”說著笑著一齊出了屋。到了亭

子,富春接著進了亭子,叫丫頭將四面格子俱以開了,望著池子的荷

花。又叫丫頭將席擺上,用一大圓桌,富春說:“這是取團圓之意。

”又叫宜人八個都坐下,又叫丫頭去把《攜艷圖》拿來遞給嫣娘,叫

他一一對著人去看看,看可像不像。嫣娘看了一會,又看了他們九個

,真真一般。嫣娘贊了一會,富春又叫丫頭去拿了筆硯來,就在圖后

各題一贊,作五古一絕,題畢遞給嫣娘看。嫣娘說:“夫人有贊,爾

等各宜敬聽可也。”富春說:“你真有些孩子氣,這幾句話如何又裝

出戲上道白的樣子來。”嫣娘說:“莫說了,聽我念罷。”題宜人的

是:

我向眾香國,細問爾前身。

風流那可說,只覺爾宜人。

阿粲

今夕何夕兮,我見此粲者。

這樣巧樣妝,阿儂為誰也?

娉婷

娉婷復娉婷,宜向東風立。

不讓柳生春,三眠又三起。

雁奴

莫向秋風飛,秋風寒栗栗。

這般翠羽衣,如何禁得起?

娟姐

可是巫山女,可是月宮仙?

娟姐此一字,肯不付嬋娟?

嫿姐

妖嬈亦姽嫿,有情何多情。

只愁風流樣,畫工畫不成。

關關

雎鳩乎關關,爾正可為匹。

詩先得我心,已從許第一。

窈窈

十五小女郎,窈窈真窈窈。

我聞笑語聲,一點櫻桃小。

嫣娘讀畢,拍手大笑說:“妙,妙,妙,妙!”宜人八個一齊說

:“我們這婢子如何當得起,若奶奶則是集群美于一身,凡我輩之所

有奶奶則兼之矣。”說著又吃了一會酒,富春說:“我聽〔說〕宜姐

、粲姐俱善彈琴,何不對我牛一彈?”宜人、阿粲連忙站起來說:“

不過是略解宮商,奶奶若不厭煩,可以彈彈。”就叫丫頭去抱了兩張

琴來,宜人、阿粲各理琴弦,彈了一會,富春說:“我最喜歡的是吹

簫,若是以簫和琴,則更是洋洋盈耳。”嫣娘說:“這不難。我前日

在一親戚家吃酒,有個女(女當)子叫個么鳳,善于吹簫,他這管簫

也是個富翁送他的,是羊脂玉雕成的。”富春說:“這女(女當)子

顏色如何?”嫣娘笑了一笑說:“也可在這里坐得。”富春說:“你

何不著人去叫來。”嫣娘就起來,到前面找著李立說了一會。這女(

女當)子本是嫣娘素所物色的,今日恰恰得了這個機會,就叫李立去

說著買他,李立去了。

嫣娘來到亭子上,向富春說:“一時么鳳即來。”富春同宜人幾

個一齊吃酒畢了,俱到明月清風廬。天將申酉,一個丫頭引著一個女

(女當)子來了。到了屋,給嫣娘、富春磕了頭,又向宜人他們問候

了。富春說:“你的簫吹的是好的,請你來,領領妙音。”么鳳說:

“本不善吹,奶奶要聽,且吹一支聽聽。”就拿出來一管白玉簫吹著

。嫣娘就趁空出去了。富春聽他吹簫,看他那兩只手與玉簫互相輝映

,那一點朱唇挨著玉簫,如朱砂班兒相似,不時的夸獎。一時嫣娘來

了,富春說:“可以送他去罷。”嫣娘說:“他不去了。”富春說:

“你留著明日還吹不成?”嫣娘說:“因為你喜歡,我已經著二百銀

子買下來了。”富春只當是頑話,說:“好,明日我也求老太太給你

收下。”嫣娘就起來作個揖說:“好好,你始終成全成全我罷。”說

著就逼著富春就去,富春說:“果真你買了嗎?你也可謂貪心不足。

”富春沒了法,只得到了上房替他周旋著,將么鳳領去見了鄭氏,磕

了頭,給他收下。

回到明月清風廬,富春向嫣娘說:“你如何謝媒?”嫣娘說:“

要甚么就有甚么。”富春說:“今日頗熱,我在院里乘涼,你只管自

便。我叫么鳳吹簫,我聽《暫誤錦帳春風》,就算謝媒罷,不知你願

意不願意?”嫣娘笑著說:“情願,情願。”

到了晚上,富春叫么鳳吹簫。吹到三更,一時下起雨來,夜深頗

覺寒了。富春叫丫頭將么鳳送到所所去住,他又坐了一時,也睡了。

睡到五更,忽覺身上發熱。不知是病不是病。

第十三回 香消 月圓

話說富春身上發熱,到了第二日,果然就大病起來了。嫣娘忙著

請了郎中來診了脈,卻是受了風寒。用了藥,服了數劑總未見效。嫣

娘又請了一個郎中來看了脈說:“病轉少陰,頗覺沉重。”又服了幾

劑亦未見效。鄭氏一日數次來看,嫣娘同宜人幾個時時守著,更是不

必說了。一連病了半月,起先總是昏昏沉沉睡著不應,許老太太、許

老爺、許太太都是天天來看,也無非忙著請醫問卜,總是不見少減。

到了二十日以外,一日,嫣娘同宜人幾個旁邊守著、望著他,忽

見富春睜開眼向嫣娘點點頭,嫣娘在床沿坐著,又向前一挪,靠近問

他說:“心里如何?”又著手去摸摸他的頭,富春一手拉住嫣娘的手

,微微嘆了兩聲,悲悲切切,有欲泣之狀,卻又無淚;又使著力氣慢

慢地說:“是我誤了你了。”嫣娘聽著,慟不可言,柔腸寸斷,又不

敢遽然放聲,恐病人添了傷心。富春又說:“我去后,宜人是不錯的

,你當另加青盼,諸人亦非樗櫟,你惜花的工夫亦不可太省了。”說

著覺氣不接,喘了一時,宜人幾個說:“奶奶靜養靜養罷,莫煩心了

。”富春又把眼一睜,喘著氣說:“再想在荷花亭上看花,同你們吃

酒。”說著,望著宜人、阿粲說:“聽你兩個彈琴。”又望著么鳳說

:“聽你吹簫,再不能了。”說著又喘了幾口氣。嫣娘說:“莫說罷

,太勞神了,歇歇罷。”富春喘著說:“我死。”說到這里,那氣又

接不上來,嫣娘、宜人幾個聽著真是心如芒刺,只是噙著淚不敢下落

,這無聲之泣更甚于有聲了。富春又喘了一時,說:“我死后,你家

雖是有余,但我乃幼喪,不可太費,有違于理,外人也是笑話你的。

”說著又喘了幾口氣,又向著宜人說:“你們幾個好好服事爺罷。爺

之有不精明處,你們要放明白些,總要到喜歡處不可忘了煩惱,‘發

乎情,止乎禮’,這就是我們閨閣中的淑女了。”說著氣又不接,捱

了一時,又向嫣娘說:“婆婆面前我未得盡一日之孝,我更是罪人了

。”說著氣喘的就了不得,又使著力氣向嫣娘說:“你莫要想我了。

”一句將完,喉中格然一聲,就花落香散了。

嫣娘抱頭大哭,宜人幾個也是哭的死去活來。丫頭連忙去告于鄭

氏,鄭氏聽著腿都軟了,四個丫頭扶著來到明月清風廬,一路“心肝

的”、“兒的”哭了來,進了里間就大哭一場,又叫丫頭們將嫣娘扶

過來,說:“他是才絕氣的人,不可太挨近了。”鄭氏就忙著叫丫頭

去叫家人向許老爺那邊通知,又叫丫頭去叫李立辦后事。一時李立著

人將棺木抬進來,這棺木是五百銀子買的,鄭氏、嫣娘看著卻也如意

。一時許老太太、許老爺、許太太俱來了,不免又是大哭起來。一時

入了殮,籍了口,許老太太、許太太又哭了一場去了。鄭氏叫嫣娘留

著許老爺商議如何開吊,如何誦經,如何設祭,許老爺說:“這些事

你自己酌量,莫說我止有此女,你就過于丰費了。”又說:“我若在

這里看著,卻叫我太傷心了,不如我回去,著我繼子來祭奠他罷。”

說畢又哭了一會就回去了。

嫣娘同宜人幾個天天的哭是不必說的。到了七日,李立領著家人

先幾日將各處庭房書房以及園內孝棚等物俱以辦齊,因是幼喪,不用

白布,俱用白綾、碧色綢緞結彩鋪設。這七日一連三天各處親戚祭奠

,至僧道誦經禮懺一番舉動是不必說了。七日這晚上是大祭,嫣娘說

:“不必作樂,只我領著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嫿、關、窈

、么鳳哭奠哭奠,盡盡心,倒比他們吹吹打打的好些。”到了晚上,

嫣娘穿著素服,宜人幾個俱穿著孝服,嫣娘叫他們親自捧帛上菜點酒

,嫣娘到靈前拜了兩拜,跪下拈了三柱香,叫拿筆硯來,就跪在靈前

以淚研墨,作了一篇祭文,是五言長排,作畢讀道:

“期服夫常敏謹具□□不腆致祭于我夫人之靈前,揮淚而告之曰

奠爾吁嗟爾,知乎與不知?

辛酸雙眼淚,綿緲寸心思。

驚散鴛鴦鳥,分開蛺蝶枝。

可憐同室日,未至隔年期。

賢莫違夫子,恩能逮侍兒。

生多承母愛,死尚念親慈。

羞學黃鶯妒,貪看紫燕嬉。

一圖攜綺艷,短句品瓊姬。

池畔伊迎我,亭前我問伊。

宜人琴許弄,么鳳管教吹。

解語花為貌,生香玉作肌。

何須調粉黛,詎屑染胭脂。

并坐常開笑,催妝未畫眉。

琢磨閨閣友,勸勉鏡台師。

造物偏多忌,人間竟永辭。

神示無可禱,和、緩不能醫。

鬼谷途應險,弓鞋步怎移?

汝成離女幻,儂作夜郎悲。

昔語芙蓉帳,今傷薛荔帷。

慨無嘆我以,恨未詠螽斯。

雨至怨偏早,春回望稍遲。

想來腰似柳,記得鬢如絲。

誰促香花落,相催細草萎。

堂空人寂寞,弦斷韻鳴咿。

寒暖言惟爾,商量欲向誰。

魄消何有所,骨立已如茲。

縱賴群芳在,難寬片念私。

木犀然一鼎,玳瑁獻三卮。

情感原無極,神傷不可支。

千呼仍萬喚,令我幾噫噫!

尚饗!”

嫣娘讀畢,伏地放聲大哭,宜人幾個俱放聲大哭,哭了半夜才各

止了。

鄭氏以幼喪不宜久停,過了七日就擇了日子葬了。這送葬的一番

事自然是各樣俱全,不必說了。嫣娘送葬畢,回到園里又大哭起來。

宜人幾個勸了一會方才止住,又進了里間,看床帳依然,人則歸于無

何有矣!嫣娘到妝台跟前,將鏡幅掀開,向鏡中一照,就照鏡子一拍

,哭說:“鏡子呀,自今以后,你這里邊也無有你主人的形像了。”

又看著粉妝胭脂等物,又拿過來說:“粉與胭脂,你主人雖不常用你

,如今是大總的謝絕了。”又回頭看著床帳,就跑在床上一歪身睡下

大哭說:“可憐,可憐!衾也冷了,枕也單了。你兩個有情,也是要

傷心的了。”又拍著床說:“你如今也太苦了。我往日喜喜歡歡,你

也聽些笑語,今日你只聽的是哭聲了。可憐,可憐呀!”宜人幾個上

前勸說:“奶奶這樣的人一旦仙去,誰不慟慟,但是爺的身子也是要

緊的。若是哭壞了,就是奶奶心里也不安。你叫他神靈悵帳,這不是

你想他,是你惹他悲傷了。”嫣娘哭著拍著床說:“這不是奶奶坐的

地方嗎?可憐他不坐了。”又指著地下說:“這不是奶奶站的地方嗎

?可憐他也不站了。”又望著宜人幾個說:“奶奶也不叫你宜姐、粲

姐、娟姐、嫿姐、關姐、窈姐、鳳姐了,也不叫娉婷梳頭了,也不叫

雁奴添香了,可憐,可憐!”嫣娘說著哭著,哭個不止。丫頭來說:

“老太太打發人來,說園中的事情叫宜人照看,可以就搬到這正房來

住,早晚勸著爺不要多哭了。”嫣娘聽了,答應著,也就暫且飲泣。

過了幾天,嫣娘自是時時傷心,外邊就有幾家來提親的,也有嫣

娘知道的,也有嫣娘不知道的。在嫣娘的意思想以宜人為正,嫣娘也

微露其意于他母親,鄭氏不肯。鄭氏一日無事,叫人去請李氏來談談

。李氏來了,鄭氏與李氏談了半天,李氏問鄭氏說:“大侄自然是要

續娶的,不知可有成議沒有?”鄭氏把眼圈兒一紅,掉下淚來,說:

“親是提了幾家,我總怕不能抵上我那媳婦。”說著那淚就扑簌簌的

滾下來了。李氏勸了一時,又坐了一時去了。鄭氏想著引香甚好,又

是跟嫣娘在一塊住過的,嫣娘自然是願意的,就叫丫頭去請了李立來

。李立來了,鄭氏讓他坐下說:“你家大甥女有婆家沒有?”李立說

:“前日有幾處提親不知允否,大約未允的多。老太太的意思我也猜

著了,只是富貴貧賤不同,如何作親?”鄭氏說:“你這話說錯了,

奚家也是舊族,以先雖不算第一的富家,在南京也可數二三了,就是

如今也還過得。只要你令姐不嫌我們就是了。”李立說:“求之不得

,哪有嫌的話。”鄭氏說:“就托你去作個媒。”李立答應著,一時

出來向奚家去了。

李立回來,向鄭氏說:“老太太可以再等幾天,等他們商議商議

。”鄭氏說:“可是等你姐丈來家?”李立說:“不是的,姐丈一去

的時候,就向姐姐說兩個甥女大了,有可做的親,家里只管做,莫等

著我來家,我去還有幾年。”鄭氏說:“求親哪有太急的,等那邊有

信,你再回我話罷。”李立說完了出去了。這原是李立一去說李氏就

肯的,因李氏問了引香,引香不答應,又望了拾香一眼,他兩個就悄

悄的去偷著抱頭而哭。李氏不知是何緣故,所以叫李立來回話不要遽

允。李立過了幾天又去見李氏,李氏笑著向李立說:“這件事我倒沒

法,跟你商議商議看如何才好?”李立說:“是怎么樣?”李氏說:

“引香跟拾香他兩個決不相舍,情願聚在一處,我想,豈有人家娶親

娶兩個的?”李立聽了也不出聲,想了一會說:“等我去商議,看是

如何。”李氏說:“要是這樣才好,不是這樣,只怕又要難為人了。

”李立答應著去了。來見鄭氏,把引香、拾香的情節細細的說了。鄭

氏說:“好卻也好,不知嫣娘可肯。”說著丫頭去叫了嫣娘來,嫣娘

來了,鄭氏又向嫣娘前后說明,嫣娘說:“兒子的事總是母親作主。

”鄭氏知道他肯了,就叫李立明日請人擇日子吃茶,又商議娶的話。

嫣娘說:“這期服未滿,今年娶親我心里不安。”鄭氏說:“且看明

年日子,遠近若是春季也可使得了。”嫣娘不敢再說,就答應著,又

坐一時出來。

到了園里,仍是天天悶悶的。不覺到季秋時候,嫣娘看園里菊花

俱開,因幾回想去給富春掃墓,鄭氏不許,嫣娘就趁著菊花開時,叫

人備了酒席并香紙等物,叫丫頭們將明月清風廬中間打掃了,擺上桌

子、供上供物,嫣娘領著宜人幾個上了香,又拜了幾拜,宜人幾個俱

磕了頭。大家哭了一會,嫣娘說:“奶奶在日,最喜歡(原文下缺一

頁)。”大家又慟哭一場。

到了晚上,忽然秋雨淒淒,秋風颯颯,嫣娘叫點了燈,自己一個

往里間坐著,坐了一時又睡下,聽著外邊一時風,一時雨,一時寒鴉

亂叫,一時草虫亂鳴,翻來覆去再睡不著,想道:“這真是睡不著如

反掌了。”就在被里作了一個小調,哀哀吟著:

“風聲、雨聲,俱化作斷腸聲,虫鳴、鳥鳴,又鳴到三更,惹人

傷情。叫俺隔著窗兒,怎聽到天明。睜著眼兒,目不轉睛,望那淒淒

慘慘一個孤檠。這是有夢也夢不成,不時的愁暗生。”

吟了幾遍,看窗櫺上已白了,嫣娘方才朦朧睡去。不一時又醒了

,起來仍是長吁短嘆。雖然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嫿、關、

窈、么鳳天天伴著,也不能解悶。

不覺過了冬到了春天。鄭氏給他看〔親〕的日子是三月以內,吉

期近了,鄭氏說:“這新房可以安在聊寄齋罷。”嫣娘說:“何必有

這些忌的,現在明月清風廬兩旁俱有櫥子,安上兩個新房恰好。”鄭

氏也依了,就著人預先收拾了,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去處處住

,叫娟、嫿、關、窈、么鳳去所所住。到了吉日,過了門,拜了堂,

各入洞房。到了晚上,吃了團圓酒,宜人跟阿粲商議說:“我們何不

去聽聽房間?娉婷、雁奴可去?”他兩個說:“我們還有甚么心腸去

聽房,你兩個去罷!”宜人同阿粲又到了所所邀他五個,娟姐不來;

嫿姐也不來,說:“給娟姐作伴。”關關、窈窈、么鳳來了。先到了

引香那邊,宜人將舌尖兒舔破紅紙往里望,望著引香背著臉坐著,嫣

娘站在跟前說:“姐姐今日不傷春了?”又說:“姐姐去了來了幾次

,我到上房去看姐姐,姐姐總不理我,是怪我不成?”引香也不答應

。嫣娘只得回來,坐了一時又起來剪剪蠟花,出來到拾香這邊。宜人

幾個也到這邊窗前,么鳳用手指頭搗破窗紙,阿粲也搗破一塊望著。

拾香見嫣娘來,就上了床將帳子放下,坐在里邊,嫣娘說:“是了,

這又是我得罪妹妹了。”作了一個揖。么鳳、阿粲忍不住笑,又拉拉

宜人、關關、窈窈都來看,哪知地下青苔甚滑,你推我,我推你,急

著去看,就都跌在地下大笑起來。嫣娘說:“這外邊還有人不成?”

哪知他們連忙跑了,嫣娘坐著,聽了一時不見動靜,想著莫是富春來

了,想了一時又起來,到引香這邊來。卻一夜沒有閑著,一時到這邊

,一時到那邊。不知后來如何。

第十四回 課藝 題圖

話說嫣娘一夜未睡,黎明在引香房里才隱幾而臥,一時又醒了,

見引香也在那里坐著,嫣娘說:“姐姐如何不睡?”說著就起來到引

香跟前,將引香的手拉著說:“姐姐這個赤金蝦須(原文下缺三字)

、翡翠鐲子是姐姐家里的舊物,是新制的?”引香也不答應,將手一

卷,鐲子碰著玎璫一響,嫣娘說:“這聲音倒是有趣。”引香微微一

笑也不答應,嫣娘站著向引香望了一時就慢慢的出來。到拾香這邊,

見拾香和衣睡在床上,嫣娘自己說:“這暮春天氣,尚覺甚寒,如何

不蓋上被就睡了,不怕寒著嗎?”說著到床前輕輕將被替他蓋上,就

坐在床沿,看著那臉如銀杏,映著這桃紅湖縐被,更顯嬌艷。又慢慢

的出來,到了院子里,順著步走到聊寄齋,見宜人他們一個也不在屋

里,問丫頭他們哪里去了,丫頭說:“老太太叫去了。”嫣娘又回來

,到了攜艷館,娟、嫿幾個接著,進來坐下,么鳳說:“爺的尊冠給

我看看。”嫣娘就去下來遞給么鳳,么鳳接過來戴在自己頭上,笑著

向關關作個揖說:“妹妹,是我得罪你了!”引著大家都笑起來。關

關說:“取下來罷!新郎莫裝新了。”么鳳笑著去下來還給嫣娘戴上

,大家說起昨日聽房內話,又笑起來。正在笑著,娉婷、雁奴來了,

雁奴問說:“你們笑甚么?”大家將昨日作揖的話說了一遍,雁奴說

:“這算甚么,不過是個半禮。以前我姑奶奶來,爺還施個全禮咧!

”嫣娘聽著嘆了口氣,正要說話,關關、窈窈說:“先生來了。”

嫣娘說:“哪個先生?”看著是宜人、阿粲進來了。嫣娘說:“

他們如何稱你兩個是先生?”宜人說:“我雖不懂芙蓉典,就不能做

先生不成?”又向娟、嫿他們說:“上學罷。”他們都往里間去了。

雁奴就趁空向嫣娘小聲說:“老太太賞我好幾疋綾子,老太太說可憐

我跟姑奶奶一場,如今也成個孤人了。”嫣娘說:“好,這是老太太

打狗看主面的意思。”雁奴瞅了嫣娘一眼,又小聲說:“人家好意對

你說,你倒罵我。且這是老太太賞我,如何說是打狗?這‘打’之一

字,若是你還是做秀才,定要考個十二等。”嫣娘笑著說:“我回來

給你賠不是,你莫說了。”又問宜人說:“老太太叫你做甚么?”宜

人說:“老太太對我說的話我還未說,是老太太叫向他們說二位新奶

奶的稱呼不好分別,叫我們照著長幼稱大奶奶、二奶奶就是了。”說

著,嫣娘看娟、嫿、關、窈抱琴的抱琴,拿簫的拿簫,拿筆硯的拿筆

硯,都放在各處桌上。嫣娘說:“這是做甚么!”宜人說:“爺不知

道,我跟阿粲、么鳳做了掌教的了。他們跟我與阿粲學琴,跟么鳳學

簫,么鳳又同他們跟我與阿粲學字。”嫣娘說:“我今日來閱個課,

先考的是字、你們都寫,我挨次來看。”娉婷幾個就都研了墨,調了

筆,周周正正坐著,伏在桌上去寫。嫣娘走去,看著娉婷寫,在旁邊

指點了一會,又到娟姐。嫿姐處說了一會,又到關關、窈窈處看著,

說:“你兩個不是這樣寫法,我來把著你的手。”先把了關關,又把

窈窈。窈窈把著卻手東一歪西一歪,嫣娘說:“你莫動,把筆拿住。

”窈窈說:“你的手把著我的手痒痒的,我怎么不動?”嫣娘笑了笑

,又把了一時。去看雁奴寫的,就偷偷的問雁奴說:“你姑奶奶的《

攜艷圖》,你可有收著?”雁奴說:“在我那里。”嫣娘說:“你去

取來給我。”雁奴放下筆去了。嫣娘又看么鳳的字,說:“你像個會

寫字的。”么鳳說:“我以先也學過,總是寫的不好。”嫣娘說:“

就是這樣寫法,寫寫就好了。”看畢說:“這一場完了,再考那一場

罷。”問:“是誰學琴,是誰學簫?”宜人說:“是娟姐、窈姐、娉

姐學琴,是嫿姐、關姐、雁姐學簫。”嫣娘說:“一齊都彈起來,琴

畢再吹簫。”宜人同阿粲教他三個彈了一會,又教了一會指法,嫣娘

說:“你三個的泛音打的總不好,不是輕了就是重了,這泛音總要手

靠著弦不離不即才可出音。”說著又叫么鳳教他們吹簫,么鳳說:“

雁姐沒在這里。”嫣娘說:“不用等他,就是他兩個吹罷。”么鳳教

著吹了一時,嫣娘說:“這‘凡’字轉‘乙’字,‘乙’字又轉‘工

’字總不自然,且欠脫卸之法。”說了一會,嫣娘看雁奴來了在門外

站著,嫣娘出來,雁奴將《攜艷圖》偷偷遞給他,嫣娘將袖子籠著去

了。

來到明月清風廬,先到了拾香屋里,坐下說:“你姊妹兩個有封

號了。”拾香說:“甚么封號?”嫣娘說:“母親說你姊妹兩個他們

不好稱呼,叫論長幼稱你是二奶奶,你姐姐是大奶奶。”說著將袖中

《攜艷圖》拿出來,說:“二姐姐將我這個畫兒收起,不必給大奶奶

知道。”又坐了一會,說了一會閑話。出來到引香屋里坐下說:“你

如今是大奶奶了。”又把鄭氏的話告于他,引香說:“母親想的甚是

周到,又費母親的心。”

嫣娘就日日同著引香、拾香并宜人幾個談笑,不覺到夏末秋初,

嫣娘原想給富春作個周年,鄭氏不肯,且以嫣娘已經娶了引香、拾香

,怕他兩個忌諱,嫣娘就請了幾位高僧在靜因庵替他超度了幾日。嫣

娘自是日日去敬禮焚香不必說了。

一日,拾香在屋閑坐,想起來嫣娘交給他的畫,放了幾個月也未

看看,又說莫給我姐姐看著,倒是個甚么畫兒?就起來將畫拿來展開

一看,看是富春的小照,宜人幾個俱在上邊,卻無有么鳳,想道:“

這瞞著我姐姐甚么意思?”想了一會,想道:“是了,是怕我姐姐怪

他的意思,他也太有記性了,必是因那年我姐姐說愛博而情馳的話。

”正在看著想著,不妨引香進來了,拾香卻不好收起,只得說:“姐

姐來看看這個行樂圖。”引香看了一會,知是富春的小照,又嗟嘆了

一會,正在看著,嫣娘進來了。嫣娘卻不好再瞞的,只得說:“大奶

奶看著,想是也不免有些酸鼻了。”引香說:“他在日我們本來甚好

,今日無了他,怎不叫人傷心!”又問嫣娘說:“這上邊俱有題贊,

如何正主反沒有贊呢?”嫣娘說:“這是他自己畫的,自己題的,所

以沒有他自己的贊。”引香就叫丫頭去拿了筆硯來,說:“我來品題

品題。”嫣娘說:“很好,很好。”就替引香研了墨,引香拈起筆來

題道,是:

自對妝台自寫真,誰知意屬畫中人。

芳情脈脈終無語,幽艷娟娟尚帶嚬。

爾向從前留面目,我由今日想精神。

可憐玉魄歸何處,此是前身是后身?

題畢,嫣娘看了,又是夸好,又是傷心。引香正在拿著看,嫣娘

也在看,不覺一陣心酸,那淚落了幾點在引香手上。嫣娘去拭,引香

說:“莫拭,這點點是淚,卻點點是你的心血。”引香看完,將圖放

下。拾香說:“我作一聯,你兩個聽聽可好。是:

笑來惜惜知焉否

喚去真真應也無

“不可天天將他們捫在心上當作一條正事,就是我們姐妹與你夫

唱婦隨值然燕婉之情亦不可太重了。”說到這里,嫣娘就低著頭不出

一聲,又嘆了兩口氣,也不顧他兩個在這里坐著,他就出來了。

一路走著,想富春在日是何等的溫柔,就是勸我也無如此搶白。

一路走,一路想,不覺掉下淚來。到了處處那邊,看著那年送春的亭

子,忽然想到如今是秋初了,明日我何不來作個迎秋的會,發泄發泄

我胃中之悶。不知第二日作了沒作。

第十五回 迎秋 染病

話說嫣娘想作迎秋會,站了一時,回來到引香房里坐下,引香說

:“我今日得罪你了。”嫣娘說:“大奶奶之言,誠為藥石,當銘心

不忘的,怎么說到得罪?不過是我一時心煩,未等說完我就走了,倒

是我得罪你了。只是法語之言能無從乎?卻要改之為貴,不知我可能

改不能改,這卻連我自己也不能定,倒怕真負了你的心。”說著坐了

一時,天已晚了,引香說:“我今日心里不快,你到那邊歇歇去罷。

”嫣娘說:“使得。”又坐了一時去了。

到了拾香房里,拾香說:“你怎么不在那邊,莫是我姐姐怪你,

把你趕出來了?”嫣娘說:“不是怪我。”說著就嘆了口氣。拾香說

:“姐姐之言也非無理。”嫣娘說:“我豈如此糊涂,不知話之好歹

?你想想他們幾個,如宜人、阿粲、娉婷,這幾個的來路你是知道的

,他們也可謂心如金石,當初我一見他們就兩下里如此纏綿,竟到了

不能解的地位,這就可信他們是能共安樂即能共患難的了。”拾香說

:“他三個且無論你花許多銀子,就是你的心也是費盡了。”嫣娘說

:“我有個識英雄于風塵的眼光,這幾兩銀子算甚么?世上薄情的人

未必無情,多是因這幾兩銀子慳慳吝吝,所以‘情’之一字就不知為

何物了。即如你家姐妹兩個,我以先在芙蓉花下任你兩個奚落,豈真

我是個呆子!只是這惜花之情太重,所以就叫我是狗是馬,再等而下

之,是魚是鱉,我都願意。”說著拾香笑起來說:“你方才說你不呆

,這呆話又出來了。”嫣娘說:“且莫講這些事了。我跟你商議明日

作了迎秋會,你自然是去的,不知大奶奶可去不去?你可能替我代請

一請?”拾香說:“你怎么拿的穩我必去,我明日偏不去。你自己不

敢去請客,我又不是你的小價,如何叫我去請?若是我不去,你可能

叫你們大奶奶來請我?”嫣娘笑著說:“是我說錯了,我先負荊請罪

。”說著又作了一個揖,把臉伸過去說:“請二奶奶打著問他還混說

不混說了?”引的拾香大笑說:“你嘔死我了,那富春姐姐只怕就是

你這樣嘔死的。”嫣娘說:“你倒公道之至,還想給前人出氣,我這

個臉更是該打的!”說著笑了一時。一時用了晚飯,又坐著談了一時

明日迎秋的話,就歇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嫣娘起來,催著拾香去向引香說了,一齊都到

亭子上去了。一時宜人幾個都來了。嫣娘叫人將席擺上,席擺了,嫣

娘出了亭子,向西作了一揖說:“此間有一薄酌,請你這秋到里邊一

談。”引的大家笑了。一會嫣娘進了亭子,坐下同引香、拾香、宜人

幾個飲了一會酒,嫣娘就斟了一杯送在上面空座上,說:“你這秋年

年來的,卻是何意?說你有情,你卻把柳葉催黃了,蘆花逼白了,把

菊花、芙蓉、桂花都促著急急的落了,又把楓葉、柿葉都叫他變紅了

。你還怕人不傷心,又特特的把風颼颼的吹來,叫人冷冷清清;把雨

霎霎的下著,叫人淒淒涼涼。我勸你不如早些回去罷,你又是不肯。

若說你無情,你又慣會動人的心,使那宋玉悲秋,杜牧傷秋,那老工

部也不免有些酸心無奈何了,反作了個《秋興八首》。你這秋,我說

你的可是不是?只怕你也沒的說了。”說著長嘆了一聲說:“噯,人

生如夢,今年迎秋,明年送春,不知不覺就雪上少年頭了。”說著就

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正在哭著,忽然向后一仰,一下跌倒。引香幾個

連忙扶起,叫著不應,就立刻連椅子抬著抬到引香房里,娉婷、雁奴

兩個駕到床上,引香說:“慢慢放下躺著。”宜人說:“不可平放著

,爺是一時傷感太過,氣痰上壅,放下就了不得了。”向著娉婷、雁

奴說:“你兩個快些上床,在后靠著,爺坐在床上罷。”引香又忙著

叫丫頭去回老太太,宜人說:“暫且莫回,老太太年紀大了,聽著只

怕一頭不了又一頭了,俟稍定一時,等爺能說出話來再去回罷。”引

香只得依了。看著嫣娘臉上黃如金紙一般,引香、拾香叫著不應,娉

婷、雁奴兩個在后靠著,引香、拾香兩個拉著他兩只手摸著脈,那脈

先則亂跳,后則微微一動,引香、拾香說:“只怕是不中用了。”就

放聲大哭,娉婷、雁奴也是大哭,娟、嫿、關、窈、阿粲、么鳳在地

下站著俱是大哭。宜人高聲說:“莫哭,病人原是從傷心得的病,再

聽著哭更是要傷心了。”無奈哭聲太多,一時再叫不應,宜人沒了法

,只得勸住引香,在耳跟前說了一會,又勸住了拾香,也說明了,又

勸住眾人才各各住了哭聲,一齊望望嫣娘。又過了一時,嫣娘的臉微

微一紅,眼微微一睜,就喉中哇然一聲吐出幾口痰帶血來。宜人說:

“好了,阿彌陀佛!”引香、拾香問著可吃茶,嫣娘搖搖頭,引香又

叫娟姐去燉人參膏子拿來,娟姐去了。嫣娘又嘆口氣把眼閉著,宜人

說:“爺倒是靜養靜養好,此時可以躺下了。”娉婷、雁奴就輕輕將

嫣娘放下睡好,宜人又向嫿姐說:“你去回老太太知道,只說爺是偶

冒風寒,不可太說重了。”嫿姐答應著去了。鄭氏聽說,連忙一手扶

杖,一手扶著丫頭來了,嫿姐在后跟著也回來了。到了明月清風廬,

進了里間問嫣娘是怎么的,此時嫣娘心里已經明白了,聽鄭氏問他,

他就說:“沒甚病,不過是涼了。”鄭氏坐了一時說:“可用請郎中

吃藥?”嫣娘說:“不用。”鄭氏又坐了一時去了。嫣娘雖然病減了

些,只是閉著眼憩睡。過了十幾日,依然如是。

一日,引香、拾香因他父親來家了,家里來接,鄭氏說:“嫣娘

這些時也好些了,你兩個回家去看看罷。”引香、拾香見了嫣娘,向

嫣娘說了,嫣娘說:“你們回去替我請安罷,我不能去。”引香、拾

香答應著去了。只有宜人在屋里,嫣娘向宜人說:“你知道我這病因

何而來?”宜人說:“是為亡的奶奶而來。”嫣娘說:“固然由此而

起,然我之心卻不專在這里。我想天下沒有不死的人,富春既然可以

先我而亡,如你們這兩位奶奶,就是你們幾個,又能常像個個是白發

到老的嗎?你們這些人的心,我卻知道不是那樹倒猢猻散的樣子,我

如今病著不能全好,你們依是照舊待我,‘士窮見節義,世亂知忠臣

’,這才見你們的真心。最可恨的天下的人向暖的不肯向寒,你看那

也有在一處天天親熱的了不得的,一旦失了勢,那玉山傾倒,他就不

問了,或者倒翻過手來推他一下也未可定。你們這閨閣中人,雖不讀

聖賢之書,依我看來,前日我得病的時候,你們那樣的悲傷;我就是

死了,得你們慟哭一場,這也是你不負我,我不負你了,可以令世上

須眉男子聽著,叫他慚愧無地。前日大奶奶勸我的話,與亡的奶奶臨

終的囑咐說‘惜花的工夫不可太省了’,卻大不相同,可見人心不同

。這大奶奶哪知我惜花的心腸!”宜人說:“大奶奶之言卻也不錯。

”嫣娘說:“錯是不錯,然不為我之知己。”正在說著,丫頭來說:

“老太太叫宜姐。”宜姐說:“這屋里沒有人。”說著恰好娉婷、雁

奴來了,宜人說:“你兩個在這里給爺作伴,我去看老太太叫我作甚

么。”宜人去了。

嫣娘叫雁奴、娉婷扶他躺下,又叫他兩個坐在床沿上,嫣娘說:

“我如今是樂境變成苦境了。”說著那嗓子就說不出來,停了一刻,

哭著說:“可憐誰知道我的苦,我這苦卻是叫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的,

只好啞子吃了黃柏味,自己有苦自己知了。”娉婷也哭著說:“爺的

病是不久就好的,何必傷心?”嫣娘說:“病之好與不好,我卻不問

他。只是這心病難醫,虧著有你們幾個,尚不是鑼鼓歇了、戲場散了

的人,仍是把我時時放在心上,這也不枉我素日愛你們之情,你們也

是報答我了。”說著又哭了一會,又向雁奴說:“你可想你姑奶奶?

”說到“姑奶奶”三個字就聲淚俱下,雁奴也是哭,娉婷在旁邊給嫣

娘拭著淚也是哭,雁奴說:“姑奶奶可恨死的太早了!若是留下個哥

兒、姐兒,也可給爺寬寬心,可憐竟是梅花開了一樹空花了。”嫣娘

聽到這里,更是慟不可言,哭著說:“總是我沒福,連累了你姑奶奶

了,還說甚么?”

正在哭著,宜人來了,嫣娘止住了哭,問他:“老太太叫你作甚

么?”宜人說:“老太太說他老了,家里的事也多,外面雖有李大爺

照應,內邊總要我煩心,你們兩個奶奶也未必能操這個心。我看你這

孩子還可以中用,你又識字,又通個文理、算盤都是會的,定事交給

你罷。爺想想我如何能有這樣才干,這是老太太的命,我也不敢不遵

,只得受下了。”嫣娘說:“老太太自然看你可以承當的,才交給你

,你受了這責任,老太太天天可以靜養靜養,也是你替我盡了孝心了

。”說著引香、拾香回來了,進了屋坐下,宜人又將老太太的話告于

他兩個知道,說完又到上房去了。不知嫣娘之病好了沒好。

第十六回 夢覺 情釋

話說嫣娘之病仍是未好,過幾日輕些,過幾日重些。引香、拾香

同娉婷、阿粲幾個天天守著,宜人常在上房照料,得空即來看嫣娘,

鄭氏也常常來看。一日,宜人上房的事完了,來看嫣娘,回到聊寄齋

,這時天已晚了,就在屋里坐了一時,看月明如畫,就慢慢的走到那

送春迎秋的亭子上,對著明月長嘆了幾聲,想到爺的病總是這天公害

了他了,就望空拜了幾拜說:“老天你何必害人太甚!若是你愛嫣娘

,叫他有這樣聰明,有這樣性情,你就不該從聰明、性情上叫他生出

這樣病來。你既叫他有這樣聰明、有這樣性情,又叫他從這聰明、性

情上生出這樣病來,這不是你愛他反害了他嗎?倒不若你以先不叫他

有這樣聰明,有這樣性情,他倒不得這樣病了。你想他這個人害了這

個病,若是死了,他如何是死得的?上頭有老太太是年近古稀,豈可

白發喪明?下邊有這兩個奶奶,是青年雛鳳,豈可叫他做個泣孤舟之

嫠婦?就是我們這幾個婢子,也是痴心太重,想得個花叢柳岸的主人

,又豈可叫我們作了個九月荷花、落一陣雨打的殘聲了!”說著就哭

起來了,又說:“老天你若是真愛嫣娘,愛人到要愛到底,才見你愛

嫣娘的意思不是假的。他如今得了這個病,你不救救他,誰個能救救

他?”又哭了一時,覺冷露濕衣,夜氣逼人,就慢慢的回來了。

卻說嫣娘日日病著,這一夜睡下,到交四更方才朦朧睡去,忽見

一和尚推門而入,直至床前,向頂上拍了一下說:“色即是空,空即

是色,你就忘了不成?”那和尚鑽進被來就不見了。嫣娘猛然驚醒,

卻是一夢。看殘燈灺灺,聽引香翻身,他也沒有言語,就想道他小時

候作了一夢,夢見了許多的美人,有一美人作的詞尚全記得,就小聲

吟著:

“天上人間,可憐誰是有緣、誰是無緣?到頭來,都是一般參了

個沒要緊的禪,才笑人枉然。作一對鴛鴦睡,誰知我,也是空纏綿。

念了幾遍,即覺心地光明,看看窗上白了,也不用人扶著,就自

己起來穿了衣服,下了床。引香也醒了,說:“你如何自己能起來了

?”嫣娘也不答應,走到窗前,將筆硯拿過來,研了墨,拈起筆來寫

道是:

未熟黃梁夢已休,殷勤費盡后何求?

朝來磨得青鋒劍,斬斷今今古古愁。

寫畢投筆于地,拍手大笑,又跑在外邊叫人將“明月清風廬”的

匾放下來,叫丫頭磨了墨,鋪上紙,拿了大筆寫道,是:“抱月披風

廬”。寫畢叫人立刻換上。一時引香、拾香俱起來了,嫣娘又叫丫頭

去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嫿、關、窈、么鳳都來,并各將

琴簫帶來,一時俱來了。嫣娘就坐在上面,叫引香、拾香坐在兩邊,

叫宜人幾個坐在下手,俱各彈起琴來,吹起簫來。嫣娘在上面坐著,

拍幾而歌,歌道是:

“天地之大兮,何者為吾之所有?天地之遠兮,今從天外而回首

。我已無愁兮,何須此(酉彔)(酉彔)醛醾之酒?即飲一石兮,或

飲一斗亦不過。若蒼松翠柏兮,偶爾與居而與友。說甚為將兮,功烈

而不朽?說甚為相兮,綰金紫與青緩?無懮愁之神仙兮,與我而左右

;無挂礙之維摩兮,與我而前后。任花開花落兮,我無所于掣肘;任

春去秋來兮,我不必于援手。朝朝暮暮兮,惟戴高而履厚。問我何樂

兮,我則曰否否!”

歌畢又大笑幾聲,叫他們住了琴簫說:“我這個明月清風廬,當

日大奶奶給我題的,原是怕我到風月場中,忘了這月是本明的,風是

本清的。我如今抱的是月,披的是風,這‘明、清’二字我才領略過

來了。只是天下的人哪有不愛風月的?我之所謂風月,卻不是花街柳

巷中的春色,秦樓楚館中的韶光。若是那以金買笑的人,則不是愛風

月的情種,卻是伴風月的情奴耳!然我之得有這番風月妙趣,若不是

遇著你們這些月里嫦娥、風中楊柳,我就有這愛風月的心腸也用不著

了,可見是上天成全我了。我如今又長了一番學問,凡鐘情的溺于情

,為情溺了卻不是善于鐘情了。‘情’之一字出于先天鐘情而不溺情

,才不傷這‘情’字本來的面目。我卻是由鐘情而至于溺情,由溺情

而又反于鐘情,情中之溺歷,我可以自負,這深深淺淺、濃濃淡淡是

深知的了。”正在說著,引香、拾香、宜人幾個俱勸說:“爺是才好

了,不可太受勞了。”嫣娘也就坐著不言語了。

以后嫣娘也無心仕路,日日同引香諸人嘯月嘲風,優游自樂,又

起個別號為“大覺先生”。

先生中州戈陽舊族也,姓吳氏,諱貽棠,字蔭南,愛存其號也。

與先君為莫逆交。鈺當總角,先君即命鈺依先生側,曰:“子其事之

如吾可也。”鈺欣然應之唯唯。

先生視鈺如己子,令來入家塾讀,凡衣食之類無不過厚焉。后先

君見背,先生更厚視之。及先生仕長蘆,鈺以家事故未得隨往。先生

歸田越數載,先王之嫡配任母捐世次年,先生續弦于周。周母來歸,

其間繁冗多故,皆命鈺為之。又次年,先生抱手足恙,不獲出入自隨

,每日寂坐小齋,先生不能〔一〕時舍鈺,鈺亦不忍一時違先生也。

然先生為人,好脫略,性豪邁,常對令窗矩榻,咄咄不自得,因

編《可是夢》、《風月鑒》二種以為消遣。書成,親友索觀之,俱喚

為靜者心多妙也。鈺思先生生平,其卓卓者若是,固今之不可多見,

而以病廢,惜哉!悲哉!但其人不可不使,不借書以何之,烏知先生

期頤,后人盡得識先生為何如人耶?鈺堂弟存智為先生理家計,時居

其家,鈺與商之,付諸剞劂,庶存先生一時之無聊寄慨云爾。

寄男方鈺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