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商界現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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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商界現形記

Author: Tianzhuisheng

Release date: December 31, 2007 [eBook #24079]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商界現形記 ***

Produced by Yu Chin Chen

第一回 碧玉樓周子言擺酒 青蓮閣何少鶴開燈

  俺這裡上海,商界上有一個名聲溥溥的商人,姓周,表字兒叫什麼子言。但不知道 可是夫子的「子」,言語的「言」。這樣兒的兩個字嗎,就不過聲音終算相近了,字面 卻不講究哩!據說是寧波人,然而瞧他的行為吐屬,卻沒有一點兒寧波人的調調兒,說 起話來,好一口上海官話。怎樣叫做上海官話呢?其實叫做書的也形容不來,說不出其 中的所以然。

  吾這部《商界現形記》,編的卻是上海官話。因此,這周子言的狀態,倒是活跳的 ,在吾這部書裡頭,很有畫裡真真呼之欲出的光景。周子言,排行第三,一般要好朋友 ,叫他三兄、三弟;也有頂知己的,直叫他老三、阿三哩;一般婊子、姐兒們,都稱他 三少、三少的;伺候他的小么兒們,就尊做他三爺、三爺哩。這周三即是個名聲兒溥溥 的商人,他做的是那一門子的商業呀?這倒指點不來,只為他的行業忒多了。總而言之 ,只消有錢賺,他就做,那怕上萬銀子的大宗兒,他也擠得上去,拿得出來。他也沒有 什麼招牌、字號。煙間、堂子,這兩種去處,就是他辦事的所在。如今煙間是沒有了, 他便另外創出一個局面來,就在新馬路榮華里,租了一所雙開間,一側廂的石庫門房屋 。記得這所房屋,是榮華裡第二街,第七個石庫門,門牌裡「行」字第七百九十五號。 賃了好些的紅木器具,外國傢伙,那個場面,非凡之開闊,樓上樓下,裝了二三十盞紗 罩自來火。頭裡,原想打起個公館牌子,繼而一想,裡面沒得家眷,不配叫做公館,( 公館,乃寓公之行館也。豈有配而不配者乎?於斯足徵,上海公館之門類,所包者廣,

所容者濫,更有妓女之別派,賣淫之新樣者,亦有以公館代豔幟,嗚呼公館!)若是不 要保險呢,倒也罷了,胡亂做一塊周公館的牌子,掛起來,人家瞧了豈不體面得多哩! 但是,即想狠狠地保他一萬八千銀子的險,招了保險行家的疑心,那時節燒掉了,吃他 們多一句話就乏味了,倒不如做一塊公司牌子,掛起來也很體面。想來想去,想不出算 做甚麼樣的公司,才配呢?整整地想了三日三夜,沒有想的妥當。忽然間吃他想出一個 人來了,道:「找王文林王老八,同他商量去,他很有點兒才情,一定想得出一個絕好 的名字來。」於是坐了橡皮輪,三環擋的包車,吩咐車夫江北阿三,飛也似的拖到愛兒 近路長春里,王文林家里。

  恰好那王文林沒有出去,正在房裡,抽鴉片煙過瘾。他倆原是一路上志同道合的知 己朋友,所以周子言周三,一跑直跑上樓去,一迭連聲的喊著:「王老八,王老八。」 正想衝進房去,只聽一縷嬌滴滴的聲音,急急道:「慢點兒呀,慢點兒呀!」那周三只 得站住了,笑說道:「大白天裡,做什麼仔細,麝香和鴿子的悔氣。」(活畫和調朋友 。)接著,只聽得馬桶蓋響。(奇文怎地想出來!)過了十秒鐘,又聽得老槍的聲音, (滬諺:抽鴉片煙有大瘾者,謂之老槍。煙瘾即深,聲浪亦變,並非作者故意形容,端 的有此現狀。)道:「老三嗎?進來吧。」

  周三便嬉皮涎臉的一腳跨進房去。只見那王文林王老八的姘婦,叫什麼黑牡丹,( 綽號)莘莊(地名)老大的,彎著腰,湊著麵湯台上洗手,回顧頭來,對那周三微微一 笑。(神來之筆,幻化之文。)周三也堆著一臉子的笑道:「我認識你們一對兒,乾怎 樣的精緻勾當嗄,這點點兒的正經,就是我跳了進來也不要緊呀!我又沒有轉彎的眼珠 。」王八道:「別這麼假不顛的,他同你卻客客氣氣,規規矩矩,你終是這麼著的一種 調調兒,算那麼的一出嗄?」那黑牡丹接過來道:「你別這麼著輕狂,我又不和你玩。 今兒給你一個信息兒,你還是這麼的調調兒,我少不得要不耐煩哩!老大的巴掌,你可 吃得住?」說著又格格地笑個不住。(活畫蕩婦神情)那周三,脖子一縮,舌尖兒一伸 ,做出怪樣的神情來,卻沒言語,只好怪笑,便向煙榻上躺去。王八道:「別胡鬧了, 你老早的跑來,做什麼呢?」周三道:「這時際已三點鐘敲過了,還說老早嗎?你的鴉 片煙,端的抽得忒糊塗了,我不是一樣要抽一兩開外的膏子,瘾也不小了。然而抽煙的 時際抽煙,做事體的時際盡做事體,不作興因為抽鴉片煙,耽誤了正經事體,就是早上 ,也不作興盡躺著。吃中飯的時際,終歸起身了的。」

  這個當兒,那黑牡丹洗手已罷,拿了一支帽子牌香煙,裝著那個金鑲蜜蠟,香煙咬 子裡頭,湊到煙燈上吃著了,送到周三的嘴裡。周三對著黑牡丹瞟了一瞟,也不動手來 接,就把嘴接來,銜著那香煙吸哩。黑牡丹就趁勢坐下。王八視為尋常,不去理他兩個 ,也不計較他兩個忒煞親熱似的。(王八王八,名不虛傳。雖然還輪他不到做王八,何 也?蓋姘婦也,非正妻也。)聽說三點鐘已敲過了,忙拿表來一看道:「果然三點一刻 了。孫實夫、孫老九,約著我三點半鐘,在海南春呢!」說著,對黑牡丹道:「你真真 靠不住,昨晚上我怎樣交代你,我今兒有要緊事體,三點鐘就要出去的,極遲一點鐘叫 我起來呢,你仍是不叫的,誤事誤事。」黑牡丹直跳起來道:「咦,咦咦……,你自己 盡挺著屍,叫了你兩三次,倒惹你動起肝火來了,這時際又怨著我不叫你,你到底要怎 樣呢?你說不歡喜和我做一塊兒,你盡說就是了,何苦來做這麼的喬張致呢?你是很漂 亮的王孫公子嗄,我原是鄉里人,不配你,……。」說著眼圈兒一紅,哭起親爺娘來。 (妙文妙文,情景宛然,一個潑浪婦人,在紙上兒,直跳出來。)周三忙解勸道:「別 鬧、別鬧。八哥端的說的不在行,(說話也有在行不在行的,奇文、奇文。)好妹妹, 別哭、別哭。」說著,又忙向袖兒內探出噴香觸鼻的洋絲巾來,替黑牡丹揩抹眼淚。誰 見來有眼淚呀?(得神)王八噘著嘴,一聲兒不言語,瞧他的神氣,很在那裡懊悔失言 似的。周三又出主意道:「八哥,你招惹的好妹妹生氣了。既然有正經事體,去吧去吧 。」王八一想,橫裡番菜館,陪也可以過瘾的。更穿了馬褂,對周三道:「既這麼著, 失陪了。」(誰要你陪,是有他陪呢?)周三又同王八咬了一句耳朵,王八點點頭去了 。

  周三瞧王八已去,便笑著道:「你如今心上到底怎樣?」黑牡丹道:「問你呀?」 (只三字,所包殊廣。)周三道:「我嗎,單單不能彀,拿肚子破開,把這心兒、肺兒 一古腦兒摳出來,給你好妹妹瞧呢!我同你好妹妹說幾句心底裡的閒話罷。」黑牡丹在 玻璃櫥內,取出一隻紫銅盒來,笑微微地道:「你心底裡到底怎樣?端的誰見來嗄!心 頭、口頭合得上合不上,也只有你一個兒知道。你瞧著我待你的情份兒,差也不差?這 一盒膏子,我親自坐了東洋車,到虹口廣東街天昌祥去挑的頭號公煙,這是裝現成的盒 兒,十塊洋錢一盒,不過三兩膏子呢!如今的鴉片煙,端的忒貴了。你去想罷,我手裡 又沒多的錢,好容易湊成了十塊洋錢,瞞了那討厭的王八,(其實討厭,曾幾何時?便 是討厭的周三哩。)去挑這膏子來請你。」那周三聽了黑牡丹的這般言語,不知要哪麼 著才過得去,(我見猶憐,何況老奴。)著實感激一番。於是對躺著,手裡燒煙,嘴裡 卻娓娓的說道:「不瞞你好妹妹說,我周三今年二十五歲了,相與過的姊姊妹妹們,也 差不多十來個了,哪一個是真心真意的痛我哇?無非是貪圖我幾個錢罷哩!想罷,她們 既然是貪圖我的錢,因此假意兒同我要好,不是說句粗話,一塊兒睡著,沒口子的肉麻 ,心肝寶貝,亂喊亂嚷,猜她們的心上,何當是肉麻著我這個人嗄,就不過肉麻著我的 錢哇!她亂喊亂嚷了一大堆的肉麻,我就去了一大堆錢。想穿了,還有什麼情兒趣嗎? (的的是見道之言,其言雖鄙,其理實深,一般少年,猛省猛省。)只有你好姐姐卻不

同了,想當日,好姐姐,從莘莊到上海來,耽擱在鹿嗚旅館……「聽著王八的海外奇談 ,亂說著,他老子是做過撫台的,伯伯、叔叔、哥兒、弟兒,都是秀才、舉人、進士、 翰林。家裡怎樣的富貴,那麼的勢派,自己也是舉人,捐著知州,加了鹽運使銜,藍頂 花翎,道台衙門,猶如自己家裡的一般,隨便跑出跑進,那怕蘇州去三大憲衙門,也三 不兩時的跑來跑去。誰不知道,我們上海姓王的原是大鄉紳,然而也沒曾做過撫台。好 姐姐哪裡知道其中的細微曲折嗄。打聽打聽這兒果然有姓王的大鄉紳,自然信以為真了 ,這樣的闊老不相與,還想相與誰呢?不過好姊姊沒想到這一層,他既然是本地鄉紳, 為什麼要住在旅館裡呢?」黑牡丹道:「頭裡不知怎樣,竟糊塗到這種地步,光景是少 欺了他,這幾個月的孽債嗄,索性同你說了罷。那一天和你有了話兒之後,我雖然同那 討厭的王八,沒有離開,還是一答兒過日子,其實底裡,不要說白天裡了,就是睡了, 竟然請他看一件好東西哩!」周三道:「甚麼好東西呀?可肯也給我看一看。」

  黑牡丹笑道:「不肯不肯,你要看這好東西,還須好好的修上一千年,敲穿了五千 四十八個木魚,只怕未必有得看呢!」周三擰了黑牡丹一把道:「我直是這樣的薄福。 老實說,你好姊姊的好東西,也賞鑒過了,端的人間少有,天上無雙,色香味三者足備 。」說著這裡,黑牡丹捧著臉道:「你真的不要臉的,說出這話來哩,你若是要看我的 好東西也容易,只是看了別悔嗄!」周三道:「不悔不悔。」黑牡丹便笑著,翻轉身去 道:「看罷,請你一夜到天明看我的頭髮團,你說趣味兒濃嗎?情致兒趣嗎?」(此確 是婦人的頂門拳,大凡男子最怕是這一來。)周三哈哈地笑道:「原來是這個好東西! 那是不要看,不要看。好姐姐,若是要給這個好東西我看看時,我寧可死了,倒還爽快 得好多著呢!」黑牡丹翻過身來笑道:「你要看呀,就給你看哩,你說不悔的呀,怎地 急到這等地位,直說情願死的呢?」周三歎了一口氣道:「……噯!如今我的心都碎了 ,你待我的好處,比爺娘還要加上一百倍。(奇語:浪蕩兒都有此設想,大凡男子,對 待妻妾之心,對待父母,可謂孝子矣!況情婦哉!)不要說別的,就是我那老婆,我也 試穿了,也不是真心的愛我;其實也不過愛我的錢吧!你真真的愛我的人哩,可想好姐 姐的心坎兒上只有我了,所以不理八哥哩。雖是一枕兒睡著,老實不理他了,拿背去對 待他哩!至於說到看這頭髮團,端的死得人的何以了。方才說我的老婆也不是真心愛我 呢,但不過也是愛我的錢罷哩。你可知道,我那老婆問我要錢了,他便什麼都肯,喬張 喬致,活笑煞人。(有趣。)譬如她要多少錢,立刻拿出多少錢來給她,她便比著婊子 還浪。(算這周三的老婆晦氣。)若是沒給她時,端整看頭髮團吧。而且我那老婆不光 是這一門兒哩,還有個澆頭哩。」黑牡丹詫異道:「什麼說?還有怎樣的澆頭呢?」周 三道:「這個澆頭益發的使人死不得,活不得哩!真真使的人悶死、氣死,然而又覺得 好笑。既是預備著請我看頭髮團了,一定是衫兒褲兒穿得齊齊整整,有稜有角;最狠的 是那根褲帶兒,至少結了五七個死結。」(發鬆。)黑牡丹聽了,笑道:「我認識怎麼 樣的澆頭哩,原來這個,卻是一定的道理。」說到這裡,不知怎地他倆沒聲息了,好一 頓工夫,不知怎地,那妝台上,瓶兒內,插著的一枝什麼花兒,無端的花瓣兒散了一台 。(奇文,妙想,有小說以來未有此種筆墨,《紅樓夢》、《水滸傳》、《金瓶梅》, 無此筆墨,即《聊齋志異》也無此種好筆墨。《伏狐》等篇,我嫌言淫穢矣!)於是又 聽得他倆說話了,而且他倆說起話來,又變了個聲浪,彷彿很沒氣力似的。(妙極妙極 ,歎為觀止。)那黑牡丹道:「我決計同那討厭的王八要離開了,就在這三天之內了。 我已看準了三星里的房屋了,你快去租了。」周三道:「我也顧不得朋友的面子了,( 交友者聽著。)馬上去付定洋就是了。」說罷,又抽了一陣鴉片煙,其實已是張燈時分 了。周三便道:「明兒我三星裡去了,再來給你信吧。」黑牡丹道:「多早晚可以來呢 ?」周三想了一想道:「光景三點鐘,可以來了。」黑牡丹道:「索性五點鐘,小花園 吃茶吧。」周三連連答應道:「很好很好,我正想小花園去喝茶,苦的沒一點兒暇。明 兒那麼有得小花園去喝茶哩,還須瞧瞧那個書畫會呢,不知道可有名家的書畫在裡頭嗎 ?」黑牡丹又仔細叮嚀了一陣,始放周三出去。吾且慢說。

  且說那周三,出了長春里,坐上包車,江北阿三問到哪裡去。周三道:「群玉坊, 群玉坊。快點兒,快點兒。」江北阿三答應一聲,如飛而去。須臾已到,寶善街群玉坊 口,周三便跳下車來,一溜煙,溜進第五家碧玉樓謝秋雲房裡,一迭連聲地叫道:「拿 請客票來,拿請客票來!喊個雙台下去,扒翅扒翅,快點快點。」(風頭出足,謹防節 上。)房間裡的阿金姐,連忙堆上笑來道:「周三少,咦!要照應先生哉。」趕忙著端 上筆墨硯台,請客票、局票等項。周三便提起筆來,橫七豎八的亂畫了一陣。墨汁淋漓 ,染了阿金姐一手。阿金姐道:「水弄得多哉,倪手浪才是勒浪哉。」周三笑道:「越 多越來呀!」阿金姐瞟了周三一眼,笑了一笑,自去交給相幫的,按著開載的住址,一 張一張的請去。阿金姐又忙著替周三燒鴉片煙,周三便對面躺下,四面一瞧,說道:「 秋雲呢?」阿金姐道:「堂唱去哉,就要來格。」於是抽煙胡鬧了一陣,那相幫回報道 :「海南春請客,說曉得哉!青蓮閣請客,說就來。其餘通通勿來浪。」周三點點頭道 :「什麼說,其餘通通沒有請到呢?那麼不得了,連我自己只有四個人,哪裡可以吃雙 台呢?」(有點滑氣露出來了)阿金姐道:「喊野喊子下去哉,前趟朱七少,獨個子吃 雙台得來,四個人那哼說吃勿來雙台呢!並且作興還有朋友來呢。」周三道:「那朱七 是天字第一號的瘟生呀!說他做甚?我是有老規矩的,八個人吃一台,九個人吃雙台。 別人家九個、十個擠著一個檯面上,臉都不要的,我卻做不來。這幾個人要我吃雙台, 這麼的瘟,我也不肯。」阿金姐道:「停兒朋友到齊了,再說吧!」(含糊得妙,實已 看透周三居心。)

  接著,王八到來,道:「孫直夫說,同你沒有敘過,他所以不肯來應酬。」周三聽 到這一句,從煙榻上直跳起來道:「不肯來嗎?阿金姐,快快下去退了,今兒不請客了 ,一台也不要了。」(如見其肺肝然。)阿金姐衝口而出道:「格末三少哉!……」。 底下還沒說出甚樣話來,王八忙搶過來道:「別慌別慌,還有話呢!如今直夫,翻到小 瑯環眉影樓那裡去了,你先去應酬了他的檯面,他便翻過來,應酬你這兒的檯面,你若 安心要同他拉攏,這倒不好應酬,他們老官脾氣,須要別人先走上去才是道理。他那裡 雙雙台哩,檯面上邀幾位過來,只怕一台還不夠呢?」阿金姐忙接說道:「本底子,倪 搭雙台來浪呀!」(阿金姐看看描頭吧,還是讓他少吃一台的好,擔子兒輕些呢。)王 八道:「這麼著好極了,去吧。」周三也自高興,吩咐阿金姐道:「倘使陳少鶴陳大少 來時,叫他不要走,我就來的。」說罷,同王八一路去了。

  須臾陳大到來,阿金姐一看道:「咦!原來是耐該位陳大少,我認識陸搭個陳大少 來、……阿咦!……耐戴格啥人格孝呀?」陳大道:「你瞧呢?頭髮留得這麼兩三寸長 ,終是老太爺故世哩。」阿金姐道:「嗄!老太爺死脫哉,恭喜耐陳大少爺,賀喜陳大 少爺。」(奇談奇談)陳大笑道:「你到說得詫異的狠,人家死脫了爺娘,哪裡有什麼 恭喜哩,賀喜哩!如今老太爺故世了,我卻苦哩!當鋪裡頭、公司裡頭,事情兒亂糟糟 的,一天到晚沒一點兒空暇,都要自己去經管,經管真真麻煩死人了,連這抽大煙都沒 工夫。」阿金姐道:「倪秋雲先生人品也好,曲子也好,應酬工夫也是一等,身體麼要 算頂乾淨哉!該一節已經半節把哉,還勿曾留過一戶客人來,耐陳大少自家去想吧,阿 是比公子公館裡格奶奶還要乾淨點哚。請耐陳大少爺照應照應,故歇來浪,出堂唱就要 居快哉,耐陳大少爺,一定中意格。」說著,伏在窗盤上,喊道:「阿德保,去催一聲 先生,說屋裡有檯面來浪。該號堂唱出俚做啥,直是坐來浪,勿來故哉。」陳大道:「 出誰的堂唱?瞧光景,客人不很靈嗎!」阿金姐道:「勿要說起,耐野同過檯面路,格 格歪頭阿魏,搭了阿四寶,有子牽絲末,纏勿清爽哉。格格阿魏,刮痧銅錢,野摸勿出 一個來浪,搭俚捎啥嗄。」陳大道:「嗄,原來是他舊年年底邊吃別人告了一狀,新衙 門裡吃過官司的。」阿金姐道:「原是呀,噯!好。聽說格格歪頭阿魏,舊年浪銜門裡 吃官司,直是實梗……拍尺,……拍尺!……耐阿曉得,阿有介事嗄。」陳大道:「那 說沒有哇!不但是一蕩,直兩蕩呢!頭裡是百響,第二蕩是雙百壽哩。」阿金姐搖頭道 :「阿四寶真真昏殺來浪哉?該號人搭俚捎啥嗄,真真壞名氣格。」說著裝了一口鴉片 煙,送到陳大的嘴邊,陳大便抽了。

  阿金姐又道:「耐故歇做青蓮閣來浪,阿對景。」陳大驀然道:「沒有做青蓮閣呀 !」阿金姐道:「格末剛剛,格請客票浪,寫來浪格,廣福里青蓮閣,耐咦要瞞倪啥嗄 。」陳大笑道:「你弄錯了,這青蓮閣是我們抽大煙的總會呀!如今,煙館都禁絕,我 們生意場中做買賣,向來是煙館裡做總會的,如今只好借了一所房屋做個小總會,抽煙 摸牌,敘敘朋友,人家大抵是公司的,我那裡是我獨分的,不知己的朋友,也不許進來 ,所以很清靜。這青蓮閣,是我那總會的多子呀,我向來在四馬路、青蓮閣開燈過瘾的 ,因此也不高興另外取個名字了,就拿這三個字寫來貼了。譬如請客叫局,就有弄處了 。那裡倒很舒服,你明兒來瞧瞧,收拾得還好嗎。」阿金姐道:「來浪廣福裡呀,阿是 李傳紅住格,格格地方。」陳大道:「一點不錯,就是李傳紅的底子哇。」阿金姐道: 「就是歸搭格是倪熟得熱格倪要來格。」這當兒,謝秋雲堂唱回來。第一回畢。

第二回 巨商闊少一諾千金 冶業娼條深情蜜意

  卻說陳少鶴陳大在群玉坊碧玉樓家,同房間裡的騷大姐阿金姐剛談得興頭,恰好碧 玉樓謝秋雲出堂唱回來。陳大連忙瞧看時,卻是長長的身材,胖胖的臉兒,打量她年事 ,大約有二十左右。阿金姐道:「該位就是倪搭耐常常說起格陳大少。」秋雲也莫明其 故,但順著阿金姐的口氣鬧熱了一陣(絕倒)道:「阿是陳大少搭倪吃雙台嗄。」阿金 姐哈哈笑道:「倪格先生末該節剛剛出來,一點點關子才勿懂得來,陳大少末明早搭倪 吃雙雙台,今早末週三少格檯面停歇歇,陳大少末叫耐格本堂局,只怕陳大少高興起來 ,就此連兩場和,也勿曉得個耐做子陳大少末要破例哉!倪看得煞耐來浪。」說著又對 陳大道:「大凡客人同先生篤落個相好,定規注定來浪格,前世裡就有緣份來海格,耐 試倪一句詰來浪俚做子半節把格生意,倒說五、六十戶客人,一個也轉俚勿動個念頭, 阿要笑話嗄,俚竟勿是來浪吃該碗飯哉,竟是收子清節堂哉!」(阿金姐伶牙利齒,狐 媚惑人。陳少鶴安不墜入玄中?阿金姐雖是靈利,然作事蠻乾,後來吃虧,都是自己弄 錯,啞巴吃苦瓜,沒處申說,亦極可憐。)這當兒的陳少鶴陳大已心花怒放,喜氣洋洋 ,涎著臉道:「我雙雙台都肯吃,就是四雙台、八雙台、八八雙台也肯吃,只怕先生不 要。」秋雲忽地直滾到陳大懷裡道:「阿是耐說格,倪勿要耐吃格。」(活畫出一個濫 污婊子來)阿金姐笑道:「陳大少耐阿,相信來停歇歇,格格本堂局,阿好意思說勿叫 來。」陳大沒口子的答應道:「叫,叫叫,叫,叫叫叫,一定叫。」秋雲道:「格末酒 呢?」陳大又道:「吃,吃吃,吃,吃吃吃,一定吃。不過酒是喝的,吃了酒,那是不 過去的。」秋雲道:「舍格勿過去,你勿懂格,耐倒說說看。」陳大道:「酒字底下也 沒第二個字呢。」阿金姐道:「放心放心,包來我身浪末哉!」陳大笑道:「先生不肯 嗎?橫豎有你打底呀!」秋雲羞著陳大的臉道:「勿要耐格面孔極得來,耐勿要勿放心 ,耐明早搭你吃酒,阿要今夜頭就住來裡,難終放心哉!格格八八雙台,弗怕耐少一台 嗄。」阿金姐拍手大笑道:「那哼那哼,我原說緣份注定來浪格,阿有舍強格,先留, 耐阿大少住夜哉!難是無啥說頭哉。讓我算,八八雙台是幾化檯面嗄?八八六十四,再 加一倍,兩個六十四,是二六一十二,二四得八,一百二十八台酒,五百十二塊洋錢下 腳,一千二百八十塊洋錢菜錢,共總是一千七百九十二塊洋錢,勿多,二千洋錢也勿滿 !」陳大道:「連住夜,二千洋錢,二百零八塊下腳,也可以了。」秋雲道:「拿得來 二千洋錢?陳大道:「嗄,我倒定規要做做戇徒哩!」說著,在小皮包裡找出兩張一千 元的匯豐銀行鈔票來,向煙盤裡一放道:「拿去。」秋雲一看當真的做出來,心上又是 歡喜,又是發愣。

  這個當兒,只聽得底下相幫的喊一聲:「阿金姐,三少來!」阿金姐一聽週三來了 ,便拿兩張鈔票向衣袋裡一塞,對秋雲丟了一眼,秋雲便在陳大的身上趴下來,陳大也 只裝著抽鴉片煙。週三已興匆匆的一路嚷進來道:「檯面擺起來,檯面擺起來!」秋雲 道:「耐來浪陸搭用酒,啥勿來叫。」週三道:「不要羅蘇,快拿請客票,局票來寫。 」那陳大笑道:「老三,風頭建得狠哩。」週三便道:「咦---咦!陳老大,陳老大 ,失照,失照,得罪,得罪。先拿請客票來。」陳大撇了一撇嘴,道:「怎地麻亂?」 週三道:「並非並非,孫直夫孫九大人他馬上要來了,應酬我的檯面,所以忙些兒。」 陳大冷笑道:「你原來請這闊人,何苦?來只是捧熱屁,老朋友就沒有了。」週三道: 「荒唐,荒唐,對不起,對不起,原諒些兒。」(活畫,滑頭喜懼交集。)陳大很不舒 服,道:「阿金姐,亭子房間裡空嗎?給我端整一副煙盤,這樣罷,我寫一張條子,叫 相幫的送到青蓮閣去,煙缸、燈槍一起拿來,好好兒的過瘾哩。」阿金姐連忙答應,獨 怕衣袋裡的兩張要討還,因此什麼都肯。就是秋雲的心,也只在陳大身上,想到這個陳 大少,要算最闊了,那小皮包裡頭這麼一千元的鈔票,三、四十張在裡面,從來不曾做 過這麼有錢的客人,不知道方才的說話,是真是假。至於週三,本來不很合意的。往往 頭大尾巴尖,大話小結果,說得話靠不住。不過同阿金姐有甚糾葛罷哩,聽說阿金姐的 妹子,叫做小蘭芬的,上一節嫁的一個候補道齊大人,家裡很有錢,只消有人討保,就 肯借出錢來。那週三,迷住了阿金姐,問齊大人借了五千銀子,阿金姐做的中保,我看 阿金姐,將來不得了呢!正在那裡呆想,聽說陳大要亭子房間裡去抽煙,便忙道:「空 格空格。」一手牽了陳大,到亭子房間裡來。週三正忙著,竟沒知道。

  且說那亭子房間,終是排的外國傢伙,只見那跟局大姐阿四寶,橫躺在外國牀上, 阿金姐詫異道:「耐躺來該搭,怪道堂唱居來子,影也勿見,阿好來浪嗄,陳大少,要 來吸煙哉。」阿四寶沒精打采的站起來,伸了一個腰,又向小房間裡去了。阿金姐道: 「俚勿知道,咦是啥格花頭哉。」秋雲道:「勿要說起,就是坎坎出格,格格歪頭阿魏 格堂唱,格格歪頭阿魏,來浪檯面浪,勿要俚格面孔,叫啥定規要問阿四寶,借十塊洋 錢,阿四寶除搭來十塊洋錢嗄,牛結牯結,子半半失業。」(諧聲半半失業,猶言好一 回工夫也。)阿四寶說:「只有四塊幾角洋錢來裡耐要末,拿子去倒惹格。」格格歪頭 阿魏說:「耐說說末終是無撥洋錢,無撥洋錢,若使真格無撥洋錢末,耐該號花緞困身 子,做俚做啥嗄,阿是勿要洋錢格,還是陸裡個瘟生搭捎得來格,我也曉得耐咦有路道 來浪哉。耐要搭我拆末,也好說格,你聽聽,是火得來,還有格阿四寶末,真真霉得來 ,直是賭神罰咒格說,勿有啥路道:格格困身子,格料作末,綢緞莊浪向賒來浪格,來 浪生意浪末,勿得勿然繃格該點點面子,勿然末,客人哚看子,像啥嗄,終算長三浪格 跟局阿姐,衣裳才著勿連牽,個是坍勿起該盤格台。而且先生格面子,也帶壤哉,並勿 是洋錢多來浪,要打扮嗄,格格歪頭阿魏,實頭是流氓哉!倒說洋錢勿有末,戒子借一 借,一個勿留心,拔俚脫了一隻金戒指去哉。格只戒子末,並勿是阿四寶格,原是沈大 少格,俚哚摟白相,拿來戴來浪格,耐想沈大少咦勿是你格客人,原是客人格朋友,不 過摟得慣哉。到底是客客氣氣格,倘忙沈大少,一時頭裡跑得來,要該只戒子末,拿啥 物事還俚嗄,俚篤兩家頭,咦勿有啥花頭格,可以硬吃下來嗄,阿四寶就為子,該格一 件事體末,氣煞來浪,格讓俚歇歇罷。」阿金姐聽了,歎了一口氣道:「阿四寶末,真 真前世事哉,橫豎也無啥說頭格哉。」陳大道:「這個什麼姓魏的,端的混帳的狠了, 我抱不平,定規還要倒倒他的蛋哩!」

  正說著,小大姐阿巧拿了一套很精緻的煙具來,笑嘻嘻的道:「陳大少,該格物事 ,阿是耐格。」陳大道:「不錯不錯,是你去拿的嗎?那邊可有什麼朋友嗎?」阿巧道 :「無撥啥人來浪,有一個來浪看書格,阿是耐格奶奶嗄?」陳大搖搖頭道:「不是不 是。」(誰耶一個悶葫蘆幾時打破。)說著又對秋雲和阿金姐一本正經的說道:「我有 一句話,你們不知道依得我呢,不依我?」秋雲、阿金姐瞧著陳大說得鄭重,異口同聲 的道:「耐陳大少爺吩咐倪,阿是有該格膽量,說勿依呢啥。」陳大道:「那孫直夫, 也不過是個生意人罷哩,不過拍拍官場的馬屁,捐了一個道銜,手面闊些。若講到實際 上頭,只怕三四個孫直夫抵不到我一個陳少鶴,我也捐著郎中呢,官位上頭也沒甚高低 。你瞧那週三,直捧得他這等地步,亂些什麼來呀,我最討厭的是這種樣子,你我若是 真的要做,我橫豎說過了,洋錢也收了,我就要爭一口氣哩,讓他去吃這雙台。秋雲只 陪著我,不許去應酬一下子的檯面,假如週三不答應,充其量不過一個不開銷罷哩,別 的花樣是沒有的。我陳大少償還你們,萬一有甚花樣鬧出來,哪怕天大的事件,終是我 陳大少包圓,就是了。不要說包你們這一遭兒,只要我陳大少歡喜,包你們一輩子,也 稀鬆百懈的事。」阿金姐沉吟不語,秋雲滿口答應。(於斯足徵,秋雲之能,在阿金姐 之上。捨短用長,棄小取大,秋雲往往有此盤算。)阿金姐見秋雲答應,也就連連答應 ,(心領神會矣,兩個狠人算計一個不經事的少年,少年安得不翻倒哉!)不但秋雲不 到大房間去走一趟,連阿金姐的影兒也沒有了。

  時孫九、王八同著七、八個都是商界上的闊人,不是什麼買辦,更不是什麼總理。 這時節的周子言週三臉上飛金,忙個不了,只不見秋雲、阿金姐兩個人,詫異道:「秋 雲呢?」那些做手道:「來浪來哉,來浪來哉。」及至檯面擺好,單待入座了,還沒見 秋雲來應酬,並且阿金姐也不見。忽又想起陳少鶴陳大,哪裡去了?敢是溜了嗎?便又 問道:「陳大少呢?」阿巧答道:「來浪亭子房間裡抽鴉片煙。」王八接過來道:「可 是陳少鶴嗎?他如今是寫意了。聽說他老子死了,還沒終七哩,小老婆弄了五、七個了 ,銀子十來萬丟了。」有位姓卞的,接過來道:「不要緊,我們中國人發財的機會到了 ,只在這幾天就要發表了。」週三最是關心,忙道:「甚麼機會呀?」那姓卞的說道: 「這兒還不好說哩。」(我已明白了)週三把一個卞字吟哦了五七遍,也推測下來。苦 的是,新朋友又是孫大人同來的,不好追問個明白,只得記著就是了。於是又對王八道 :「你去對陳大說,要坐了,瘾也想過足了。」王八便跑到亭子房間去。一剎兒即便退 出來,笑對週三道:「你自己去罷,那種把戲我都看不慣。」週三滿心詫異,忙向亭子 房間來。第二回畢。

第三回 老擋手苦口諫東家 小東家發標換擋手

  卻說,周子言週三聽王文林王八說,裡頭亭子房間裡,陳少鶴陳大不知做出哪麼樣 的把戲來,滿腹狐疑,忙跑進去瞧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現象,就不過阿金姐同陳大對 躺著,代燒鴉片煙。秋雲偎著陳大,瞧阿金姐燒煙。陳大的一雙手探在秋雲懷裡,三個 兒鴉雀無聲的,正在那裡情到纏綿的得神。週三瞧著,這一氣非同小可,我在這使錢充 闊少,倒要你陳大第一遭跑來,無事端端的這樣有趣。就是阿金姐,也老把勢了,怎地 做出這等不在行的舉動來。(你才不在行呢?)重新一想,其中必有道理,而且陳大如 今爺死了,正是我的濟運到了,(奇極,別人死爺與足下的濟運何干。)倒不好發作呢 。(暢快之極,其實冥冥之中與王八報仇也。)只得捺著一口無窮的酸氣,陪笑道:「 陳老大,好得趣呀!檯面已舒齊了,瘾過了沒有呢?」陳大處之泰然道:「請自政吧, 別冷待了一般闊人,我在這兒很舒服。」週三發了一怔道:「如此,秋雲、阿金姐好好 兒的伺候著陳大少吧。」陳大少說要怎樣便怎樣,別使陳大少不窩心。」說罷去了。秋 雲笑道:「阿要寫意嗄。」阿金姐道:「本來耐搭俚,咦勿曾有啥相好,野吃勿來啥醋 。但不過檯面勿應酬,野有句閒話好說格,俚霉是霉極來浪哉。若是你肯開銷呢,野瘟 得勿是實梗來海哉。」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一回兒週三的檯面已散。眾人各自去訖,房間裡只剩週三同 王八兩個兒,在那裡抽煙。週三便把陳大的情形,細細說給王八知道,且問王八討一個 主意,怎樣辦理,王八摸擬了一回道:「這個須得讓通盤籌算,斷不可冒冒失失的,瞎 弄一陣,只怕無益有害呢!橫豎這倒不在乎,急急你說是也不是?」週三道:「不錯不 錯,這種事體,最不好弄,終須得著見機,才不怕他溜了。我還請教你一件事體,如今 我也仿著陳大的法兒,在新馬路榮華裡,第二弄第七家,門牌裡『行』字,第七百九十 五號,租了一所雙開間,一側廂的房屋,通通排場舒齊了,頭裡原想掛一塊公館牌子, 仔細想想,卻不妥當,譬如陳大取的『青蓮閣』三字,我想想也不妥當,明明是一個公 司煙間的樣子了,我想決計用公司兩字,如今我事體也忙點,筆墨一道竟著實荒疏了, 你給我想想看叫什麼公司,才覺得合式。第一要氣派闊大,又要現在時興。」王八道: 「就在嘴邊的,你怎麼想不著呢?爽爽快快叫做『實業公司』,豈不是現在最時興的名 目嗎?」週三道:「好,好,果然好。但是實業兩字,是總目呀,譬如關於實業,兩字 的分派,著實不少哩,房屋、地皮、森林、畜牧、路礦、郵傳、電線、農植、製造,一 古腦兒,哪一樣不是實業呢?我這公司,卻是哪一頂的實業呀?」王八笑道:「不是我 氣苦你,你究竟是個生意人,這種道兒,到底要讓還我哩。你說的許多,什麼製造、農 植、畜牧、森林、房屋、地皮、路礦、郵傳,這麼一大堆,你可知道,郵傳、路礦,雖 則是實業裡頭支派,然而路礦、郵電,確是專門學,至於混而言之,說一句製造就是製 造裡頭的分別,也不知道有若干。假如五金裡頭,就有鋼、鉛等類的別派,大而言之機 器,小而言之針釘,哪一項不是有專門的科學嗄!所以你說要分出派頭來,是哪一門子 的實業,也說不盡許多,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明白,就是這幾句關節,老實說,你我 是知己朋友,所以說說罷哩!並且你是個生意人,討教了這許多關節,這許多學問,也 沒有用處,若是你是個留學生,或是個時務人員、報館主筆、大宅幕賓,我也不肯輕易 說呢。功名當富貴就不過這一點子,你還記得嗎?那一年皇帝考經濟特科,(皇帝考經 濟特科,這句話先不通了。)我是功名心很淡的人,你也該知道,我立品的高尚了,所 以一有了皇帝考經濟特科的消息,我就連夜寫了論百封信,分投那外而督撫,內而尚侍 發急地說道:『多謝你們,千萬不要拿我保奏,我是不高興做這種樣的營生的,情願混 在上海吃花酒,搿姘頭的,若是定規要拿我保裡頭,情願剪掉了辮子和尚,或者索性吃 三錢生鴉片煙怨命的。』(亂話亂話,吾問你做了和尚,怨了命,還可以吃花酒,搿姘 頭嗎?若然,只好找個徒弟來鬼開心,一笑。)那末一般督撫尚侍,王公大巨,大老先 生,都說王某人,既然這等的發急,只索罷了,不要去難為他哩。但是這經濟特科,除 了王某人,竟沒有合式的人可以保奏,於是便宜了一般新進末學,僅僅習得一點點皮毛 ,就濫竽充數了,雖然事體也很奇極,只怕皇帝也知道,這經濟特科的合式人材,只有 江南元和縣秀才臣王文林,(無端的鬧出一個臣字來,奇極奇極,笑煞笑煞。)怎地沒 有人保奏他呢?可想一定徇了私弊了,何誇皇帝不能說,怎地你們不把王卿文林,(無 端的,又鬧出一個卿字來,真真奇極,活活笑煞。)保上來呢?若然,說了豈不是我走 了皇帝的路子似的,也是私弊嗎?但是沒有王某人在裡頭,這考也沒有味道了,所以後 文也不起勁了,胡亂弄了一泡,就完結了。我老實同你說,那時際,雖則沒有保,然而 錢卻弄了好一票,那般保經濟特科的人,預備著要去考哩,苦的時務裡頭,一些名目也 不知道,怎好去應考呢,只得來請教我,我就要二百塊洋錢,教導他一個秘訣。」週三 道:「嗄這也有秘訣的嗎?怎樣的一個秘訣呢?肯說給我聽聽嗎?」王八道:「這秘訣 也沒有許多的,就不過剛剛說的幾句關子,並且還沒有剛剛的幾句仔細哩,你想要賣二 百洋錢呢,只消這幾句做在卷子裡,主考官一看,豈不著眼,時務竟熟極而溜的了。」 (真真亂話三千,幾乎笑斷腸子,只有王八會說。)週三笑道:「瞧你不到有這點子本 事,一向失敬了。只道是一個秀才罷哩,有什麼驚天動地。」王八道:「口輕嘮嘮,只 不過一個秀才,可知道秀才有幾等幾格的秀才哩。秀才乃宰相之根苗,這麼一想,這秀 才兩字,豈同兒戲嗄。」

  說著,只聽得自鳴鐘上噹噹敲了兩記,直跳起來道:「不得了,兩記鐘了,我不回 去時,我那人(肉麻)坐著等的。今兒忽然這麼暴冷起來了,要她等著,斷非吾輩情種 所認為。且回去了之後,她還不肯就睡哩,終要伏伺我吃了稀飯,裝一頓煙,剝了蓮子 ,燉好在雞鳴壺上,預備著明兒早上在被窩裡吃的點心。這時候了,我要先走了,不候 你了。」週三聽了,心裡暗笑,只怕請你看頭髮團吧。但是我這裡住著也沒味,秋雲呢 ,我本來不歡喜她,端的胃口忒大了,老實說有點不敢請教。(什麼胃口,倒要請教。 )倒是那阿金姐,文文靜靜,談談說說,纏她一夜委實有些趣味。作怪地也窩盤著少鶴 ,影兒都不見了。再求其次,就是那阿巧,這小貨今年不過十五歲,卻癡不癡,顛不顛 也,有些兒玩意,怎地也不見了,難道陳大身上有糖嗎?(不是有糖,卻是有錢,老兄 誤會了。)如此看來,今的兩台酒,吃得沒交代了,也要怪我自己不好,請什麼陳少鶴 嗄。少鶴爺死之後,我不會同他同過檯面,無端的請他來,請出這個現象來了。橫豎有 兩層譬解,一層是,陳少鶴你盡管兒高樂我的相好吧,不怕你不翻倒在我手掌之中。( 少鶴休矣,濫污婊子、騷大姐的兩路敵兵已難招架,何況添出路活策朋友來,吾顧一般 子弟省省。)一層是,稀罕秋雲這浪蹄子嗎?我有黑牡丹呢!到底是好人家婦女,比不 得婊子只顧著錢,一點兒沒有真情。(黑牡丹這種好人家婦女,其實與婊子只差一間耳 。)想罷,便道:「我也走了。」王八道:「不必吧,終有個人來應酬一下子的哩,極 而言之,阿巧終逃不了的,到底雙台嗄,豈同兒戲嗄,難道阿巧也不給你樂一樂嗎?只 怕理上講不去呢!」週三搖搖頭道:「到底要望個空的了,(可憐)你瞧時際就明白了 ,兩點鐘,打烊也打過去了,你看對面房間裡的火光呢,不是洋油燈都息了,牀前梳妝 台上的長頸油盞點著了,明明是睡了,對過也有住夜客人呢!」王八也明知頭路不像了 ,倒有點替週三忿忿不平。(真真瞎起勁了,不要瞎起勁,足下的寵姬保得牢些就是了 ,你真夢裡,周子翁正待吃了對門,謝隔壁哩!)道:「這算哪裡來的款樣嗄,真是新 發明,特別改良了。」週三道:「別說了,走吧走吧。」真走到扶梯邊,方始得阿巧在 小房間裡,搶步出來道:「週三少,勿要去哉,走好了,明朝來,對勿住。」(第一句 第二句,如何接得上,真所謂應酬門面了。)週三也一聲兒不言語,只管走了。

  且把週三次日約著黑牡丹,三星裡借房子,小花園吃茶的一節事,擱一擱起。且說 阿巧假意兒送了週三一步,回到亭子房間,格格地笑了一陣,阿金姐道:「陳大少,大 房間裡去安置吧。」陳大伸了一個呵欠。(傳神之筆。)道:「我還是這兒吧,老實說 我是要睡到點火,才得起身呢,大房裡睡著,不便很的。」阿金姐笑道:「陳大少末, 勿知道咦說到子陸搭去哉,倪先生做子耐陳大少末,還要接啥別戶客人呢,耐著來浪末 哉,明朝子倘忙有戶把打茶會格客人來末,倪定規回報俚篤,房間勿空,只消瞎說一聲 ,歸搭去借借房間末,客人哚自然走哉。房間無借處末,勿走也只好走哉,阿對,陳大 少。」陳大一聽了這又香又甜的話,鬆爽非凡,於是接連住了三日,休說大門沒有出來 一步,連著亭子房間的門檻,竟沒跨了一跨。那陳大,當日來到秋雲家的時際,秋雲偷 瞧那小皮包裡頭,一千元的鈔票直有好幾十張,這卻秋雲看錯的,卻沒這麼許多,一古 腦兒五千幾百元,鈔票是有的,去了整票的二千元,還有三千幾百元,不知不覺這三天 之內,都說姓了謝了,姓陳的竟然身無半文了。至於八八雙台,到底吃嗎?你去想想吧 ,陳大也沒工夫喝這酒,阿金姐也斷斷沒有這等的呆,這門上應酬過的呢,誰不知道喝 酒原不過圖個面子罷哩,論不定倒要貼掉兩個,賺錢一說,卻是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的 道路,可想阿金姐,願意真的要陳大喝這個八八雙台嗎?而且上海嫖界,雖然千奇百怪 的花樣,卻很多,闊的也很有,其實不會聽說有甚闊客,吃個八八雙台,一口氣吃了一 百二十八台酒,就是這八八雙台的名目,也只在《商界現形記》裡頭,卻沒聽到有這名 目呢。

  閒話休題,且說陳少鶴陳大,好算得曾經滄海,嫖出精來的一個人,然而卻沒曾遇 到碧玉樓謝秋雲,這麼著的奇形怪狀,卻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濃情密趣。且住 ,謝秋雲真的有這情趣嗎?非也非也,淫而已矣,浪而已矣。須知謝秋雲原是寧波人, 至於寧波婦人的一路狀態,可想而知了。陳大原是個何等樣人,真所謂人以類聚,物以 群分。所以陳大直把這謝秋雲,當做天仙化人似的,秋雲也一心一意的要嫁這陳大了, 陳大也一心一意的要娶這秋雲了。若是嫁不成,情願三錢鴉片煙吃了怨命,陳大聽了心 都碎了,若說娶不成,情願把八千根煩惱絲剪了做和尚去。秋雲聽了暗暗歡喜,上當了 ,上當了。(一般嫖界霸王,省省少年子弟聽聽。)於是議定章程,五千元洋錢的身價 ,立刻退下牌子,發表嫁人之事。陳大自作主張,不捨得以秋云為小老婆視之,一樣的 鳳冠霞帔,紅燈花轎,鼓吹清音,迎歸府第。

  商議已定,喜勿勿的跑到自己的錢鋪裡去拿洋錢。那錢鋪,卻在大馬路後面,一條 街叫什麼前馬路,那前馬路,原在大馬路之後,不叫他後馬路,反而叫做前馬路,你想 詫異嗎?還不知做書的筆誤呢,還是馬路名兒叫別?這個很可以不必去研究他。(筆尖 有鬼。)只管說前馬路五福裡的崇茂錢鋪,確是陳少鶴陳大的老子,全分東家。那擋手 姓方,名兒叫做端伯,浙東紹興府馀姚縣人,年紀老了,今天恰恰七十歲,是個古板非 常的人。陳大直衝進去,只嚷道:「拿拿拿,拿萬把洋錢來,要用,要用,鈔鈔,鈔票 ,鈔鈔鈔票,拿拿拿來。」(活跳出來,畫也畫不出。)這時際老擋手方端伯,恰整靠 著藤椅上,架起了黃銅邊大圓凸光眼鏡,嘴裡銜著一根三尺六寸長,毛筋大葫蘆頭的粗 大煙桿,一手擎起一張新聞報,正看得高興。只聽大嚷大叫,便把那新聞報朝著身上一 掩,從把眼鏡一抬,拿眼一瞟,認一認仔細,(活畫出一位老者,描神描神。)卻是小 東家陳少鶴,便把身體浮了一浮,(有規矩有身份)陳大也不待端伯開口,已一迭連聲 的嚷著,洋錢、鈔票、洋錢、鈔票。端伯便把新聞報放過一邊,道:「東家又有什麼用 度了,但是這幾天銀根奇緊非凡,哪裡有這許多鈔票擱著呢?若是有的卻有正經用度呢 ,也須得關照跑錢行伙計,明兒錢行裡去拆呢,然而須看光景哩,拆的到,拆不到,也 決不來的。知道東家有什麼用度呀?」陳大聽了,呆了一呆道:「立刻要用的洋錢,哪 裡等得及明兒嗄。這幾塊洋錢,竟一時頭裡拿不出來,還算得老牌子匯豐大錢鋪嗎?」 端伯便道:「嗄嗄嗄,只要幾塊洋錢,是有的,有的。鈔票也有,現洋也有,不要說這 幾塊洋錢,就是一百、二百也有也有。」陳大一跺腳道:「瞎纏了,瞎纏了,幾塊洋錢 誰要哇,難道我幾塊洋錢,直要這兒來拿,至不可少,今兒要八千洋錢。少了一個,我 卻坍台不起,名譽要緊,現存著呢,果然最好。假如不的,要馬上給我設法得來的,斷 乎等不到明兒。」端伯了陣大一道:「也沒有這樣緊促的事,倒是數目越大越好緩緩兒 的,到底什麼用度呀?」

  陳大便坐下來道:「你不知道我的急於要這一筆錢,卻是得著了一件異寶。」(不 是異寶,乃是活寶,歸根結蒂是現世寶。)端伯笑道:「直是異寶哩。」陳大道:「聽 我說呢,君玉坊第五家,有位美人。」(美人,可發一噱。)端伯呵呵的笑道:「明白 了,明白了,直是異寶哩,美人哩,綜而言之,一個婊子罷哩。」陳大跺腳道:「噯! 如今是東家娘娘,老班娘娘,陳府上的大奶奶,陳少鶴大爺的少夫人,還作興說是婊子 嗎?」(一串鈴,栩栩欲活。)端伯冷笑一聲,陳大也不理會,只顧說道:「那美人叫 做謝秋雲,年紀比我少六歲(星命家必曰六衝,其婚不合。)剛好二九年華,一十八歲 。(說得神來。陳大今年二十四歲了,卻是年方花信。)原是貴同鄉呀!(得神)這真 叫做天緣了,我同他,本是驀不相識的,就是做掮客的周子言周老三,(他原來是掮客 ,坎坎明白,所以說他的生意忒多了,指不定是何行業。)他做的相好。那一天週三請 客,同我相遇了,說來真真稀奇,也算得於今二十世紀,堂子界上的一段風流話哩,( 羞煞丑煞,還給我少說幾句吧。)倒說一見了我,便把週三,拋入東洋大海去了,我卻 沒有叫他一個局,吃一台酒,拼一場和,花一文錢,就此同我落了。」端伯道:「慢來 慢來,我是嫖界上的頭等外行,怎樣叫做就此同你落了,落些什麼來呀?」陳大只顧說 道:「週三在大房間裡喝酒,我就在亭子裡落了又落了。」端伯道:「我越聽越糊塗了 ,到底落的雨呢,還是落的是雪,或者是冰雹?」(妙談,無此言,不可無此文,滑稽 無比。)陳大笑道:「你又纏了,落什麼相好嗄!」端伯道:「相好竟相好了,有什麼 落而不落的,這種怪談,既然把這相好的情分的趣味落掉了,那就不情了沒趣了。」( 妙解,未經人道,雖曰滑稽,殊含至理。)陳大笑道:「這是明明是你同我打趣了,不 要胡鬧,聽我說正經吧。(的是正經。)你想堂子裡,豈有這樣的奇事呢,真是佳人遇 才子,才子遇佳人,方才這樣的風流韻事。我平生從不會遇到這樣的多情多義的美滿姻 緣。(迭著三個這樣,傳神阿堵。)於是就在那一天起,一住直住到這時兒,坎坎從她 那裡出來,一直到這裡來,如今已說定了,她一嫁我,我一准娶她,她也並不要我的身 價銀子,不過她身上的這點點虧空,同她彌補了就是了。你想正正經經的娶親,還要給 幾百塊洋錢茶禮呢!這麼一想,她茶禮都不收,豈不是益發的客氣了嗎?她的身份也益 發的高貴了,我那老婆,當初娶她的時節,卻花著一千元洋錢茶禮。你須明白,名式叫 做茶禮,其實是同買丫頭買小老婆的身價,有什麼兩樣,所以我乾綱獨斷,自做主張, 把大奶奶的位份降革下來,把秋雲推升上去,這便是如今新學家所謂特別改良。你年紀 也高了,見識想來也廣些,我這算計佩服嗎?」端伯聽著,只是搖頭,攢眉跺足。陳大 又道:「可是這幾塊洋錢,極要緊的用度嗎?」端伯長歎一聲道:「……」第三回畢。

第四回 電報傳來火油飛漲 下堂求去豔幟仍張

  話說前馬路五福裡崇茂錢鋪的老擋手方端伯,聽了小東家陳少鶴這一番離奇怪誕的 言語,過分荒唐的狀態,不禁長歎一聲道:「少鶴,我不是倚老賣老,白長了幾年年紀 ,父輩相交,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相當初,尊大人鶴卿先生初到上海的時節,卻是個 光身子,才靠著克勤克儉、忠厚老誠,投上了洋人蜜雪生的緣法,慢慢地得意起來。如 今掙到三五十萬的家私,好不容易弄到商界上的一點名譽,也還算過得去。如今故世之 後,還不到一百天,你大孝在身,按禮呢卻是寢苫枕塊的時際哩。終算是生意場中,比 不得讀書人家的規矩,頂真禮體周匝,稍微馬馬虎虎也無人來責備你。然而三年之喪, 上至天子,下及庶人,無分貴賤,也不分學界、商界,總之是一個樣子,一條大禮。你 竟太荒唐了。尊大人去世剛剛五日,就把鬆盛衚衕,雅仙班裡唱花旦的謝如意娶到家裡 去了。過了三日,又把哪裡的一個跟局大姐,叫做什麼阿昭的又弄到家裡去了。又是什 麼李公館裡的丫頭,什麼住家野雞,家裡頭頓然多了一大堆的雌兒。如今是愈發狠了, 索性要論萬洋錢娶一個妓女哩。錢呢,原來是你的,但是不過兩三個月之內,已失去了 家私三分之一。這麼說來,不消一年,那就完了。少鶴,你可知道錢去了,是不曾回來 的呢。常言道:笑著使去,哭不回來。並且上海地方是千層餅,比如你這麼幾十萬銀子 的家當,也算不上一個財主,就是一天使個精光,也不算是個闊客。這麼想來,卻是何 苦來呢?還有一句話說,只怕你聽了不進呢,你花錢的本事端的不小,賺錢的本事你有 嗎?到底要賺一個錢,要有賺一個錢的本事。我勸你省省吧!謝秋雲的一件,正經算了 吧!至於妓女,哪裡有什麼真情真義呢?總而言之無非想你幾個錢罷了。假如說你陳少 鶴是個光身窮漢,那秋雲就不認得你了,不要說是個光身窮漢,只消是個平常經紀人, 也不你一了,睬也不睬你一睬哩。橫豎眼下的市面,你也知道,銀根之緊休說,你這點 子年紀沒有遇到,就是我今年齊頭七十歲,在上海商界上混了五十餘年,也第一回兒遇 到。什麼至不可少八千洋錢哩,一萬洋錢哩,沒弄處是沒法的。」陳大聽了端伯許多掃 興的言語,心裡已老大的不然,然而還指望他嘮叨過了,鈔票拿將來就認悔氣,給他排 揎這一頓也就算了。及至臨了,仍是個沒有,不由得無名火升得什麼樣的高。登時擺出 東家眉眼來,把桌子一拍,眼珠兒睜的滾圓,喝道:「伙計,你說什麼豈不是放屁,我 的錢由我使,誰說使不得。我要使錢倒要你說有無,豈不是反了。」端伯也動了肝火, 老氣橫天,痰火砸地的道:「你在那裡和誰說話,這等的沒規矩。你爺死的時候,你又 不聾不瞎的,你爺不是說的嗎:『我那孽障不爭氣,眼看是一代光的樣子,我這些小家 私都靠著端翁的辛苦,與其被那孽障浪花,浪費,不如送了朋友。接著外國規矩,原是 作興的。不過我們中國這個風氣沒有開,我這幾句話似乎駭人聽聞,是的,我如今只好 仿著劉先生的章法了:嗣子可輔則輔之,否則先生自取之。』這幾句遺囑,你豈忘了嗎 ?尊大人既有劉先生的義氣,我就沒有諸葛亮的忠心嗎?所以一點兒沒有私情夾帳,一 是一,二是二,一古腦交代你。你如今這等的荒唐,我一句話都沒有名分說嗎?休說我 是你爺托孤重任,就是平常的一個老翁,你這等的行為就該訓責,訓責。一言蔽之,錢 是你的,權是我的。不給你便怎樣?」陳大暴跳如雷,大嚷大叫道:「反了反了,你, 你這個老賊想謀王篡位了。你有拿著銀錢的權,我就有用你不用你的權。」端伯聽到這 一句話倒鈍口了,這一急,叫他急出一句頂門針的言語來道:「你想歇掉我的生意嗎? 摘脫我的權柄嗎?我是你爺手裡進的人。你爺給我的權柄,請你爺來歇掉我?」陳大冷 笑一聲道:「好,好。我同你新衙門裡去講。」這個當兒,端的鬧的太凶了。一眾伙計 都奔集攏來想勸解。內中一個帳房姓杜號筱岑,卻是個洞庭山人,超超等的能為,卻是 拍馬屁。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所以陳大的老子鶴卿,也當他一個信托朋 友,十分靠得住,就是方端伯也很重用他。其實骨裡此公的是否靠得住,新學家所謂: 恰恰一個絕對的反比例。當時筱岑死活的把陳大勸到帳房裡坐了,連忙倒茶遞水煙筒, 一疊連聲的喊茶房倒洗臉水,親自滴了十來滴林文煙花露香水,拿沒曾用過的毛巾,透 明的芝蘭肥皂,一古腦兒端整的齊全。東家老班叫的震天價響。陳大大為合意,洗過了 臉,筱岑跟手點了鴉片煙燈,搶了一張五元的鈔票,吆喝著茶房飛也似的飛到二馬路「 廣誠信」,去挑五塊洋錢福字煙膏。一塊洋錢二錢五分的那一號。五塊洋錢只要一兩二 錢五分,多了不好了,不是福字號了,那便不配東家的身分,抽決計不要。茶房奉命, 自然如飛而去。原來沒多路,只穿過大馬路就到了,竟沒五分鐘時已挑了回來。筱岑便 請陳大躺下,自己卻躺著對面,替陳大裝煙,陳大瞧著筱岑如此恭維,又恰好煙瘾也到 了,更覺得事事慰貼。看他年紀又輕,人才很漂亮,便堆下笑容道:「倒難為你想得週 到,我被那老賊氣得我煙蟲都跳起來了。」筱岑道:「東家怎地和擋手鬧起來呢?」陳 大便把原委說了。筱岑忙道:「恭喜,恭喜。那麼就是正主兒的老班娘娘了,伙計喜酒 是要喝的。」陳大竟然心花怒放。自從生了耳朵以來,直沒曾聽到這麼甜津津的言語, 嘻著嘴,死活的合不攏來。那筱岑又道:「至於洋錢方便得很,待伙計出幾張即期票, 這便是同現洋錢一個樣子的。若說零星用,千把洋錢的鈔票,現在存著呢。」陳大頓然 大悟道:「你的計較很通,很通。給我寫一張五千元的即期票,再出幾張一千元的,五 百、三百元的,不管他多少,每一樣寫他十張,放在身上。比如鈔票似的一樣使嗎?我 們竟是杜做的鈔票哩。你恰恰姓杜,巧極巧極。橫豎左右閒著,成日家做這鈔票豈不有 趣。不過一張小方紙兒,值不了一文錢的本錢。大而言之,十萬八千;小而言之,也不 過就是這樣的一百二百,盡著高興寫去,我不是一位活財神嗎?」筱岑道:「東家豈不 是活財神呀,就是財神也沒有東家這般闊綽呢!」陳大剛要說什麼,只見幾個伙計進來 說:「擋手捲鋪蓋了,立刻要回去了,不管事了。」陳大一聽此言,直跳起來拍手道: 「算這老賊知趣的,他不把鋪蓋卷時,老實說我要替他動手了。誰耐煩卷呢?點把火燒 掉了豈不爽快。如今就請杜筱岑做擋手,做擋手,一言為定。」說著便對筱岑深深一揖 道:「諸事拜托,費心,費心。」慌得杜筱岑丟了煙籤忙道:「才不勝任,才不勝任, 斷不敢當此重任,請東家收回呈命,另找賢員擔當重任。伙計才疏學淺,斷斷不敢奉命 ,斷斷不敢奉命。」陳大道:「這麼著就沒趣了,我最不歡喜這麼著的一句。老實說, 我賞識的人,不會有半點差池的。我沒工夫抽鴉片煙了。你快快給我去做鈔票,我同你 一答兒到秋雲那裡去玩罷。我同你說,秋雲那裡有個房間裡應酬的大姐,他的名字叫做 阿金姐,蘇州落鄉橫塘鎮上人,據說今年還只得二十三歲哩。不要說別的,他一對眼鋒 這麼一溜,那就叫做生活。只消稍微對別人溜一溜,竟會得魂靈都被他溜掉了,骨節都 會酥化的。那皮膚的白、滑、嫩,綜而言之,說也說不像樣,我同你做媒,不作興打回 票的。若說不靈呢,端的不是陳大少爺的牌面了。並且還有一層道理,我那秋雲定規只 要阿金姐一個兒同他梳頭,別一個梳的頭她到底不稱心。如今秋雲嫁了我,仍舊要阿金 姐梳,你同阿金姐做了夫妻,橫豎我公館裡只嫌沒有人住,我也記不清實在有多少房屋 ,而且傢伙也太多著,你只管來住就是了。不過每日裡費你家嫂子心,替拙荊梳一個頭 ,你可肯嗎?」筱岑沒口子的道:「笑話了,笑話了,豈有不肯之理。東家賞賜了伙計 這位美人,伙計就叫賤妾過來伺候這位美人。」陳大道:「呀,你已經娶過如夫人了嗎 ?」筱岑道:「伙計一個老婆還養不活他,怎敢還想娶妾。所謂那個賤妾就是家裡的老 婆。如今東家賞賜下來的美人,伙計怎敢委屈了這位美人,因此把名分翻過來。本底子 的正室降革下去作為側室,就把這位美人推升上去作為正室呀。並不是頭裡原有小老婆 呀。」陳大道:「好啊,好啊,你竟同我彷彿一個人了。你我兩人才算得志同道合的知 己朋友呢。你的老婆如今在上海嗎?」筱岑道:「去年搬上來的,家裡還有一個妹子, 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對親。當初爹娘在世的日子太珍愛了,不肯隨便封一門親事。舍妹 呢?卻也才貌太齊整了,志氣也太驕傲了,倒說生意人是不願嫁的,只消是個風流名士 ,哪怕年紀老些家計窮些,小老婆也肯做。」陳大道:「咦,倒也奇怪肯做小老婆,豈 不是自己看得太輕了嗎?並且怎樣的門面叫做風流名士呢?」筱岑道:「我也弄不清楚 的,據妹子說,是這樣的,比如;這人會得寫字,什麼正草,隸篆都會寫,寫得要好。 大家都去求教他。寫扇子哩、屏條哩、堂幅哩、對聯哩、匾額哩,才算得會寫字。不但 是寫寫草帳,開開發票,就算得寫字。寫會了不能算數,還要會做文章,做文章的一說 ,卻是個大綱,內中還有難作哩。怎麼叫做難作呢?就是詩詞歌賦、長短兩句、編撰、 說部、傳奇、白話文言,一古腦兒件件皆能,才算得是個文章家、詞章家、著作家、專 據家,就是三填五典、三教九流、經文釋典、兵書戰策,無所不通,無所不曉。不但是 涉跋通曉而已,須得深詣造極,才得算數。這三項是正經的學問的本領。其餘玩好的東 西,消遣的法子,猶如彈琴歌瑟、培花栽草,博奕投壺,精緻的淘氣,正式的荒唐。於 是王公大臣、大老先生都慕他的名,同他交接往來。天下底的人,說起了某人,個個都 知道。這叫做名士。」陳大聽了,伸長了舌頭縮不進去,怪樣的聲音叫起來道:「哎喲 啊!上海地方哪裡有這個名士啊?苦了苦了。令妹只好一輩子沒老公的了。」筱岑又道 :「東家聽我說呢,這名士還須得風流呢,不風流的名士,也是白勞勞呀。」陳大道: 「這卻更難了,但不知道怎樣才算風流呢?」筱岑道:「這風流益發的詫異了。比如這 位名士家裡頭的老婆,哪怕生得如花似玉、如玉生香、如花鬥豔,似這一般的老婆,切 不可為心滿意足了,成日家捧住了不放,這麼就眼界不寬,志氣不高了。若是家裡頭有 齊整的丫頭,年輕的媽媽,終要偷偷摸摸。假如這些丫頭媽媽們不肯,還須變盡的方法 ,引逗得肯了,才肯歇手。若是一面孔做出主人的醜態,使得丫頭媽媽們見了不敢多一 句閒話,放一些子嬉笑,這種人就叫做混沌末離,現世鐘馗。這還不算,假如隔壁人家 的姐姐妹妹,自己家裡的嫂子嬸子,親戚人家的哥兒姐兒,都要弄點把戲出來。至於師 娘巫女,優婆娼妓,這可不用說哩。若是這個樣兒的名士,才算是的的確確的風流名士 哩。於是乎,舍妹才得情願嫁哩。正室副室,年老年青倒不計較。」陳大又怪嚷道:「 哎呀,哎呀。」又笑說道:「我名士卻不是名士,至於『風流』兩字,除了我還有誰呢 ?這麼說來,足見令妹也很風流的好一位小姐了,幾時倒要拜會、拜會哩。」筱岑道: 「還待東家說嗎,過幾天不是一家人了嗎?賤妾舍妹敢不伺候東家嗎?」陳大樂道:「 得情,得情。時光不早了,快給我寫好了鈔票,一答兒秋雲家去罷。」筱岑連連答應, 忙跑到帳台上去,搶過一疊小方紙兒,硯台上注了一滴水,拿墨七橫八豎的,推磨一陣 ,提筆就寫。寫那五千元的一張,三千元的一張,一千元的十張,五百元的十張,三百 二百一百元的各十張。共總寫了五十二張,找過算盤滴滴嗒嗒的一算,恰整二萬九千元 。算准了便道:「東家,請過來。」陳大原躺著煙榻上的,聽了只一跳從煙榻上直跳到 帳台那邊,瞧著亂蓬蓬的一堆,不由得嘻開了嘴:「都收拾。」筱岑道:「這裡共五十 二張合洋二萬九千元。」陳大接過來道:「二萬九嗎?零零落落的,再寫一千,湊成三 萬罷。」筱岑道:「拿一千元鈔票恰好成數了,東家帳上付三萬元嗎?」陳大道:「好 ,好,好,其實也何必付帳呢?」筱岑道:「這是伙計的職分如此,將來可以開紅帳呀 。」陳大道:「何必,何必,如今你老哥做擋手了,我還有不放心嗎?橫豎不過費幾張 小方紙兒,最不值錢的東西,你要使錢盡管你寫著使就是了。」筱岑道:「承蒙東家信 托伙計,怎敢私寫一點兒呢?」陳大一面把那許多即期匯豐銀票收在小皮包裡,嘴裡說 道:「如今一切事情都舒齊了,我們『群玉坊』去吃便飯,高興一同去吧。」筱岑連連 答應。於是一同來到「群玉坊」的碧玉樓謝秋雲那裡。秋雲阿金姐陪盡小心,慇懃接待 。陳大指著筱岑對秋雲、阿金姐道:「這位是小莊裡大掌櫃的杜大少爺。」秋雲,阿金 知是錢鋪裡的擋手,如何不巴結。須知嫖界上第一闊客,第一等好戶頭,要算山西票幫 ,其次便是錢莊擋手了。至於錢莊擋手的薪俸,每年不過二百弔錢的限止,再多也沒有 的。若論薪俸而言,那裡有嫖長三堂子的資格,一年辛苦一票使,與他也不會體面。怎 說除了山西幫就算他們戶頭,闊而且好呢?就是千百萬的巨財的來去,只憑著一個圖記 ,一張小方紙兒,都存他手裡。那怕一記斧頭砍去,三百、五百、一千、二千,馬上拿 得出來。而且錢舖子的規矩最嚴,那怕是擋手,沒有堂子裡過夜的規矩,憑你相好做得 什麼似的恩。高興一回,板要歸去的。等他歸去之後,還正好應酬別戶客人。吾知道, 明兒藥房裡頭一定有注生意上門了。這還是便宜事體。稍微吃虧些,什麼「包蘭芳」哩 ,「木渭三」哩。就有三十五塊洋錢的生意,三天七天包得全愈的本事。過了半年三月 ,不作興不要再請教他們規矩,所以堂子裡最巴結是這一等人。橫豎這一等人,也樂得 鬧闊,使的又不是真的銀錢,無非是小方紙上亂畫一泡就是了。將來不得了,又不干他 的事,是有別人去擔當呀。如今筱岑使的銀兩,不論成千累萬,只消說一聲拉倒,不怕 陳大不擔當。且住,底下的就說不得了。若是一口氣盡管兒瞎三話四,把這西洋鏡拆穿 了,這麼杜筱岑似的一流人,要罵我了。橫豎我卻不是此道中人,終說我不知道其中的 實在情形了,所以意會錯了。我既是不知道其中的實在情形,我就不說這個哩,只說我 著實知道的吧。著實知道的是個什麼?就是阿金姐拿眼瞟了幾瞟杜筱岑,打諒她只不過 二十五六年紀,一張小白圓臉,一副知趣的形容,一套有趣的衣服,一眼不眨的只顧瞪 瞪的瞧那筱岑。筱岑也在心上打算,這一個光景就是阿金姐,姿色只有八分,倒是態度 風騷,足足有十二分。所以也是一眼不眨的,瞪瞪的只顧瞧那阿金姐。他倆彼此瞧出了 神,所謂忘形現世了。陳大拍手大笑道:「緣分,緣分,」這一鬧卻把那一對兒狂且蕩 婦鬧醒了,不覺一個沒意思。阿金姐搭訕道:「啊呀,昏脫來裡哉,煙燈還勿曾點了。 阿巧耐來浪做啥,客人來裡,還勿曉得答我跑出來嗄,魔來浪陸搭嗄。」陳大益發的拍 手大笑道:「阿金姐,你竟昏了嗎?好不怕羞。」阿金姐白著眼一橫道:「耐大少末… …」陳大笑道:「我便怎樣。」阿金姐道:「勿說哉,盡耐嚼罷,個答杜大少末頭一埭 來勒,客客氣氣。阿有啥形容勿出格,該號閉話,阿要鴨尿臭嗄。」陳大也勉強打著蘇 白道:「該號閒話,一點也勿是鴨尿臭,倒是停歇歇該號事體像煞有點鴨尿臭。」一語 未完,說得眾人都撫掌大笑。急得阿金姐只是跺腳,嘲笑一陣。陳大、筱岑對躺著去抽 煙了,阿金姐就去坐陳大身邊,等著抽過了三二口煙,便道:「陳大少,倪先生格事體 ,到底阿是該格樣式,一定算數哉。俚篤娘來浪這底下,請耐大少爺格示,阿要叫俚上 來。」陳大直跳起來道:「嗄丈母太太已經到了,快請快請。」這個當兒只見一人直衝 進來。

第五回 海底槍笆居奇壟斷 空中樓閣看戲搭台

  卻說陳少鶴陳大,正說到丈母太太到了。「快請,快請。」這時際,只見一人直衝 進來。瞧時,不是別人,正是週三,周子言。原來那週三,自從那一天自己的相好謝秋 雲,吃陳大剪了邊去,可煞作怪。非唯沒有半些子的酸,反而愈加知己起來,陳大也感 激他是器重寬宏的一位大方朋友,因此益發地敬重他。不消三日,竟往來密切,比著自 家兄弟還要加上千百倍的親熱。當時衝進房裡來,瞧他的神色,大有驚喜之狀。陳大便 道:「老三,你從哪兒來呢?」(只怕黑牡丹那裡來,計其時日還不曾喬遷到多福裡去 矣。)週三從懷裡探出一件東西來,道:「你瞧,你瞧。」陳大接來瞧時,卻是一封電 報。便道:「這是電報呀,哪裡打來的呀?」週三道:「你瞧了,好叫你喜歡。」陳大 道:「哦,敢是徐家妹妹從長崎打來的嗎?她光景要回國了,果然有趣。」週三道:「 呸!你竟心心念念在徐家的那個雌兒身上。我勸你算了罷。我自己打諒、打諒,你是個 生意場中人,他是學生界上的有名巨子。如今還比得當初的時代嗎?只怕你在這兒還是 一天到晚終要提起那徐家妹妹長,徐家妹妹短,怎樣風流,哪樣多情。只怕他在外國早 把你陳大忘得一點影子都沒了。」陳大道:「別冤枉他,他卻不是這麼一流人。」週三 道:「別多說,你且看電報吧。」陳大便把那電報抽出來認了一認。其實有好多個字有 點不認識,若是老實說認不得字,讓秋雲,阿金姐見了似乎面子上太過意不去。於是把 嘴噘了兩噘,把身子一扭,道:「誰耐煩看這個,你念給我聽。」杜筱岑連忙答應道: 「伙計念給東家聽。」杜筱岑一味逢迎,便高聲朗誦道:「『古吉魯』商輪,裝載煤油 若干數,在某洋面,遭風失事。」陳大直跳起來道:「不得了,不得了。『古吉魯』輪 船滿船裝的,通統是洋油,經得起鬧出亂子來的嗎?洋油市面,我最熟悉,現存的洋油 總盤還不滿二十天之用,才告著『古吉魯』進口,接濟市面。老三,這電報『茶會』上 知道沒有?」(各項賣買聚集之所,名曰同行茶會,卻不在茶肆中,是在煙館中,只該 名之曰「煙會」)週三笑道:「這是我的私家電報,肯給同行中曉得嗎?你我是自己弟 兄,所以跑來給你個消息。老實說,我也沒有工夫同你談天,連夜要盡多盡少買進了。 多買一箱就多發一注財,你也該買進點,只怕秋雲的一筆,就此撩出來了。看你的運氣 ,看你的本事吧,要發三五十萬的財,也在這一記上。」陳大跳起來對著週三深深一揖 道:「三阿哥,既然承情要好,給我這個好消息。如今,一客不煩二主了,如今通市面 的底盤端的有限,我想這樣吧:只消是火油,不論價錢,都是我買。綜而言之,他們開 得出口,我就不作興還一句價。銀子我一個兒垫賺的錢。你我兩人二八刀,你發現成的 財還不窩心嗎?」週三聽了,躊躇道:「懊惱給你說的,給你說了,就奪了我的利了。 這種機會,我雖則資本不多,然而到這地步,不要說錢莊家拖得動,三五百萬銀根,就 是銀行家,也只怕我不要用。」陳大又是深深一揖道:「我的好三阿哥,親三阿哥,作 成兄弟掏一票罷,銀子我垫,將來賺的四六。四六那總算便宜了,再不窩心時,天理良 心了。」週三搖著頭道:「這麼著,真真叫我也難說了,只好且圖後會了。」陳大歡喜 非凡道:「感激不盡,感激你三阿哥不盡了。」說著又對筱岑道:「你知道了,等三阿 哥買進時,有多少就拿小方紙兒畫幾筆給他。」週三一時不懂道:「畫什麼給我呀,這 位老兄是擅長丹青的嗎?久慕、久慕,過天請教一張扇面來光輝光輝。」筱岑不禁發噱 道:「周子翁纏錯了,敝東說的是打票子,並不是畫畫兒。」週三也好笑道:「原來這 個真真東瓜纏到茄子裡去了。我想小方紙兒上畫幾筆,那是冊頁了,我們又不是鑒賞家 ,要畫冊頁來什麼用處。倒不如扇面,得用的好多著呢。這麼著票子今兒用不著,明兒 節上,論不定要上百萬呢!寶莊一定是崇茂了,方端翁那裡費心關照一聲,數目多了, 恐怕多一句話便不能搶帽子,著先手了。」陳大道:「方老賊滾蛋了,如今是筱岑擋手 了,這位就是杜筱岑呀,你們沒會過嗎?」筱岑道:「周子翁,前兒在花想容那裡會過 了。」週三忙道:「失照,失照,兄弟記性竟不好了。」嘴裡說著心裡盤算道:呀!崇 茂是方老端的開山老祖,二十多年的老擋手,怎地驀地裡調了這個杜筱岑哩。而今錢莊 的風浪果然危險,然而只有他穩當。別人家折本倒帳,他仍然是賺錢。這當中,一定有 個絕大的原因,這個不干我事。如今既是杜筱岑擋手了,這便是我週三爺的濟運,這個 杜筱岑須得著實連絡一連絡。想罷便堆上一臉的笑容道:「不錯、不錯,『花想容』是 石鬆年做的,鬆年那麼真的會畫花的了。據說鬆年的花鳥在上海要算他第一把交椅了。 」筱岑道:「鬆年、想容那裡難得去的,他才靠一枝筆上,過日子那裡有閒錢花呢?倒 是蘭亭做的很熱,曾經有一句風聲,蘭亭定洋都付了,頂到端午節上,弄出來了。」週 三道:「啊,是大生莊上的副擋,趙蘭亭嗎?」筱岑道:「是的,他雖是副擋,其實權 柄卻蘭亭拿著,他是袁家的親信人,袁家雖則三分東家,市面上只認袁家的。」週三道 :「大生莊袁家只有三分,還有七股呢?」筱岑道:「是官場東家,當是極靠得住。現 銀子也拿得出來三五百萬,但是官場東家到底吃虧,市面上不通氣的。若是沒有袁家搭 三分時,市上一兩銀子拆不動的。所以蘭亭的權重了。」這當兒,陳大在煙榻上迷迷的 睡著,筱岑見機道:「東家只怕倦了,我們談得熱鬧,怕他不舒服,我們去吧。」陳大 迷迷糊糊地道:「不要緊,再坐一會兒去,橫豎事體照辦就是了。」筱岑連連答應著。 又道:「不坐了。」週三也道:「我也去了。」陳大仍是迷迷糊糊地說:「對不住,對 不住,明兒聽信。」說罷,又迷煙去了。週三,筱岑只得笑著走了。謝秋雲,阿金姐忙 送到樓梯邊,著實慇懃了一回。

  且說週三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對筱岑道:「我們到文仙那邊去消遣一回,好嗎 ?」筱岑道:「哪裡的文仙,可是同安裡的金文仙嗎?」週三道:「不是,不是。她是 鳳舞台裡串花旦的。」筱岑道:「那裡是唱戲的,很好很好。不瞞三阿哥說,兄弟長三 ,么二,住家野雞,私門頭,湖絲阿姐通通玩過,就是公館裡的姨太太、大小姐,膀子 也曾釣過。單單女戲子和尼姑沒有路子。尼姑呢倒也罷了,心上倒是不十分想。據說女 戲子別有一種趣味。」週三拍手道:「杜筱翁早點和我拉攏時,好教你這兩種把戲。老 早玩的厭了。老實說吧,這尼姑和女伶,我最熟。如此,文仙不算頂紅的。索性同你到 田小峰那裡去,你有本事同小峰訂交情。」筱岑道:「你我雖沒有深交,不過檯面上曾 會過兩三回,也好算老朋友了,如今交淺言深了。不是兄弟說,方才東家在那兒,不好 不莊重些。如今你我做了知心朋友,看著吧,這種工夫你不怕不佩服的五體投地。綜而 言之,年輕貌美,是個招標吧哩。須得出言風雅,舉止大方,才得蕩美女之春魂,若佳 人之憐惜。」週三笑道:「出色,如此小峰那邊來,最合式哩。據說小峰在京城裡一般 王孫公子,達官顯宦,卻不在他眼裡。夠得上和他往來的,起碼是翰林院裡的名公老宿 ,還有少年名士。所以這兒也沒有幾個走得進他的窩裡。聽說有個什麼詞人,小峰最知 己的,他們有一段佳話。幾時暇了,講給你聽,令人很羨慕的。」筱岑道:「海上名流 我都知道,並且還抄著一本底子。大凡名士都有一個別號的,就是什麼詞人、什麼居士 、什麼生、什麼客、什麼主人、什麼官主。種種的名字,不知多少。然而大概只知道別 號,不知他的真名的姓,有何功名,做甚事業。還有幾個別號,就是一人,我說一個格 式你聽。比如:石生,可是名望最重的,不知道的人,也少的哩。他是姓孫,官名叫做 家振,表字玉聲。官名和表字都有照應的,不是瞎叫叫的。就是玉振金聲的意思。這麼 說時,這家字不是落了空了,又叫大振家聲,不是也有交代了。他是報館裡的主筆,日 下要算老前輩了。再比他資格深的,竟沒有了。石生三字,人人知道,豈知花間退吏也 是他;警夢癡仙也是他;悟雲子也是他。不是誇口,我肚皮裡有三百個,背得出來。不 信,我那抄本,幾時帶出來給你看。五十頁的紅格簿子,足足兩本。三阿哥我教道你, 你把我的抄本細細的讀一回,肚子裡記上二三十個,要念得熟而且溜。假如遇著了李萍 香、林浣香、郭犀靈、劉爰珠,諸如此類的,一般才女,只消拿詞人居士這般招牌掮出 去。認為極知己的朋友,包管你有特殊的好處。好在我抄本上有紅圈的,便是名望最好 的,大家知道的。」週三笑道:「我是門外漢,記不來的,還有一說,比如:石生是我 的知己朋友,我又不認得石生的面長面短,有須沒須,瘦的胖的,光的麻的。比如我和 林浣香說,林浣香卻認得石生的,盤問起來,我倒說是有須的、矮胖、麻子。恰恰地那 石生是個沒須的、瘦長、光子,豈不要龍頭不對馬口,東瓜纏到茄子裡去了。」筱岑道 :「不妨,不妨,我索性教你一個絕妙的口訣。」週三詫異道:「什麼有口訣的,倒要 請教,請教。」筱岑道:「這口訣端的妙不過,管教說上去,肥瘦的彷彿之間,長短在 依稀之內,鬍鬚介乎若無若有,面皮近似有麻無麻,顏色則黑白之難分,年歲則少壯混 合。」週三大駭道:「這種口訣,那怕走江湖的相面先生,也不能夠一句話包羅萬象。 請教請教,倒很新奇哩。」說著站住了。筱岑道:「怎地不走了。」週三道:「到了。 」筱岑道:「既是到了,進去坐了再說。」週三點頭道:「最好。」於是週三扣了兩三 記門,裡面一個中年婦人出來開了一瞧道:「哎,週三少。」週三滿面堆下笑來道:「 姑娘回來沒有?」那婦人道:「差不多了,裡間坐著呢。三姑娘剛剛回來。」那三姑娘 原是小峰的妹子叫做月峰,也是唱鬚生的。比小峰小三歲,今年恰正二十歲,還有幾出 武行,所以搭了黃家班。至丹桂裡唱,也是一等角色,文行拿手是:《黃金台》、《法 門寺》、《黑水國》等類。武行拿:《惡虎村》、《殷家堡》、《長坂坡》等類。鐵桿 功夫也極好的。這當兒,只聽得月峰在樓窗上,招呼道:「週三少,進來吧,小峰快來 哩。」週三便笑著拉筱岑一直上樓,到月峰的房裡隨意坐了,月峰瞧了筱岑一瞧。週三 忙代報名道:「這位是崇茂錢莊的大擋手,杜大少。久慕你們姐妹兩個,特地托我介紹 過來,請教請教。杜大少雖則在錢莊做擋手,其實是做過翰林的。」筱岑一想,牛皮吹 得太大了,況且他們是京裡出來的,又是和這班老官做淘的,決計使不得,便道:「三 兄瞎說哉,不過那一年秋闈僥倖過的。」月峰道:「原來是位孝廉公,哪一科恭喜的。 」筱岑道:「二十三歲的那一年。」月峰道:「貴庚多少?」筱岑道:「恰正三十。」 月峰道:「上兩科是末一次科分了,北闈呢?南闈?」筱岑道:「南京考的。」月峰道 :「那是和張大少同年了。記得那一回的副主考,是曹晶,頭場是《王導登治城論》是 三題,《識時務者為俊傑》是四題,頭二題是出的很古怪的,叫做……叫做?」想了一 回回那筱岑道:「怎樣的很長的,一時說不來了。」筱岑想:卻記不來了,真真如天之 幸。恰聽見叩門聲響,月峰便伏著窗盤上,不問這門的話了。原來小峰同著一個人一起 回來,一直進自己房裡去了。筱岑這點子讓他能乾的,怕月峰又要問起,假意兒偷瞧小 峰。只見小峰同來的一個人:卻是個少年,穿著英白春妙的夾衫,蟹殼青實地紗,一字 襟坎肩,鼻架金絲眼鏡,嘴含紙捲煙,指兒上晶光耀目,黃頭般大的一對金剛鑽的戒指 兒。搖著金牙小扇,舉止風流,神采飛揚。容貌約有三旬左右,稍有幾點麻疤兒,皮色 白嫩,愈顯其俏。只聽得小峰道:「李家媽挑的膏子呢?」就是那開門的中年婦人答應 道:「交給三姑娘收著呢。」月峰接口道:「在這兒哩,來了。」說著,在十景架上拿 著個蜜缸送過去了。筱岑悄悄地和週三道:「和小峰同來的那個人,認識嗎?」週三道 :「就是方才說的那個什麼詞人呀。」筱岑點了點頭,又道:「你剛才替我吹牛吹得太 過分了。我連忙扳過來,豈知弄僵了,幸而小峰回來搭過了轎。我看月峰著實有點道理 的,這麼考試的一斗,非要讓這個破綻拆穿了。月峰如此,小峰就更不是對手了。我想 索性做實他,倒很有希望。」週三道:「怎的做法?」筱岑道:「我們走吧,馬上去買 一本這一科的闈墨看熟了,再來對付他們。我著手乾了,你不要吃醋。」週三原來想狠 狠的弄他一弄,如何不答應。於是略坐一坐,恰好小峰走來,光個面子。因為有心上人 在這兒,也沒工夫應酬他們。週三又替筱岑擔心,也不敢多說,便站起身來,說要走了 。小峰巴不得他倆走了,虛留一聲,送了幾步。倒是月峰瞧著姓杜的是舉人很近情,連 忙趕過來直送到樓下。結結實實的說明兒一定要請過來談談,或者「丹桂」聽戲,等下 了台,一起回來。還說明明兒是唱《花蝴蝶》。說到這裡,身上摸出兩張入座券,說是 送給週三少,杜大少的。明兒一定過去賞個光。週三、筱岑接了入座券,應承了明兒一 定要賞鑒妙技。月峰心裡非常歡喜,直送到門口,瞧著週三、筱岑轉過彎兒不見了,便 關門進去。

  且說週三道:「好生奇怪,往常月峰沒有如此親熱,小峰無此冷淡。今兒一變,竟 變得大反其常了。」筱岑笑道:「如今信得過我的話嗎?我的釣學是得過最優等的畢業 文憑的。今兒還不曾施呂旺之大才,展子房之鴻划,月峰已傾倒萬分了。」週三笑道: 「罷也,闈墨不要忘記買來。」筱岑也不覺好笑道:「我忘了,小峰住的是什麼裡。」 週三笑道:「你休問得出來。」筱岑道:「方才只顧說話,馬馬虎虎的進去了,不曾留 心呀。」週三道:「不是『日興裡』嘛,這裡不是東新橋嘛。」筱岑站住了腳,認了一 認,道:「不錯,如此別過了。我坐車回莊去。明兒我來約你。」週三道:「橫豎我明 兒要到寶莊上打票子呢。」筱岑道:「就是海底槍笆的一件生意嘛,不知道要預備多少 。我也搭些子小份兒,靠靠三阿哥的福。」週三大為得意的想:這空中樓閣我居然造的 這麼華麗。便沒口子的答應著「可以,可以」。於是一拱而別。筱岑便僱了一乘「野雞 東洋車」向前馬路去了。要知怎樣情,且看下回便曉。

第六回 巨商破產接四連三 小鬼當家瞎三話四

  卻說周子言週三,別過了崇茂錢莊的第一天接手的擋手杜筱岑,心裡一百二十分的 高興,想道:氣運紅起來,只這樣的順溜。原想在陳少鶴身上哄個千兒八百的一票,夠 了端午節的開支,也心滿意足了。到底還慮著方老頭兒從中作梗,少鶴也操不得全權。 豈知老天方便,先給我調排開了,接續的又是這個杜筱岑。當日在花想容檯面上,凡他 很像一個人,一臉的精明樣子。豈如今兒一看,也不是個上流東西---創業不足、破 產有餘的一個人。是和陳少鶴朋同類也,「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一點不差。如今既是 我要交大運了,少不得要改個樣子。老底子那幾處玩慣的門戶,屏而不用。想到這兒, 向身上一摸,摸出個皮夾子來,就在電燈底下打開來看,裡頭卻有五元的鈔票一張。三 個英洋、二十來個角子。自言自語道:「大約有十元之譜。綽手有餘的了。仁壽裡可在 眼前,「綺雲閣煙館」裡的老二,我心心念念,要去住它一回,看他兩腿兒肥的什麼似 的,叫人看了怎的不動火呢!曾經去過抽過三、五趟阿片,探探住夜的價值,至不可少 要「梅花」之數。還須加上小帳:兩隻煙錢,半夜點心、水果、小吃等項。少不了又是 兩隻大洋。算算七、八塊洋錢玩一趟,委實捨不得。曾經和他商量,做兩不吃虧的方法 ---花兩隻洋關房門。他說不是野雞,做不到。好人家女兒,小老班娘娘認起真來, 兩記「紹興大耳脖子」。(寄文不知所指。)今兒既有這幾塊在身上,落得闊一闊。明 兒就面團團了。主意決定,便彎進了仁壽裡「綺雲閣」老二那裡去,開了個過夜燈,抽 了一夜。須知這回所抽的,並不是阿片。(妙不可言)次日十二點鐘才得出來。

  身上只有一塊英洋,七、八個角子,便坐把車子來到寶善街「怠園煙館」(「怠」 字妙極,具有深意)老主顧巧生堂裡開了個燈,巧生代燒著煙道:「周先生,今兒怎地 這麼早?看來神氣不清,很乏的樣子。敢是在相好那裡快活哩?」週三伸了個欠,笑而 不言。接著抽了兩口阿片,便笑說道:「有趣,有趣!『綺雲閣』裡的小老班娘娘著手 了!」巧生「嗤」的一笑道:「哪一個嗄?老二呢,還是老三?」週三道:「自然是老 二了!老三是丑來,倒貼我錢,還不高興哩。」巧生又「嗤」的一笑。週三道:「笑什 麼?」巧生道:「小老班娘娘,誰和你說來?既是小老班娘娘,時小老班呢?」週三道 :「小老班倒很得意。據說現在青海電報局裡,要賺到一百兩銀子一月哩。」巧生大笑 道:「鬼也鬼也!……」週三忙問緣故。巧生道:「日後自知。---光景沒吃飯哩, 去叫飯罷。」週三道:「也好。就對過『得和館』去叫一個生妙雞片、蝦球、腰片湯。 三樣夠了嗎?」巧生笑道:「唷?周先生闊哉!不然,是老花樣---不是一碗清血湯 ,便是一客木樨飯。要不了一角洋錢的。」週三笑道:「別亂說!你須知道我三老班發 了財了!」巧生笑著去叫了飯菜。吃罷,又添兩盒阿片,消磨了一會兒。

  已三點鐘了,只見那些掮客,陸陸續續到來,頭裡都不開談買賣,盡著抽煙。只抽 得煙霧騰天,雲霞匝地。差不多又是兩個鐘時間,那班掮客一個個蠕蠕作動,欠身而起 ,(精妙入神,吳道子無此神筆。)開談起生意經來。週三瞧著一個叫做王二夫的招招 手,二夫促過來道:「子翁有何見諭?」週三道:「墨其(同行暗號)長(長,便是漲 也。)足了嗎?」二夫道:「長的十足,不過三天的市面,就要回了。(回,便是跌價 也。)這一回,回下去,不知要回到什麼地步哩。所以這兩天市面都沒了。大家觀著, 曉得就在眼前大宗到來,立刻要回到頂底度數。固此手裡有貨的,要想出脫搶個鮮。只 是沒有胃口(胃口,即買進也。)子翁若有時小胃口,兄弟還可以應酬。不過三、五十 件罷了。」週三笑道:「你手裡有多少?」二夫皺著眉道:「說不得。這兩天我腸子都 愁斷了,手裡有八千件哩。」週三道:「我通買。有時我還要。---八萬件也不嫌多 。」二夫愕然道:「子翁說玩話?」週三正色道:「我何曾玩過來?銀子是現的。拿貨 單來,立刻拿銀子去。」二夫驚疑不已,含糊著和別個商量道:「可知墨其有什麼信息 嗎?看長有嗎?」一個道:「沒有長的道理。」又一個道:「我有計較在這兒,--- 週三要買,無非看長。索性加上兩三個長頭,打伙兒一起去唬他一唬,看他怎樣?」二 夫道:「我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細細想來,斷無長的道理。---看他神氣,極似大 長而特長的樣子。倒決斷不來哩。」一個道:「坎坎你說急的要上吊,這會兒子有了這 好機會,有甚商量?賣了就完了,賺了一票,也算濟運大好的了。又要癡心妄想到長的 念頭上去了。」二夫一想,果然不錯。便自顧去和週三交易了。

  那一個問那一個道:「怎地你也勸二夫賣去?倘使真的長起來,豈不是對不住他呢 ?」一個道:「你忒煞女人腔了!他今兒通賣了,也著實掘了一票哩。他手裡有七、八 千呢,頭二萬弄進了,等他真的賣掉了,足見有穩長的消息。我們手裡雖沒有二夫這麼 多,大可以放心,不到合資錢不賣。落得叫他給我們做一粒定心丸。他嫌多嫌少,干我 們甚麼?」(算你晦氣)又一個著實佩服。這且擱過一邊。

  且說王二夫聽了那一個的議論,著實不差。轉念道:「他既勸我賣掉時,他手裡又 不過一、二百件,何不托我並賣了?只怕果有長的夢想。(真是夢想,夢想!並非「妄 」字之訛)點了點頭,便對週三道:「那幾個朋友手裡真……真一件也沒了。我手裡的 ,也不能一起賣脫。子翁面上,讓三千件吧。不過價錢不能依現市的。」(二夫亦殊精 煉的,是此輩人口脗,作者何處學來?)週三笑道:「簡直些兒吧。我也不是糊塗蟲。 (妙語如珠。)你有多少?通拿來。要甚價錢?盡管兒說。不過有一句話要和你說明白 ,煩勞你對眾朋友知照一聲,今兒是四月二十三,(忽點出日子,奇極!有了日子,便 好查對,足見無一事沒來歷者。即如「怠園」明眼人一望而知,不過一個心橫了下去。 )二十五的四鐘為限。在期限之內,有多少?要多少。價錢不論。只消說得出。要十兩 銀子一件;二十兩銀子一件,說得出口,我就拿出銀子。限一點鐘之內,即期匯划到莊 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說著倒轉身,抽阿片煙了。(活現活現)那王二夫倒找不 到是何秘訣。(我也不懂。何況你們)心上忐忑不定。摸擬了一會兒,道:「四兩銀子 一件,你要時八千件一起買去。」週三道:「拿單子來看!」二夫便取出棧單,共有十 來張。一一看了數目,合攏來一點,不錯!恰正八千件。便道:「我去出票子。」說著 匆匆而去。

  那許多墨其掮客,並自己做點小貨的,不止十幾個。瞧著週三看過棧單匆匆而去。 都一蜂上來,圍住了王二夫,七張八嘴的問道:「多少數目?」王二夫說了。便把限期 一層也宣佈了。(或謂二夫是忠厚人,我謂二夫是乖覺人)大家也以謂詫異,議論紛紛 ,莫衰一是。內中一個姓牛的,忽然省得(省得的不姓牛姓了,牛省得甚麼?一笑。) 道:「沒有道理的。週三光景合上了一個大資本家?想做一個海底槍笆的事業?」大家 咸以為然。(一群牛)二夫沉吟了一會兒道:「未必是的。大凡做海底槍笆的人,一定 特別的識見,非常的手段。若是現在九月間,或是來源還遠?……我便猜定了。你們想 呢,現在是四月,來源就在目前,而且這宗來貨比尋常要多三、四倍。那裡做得到呢。 」眾人想想,卻又不錯。這事其實作怪,現在一頓買去八千件,銀子三萬二千是真的。 只見對面炕上一個人在那裡冷笑。二夫一看,不是同行朋友,卻是「上海日報館」改本 地新聞的金先生。便道:「金先生是聰明人。做到主筆的,必定有特別的見識。倒詳詳 這市面看。」金先生笑道:「『古吉魯輪』觸礁的。電報,不是今天各報都有的?」二 夫道:「那是知道的。但是『古吉魯』並不是專運墨其的,不過帶裝著一千多件,與市 面上九牛一毛,毫不干涉。」金先生又冷笑一聲道:「你知道週三是甚等樣人嗄?」眾 人一想,恍然大悟,於是打伙兒應有盡有,只等週三到,一起賣給他。

  恰正週三已到,拿出崇茂莊即期票五七張,合成三萬二千兩之數,交易已定。眾人 公舉王二夫做代表和週三交易。週三心裡已想過:這事情做得拙了。在少鶴終算丟了三 萬多銀子,然而究竟不是一文不值的,哪怕折到天盡頭去,兩萬銀子到底收得回來。不 過一萬多點銀子---,他也不要緊,我就不過摸了二千還不到的銀子,就做斷了這條 路,不大合算。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道:「一古腦兒,究竟還有多少?」二夫道: 「盡在於此四千七百件。這點點通市面十有八九了。」週三點了點頭道:「怎地這般少 ?上海市面端的不興了。我想至不可少終有三萬件,才可以銷差,如今一半都不到,怎 好呢?」二夫聽他自言自語,又是到死也懂不來的事。只見他又道:「我拜托你通市面 ,收一收看。有大票兒的,最好,省得一趟一趟的零碎做。今兒什麼時候了?打票子是 來不及了。明兒一起算罷。不過這四千七百件,明兒短了一件,我不答應的!」又三十 六張貨單,騰來倒去,翻了一陣,交給二夫道:「你去敲敲著實,不要到明兒多一句話 。」二夫沉吟了一會兒,悄悄的對週三說道:「你肯加五錢銀子二件,通在我身上,包 管四千七百件,一件不短。」週三大為歡喜,一口應承。二夫便去和眾人只說老價錢, 銀子明兒付清,貨單存在我處。如若不信,就把我的銀子算給你們。為因周老三忒利害 ,倘使明兒短了一件,要罰我一千銀子呢。眾人都道:「笑話了。我們還信不過你王二 翁嗎?」說罷一蜂都散了。二夫也著實歡喜---不道又是二千幾百兩銀子外快。便回 覆週三道:「敲著實了。一定明兒。向我一人說話就是了。」週三道:「你須叫個人出 來保一保,(奇)若是短了一件,怎樣說話?我和你說一句知己話:你們都在夢裡,包 不住明兒還有比我更大的胃口,更肯出重價的人出來呢?所以我的心都急碎了。你們做 做買賣,巴不得多賺一個是一個。我終不放心,只怕明兒等得我到來,四百七十件都沒 了。並且我打不得早起,到得又遲。」王二夫吃週三說得六神無主,便道:「貨單你先 拿去,終好了。」週三笑道:「無此情理。別和我說出外教話來。」二夫又道:「那末 一張萬三千的存在你做保證,就是了。」週三道:「也好。待我寫張收條給你。」二夫 道:「你出了收條,明明要我證據了。」週三笑道:「隨你大才的便。」二夫道:「我 也彼此信得過你。也不用出收條,我也不寫證據了。」說罷,把三千張的那張莊票向煙 盤裡一放,拱手自去。

  週三便收好了,慌忙來到「海南春大菜館」,尋到六號房間,只見杜筱岑一個兒拿 著一本洋版小本子出神的瞧著。週三忙招呼道:「筱翁,只怕等的不耐煩哩?」筱岑忙 放了那本書,笑道:「還好,還好。也來的不久。」週三瞧那本書,原是一本光緒二十 九年癸卯科《江南鄉試闈墨》。(好笑)便道:「筱翁,真是實心辦事,一無假借的了 。若是現今我們中國的大小官員,農、工、商、學界諸多人,也像筱翁這麼實心實力, 志在必成的辦起來,還怕不振興嗎?」筱岑道:「不瞞三阿哥說,我也不過在這麼樣的 事務,自己信得過自己,不作興放一點兒鬆。---若說除了這麼樣的事務呢,唯有抽 大煙是認真不過的。譬如約朋友,約煙館裡,或是哪裡有大煙奉客的,只作興比約著的 時間早兩個鐘頭已到了。不作興遲了一分鐘方才到來。若是丟過了『煙花』兩字,約個 去處,譬如原約的禮拜日一點鐘,最快禮拜二的一點鐘到來。還算著實不脫約。倘使懶 待些兒,去年約的,今兒還沒曾赴約哩。」(形容絕倒,雖無其事,卻有是意。目下煙 禁,雖不甚力,尚不曾罷休。然而煙禁的結果是否完全,吾不敢說。)週三笑道:「那 是言之過甚哩。」

  閒話休題,且把請客票來寫。筱岑道:「我想索性去請田家姊妹花來,你看好嗎? 」週三瞧了一瞧時計道:「七點還欠五分,不過跳加官罷哩。她們倆個頂早要十點後上 台哩。去請請看,作興月峰倒肯來的。我代你寫。」筱岑忙道:「使不得!須得我自己 寫,筆氣不落俗套。可知生意人的字和唸書人的字截然不同,顯而易見的很。我並非亂 道,別的假充斯文,原來全本滑頭。唯有幾個書法,休說借一名舉人做門面,倒委曲了 。其實鼎甲都有意思,我的筆姿純乎『天公先生』的一路。我寫字落了『天公先生』的 名款。好叫『天公先生』自己也認不真。」週三連忙把筆放下。筱岑便磨得墨濃、蘸得 筆飽,一揮而就。寫的是:

  飛 請

  小峰 月峰 兩位藝員速駕福州路中市、海南春西餐館第六號請賞異味,藉聆。

  雅教,謹此仰攀,伏祈。

  俯就,萬勿推卻,不勝雀躍之至,專誠敬叩玉安。企候

  寵臨。是幸。

  職生杜寂嘯岑氏頓首

  週三先生在座

週三瞧著筱岑一路寫,一路沒口兒的喝采道:「噎!好嗎!銀鉤鐵畫。硬---硬硬- --硬得不得了!噎,噎噎噎……好嗎?筆走龍蛇飛舞得很,蒼古得很。噎,噎噎,噎 噎噎!」筱岑寫罷,擲筆狂笑道:「如何?……豈是代得筆的嗎?」週三又道:「噎! 不得了!寫得出神入化,而且句語也不比尋常。好個『仰攀』,好個『俯就』。」筱岑 長歎一聲道:「冤哉,枉也!好處何嘗在『仰攀』『俯就』之間哉?所以之最神是在『 雀躍』者也。而『雀躍』一聯,最得乎神者也!」(妙妙!如何形容出來。)反覆讀了 兩三遍,搖頭擺尾,奇形怪狀,實在描寫不來。也是沒法兒想的事。週三瞧了一會兒, 又道:「這『職生』兩字作什麼解?敢是職員的意思嗎?」筱岑含著一臉的喜容,把身 子東歪西扯了一陣,聳肩擁鼻的道:(說實在,描寫不來,真真客氣了。讀來已覺有一 個活現的杜筱岑在字裡行間,「搖擺」兩字,化作「東歪西扯」了一會兒,絕妙!)「 然而非也。(「然而」兩字,其實用不著。恰恰假斯文口脗)職生者,舉人之謂也。」 週三忙道:「承教,承教---。這麼著交代細崽請去,別延待了。」於是把叫人鐘一 按,便「唧靈靈……」的走響。細崽應聲而至。週三昂然道:「快去請來。」細崽忙接 了請客票一看道:「老班,小峰、月峰現在十九號裡三層樓上。」筱岑忙道:「單是姊 妹倆嗎?」細崽道:「不只呢,大約十三、五個哩。」筱岑道:「多是女客嗎?」細崽 道:「男的多些。光景是京裡出來的官場中人。」筱岑沒了主意。是請的好,還是不請 的好?瞪瞪的瞧著週三。週三道:「自然去請的。雖則她們不是婊子。然而終竟是唱戲 的。和婊子卻是朋同類也。怎好說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大人家的千金小姐?並且現兒上 海,似乎不大作興。京城裡是名分應條子的。就是從前譬如謝家班、林家班、鮑家班、 張家班……,哪一個不出局的嗎?」筱岑道:「終竟三阿哥熟悉『花叢掌故』。」

  正說得高興,忽見一個人探了一探頭,直衝進來。筱岑忙道:「咦!梅生,巧極哉 !」梅生道:「這裡來談一句。」便看到陽台上嘁嘁喳喳了兩三句,只扣得筱岑大有慌 張之狀。道:「……真嗎?」梅生道:「我是在那邊來呀!」筱岑一跺腳道:「死的成 哩!」不知是何急事,且聽下文分解。

第七回 杜筱岑興高采烈 林幼竹喪氣垂頭

  卻說杜筱岑正在海南春番菜館同周子言週三兩個,打算請女伶田小峰、月峰姊妹來 ,施其釣蚌珠(俗名弔膀子,吾友商山舊主嘗謂釣蚌珠與弔膀子不僅雅俗之別,各有一 種命意。意在玷污小姐清白者,此弔膀子也;意在倒貼者,此釣蚌珠也。細按之確合情 理,然則杜筱岑之意,是弔膀子也。非釣蚌珠也。)的真才絕學。忽然跑街伙計朱梅生 慌慌張張的跑來投個信,即便走了。

  筱岑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週三不知為了何事,便道:「坎坎來的誰呀?」筱岑 道:「我們莊上的跑街伙計朱梅生。!你不認識他嗎?」週三道:「怪道有點面熟。他 來說什麼?」筱岑歎口氣道:「這是我的命運不濟,著實乏味。『成大號』是市面上算 得著的一塊金字招牌,向來同我們莊上進出。方老頭兒不肯多與他的,結欠了三千、五 千兩銀子,直要雙腳跳的了。我同『成大』經理何煦丞、東家何敏士,都是一人之交, 因此我同他想一個法子,開一個『敏記』的戶頭,用兩、三萬銀子,存存欠欠。方老頭 兒倒馬馬虎虎不以為意。如是者已兩年寬了。昨兒我升補了缺,今兒市上一響,煦丞馬 上過來道喜,跟手打了五張票子去。一張是六千九百二十一兩三錢,一張是三千一百二 十九兩六錢,一張是九千兩,一張是二萬七千兩五錢,一張是一萬五千三百七十七兩四 錢,共計六萬一千四百二十八兩八錢銀子。『敏記』名下已欠了二萬六千銀子哩。不是 要八萬七千四百二十八兩八錢銀子嗎?方老頭兒經手的帳上還好,存著二十八兩八錢銀 子,真真湊巧。不過一點點小末尾,終算拉轉了。(絕倒)週三道:「敢是風聲不好嗎 ?」筱岑道:「若是風聲不好,倒也罷了。我有本事同他彌補。實在作怪,已經倒了。 」(拉倒,拉倒。)週三道:「不過吃了八萬七千四百兩銀子倒帳,值得慌了的這個樣 兒?倒帳是公罪呀!」筱岑道:「公罪私罪,且不要說他。我同何煦丞、何敏士堂兄弟 兩個,一人之交的朋友,不作興捉弄我呀!既是外強中乾,周轉不靈達於極點,岌岌乎 有朝不保暮之勢。---不該拆我這一堆磨盤似大的,濫尿在我頭上呀!」週三道:「 真……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正在萬分懊惱的當兒,只見月峰微帶酡顏,大踏步進來。月峰原是天足,所以能夠 穿了厚底靴上鐵桿,純乎「李春來一派」,你想不見得裊裊婷婷的過來哩。終是大踏步 來的了。(正寫到十二分懊惱之際,忽然又變一番氣象。大有一剎兒粉黛如雲;一剎兒 干戈似雪之妙。別人寫不到,學不來。)筱岑的千愁萬苦一剎時愁雲苦雨,雨散雲消。 仍舊是滿面春風一團和氣。(絕妙好詞)連忙站起來,堆上一臉的笑道:「愛卿快來, 愛卿快來……」(累我發了一身肉栗。昨兒是一身冷汗,今兒又是一身肉栗。要讀你的 現形,真真受累不淺)週三也忙著招呼。月峰笑道:「還是我來仰攀,你來俯就,才是 正當的禮款。」說罷哈哈大笑。(活畫武伶樣子。)週三笑道:「今兒怎這麼高興?面 孔喝得紅紅的,喝了多少勃蘭地?」月峰道:「不多,不多。喝了一大盞,還要喝哩。 」筱岑沒手兒的按叫人鐘,直急得細崽一個虎跳,跳了進來。(實實是妙筆)又沒口子 的嚷:「快拿一打勃蘭地,老牌,老牌……」細崽連珠似答應道:「著著著。」月峰忽 把雙手兒在筱岑的肩上一揪道:「敢是拿酒來浸我嗎?(妙語雖不曾浸,其骨已醉。) 筱岑笑道:「喝不了拿回去。」月峰道:「要我喝酒,不喝酒?」(奇問。)筱岑道: 「要,要,要。」月峰道:「要我喝時,你須依我一件事。」筱岑連連道:「十件,二 十件,一百件……都依得。」月峰笑吟吟的滾在筱岑的懷裡,軟著聲浪兒道:「(文字 之善變,一致於此。)我已經醉了一小半了。(又是妙談。)你須點一齣戲,我放膽喝 一陣,再醉一小半,也就不妨留著一點點不醉唱戲。」筱岑道:「點戲,盡管點戲。別 說一出,哪怕十出,我竟求之不得!你須說個點戲的原因。」月峰道:「足見我的老相 好……。」週三把脖子一縮,舌兒一伸。筱岑的臉上驟露那五洲萬國從古迄今所未有的 怪色……「粗心,然而不懂戲情呢,卻也莫怪。昨兒不是說的停兒我唱是《捉拿花蝴蝶 》《水戰鴛鴦橋》嗎?你想呢,我已醉了,穿了厚底靴兒做鐵桿工夫,怕不鬧出亂子來 嗎?我跌死了,你可快活?」筱岑恍然大悟,連聲道:「不錯,不錯!這一慮,慮得很 是,孔子雲『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何況此乃近慮矣乎。嗚呼!(解鈴)人不言,言 必有中。其斯之謂歟,其斯之謂歟!」月峰聽了,撇了撇嘴,瞪瞪的瞧著筱岑,搖來擺 去,瘦腰兒好似楊柳。忽地格地笑的把頭在筱岑的胸前亂撞。揶揄道:「我在京裡的時 節,聽人家說上海地方的新關上,有一隻大自鳴鐘,非凡之大。據說那鐘的『擺』是烏 龜殼樣兒的,只有圓桌兒這麼大。我到了這兒,滿心的要見識見識這件巨物。找了多回 ,沒有找到。豈知讓人家哄了,倒說在哪裡?什麼黃埔灘上的。其實就在四馬路『海南 春大菜館』裡頭。自然找不到了。」筱岑道:「瞎說哉!新關自然在黃埔灘上呢,哪說 在這兒大菜館裡嗄?」月峰把筱岑拍了拍道:「這不是烏龜樣的一個嗎?在這兒搖來擺 去做什麼?不是那大鐘的『擺』兒嗎?」週三拍手道:「妙極哉!妙極哉」!筱岑也不 禁大噱起來,把月峰滿身亂拈亂捏道:「不依,不依。罵得我忒狠了。」月峰最怕肉癢 的,吃筱岑一陣拈捏,已縮的一團,笑著央告道:「饒了我。我陪你的罪。」筱岑笑道 :「這麼一團,不像一個圓桌兒嗎?」月峰道:「那便你不吃虧了,也說了我哩。不許 拈哩。」

  於是喝著酒。筱岑道:「你說點哪一出?我們商量好了去。」週三道:「月峰文行 裡《取城都》最好的。」筱岑道:「那末就點《取城都》罷。」月峰道:「太吃力。並 且酒後嗓兒終退步的,點了《虹霓關》,聽白玉蘭陪唱,很好的。如今通上海算,要算 白玉蘭頂俏皮了。」週三道:「聽說玉蘭的寓也搬到日興裡了。這話真嗎?」月峰道: 「那說不真呢?同我那裡是緊接的鄰舍,他住的是第三十三號門牌,我們不是三十二號 嗎?停兒我們散了回去,我叫他過來談談,是高興的。」週三道:「聽說玉蘭染過毒的 。你該知道的。」月峰道:「咳!天下的事情,真……真難料的很。若說玉蘭是最正經 的。何曾胡鬧過一回?我同他是頂知己的,正所謂:無話不談哩。他自從十七歲上…… 到今兒二十五歲,一古腦兒只有三個人,決計找不出第四個人來的。就是這會兒,有個 外國人瞧上了他,情願給三百洋錢,胡亂攪一陣,他不答應。我倒勸他幾句:我們吃了 這碗飯,雖然呢自食其力,賣嘴不賣身,終算不是堂班出身。該著完全無缺的自由權。 心上愛,就有情分;不愛,就不理他。然而到底吃虧了!說不得我們是千金小姐、黃花 閨女哩。那些混帳臭男子倒說嫖姐兒沒有味兒;嫖那唱戲的,端的開心。還有該死的王 八蛋,說若講真實工夫,須是武行裡去找……。」週三笑道:「你說到這句話,我想起 一句笑話來哩。---黃家班裡的慶兒,有個北方健兒同他交情最深。那一回……吃慶 兒肚兒輕輕一挺,那個北方健兒竟直上青雲,把牀頂板撞脫了。還有一回,他倆睡到半 夜裡,大家醒來說說閒話,光景合不上慶兒的意思,慶兒也不過把肚兒輕輕的挺一挺, 那北方健兒直滾下牀來,滾了三、五丈遠。假如沒有板壁阻住,大有從上海滾去,直要 滾回了天津去的樣子。(若雲果有如此力量則天津輪船無須得。如要天津去,只叫黃慶 兒把肚兒輕輕的挺一挺,就到了天津,想這速力,比火車還快幾百倍哩!若是用力一挺 ,只怕歐美輪船也無須得哩!絕倒,絕倒!)月峰大笑道:「呸!這是說話嗎?」筱岑 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月峰又道:「我們武行裡,直是天神了。其實武行裡倒不敢過分 糟撻身子的。---且說玉蘭到底不曾應許這外國人,也可想他的為人了。二月裡,不 知道怎樣梁了這毒,幸而有個姓車的,薦了『自新醫院』裡的汪笛漁,不過幾天工夫, 就醫好了。連玉蘭自己也不懂這毒從何來的。」

  說說談談,不覺送上咖啡來了。恰好小峰過來,對月峰道:「我先走了。」(不見 她招呼杜、週二人,是何緣故?若雲作者漏筆,看下文又不然。)月峰道:「這裡也散 了。」筱岑、週三忙招呼道:「小峰進來呀!」小峰道:「不了。」(只兩字)月峰道 :「黃大人一答去嗎?」小峰道:「今兒該死了!黃大人點《小上墳》、夏大人點的《 送銀燈》、明大人和美大人都要點。不是給我面子,簡直的要命哩!」說著走了。

  杜筱岑、週三於是坐下,喝咖啡。筱岑道:「何其大人如許之多耶?」月峰道:「 都是京裡來的。黃大人名兒叫做勝白,是商部當差的;夏大人,叫夏承虞,是外務部當 差的;明大人、美大人,是旗人。明大人,叫明珠,美大人叫做美玉。都是道台,現在

辦鐵路。」週三道:「據說有十多個人呢。」月峰道:「其餘都是這裡的紳商,因為黃 大人、夏大人、明大人、美大人明兒要回京去了,算餞行的。小峰同黃大人是……曉得 嗎?」筱岑道:「小峰還有個什麼詞人哩?」月峰頓了一頓道:「---沒有別的,別 瞎說。」筱岑又道:「昨兒一答回去的,不是嗎?」月峰只顧喝咖啡,只做不聽得。筱 岑也不問了。須臾,咖啡已畢,細崽送上簽字紙,一看四十二元七角五分。筱岑倒呆了 一呆,想著還有一打勃蘭地在裡頭,只得簽了字。叫細崽把勃蘭地送到日興裡去。細崽 答應了。便一起出了海南春。剛走了十來步,只見細崽追過來說:「老班還有一本書忘 記了。」筱岑一看,卻是那本癸卯科的《江南鄉試闈墨》,忙接來收了。還好,月峰跑 得快,已離著四、五間門面的遠,沒曾瞧見。週三伸著舌頭,悄悄的道:「丟了吧!別 放著身上。看光景今兒是不成功回去的了。那個『中』字少不得要寫的哩!」筱岑也以 為然。把那本闈墨一拋,恰好拋著一個野雞身上。那野雞拾來一看,道:「咦!一本書 ?也好的。倒可以省三個錢草紙哩。」(嗚呼!我為闈墨一哭。偏偏又落在野雞手裡, 愈加骯髒。益發腥騷。我為闈墨放聲一慟)筱岑拋去了闈墨,於是大為放心。同週三、 月峰丹桂去。這且擱一擱起。

  且說那崇茂錢莊上的跑街朱梅生從海南春出來,垂頭喪氣,慌慌的走著。走到西薈 芳相近,驀地裡一個人兜頭一撞,正待發作---抬頭一認道:「咦?幼竹!冒冒失失 的跑到哪裡去呢?」幼竹一瞧是同行朋友。朱梅生忙道:「得罪!得罪!你在哪裡來? 仁實公司的電報知道沒有?」梅生道:「沒有呀!哪裡的仁實公司呢?」幼竹道:「我 們同行中倒一點沒有信息?我剛才到《日日報館》裡去找一個朋友,恰好『上江』打來 一個電報說:

  仁實公司總理,昨天已不知去向。據聞虧損有三百萬之譜,今日已停止交易。市面 震動云。

梅生道:「只怕謠言罷。---仁實公司的總公司在這兒。『上江』不過支店罷哩 。豈有這等利害的消息?我們同行不知道?到報館裡先得著電報呢!」幼竹道:「原為 此呀!況且總理的昨天已不知去向了。難道商會裡沒有電報的嗎?所以我急急的要去找 這裡仁實公司的協理馬扁人,探探消息。扁人和我是換帖子。想來有句心腹話給我的, 別的都是假的。銀子我經手三十多萬呢。雖則是有東家晦氣(原來如此),到底乏味的 事。第一個緊要關頭,獨怕歇生意。若是沒有這一層關係,我不會賤妾(客氣)那裡去 高樂嗎?要我奔的慌慌的做什麼?我須不是呆徒嗄!」(足見聰明)梅生道:「阿也! 我們莊上也有往來的呀!扁人同我的交情也極厚的。你我一答兒去好嗎?」幼竹沉吟道 :「也好。」梅生於是回過身來,重又向東,和幼竹齊著腳步兒行去。

  不多幾步,便進了公和裡總街第七家,門上掛著:

  梁溪 謝寓

金字牌兒,披著妃色湖縐紮成的一對彩球,一望而知是時髦倌人的寓處哩。幼竹道:「 這裡『梁溪謝寓』的牌兒可以收了。簡直的掛上一塊『馬公館』的牌兒好多著呢。」梅 生道:「常言說得好『卜葡附青菜,各人心裡愛了』。若說謝寓的年事,只怕比扁人還 長著一兩歲呢。鴉片煙只怕一兩還不夠他過瘾呢!這麼大的煙瘾,自然瘦得僵屍似的了 。---兩人顴骨足有炭團大,瞧著先覺討厭了!」梅生笑道:「老蟹的工夫,光景是 出色的。」幼竹道:「鴉片煙抽得這種田地,大高而不妙的了!」梅生道:「只消看他 應酬朋友,何等週到。一隅三反,那門子的工夫雖不高妙,細膩穩貼,吞吐沉浮,承轉 起合,控縱得法,一定不錯的。(未經人道的好批語)比不得那些很戾的。不顧死活的 折磨,生吞活剝,端的只覺苦懊!不見得有味。」(未經人道的好批評)說時不覺已進 門來,便一直上樓。堂間裡的鱉子高叫一聲:「客人上來。」就有一個十七、八歲粉嫩 雪白、鵝蛋臉兒、長條身材的騷大姐,普通名兒叫做阿三的,忙迎到扶梯邊一看,便堆 下笑來道:「林大少呢,來呢!」(原來幼竹姓林)幼竹道:「馬大人呢?」阿三道: 「馬上來浪哉。倪出俚格堂唱,坎坎轉來。馬大人說『檯面一散,馬上就來』倪看俚篤 上子大菜走格。」說時已進房來,隨便坐了。梅生道:「先生呢?」阿三道:「來浪。 後房換衣裳。」幼竹笑道:「過瘾罷哩!」阿三笑道:「老朋友哉!包荒點。林大少, 來!朱大少。阿是一淘米浪陸搭用酒。」幼竹笑道:「別說酒哩,夜飯還沒處打飯哩… …」這個當兒,恰好謝寓捧著一支水煙袋,洋洋地從後房來。卻聽得幼竹這麼說,便接 過來道:「這裡吃吧。」幼竹便問:「梅生吃過夜飯沒有?」

  原來林幼竹、朱梅生都不曾吃夜飯。幼竹原來到《日日報館》去約一個姓孫的朋友 ,吃大菜去的。看見了這電報,就沒心情。梅生原為「成大」倒帳的事情,也慌急萬分 。及至尋到江南春同擋手杜筱岑說了。筱岑原叫他點幾樣大菜吃飽了,再去辦理「成大 」的事。並且叫他知會帳房,查對帳目。不知道方老頭兒手裡是否有二十八兩八錢銀子 存帳。恐怕還有長期銀子放給「成大」。當時的朱梅生很像一個人,居然在擋手跟前說 :「還有工夫吃大菜嗎?先要緊知會帳房裡,連夜查帳。並且還有一層,煦人這人不是 好東西,竟是個大膽的騙子。(卻卻還有一個哩。)保不住蒙著擋手已知的,再來拐騙 。」筱岑道:「那麼是來不及了。四點鐘後也不出票哩,拐些什麼呢?」梅生道:「不 然,訣竅兒很多呢!譬如他出一張本票,來調現二、三千洋錢的小數兒。不要說如今筱 翁經手了,帳房吃情。就是方端翁經手的時節,這情分也要賣的呢。因此我飛也似的知 會一聲,寧可回去吃冷飯,開水澆澆,買一角洋錢薰魚也就算了。」筱岑大為感激道: 「那也不必這麼算小。你去叫幾碗湯炒來過飯。橫豎不要你自己花錢,出公帳就是了。 (此種是閒文了。其實不是閒文,實實是要文,一描寫社會現形,大可寒心;二朱梅生 固大有才能之人也,意料所及。一無落空,開出後文一篇也)梅生答應,匆匆而走。不 料遇著了林幼竹,來到這兒,把風雷火電的要事,換出一天星斗,忘得個影響全無。如 今更不比方才。不過「成大」的事,其數在十萬之內,這會兒得看「仁實公司」的消息 ,其數卻有好幾個「成大」哩。

  然而怪卻莫怪這朱梅生和林幼竹忒荒唐,總要怪這個阿三忒壞。(奇)原來幼竹、 梅生和馬大扁人都是格知己的,所以他倆個三日兩頭到這兒---謝寓這裡來。幼竹、 梅生都想釣阿三的蚌珠。阿三卻合上了幼竹。兩月之前,已有了話頭。(甚麼話頭?可 否說說?)於是幼竹到來,只在亭子裡做起居注,扁人在大房間裡高樂。且不知道那亭 子裡的勾當。何況梅生了。至於謝寓,何意容得阿三混帳呢?內中也謂一段說不出的苦 情:年老色哀,又且煙瘾極大,所以一班皮相者,都望望然去之。若是一嘗,老蟹的奇 味,卻又抵死不放。終竟世之嫖者,都是孤陋寡聞,並沒一點學問,一點見識。只曉得 月圓年紀、花樣容顏,便是絕世佳人哩。(吾知一般老妓、一般煙妓,得此高論,當賣 絲繡之,鑄金事之。一笑。)所以除了馬扁人之外,竟沒有法眼賞識於牝牡蠣黃之外。 (蠣非驪字之誤。讀者試索之,便入佳境。)因此出了重聘,聘到這大名鼎鼎的松江花 三,別名又叫做金銀嵌老三(諢名甚奇,記得三年前在蘇州線雲坊,原名樂榮坊陳家珠 家有大姐,諢名甘尖老五者,頗以為奇。及詢知得名之由,又不禁又噱。蓋諧得妙絕無 雙也!今讀此書,又有金銀嵌老三者,可謂無獨有偶。)就是他果然是有一般醉翁之意 不在酒的。謝寓頗得其利,猶之陸稿薦賣醬肉。雖不見有人買豬頭、豬腳,皮殘狼籍, 終是揀精擇肥,爭多論少。然而肥肥齊惱的賣完,頭腳殘藉也沒有了,就叫豬頭、豬肥 的搭賣。所以然謝寓在老三身上很可以撈兩個寫意銅錢。(足下的筆墨亦極寫意。一笑 )譬如叫堂唱,不怕不叫謝寓;吃酒拼和,不怕不在謝寓名下。雖則明明不是為君而設 ,錢卻輪不到老三入袋。

  閒言少敘,且歸正傳。且說林幼竹表面固佳,然而精神上大是不濟。老三的委屈無 處可伸。於是想到梅生倒是個健兒,但是梅生有點兒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並且舉動還 不曾入調。---重新一想,大凡圖取皮毛,不求實際,受害非同小可。(然而皮毛之 於金銀嵌,亦極可貴矣。一笑)大而言之,現今政府裡的一般大老,終算有點兒覺著老 調兒靠不住了,須要改個樣子,換些子新鮮腔調。看看外國人的樣子,於是學了一點點 的皮毛。豈知不但沒用,更且越鬧越壞哩。看光景,只要鬧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的田地,才要叫苦連天,阿也!拉倒!再要考究實際,只怕來不及了。(無限感慨,無 限痛切,閱之而不動心者,其外國心腸了。妙妙!)那老三具此卓見,便把梅生迷起來 。---梅生呢,頭裡原是癡心妄想,後來看看光景不像。只得歎了幾口氣,打了幾回 野雞,終算應個景兒,嘗了虛願。於是也懶得到這兒來。豈知者番,卻出於意外了。要 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八回 施媚術歡場常態 發怪論商界奇談

  卻說林幼竹問梅生夜飯吃了沒有?梅生道:「也不曾。」謝寓便叫老三拿筆硯,請 林大少、朱大少點菜吃便夜飯。幼竹道:「不要。難為情的。」謝寓道:「瞎說哉!老 朋友哩,有什麼客氣呢!」老三端了筆硯,放在梅生面前,捏了梅生一把,道:「耐寫 罷,耐心裡想吃啥介小菜末,寫啥介。」這一捏,捏得個朱梅生酸癢難當,渾身麻木, 酥了上下兩截,硬了中間一截。呆呆地不言語。(神來!神來!)老三把梅生的嘴兒上 「嗒」的一聲,彈了一聲響榧子,笑道:「咦!為啥價勿動哉?」(噱噱)梅生恍然道 :「寫!寫……寫末哉?」拿起筆來寫:炒嚇圓、芥末雞絲、熗腰片,寫了三樣。忽然 想起該與幼竹商量商量,不可以自己一個兒作主。便問幼竹道:「你點呢?」幼竹走過 來,一瞧道:「已經三樣了,就這麼著,算了吧。」謝寓道:「不夠的。再請點呢。」 幼竹想了一想道:「我來寫一個湯罷。」便接過筆來寫:白汁鯽魚。道:「夠了。」只 見梅生在衣袋裡亂索亂摸,摸出一塊洋錢來放在菜單上,一答兒交給老三。老三道:「 該格一塊洋錢,做啥介?」梅生道:「叫菜,叫菜!」謝寓笑道:「哪裡有這規矩。不 怕簡慢就是了。好叫客人自己拿錢出來?」梅生還嚅嚅然似有所語。老三悄悄的對梅生 道:「奴請耐,阿是好介。」梅生覺得老三很有深情,不似前番高不可攀的樣子。一縷 癡心,滿腔妄念,一剎那頃。早又蓬蓬勃勃生發起來。便覺眼前春意滿。幼竹看老三今 兒的舉動很是駭怪。捉個當兒,悄悄地對老三道:「別理他。」老三笑道:「咦!阿要 笑話仔點,耐林大少末,也是馬大人格朋友俚,一朱大少末,阿是勿是馬大人格朋友呢 ?啥一樣馬大人格朋友。哪哼說格勿要理俚,阿是理耐一干子呢啥。倪叫先生評評理看 ,阿是耐林大少理浪有點點欠通哉!」謝寓聽了十分詫異;幼竹聽了十分駭然;梅生聽 了十分得意。(三個十分,三人意思,直顯出來)梅生笑著對幼竹道:「這個就是新學 家,所謂公德也。」幼竹道:「我們生意人,只曉得生意經絡,不曉得新學家哩、舊學 家哩、婆德哩、公德哩。」謝寓笑道:「這就是婆德了。」幼竹也是好笑。

  一眨眼,謝寓依舊後房去抽鴉片煙。心裡盤算著:老三一定又要換戶頭了。然而不 該這等的胡鬧,怎好把幼竹當場出彩呢。我們職業雖賤,然而去操著商務上的總機關。 你不瞧外國人,保護我們這個行業,何等鄭重。哪比得我們中國人,卻把我們的這等行 業看得稀鬆。一個錢不值。不但不保護,反而任意凌虐。我們有兩年事體和外國的法律 ,恰恰是絕對的反比例;一件就是操著我這般行業的諸姑姊妹,已說過了,不但不保護 ,反而任意凌虐。這是不知道,現今的局勢已顯然是個商戰的局面了。國勢的文野強弱 ,只消一看商務的興衰,就明白了。若說商務怎樣才得興旺、發達呢?農工卻是先天的 資料。果然不得不講究完全。農工果然完善了,出品也精緻了,果有絕精緻的品物。可 惜那些絕精緻的品物,都是死的,沒有腳會得跑到應用的人的面前去,請他受用。這絕 精的出品,只好堆擱著棧裡。那末要仰仗一般商人了,想法子流通開去,才可以不埋沒 這絕精的品物,流行到五洲萬國,在商業上拿一點顏色。假如沒有商人,你想做得到嗎 ?若說到「商人」兩字,這便是我們同行業的諸姑姊妹手掌中捏著的皮夾,怕不服從我 的法律,要開便開,要放便放。且好比那些商人,是沒羈勒的馬。我們同業的諸姑姊妹 ,便是「王良造父」一流人,不怕他俯首貼耳,受我們的羈勒,六係在手,控送自如, 要東就東,要西就西;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停就停、要止就止,又怕他違了一些兒 的號令。這段議論,並不是我的口輕,拿商人來比做四隻腳的一匹馬,其實是非凡之恭 維。你不聽得唸書人恭維老前輩,總是說什麼「龍馬精神」;恭維少年人,總是說什麼 「人中騏驥」;還有贊譽子姪的好處,希望將來有出息,不是說「此我家千里駒也」。 這不是我的強詞奪理呀!不要說拿馬來比做商人,算是將人比畜,混帳之極。須知把孔 子比做狗哩!「汲汲如喪家之狗」。不是說孔夫子嗎?我最好笑的有一般狗也不如的人 ,有人恭維他,比做他是一隻狗,直是大不答應了。亂叫亂咬,瘋狂也似的把說比方的 人,像他的意,只怕要咬死了,才肯完結罷休呢。至於我們足以駕馭商人的理由,卻也 顯而易見,證據確鑿。發起我們這個行業的管大夫,設女閭三百,不興商起見嗎?就是 曾國藩克復南京之後,第一件著手興辦善後事宜,不是先整頓秦淮河上的「曲廊洞房、 層樓深屋」,招集我道中人嗎?也不過仰仗我們的勢力,把一般商人喚得來呀!有了商 人,便有市面;有了市面,才可以有利無害,交通轉運。商業也興旺了,百姓也有處謀 衣食了,這個地方,就是繁華熱鬧了。再把眼前的景象說一說穿,試問這兒上海的市面 ,哪幾處最興旺?自然南市比不上北市了,華界比不上租界了。就以租界而論,法租界 的市面盛呢,還是美租界的市面旺呢?這個哪怕小孩子也知道的。頂興旺要算英租界、 美租界。法租界終竟衰頹些。咳!小孩子卻看得出興旺和衰頹的現象,大老官卻摸不著 興旺和衰頹的原理哩!教訴你吧,英租界上就有我們這一般諸姑姊妹的吸引力,把商務 吸引著的緣故呀!---這就是我們家能力。

  若說還有一層,就是「訟師」。我們中國算是最壞的人才。倘使人家養了一個男子 ,一個女子。女子做婊子,男子做訟師,那是不得了哩!說:不知道他家的祖父三代, 做了怎樣的罪犯彌天,生出這種千人唾、萬人罵(說訟師)的逆種;千人騎、萬人壓( 說婊子)的賤種,辱沒煞人。不知在外國,卻是最高等的人格,要算這兩種人格呢。訟 的可貴,請慢慢的瞧著,將來有呢!那謝寓心坎裡轆轆似的盤算:我們這行業須改良改 良,才是正經。老三這種舉止行為,卻是斷乎不作興的。

  這當兒,只見老三走來說道:「先生,通商廚房,叫個菜送來來浪哉。添個四隻葷 盆,也擺好來浪哉。馬上侯格花貂、野燉熱來浪哉。專等耐去篩一杯酒哉。」謝寓剛好 一口鴉片煙,抽得十分精采的當兒,老三跑來打岔,卻有些不自然。滿心還要連幾口呢 。因此說道:「老三,你也是老把勢了。方才那些話兒,是不作興的。至於林大少,不 曾虧了你呀!何苦紮他篾子呢?」老三頓了一頓道:「格……格姓林格,真……虛有其 表格。再勿同俚拆開,倪要死哉。來勿得哉。」謝寓大詫道:「什麼說?直是要死的了 ?並且你這兩句話合不著龍門的話兒呀!」老三道:「故歇嘸撥工夫來浪,倪停歇歇落 空子,細細能格,搭耐說末哉,搭耐說子末,耐野要答倪難過煞得來。真真話巴戲得來 ,有啥該號能格,小伙子格,上海灘浪要第二個,只怕尋勿出個哉!」謝寓恰又抽了一 口煙,便答道:「那末仙人不敢識丸散了。」說著便站起來,同著老三一起大房間來, 篩了兩杯酒。幼竹、梅生坐上去喝酒,一路調笑著……

  喝不到三、五杯酒,馬扁人到來。幼竹、梅生忽又想起了正經公事,忙把扁人的動 止,細細一揣詳,果然大有慌促之像。幼竹的心一蕩,不覺手裡的一隻杯子,一脫手「 滴溜溜」的從身上直滾到樓板上,沾了一身的酒。幸而那杯子是白銀造成的,假如瓷的 ,只怕合地球六十五國,每一國都可以瓜分一塊了。(語語警心惕目)扁人勉強笑道: 「怎地這麼不小心?」梅生直跳起來道:「『上江』有電報來?『上江』有電報來?」 扁人頓時面如土色。要知商界上出了一個大蟊賊,攪出一段大風波,怪怪奇奇,非非入 想,令人聽了,喜一回,怒一回;歌一回,哭一回。這個馬扁人指著說:誰機靈點的呢 ,早早明白哩;忠厚點的,商界上不大熟悉的。只消看到第二集、第一回豁然貫通了。

第九回 林幼竹歡場覓協理 馬扁人異地遇良朋

  前集說到崇茂錢莊的跑街朱梅生,康大錢莊上的副擋林幼竹,為因得著一個極壞的 消息:說是仁實公司的上江支店壞了事了。這不是兒戲的事,所以急急的來到公和裡謝 寓那裡,探探協理馬扁人的消息。豈知這兩位星宿(星宿奇談,不知是何星宿?吾謂馬 扁人卻是個掃帚星。絕妙譬喻。)是個色鬼(原來是鬼,那末對了)本底子,和謝寓的 打底大姐,諢名兒叫做金銀嵌老三的,有點兒鬼串九蓮燈。幼竹的表面比著梅生漂亮,

因此搭上了。豈知精神上是腐敗得一塌糊塗,比第一專制政府還要不堪。(此豈小說家 言哉:壯士無聊,寄話言於小說,其志可嘉,其遇大可悲矣!)於是夫奮然變法,決意 維新,要在姘界上建獨立旗、撞自由鐘、起革命軍,(妙,妙!)放一道五色繽紛的大 異彩。(妙,妙!)因此當著幼竹之面,和梅生鬼混,弄得個梅生爺娘都不識得了,( 奇語)自己的老婆還怨帳膀子弔不成功哩。(奇喻)你想自己身上的要緊公事,怕不忘 得個無影無蹤呢。及至喝了三五杯酒,仁實公司的協理馬扁人到來,還算有經緯,忽然 把那要緊公事,從東洋大海之中撈了回來。觀察觀察馬扁人的容狀,果然大有慌促。

  列位須知馬扁人原沒有慌促的樣兒,只為被朱梅生心直口快連嚷了兩遍:「上江有 電報來,上江有電報來!」因此慌促起來。這件事兒頭緒繁多,機詐百出,就這麼樣寫 下去,到底弄不出頭緒來,並且馬扁人也非這件事兒裡頭的第一位主人翁,卻在第三、 第四之間了。這須得從頭裡的原因上說起才有味兒。諸君靜聽,聽我道來:(以上一來 ,頗有勁力。)

  卻說這馬扁人究竟那兒人氏,卻沒人知道。譬如對張三說我是廣東人,一回兒同李 四說又是河南人了,對趙五說是江西人,和王六說又是湖北人了,真所謂東西南北之人 也。到底那兒人雖沒底細,然而卻是個窮漢。是除了上海人之外,大家知道的。並且他 的名兒姓兒原不叫做馬扁人,如今到了上海才改過來的。他改的名兒姓兒,這是這馬扁 人三個字嗎?其實不是,並不叫做馬扁人,這是做書的大才代他取的。做書的代取的名 兒姓兒,只好在這書裡用。假如別人也叫他是馬扁人,做書的要鬧的,只許在書上說的 。

  就說馬扁人,那一天在離著這兒八百餘里的一個通商碼頭上閒住。端的窮極了,沒 有法兒好想,只得身上脫下一件襯衣來,當了二百文錢,吃了五大個麵餅,就可將就半 天的饑荒哩。裡面雖沒有襯衣了,外面的皮子倒還不壞,那時節《滕王閣賦》裡頭所謂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的時際,他身上卻穿著一件芝麻呢的單袍兒,罩了青呢巴圖魯坎肩 ,都是不新不舊的,表面上看來倒還不致於十分潦倒。便閒閒地沒心沒情的,在街坊上 閒蕩。蕩到正街,上月華樓茶館門首,便站住了腳望了一望,想喝碗茶,又把明兒的盤 纏喝掉了,不喝茶端的蕩得吃力了,又想起客棧裡的房錢又到期了,五天一算,斷不許 延宕。他們看我朋友既找不著,生意自然謀不成了,因此益發的欠不動。(人情如畫) 索性回去也是一法,究竟家裡頭還有幾畝田,三間破屋,多少終值得兩個錢哩,賣掉了 再做道理,搭夜船回去,倒只消一百文錢,其勢不得不回去的了,這麼著倒可以喝他一 碗茶。主意已定,便走上茶樓,兜了一個大圓圈,只聽得上等客座間裡頭,有個人在那 裡叫道:「扁兄,扁兄!」扁人想道:誰呀!我在這兒來,除了尤士春,沒有第二個相 識,偏偏士春到九江去了,難道還有朋友在這兒嗎?按著叫喚的聲音找過去,只見他忽 然堆上笑容來道:「咦,祁茂承兄?幾時到的?」茂承道:「一月有餘了。我們一別又 是三年了,你怎地也在這裡?」扁人便坐下來道:「一言難盡,老哥是著實得意了?」 茂承笑道:「哪裡得意嗄?」扁人道:「看光景就有數了,穿了很體面的衣服,還說不 是得意嗎?喏,喏!指兒上的那粒金鋼鑽怕不值一兩弔銀子呢?」茂承四面一瞧,悄悄 的湊著扁人耳上,嘁嘁然道:「上海麗德洋行買的,二塊洋錢一個。」扁人笑道:「你 的本事越弄越精了,我卻越弄越沒出息了。咳!這一趟跑到這兒來,真真走了絕路哩。 」茂承忙道:「為甚麼來呢?」扁人道:「你我前番分手之後一直回家,原和你約定到 上海去聚首,再做一番事業。豈知命該落薄,回到家中只有三日就生起病來,整整足足 半個年頭才得起牀。我雖好了,接著內人又病了,也病半年,一個孩子跳起來死了,內 人重又復病,顛顛倒倒直到如今,弄得吃盡當光。想起尤士春來……」

  茂承道:「龍士春,誰呀?卻不曾談起這個人來?」扁人漲紅了臉,囁嚅道:「你 我知己,不妨直說,這位士春先生,卻是二十年的知交了。」茂承道:「咦,一向不曾 說過呀?此公是何等樣人呢?」扁人道:「卻是一位名士。當初內人做小姐的時節,不 是曾經和你說過來?外家是住家在安慶的。這位尤士春兄(曰兄,曰先生錯落有致)是 少年英俊,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已在五大中丞幕裡辦折秦……」茂承失驚道:「呀!好 一位闊朋友。」(畫也畫不出)扁人又道:「愛上了我那內人,暗地裡往來著實親熱, 只可惜已和我對過了親哩,卻做不到做長久夫妻,至於我入贅了過去,少不得生出阻力 來。豈知我是最和通的人,公德心發於天性,斷不肯把自己妻子據為己有。(奇絕、怪 絕之語。殊不知鼓吹公德,提倡文明之大雅君子,熱心志士,讀之,拍手否?贊成否? 否則終無好日子也。如其不信,馬扁人老先生馬上要得意了,不然包管你一輩子沒出息 。頭上墨鐵塔,屋裡結實熬。敬獻斯言,為世之提倡鼓吹者鑒。)並且要找一個人養活 他,博他的歡喜,端的心有餘而力不中。吃我想出一條計較來,你且猜一猜!」茂承笑 道:「叫我如何猜得來呢?」扁人道:「這條計較實實妙不可言:又大方、又體面、又 沾了實惠、又得了名譽。」茂承舌頭一伸道:「有這麼著的妙計?」扁人道:「無他, (兩字句以此句為最得神、最妙絕。)鼓吹文明,力持新法罷哩。」茂承道:「不妥, 不妥,我當見鼓吹文明,主持新法,終是賠錢的道兒。譬如開演說會哩、創學堂哩、組 織報館、邀了同志結了團體、打電報、通聲氣,在在要使著整注兒的錢呢!」扁人大笑 道:「呸!你笨來,(果然沒像足下聰明)我的鼓吹文明,力持新法,不相干這麼著的 事,就不過在內人跟前,說男女是平權的,夫妻是平等,人人各有神聖不可侵犯的自由 天權。我最討厭的老生常談,狗屁還他香甜五千四十八倍(那末請足下自在用些)我有 個柬帖送過來了---

 柬帖式

 即日申刻敬治狗屁候教

     車威漢拜訂

   席設一步樓正廳

    便章恕邀

 封簽式

 馬 大 老爺 扁人

        次印

    西門外紫杏街

(這個帖式還不差嗎?若說陪客就請祁茂承如何?以博諸君一噱。)說什麼夫剛妻柔、 夫唱婦隨、天字出頭、夫是主;婦人無專制之義,惟酒食是議,唯井臼是職種種。方法 千變萬化,終要說得男子是天神一般的尊貴,女子比著奴隸還不如。……為因我是專講 新法,破除舊俗,第一個關鍵是公德。我講了一大堆的話,我的內人才開口問我,『怎 樣叫做公德?』我就把公德兩字細細注解了一番,洋洋數千言。我內人說:『你講你的 什麼文明哩、野蠻哩,什麼新法哩、舊法哩,什麼公德哩、私德哩,我還是頑固守舊。 』我聽了這一句話,真驚出一身冷汗,暗暗的叫著苦。拉倒,拉倒,拉拉倒!白操了一 番心!」

  茂承道:「尊夫人原是極有婦德的,你怎說他做姑娘的時際,已失了身了呢?」扁 人道:「別慌,我原來白白的吃了一驚,一身冷汗。可知我這位賢內助說道:『只牢守 著一句夫唱婦隨』的話,這不是允許了嗎?我便又開發了一層主義來說:『現今世界以 公德為旁屬,金錢為根據,所以然者,金錢主義不可不講,今之世界乃金錢世界也。』 內人說:『乖乖的,放心、放心、放著一百二十個心,常言道只有施粥、施飯、沒有施 ……的呀!』於是夫尤老先生從新光顧起來。頭裡還是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我心裡就 不自在起來。那一天瞧著尤士春先生,一溜煙溜進了房去,我便穿了件對胸水袖四方褂 ,一踱便踱進房去,恰好……恰好……我便縮了出來,良久,良久,幾乎等得個不耐煩 ,才覺得裡面有輕輕悄悄的腳步聲音,我想是時候了,重番大踱進去。深深一揖道:『 這位是尤老先生了?文旌枉過、輝生蓬蓽,唯有一言奉告。古人云:『書有未曾經我讀 ,事無不可對人言。』老先生博極群書,浸淫典籍、儒理禪宗、九流三教無不貫通。只 怕沒有讀過的書,要是不曾做出來,至於事無不可對人言,這件事原非說不得的事。並 且小可原是公德心最熱、金錢主義程度極高的,老先生何必遮遮掩掩,做這些張致耶? 男女的愛情又非老先生特創,是世界上普通的事,從今而後老先生請勿如是,大大方方 的來來往往豈不有趣?豈不官面?這才是大丈夫的行徑。就是賤內偶有不到之處,老先 生盡管要這麼便這麼,要那樣便那樣,務求達其目的而後已,幸勿以不是自己所有,攏 統淺就。常言道:租田不比自產。又道:借他人的老婆窩勿熱的腳。老先生務必去其舊 思想,浸入新知識,盡教算---自產,盡教---窩得腳熱。小可之所以有望於老先 生者皆為此也,唯老先生明察而熟圖之。」(奇極,奇極之文,如何想出來。)茂承撫 掌道:「真真奇聞怪事,前兒怎地不談,直到今兒才說呢?若然我也效法了,可惜如今 老婆死了,不然這生意很可以做得。那末那個尤士春怎樣回答你呢?」扁人道:「真真 詫異,按著天理人情,尤士春一定是感激涕零,五體投地呢。豈知不然,他面皮一番, 眼睛一彈,直指著我喝一聲:『!』我便頭一低,低了一寸,答應:『著!』他又喝聲 :『,,!』我把頭低了三低,低了三寸,連前共計四寸了。便連著答應:『著,著, 著!』他又連喝道:『,…………!』我把頭接連低了六低,低了六寸,連上兩番,恰 好共低了一尺,便接連著答應:『著……著著……著著著!』他便喝一聲:『烏龜!』 我便答應著:『不敢!』他又喝一聲:『王八!』我便又是一聲:『不敢!』他又喝道 :『混帳!』我便答應著:『該死!』他又喝一聲:『滾!』我便:『著,著,著!』 忙側身疾趨而退,還沒曾退出房來,就在房門那兒,只見尤老先生大笑,一把拖住道: 『聊相戲耳,幸勿見怪。足下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真奇人也。承蒙不棄 願結金蘭之好,生死之交,望勿推卻。』我便大喜,於是做了最知己的朋友。不多幾天 ,他便薦我到一個釐金卡子上去當個司事。我竟出意料之外,高升發達,就在此一番了 。因此丁屬內人,好好伺候,千萬不可怠慢(何須你丁屬,真真多話,真真笨蟲。)須 放出全身本領來招待,寧可自己吃苦些,(樂不可支,何謂苦也。)我便釐卞上去了, 從此交接了幾個朋友。轉輾到了京裡,於是你我倆人又做了好朋友。那時節士春因為死 了老太太,回金州去了。我那內人也不用我照顧,他每日裡穿綢著緞,吃魚吃肉。一剎 那間十三、五年了,倒也積了三、五弔銀子。噯!這當兒已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的氣象了。最冤枉的是遇著了一個上海人,打話叫做滑頭,把三、五弔銀子賠貼得精光 倒也罷了,連著衣裳首飾都沒有了,家常的穿著也不完全。剛正沒奈何的時際,我就是 同你分手回家的那一年了。回來之後,剛才說過了者這得著一個信息,士春在兒制台那 裡,因此我來找他,不意落了這個空,說九江去了。正在進退維谷,四顧周章,恰好遇 著了你,可有個法兒想想呢?」

  茂承一拍掌道:「你也運氣,我也運氣,於今有一個大大的事業,極妙的機會,只 是我正在這裡愁,我一個兒卻辦不開,又沒心腹人,你來了好了好了,立刻可以辦起來 了。」要知所辦的是何事業,所遇的是何機會,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回 女藝員重義輕財 假名士寡廉鮮恥

  卻說祁茂承迭著指兒說道:「我如今交接了好幾個官場中的紅客,幾個大資本的商 人,運動他二、三十萬銀子的資本,做一個大大的事業很容易。而且他們也很相信我, 只是沒人和我做連手。」(要人做連手者,其意先不良。而別人又未必真真的信用於他 可知。)扁人道:「這連手怎樣做法呢?」茂承道:「這兒茶館裡太嘈雜,不便深談, (鬼鬼祟祟派子殊歪)我住在華洋樓旅館,索性回去談吧!」說著給了茶帳。攜著手, 一路華洋樓去。

  原來華洋樓旅館就在對面,斜照著二、三十個門面,須臾已到。茂承卻包了一間外 國傢伙、鋪設的第十號房間,只見外國牀上擺了一副精光雪亮的雲白銅煙具。一個約略 三十不到點年紀的標緻婦人躺著,抽鴉片煙,竟抽得煙煨煨地。扁人趑趔著,茂承笑道 :「叫一聲嫂子也罷!」扁人少不得叫了一聲「嫂嫂。」那婦人忙著站起來招呼,卻一 口北京話,仔細一認,好似唱鬚生的餘桂芳。不過從前是極胖的,如今瘦了些兒,倒比 著從前秀了。(抽上了大煙該瘦了)但是揣摩著茂承沒有這資格和餘桂芳做一處,桂芳 的身價、眼界何等樣高貴。當初在京裡的時際,那怕貝子王爺都不在她心上,要她心上 愛才肯應酬一回兒,她若心上不愛這人,是拿金條兒、銀餅兒,沒數目的堆著她面前, 竟可以頭也不回、眼也不顧、理也不理,這麼著自高的人,難道卻愛上了茂承?斷乎不 會的。要是面貌相同罷,不是桂芳的。茂承瞧著扁人沉吟吞吐,便笑道:「敢是你還記 得她嗎?」扁人道:「似乎前兒在京城裡見過這位嫂子來。」桂芳、茂承都笑道:「好 眼力、好記性。「我也有點記得這位叔叔哩,前兒不是在什麼公爺府上管籌碼的嗎?( 管籌碼是何職分呀!令人索解。)同他一塊兒辦事的。」茂承道:「著,著!你的眼力 記性更好了。至於扁人記得你呢?卻不希罕,何也呢?你認別人卻煩難,別人認你卻容 易。」扁人道:「如是說來端的是桂芳了。」說著對茂承深深一揖道:「大喜,大喜! 何修而得此豔福呢?」桂芳笑道:「表面上看來果然不壞,(我不懂此語)其實底裡端 的苦了他哩。」(益發不懂哩)茂承笑道:「那間是不苦了甜了,吃我攪得你鴉片煙抽 上了瘾,卻讓還我獨展大王雄風哩。」扁人笑道:「有趣,有趣!」桂芳就讓扁人抽煙 ,扁人也不客氣,躺下便抽。茂承就在對面躺下談心。

  桂芳瞧他倆談心了,便捧著一支水煙袋,洋洋地外面去,東瞧瞧、西望望,面孔笑 嘻嘻、眼睛滴溜溜,弄成那些少年空歡喜了一陣。到晚來翻翻復復的睡不成,在被窩裡 面息息、簌簌不知道串哪麼樣的戲文呢。這個說他做甚?

  只說馬扁人、祁茂承兩個兒談心道:「我如今多虧了桂芳和我做一處。」扁人道: 「我正要問你,桂芳怎地肯跟著你呢?你的手段果然不小,到底她貪圖你哪一門呢?」 茂承道:「這個如今也沒工夫和你談,總而言之敵得過她的本事就是了。你總明白的, 北京女郎的本事,不是兒戲的本事,不是那些蘇州女子,一交手便氣急敗壞了容易打發 。況且桂芳在北京女子的數中,卻是頂不容易打發的人哩,我才靠了一點秘訣,竟然把 這個怪妖精收服的伏伏貼貼。還在去年和她成了婚禮,便到漢口去搭班。先是第一台聘 的八十弔錢一天,桂芳意思要九十弔,恰好被天樂園知道了,請願一百弔一天,第一台 連忙答應一百二十弔一天,天樂園答應一百四十弔,到底仍舊第一台出了一百五十弔一 天。唱了三個月,天樂園使性兒去聘了田小峰、田月峰姐妹兩個。等到小峰、月峰到漢 口,桂芳已期滿了。究竟桂芳敵不住小峰、月峰姊妹兩個的,第一台的老班---偷糞 老鼠劉三,還想每天加二十弔,展三個月合同。桂芳說:『並不是沒情分,這裡的人心 我研究的仔細了,這裡的人懂得聽戲的經緯的,老實說沒有。終不過一味的好淫罷哩。 (上海何獨不然)一味的愛看鬧熱戲,愛看好裝著。(真真同上海一樣意思)你想小峰 的臉蛋也俏皮,說起來呢,比著白玉蘭還差一點子,玉蘭又不在這裡,自然沒人賽得他 哩。並且小峰的戲一味的淫蕩,只怕忘掉了自己是女孩兒哩。就是月峰的武行原不錯的 ,他的裝著也極講究的。並且新近我知道他搭上了一個大冤桶,還沒曾沾著身子,送了 一票小貨,到廣東去定繡的一票衣片,單是繡工已花了兩弔多銀子。拿還來叫北京工藝 廠去鉤金,一古腦兒頂到做成,足足費了四弔銀子。如今剛剛完工,拿到這兒來出台豈 不顯煥,細細的算起來,沒一樣敵得住小峰、月峰的去處。至於講到真才實學,月峰的 文行和我也未必十分差遠,我算他讓我一步,我是姑娘,他是姪女,念這點親情。(原 來是親戚。按著現在的田家姊妹已在上海,月峰失身於杜筱岑是乃可歎,小峰訂交於某 詞人〔按某詞人卻有姓名,在第三編出現。〕是乃可喜。白玉蘭幾上滑頭曹大的當,幸 為某詞人道破,未致失身、失敗亦是可喜。)多唱些武行,恰正益發合了這般的風俗人 心,何也呢?武行十有八九是大奏子鬧熱戲。譬如:《花蝴蝶》、《惡虎村》多是短場 (一進一出為之一場,短場者進出多次之戲,十場之內謂之短場。)每場可以換裝。不 聽說嗎?李杏生在上海唱《花蝴蝶》獻了十三件大袍、五六件短襖嗎?月峰正多著簇新 極講究的袍襖。不要說月峰的技藝原是上上等的,哪怕技藝不靈?這套裝著,這張臉蛋 ,那些看客不知要歡喜到什麼地步哩。總之,小峰、月峰姊妹兩個是極有道理,最重情 義的人。我老早知道---酸橘子老毛(天樂老班諢名)我就了這邊,立刻派唱花旦的 小狐狸文豔過江,(漢口到武昌為之過江)去到求了某中丞的三少爺和文大人的墨信, 又派了大眼金錢(小峰之舅父,時在天樂打鼓。)親自進京。拿了兩封信,三千洋錢, 聘他姊妹兩個。他姊妹兩個自然答應,原知道我只有三個月合同,所以直到這時際到來 ,這是十二分顧全我了。我決計讓他,彼此心照,我已受了上海鳳仙的聘了,假如別人 是只顧自己賺的錢多,休說親戚中不念情分,只怕爺、兒子、親兄弟也顧不得許多了。 所以哪怕真加得多些,我情願上海去賺十弔錢一天也情願的。就是替你盤算也不便宜, 等到小峰、月峰上了台,這裡必定減色,一定折本,省了我的一注大包銀,那就可以支 持了偷糞老鼠劉三。』聽了一想不差,也就罷了。(此一段小文字,描寫這一節似乎閒 文,我知作者蓋以刺社會也。區區一女伶,尚且重視情誼,互相退讓,反是現世界上富 貴權勢之人,只可以沾些利益,便父子兄弟都不認了親戚雲,何哉嗚呼。)於是到上海 唱了五個月……」

  扁人笑道:「阿也上海去不得。」說著拿手比做烏龜的樣兒道:「足下要變此道了 !」茂承笑道:「恰正給你猜著。大家說上海最多的滑頭小王八,專靠著一張臉蛋,幾 件衣披。成日家打扮得不雌不雄、不男不女,夾緊了司空,扭扭控控的釣蚌珠。老實說 桂芳何等利害的人,斷不致於上滑頭的當。豈知上海地方不要臉的王八其實忒多了,真 真防不勝防,上起別派的滑頭當來了。」扁人詫異道:「滑頭竟滑頭了,有什麼別派呢 ?」茂承道:「喏,這種別派頭,說起來比普通的滑頭,表面上高卓了許多,豈知底裡 還要不值錢。這種人自以為名士的,專一打聽那許多沒相干的事。寫了許許多多,交給 印字館裡去印出來,賣一個銅元一張。那些堂子裡的姐兒們,是他們正當的資料。今兒 穿的什麼衣裳、插戴的什麼首飾、同了某人坐馬車、游張園、吃大菜、看夜戲、有多少 客人同他吃酒、有多少客人在他家耍錢、娘姨怎樣?大姐哪樣?再者沒的說時,某處、 某姐兒吃幾碗飯、放幾個屁、再混帳些時,某姐兒今天留著某客人歇夜,乾了多回的事 。捕風捉影,無非是誨淫之意。就是那般女伶,也是他們的資料,豈知弄出事體來了。 」扁人道:「這個算什麼行業,若是專一開通風氣,記載朝野的得失,主張世界的是非 ,這是報館。至於這種專記淫昏齷齪的事情、顛倒荒唐的風說,也算一張報紙嗎?編輯 的人也算主筆嗎?」茂承道:「遠許,哪裡配得上無上尊貴的職業嗄!」(罵煞、罵煞 ,寄語主持小報諸公,休疑罵你,須知罵的不是小報呀!另外有種不知什麼東西。)

  且說當初桂芳到了上海,搭了鳳仙的班。第一天唱的《洪羊洞》,那天天刊的紙兒 上大贊大贊,還有自命為名士的、才子的,今天做一首詩,明天填一解詞。原來桂芳也 懂得點點的,不過夠不上小峰、月峰的精詣罷了,千不該萬不該,那天有個寫著「魏武 後裔」的,又注上一行小字,始祖是子建,太祖之第三子支派,所以老三房傳派,與別 派文字不同。(笑煞、笑煞。洋場才子、租界詩人,是有此種笑話,雖然此公還知道老 三房是極博者也,不愧為詞壇牛耳。)這魏武後裔做的三首絕詩,桂芳忽然高興起來, 依著韻,也做了三首。送到那裡去刊在紙上,桂芳的詩其實不興的。記得末一首押著一 個來去的「來」字。弄來弄去押不到這個字,於是馬馬虎虎的做出兩句笑話來了。我念 給你聽。他說:

   支使他人白相去,好教你老暗中來。

扁人聽了,拍手大笑。恰好正呼著一口鴉片煙,直嗆得死去活來道:「這種也算詩句的 嗎?」茂承道:「我也說不好,豈知那許多名士,一看見了這兩句詩,直驚服非常,大 有杜工部的氣派,老練精工,元出其右。只看『他人』、『你老』,對仗何等自然。『 白相』、『暗中』,又何等靈巧,『白』亮也。『暗』黑也。『相』可以當旁邊的意思 解,猶如相助相幫。對那個『中』字,何等穩當,於是轟轟地傳遍了一個上海城。說鳳 仙女伶寒桂芳,是個詞場老手,詩界名家。便有許多名士,天天相訪。那個魏武後裔, 愈加親熱,一陣的鬼迷,吃他騙了幾百洋錢去。」扁人笑道:「不但洋錢,還有一隻活 元寶也騙去了。」茂承笑道:「騙是騙不到的,不過借來瞧了一瞧,不要別的,一瞧著 這麼張牙舞爪,氣吞江海的威風,(噱極)那種鼻涕似的魏武後裔,唬的面皮都黃了, 腳都軟了(大噱,大噱)然而我想終竟不是好事情,苦勸了一回,等到五個月合同期滿 ,就離了上海,蘇州去過了年。

  「今年二月仍來這裡,恰好偷糞老鼠劉三,要把第一台盤去了,到上海去開詠霓女 戲園。於是就盤來接開著實賺錢。我憑空的桂芳肯嫁我一個窮精,如今吃著不愁,逍遙 自在。他天天給我一弔錢做零錢使,諸事不管。要吃什麼、穿什麼,只消張張口,馬上 有了。這還不算有興的事,倒是那些官商,都抬敬我,以為夠得上做桂芳的情夫,一定 是個大帽子,富貴雙全的福人。張三和我拜把子,李四和我拜弟兄,他們既說我是大帽 子,我便說某中堂是我娘舅,某軍機是我親家,尚書侍郎隨便阿哥阿弟說去就是。他們 說我富的,我便說有五百萬不動產在家裡。譬如:有人問我當鋪有什麼?我便回他十多 個。問我輪船有什麼?便說三五個。問我田有多少?屋有多少?我便說誰耐煩去查呢? 橫豎管帳的人,有兩桌子吃飯呢。他們說我是貴的,我便說候補道,他說可惜戴不得紅 頂子,我便說還有二品銜哩,問我為什麼不到省,我便說省分太遠,過幾時是要去了。 我這等亂吹,人人相信。是真不信的人,端的死絕了,半個也沒有。

  「老實對你說罷!我現在恰正發起一件事業,只說要開辦一仁實銀行,自己拿出一 百萬銀子做東錢。再招一百萬股分,二百萬銀子開場,如今一二十萬吃我招來了,我便 說招著七八十萬招著了。不過還短一點點了,就可以開辦了,你是知細的,要我拿一百 洋錢出來,也是做不到的。哪裡來一百萬銀子嗄?」扁人道:「不是我說你,你如今既 然靠了桂芳,很可以過快樂日子。何苦還要做這冒險事體呢?」茂承跑到房門口瞧了一 瞧,不見桂芳的影兒。乃歎了一口氣道:「咳,老弟!我和你說句知心的話,桂芳的情 分不比前兒了。她也瞧透了我的底細了,如今很有幾個同她要好。只有個黃觀察我知道 的,就在這兒三號房間住。其餘卻不知道,橫豎別個也不用說了。」

  「這個黃觀察,有決計娶她做妾之意,她所以遲遲不決者,為因黃觀察的正夫人非 凡之利害。何奈剛剛碰著,恰好黃觀察的正夫人病在旦夕,前天有電報到來,黃觀察便 回江西去了。頂到來時,我就要讓位了。她說雖是說的很好聽,叫不要氣苦,她嫁了黃 觀察之後,終不拋棄我的。一點吃著,她仍供給我。咳,你想呢?別說現今說得好聽, 終竟靠不住的了。即使靠得住,我真真一個錢不值的人了,所以我急於要弄個事情。趁 這當兒,她沒曾嫁去,我便運動得來,到那間她開明見亮的嫁了黃觀察,別人還信得過 我嗎?」扁人大為掃興,(干卿底事)躊躇半晌道:「據我算來桂芳快要嫁人了,就是 哄到了幾個錢,少不得別人仍是要討還呢?」茂承道:「這個不妨,這個計較曾經和桂 芳商量過哩,她也說很好,僥天之幸,做的發財還有甚麼講,即使苗頭不好,就應了一 句俗話,叫做:拉倒,拉倒,拉起來一倒就算集事,何以了我這麼膽大呢。桂芳這點子 好處,倒不可埋沒她。她說就這麼著嫁人去,外間的議論一定不雅致的。如今約准,等 到黃觀察到來,就此和她假意兒淘幾場氣,終算你恨得我慌,驅逐出去的。那時際外間 議論又是一番了,說祁某人端的是個闊老,玩過大世面的,該了賽桂芳這麼的小老婆, 尚且一個不如心,馬上趕掉了。假如別人時,桂芳只消給他摸一摸、嗅一嗅,已覺一輩 子的光彩了,攪一下是不在話中之事了。不想祁某人是玩過楊貴妃的,所以把桂芳不當 他一件活寶看待。並且他還肯替我張面子揚言道:祁大人在京裡當京官的時節,和田小 峰、白玉蘭三個兒做一牀睡,這例端可是不興的。第一回各人給了一萬銀子,才做到這 個創舉。到後來要小峰、玉蘭會串做定價錢,每人五百兩銀子,說到祁大人的本領,著 實非同小可,小峰、玉蘭兩個兒抵敵他一個兒,不作興不決口的,你想桂芳待我是究竟 不錯的。」

  扁人聽了大為安心。便道:「閒話少說,你要我搭當的意思,盡在不言中了。但是 我如今忒窘了,體面衣服都變了錢了。(襯衫布襯都沒有了,何不說呢?)不是我不要 臉子,既然你我要同心合膽乾一番事業,圖個下半世快活,(此語彷彿水滸傳阮氏三雄 之語,竟是強盜扳談。祁茂承、馬扁人原是不操戈矛之大盜也。祁茂承、馬扁人原是不 操戈柔之大盜也。圖個下半世快活,何奈天下不容情,恰恰不快樂吃盡大苦。)可否先 設法百十洋錢,充起闊老來。」茂承道:「這個我也想到了,但是桂芳洋錢是忒多,在 這兒何奈不容我做主。喏,那個首飾箱裡,常有千兒八百的藏著。她老規矩積了四五千 洋錢,那末結三千兩銀子,存到錢鋪裡去。」扁人道:「不是我說你,你真是飯桶了, 和她一處了這許多日子,手裡一個錢也沒有,依然是同頭裡一樣,放著我,是一輩子的 用度,老早弄到了。」茂承道:「並不是我的飯桶,只消兩月之前,誰料得到她不和我 久長呢?所以大意了。並且桂芳的手段強不過,就即使放著你時,也未必定如願以償呢 。」說著,悄悄的附著扁人的耳道:「這麼一計,可以哄她三五百元。」扁人道:「她 會上當嗎?」茂承道:「無有不上當的,這是投其所好的法兒,我這裡有十元的鈔票一 張,你且拿去,盡三日之內你來吧。」說著向身上找出一個小皮頁子來,取了那張鈔票 。扁人接來藏了,又閒話一回,匆匆而去。要知作如何計較,哄賽桂芳三五百洋錢,能 否從心所欲,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寶素珠巧騙坤伶 海狗腎周旋光棍

  卻說如今有種新發明的賽珍珠,做得非凡之像,那怕專門做珠寶生意的人,尚且認 不出是真是假。可想這珠子的精妙了,只消花三五洋錢,便可得論千洋錢珠子,這種東 西,卻是使不得的。想當初外洋運來的一種草上霜,卻是用羊毛麻線做成的。表面上一 看,果然是十分好的草上霜,但是一經手拈捏,到底靠不住,終覺梗硬,然而當鋪質棧 吃了大虧,當進了不少。所以發明這賽珍珠的,有鑒於此遍登各日報佈告。如今有這種 東西出現,並說明試驗的法子,哪麼樣的試驗法子呢?做書的卻記不起了,這是有關人 家大注兒銀錢之涉之事。做書的既然有點記不清了這個試驗方法,情願老實說記不清了 。卻不能夠自作聰明,把想當然的方法,胡亂充個假在行,編來書裡愚弄諸君們。諸君 們單是把來消遣消遣原沒要緊,倘使諸君們恰好碰著有人把珠子來抵借銀錢,剛剛記得 目今有種魚目混珠,按著做書的杜撰方法試驗試驗,那時節不要以真作假,以假作真抵 了銀錢去。久後明白了這是上了做書的當,找做書的說一句,那便不妙了,叫做書的哪 裡賠償得起這筆損失呢?勉強拿話來對付開去,心裡委實對不起人家,肯拿雪白洋錢, 買我這部瞎話連篇。

  雖有幾段極有趣味的故事,又把這般鬧故事的老官們的真名的姓寫出來,豈不還要 助興。就是說得花解語,比玉生香的田小峰、田月峰、白玉蘭、賽桂芳這幾個唱戲的, 究竟不知道指著誰,揣摹起來,那個賽桂芳敢是林黛玉嗎?不對,不對。林黛玉還得寫 來老些。賽桂芳只得三十歲還不到,林黛玉卻是四十歲還寬些,並且林黛玉是唱青衫子 的。是這兒南鄉叫什麼張堰人,記得前幾年曾經到過張堰。有個醫園裡的朋友,領到一 家煙館裡去抽鴉片煙,叫做葷素煙間。

  這話奇了,鴉片煙又不是動物,哪說有葷的鴉片煙來,自然是盡素的。和尚、尼姑 、念佛老婆婆都可以吃得,也可以齋觀音菩薩的供。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說你們少點 兒博學,的的確確有葷的鴉片煙來。當時熬煎這煙鴉片的時際,用野雞的血、來路鮑魚 的湯,在收鴉片膏子裡的。雖則有點兒腥臊的氣味,然而味道卻很濃釅的,大家都歡喜 抽幾口葷煙。大凡抽到葷煙定是佳客,煙館主筆肅然引道,是那間特設的優待座個裡, 有涼牀、有春台、有馬桶、有夜壺,還有兩件希奇物事。諸君們試猜一猜,限三十六點 鐘為止,猜不到時,待做書的奉告……限期已到,諸君們怎地一點聲息都沒有,哈哈, 弄錯了。諸君們自然在那裡東猜西測、議論紛紛。做書的卻划策了三十六點的空兒,坐 著火車,松江去看了一看,奶奶一動也不動睡了一覺。諸君們都是君子人,明曉得做書 的,乾的這套把戲,即使猜到了,怎好直跑到這個深宮內院來,給做書的說嗎?豈不要 把這位奶奶的臉唬黃了,這位奶奶本底叫做黃臉婆,經不起再套上一層顏色,差不多要 變金毛吼了。

  閒話少說,且把那兩件希奇物事,索性說個顯亮罷!那一件就是沒血的野雞。(妙 ,妙)那一件就是煎過湯的來路鮑魚。(妙,妙)諸君休纏錯,這「來路」兩字,疑是 東洋的來路貨品,其實是太陰國的來路呀!光是這兩件稀奇物事還不算稀奇,倒是那沒 血野雞,大家說一定是死的,不是活的。血都吊取了,收在膏子裡,把來殺了好取血呀 !不然、不然,卻是活的。

  你不知道嗎?五洲大藥房有件寶貴東西,叫做---自來血。那野雞仗著自來血的 功效,仍舊活了,而且成個精了,變成個絕世佳人。替抽葷煙的闊老裝鴉片煙,裝的高 、黃、光,三德俱備。就是那煎過湯的鮑魚,得了野雞的薰育,居然也成了精了,這個 鮑魚精就討厭了。形容又變得醜,五官又齊集,只有一雙三角眼,鼻子也忘記變出來、 最可怕的是一張血盆大口,一部累堆鬍子。既不會裝煙,又不會說笑,只曉得向抽葷煙 的大老官,硬索著要雪茄煙來抽。假如不給他時,他就要惡作劇,吐出唾沫來,騷臭非 凡,三朝裡吃的奶,直要嘔出來。這不是奇聞?如其不信,可訪、可查,並非瞎說。當 時醬園朋友領我去的那家葷素煙間,二十年前就是林黛玉的舊宮殿。如今叫做楊媛媛的 住著。所以說賽桂芳就是林黛玉的影子。終竟合不上。至於田小峰、田月峰、白玉蘭到 底想不起,請諸君休要想罷,還是看書罷。

  說到祁茂承教導馬扁人哄錢的法子,就是想到新發明的賽珍珠,一個計較居然如願 以償。花了二元洋錢的本錢,哄了三百五十元的鈔票。恭喜馬扁翁拿到三百五十元之後 ,不到三個鐘時間,只見他煥然一新。又見他拿那張襯衣的當票,划支洋火燒了。別人 家不懂他的意思,做書的代他想出一句回話來:忽然記起去世父親在陰司裡,也窮的沒 衣穿。把這當票燒去,叫他的父親贖來穿了吧。終是一點孝心感格上天,所以讓他做幾 十天仁實公司的協理,享這幾十天謝寓那邊的豔福。

  俺這裡要對不住諸君了,老實說要話分兩頭了。幾位性格兒耐不得點的諸君們,直 跳起來道:「巴巴望望,剛剛巴望得有點仁實公司的眉目,橫空的又要換題目做了,不 准你話分兩頭,定規要話做一頭的。做書的婉言商酌,換過來的題目,包管諸君聽了高 興,也是很有趣味的好嗎?為因這幾天祁馬二公,正在設法運動哩,還沒有開辦這個仁 實可靠的大公司。端的沒話可說,無語可談。諸君一想,內中有一位先生說道:其實是 做書的苦情,說得沒神采,還是不說的好,等到大調槍花時際,說起來果然好聽。那末 俺這裡要點戲了。

  那個田小峰和妹子月峰,這兩個見直的害我們發了癡了,沒奈何捧了老婆,只叫: 「我的小峰阿姐呀!」回過來又叫著:「我的月峰妹子呀!」還作興叫兩聲:「玉蘭姊 姊。」陪襯陪襯,點綴點綴。陡的一聲「辣」接著又是一聲「撻」。作怪作怪,這是什 麼聲浪,這麼清脆,這麼好聽。那位先生悄悄的對做書的說道:「因為我們是知己朋友 ,才肯同你說,斷斷乎說不得給別人聽,那便羞死。」吃老子打了兩下老大耳脖子,罵 道:「變死的,誰是你的小峰阿姐、誰是你的月峰妹子、誰是你的玉蘭姐姐嗄!好,好 ,好,你會叫什麼小峰哩、月峰哩、玉蘭哩,我就叫『張家的伯伯呀!李家的叔叔呀! 阿也沒有了。你卻叫了三個妖精,我短了一個,豈不吃虧』?」那位先生說罷了,就讓 占了一點便宜罷!那老婆一定不可以,奶奶們肯吃虧的嗎?搜索了一回道:「有了,有 了。」就指著那位先生大叫道:「我的臭烏龜呀!」瞎說,瞎說,這是沒有的事,打個 發噱罷了。猶之一台戲,少不了一門丑角,做到小說書,也須得放著這一門的排場。

  如今正書來了,卻說官場老例,錢債細故,不當正要的事情兒辦。及至現今,錢債 訟詞愈弄愈多、數目愈弄愈大、人心愈弄愈險、花樣愈弄愈奇。前兒商場行號,哄騙虧 倒的事,很難得聽聞的事。記得十多年前,二十年只怕還不到哩,有個方人也,(姓也 非,方姓人也名)倒了上萬銀子的款,市面上大為震動。到後來,這個方人也在街坊上 行走不得,假如吃別人瞧見了,別人一定要指指點點,詬罵萬端。當時我年紀還輕,站 著門前消遣,恰正有個親戚,原是做錢鋪上的經理的,便也站住腳和我閒話。俄而只見 一個嘴邊有小鬍子的,五十來歲的,一望而知是商界中人。慢慢地走來,見了我那親戚 ,低著頭疾趨而過,那親戚喃喃地道:「強盜,強盜!」我聽了大駭道:「這是強盜嗎 ?瞧去很斯文的,並沒一點兒強橫可怕的狀態,哪說是強盜呢?」我那親戚道:「殺人 放火的強盜,倒還算觀自在菩薩哩,他做強盜還要厲害得多多呢?」這個商人原來就是 方人也。可想當初不過倒了人家這點點的銀兩,已經駭人聽聞,受人家的如此糟踏。

  不意到了近年,風氣為之一變,倒把這「倒帳」兩字,要算商場中等第一種正當的 營業。某人倒過人家銀兩的,不但不算商業中的蟊賊,商界上的蠹蟲,倒令人欣羨,是 位大有能力偉人。某人倒的人家銀兩數目越多、面子越大、身價越尊、位置越高。倒他

一百八十萬,不算體面事情,須得倒他五百六十萬、三百幾十萬、二百數十萬,才可市 面上談談。

  不過要倒帳,須要提防著有兩種銀錢倒不得,倒了這兩種銀錢就不安逸,謹防受累 。哪兩種呢?至要至緊是外國人的錢,一個鵝眼兒(錢之至小而且私鑄者,名曰鵝眼錢 ,喻其範圍之小,體量之薄也。)也倒他不得。若是倒了他時,恐防吃外國官司,坐外 國監牢,一輩子沒有出頭日子哩。第二種是官款。假如各衙署、公局、處所的公款存放 出來生息的,斷乎動不得。現今新定章程,倒欠官銀五十萬以上者,馬上要拿下腦袋來 。你想一個人就不過有個腦袋,裝著脖上那便可以吃飯,過日子,裝體面。倒一票大大 的銀兩,拿來買上幾多紅姑娘做小老婆,買上幾百畝鬧熱去處的田地,造上一座大花園 ,百十座樓台亭院,三十六宮,七十二院。丫頭養女結隊成群,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圖個下半世快樂。若然把腦袋拿了下來,不是那條小辮子要蹺起來了嗎?有個人說不在 乎,橫豎辮子生在腦袋上的,即使蹺了,不過完結了一個腦袋,從脖子以下依然完好, 只消做個假腦袋,畫上些假面目,依然自由快樂,豈不上算。做書的想了一回,終覺不 妥,便道:「那是不好的,若是換了個假腦袋、假面目,那就慈悲的爺娘、親愛的妻妾 、孝順的兒女、知己的朋友、熱戀的情人,豈不都當做陌生人了嗎?明明依然是個某某 人,何奈腦袋變了模樣,面目變了張致,那便沒趣了。」那個人聽了,喟然長歎一聲, 叫了做書的一聲「老先生」。懇懇切切的說道:「老先生你還只得這些的年紀,不該說 這幾句笨話。而且還不致沒見識到如此田地。須知現今的一般富貴大老,名聲兒轟轟地 的闊人,並沒曾做了不規則的事情,又沒有要拿下他的腦袋,他自己已經拿下了。爺娘 做給他的腦袋,生出來就是這麼的面目,老早改良了多回哩。那一個不是蒙了假面目, 在那裡耀武揚威呼么喝六嗎?若要看他的真面目,簡直的比他們高貴的多多呢。」做書 的便恍然大悟。

  如今閒言少敘,且說倒欠了官款銀兩的立法,雖則如此利害,然而也不怕。所以那 般倒界巨公,要是不放點手段出來便罷,若是放出手段來做一番事業,端的不肯過了官 場銀子。至於外國人的錢,終覺不曾聽見哪一家,倒了外國人的若干銀兩,急得外國人 上吊,尋死覓活。大抵並不是害怕坐外國監牢的意思,終算他是柔遠為懷的道理吧。( 冷嘲熱諷,儘夠個中人受用哩)所以然者,三年之內城裡城外,問刑衙署裡頭的待質所 ,羈留所,獨多了那些總理、協理、經手、管事、東家、西家、正擋、副擋,這種闊人 ,他們雖不過以極短的時日待質哩,羈留哩,然而還不肯安分,常言道:錢可通神,有 錢使得鬼推磨。你想這些人不是大功告成了,所以來到這個去處呢,可想而知,哪一個 手裡不有一票大大的銀錢嗎」樂得摸掉幾個零錢,等在裡頭,摸牌、喝酒、抽鴉片煙, 身邊放幾個雌兒,消消痰火,你愛什麼樣的雌兒,就還你有最合意的雌兒,長的肥的、 矮的、瘦的、白的、黑的,一應俱齊。各貨全備,再不然老婆、小妾都可以請來受用, 這不是故意形容,不信看底下的文字來了。

  那一天,城裡城外卻記不真了,只見衙門前有兩個人扭的一團,鬧的一片。口口聲 聲要打官司,要求大老爺公斷了才肯心死。這當兒就有衙門前的值日差,叫做陳敬陳頭 兒的伙計,諢名---海狗唇老大的,便走過來大喝一聲道:「呔。」只喝得一半聲浪 。定眼一看,這兩個人都穿著花緞羊皮袍褂,常言道:「狗眼看高低。」」(這老大原 是海的唇兒,看起高低來更覺明亮些。一笑)又叫做:「只重衣衫不重人。」(上海地 方愈加勢利,但是上海只看著衣衫判高低,往往吃虧,所謂身上鏤金錯彩,家裡蚌殼切 菜,言其窮的精光,白鐵刀且買不起一柄也。未知海狗唇老大所站衙門,是否上海縣衙 門,若是上海縣衙門,寄語老大勿以為穿得起花緞羊皮袍褂,便算接財神也。吾未聞上 海差役中有陳敬,伙計中又未聞海狗唇的諢名,可知不是上海縣衙署了。)便放和了神 氣,忙道:「二位做什麼?何不好好兒商酌,大老爺剛剛在廳上理案,假如聽到了好不 穩便。」那一個一臉鴉片煙的道:「你是誰?我決計要打官司呢?」那一個胖子道:「 不打官司,終不能集事。老實說洋錢的交涉呀,又不是三元、二元、十元、八元的數目 。」那海狗唇老大一聽是錢債數目,又光景不少,連忙堆下笑臉來道:「請二位放手。 在下便是今兒的值日頭兒,陳敬的伙計---海狗唇老大。二位要打官司時,不妨請到 前面茶坊裡談談。」那兩個聽說他剛好是今兒的值日差,便不敢怠慢,跟了老大一直來 到秋園茶樓上,泡了兩盞茶。老大便請教名姓。

  那胖子道:「姓金,名子和。做絲茶掮客。卻是徽州人。」那一臉煙色的道:「姓 朱,名潤江,是這裡人。美洲法政學堂畢業生。河南盡先補用知州。有一票款子被這子 和拐了去三五年了,為此要打官司追取。」子和道:「那裡來嗄,不信你去問你老婆就 是了。」那海狗唇老大原是積世的差役,一對眼睛何等厲害。地方上的紳商稍微有點名 望的,哪一個不知道。就是坐官的補了那裡的缺,先要緊辦一張護身符,才可以坐官。 怎樣叫做護身符?就是所屬地方上的紳士名姓,總是切莫得罪巨室之意。況乎差役老於 地方上的情形,益發的如數家珍取之宮中。然但是這個朱潤江從來不曾聽得,要是客邊 人,他明明說是這裡人……美洲法政學堂畢業生……河南盡先補用知州……心裡暗暗的 念了兩遍,又偷眼瞧了幾瞧,越看越不合起來。沉吟一回道:「朱先生的一票款子有多 少呢?依在下的主意,何苦定要落地。(落地者猶言審問也)彼此都是體面人,還是講 結了罷,究竟多少款子呢?」潤江道:「這個不興。一定要打官司的。若說多少數目呢 ,內中還有首飾在裡頭哩。」老大便又想起金子和說問他老婆的一句話來。可知個裡原 因,不僅是錢債哩,倒是一件好生意。忙又陪笑道:「得放手時且放手,人情留一線, 後來好見面,天下沒有不了之事。朱先生的尊容一定有幾口的,我們且去開雙燈躺躺談 罷。」

  朱潤江被海狗唇老大提起了抽鴉片煙,不禁張開大口,打了個呵欠道:「咦,如今 煙館是禁絕了,難道衙門前倒有煙館嗎?」海兒唇老大道:「煙館雖然沒有,抽煙的去 處卻很多,而且比那煙館舒服的多。」潤江便道:「很好,很好。」於是海狗唇老大, 同了金子和、朱潤江,離了秋園茶館朝南走去,不過五七間門面,說這裡是了。子和抬 眼一看,原來是個客棧,寫著「王家老棧」。裡面有五六個女郎,裝著很齊整,那一個 正在那裡刺鞋面上花朵兒,二個拿著竹牌接龍耍子,還有幾個鬥嘴兒說笑。看見老大進 來,便爭迎著嚷:「老大叔叔、老大伯伯……」老大道:「不要胡鬧,有公事呢。快端 整一個清靜點的房間,精緻的煙具,最老的那支甘蔗槍拿出來。這是金先生,那是朱先 生。」那一個刺花的名兒叫做三三兒的,忙把活計一擺,含笑著抽著身起來答應著。又 道:「樓上好嗎?」潤江便接過來道:「只要清靜,樓上樓下倒不計較。」三三兒道: 「樓上終覺清靜點,跟我來呢。」於是一路上樓,點定了那個側廂。三三兒便把煙具也 端了來道:「那支甘蔗槍五爺正抽著呢,這一支象牙的,也很老的。」老大道:「這一 堂問下來,五爺免不來要跌進去了。」(跌進去者,猶言押起來也。)子和道:「哪個 五爺呢?」老大道:「怕人,怕人。銀子幾百萬哩。不是兒戲的事情,又是府裡發下來 的哩。」要知畢竟是誰,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刻字匠撳頭割耳 老東翁仗義疏財

  話說上文所說的那個五爺,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主使喬養仁,倒掉官商二百三十多 萬銀子的那個陳老五。那陳老五當初他老子手裡,卻在商界上有些小名聲,有萬把銀子 的家私,十幾年前已死了。這五爺卻裝出富貴公子的模樣,不屑做商界中人,偏偏自命 為學界巨子。其實不過認得幾個字罷哩。於是明知舊學界上挨不進,還是新學界上去混 混,便想須得出洋才能騙人。他恰好堂子裡搭上了一個大姐,租了一所小房子,何奈老 婆凶得了不得,吃他想出這計較來了,假說東洋留學去,豈知把鋪陳行李搬到了小房子 裡去。一住三個月,足不出戶。那大姐也不要他了,他錢也用完了。便回到家裡,揚言 學的是地理速成科,如今卒業了。明白的呢,心裡暗笑;不明白的,直當他是輿地大家 。聽他講章起來,卻是渾渾有味。俄露斯的什麼山幾多高、英吉利的河幾多長、什麼海 通到什麼地方。大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自然沒對證。豈知他心計果然聰明,科學之 中唯有地理最容易騙人。說起來橫豎在外國。決不致於有個笨人,聽他說了美利豎有座 幾多圍圓、幾多高大的什麼淡苗火路山。這個笨人備了資本,跑到美國去,尋這座淡苗 火路山,丈量丈量,看對也不對。聽他了土耳其有條什麼港,也決不致於有人跑到土耳 其去,看看這條巷的。並且到底這山、這港,地球上有也沒有,也不得而知。於是就有 許多人和他做朋友,請教他地理的學問,一會兒說捐了官了,捐的五品官,分發湖南( 五品官奇稱)種種奇怪,不可盡說。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些小家財不經他揮霍,忽又想出一條計策來。同那喬養仁本 有些交情,不過往來卻多年沒有了,假意兒的要好起來,就此銀錢進出。一日弄到了喬 養仁出的銀票一紙,去和一個刻字的商量,照此樣式刻起來,那刻字一看,只有兩個本 印,一個是年庚,一個是養記兩字。便道:「的包管你一些不走。」五爺歡喜道:「我 情願給你十塊洋錢,千萬不可走漏風聲。」那刻字的道:「刻工一個錢不要,我刻好了 ,放在我這裡,你不可拿去。你如若做一百兩假票,你拿五十兩銀子來給我,我便拿木 印出來印一張。總而言之,做的銀子大家一半,哪怕幾百萬我也要一半,而且我卻要現 銀子的。假票子用不來的,萬一弄穿了下來,豈不是害了你。」那陳老五道:「如此你 忒便宜了,我擔了干係去做,你卻安安穩穩用大注兒的錢。」刻字的冷笑道:「把柄在 我手裡,自然要便宜的。若不答應,我便喬養仁跟前出首去。」陳老五道:「阿也。」 沒奈何,只得依了這刻字的。

  陳老五原有一所房屋,抵押一千五百兩銀子,在一個姓福的福大人那裡的,過期了 好幾個月,福大人催他贖去,催了三五次,只是不贖。福大人惱了,說:限你三日再不 把本利送來,寫信到衙門去。把房屋拍賣了,不夠數還得吃官司哩。我們官場敢是肯吃 虧一個錢的嗎?陳老五一想懊惱,把房屋押給福某人。他是道台,並且有差事的,於是 慌了。連忙找那刻字連夜刻起來,寫了一張一千九百三十五兩的票子。刻字的道:「刻 字容易,你須得端整九百六十七兩五錢銀子來。」陳老五道:「我因為沒錢了,所以做 這事情呀!第一票生意,哪裡來現銀呢?」刻字的一想:「不錯,你有多少現錢給我, 餘外寫欠據。」老五想了想道:「現錢不過幾十元是有的。」那刻字的又道:「這樣罷 ,你印了去,我跟著你收到銀子,大家分用就是了。」老五道:「這銀子是要福大人那 裡去贖押款的,合准的數兒呢。」刻字的道:「明明你騙我,如此說來,你不是自己用 的。」陳老五頓然省悟道:「我真昏了,吃福老頭子催昏了。」連忙又寫了二千兩銀子 的票子。刻字的道:「橫豎不怕你溜了,你若溜了我的錢,我這裡馬上出首,那怕你溜 到外國,也要兜了你回來才是。」陳老五賭神罰咒的不拔短梯,將來幾千萬家私都在這 裡。(做夢)於是拿了票子一想,拿假的給福老頭子有點不敢,(做賊人心虛)去托一 個有錢的朋友調了一張真的,不知那一家的銀票,豈知老大一個破綻。帳房先生一看, 果然真的。但是一千九百三十五兩的數目,似乎記不起了。不知誰來打去的,於是瞧那 票子的號碼是:

  第 五一七三九六 號

便把那一本五的根簿翻來一看:

  五一七三九六

  銀 二百三十六兩二錢七分六釐

  付 艮記

那帳房先生一看,眼睛都定了,重又一個一個字對讀了兩遍,並無錯誤。正在納罕,又 交進一張來:

  第 五一七三九七 號

  九八規銀二千兩正。

咦?卻是聯號,瞧那根上,卻又大差其遠了,卻是:

  五一七三九七

  銀 一百一十一兩一錢一分一釐

  付 艮記

那帳房先生直跳起來,要把來收銀人送到衙門去。跑出一看,卻是同行中彼此熟識,便 把原委說明,銀子未便付得,不信拿根簿出來看。

  這時際東家喬養仁也知道了,便道此事決非同行中做的。終竟有個來源的,於是不 消一會工夫,一路一路的追根追去,那一千九百三十五兩的是陳老五付來,一回兒那二 千兩的也是陳老五所付。喬養仁舌頭一伸道:「咳,陳老五我同他是父輩之交,並且他 又是湖南的官,東洋留學地理的學生,極有學問。我今年七十三歲了,兒子也沒有,落 得做做好事。」於是三千九百三十五兩銀子,叫帳房先生照付,便叫人去請了陳老五來 。陳老五還不曾得知,連忙跑來,喬養仁同了陳老五到一間密室裡說道:「老世姪,你 如何做得這種事體,須知一輩子不好做人的呢?」說著把兩張票子向陳老五面上一撒道 :「你看,你看。」陳老五大驚失色,強辯道:「小姪也有來源的。」養仁道:「不用 強辯。銀子我已照付了,共總四千不滿的數兒。一來你老的份上;二來你也是名士。( 名士?笑話、笑話,吾為名士一哭。)不過嗣後是不許做了。你把木印交出來銷毀了, 人不知鬼不覺,依舊做你的好人。」陳老五大為感激,連連答應,連忙去找刻字的要木 印。

  那刻字的道:「不興。」老五道:「事體穿了,好容易說得私和,銷毀了木印便了 結。限三個鐘頭的,若是不去銷毀,馬上送官究辦,可知吃不住哩。」刻字的冷笑道: 「受罪有你,干我屁事。空手好來拿嗎?」(須知雕刻偽章同科呢)陳老五急了。「要 多少呢?」刻字的大聲道:「二十萬現銀子。」陳老五急得哭了。後來傾其所有一切金 銀首飾等頂,也值四六百銀子呢。終算了結了這件事。於是感激那喬養仁不盡,情願做 他的兒子。天天跑去孝敬養仁,因為一時義氣,保全了老五名聲,哪裡要這個下流東西 做兒子呢?

  過了幾時,養仁已死,便由子姪輩前來承受。老五又把養仁的子姪,叫做一官的拍 上了,知己得親人一般。因此便有倒欠官親商二百多萬的一節。被上司訪明情由,罪魁 禍首卻不是喬一官,是陳老五。所以捉了來,差人還看管著。陳家老棧弄幾個錢來使, 使得夠了再解進衙門去。可知差人權柄真不小呢。所以朱潤江、金子和要老槍抽煙,三 三兒說被五爺借去了,就是這緣故。

  且說差人海狗唇老大調處了一回,潤江一定不肯,子和也說情願見見官,不情願私 和。老大只得趁著隨大老爺不曾退堂,把朱金二人解上堂來,照例先叫原告朱潤江來問 ,潤江便呈上稟詞寫著

  具稟職員朱潤江,本地人,年二十八歲。

  為串騙銀錢,屢索不理事。竊職員曾於美洲法政學校肄業八年,卒業回來,在北省 齊中丞幕辦事五年,歷保知州,分發西省當差八年,署缺二次。一官羈身,未曾回裡。 旋於五年前看破紅塵(奇語。該去做和尚,不該回來。一笑)告假回籍,乃知職妻言氏 出銀九百兩,被拐棍金子和拐去開設棧房,在東興路。棧店第一旅館。職便親到東興路 查看,並無第一旅館牌號。明知受騙,即尋金子和理說,拐棍金子和始則一味支吾,後 來被逼不過,始顯拐騙情形,並未聞設第一旅館,所有九百銀兩,早已花用無遺。職係 在官人員不欲聲張,責令還銀九百了事,詎延宕至今。已有五年之久,從未還過分文。 為此情急伏求公祖大人嚴究拐榻金子和,從重治罪、以安善良、而保血本、實為德便。

  沾

  仁上稟

隨大令看罷稟詞,笑了一笑道:「朱潤江,你今年幾歲?」潤江忙打一躬道:「職員年 二十八歲。」隨大令道:「少年英俊,這點年紀已做了這麼樣的大事業。可敬,可敬。 」潤江又一躬道:「後生小子樗櫟庸材,不敢當公祖謬贊。」隨大令自言自語道:「留 學八年,作幕五年,八五一十三年。當差八年,已是二十一年了。回來了五六年,已是 二十六、七了,光景只得一歲就出洋留學了。」便又笑道:「你幾歲出洋留學?」朱潤 江打官司,打了好多回,並不曾提問過這句話。便道:「職員二十一歲出洋的。」隨大 令道:「如此,你寫錯了,今年該是四十八歲哩。」潤江這一驚驚的呆了,好容易掙出 一句道:「職……職……職……職員實……實……實在這幾歲。」(倒是妙語雙關)隨 大令喝道:「跪下。」朱潤江只得跪了。隨大令道:「且問你假冒紳衿是何緣故?可知 罪嗎?」潤江道:「知罪。」隨大令「哼」了一聲道:「可知所告也是虛的了。」潤江 道:「這卻是真的。」隨大令便叫帶金子和,金子和連忙跪下。隨大令便把一雙近視眼 用力看去,彷彿極美的一個。猛叫一聲道:「來!」貼身大爺金印答應道:「者者。」 隨大令道:「拿眼鏡來。」金印又答應了一陣:「者者。」連忙飛奔進去。要知眼鏡拿 得來否,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小二爺暗地偷情 大老官當堂吃苦

  卻說隨大令的眼鏡,卻是三姨太太紅菱掌管,平白不能亂戴。這天高坐唐皇,判斷 詞訟,問到金子和的當兒。忽聽:「拿眼鏡。」於是那個貼身大爺---喚做金印的, 慌的三步並做兩步,跑到三姨太太那裡。

  三姨太太恰好坐著淨桶上。「叮咚、叮咚、叮瓏咚瓏……的」,好似打那八音洋琴 是的,非凡好聽的聲浪,直鑽進金印的耳根裡去。向那門縫裡一張,終歸湊巧,只有三 姨太太一個兒在裡頭。便輕輕悄悄的一溜,溜進房去。三姨太太只覺眼睛角上著一條黑 影,忙抬眼一瞧,原來心坎和上,一刻不離供養著的一件活。(吁,紅菱混帳。終竟出 身下賤做出這等事來,然而這樣的事,現今世界是極時興,極普通的,何足為奇,一些 些也不稀簾。)連忙招手兒悄悄的道:「直到這時際才來。」金印搖著頭道:「晦氣、 晦氣。今兒高升告假哩,老東西要我伺候堂面。你瞧呢,我的腿兒都站的僵了。」三姨 太太連忙起雙手,推拿著金印的兩個膝兒道:「可憐呀,可憐!那老東西也糊塗了,也 不顧人家痛癢的,自己有架子裝著,自然寫意的很,那便你別出去了。」金印道:「不 行,不行,老東西叫我問你拿眼鏡呢。」三姨太太一呆道:「要來做什麼?是了,是了 。一定審著花案了,別理他罷!」金印道:「倒不是花案。驀地裡來了一件叫喊案子, 唔……唔……案子光景是花案,不過現在還沒問出來。這樣吧,眼鏡拿給他,別要堂面 上坍了他的台。可惡得很,上海報館裡的訪事,竟是順風耳千里眼,一個不經心吃他們 訪去了,登在報上,又是一條好新聞。還有一種更可惡的,好算得報館的別派,叫做小 說社、小說進步社哩、改良小說社哩、新新小說社、醒世小說社,專一調訪許多奇形怪 狀的事跡,編出小說來。這不比新聞紙上的新聞哩,不過寥寥幾句,而還且不負隱惡揚 善的宗旨。若是和個人名譽攸關的所在,就不過以某省、某縣、某甲、某乙等字樣代之 。若竟編進了小說書上去,那更不得了哩。雖不肯把真的名姓寫出來,然而終竟和真名 的姓上脫不了的關係。譬如:草頭黃改做三划五、走肖趙改換曲日曹、人可何改做口天 吳。或是古月胡、耳東改做奠耳、雙林改做馬出角。至於名字上更是花樣翻新,層出不 窮。或作諧音、或作對偶、詩建射覆、異樣巧思,使得人看了,明明是某事,說的是某 人呀,更是裝花設葉,添枝補梗。記得哪一個小說社裡頭,剪了哪一張日報上的一條新 聞,不過四五十字,演成一本三萬多字的小說,據說編輯這麼樣小說的,是那個雞皮三 少最多……」

  三姨太太道:「不是你常常說的那個雞皮三少嗎?」金印道:「不是他,還有誰呢 ?真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前兒伺候王大人的當兒,雞皮三少在文案上起稿 。看看他竟是很沒個樣兒的人,又矮又小。溜東溜西當了這個分位,一點脾氣都沒有的 ,這點點卻是他的好處,別人及不來的。我最恨的是那般文案上的東西,混而言之是文 案上的師爺。豈實底裡高低不一,苦樂不均。賺幾百銀子一月的,也是文案師爺;拿四 塊六塊洋錢一月的,也是文案師爺;天天和本官兩個做一處的,也是文案師爺;終年見 不到本官一面的,也是文案師爺。聽他們說說呢,也很好聽,秀才、舉人是起碼貨了。 蒙著文案上一張皮,對了下一級的做張做致。使盡了喬模樣,豈知只拿著四塊六塊洋錢 的薪工,比著三爺四爺都差了好幾個層次。只有這位雞皮三少,倒不的見了本官,也是 隨隨便便的樣子。見了我們也客客氣氣,比我們再下幾級的也是和和氣氣,從不曾給頂 子別人碰的。他又不拿身分,傳過一回當差的夫馬,終是一溜出來了,一溜回去了,茶 坊酒肆,煙寮妓館,隨便甚麼地方都會溜來溜去,恰好撞見了我們,不論多少,終是一 個兒給帳。頭裡我們見了他著實窘起來,站著不敢動一動。他終拉著坐下一塊兒吃喝, 那些狡黠的和他拉交情做朋友,他也馬馬虎虎的不計較。就有拿公事來談談價錢,卻不 成功的,假如沒錢使的當兒,情願不使,終不肯公事上頭想么兒,弄兩個來應應急哩。 後來王大人壞事了,王大人便薦到臬台衙門去,木大人很得意,他竟一溜回去了,現在 聽說他專一的編這種小說。我們鬧不得一點話柄出來,吃那訪事的訪了,去登一條新聞 還不怕什麼。編起小說來,倒不是官場秘密史絕好的材料嗎?」三姨太太道:「既然你 和雞皮三少認得的,寧可寫一封信,或者辦幾種禮物,先安排妥貼了,這根子怕不放心 了嗎?」金印道:「不興。」這時際他倒想不著寫一封信去。反而提頭了,他只怕第九 集官場秘密史裡頭就要及第了。「且把眼前緊要的事辦了再說,橫豎今兒還有幾起案子 要問哩,好一回才得退堂哩。眼鏡呢?」三姨太太道:「在洋鏡裡面。」金印忙找了眼 鏡,飛也似的跑到堂上,呈上眼鏡。

  隨大令道:「怎地去了好一回呢?」金印道:「三姨太太盤詰好些說話,只道是案 子裡面有小腳……」隨大令忙道:「別做聲。」金印盡管說下去道:「有小腳的婦人老 爺又愛……」隨大令忙又喝道:「亂說甚麼?還不給我滾蛋。」金印便答應道:「者、 者。」裡面去了。

  且不說金印裡面去乾些什麼,只說隨大令戴上眼鏡,便瞧得個金子和碧波爽清,那 個體度同唱小旦的小子和一個樣兒,光景小子和就是姓金。小子和金子和一而二,二而 一者也。原是唱小旦的?一想不是的,這金子和明明說是做絲茶掮客的。而且小子和聽 說是唱老旦馮三喜的兒子,小五馮二狗的兄弟,想來是姓馮不是姓金的。細想了一陣, 忽然如有所悟的樣子,問那金子和道:「你同朱潤江是親戚,還是朋友?」子和道:「 商人同他素不相識。」隨大令道:「既不相識,怎地騙朱潤江的東西呢?可想沒有的事 了。」潤江搶供道:「原不從職員手中騙去的,卻是職妻言氏,女流無識吃被騙了。」 隨大令瞟了朱潤江一眼道:「咳,你這人好不糊塗,還自稱職員哩,本憲雖則糊塗,比 你卻明白的多哩,而且這麼樣的案子益發明白,本憲不予深究,留你的面子就是。種種 靠不住的官職也便宜了你,不查究了,你決計要查究,那也使得。」潤江忙道:「職員 ……」隨大令喝道:「什麼王八蛋,自稱職員。等你到了四十八歲再瞧罷,掌嘴。冒充 紳衿好大膽的狗王八。」須知叫喊詞訟就這點子吃虧了。這句又是奇談了。

  其實一點子也沒有奇處,假如期呈奉批,出票勾差傳提到案,至少也得幾個月。差 人奉票傳提案子的長短闊狹丟在腦後,先要緊在原被兩造花的彀了。那末解案有日子要 審了。又有一注使費,堂面上的諸色人等傳話,寫供三班役卒個個得了錢了,臨到這種 地步就便宜了,該差傳話等便指點一聲,求求就免了。即使免不來,代打的也有。不過 花兩個錢的事務,即使親身受刑,也不過抓癢似的,非唯沒有痛苦,反覺著實適意。朱 潤江是一個小錢也沒曾使的,冷不防翻倒,在這最不稀罕的假功名上,這番吃虧了。只 聽得隨大令猛喝一聲:「掌嘴。」蜂然的圍上四、五個掌刑大老官,如狼如虎,威猛萬 分。掌刑的也有個老規矩,假如沒曾使過錢的,別想吃得住一掌,好教受刑的吃點痛苦 ,然後可以死活的詐錢。朱潤江吃了五十巴掌,那末像個職員哩一個臉比著屁股還大。 隨大令冷笑道:「我擅責有功名的紳衿哩,不妨上憲衙門去告去。」朱潤江磕了個頭道 :「小的不敢了,大老爺明鑒,小的心服。」別位老爺終沒查究到,這個所以職員倒做 慣了。(朱潤江不但功名是假,並且打官司亦極外行,不然五十巴掌,何致如是。)隨 大令道:「這個還不是五十巴掌就算了事的,還得細細查究呢?」便問金子和道:「你 和朱潤江的老婆怎樣認得的呢?」

  金子和道:「商人是守法度的,並沒有這哄騙金珠的事,這個緣由是這樣的。商人 是某省人,做絲茶掮客。在這裡納了一個妾,為因恐怕內人多說話,因此另外借幾間房 屋來住,不過買靜求安的意思。」隨大令喚道:「胡說!足見你這人不是安分之徒。」 子和道:「商人是極安分的,大老爺可訪、可查,若是查出一些些劣跡來,願甘重罪。 」隨大令道:「不是這門的不安分嗄,你既然沒有討小老婆的資格,就不該討娶。」子 和道:「商人娶妾,不是商人創格。若說資格兩字,商人不曉得怎樣的資格。」隨大令 道:「咳!糊塗蟲,糊塗蟲。你既是壓服不住老婆,娶甚麼妾。娶妾原為歡樂起見,大 老婆、小老婆聚在一塊,豈不有趣,你坎坎的娶了一個小老婆,就慌慌張張的東尋房屋 西找住處。使得大老婆沒找處,才敢放膽。你是躲在小老婆那裡了,大老婆在家裡沒有 事情。你可不知道哩,若是守舊的婦人,主張夫剛妻柔,將夫比天,不敢崛強的倒也罷 了。若是維新的婦人主張夫婦平權,滿口自由自由的那可不得了了。你既娶得小老婆, 她便養得小丈夫。你可怎樣?這是只得啞巴吃苦瓜,叫做沒處說的苦。哪怕打官司告到 本憲,案下本憲老實不准的,先知照你一聲,倘使你大老婆房裡捉了和尚出來,別來多 事這叫做自作自受。誰叫你大小老婆做兩處住,幸而坎坎的一個小老婆呢。假如本憲一 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那是要做四處了。成日家奔東奔西也來不及,還有工夫坐官嗎 ?假如你是忙了今兒大老婆房裡捉了和尚,明兒第一個小老婆房裡拖了道士出來。第二 個小老婆房裡捉戲子,再後兒第三個小老婆房裡又是馬夫。光降了捉一個送官究辦,捉 兩個送官究辦,那是車輪兒似的,弄一個富貴不斷頭,本憲只好算你金子和一個兒僱用 的奴隸了,專一辦這案子。一日到晚沒的暇兒哩,還有工夫替皇上家出一點力嗎?所以 我一句回絕,告不准的草生花落的意思。」(這句話非孝廉出身說不出,何奈金子和不 懂。)

  隨大令說了這一套言語,滿堂上都掩了口,不敢笑。其實又忍不住,這時際滿堂上 的人一個個臉上發出很作怪的形色。(料想好看)隨大令瞧著眾人道:「這些話並不是 我多說的,法堂上原不該出此詼諧言語。無非要教導人,若是沒有討小老婆的資格。安 置調停大老婆的才能,可別冒冒失失地不安分討小老婆。大凡討小老婆原為尋快樂起見 ,不料一無快樂,反尋了苦惱出來,豈不是乏味嗎?」說罷又問金子和道:「底下的事 便怎樣呢?說呀?」

  子和道:「為因我尋房屋,恰好瞧著朱潤江門上貼著招租,說內有樓房一幢,客堂 井灶一並公用。商人想是合式的,因就進去瞧,那房屋果然很配居住。當時招接商人瞧 看房屋,議論房租,都是潤江妻子言氏一人經哩。那言氏又穿著一身重孝,商人認定是 位寡婦,及至搬進了家,方曉得這言氏的丈夫叫朱潤江,出門在外,穿的孝服是潤江的 娘死了。不多時商人就疑心這朱潤江是何等樣人,出門在外幹什麼事情。娘死了卻不回 家,那怕做官也要稟報個憂,星夜奔喪回籍守制呢。商人雖則心裡詫異,卻不便查問。 同居半載有餘,言氏同小妾著實投機。得知底細,原來朱潤江並不是出門在外,卻是素 來浮蕩不務正業,專一的宿娼濫賭。他娘管束他不下,因此氣死了。一等他娘咽了氣, 他便把田契,方單一切值錢的東西一卷了。十之六七也等不及把娘成殮了,一溜煙走了 ,杳無消息。有差不多一年光景,他忽然寄一封信給他老婆言氏,說捲去的東西一古腦 兒花用已完。在外存身不得,要回來查取所剩的東西。言氏接到了信,頭裡很歡喜,只 道丈夫醒悟了,要回來哩。仔細看那信上的言語,原是要搜括剩的十之四三田房屋產。 出去依然花用,因此慌起來。瞧商人是老實人,同小妾又十分合得來,於是湊了二千兩 銀子交給商人存放,預備後來度日的盤纏。豈知又是年餘,朱潤江並不回來。商人也和 妻子說妥了,把小妾搬回家裡去了。言氏也常來商人家走走,倒彷彿親戚似的。商人是 異鄉客,此地原沒親戚往來,所以也十分歡喜,這是數年前的事了。後來知道潤江已回 家了,慢慢的把家產又弄完了。商人還私心竊喜言氏幸而有見識,先提開了二千兩銀子 ,如今連利錢算上去也三千多了。等到弄得一無所有的時兒,提出這票銀子來,省吃儉 用也足夠一輩子的嚼吃了。如今不知道他怎樣知道商人經手這筆銀子,並且卻沒知道實 在的數目,只說九百兩。足見決非言氏所說。商人原是言氏所托,卻該交給言氏。但是 一經交出,勢必被潤江花用。代言氏設想,此款一經花去,日後便不堪設想了。這是他 家夫婦之事,與外人不相干涉,又屬非親非戚,不便判斷。不過言氏來向商人提這銀兩 ,商人自然交出。潤江卻不能交付他。」

  隨大令得供之後,揣摹一回,知是其中還有曲折。但是潤江所控不過九百。子和反 說有三千多,其中奧妙令人難解,便判補提言氏到案質訊。金子和取保,朱潤江另有冒 官一案,收所候究。金子和便由原差帶出覓保,朱潤江也由原差帶出交管。朱潤江這時 際彷彿青天裡打了一個霹靂,忙求交保。隨大令笑道:「很體面的一場官司,誰叫你要 裝幌子,冒充職員呢?瞧你的光景還有私食禁煙的神氣哩,你瞧一臉的鴉片煙顏色,還 是湊這機會戒了煙罷!」原差海狗唇老大瞧去是求不下來的了,便吆喝道:「下去,下 去!」豈知隨大令平生最是深惡而痛疾之那班差役,其中有個原故。

  原來隨大令當初做秀才的時節,曾經在湖北游幕三五年之久。他家鄉邊有兩個朋友 ,一個姓卞的,告一個姓胡的欠他幾百兩銀子,這縣官便准了姓卞的狀詞,照例傳訊。 豈知姓胡的一時拿不出銀子來,便供銀子果然借過,早已交與隨某人還清。這縣官便道 :「隨某人呢?」那姓卞的供道:「隨某人一逕游幕在外。」明明誑供,意圖遷徙。那 姓胡的一口咬定隨某人不到,不能還錢。實在交與隨某人之手,於是縣官也斷不來,就 拖延來下了。過了兩年,隨大令回來,那姓卞的又告起來,說隨某已回。那縣官便又傳 訊,傳票上原被之外,又添上了一個應訊隨某,原差奉奉傳人,傳到隨大令家,隨大令 十分詫異道:「就是原被兩人都不很熟識。」那差人道:「我們是奉帖請客,憑票拘人 。認識不認識,同老爺說去,我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隨大令笑道:「難道不懂 嗎?既是那姓胡的供,我過付你們,問姓胡討錢去。」原來隨大令雖是個秀才,年紀還 輕,又是出門在外的日子多,所以地方上並不知道他。差人也只道是尋常的一個人,或 者還是客邊人。看看起居排場,還很氣概,一定是件好事體。於是狐假虎威立逼著回去 。隨大令原來最有心計的人,並且游幕多年,這種把戲哪裡不知細呢?便換了一個面孔 ,似乎不經慣的人。一口許錢許的五十弔錢,差人大為不然,似乎天差地遠了,又囉嗦 起來,直給了二百弔錢,才把差人哄出了門。過了幾天,又說要審了,弄到縣前,又說 不審了,就不許回家圈在客棧裡頭,一住月餘,又花了二百多弔錢,內中有個老公事的 差役,暗暗關照那差役道:「瞧那姓隨的,到臨了只怕有花樣呢?世界上只怕沒這種好 欺的人呢?何不訪訪這人的底細,不要蕩手。」那差人一想不錯,這便什麼樣,端的錢 弄得忒多了,那老公事笑道:「要想法子也不難,而且機會也千載一時。」要知老公事 怎樣設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談來歷史委實希奇 吞到藥丸果然靈驗

  原說隨大令判定了朱潤江一案,把公事一翻,卻是仁實公司馬扁人、祁茂承倒欠官 商巨款的一案。已經審過三堂,何奈祁茂承在逃未獲,要在馬扁人身上嚴追交出。今日 又是限期,須得提案審問,看書的不是要茫無頭緒嗎?前書不過約略說了個起點,公司 還沒開成,今兒怎地已經倒了?且別性急,待在下細細的說呢。

  原來祁茂承設計,教馬扁人拿假珠子騙了賽桂芳幾百洋錢到手,立刻置辦了最闊的 衣服,裝點得煥然一新。茂承道:「我給你調排,須依著我主意,包管有好處。」扁人 道;「怎樣呢?」茂承沉吟一回道:「如今又須換個方法了。」(以前的方法,讀者還 記得否?)扁人道:「嗄!怎樣又變調理。」茂承道:「你想這裡是內地,做不出大手 筆,須得通商海口最大的地方去,方可做一篇大文章。」扁人點了點頭道:「這句話說 得就對針了,但是那裡去好呢?」茂承道:「現放著萬國公共租界,不是天造地設的一 座好地方,彷彿預備著我們乾這件大事體嗎?假如弄得不好,鬧出亂子來,便不同內地 了。」扁人道:「慮得極是。但是我在這兒想你我兩人,究竟不是大名望的人,還須覓 一個名字極響亮的人,一答兒辦事才可以做得大事體。不過這句話言之極易,行之實難 。何也呢?大凡稍有名望之人,未必肯和我們做這篇文章。」

  茂承一拍掌道:「著、著,你想得到這個地位,足見能乾得哩,我竟很放心,叫你 獨當一面哩,我早已算出這個人來哩。此人姓牛,單名一個艮字,號叫楚公。年尊望重 ,紳商學三界,最有名譽之人。只消牛楚公三字放在裡頭,誰不信用呢。」扁人道:「 此人我也曉得他的名字,只是不曾會過。但是這位牛老先生,那裡肯和我們一答兒乾這 空頭事情呢?」茂承笑著把扁人的肩一拍道:「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凡名 字兒好聽的人,倒是第一等通融,斷乎沒有不肯做的事體。若是瞻前慮後,顧名思義這 麼樣的人,決計不會把他的名字兒響亮起來。況且這位牛楚公牛老先生,原底子的歷史 不見得甚麼好聽。所乾的事也不見得件件靠得住,老弟你別慌,我這裡寫起信來,你預 備著動身。到了那裡見了姓牛的,盡管放心,包你乾得出一件好事情來,大家快樂個下 半世。」(這種話頭倒像水滸傳中,阮氏三雄等一流人口脗。奇極、奇極。)馬扁人答 應著,遂自去料理行裝不提。

  過了兩天,諸事完備。祁茂承居然被他七騰八倒,東吹牛皮,西說大話,自有一般 想發財的老官們信以為真。又是大名鼎鼎的牛楚公,也在股東之列,如何不高興?還只 怕一時頭裡股分招足之後,插不進去,坐失機會。並且這事情辦起來非常之體面,直要 稟請商部註冊。各股東的名字,一齊送到部裡存記。因此便有市儈談起來道:大凡一個 平民百姓,容易被人欺負,卻是何故呢?就不過官場中各衙門,沒有名字可以查考的緣 故。(吾知又有一篇奇妙,嘔苦人的文字哩。可知此事並非目下之事,決在五年以上。 蓋當時商部註冊,不比近年多見不奇也。)

  小而言之,譬如:一個人在衙門裡,充了卯名,做個差役,那便氣概的要不得。誰 敢摟他一摟,無非靠著衙門裡有他的名字的緣故而已。我們如今花幾兩銀子資本,將來 商部裡注了冊。各股東的姓名,開單送部存記,不是部裡有了名字嗎?天下最闊的衙門 ,外省要算督撫衙門,京裡便是各部大堂了。大凡越少的東西越是稀罕。通天下總督衙 有八個,至於各部大堂只六處。你想:吏、戶、禮、兵、刑、工,不是只有六外嗎?阿 也。如今多了一處了,就是特特地為我們商人添了一個「商」部,共是七處了。終究比 著總督衙門還少一個哩,到底札硬的不是一點兒呢。好在這招股章程很是通融,只消五 兩銀子,便可以買一零股,二十股為一整股。也不過一百兩銀子,就得拿著一張大股單 。將來議事的當兒,就有得到場說話的資格,豈不威風嗄!(果然威風,將來一敗塗地 ,有得倒蛋哩。)於是那些小商人,小經紀著實高興。都拿著辛苦錢湊出來,朝著祁茂 承的腰袋裡送。不知不覺竟集了一萬幾千的股本,祁茂承便拿三千兩銀子給馬扁人馬上 動身。

  一日馬扁人到了那個所在,便下了最體面的一座旅館,叫什麼「商務旅館」包了一 個外國房間。旅館主人看他氣象不凡,排場闊綽。不是官商,就是富商。哪裡想得到是 個空子,就是那些高興說話,愛軋朋友的住客也同他拉攏。內中有位住客姓華,名字叫 艮心,說是無錫人。小說盲詞中有的三笑姻緣,就是唐伯虎點秋香的那個華洪山,華太 師的後裔。據說是次房傳派的,是唐伯虎表外甥的子孫了。俗話說的好,叫做三代不出 舅家門。他祖上雖是和唐伯虎是表姊妹,稱呼並不是嫡親姊弟,然而終跑不了娘舅外甥 的稱呼,所以也有才子之目。為因唐伯虎的才情風致,忒煞厲害了,所以傳到華艮心身 上,還很才氣。(既是二踱之後,就該像他的祖上有點踱氣才是應分。這個議論斷不是 憑空杜撰出來的,一定有所本據原有此人,不然那得想入非非到此地步,看下去呢?究 竟不知暗指誰。)那華艮心所以目空一世,自命不凡。然而卻還佩服他原有些小才情, 做兒篇小文章。吟兩句香奩詩,也還風流別緻,書畫琴棋也有些門逕,果然掄到現在時 代,不愧為風流名士哩。

  這個華艮心,光景有三旬年紀,生得嬌嫩,看去還是個美少年,又是善於修飾,衣 履清潔,翩翩顧影,很在婦女面上討便宜。他家裡原有點點家私,並且近來又搭上了兩 個姘頭。一個是人家的寡婦,是個老蟹。年紀已在四十之外,既沒子女,又無翁姑族長 。手裡拿著十多萬銀子的家私,原沒用處落得拿來貼漢。還有一個是女校生,雖沒錢貼 漢子,然而也不要破費漢子半個錢。但不過自己有了這門的學問,瞧著華艮心又是佼佼 不群的大名士。常言道: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因此和華艮心要好起來。既經要好 哩,若是不拿身子來玩些花樣,似乎不親熱,到底是隔靴搔癢,摸不著頭腦的,於是乎 也算姘頭了。(奇極之文)姘了倒有三年多點了,其實那女校生今年還只得十七歲,得 風氣之先,也算達於極點哩。

  閒言少敘。再說馬扁人過了幾天,牛楚公也接頭了幾次,差不多已有個眉目,牛楚 公的主意不要辦這個銀行,竟發辦一個公司。地步來的廣闊,題目又覺堂皇。就是要辦 銀行性質的營業,借公司的名目,也可做的。總而言這,「公司」兩字是包羅萬象,統 括無遺的大名目。馬扁人大為佩服,牛楚公的這篇議論,馬上寫信給祁茂承知道,祁茂 承回信到來,也很以為然。並且關照馬扁人道:「牛楚公的識見才情,手段名望,勝我 們數倍。諸事讓他謀划,不過開辦之後,只消爭一個你是協理,我是總理,銀錢權兩不 落空就是了。讓他做個名譽董事就是了。」(天下無此便宜事)

  馬扁人自然奉命。次日馬扁人又和牛楚公兩個,在一個婊子那裡敘議。議一回馬扁 人道:「兄弟同棧房的有個華艮心,他自己原也有錢,並且又搭上了一個寡婦,直有十 多萬銀子的現蓄。這回子同了那寡婦到這兒來逛逛,好不有趣。那華艮心倒很和氣的一 個人,和兄弟談談卻還投機。兄弟想弄他幾個錢出來,楚翁有何妙法?」牛楚公聽了, 把灰色的鬍鬚捋了幾捋道:「嗄!這個華艮心,有這麼的一筆錢在手裡嗎?但須得想一 條絕妙的道兒,一古腦弄出來,才算有本事。」說著又摸擬了一回道:「那寡婦你老哥 見過沒有?」扁人道:「見過見過,並且也歡喜和兄弟談心。」牛楚公白著眼道:「嗬 、嗬!如此想還容易。這樣吧,明兒我到你那裡來,可以介紹我和他倆見一見嗎?」扁 人道:「這個弄起來看。」楚公道:「那末明兒准飯後一點鐘撞撞看,一趟不成功,那 末兩趟。兩趟不成功,那末三趟四趟五趟六趟。若要功夫深,鐵尺磨成繡花針。有志者 事竟成。怕什麼,只要不算功夫,不算日子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倒是一個志士) 扁人道:「一點鐘來,包會不到。他倆都是抽大煙,要抽到天亮哩。大約上火的時際, 坎坎起身。頂早須得十一、二點鐘,方得精神充足,高興談天呢。」牛楚公皺眉道:「 我這麼一把年紀了,熬不得夜深,最遲不過九點鐘要回公館了的,這個怎處呢?若是沒 見過他們一面,到底隔膜,定不得妙計。」

  正在躊躇不決,扁人道:「兄弟有個計較在這兒,如今藥房裡有的叫什麼『補血丸 』,據說很有效驗的。去買上一包,吃了再呼點鴉片煙,提起了精神,抵樁熬個全夜, 看這計較還使得嗎?」楚公笑道:「看那銀子倒還成個數兒,做我老頭子不著,試試看 也好。」(哀哉老牛他日事敗利則歸人罪則歸己)扁人拿出鍍金時計來一看道;「這才 七點鐘,藥房還沒收市。我去先端正了『補血』、『鴉片煙』這兩種要物,今兒就試試 看。」楚公道:「不錯,這才是辦大事,創大業的作為。若是一味因循,就不是做事體 的人了。」(此卻至言,普天下同胞都宜記著)於是馬扁人匆匆出了那婊子的門,先到 一家什麼藥房去,花兩塊洋錢買了一大包補血丸,回到商務旅館。叫茶房去挑了一塊洋 錢頂上的陳大土煙膏,煙具卻現成著,馬扁人原也抽幾口的。看看還只得八點鐘哩,走 到華艮心那邊聽聽,卻在吃麵。兩個人合吃一碗,為因起身不多時,胃口還不曾開,須 得略略的點了點饑,呼上兩三錢大煙,那末吃飯也不過甚麼多吃得下。一到了三點鐘後 ,那是渴龍餓虎的一般,別的不要說,就是白燉豬蹄,兩個人可以吃三個,這是抽大煙 的普通現象。

  休去說他,且說馬扁人暇著無事,便打開煙具,抽幾口煙。正抽得兩三口,茶房送 上一張請客票來,卻是牛楚公請到福和園去聽戲。忙說:「馬上就去,馬上就去。」忙 忙的又抽了三五口煙,穿了褂子,招呼茶房鎖了房門,走到樓梯邊,恰好遇著華艮心, 披了一件長袍、著鞋,神氣不清似的在那裡做什麼。扁人忙陪笑道:「艮翁剛升帳嗎? 」艮心道:「今兒還早,起來了好一回。原想聽戲去的,看看等到舒齊了,只怕又來不 及了。扁翁出去嗎?」扁人道:「兄弟卻聽戲去。牛大人請的,艮翁有興一答兒去如何 ?」艮心道:「內人還沒梳頭哩,扁翁先請罷,我們是十有八九要明兒的了。」(等到 梳頭已畢戲也畢了)扁人道:「那末停兒談天罷。」艮心道:「請,請,請罷!」於是 別過,直到十二點鐘之後,一點鐘將近,牛馬二人一塊回到棧房。茶房連忙開鎖、點燈 、沖茶,馬扁人把煙燈點了,楚公道:「這補血丸果然有靈驗,你方才在戲園裡就叫我 吃三丸,到這兒還覺精神充足,一點兒不覺疲倦。」扁人道:「呼幾口大煙,還要好哩 。」於是一齊躺下,馬扁人燒起煙來。

  牛楚公道:「華某人在幾號裡住呢?」扁人道:「這裡是十二號。艮心住的是九號 ,就在對面。」牛楚公又立起走到房門口去望望,貼對面卻是七號。楚公便想道:還在 那盡頭哩,且悄悄的踱過去,只見房門關著,門縫中燈光射出,非常明亮。大約是水月 電燈才有這麼的光彩,側耳一聽,只聽「嗖溜溜,嗖溜溜」的響聲。明知是抽大煙哩, 又聽那女的聲浪,微微的哦道:「人前休說生平話,只為生平太不平。」哦了一遍,又 是一遍。那嗖溜溜的聲音住了,可知一口煙吸完了。那男的說道:「咳,老三的筆墨純 乎性靈,至於見識閱歷,也加人等。不過性情古怪點點,弄到現在個樣子,真真不平呢 ,連我也替他抱不平。記得他正月三十聞雷有感,結句是:『天亦憐儂真恨者,聲聲故 作不平鳴。』你想他措詞鍊句,不與人同,光景是窮而後工了。」那女的道:「這卻不 然,他的同你卻兩樣的,不是專在小巧上做工夫的,這種句子在我們卻常時念念。在他 倒不在心上呢,只怕忘也忘記了。究竟是堂皇壯麗的,是他的正經學問。我想老三這人 ,不過目下吃虧些,久久必定發達呢。須知發的忒早了,到半中間不得不讓他委屈幾時 ,不然一順風得意下去,那知世上風波,人心險詐呢?所謂天欲降大任於是人,必先苦 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你看是不是?」那男的又道:「老三處到這 種家庭,真真乏味。這倒還是小事情,我卻替他很擔憂,大凡女掌男權的人家,沒有興 旺的,到底要覆滅了才罷,大比小比一個道理的。譬如:國家將亡,必定是女權重了, 便有太監拿權。翻完一部二十四史,一個樣兒的,沒有第二種花樣。」說罷著實歎息。 又聽那女的道:「這倒慮得不差,若說這麼的道理,沈北山太史,請皇太后歸政的那個 折子,說得懇切之至了……阿也這時際老三還沒來呢?」那男的道:「光景不來的了, 你想的法子卻很不錯。若是說明白,我們照應他,他決不肯做的。這麼樣的圈過來,一 來投其所好,二來是我們求他的。爽爽快快划出五萬銀子來交代他,在我們卻不想賺錢 ,情願折掉了才安心。然而他做起來,倒是賺錢的分兒多呢。」那女的道:「若是賺錢 ,盡他拿去。」那男的道:「他哪裡要嗄!這個慢慢的再商量罷。」

  那牛楚公聽到這裡,又驚又喜。驚的是那老三不知是誰,喜的是華艮心同那寡婦卻 是慷慨非凡的人,一出手就是五萬,而且情願折本,不願賺錢。得能弄上了手,委實是 個好戶頭,(只怕到了二位身上,戶頭就不好哩。)連忙回房裡。扁人已抽了三五口煙 哩,道:「哪裡去了好一回?」牛楚公悄悄地把方才聽得的說了一遍。又問:「他們所 說的老三,你可知道不知道?」馬扁人沉吟一回道:「大約就是此人了。」要知說出哪 一個來,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幾盆粥菜借屍還魂 一紙名單奇情怪狀

  卻說馬扁人沉吟一回道:「光景就是那個人了,那人的名姓卻不知道。看去大都有 三十歲左右,英俊非凡,卻是個靜功,不多言語的。穿點衣服,卻極講究,又潔淨又大 方,何意了我斷定就是此人呢?昨兒我出去,恰好此人進來。聽得茶房叫他三少爺的, 而且艮心那裡,也沒曾見有第二個人找他的,只有此人天天到來。有天光景不曾回去的 ,他們三個抽大煙,抽天亮哩,足見非常知己,不知是親是友。打探打探茶房,或者知 道此人的歷史,也未可知。」牛楚公道:「且慢,且慢,切莫先露了痕跡倒不好。我問 你一句緊要機關,此人的面貌比華艮心如何?」馬扁人道:「那是在艮心之上。」楚公 又道:「比你如何?」扁人笑道:「奇了。可是說玩話?」楚公道:「非也。我有絕大 的原因在裡頭呢。」扁人道:「那是差得遠了,艮心還比我體面兩三倍,他們唸書的一 股秀氣終有的。我是一股俗氣哇。」楚公聽了,忽然雙眉緊鎖,呆了不言不語。扁人莫 明其故,問了幾遍。只是搖頭不語。沒奈何只得燒著大煙裝在槍上,遞給楚公抽。楚公 便抽了,接連上了五七口,楚公便抽了五七口,仍是呆呆不言不語,看他的心上不知道 轉著什麼的許多念頭。這時際只聽得自鳴鐘連打二下,楚公忽然開口道:「可有法兒和 他們會會,盡等他們過來嗎?」扁人道:「還早呢。再等一個鐘頭,我已安排定當了。 」楚公點了點頭又抽了兩口煙道:「這事不妙。不是我說句拗味的話,白白的熬這一個 整夜,即使萬之一幸,決不豐肥弄到一二千兩銀子最多了。(且慢,只怕一二兩銀子也 難)老弟給你說了罷。我願意是這麼樣的寡婦,偷漢不節可知;有錢貼漢,其有權可知 ;年逾四旬,其淫可知。有此三層原委,原想使老弟出其釣蚌珠手段,釣得成時,豈不 是一古腦兒都在老弟手掌之中嗎?」扁人道:「是,是。」嘴裡雖答應著是是,心裡卻 想道,若是我做了華艮心的替身時,老實不同你們一般兒乾了。難道也把來放在公帳裡 ,將來大家三一三十一的分嗎?我有了十多萬花頭,也一輩子願意很哩。(果然不錯, 各人有各人的算計,終是自私自利的設想。群小群小,何能乾出好事來?)又聽那楚公 說道:「如今我雖不曾見面那女的,聽她吟哦極有才調。所談的無非文藝,可想與華艮 心是才與才合,不為色慾之故,我的主意根本既失枝業就不用談了,如今我也不過死馬 當活馬醫,弄起來看罷哩。」

  停了一回,只聽得茶房走過來道:「華先生。可要買東西哩,二點鐘敲過了一回哩 ,店家要收市了。」那華艮心接口道:「要……要」說著呀的一聲,開了房門,和那女 的商議了陣,無非是買的醬雞、薰肉、果、菜等類。茶房答應出來。扁人忙跳起來叫道 ;「茶房過來,我也要買東西哩。」茶房道:「好好,順便帶來。買什麼?」扁人道: 「華先生買甚麼?我也買甚麼。」茶房一一說了。扁人同楚公商議起來,這樣好,那樣 不好,決計不來。茶房發急道:「快點呢,店家要收市哩。」扁人、楚公仍是議決不下 。這時際的華艮心,不似方才在樓梯邊的狀態,凡百不高興的樣子。如今卻樣樣有精神 ,大煙也抽足了。暇著沒事,聽到姓馬的也要買東西,把茶房纏住了,便捧了一支水煙 袋踱過來。扁人瞧見,便招呼著楚公,便打發照樣買就是,茶房早已慌急慌恐怕店家收 市,忙忙的答應一聲去了,艮心笑道:「今兒戲唱的還好嗎?」說著又對楚公拱拱手道 :「貴姓?」扁人代答道:「這位就是牛楚公觀察。為因聽戲之後,又要和兄弟議決一 件要事,過分夜深了,不及回公館,於是談天亮。」艮心便道:「既有公事,不便閒談 。」說著就走。扁人忙道:「現兒公事已決,正苦的沒甚話談,消遣消遣這個整夜。兄 弟說起艮翁最歡喜談天,楚公觀察正要叫兄弟介紹,一來不敢冒昧,正在為難;二來時 際還早,所以正待商量一個計較。艮翁過來了,最好沒有了。」艮心笑道:「公事已畢 ,不妨坐一回。」扁人便邀艮心抽煙,和楚公分上下首,一齊躺下。楚公便大吹其牛皮 ,吹了一陣,茶房已買了回來。一一交代明白不提。

  只說牛馬二人盡拿著話盤住那寡婦,叫做孤鸞,娘家姓賈,就叫賈孤鸞,小名又叫 雙姐,書中就稱做她雙姐罷。

  且說那雙姐,原很大方,等得艮心煩了,便也洋洋地走來道:「稀飯冷了。」扁人 忙陪笑迎來道:「大嫂,裡間來坐。」雙姐道:「過一回吃了稀飯談天罷。」扁人笑道 :「昨兒大嫂請了稀飯,今兒可要回敬哩。因此大嫂買的,我也買了,一樣不少,可知 誠心哩。況且我們牛觀察最歡喜談心,同艮心兄弟非常合得來,大嫂不妨也來談談說時 。」那牛楚公忙迎過來道:「這位是華家嫂子了?久慕久慕,兄弟原籍也是無錫,端的 是同鄉了。」一陣瞎說,不由雙姐不走進來。瞧是一位頭髮蒼蒼的老者,而且原很大方 ,不似鄉里女子,羞羞縮縮的便含笑道:「牛觀察嗎?」扁人忙著請煙榻上坐,讓他夫 妻二人對躺。

  豈知牛楚公一見雙姐之後,大有失望之意。說話也沒神氣,不過敷衍而已。(白費 勞心,絕倒,絕倒。)雙姐抽了一口煙便走了。扁人忙要邀留時,楚公遞個眼風,扁人 領會,虛邀一聲,連著艮心也走了。扁人忙悄悄問道:「甚麼緣故呀?」楚公只是搖頭 ,好一回,只說了一句:「白花了幾塊洋錢的本錢,打熬了一個整夜,我事體乾的老了 ,今兒才第一回乾了偷雞不著折把米的營生。」扁人道:「什麼說?一說兒沒巴望嗎? 」楚公點頭道:「難、難。」扁人嘴上雖不說,心裡卻不服道:「難道一無指望嗎?」 牛楚公沒精打采,巴到天明,垂頭喪氣的走了。馬扁人睡了一覺,及至醒來已薄暮了, 正待抽煙過瘾,茶房又呈上一張請客條來寫著:

  飛請  商務旅館十二號官房

  馬扁人大人速

  駕紫櫻待溫柔巷小青青房酒敘專此

  勿卻敬請

  游安         牛訂

   背後有字

馬扁人看了背後有字,連忙翻過背看時,果然有歪歪斜斜的兩三行字道:

  徐局、張君、趙君、陳君,都在座,杜筱岑兄亦一定准到,議決公司事也。

馬扁人看罷,連忙收拾停當,一腳奔到紫櫻街溫柔巷第一家小青青家,只見已有十來個 人在那裡。只有陳少鶴是會過幾次的,其餘都馬馬虎虎,似乎沒曾會面過的。牛楚公忙 介紹道:「這位就是馬扁人,司馬是上頭祁京卿祁茂承派下來招股開辦這裡分公司的總 理。」眾人都恭維了一陣,彼此入座。一回杜筱岑也到了,便道:「股分名單已開出來 了,這一張是有選擇職員的名字。請馬扁翁收了,明日一定要選舉了,現在諸事完備, 專等收股開辦了。」馬扁人瞧那名單是

  案定章十權以上者有選舉資格

  徐琴史君  直隸人  現任公益公司總理。

  張益丹君  浙江人  現任輪船買辦

  趙勤夫君  山東人  現任輪船買辦

  陳少鶴君  江蘇人  現任錢業買辦

  王幼香君  湖北人  現任報關行買辦

  錢欽三君  河南人  現任金子業買辦

  克坦齋君  蒙古人  候補道

  劉夢九君  陝西人  現任風藤公司總理

  伍芝弼君  廣西人  現任風藤公司協理

  龍長勝君  安徽人  候補提督

  蕭連生君  直隸人  候補道

  黃鴻承君  雲南人  監生

  杜筱岑君  江蘇人  現任崇茂錢莊總理

  陸叔六君  貴州人  舉人

  王珊玉君  湖北人  現任提調

  苟子孝君  陝西人  現任房戶總理

  張宛君君  山西人  候補知縣

  張莫君君  山西人  貢裡

  蕭和貴君  山東人  候選知府

  蕭伍桂君  山東人  候選同知

  謝一山君  浙江人  舉人

  金子香君  甘肅人  候補州同

  尤心三君  福建人  前台灣學政

  鬍鬚德君  貴州人  前湖北撫標參將

馬扁人看是共總二十四個人,便收了對杜筱岑道:「費神,費神。」筱岑謙了一回,又 指著陳少鶴道:「這位是敝居停陳少鶴翁,扁翁會過沒有?」扁人道:「會過了,會過 了。」筱岑心裡詫異道:「奇了,幾時會過的。」又不好問一問,只得搭訕道。一回牛 楚公吆喝排酒,一般龜公鱉腿大姐娘姨,忙著調排桌子,擺出齊齊整整的兩席酒來。吃 酒之後,又是何事?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小玩耍獨出頭錢 大排場發行鈔票

  卻說當日牛楚公在小青青家請了一個雙台,次日又舉定了職員名目,體制卻還不錯 ,不過終有點不倫不類。譬如:名單上的王珊玉,叫做現任提調,苟子孝叫做房屋總理 ,算甚麼職業呢?其餘也可想而知了。

  閒言少敘。且說,牛楚公租了一所絕大的房屋,先把裝潢陳設置備得齊齊整整,馬 扁人掌了協理的名目,一切收支都在他手裡。但是這一番佈置,已花了二千多兩銀子, 連忙說道:「攏總這幾個錢,這麼浪費怎好呢?」牛楚公道:「毋須慮得,這個排場顯 出來,是有一股討死的主兒,拿錢來送給我們使哩。還有一層這個商部註冊,是萬萬少 不了的。」馬扁人道:「註冊原不難事,倒是派委員下來驗看資本,拿甚麼來給他瞧呢 ?」牛楚公哈哈地大笑道:「笨伯,笨伯,你盡管兒做你的協理,我是會得佈置千妥萬 當,不要你操一點兒心兒,多則半年,少則三月,還你商部裡注得明明白白。」正說時 ,只見杜筱岑寫了「仁實公司」四個大字,原是做招牌的用處。馬扁人、牛楚公極口贊 譽道:「京裡的五大卷子也沒寫得足下這麼好!」(照應前文)杜筱岑道:「不是兄弟 說句狂話,兄弟是寫天公先生的一路,現在時際是最時興的。若說五大卷子不過寫點格 同罷了,終竟呆板,是直顯的館閣體呢,這種樣兒已算超超等的了,既不是大家斷非傳 作,天公先生是大家氣派,豈可同日而語。」(一點不差,卻是杜筱岑口脗。兄弟若是 落了天公先生的名款,不要說別人認不真,就是天公先生自己也斷乎認不真。)

  馬扁人道:「這卻不是虛話,我端的信得過的,卻是極像的了。」杜筱岑愕然道: 「協理也認得天公先生嗎?」扁人道:「你說的天公先生,不是姓尤名兒叫做士春的嗎 ?」(原來就是此人,果然是同馬扁人最有密切關係人了。諸君還記得嗎?不妨上一卷 書中想想。)筱岑道:「正是,正是。協理同天公先生是親戚呢?還是朋友?」扁人被 筱岑這一問,卻問住了。說不得實話了,只得說是十年前同過事的。扁人道:「十年前 天公先生還在外邊就館哩,他的歷史兄弟最熟,將來天公先生的年譜,少不得除了兄弟 ,沒人敢動筆的了。」(要算天公不色頭,如今年未四旬,正待大展奇才,挽救頹亡之 局,杜筱岑卻已經在哪裡預備替天公辦身後事了。一笑。)「協理只消說一個年個出來 ,兄弟就算得出在哪裡同事了。」扁人道:「離這剛剛十五個年頭了。」筱岑掄指一算 道:「那時際恰在正阿中丞那邊辦奏折,協理也在阿中丞幕裡了?」扁人把手一拍道: 「一點不錯,我在那裡辦內收支。分手之後,到京裡混了多年,如今此公在那裡你可知 道?」筱岑道:「那末真真不湊巧哩,如今天公先生手裡錢也多了,做官又不高興。( 名士不宜官)看看時局又憂煎得很,新舊交哄邪說橫流,只怕不要等到十年八年,必定 有個大變象。因此天公先生說,第一要緊先要把國民的知識開通了。這個原該從學校上 入手,無奈目下學校雖多,毫無益處。顯見得學校的害處,比較前兒的科舉,只怕不是 十倍八倍的話頭呢。譬如:學校改良斷斷來不及,而且也沒有改良學校的權力。除此之 外,唯有小說的魔力最很。其次是舞台上的活劇,最感動人心。於是天公先生集資十萬 元,創辦一所小說社,這小說社的名字就叫……這個協理只怕在新聞廣告上見過了。」 扁人道:「嗬,嗬,這個……小說社就是天公先生創辦的?怪道有個『天』字在上面。 (隱隱約約妙不可言)如此說來,天公先生也在這裡?明兒須去拜他一拜。」筱岑道: 「原說不湊巧,為因這小說仿著前兒《新小說》的格局,按期刊發的餘外譬改良舊時的 和編的譯的。不按期的也有。那按期的裡面,有種仿著日本《萬朝報》、《二六新報》 的宗旨,做的恐怕……所以這裡是個發行所,編輯印刷都在日京。三天前天公先生帶了 七、八位編輯員動身日京去了。」扁人聽了倒也罷了。省得在這兒有人仔細他底裡的人 ,其實方便了好多著呢。

  筱岑又道:「協理昨兒說的最歡喜年紀大些的婊子,兄弟想起一個來了,只是貌不 十分美,協理可要去見識見識?」扁人跳起來道:「好好,就去,就去。在哪裡?叫什 麼名字?」筱岑正待說時,牛楚公道:「慢來,慢來。我老頭子在花世界上,也算得最 熟悉的了。按著花世界全體而論,二百幾十家人家,一千三百多婊子。大大小小,好好 壞壞,雖不能通通認識,然而十之七八都明白在心上。我也替扁翁想過一回了,倒沒有 想著合式的人材。你這無名後輩,難道倒想出來了嗎?你不過多玩了一門唱戲的什麼田 月峰哩、白玉蘭哩。」(照應前文,一絲不亂的,是記事好身手)筱岑笑道:「董事只 怕想不起這個人來哩。」楚公道:「敢是吉慶裡的扒牙齒謝韻芝嗎?」筱岑笑道:「不 敢舉薦這潑辣貨,而且身體也不乾淨,別的不要去說她,單是那毒蟲,彷彿繡球似的蠕 蠕,然不曉得有多少,雖然不要緊,然而癢死了人也是討厭的。」楚公大笑道:「老弟 你光景身歷其境的了,不然哪裡知道這許多,還說癢死了人呢?我聽人家說,這門的東 西,北方女子最盛的十有八九,那個田月峰哩、白玉蘭哩,不是北地燕支嗎?只怕也未 能免俗。」扁人聽他講話只是攏著頭,吃吃乾笑,筱岑道:「頭先起果然有的,如今兄 弟發明了一個方法,使得這些東西無容身之地,不到三天就此死無噍類了。」楚公詫異 道:「這是富貴不斷頭的種類,怎樣收拾得乾淨呢?」扁人道:「只消三文錢就可以鏟 除絕淨了。」楚公道:「不濟事,不濟。」(不愧為老識)筱岑笑道:「卻是孫吳戰策 上胎化下來的,猶如殺賊,必先殺其巢穴,絕其根據,然後可以不致死灰復燃,因此叫 剃頭的來剃得光光滑滑,不是董事跟前沒規矩,說句放肆的話,猶如董事嘴上鬍鬚一齊 剃掉,使得他返老還童。於是乎一般聚族而居的毒蟲失了根據,掀翻了巢穴,還不絕種 嗎?」扁人拍手大笑,直笑得打滾,眼淚多笑出來了。楚公只叫著:「促狹鬼,罵得我 好。」笑了一陣,扁人道:「到底在哪裡?我們就去,假如果然合式,馬上碰他幾場和 喝幾台酒。」說猶未了,楚公直跳起來道:「在這裡了,一定不錯,一定不錯。就在眼 睛前的人,怎地想不到,一定是公和裡的謝寓了。」筱岑笑道:「果然猜著。」扁人道 :「這謝寓還合式嗎?」楚公道:「最合式的了,不過一句話先要說明,若是以貌取人 ,失之子羽。好在扁翁的眼界是很原諒人的,(明明是說眼界不高,這麼說來,何等圓 融,得乎化工矣。)此人很可以做得,原是好人家出身,沒有一點青樓習氣。」扁人道 :「楚翁一定備細此人的底細了,請教,請教。」

  楚公道:「咳,說起來也覺可憐,一個人所以要做得正,切不可存一點壞心術。( 足下心術卻不壞嗎?)這謝寓原不姓謝,真姓名也不要說他,存點忠厚吧。他的老子二 十年前也是赫赫的,頭先是做醫生的,說是外科,本領一點沒有,哪個去請教他呢?於 是帶賣幾種丸藥。只有一種壯陽丸卻很靈的,所以很有人去買。那一天有個家丁模樣的 去買了一丸,試了一試,果然靈驗。於是時常去買,買了幾回,不是老主顧了嗎?因此 搭訕起來。豈知這人卻是衙門裡的大爺,那老爺最信任的。謝寓的老子連忙恭維起來。 這個還說買這丸藥,並不是自己用的,是老爺報效姨太太的,姨太太倒只得一位年紀還 不過十五、六歲,很容易對付,用不著丸藥。倒是有兩位說不出的,把老爺纏死了。謝 寓的老子問是哪兩位,這個人道:『說不得。』謝寓的老子知是奇聞了,便取了十丸雙 料丸藥,說是送與老哥的。這人瞧是雙料的,要三兩銀子一丸,十丸不是要三十兩嗎? 據說十丸雙料,他自己的資本還不要五錢銀子,怕不發了嗎?且說這人得了十丸雙料丸 ,慢慢的買與主人,卻也不無小補,歡喜極了。便道:『你我知己,(得了一小便宜, 便稱知己,說盡世人。)不妨告訴你,若說我們老爺用這丸藥,為因有二位徐娘的緣故 。一位是老太爺的愛妾,當初老太爺在的時際,已有了話靶了。如今老太爺已死了十來 年了,我們老爺更是肆無忌憚了,今年大約有三十七、八歲。一位是老爺的嫡親寡嫂, 也有四旬年紀。這兩位比著狐狸精還厲害,我們太太為了這兩位活活的氣死的,也有五 、六年了。所以續弦太太也不娶。這位姨太太本來也不娶的,只為遮遮別人的眼目,所 以去年娶的,其實是備員而已。這是心腹之言,切不可說出來,做官的名聲要緊。這麼 蔑理亂倫的典故,吃上司或是都老爺知道了,不方便的呀。』謝寓的老子得著了這把柄 ,卻極有作用,於是慢慢的要求這人引進。見了老爺,又源源的報效丸藥,須知這種老 爺,既會乾這種事體的人,哪裡是正經的嗄。吃謝寓的老子哄的知己起來,十分親熱。 一日酒後,那老爺自己說出這兩位來,又極說丸藥力量好。謝寓的老子頭裡還是間接的 把柄,如今更是直接的把柄了。於是要求出告示保護,又是登新聞廣告。人家賣淫藥是 偷背的,恐怕官府禁止,並且賣淫藥是犯法的,按著老底子的律例,頂真起來還得軍罪 哩。唯有他是當官賣淫藥,很發了幾多財。於是開了一座大大的藥鋪,他便捐起道銜來 結交官場,濫嫖濫賭。便借了藥鋪的牌子一倒倒了三十多萬。不到十年把倒來的錢,真 所為悖入悖出,使得精光大吉。如今兒女落了這個地位,頭裡叫什麼花笑紅,嫁了人不 多幾時,又出來在姓謝的院子裡做了兩三年。如今自立門戶,牌子上就改了這個『梁溪 謝寓』。如今坐在堂屋裡的那個有兩撇小鬍子,就是他的老子。不信停兒去時,包管他 喊一聲:『客人上來』呢。好在這謝寓很通文理,談談說說最有趣味。

  這一套話說得馬扁人心花怒放,扯了牛杜二人立刻跑到公和裡謝寓那裡去。謝寓見 是牛大人同來的,而且又是杜大少一淘的,知是決非無名小卒。又被筱岑吹了一陣什麼 道台哩、什麼公司的東家哩,又是現在組織的仁實公司的協理哩,將來馬大人歡喜起來 ,花幾千銀子一天,算什麼稀奇呢?謝寓連忙馬大人長,馬大人短,叫:「金銀嵌老三 ,去叫三碗蝦仁過橋面。」扁人連喊:「碰和碰和,拿請客票,拿請客票。」老三連忙 端上硯田,杜筱岑搶來就寫,(活現群活現)嘴裡連說:「請誰,請誰?」扁人道:「 少鶴,少鶴。」筱岑便寫:群玉坊謝青雲房,飛請陳大少爺。其時已開火了,直等兩個 鐘頭光景,陳少鶴同著周子言週三,克坦齋克大人一起來了。扁人非常歡喜道:「二位 倒一起了,已有六位了,再請二個朋友來,碰雙場和罷。」便對筱岑道:「我卻沒主意 了,你給我想想請誰?」克坦齋克大人接過來道:「扁翁同住過棧房的艮翁心徵君認識 嗎?兄弟本約他棧裡去的。如今既是要碰和,不能去了。索性請他來,他碰和也極高興 的。」扁人道:「咦?華艮心,老哥同他知己嗎?日子正快,兄弟從商務旅館搬到公司 去不覺一個月了。再得一個月,公司也開市了。商界上放一道五色繽紛的異彩了。」( 補筆妙甚)

  坦齋道:「艮心從前在家兄幕裡五六年哩,如今家兄又放了巡撫哩,所以打電報來 叫兄弟親自到無錫請他。一打聽倒在這兒,因此便宜了,兄弟不須到無錫跑一趟了。艮 心這人真真糟了,倒說不答應,那末磋磨了好幾天。稍微有點眉目了,又是那個雙姐不 肯,又僵了。今兒還得商量哩,能得把這雙姐勸的肯了,那末成功了。兄弟著實為難。 若是不同了艮心去,家兄一定要罵兄弟不會辦事。我們家的規矩,阿弟見了可嫂,同老 子娘一般的。」(此非言之過甚,且把紅樓夢一看便知)杜筱岑搖著頭道:「華艮心好 大架子,撫台請他還不高興?假如我是求之不得哩,若說筆墨未嘗吃不住,至於楷法眼 見得艮心不如我。我托月峰去謀一個事體,光景督撫衙門是起碼了。」別人卻沒留意, 不知他嘰咕些甚麼。謝寓卻聽得明白,不禁嫣然一笑。筱岑道:「笑什麼?不是亂話呀 !」扁人道:「很好,寫一張商務旅館九號官房,請華艮心華大老爺。再寫一張七馬路 風藤公司,請劉夢九劉大人。假如出去了,送到人德衚衕三小姐那裡去。」筱岑依著一 揮而就。謝寓笑道:「果然寫得又好又快。」

  於是克坦齋、牛楚公、陳少鶴、周子言,四人先碰一桌,說明不用抽頭錢,扁人先 檢了四張十元的鈔票給了謝寓。謝寓道:「馬大人要不了這許多呀!」扁人道:「我是 不依規矩的,這裡原是做定十二塊錢一場和,我是同別人不同的,身分大了,應當多花 幾個。」筱岑瞟著謝寓道:「如何?我今薦了馬大人來做你,你拿些什麼來謝我呢?」 謝寓笑道:「我心上感激你就是了。」老三笑道:「杜大少耐等來浪,還耐窩心阿好。 」筱岑扯了老三的手笑道:「金銀嵌可得做件袍子穿穿嗎?」老三道:「耐個杜大少末 ,要說說嘸消頭哉。啥介金銀嵌來做袍子穿穿介,伲嘸撥該號綽號介。」筱岑笑道:「 不是金銀嵌,我知道,紫羔皮是有點點的。」老三橫著眼道:「阿是耐看見介。」說得 眾人拍手大笑起來,扁人更是笑得打跌。須臾劉夢九到來。對謝寓一看道:「馬大嫂子 ,恭喜、恭喜。」謝寓道:「怎的替我改起姓來了?」夢九笑道:「你自己去想罷!」 謝寓一時省悟過來道:「別瞎說,馬大人今兒坎坎第一次來哩,我也沒這福分呀!」忽 聽得高喊一聲:「客人上來。」扁人悄悄的和筱岑道:「這聲一定是他老子了?」筱岑 點了點頭。

  這兒來的卻是華艮心。扁人忙迎道:「艮翁多天不會了,今兒卻很早?」艮心笑道 :「扁翁呼召,不敢不到。又是坦哥在座,老實說瘾卻沒有過哩。」扁人忙叫謝寓要極 老的煙槍,頂好的膏子,艮心道:「煙我自己有,槍不知有靈的嗎?若是沒有,差人到 棧裡去拿。」謝寓忙道:「有、有、有、有,若是不怕骯髒時,裡間我抽的那裡去抽。 」艮心道:「更好了,你也有瘾的,一定有好槍的。」扁人方知謝寓抽煙的。便道:「 更合式了,我一定別處不去了,只在這裡玩玩罷。」謝寓道:「華大少,請過瘾。可要 我代碰和?」艮心道:「很好,省得忙忙的抽得不舒服。」說著取出一卷鈔票來,給謝 寓做本錢。謝寓道:「這裡多少呢?」艮心笑道:「倒沒數,隨便取了些些。」(淘氣 )老三心上想道:「今番不得了,陳大少、杜大少,我願想釣的。還沒主意釣陳的好呢 ?杜的好?如今這華大少更漂亮了,氣派又開闊。」一回兒扁人、筱岑、夢九、謝寓, 扳位入局,碰的五十塊二四。老三看他們碰和了,便溜到後房來替艮心裝煙。艮心原是 雙姐裝慣的,且又不很裝得齊集,弄了一回,坎坎呼了一口煙。老三卻是裝得十分好的 ,便非常歡喜,接連呼五七口,興致大來。老三放出千百樣的風騷,沒數的挑逗。豈知 華艮心自從得了雙姐之後,這種事情卻很不在心上的了。老三直弄得沒了主意,不知道 艮心究竟有意也沒意。這個當兒,忽聽得謝寓大聲叫道:「不得了輸光哉,華大少快點 自己來罷。」艮心道:「再抽兩口了來,輸完了再添本錢。」老三道:「伲先生會翻一 副翻本格,耐盡管過瘾未哉,麻雀倒灶,一副逃梢,阿是。」艮心道:「這裡是馬大人 的相好,我不好叫你們姑娘一直代去,馬大人心上可要不舒嗎?」於是連抽兩口,便去 碰和了。老三卻呆了好一回,沒精沒彩的來到碰和台上瞎巴結。一時碰和已畢,扁人又 擺個雙台,直鬧到差不多天亮才散。眾人已散。謝寓把扁人留下,從此以後,馬扁人就 在謝寓這邊做了起居注。所以朱梅生、林幼竹那天有見直的改了馬公館的這句話。(照 應前文)

  有話即長,無話便短。光陰苒苒,不覺已是初冬時候,仁實公司又興出一個新方法 來。大凡富人有了銀錢,就可以成千整百的放在錢鋪裡去,或是銀行家去生利錢。於是 越弄越多了,可惜一般窮人沒有整數兒的資本。常言道:食在口邊,錢在手裡。終要吃 掉使掉了才罷。如今利濟貧民起見,哪怕一個銅元,一角小銀元,都可送到公司中代為 存貯,按月結髮二分錢利息。譬如:一個銅元長存三年,利上加利,到期便可以加倍, 直有對本對利的好處。你想許多窮苦之人,聽到這麼著厚利,而且不論多少終可存放生 息,於是乎大家去存放一角、兩角、三元、四元的都有。到底拿幾個銅元去存放的卻沒 有哩,還有貪小便宜的人,為因公司中利息較尋常加厚,於是都去存放。並且知道這公 司著實可靠,資本充足,誰也想不到是滑的。

  開張第一個月,馬扁人一算,暗暗叫聲詫異,哪裡想得到存款有如此之多,就是貧 戶裡頭差不多也有五、六千兩銀子。正是眾擎易舉,集腋成裘了。貧戶且有這許多,富 戶裡頭至少也得一百倍呢。這時節祁茂承也在那裡開張了總公司,自然也是仁實兩字做 招牌了。居然也仿著銀行款式發行鈔票,寫信給馬扁人,也開議鈔票之事。牛楚公道: 「這個恐怕不行,我這裡是公司,並非銀行。且看上邊祁總理髮行鈔票市上通用,我們 跟著他,假如不行再做道理。」過了幾天,祁茂承發行的鈔票果然不行。牛楚公道:「 如何?我說不行的。」豈卻又過了幾天,茂承來信說:「鈔票現已通行,利息最好,這 邊須得照辦。」扁人自然又同楚公商量。楚公道:「祁茂承那邊既已通行,我這裡自然 照辦。」於是把股東及有職事人員,就是這一般:

    胡君  須德

    尤君  心三

    金君  子青

    謝君  一山

    蕭君  伍桂

    蕭君  和貴

    張君  莫君

    張君  宛君

    苟君  子孝

    王君  珊玉

    陸君  叔六

    杜君  筱岑

    黃君  鴻承

    蕭君  連生

    龍君  長勝

    伍君  芝弼

    劉君  夢九

    克君  坦齋

    錢君  欽三

    王君  幼香

    陳君  少鶴

    趙君  勤夫

    張君  益丹

    徐君  琴史

共是二十四人二十四分帖子由

    總董 牛楚公

    總理 祁茂承

    協理 馬扁人

三個人出面訂定,十二月初四日下午二點鐘開臨時大會。這二十四個人裡頭,只有書記 員杜筱岑明白集議原因,其餘二十三個都不知道,深為詫異。發帖的一天,乃是上一天 十二月初三下半日,二十三個人接到帖兒,連忙先到公和裡,梁溪謝寓那裡來探聽探聽 為了何事。知道了原因可以預備著臨時的對答,或贊成、或反對,不致茫無頭緒。於是 不約而同都在七點鐘之後,七點二刻之前,齊齊整整二十三個人,半個也不少,幾乎把 謝寓的房間擠破了。扁人說明要發行鈔票之事,所以請諸君集議。眾人都說這是極贊成 的事,倒弄成我唬了一跳,認是出了甚麼岔子,還是吃了倒帳裡。(過天有呢)內中唯 有陳少鶴最高興道:「我們自己做了鈔票生意還怕短了鈔票使嗎?(想來小方紙上畫幾 畫之勞,也不須了)扁人笑道:「既累諸君吃了一唬,難得又是聚在一起。」說著吩咐 謝寓擺雙台,謝寓老三一時忙得人仰馬翻。筱岑道:「既如此,索性請了牛楚翁來。這 一會就算大眾贊成了,明日之約可以取消了,省得又跑一趟。」眾人都舉手贊成道:「 究竟筱翁有才情。」坦齋也說:「我竟忘了,明兒已約定華艮心動身去,家兄盡年裡要 接印哩,明兒卻沒得暇了。」筱岑道:「前天還沒定決,怎地明兒忽然動身了?雙姐一 起去嗎?」坦齋道:「說來話長。」要知華艮心這一去,就把仁實公司的大局,大大的 受了一個影響,以致於總公司支持不住倒閉下來,這裡的分公司自然也只好拉倒,累及 了許多的人,商場上大失其信用,被外人恥笑,究竟如何?今日還是十二月初三,華艮 心還沒動身,就是林幼竹看見的那個電報,直要下一年的三月中哩。實在情形,還得調 查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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