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醉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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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醉醒石

Author: active 17th century Donglugukuangsheng

Release date: December 25, 2007 [eBook #24027]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醉醒石 ***

醉醒石

第一回 救窮途名顯當官 申冤獄慶流奕世

《畫堂春》:
  從來惟善感天知,況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無期。積書未必能讀,積金未必能肥;不如積德與孫枝,富貴何疑。
  《易傳》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此言禍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積善莫大於陰,積不善亦莫大於陰。故陰騭之慶最長,陰毒之報最酷。至於刑獄一事,關係尤重。存心平恕,則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則生者立死。況受賕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魚肉也!古語有云: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士大夫事權在握,而不辨雪冤獄,矜恤無辜,不深負上天好生之心乎?漢之時,有於公者,為獄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婦之冤。嘗自高大其門道:「吾子孫必有顯者。」後子定國,果為廷尉,如其言。唐之時,有何比乾者,與徐有功、來俊臣、侯思止同為刑官。比乾寬恕,多所平反。時人為之語道:「遇來、侯必死,過徐、何必生。」一日,有老嫗過其門,持籌九十餘枚,與比幹道:「君有陰德,子孫為公卿郡守,佩印綬者,當如此籌。」後果累世通顯。宋之時,有張慶者,為獄官,掃除獄舍,必使潔淨;飲食獄囚,不至饑寒;有病者,醫藥之無少缺。雖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孫亦登科第之報。至若周興、吉頸之徒,鉗網為號,羅織成經,傾陷平民,流毒縉紳,終至身首異處,妻子宗族並受斬戮,其視善人之報為何如哉!因綴俚言,聊以志感:
  丹筆無輕下,蒼黔係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鐺烹。
  所責寬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穞,奚堪鬼泣庭。
  皇帝猶清問,廷評可恣情?
  掃墓近屠伯,索甕請周興。
  何如於定國,高門世所榮。
  報施應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說,還是事權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猶非難事。今且說一個官卑職小,既無事權,又不愛錢沽譽,乃能明冤枉,出係囚,豈不是個極難的事麼?
  嘉靖年間,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松江上海縣人。少而無父,家事亦饒裕,為人倜儻不羈,輕財尚義。曾習舉子業,能詩文,考幾次童生,時數不遇,不得入學,鄉里之間,未免有誚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顯。乃收拾家中積蓄的東西,約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納監。一祥奉母之命,別了妻子,帶了兩個僕人,即便起程。南京古稱金陵,又號秣陵,龍蟠虎踞,帝王一大都會。自東晉渡江以來,宋、齊、梁、陳,皆建都於此。其後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壯麗繁華,為東南之冠。王介甫《金陵懷古》詞可證:《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瀟灑澄江如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露起,畫圖難足。
  念自昔豪華競逐,恨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慢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尚唱,《後庭》遺曲。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區字,建立宮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禮樂之流,豔妓孌童,九流術士,無不雲屯鱗集。真是說不盡的繁華,享不窮的快樂。雖遷都北京,未免宮殿傾頹,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猶昨,自與別省郡邑不同。一祥行至城中,悅目賞心。心下自忖道:「起文納監,便要坐監,不得快意遊玩,不如尋個下處遊玩幾日,再作區處。」遂同二僕到秦淮河桃葉渡口,尋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處,河房最貴,亦最精。西首便是貢院,對河便是 子。故此風流忼爽之士,情願多出銀子租他。一樣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遊玩,一連耍子了兩三日,忽然過了武功坊,踱過了橋,步到 子裡去,但見:
  紅樓疑岫,翠館凌云。曲檻雕欄,植無數奇花異卉;幽房邃室,列幾般寶瑟瑤笙。嘔啞之聲繞樑,氤氳之氣撲鼻。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書案詩筒,個個像文林學士。不愁明月盡,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來,夙號迷魂之地。做不盡風流榜樣,賺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向來無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門,見此光景,也覺有些心動。況子裡的舊話道:只怕你乖而不來,不怕你來而使乖。故此再沒有闖寡門的。便極吝嗇,也須歇幾夜,破費數十金,方得出門。又且有一班幫閒子弟攛掇起來,冷湊趣,熱奉承,縱有老成識見,一時也難白走出來。一祥又是風流灑落,不惜錢財的,一時間便看上了兩個妮子,大扯手作用將起來。那有一個不奉承他?過了幾日,竟叫僕人把行李都搬到 中住了。 中,凡嫖客的管家,卻有粗使的梅香來陪睡的。故此兩僕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經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爭名奪利之心,變作惜玉憐香之意。這些納監肥資,都做纏頭花費。不多時,也自消耗了一半。算來納監不成,不如縱心行樂。況有幫閒之人,日夜和哄,吹彈歌舞,六博投壺,不由不醉臥其中,撒漫使用。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一日,幫閒輩請他到雨花台遊賞。左嬌右豔,絲竹滿前,假意兒趨承熱絡,實俗罄竭資糧,打發蠻子上路也。看官,你道這個所在,可是輕易去得的?這伙人可是相與得的?姚君不察,尚然痛飲高歌,又復援筆題詩,以志其樂。詩曰:
  昔日談經處,今為遊冶原。
  莫愁曾繫艇,靈運亦停轅。
  分練澄江色,飛青木末軒。
  從來佳麗地,得意肯忘言?
  題畢,眾人齊聲稱贊道:「如此高才,那怕龍門萬丈!」個個把酒預賀。大家正吃得熱鬧,忽然一人,敝巾破衣,形容憔悴,殆無人色,貿貿而來,望姚君施禮求乞。姚意是個丐者,亦不在意,叫僕從以酒食與之。其人酒亦不飲,食亦不吃,對姚君道:「某乃河南秀才,途中被劫,資盡身傷,不能返鄉,故求濟助資糧為行李費耳。豈為酒食小事!」兩個幫閒的,便接口道:「姚相公,不要睬他。我們這裡,這樣人甚多,卻都是假說被難,騙人財物。那裡去辨他是真是假,那裡去查他是秀才不是秀才!」那人便老大不快活起來,道:「我因被劫瀕死,竊恐流落異鄉,故不得已而求濟。今既為俗人所疑,何可復在此間求濟。但我非脫空脫騙之流,沒得濟助罷了,何可當此不肖之名,亦須要一明其非偽。」遂脫衣示之,果然刀瘡未平,血痕尚沾衣上。一祥乃立起身,揖而謝之。就叫僕人拿行箱過來,簡看囊中,止有白銀十兩,並紵衣一領、綢襖一件。即盡與之,且酌之酒而送之。其人感泣拜謝,問姚之姓名而去。而姚君不問也。今人些小資助,便要誇恩居德,況涂遇之人,助之如許,不詢姓名,蓋真施恩不求報,故置之若忘如此。即此一端,已不可及,況尤有大於此者。姚君此時,即轉一個念頭道:「資囊已罄,料無助我之人。倘我再在此,或被老鴇絮煩迫逐,不成體面。不如別了回家,尚不露出馬腳。於是酒也不吃,遂起身回到 中,取了行李鋪蓋,即時作別。兩個妓者苦苦留住,又宿了一夜。次早,教僕人叫了一隻船,急急起身。兩妓者雖然哭哭啼啼,說盟說暫,要都為銀子面上。見他銀子完了,便不免假手脫放出門了。姚君是個忼爽男子,絕不為他兩個牽情,一竟下船。不數日,到了家中。其母聞得子回,不勝歡喜。問及納監之事,一祥半晌不敢做聲,沒奈何只得以實告。其母艴然大怒。平日一祥最孝,奉母之命惟謹。一時高興,費了四五百金,沒了銀子,殊不在他心上;只是有違了母命,宿娼費業,大不自在,追悔無及。從此以後,再不敢他出。過了一兩年,思量不是個了局,因就近納一縣吏,圖個小小前程。看官,你道如此豪爽的人,可是看得衙門中這些齷齪銀子在心的麼?一味只是濟難扶危,寬厚接物。衙門裡也有贊他忠厚的,也有把他做阿呆看。他全不在心,任人說笑而已。光陰荏苒,倏忽間過了六七年,看看的兩考滿了,例要入京效勞。那時遵依母命,在京三年,再不敢一些花費,選得個江西九江府知事。到任不多幾時,本府司獄司缺官,上司就令他帶管。他卻悉心料理,周濟諸囚,無論輕犯暫監者,不加苛虐。即重囚牢中,亦親自往看,污穢者潔淨之,病疾者醫治之,饑寒者衣食之。人人戴德,各各感恩,至於誣陷扳害,及上台不公不明、屈打成招的,彼皆一一詳察。若遇便可言,亦肯為之解釋。自恨官卑職小,明知枉屈,不能申理,每每抱愧。是以衙齋中,一清如水,蔬食布衣,淡如也。嘗題小詩一首於壁上,詩曰:
  世道非淳古,人無畫地風。何時得刑措,令彼貫城空。
  詩以言志。觀他詩意,與邵堯夫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行好事,大同小異,便可知他平日的存心了。過了半年,有一新按台到任。大小官員,個個要去參見。他也不免隨班逐隊,去走兩遭。你道察院衙門,何等尊嚴,這些小官兒,那裡有他的說話分。但是事體如此,不得不去。一連去了三日,參見已畢,眾官俱出。一祥卻已轉身走了,忽然裡邊傳叫姚知事。一祥不知何故,未免吃了一嚇,又自忖道:「我在此做官,並不曾做一些不公不法的事,不取一毫不公不法的錢,料來沒甚干係,便進去何妨。」遂急急的跑將進去見。察院問道:「你便是上海姚一祥麼?」對道:「小官正是。」又問道:「到任幾時了?」對道:「到任十個月了。」又問帶管司獄司事幾時了。對道:「才得五個月日。」察院又道:「你是個風流曠浪的人,如何做得這樣的小官?」一祥聽得此話,心中大是疑惑,只得勉強對道:「不敢。」察院又道:「某年月日,在南京雨花台上,挾妓飲酒的,便是你麼?」一祥聽了這兩句話,不知是何緣故,心中突突的跳,慌做了一團。就如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渾身顫抖個不了。即便除下紗帽,磕頭如搗蒜,口裡只是「死罪,死罪,求老爺饒恕」。察院笑道:「不要慌張。我且問你,你在雨花台時,有一秀才,被難落魄,求你周濟,你與他衣服銀子,是有的麼?」一祥到此,心中又覺得安穩了些,連忙應道:「是有的。」察院道:「你還認得那人麼?」對道:「一時偶會,相別已久,卻又認不起了。」察院又道:「你曾曉得他姓名麼?」又對道:「小官偶然資助,不曾問他姓名。」察院道:「即本院便是。」便叫道:「可起來作揖。」一面叫皂隸掩門。一祥方才放心,站了起來,作了揖,站在側邊。察院體統,一應小三司及府經歷、縣丞等官,並沒留茶之理;或特典留茶,也只是立了吃的。故姚君雖然有舊恩於察院,也只是站著吃茶。茶罷,察院道:「本院自得君周濟還鄉,幸叨科第,常思報恩,未得其便。今幸於此相遇,是天假之便也。只是尊卑闊絕,體統森嚴,不便往來酬報。君有濟人利物之心,甚於獄中情由,必知其詳。其間倘有真正冤枉,情可矜恤者,君可開幾名來。人得千金,本院當為釋放,以報君恩。」一祥領命,謝茶而出。只見衙門中人,伸頭縮頸,在那裡打聽,是何緣故留茶,那些府縣間抄日報的,即將此事報與兩司各道府縣各官去了。府縣官也有送帖來的,也有送禮來的。你道是奉承這司獄司麼?總是奉承察院的相知。姚君一到衙門,快活不可勝言,即喚本衙門書吏,把察院的說話,一一對他說了。書吏皆賀道:「恭喜老爺,得此一樁大錢。」姚君笑道:「你們這些癡人!若是我這等要錢,何不日常裡也索搜賺幾文?我只因官卑職小,不能申雪冤枉,時以為恨。今幸得上台老爺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風吹火,了我向來心願,豈以得錢為喜!若是要錢,那沒錢的冤枉,畢竟不能出了。」書吏聽這說話,口頭雖稱贊,心裡都暗笑道:「那裡有不要錢的人?這是人面前撇清的話兒。待他做出來,便見分曉。」遂說道:「老爺既不要錢,老爺知獄中有幾個真冤枉?」姚君道:「我一來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時常訪問,牢中有七人真冤。」就把七人名字事跡,數將出來。又道:「你們可將前因後跡,備細開述,疊成文卷,去開釋他,我自不要一文。其間有三四個富家,出得起的,你們可對他說,要他一二十兩一個,也不為過。」獄吏登時到監中,與那七個人說了。七人感謝不盡,即時著人到家,通了消息,鬥起銀子,與了吏書。那班吏書又算計道:「本官雖說不要銀子,那裡便是真心?況且他既曉得三四個是富家,察院老爺又說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幾個鬥二三千銀子在此,待送文卷與他。他若真不要時,一定即刻把文卷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遲延兩日,那時便可送進去與他。」大家商量已定,銀子已鬥端正。過了數日,文案已成,吏書送與姚君看了。拿了文案,即忙去見察院。
  那時書吏方知其真不要錢,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開門,傳將進去,這番卻不是前邊見的體統了。一祥一邊進去,察院便叫掩門。一祥將文卷呈上,稟道:「知事平日體察獄情,其中重辟囚犯,有七人實係冤枉,蒙老爺鈞諭,敢斗膽開呈,望老爺開天地之恩。」察院看了文卷道:「君曾有所得否?」答道:「已約定釋放之日,共謝知事七千金矣。」察院道:「既如此,足以報君之德矣。君將此銀歸家恰老,逍遙林泉之間可也,何必為五斗粟折腰?」一祥領命而出。察院登時批准文書,七人登時出獄。七家家屬,扶老攜幼,焚香頂禮,涕泣膝行,到衙拜謝,不必說起。但是姚君既對察院說已得七千,其實不曾得一文。若在他人得些銀子,申他冤枉,也不為過。即不然富者得銀,貧者白說,也便是賢人君子了。其最上者,不得銀子,亦須與上台說明,以見我真實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而今姚君不得銀子,竟說得了七千,誰肯如此冒空名失實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財,又不邀己之譽,以討上台的獎賞。豈不大聖人、大菩薩的心腸?只怕這樣人,古今來不多見的。?次日,姚君即起文書告致仕。察院只道他實實得了七千金,即准了文書,掛冠而歸,由是哄動一城。司道府縣,無人不欽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賄賂,雪冤理枉,誠有司憲臬所不及。」於是皆厚贈優禮以歸。七人族中糾集朋友,到三院動呈,敘其申雪冤獄,不受分文,盛德清風,可為世表,應入名宦祠中。察院起初准他致仕,只道他實得七千銀子,便回去已夠了。及見三學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銀,真心釋冤出枉。大驚異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無二!但是我原思報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誤了他的前程。」即時批准,送入名宦祠中。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從來能有幾個?此已是為德之報了。及歸至家,清風兩袖。孫雖入泮,而家業卻是蕭條。家中大小,多埋怨他無算計,既不賺得銀子,又賠了他一個小小前程,豈不是折本的事麼?姚君怡然而已。年至九十餘歲,忽然一日,夢見五六個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稟道:「某等來迎接老爺。」姚君夢中,也還認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因問道:「你們為何到此?」那些人道:「小的們蒙老爺救命回家,凡七家的祖宗父母,均上請於天帝。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爺壽考,仍令老爺子孫世世貴顯。今老爺壽數將終,小的們前來眼侍老爺。外邊有轎,請老爺便行。」姚君聽罷,便上了轎。眾人抬了,走到一衙門前落轎。只見司閽人報將進去。裡面一位官員,出來迎接。姚君仔細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卻是帶冕旒、穿袞龍袍,方才悟道:「是閻羅王了。」閻王便與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廳上。卻是先有一位尊官,坐在那裡。閻王卻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姚君推遜不肯坐。閻王道:「君曾聞黃承事坐在范文正公上的事麼?此間論德,非論位也。」姚君乃上坐了。閻王道:「君有陰德。昨日天符敕下,請君為太山刑曹。君可歸家,料理後事。不久即當奉迎。」遂送了出來。眾人仍舊抬了轉回。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夢。次早起來,對家中人道:「我昨得一夢,殆將死矣。但你們平日怨我不知作家,昨夜夢中見前時所救冤獄的人來接,說已請命於天帝,令我子孫貴顯。」因指其孫道:「興吾家者其在此子乎?你們可不必憂貧了。」又備述夢中事體。又道:「閻王對我說,不日來迎,一定死期將至。你們可具湯,待我沐浴以俟。」家人如言具湯。姚君浴畢,又道:「迎我者已在門矣。」合家都聞得異香滿室,頃刻已逝。其孫名永濟,登萬曆戊戌進士,後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歸家。雲礽俱有盛德,擅其世業,簪纓正未有艾。七人請命天帝之言,毫釐不爽。德行於陰,報食於顯,確確有驗。當權君子,能不廣行方便,貽厥孫謀乎?詩曰:
嘗聞積德勝浮圖,況造浮圖不勝書。數級已成四十九,積功應准百千餘。
真稱有谷貽孫子,那 不高門建戟。寄語當涂諸達者,好將丹筆換纓裾。

第二回 恃孤忠乘危血戰 仗俠孝結友除凶

時危兵甲滿天涯,載道流離起怨咨。   山折不週誰柱石,血渾溟海盡蒼黎。   平戎不見將軍令,雪恨唯搴孝子旗。   俯仰令人生景注,節旄真也愧鬚眉。   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不值時危國亂,無以識忠孝。國事之敗,只緣推委者多,擔當者少;貪婪者多,忠義者少。居尊位者,以地方之事,委之下寮。為下寮者,又道官卑職小,事不由已,於是多方規避,苟且應命。古人有云:不敢以賊遺君父。其誰知之?為文官者則云:我職在簿書,期會而已,戎馬之事,我何與焉。為武將者則云:武夫力戰而殉諸原,儒生操筆而議其後,功罪低昂,不核其實,徒令英雄氣短耳,朝廷誤人,何苦以身為殉。古人有云: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又誰知之?」至於共履行間,同趨上命,或奮勇前驅,或恫怯退縮;明為犄角之勢,實懷觀望之情。一人有功,則雲我實牽制某營。故某進薄其隘,我實分賊之勢,故某得搗賊之虛,全師取勝。萬一不幸,眾寡不敵,覆師亡軀,則雲某人不度波己,孤軍深入,以致喪身辱國,惟我知難而退,得以保全。把那喪敗,一肩卸在死者身上;自家失援不救之罪,都瞞過了。又有全軀保妻子的文臣,媒孽其短,以自解其御將不嚴,攻取無術之責。文武如此,寇盜如何平,百姓如何寧?要太平,除是不論官之尊卑,人懷必死之心。被害的,都有報仇雪恥之志,賊自易除了。故古來偏有黃金橫帶,不能為國捐軀;而臨難不屈,反出一卑官。高牙大纛,不能出奇滅賊;而殪敵擒將,反出一孝子也。可為當時規避恫怯之臣,發一愧恥。據史傳所傳,明朝太祖高皇帝,削平偽漢,剪滅偽吳,北取中原,勁兵強將,日在行間。其餘新定州縣,只有些守禦官兵;兼幾個文官,也只混帳而已。這也是初定天下,照管不及之故。以此處處尚有賊寇。江西有桃源諸山,各有山洞。賊眾盤踞其中,或時窺伺州縣,或時剽掠鄉村。羅源縣有兩個賊頭,一個叫做陳伯祥,一個叫做王善,最為凶狠。部下有張破四一干劇賊,橫行無忌。其時有個連江巡檢劉濬,意氣英爽,頗有才略,是要為國家乾一分事的人。有個兒子,喚名劉璉,為人有膽有智,熟習弓馬,好結交豪傑。隨父在任。凡地方有些才識的,都傾心結納,弓兵中有膂力機變的,都收為腹心,也要思量為國家乾一分事。但其時國家制度未定,文官未免圖私,徵稅增耗,問事罰贖,一味揸錢。城池坍頹,人心涣散,也不甚顧惜。武官恃著重武時,又未免橫肆了一分。兵不整練,器不精銳,也不甚在心上。正所謂:   貪婪鏤肺腑,贏弱中膏肓。厝火當薪積,啾啾燕處堂。   那劉巡檢看了這些光景,與他中心不合。惟□□□或有疏虞,卻甚是認真。申嚴保甲,使那為匪作歹的,先是不容。禁賭博游手,道是人窮必為盜賊。禁妓,道他是娼妓,乃盜賊寓家。又在自己部下,老弱盡情汰去,道他不任訓練,生事指賊詐人,養賊分贓的,都察訪重處,所以鎮上盜賊肅清。部下雖不多,都人人敢勇。上下也都笑他,道這官想是要望行取了。不知:   官有卑尊異,輸忠誼則同。抱關擊柝者,亦有圉圉功。   部下有個弓兵姚虎,平日與一木匠妻通姦,夜去明來,礙著這木匠。   一日,鄰家失盜,遺下梯子一條,卻是木匠做了要賣與人的。到官起贓,家裡牀下,起出埋藏銅錫器數件,卻是失單上所載。妻子到官,始初抵賴,後來認說,俱是丈夫盜來,他埋藏的。但木匠苦稱其夜在人家上樑,伙伴鑿鑿可據。巡檢疑心裡面有弊,又見婦人要答應時,俱側著臉看那弓兵。弓兵喝「還不招來」,婦人便死咬定丈夫。巡檢叫且帶在門外,再拘鄰佑究問他平日為人。婦人與丈夫帶在門外,卻叫姚虎道:「我衙門雖小,也有體統。你怎在我跟前弄法,驚嚇婦人!」大發惱,打了十下,定要捕了。卻帶婦人進來道:「你與弓兵做得好事,排陷丈夫!他已招了,你從實說來!」驚得這婦人呵:疑是屬垣耳,神人暗底窺。半晌出口不來。巡檢叫取拶子。這木匠急扒上來道:「爺爺,小人情願招。偷也是我,埋也是我,與妻子無干。」巡檢道:「癡奴才,你倒為他,他不憐你哩。」婦人見巡檢說話,是個知情,真道弓兵已招了,只得說出梯子是弓兵背去的,銅錫器也是弓兵背來,與婦人同埋的。巡檢道:「怎麼弓兵與你熟?」婦人道:「是表兄。」巡檢道:「畢竟還有緣故。」又要拶。婦人只得又將平日通姦,怪他礙眼,欲行害他緣故供出。木匠方才叩頭道:「青天老爺!不是老爺,小的性命幾乎被他害了,還道他是好人。適才打點衙門,還與他八百銅錢。」正是:   誰料衾裯共,玄黃戰欲腥。若非炳秦鏡,那得見妖形?   巡檢又叫取弓兵出來,巡檢道:「婦人已招了。你奸人害人,為盜誣盜,怎麼說!」姚虎也閉口無言。姚虎、婦人其情雖重,但姚虎律止從盜擬徒,婦人和姦擬杖。木匠發放寧家。一鎮都道神明。又一日,府間差他協同應捕拿強盜,恰是一個染鋪,一個銀鋪,也搜出些首飾衣服。巡檢看他飾無重制,衣無重色,把與他家人穿,俱與身相稱。巡檢力辯他非盜,不肯起解。上司殊不以為然。未幾,真盜已得,人都服他明白。不知明白人也有的,以卑官能如此執持,卻是少有。真是:   不僅澄心明如月,還欽強骨勁如山。   其時恰也為人所忌。忽一日,行省有牌來,道王善等猖獗,著巡檢劉濬,會同守禦千戶所正千戶周章、副千戶徐玉,前往剿捕。劉濬道:「這乾武官,要他則甚」勝則爭功,敗則先潰,反致壞事。但上司差來,還須與他同往,壯一壯觀。」點了一百弓兵,一百鄉兵,前往會齊。卻值這兩個千戶領兵已到。巡檢注目一看,卻也好笑:   請纓強半是終童,荷戟偏多善飯翁。介冑不勝行偃蹇,屈身疑似不弦弓。   看他帶來軍器,更是稀奇:   槍折已無銳,刀鋼不見鋒。二三柳木棒,蟲蛀欲將空。   兩千戶要巡檢行屬官禮。巡檢道:「文武官不相統轄。」彼此以賓客見了,商議進兵。周千戶道:「我聞賊勢甚大,山又險峻,陳、王二賊,足智多謀。若還與戰,一挫銳氣,後便難振。如今不若頓兵山下,截其樵汲,軟困此賊。此賊內無糧草,外無救兵。不降則死,這卻事出萬全。」徐千戶道:「這山極大,我兵甚少,如何截得他住?還是殺到山口,胡亂得他幾顆首級,回報上司。不然,曠日持久,上司見怪。」劉巡檢道:「兵法:兵多則大征。堂堂正正,先諭令歸降,後剿其不服。兵少則雕剿。出其不意,直搗賊巢。今止得兵千餘,說不得圍他截他,聽其自斃。出兵一番,也不得圖幾顆首級,混殺良民。為今之計,莫若先差人諭降,以懈其心。一面火速進殺,掩其未備。擒殺這兩個渠魁,永絕地方后患。」周千戶道:「依我只軟困為上。」徐千戶道:「依我只揚兵耀武一番,等他後邊不敢出來為是。」總為:才庸怯敢戰,力怯喜逗留。築室臨衢路,紛爭正不休。   劉巡檢道:「軟困耀兵,終無結局,我聞二賊,陳伯祥最悍,蟠踞老寨。我如今一面誘降王善,一面輕兵深入,掩取伯祥。擒取此賊,他賊膽落。」周千戶道:「自古戰為險著。」徐玉道:「如劉巡檢要去,大家且試一試看。」議定進兵。探得陳伯祥老寨在山北,王善在山南。東西小路,各有小寨把守。劉巡檢道:「陳伯祥老巢在山北,倚山南為屏翰,東西為羽翼,必不十分提防。東山小寨,山路險峻,畢竟他欺我兵不能前進。不若乘夜先拔東寨,直薄山北。老寨一破,眾自潰散。」劉巡檢率本部為頭敵,徐玉為二敵,俱向山東;周章向山南,牽制王善。且著人於山西張旗放炮,以為虛聲。一個文官侃侃議論要戰,兩個千戶也只得唯唯。他也只辦:勝則分功,敗則自守。豈敢茅前,甘為 後。   五鼓發兵。巡檢父子率領部下,攀藤涉險,直取賊寨。果然賊恃險不防,被他父子當先砍入,殺死賊人無數。劉巡檢叫把寨焚了:「一來使外邊知我已破賊寨,二來使各路賊知東寨已破,先寒其心。」又率士卒,直向老營。   甲染寒溪霧,戈挑峻嶺云。誓將驅虎士,一戰剪孤群。   沿路又放銃炮,以作虛聲。劉巡檢仍舊當先。不期老寨聞得東寨喊聲大作,知是官軍掩襲,急發兵來救應,恰好迎著。兩邊砍撲,殺做一處。劉巡檢兵雖少,卻都精勇,殺個相當,只期徐千戶兵來接應。又不料徐千戶見了東寨許多金帛子女,委棄在彼,且叫將士搬送回營,不急前進。周千戶在山南,也只搖望著山寨,搖旗吶喊而已。以此南寨知他無能為,分一半拒守,一半來救老寨。聯合西寨,共是兩枝生力兵,又加東寨潰兵,一齊圍裹上來。眼見得劉巡檢已在垓心,不得出了。   楚歌聲遍野,垓下已重圍。力盡騅難逝,英雄氣力微。   此時,部下戰死十之四五,巡檢猶叫奮力殺賊。賊也怯他死戰,卻遠遠圍著,以矢石來逼。巡檢正戰時,不堤防刺斜裡飛一箭來,正中左頰,墜下馬來。劉璉急來扶起時,賊已爭向前來擁住。賊眾蜂攢蟻聚,將他父子及幾個帶傷軍士,送入寨來。兩上賊人,早已坐在上面。陳伯祥道:「你是甚麼官兒,敢來搗我寨柵?」巡檢道:「我奉命討賊,惜無同心戮力的,為你所擒,只有速死。」陳伯祥道:「如今遲速也由不得你了。只你甚麼大官,有甚大力量,來撩虎鬚?」巡檢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問甚官之尊卑!可惜後軍不至,若來,汝輩已成齏粉矣。」王善道:「只怕我還齏粉你!且監下。」巡檢罵道:「你這伙叛逆賊奴,我可殺,斷不受辱。可速殺我!」千賊萬賊這樣罵,惱了這賊頭目張破四,道:「我們在此攻城掠地,不損一人,他自來殺我弟兄百餘人,斷容他不得了。」劉璉見光景不好,道:「我父親朝廷命官,你們不可殺他取罪,我情願代死。」抱定不放。巡檢道:「我斷無生還之理。你去報與上司,叫他作急進兵,剿除此賊。」張破四道:「這廝留他無用,我且砍了你,看你上司如何來剿除我!」」也不待陳伯祥吩咐,將劉巡檢一刀砍死。   愁雲四野生,碧血灑 蘅。習習松風起,猶傳罵賊聲。   此時劉璉哭暈在地,也將賊人大罵,願同死。張破四也還要砍他。虧了數個賊人道:「既害忠臣,不得又害孝子。」劉璉與幾個被擄部曲,將劉巡檢藁葬在山中。劉璉就要在彼守墓。倒是鄉兵一個頭目吳健、弓兵中一個陳力道:「公子,如今外邊全不知老爺死節消息。公子在此,也急切不能報仇,不若依老爺吩咐,見上司討兵復仇。我等在此作內應,以報老爺、公子抬舉之恩。」三個人又附耳低聲,說了一會。   義重心無異,仇深意不平。臥薪期雪恨,探穴斬鯢鯨。   當日計議已定,第二日竟見王善、陳伯祥道:「我父已死,願與同死,斷不偷生於此。」王善對陳伯祥道:「此人留在此無用,出去料不能為害,饒他去罷。」以此就不拘管他。劉璉又與這兩人商議定了,向父親葬處,痛哭了一場,道:「父親有靈,當使孩兒得復此仇,與棺木同歸鄉里。」   無緣薦一卮,灑有千行淚。不晦孝子心,艱危期必遂。   劉璉出山。那兩個千戶,早已申文:巡檢劉濬,貪功違令,輕入賊巢,未卜存亡。本所軍丁單弱,乞撤回以圖再舉。行省信了,准令回所。劉璉先見本府。知府道:「你父親輕進取敗,如今據你說,不降死事,可以自贖。報仇一事,自似私事。我這裡怎敢為你起兵?」次日,又去懇求。知府道:「兵凶戰危,我斷不敢挑釁取禍。我這裡助幾兩搬喪銀子,與你回去罷。」劉璉道:「不孝只願報仇,豈敢借親為利?」   罔極親恩重,千金一擲輕。肯教共帡覆,泉下目猶瞪。   再去,知府不理。懇不過,再打合兩千戶,出些折祭助喪。把個孝子題目,都認差了。劉璉只得又向行省控理。行省道:「劉濬損威誤國,我這里正要題參,如今姑不究罷。」一片火意,遇著水了。劉璉道:「父親已破東寨,後軍若繼,可以搗滅老巢。止因無援,以致死節。」行省道:「這也是你一面之詞。」劉璉再求發兵。行省道:「出兵一事非細,怎可以千百人性命,徇你一人私情!」哭懇不已,也只得一個「該府查議」。一議一覆,便停數日,這事竟閣起了。   遇民如狼吞,見事若龜縮。如此當事何,辜負秦庭哭。   劉璉道:「看此光景,我父親仇便干休罷!」只得又到連江,哭訴與這平日相交豪傑。果是平日認得人真,所以都義氣勃發道:「這些盲官老軍,料也做不事來。若與他同事,反受牽制。只我們在此,務要與公子報仇雪恨,碎剮這乾賊奴!」   氣吳日月昏,孝感天地動。盡掃鯨鯢穴,以雪神鬼痛。   孝子倒身在地,拜謝眾人。各各暗裡結聚,待期舉發。   那廂陳伯祥、王善,自殺了劉巡檢,看得官軍如兒戲,料道不敢正眼看他,放心劫掠。陳力、吳健,都投順了。陳力從了陳伯祥,吳健從了王善,都效了些小勤勞,做了腹心,撥引他道:「近村百姓貧苦,不若乘官兵退去,分投搶掠遠地水陸營販客商。得來貨物,便與近村百姓平價交易。使近地百姓,都成為我耳目,外邊消息,我都知得。」兩人倒說他有識見,所以時時差遣心腹賊目,帶人遠掠;招集附近百姓,許他來買賣生理。劉璉先著吳、陳兩家親族,扮作商人,入山與吳健、陳力潛通音信。正是:   商賈皆精卒,舟中伏白衣。笑伊狐鼠輩,何計脫重圍。   此時十月秋成時候,兩賊腹心,並有勇力的,分路出劫,營內空虛。陳伯祥新得了一個美女,正在快樂。張破四是劉璉定了計,著幾個有力量的,多載貨物,投他作主,央他發換,看了他門戶。其餘相助劉璉人,各於竹籠中帶有硝黃利刃,分投四山寨左右。到了相期這日,劉璉與幾個豪傑,紮縛停當,各挎短刀,仍由東路。劉璉竟奔張破四家中;這邊分奔陳伯祥、王善大寨。只聽約莫二更,一片喊起,四山皆應。各稻堆、竹房、草屋,火光齊起。   濃煙昏月窟,密燄皆霞光。頃刻貔貅地,皆為瓦礫場。   張破四聽得喊起,忙起來喚眾人同救大寨。剛啟大門,劉璉喝道:「潑賊那裡走!」一刀搠著,倒在地下。眾人正來協助。劉璉道「要留活的」」,眾人自搶入他家。不期先在他家安宿客商,已將他妻、子殺盡。這是:   往復皆天道,凶徒只自災。更遺千載臭,碎骨有誰哀。   陳伯祥在寨中,正捧著美人酣睡,被陳力從夢中捆起。王善急披衣將出寨前,只見數人持著刀撲進來,急轉寨後,見吳健立在火光中,急叫:「救我,救我!」吳健道:「我來救你。」趕近前來,劈頭一把,將王善摔倒地下。後邊人趕到,也捆縛了。吳健與陳力大叫:「寨中多是脅擄良民,不要混殺!」卻也殺死三分之天明,劉公子叫將陳伯祥、王善兩個賊頭,聽這乾豪傑與陳力、吳健將去請功。金帛子女器械,將來上冊解官。各寨盡行焚毀,以斷後人嘯聚。只有張破四,劉璉將來藁葬父親處,剖腹剜心,祭獻了。   盡泄生前憤,以安泉下魂。鞭屍誇伍氏,千載誦無諼。   又做一口大棺木,將父親盛了。自己斬衰,各友人皆緦服發喪。載出山中,拜謝眾人。得他同心憐憫,復了父仇。眾人要他同見行省,他道:「我的事已盡了,更見他做甚!」」竟自回鄉。倒是眾人,將他前日父親死節,與近日劉璉設謀擒賊,寫了呈子,申呈本府。本府前日不敢挑釁,到此敢於居功。就出文書轉申,帶一句「又得本府夙練鄉勇協力」,扯在自己身上。行省具題,也帶句道:「本省嚴飭守禦,賊已潛處山林,不敢猖獗。」後邊道:「此皆聖上天威,諸臣發縱,而該府縣訓練之功,亦不可沒也。」這也是積套。   血戰驅士伍,論功皆大僚。英雄難一命,庸懦易金貂。   當時明朝太祖高皇帝,賞罰最嚴明。奉聖旨,將劉濬贈了同知,所在立祠致祭。劉璉授知縣。其餘縣佐、巡檢,爵賞有差。行省、本府,因他平日不能剿除,只因人成事,不准敘功,還加訓敕。周章、徐玉,臨陣退縮,致陷劉濬,具行勘正法。陳伯祥、王善,謀叛殺官,即會官處決。可見:   誤國無輕貸,忠貞有必伸。日星明法戒,為語各求仁。   就此節看來,為臣的捨得死,雖不能保全身命,終久有光史冊。為子的捨得死,終能報仇雪恥,那怕海宇不寧。總為人愛惜軀命,反不得軀命;惜身家,反不保身家。若使當時為官的,平日才望服人,臨難不惜一己,自然破得賊,守得城。百姓輕財好施,彼此相結,同心合力,也畢竟殺得賊,保全得家資。只是明季做官的,朝庭增一分,他便乘勢增加一分;朝庭征五分,他便加征十分。帶征加征,預征火耗,夾打得人心怨憤。又有大戶加三加五,盤利准人,只圖利己,所以窮民安往不得窮?還要賊來,得以乘機圖利。賊未到先亂了。若能個個謀勇效忠如劉巡檢,武將又協力相助;人人如劉孝子,破家報仇,結客滅賊,賊人又何難殄滅哉。只是有榜樣,人不肯學耳。

第三回 假淑女憶夫失節 獸同袍冒姓誆妻

《南柯子》:
  錯嫁休生怨,貞心托杜鵑。若將隱事向人言,便有偷香浪子暗生奸。
  為甚隨人走,知同若個眠?縱然遂得舊姻緣,已受幾多玷污恐難湔。
  卻說女子許了人家,中間常有變故,不能成親又改適的。若還不肯改嫁,守節而死,其上也。如萬曆年間,訛傳要點繡女,一時哄然起來。嫁的嫁不迭,討的討不迭,不知錯了多少。其時青田縣有一人,出外方回,聞得此說,即於路中將女兒許與一農夫之子。路中無物為聘,以衣帶一條作定。及至家中,又有富家來說,其母應允了。至晚,富家將轎來親迎。女子以父許在先,不從母命,身帶小刀,刺死於迎親轎中。縣官聞知,嘉其貞烈,立祠祀之,遂命其夫為廟祝。此是千中選一的,惜乎忘其姓氏。其次,不得已而再嫁,終念其夫而死。
  如梁國女子,已許人家。其夫作客在外,經年不歸,父母強他改嫁。雖嫁了過去,卻是終日思念其夫,鬱鬱病死。夫還,聞得他念己而死,竟至女子墓所,掘墳開棺,女遂復活,因與同歸。後夫聞之,到官爭訟。官曰:「此非常事,不可以常理論斷。」乃歸前夫。至於不能即死,又動心於老少貧富,雖不忘父命,而失身於人。即有戀戀原聘之心,此亦未足多也。當初,溧陽縣西門,有一官人,姓湯名坤元,號小春。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生得清秀灑落,全無俗氣。東門頭有個財主,叫做馮玄,沒有兒子,單生一女,名喚淑娘,卻也將及二十歲了。馮老看得湯小春人物齊整,日後料不落魄,一心要把女兒招贅他。當時央媒人去湯家說親,湯家父母因是貧富不相當,不敢應承。媒人往來幾遍,致馮老之意,方才允了。但是應便應承,只好口裡說著,卻沒得出手就去完姻。過了一年,馮家又叫媒人去催促成親。湯家道:「承馮親家美意,偏生年來手頭不從容,不曾送得聘禮,難道空雙素手,可做得親的麼?」媒人道:「令親家有言在先,只要宅上肯把令郎就贅,財禮不要說起,還有禮物送來,盤攪令郎過去。」湯家父母聽得這話,喜歡不殺道:「如此,聽憑馮親家那邊擇個日子便了。」媒人回覆馮老,遂揀定九月十五日成親。這卻是六月裡的說話。不期到得七月間,馮老時疫起來,不多幾日走動了。至閉靈之後,外人見馮家有家事有妝奩,紛紛央媒人去說親。其家因為馮老在日,許了湯小春,不好更改,只是不肯應承。湯家見馮老死了,想來貧富不對,又不曾下得聘禮,料來必有變更,一逕也不提起。又過了幾個月。淑娘有人叔子,叫道馮奇,見姪女兒年紀大了。沒有親人倚靠,一力專主,將他嫁與南門頭一個秀才填房。那秀才,姓錢名岩,字觀民,年紀四十光景,卻是家中一貧如洗,日常靠著肚裡幾句文章,教書過日。
  嫁去得三朝,錢岩閒問淑娘道:「娘子,你令尊在日,也是一個財主,怎的把你放到這樣年紀,才嫁出門?」淑娘見問這句,一時間翠蛾頻蹙,玉箸偷垂,一面點頭,一邊歎氣,卻不做聲。錢岩見他這個光景,不知為著何來,迎著笑臉,親親熱熱的叫他幾聲,道:「娘子,有什麼心曲話,難道告訴我不得麼?或者我為你分憂也好。」淑娘又歎口氣道:「我這句也不該對你說。就是對你說,也枉然了。說他則甚?」錢秀才聽了這一句話,一發摸腦袋不著,千娘子,萬娘子,越要他說了。淑娘道:「你道我有什麼心曲話?只因當初爹爹在日,原將我許東門湯小春,六月間揀定日子,在九月十五日成親,不料七月間爹爹病故。湯家因不曾下得聘禮,一逕不來提起。將一段姻緣,都付了東流之水。說將來不由人不添淒楚。」說罷,從新點點滴滴掉下淚來。你道這話雖是淑娘的好心腸,然只該放在心裡。一說出口,便是二心婦人。錢秀才還是直腸的人,若把那刁鑽的,便有許多疑心,許多不快活。錢秀才卻笑道:「這話原不須提了。總來該是夫妻,顛來倒去,自然湊著。不該是夫妻,便說合了,端只要分張。所謂夙世前緣,不由人計較的,哭他何用?」說之未已,馮家送三朝盒子來。淑娘拭了淚,把愁顏變做歡顏,立起身來,去打點盤盒,分派送人,當日無言。到了第五日,有一班同社朋友,及幾個相從的學生,拈了分子,整酒與錢秀才暖房。飲酒中間,眾朋友道:「錢兄,聞得尊嫂妝資甚厚,想是不下千金,老兄可謂一朝發跡矣。」錢秀才道:「光景自是有些,那裡得到千金。敝房又有些隱衷,不曾出手,未知的實幾何。可便言發跡?」眾朋友笑道:「頭婚女子,有甚隱衷?要不過為兄年貌不相當耳。『只怪奴家生太晚,不見盧郎年少時。』錢兄將何以答之?」錢秀才道:「倒不為此。」眾朋友道:「既不為此,卻又為著何來?五六日間,竟以隱衷相告,料非不可對人言者,兄何隱而不發乎?」錢秀才見眾人問不過,又取笑不了,只得把淑娘的話,一一對眾人說了。眾朋友覺得這話有些難說,大家都不做聲。內中有一個餘琳,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日常做事,專一鬼頭關竅。他一邊聽錢岩說,一邊就在肚裡打算。這個卻是錢秀才太疏虞的所在。此話淑娘對錢秀才說,已覺得其心不在錢秀才身上;一說與眾人知道,豈不被人看破了,如何不引起人勾騙的心!這分明是錢秀才自己引狗入寨也。當日酒罷,各人散去。恰好過得十多日,是端陽節。餘琳曉得錢岩處館的東家必有節酒,故意午飯邊踱到錢家,悄悄的走將進去。探望一回,果然錢岩不在,才低聲問道:「可有人在麼?」淑娘在裡面,問說:「是那個?」餘琳道:「我是西門住的湯小春,要見錢先生說話。」淑娘聞說湯小春,兜底上心來,連忙丟開了手頭事,到中門首張張看:果然好個人品,年紀又不多。見此翩翩少俊,便覺錢岩年貌可厭矣。就道:「請官人坐一坐,看茶吃。」餘琳聽得這個風聲,可知前言不謬,便一屁服坐下了。淑娘只道果然是湯小春,他便一步走將出來,道:「官人,你可真個是湯小春麼?」餘琳假笑道:「湯小春有什麼大名頭,要冒認他不成?」淑娘道:「官人與東門馮家,曾有甚親麼?」餘琳假意道:「不要說起。當初那馮老在日,承他好意,要將女兒招贅我。不料揀得日子,馮老沒了。至今結親不成,空做一場話柄。」說罷歎了一口氣。淑娘道:「我便是馮淑娘,你正是我爹爹在日得意的女婿了。」便哭將起來道:「冤家,我爹爹在日,你為何不來完親?」餘琳道:「家事不從容,一時間通不出這塊銀子,故連聘都不曾下得。若下得聘,也不至有今日了。」淑娘道:「可怪我的叔叔,沒來頭做主,把我嫁這個老窮酸,耽誤我終身大事。」餘琳道:「錢先生雖然是個窮儒,後來定有發達日子,我們如何比得他。娘子既嫁了他,夫人奶奶在手裡的,比嫁我們田舍翁好萬倍哩,為何倒苦苦念著我?」淑娘道:「說那裡話!夫妻們要年貌相當,情意相得。我自爹爹許了你之後,念念在你。那裡曉得有此變報,埋沒我在這老窮酸手裡!」看官,你道這兩句話,便是看錢岩不中意的緣故,肯隨餘琳逃走的根由。」餘琳見說得入港,也假意掉下淚來道:「這樣說,多是我耽誤了你。但事已至此,說也沒用,徒增人悲傷。」立起身,便要走。淑娘一把拽住道:「我無日不想著你,今日才得與你相見,你忍得不顧我便去了?」徐琳又坐下,便扯淑娘坐在身邊道:「既承娘子這樣堅心,不忘記我。我如今有一計在此:不如約個日子,與你同走了罷。」淑娘道:「這個計策倒好,只是走向那裡安身?須得穩便的去處方好。」餘琳道:「出東門五十里,木家莊上,是我舅舅家裡,盡好住得,再沒有人尋得著的。」淑娘道:「事不宜遲,好歹今夜五更時候,你到後門來,咳嗽為號,一同挨出城去罷。」兩人計議已定,餘琳遂把淑娘摟了,親嘴一回,起身回去。淑娘錯認的是湯小春,自謂遂心願,連忙將妝奩細軟,收拾兩個大包。
  一夜不睡,直等到三更光景。只聽得後門咳嗽響,只道是湯小春來了,輕輕焠起燈,開門出來,只見一人困倒在門邊。仔細一照,不是湯小春,卻是錢岩。你道他這時分,怎麼還在後門咳嗽?原來他在東家吃酒,原也有些酒量的,想因新婚,未免事體多些,不勝酒力,遂爛醉了。撞得回來,不省人事,倒在後門外,已是大半夜。若使不咳嗽睡到天亮,餘琳來時,倒也不敢做事,只索散了。只因咳嗽這聲,淑娘開門出來,見他還不曾醒,扶他進去睡了。不多一時,將近五更,後門頭又有咳嗽聲響。淑娘曉得今番的是那人。連忙攜了包裹,出來開門,果是餘琳。兩人快活得緊,也無話說,各人背了一個包,一道煙逕奔東門去了。有詩惜之曰:
  舊日芳盟不敢忘,貞心日夜思歸湯。可憐輕逐奸人去,錯認陶潛作阮郎。
  錢秀才睡到次日,雖然酒醒,還走不起牀,不住口討茶吃。叫了十多聲的娘子,卻不見娘子走來。只得跳起身,四下一看,妻子的影也沒有。再走到後門看時,見兩扇門大開在那裡,地下撇下一個油盞,才曉得是烏飛兔走了。連忙叫起東鄰西舍來。那些鄰舍們,聽得說錢秀才逃走了新娘子,卻說是異事,一齊來問緣故。錢岩道:「我昨日在東家,吃醉了回來,跌倒在後門頭,還是他開門來,扶我進去睡的。不知什麼時節走了。」內中一人道:「錢先生,你既倒在門外,曾敲門麼?」錢岩道:「不曾敲門。」那人道:「既然不曾敲門,大娘子如何使得知,出來開門?一定有約在前,故此當心,料來就是那時節走了。」又有一人道:「錢先生千不是,萬不是,是你不是。人家夫妻們做親,縱有天大的事,且要撇開在家,相伴個滿月。那裡像你不曾到三朝五日,就去教詩云,念子曰,把個新娘子丟在家裡,冷清清,獨自個如何挨得過,自然要逃走了。」錢岩一時沒了主意,問眾鄰舍道:「列位高鄰,你道這女人還有個來的日子麼?」眾人笑道:「讀書人說出來的,都是古板話。他若肯來,不如不去了。」錢秀才道:「借重那一位做個證見,等我趁早當官去告張狀子。」眾人也有說告一張狀的是;若不告,恐怕馮家倒有話說。也有說,秀才們不見了妻子,有何面目還好去告狀,只出張招子罷,也有說,出招子也不像樣,只好暗暗的訪個下落再處。錢秀才見眾人說話不一,回道:「據眾位意思,論將起來,還是出張招子為是。」登時寫張招子起來,竟不是如今的格式,卻是十多句話兒:錢岩自不小心,於今端陽之夜,有妻馮氏淑娘,二十一二年紀,不知何物奸人,輒敢恣行拐去。房奩不利分毫,首飾盡皆搬訖,爭奈孤孑寒儒。欲告官司無力。倘有四方君子,訪得行蹤去跡,情願謝銀若干,所貼招子是實。正寫得招子完,要尋個人往前後一貼,恰好間壁有個老嫗走將過來,道:「錢先生不要著忙,拐騙令正的人,老身倒也知些風聲在這裡。」錢秀才道:「媽媽既知風聲,委實是那一個?」老嫗道:「人是我不曾認得。只是昨日午間,老身在家裡解粽,聽得有個人來尋錢先生,說是什麼西門住的湯小春。你家大娘子見了他,告訴一通,哭一通,兩個說了半日。方才回去。多分是此人拐了去哩!」錢秀才聽說,把手向桌上一拍,道:「是真的了!他原說父親在日,許嫁湯小春,至今念念想他。一定兩下裡原有往來,故此乘隙而去。待我到西門頭,訪個消息來,與眾位商議。」老嫗又吩咐道:「若是得見大娘子,千萬不要說老身說的,省得回來時怪我。」錢岩別了老嫗;一口氣走到西門,問著湯家。問左鄰右舍,逐細訪問,並沒一些影響。錢岩又問道:「怎樣一個是湯小春?」不曾問得住口,只見裡面踱出一個後生來。鄰舍道:「那個便是湯小春。」錢岩仔細看時,見那後生:
  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雖不傅何郎膩粉,晰白不減陳平;未嘗學董子妖嬈,風流略同宋玉。戴一方時式中兒,前一片後一片,頗自逍遙;穿幾件稱身衣服,半若新半若舊,甚為濟楚。固難比膏粱子弟,氣象軒昂;亦不失文物家風,規模秀雅。無才折桂,何敢偷花。
  錢岩暗想道,這樣個小伙子,看他走路怕響,難道有這副膽量?況且他若做了這事,未免得藏頭蓋臉、縮後遮前,有許多慌張情態。那得如此自在閒適?看來還不是他。自古道:「事寬則圓。」且回去訪個實落,再來和他說話。只得納了悶,走將回來。
  恰好老嫗接著,問道:「打聽得有些消息麼?」錢岩搖頭道:「這事雖然有因,還有些不明白,兩邊鄰舍都回說不曉得。」老嫗道:「你該走到湯家去探個動靜。」錢岩道:「我正要走去,恰好那小春出門來,仔細看那人,不像做這樣事 的!」老嫗道:「你如今趁早去,說與馮家族長知道,省得明日費嘴。」錢岩道:「講得有理。」折轉身便走出門。正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馮奇又知道了,劈面走到。錢岩就把老嫗說的話,告訴一番。馮奇道:「妝奩可留得的些麼?」錢岩道:「一些也沒得留下。」馮奇道:「這樣光景,要曉得不是一時起見的了。如今不難據老嫗的口詞,做張狀子,當官告出湯小春,著落在他身上要人便了。」錢岩道:「秀才家的妻子,被人拐去,告下狀來,只怕倒被別人笑話。」馮奇道:「雖然不像體面,然也沒有個妻子被人拐去,竟置之不問的道理。還是告張狀的是。」錢岩依言,隨即做起狀子來,把馮奇做了干證。次早就向本縣告了。縣尊登時差人拘拿湯小春到案。小春父母並不知什麼緣故,只得邀了十牌鄰人等,同去見官。縣官問起前情,湯小春把馮老在日許婚事,一一說明;今日逃,卻不知情。縣官板了臉,說道:「從前既有此事,則今日拐帶是實。」竟把一個粉嫩的小後生,生生的扭做拐子,夾將起來,要在他身上還人。那些牌鄰們,都替他稱冤叫屈,縣官只是不理。他父母見兒子受這冤苦,管不得把天庭蓋磕碎,口口聲聲哀告道:「望老爺寬限幾日,尋出人來,就是天恩。」縣官聽了這句話,就把湯小春著落十牌鄰保起。正還要吩咐幾句,只見巡捕典史上堂參見。那典史行禮畢,便問道:「大爺這一起是什麼事的?」縣官道:「是拐騙人口的。」典史把湯小春看了一眼道:「還是這小伙子拐了什麼人,還是什麼人拐了這小伙子?」縣尊道:「這人名喚湯小春,年紀雖小,一付好大膽子。初五夜間,把錢生員的妻子拐了去,以致錢生員具詞在這裡,尚未審決。」典史低著頭,想了一想道:「大爺,這件事典史有些疑心,未必便是此人。」縣尊道:「貴衙莫不知些風聲麼?」典史道:「典史也不曾的知風聲。只是初六五更時,典史在城外巡捕回來,將入東門,見一男子同著一婦人,肩上各背一包裹,劈頭走出城來。其時典史把他兩個仔細看兩眼,他兩個覺得有些慌張,急急走了去。典史心下有些疑心。但見他人物斯文,不像個盜逃的,故不曾拿得。如今看來,那個一定是錢兄的令正了。但那同走的男子,與這廝面貌,大不相同。」縣官聽說,也自狐疑不決起來,暗想道:「這事倒是我認錯了?便回說道:「緝捕逃亡,原是貴行的事,而今便勞尊上心緝捕一緝捕,就可鬆了這個無辜的人。」典史滿口應承,當下作別出來。縣官遂把湯小春保在外邊,著令五日再比。眾人叩謝而出,不提。有詩贊典史曰:
  曉角初吹匹馬來,匆匆猶解識奸回。片言辨破無辜獄,更獲逃人可當媒。
  典史回到衙中,卻有些懊悔起來。在堂尊面前,應便應承了,一時間那裡去緝得著人?正在那裡思想一個方法,只見堂上有人走來說道:「大爺在後堂接四爺說話。」典史暗自道,剛剛吩咐得出,難道就要進去回話?連忙穿帶起來,走到後堂相見。縣尊道:「我衙裡有個朋友,精於《易》數。適才進去,把那樁事央他?看一數。他說,走夫人口,不出東南上五十里近木的所在。有一門子說道:「離東門五十里有一個木家莊,莫不他兩個藏在那裡?敢勞貴衙火速一行。今日出去,明日轉來,便好歸結這一樁事。」典史領了堂尊之命,換了便服,帶一班緝捕人役,扳鞍上馬,出了東門。不多時,將近木家莊。那些耕田的農夫,有幾個認得是典史老爺的,連忙丟了鋤頭鐵耙,近前磕頭,問道:「老爺今日何事下鄉?」典史道:「我奉堂上明文,到木家莊來拿一起人犯。工夫各自忙,此時正是耕種的時節,不要妨你們的農業,各自去罷。」內中有兩個是木家莊上的人,便問道:「不知老爺到本家莊上捉那個?」典史道:「要捉一起盜逃的。」那兩人道:「莫非是木莊的外甥餘大郎麼?」典史道:「正是餘大。他初六日帶一婦人同來的。」兩個回答不及道:「果有一個婦人同來,不多年紀,都在莊上。」典史就著他兩個指引到木家莊。莊上人見典史親來捉獲,不知一件什麼天大的事,生怕惹火燒身,連忙把餘琳並馮氏都送將出來。此時天色已晚,典史把兩人著莊上人收管,便借莊上歇了一夜。莊人殺雞宰羊,盛設款待,自不必說。次早,著人役帶了回來,送到堂上。知縣見典史拿了人來,老大歡喜。
  登時出堂,叫原差喚錢生員、湯小春一干人聽審。知縣先將餘琳帶起了,叫錢岩上去,問道:「這可是你的妻子麼?」錢岩道:「正是生員的妻子。既獲著了妻子,那拐去的人,老父母也曾獲得來麼?」縣尊道:「也獲在這裡了。」錢岩道:「求老父母把生員見一見,看是怎樣一個人。」縣尊教帶餘琳過來。錢岩見是餘琳,頓足捶胸,口中亂叫道:「原來倒是你!原來倒是你!」餘琳自揣理虧,低著頭不敢做聲。縣尊道:「這廝可與你有什麼相熟?」錢岩道:「老父母不要說起。這餘琳元是生員同社朋友。生員娶妻得五六日,承眾朋友們整酒來賀喜。生員那時,那裡提防這衣冠禽獸在座。飲酒中間,偶然談起妻子婚姻一事,不知這廝怎地就把妻子拐了去。」縣尊一面嘻嘻的笑,一面叫餘琳問道:「朋友家你也不該做這樣事。且問你,你將何說話,哄騙得馮氏動?那馮氏為何一面不識,就肯跟你逃走?從實講來便罷,若是支吾遮飾,先取夾棍夾了再說。」餘琳道:「小的因錢生說他妻子,原議與湯小春為妻,雖未成親,於心終不忘。小的於端陽日,有心走到錢生家去。不料馮氏出來問起,小的遂托說是湯小春。馮氏就認真了,欲遂前盟,甘同逃去。一時即起短見,約定於是夜五更同走。」說話未了,湯小春跪在旁邊,把餘琳大頭亂撞道:「是你托我的名拐了他去,到連累我在這裡吃敲吃打!」縣尊道:「不要啰唣,少不得與你報冤。」錢岩道:「老父母,這也怪不得湯小春,就是生員心下也過意不去。」縣尊問馮氏道:「你怎麼一時間聽他奸謀,遂隨他逃走?」淑娘忍著羞,含著淚,把父親在生時,曾許湯小春入贅一節,細細說了。縣尊對錢岩道:「錢生上來。據馮氏口詞,莫非是你當初強娶他的麼?」錢岩道:「生員家徒四壁,又沒錢,又沒勢,如何敢行強娶。是他叔子馮奇作主,情願嫁與生員填房的。如今也不要說是妻子了,這馮氏一心欲歸湯小春,生員留他在家,日後終有他變。不若老父母作主,將馮氏與了湯小春,以完他兩人舊議。」縣尊笑道:「雖是這樣講,只怕你口然心不然麼。」錢岩道:「生員雖是個窮秀才,卻也有些氣節。一言已決,再無變移。況且妻子既已失身,於理亦難再合。」縣尊道:「這也說得是。但是人既歸湯,財禮自宜還你。當著湯小春處還財禮,然後領回成親。」錢岩道:「生員當初?娶馮氏時,原不曾有什麼財禮。今日若教湯家處銀子還生員,是以妻子為利了。日後朋友們得知,只說生員窮極活賣妻子,反為不美。只求老父母當堂把馮氏著湯小春領回成親,於生員反有體面,又得乾淨。」縣尊道:「這樣事,甚是難得,足見兄之志節。餘琳奸騙良婦,律有明條,決難饒恕。」喝令左右把餘琳拿下,打了三十大板,發配嶺南驛,擺站三年。馮氏許令湯小春領回,配為夫婦。兩個叩謝了。出得大門,就叫了乘小轎,抬了馮氏回去。錢秀才竟自回去了。過了兩三日,錢岩又去稟縣尊道:「馮氏妝奩甚厚,都帶到木家莊。雖屬潛逃,然非贓物,理合歸之馮氏。乞著差人到彼取回,給還原主。」縣尊准了呈詞,著兩個公差取了轉來,已不上什之五六。此時縣尊卻重錢岩為人,吩咐書吏,叫官媒替他尋一頭好親事。又作成他說了幾件公事,倒也賺得百十兩銀子。錢岩比前氣色便不同了。又過幾日,湯小春青衣小帽,來謝縣尊。縣尊道:「不要謝我。前日不虧捕衙看見,險些你身上要人,那得出頭日子?今日還該去謝捕衙。」湯小春連聲應諾,轉身就來叩謝典史。典史笑道:「這件冤枉,日前若非學生目擊其事,可不把兄問枉了?兄回去,帶要著實叩謝那錢朋友。那個的老婆肯輕輕的送與別人?這是世上少有的。便是那餘琳,雖然帶累兄受些刑罰,若不是他拐了出來,如何得與兄完聚?這亦罪之魁、功之首也。還有一說,學生巡了一夜,不是獲盜,只當得與兄做了一頭媒,卻是做親酒不曾吃得。學生改日還要奉賀,索喜酒吃。」湯小春已自歡喜,連忙道:「尚容,尚容。」深深唱兩個喏,別了回家,豫備了兩個尺頭、四兩銀子,送與典史。典史和顏收下,這也是禮之當然,受之非過。有詩為證:
  捕盜從來分盜贓,此番辨枉最為良。況兼撮合婚姻約,四海朱提那足償。
  後來,聞說馮淑娘與湯小春齊頭做得二十年夫妻,兩人甚是相得,又生幾個男女。只是輕意信人哄騙,失了身,又出了丑,雖說是不負前盟,也當不得個純心淑女。況又有「嫁個窮酸,誤我終身」之說。若使錢秀才少年豪富,卻便不念湯小春了。錢秀才亦失於檢點,輕意對人說出妻子隱事,便構這場辱沒。幸得還是硬氣,不收逃妻,不要財禮,得蒙縣尊看取,不至挫了銳氣。且掙些家事,不至落魄,這還是好心好報。若餘琳衣冠禽獸,固是可恨,倘淑娘無此段情悰,錢生不漏這番說話,沒有破綻,他如何鑽得進來?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錢生之謂歟?武則天曰:「卿後請客,亦須擇人。」看官們看至此,不可不慎言語、擇交遊也。當時有詩嘲之曰:
  淑娘眷戀舊姻緣,一月之間三易天。錢子新婚如夜合,餘琳發配當媒錢。
  托李誇張難失行,從奸弄正亦非賢。可憐破罐歸原主,縱是風流也赧然。

第四回 秉松筠烈女流芳 圖麗質癡兒受禍

威富等鴻毛,盟言不受撓。   守貞持月籍,犯難固冰操。   女士在巾幗,狂夫羞節旄。   烏頭悲未表,我特倩霜毫。   孔融藏匿張儉,事發,弟兄母子爭死。一家義俠,奕世美譚。後來竟有貪權畏勢,不識綱常節義,父子不同心,兄弟不同志。況在賈豎之中,巾幗之流,凜凜節概,出於一門,雖事遏於權力,泯泯不聞,我正不欲其泯泯也。嘗紀聞見的事:一女子夫死不嫁,常圖亡夫之像,置之枕旁,日夕觀玩。便有人看破,道此非戀夫,戀其容貌,有容貌出他上的,畢竟移得他的心。因看自己所狎的一個龍陽,容貌勝似其夫,因畫成圖,遣一個老媼與他。果然,此婦挈資改適,龍陽艤舟相待,凡三宿,則原娶人出矣,固一虯髯中年人。時龍陽避席此婦竟歸此人。會前夫家訟其竊資誘姦,此人亟以此女歸一貴人,以息其訟,則已歷四夫矣。此不足言。吳江一婦,富而寡。族叔利其財,賺嫁一豪。婦脫身訴縣,縣不為直,至自剄直指前。楚中一婦能文,曾為夫代作社藝。同社一貴公子知之,因鴆其夫,復為治喪,極其豐厚,婦人還不覺。及至百計欲婦為妾,劫之以勢,婦乃覺夫死可疑因曰:「吾以才色殺夫,更事夫之仇乎!」因自殺。此兩婦足稱烈矣。浙中卻出一女子,守未嫁之盟,以死相殉,更令欽敬。這是:   一諾已定,何必以身。一死相殉,卓哉碩人。   此女姓程,家居衢州府開化縣郭外,原籍婺源。其父程翁,是個木商,常在衢、處等府彩判木植,商販浙西南直地方,因此住在開化。妻吳氏,也是新安巨族。生一子喚名程式。九月生此女,喚名菊英。程翁做人補實,與人說話,應允不移。如與人相約在已刻,決不到午刻,應人一百兩,決不九十九兩。且自道是個賈豎,不深於文墨,極愛文墨之士,家中喜積些書畫。兒女自小就請先生教學,故此菊英便也知書、識字、能寫。長大又教他挑描扣繡,女工針指。看將來不獨修盾皓齒,玉骨冰神,婷婷裊裊,態度悠揚,媛媛姝姝,性格溫雅,是個仕女班頭,只才藝也是姬人領袖。程翁夫婦常道:「我這女兒定不作俗子之妻。」   賦就凌霜質,嫣然發古香。只宜蘭作伍,枳棘怎相將。   先為程式娶了一個儒家之女,又要為女兒擇一儒家之男。   同里有一個張秀才,他兒子叫做張國珍,生得眉目疏秀,舉止端雅,極聰朋,卻又極肯讀書。只是家事極其清寒。程翁見了他人品,訪知他才學,要將女兒把他。倒是張秀才力辭,道:「如今人只圖娶妻攀附富家,希圖他些妝奩,平日照管。不知這女人,挾了他家豪富,便要凌鑠丈夫,傲慢公姑。況且不習勤苦,華於衣食。我要如他的意,力量不能,不如他的意,畢竟不安其室。不要攀高。」可是:   松柏姿凌雲,女蘿質苦短。引蔓自相依,所慮中途斷。   程翁道:「即他這一段議論,便是高品。我女向來知書達禮,斷不同他富家之女。不論財禮厚薄,定要與他。」正將行禮,卻遇青陽一個大戶,姓徐。家裡極富,真是田連阡陌,喜結交鄉宦,單生一子,教做徐登第。自恃是財主,獨養兒子,家中愛惜,雖請個先生,不敢教他讀一句書,寫一個字。到得十三四,一字不識。這邊鑽館,那邊薦館,作做一個大學生。今日做破承,明日做起講,擇日作文字,那一個字是他做的?先生只貪圖得個書帕,不顧後來。只僭半階的搖擺,是其所長而已。一開口,俗氣衝人。人會藏拙,他又不會藏拙。之乎也者,信口道出,人為他臉紅,他卻不紅。到得十五六,花街柳巷,酒館賭場,無處不到。一到考,家中為他尋分上,先生為他尋作頭。明使暗使,不知使去多少錢。及到不進,又大言的道:「老提學不識我新文字,貪提學取不著我真文才。」不肯改這張狂妄嘴。這人真是:   肚中黑漆漆,卻不是墨水。臉上花斑斑,卻不是文章。   嫖賭場中狀元,不通榜上案首。老徐又道:「我這樣一個好兒子,須要配一個極標緻極能乾的女人。」不拘遠近,訪人家好女,去求他。一訪,恰訪著程家女子。訪得他家請先生,請繡娘,不消得說,是會得書寫、針指的了。著人混著媒媽子,到人家相看,都道天姿國色。著人來說,程翁不肯。這老徐定要,道:「若肯,便以五百作聘,裝奩但憑。程翁道:「我不是賣女兒的。」又不應允。竟叫媒人去對張秀才說,行了些將就禮,預先定下。這乃:   凰則配鳳,蘭則友芷。嗤彼蒹葭,乃圖玉倚。   此時老徐連見程翁不允,倒動了氣,道:「我央個有勢力的去,怕他不依!」平日交結得一個老鄉紳,姓王,是個舉人知縣,卻曾在本省督撫那廂做過父母的,一向搭黰。這番因督撫,仍舊振刷起來。徐家特去請來起媒,用四表裡。銀台盞、十二兩折席。這王鄉宦不辭,盡皆收下。   擇了日,去見程翁。帶了斑斕烏紗、赭黃員領,張著把涼傘,來拜。程翁一見駭然。分賓主坐了,開口就說親事。程翁道:「小女已受張家聘了。」王鄉宦道:「豈有此理!若已受聘,怎徐宅又求學生來?這媒須是學生做。」程翁道:「實是受聘了,禮書現在。」叫拿出來看。王鄉宦看了道:「老翁仔麼這樣賤賣了?也算不得聘!學生包你五百兩,妝奩但憑。」程翁道:「婚姻論財,禽行之道。實是定了,語言難改。」王鄉宦道:「甚麼難改!窮秀才,老翁加上些還他,他巴不得。老翁再備些回徐宅的,還剩四百金。這是他求你的,便落些不妨。就是學生僥倖時,三個女兒,倒定出了八個,都是些姪男外甥,足數三百兩一個。我一家與他一虛套頭,不消一百餘金,消不盡平日利錢哩!老翁不要拘執。」程翁那裡肯聽,王鄉宦弄得索興而去。   空勞月下老,難得春冰泮。蹇修雖善合,無奈石轉難。   此時老徐父子正在家中,說王鄉宦這一去,不怕不成。只見門上報王老爺來。王鄉宦來到,也不張傘,也不著公服,走進來道:「老夫做了二十年舉人、二十年鄉官,分上也不知講了多少,不似這人執拗。」老徐道:「難道不聽?」王鄉宦道:「竟不聽!我想天下女子最多,怕沒好的?等我另尋罷。」說畢,起身就走。老徐父子死命扭住,道:「還求少坐。」王鄉宦道:「無功食祿。」坐定,王鄉宦指著徐登第道:「似令郎這樣一個偉材,便駙馬也選得過。恨學生沒第九個女兒。」老徐道:「愚父子窮蠢,見拒應得。只老大人金言,不該不聽。就是家下薄有體面。如今央老大人求一親事不得,被人恥笑。還要老大人張主一張主。」王鄉宦道:「學生也沒甚張主,只老翁出題目來,學生便做。」   紅顏每基禍,千古歎知之。只恐蛾眉美,釀來雀角悲。   老徐道:「我聞縣尊極服老大人。私求不得,官爭罷。」王鄉宦道:「難道告狀?」老徐說:「正是。學生告個程家賴婚,張家強聘。求老大人一講,聽官明斷。」王鄉宦道:「學生托著督撫見愛,小分上再不去講。這婚姻小節,老翁還另央人罷。」徐登第道:「爭氣不爭財。只要事成,便是百金,家父不出我出。」王鄉宦道:「破靴陣不要惹他,只告程家賴婚私聘罷。」果是徐家出了狀,王鄉宦一百兩銀子,包管到底,准了狀。先是兩上差人到程家,程翁不知是甚來由,說起是徐家告賴婚,可惱可笑。程翁只得置酒相待,差人講六十錢,不然還要令愛出官。程翁也沒法,前後手直打發到二十錢。這是:   雀角能穿屋,狐威慣攫金。禍來如有翼,安坐也相侵。   臨審,張秀才也央幾個朋友去說一番。縣官先聽了王鄉宦人情,道:「兄也是個不知情,我如今追財禮給兄罷。」張秀才再說:「徐家從不曾聘,強婚。」縣尊道:「那事兄莫管他,只不折兄罷。」審時,老徐不知那裡尋出一付衫襟來,道:「小人當日與程翁同為商,兩下俱妻子有孕,曾割衫襟為定。後邊小的生男,他生女,小人曾送金鐲一雙、珠結二枝、銀四十兩,謝允。後來他妻嫌小人家隔縣路遠,竟另聘張家。」叫程翁,程翁道:「小人雖為商,並不曾與徐某相見,如何有割襟之事?並不曾收他金鐲、珠結、銀兩。」知縣道:「天下豈有無影之詞,一至於此!」叫中證:是老徐買出來的光棍,道:「小人是牙行。十七年前,他兩人做木商,都在小人家安歇。不知他兩人吃酒後,割甚衫襟,立小人為媒。後邊送甚禮,小人聞得不見。以後有十年,不到小人家生理。三年前,徐某曾央小人見程某,要行大禮。程某道,路遠要贅。徐某獨子不肯,以致耽延。另受張秀才聘,小人不知道。」知縣指著程翁道:「這樣欺心奸狡!你賴婚重聘是實了。」程翁道:「小人從不曾到青陽生理,也不曾有這牙行,立他為媒。都是虛言買來光棍。」這光棍道:「我來說親時,你還留我吃酒。我說親,你說待與房下計議,一連走了幾次,怎說與我不相識?」這是:   造謊欲瞞天,誑以理所有。縱使蘇張才,應為緘其口。   知縣聽了大怒,要打要夾。竟差人押出,追還鄉家財禮,取領。令徐家行禮回話。出了衙門,走到程家,差人尋了張秀才來。張秀才怕累程家,倒也肯收。程翁道:「豈有此理!」不肯發出。及至徐家行禮,徐家送進,程翁甩出。混了日餘,沒個結局。徐家要稟官,差人急了,將程翁結扭道:「你這樣違拗官府,我拿你到官,打上幾十,這親事才得成。」拖來扭去。程翁一時氣激,痰塞倒在地下。裡邊妻子女媳,一齊出來,灌湯灌水。程翁剛掙得兩句道:「吾女不幸,為勢家逼脅。我死,吾兒死守吾言。我九泉瞑目。」言罷,痰又湧來,一時氣絕。   一諾死生持,相期共不移。視他反覆子,千古愧鬚眉。   此時合家大哭。縣差怕人命,一溜風走了。   程家將徐家財禮盤盒,盡行打碎拋出。叫張家乘喪未開,來娶親去。張秀才怕縣官怪,不敢來。程家自收拾殯殮,開喪不題。只是徐家道:「一不做,二不休。程翁死了,兒子嫩,我先告他賴婚。   他縱告人命,也是搪抵。」定要王鄉宦包到底,送銀十兩作盤費。王鄉宦認作外甥,在督撫告狀。督撫批:「賴婚抗官,殊藐法紀。速仰該縣嚴提究結,仍取成婚日期繳。」知縣先聽得王鄉宦上省,也就著急,及至見了憲批,忙差人將程式拿到。程式也就挺身出官。母親又吩咐道:「兒子改不得父親的口。」程式道:「父骨未寒,我怎忍違了父命?」其妻又來道:「這事斷要死爭,二三不得的。」   取義有同心,姻盟矢不侵。道言相砥礪,古道尚堪尋。   程式到官。知縣道:「上司限日與徐家成親,你不可違拗。」程式道:「父親實不曾許他,不曾收他財禮。」知縣道:「你也這樣胡說!放著富家不嫁,去嫁酸丁。天下有這樣癡人!便是我這個媒人,督撫這個主婚,也做得過了。你若再強,我解你到督撫,身家都齏粉了。」程式道:「死生有命,若是毀行滅節,這小人斷不做。就是老爺子民,正要正風俗,明紀綱,怎好叫人小做這樣事?」知縣聽了大惱:「這癡奴儕倒來說我!」將程式來打上三十板,鮮血交流。叫徐寡將財禮來當堂交收。程式大叫:「老爺!」要小人死就死,財禮是不收,妹子是斷不嫁他的!」知縣道:「有這樣強奴儕!」叫掌嘴,又打了四十個嘴巴。程式只是不眼。縣官想一想,我也癡了,督撫取成親日期,我只要他成親,管他收財禮不收財禮!將程式收了監。掣兩根籤,差了四個皂隸,要程氏立刻到官。   月老煩官長,冰人遣卒徒。借將一紙檄,用作取親符。   差人到家。吳孺人忙到女兒房中,道:「此事如何區處?你忘不得父親臨死的言語!」程氏道:「兒有處,母親忽憂。我不難一死以報二親,斷不失身於強暴之徒。」從容梳洗了,開箱取出些鮮衣服穿了。外邊這四個皂隸,叫嚷如雷,程氏只如不聞。將裡衣都縫了,外邊把帶拴束甚牢。母親道:「見官須青衫。」他罩了一件青衣,又在自己書桌上,研了墨,取一幅紙,寫了幾個字,收在袖中。到靈前哭別了父親靈柩。又拜母親,母親哭得不能言語。又向嫂嫂道:「累了哥哥,又累嫂嫂。妾不幸,不能終事嫂嫂,命也。《詩經》道:『豈不夙夜,畏行多露。』妾不忍偷一朝之生,貽千古之笑。家有老親,幸善視之。」嫂嫂也哭道:「婆婆的供奉在我,公公的遺言在你。」走到轎前,差人暗地喝采:果然好個女子!怪不得徐家要謀他。一路前簇後擁,奔向縣前來。   巧計窮驪穴,沉謀剝蚌胎。明光燭日步,奪取夜珠來。   這邊徐家知得拿出女子,料道知縣畢竟當堂發領做親。著人回家,整備筵席,邀請親鄰,僱倩鼓樂人夫。徐家郎洗頭刷面,裡外都換了鮮潔衣服,要做新郎。巴不得轎夫一口氣抬到縣前,縣官立刻送到家內。探頭望腦,惹了許多笑。時日正近午,天氣晴朗。程氏在轎內問一聲「到縣還有幾里」,轎夫大家笑道:「想等不得要到哩。」眾轎夫也信口嘲謔道:「我前日曾抬一新人,在轎裡哭,極哭得苦。我聽不過,我道:『姑娘,我送你轉去罷。』那新人卻住了哭,回我道:『我哭的自哭,你抬的自抬。』」說罷,後邊那轎夫又道:「我也曾抬一新人,正抬時,因是轎底年久壞了,一時落下,甚沒擺佈,有的道將索子絡,有的道叫鐵匠釘、木匠修,只怕誤了時辰。只見新人道:『不消。你們外邊抬,我在裡邊走罷。』」彼此嘲笑不休。那知:   雁不再配,鴇樂於淫。貞淫各別,莫燭其心。   正說間,忽然一陣風,吹得天日都暗,飛沙走石,對面不見。這些人只得停下轎子,在人家簷下避風,將有半個時辰。這想是:   雨落天流淚,雷鳴地舉哀。西方諸佛子,同送女如來。   徐家郎沒縫要張新人,還為他用錢,叫門上皂隸不要啰唣。縣前人如山似海,來看這節事。到得縣前,一個差人先跑去稟:「程菊英拿到。」這幾個來催女人出轎,再催不出來。差人嚷道:「老爺正在堂等,還這自在!」揭起簾來,卻吃了一驚。不知甚時,女人已縊死轎中了。顏色如生,咽喉氣絕。   誓言嚴不二,治命更諄諄。敢惜須臾死,偷身愧老親。   這差人又趕進去稟官道:「程菊英已到了。」官叫帶來,不要驚嚇他。   差人道:「死了。」官道:「胡說!到得決不死,死了如何到?還不說個明白!」差人道:「出門上轎時,活活的,叫他出轎時,已是死了。」縣官道:「想是嬌怯女子,你們驚壞了,快著人救,」差人道:「縊死已久,不能救活。」縣官頓足道:「是我沒擔扶,誤了這個女子。快於監中取出程式,叫他領屍收葬。」一面寫文書回覆督撫。程式出監,見了妹子屍首,撫膺大哭道:「好妹子,好妹子!似你這樣貞烈,我為你死也不枉了!」   節義重山丘,忘身忍事仇。   紛紛甘玉碎,裊裊愧花柔。   命逐懸絲斷,名因彩筆留。   娥江有聖女,應許步清幽。   縣前閒看的人,內中有幾個抱不平的,道:「徐家逼死烈女!」要尋他父子凌辱。連徐家人都躲得沒影。眾人發喊,縣官聽了,鼓也不打,竟退了堂。俗例,死在外邊的,叫「冷屍」,不抬歸家。程式道:「這是烈女,不辱吾門。」竟抬在家內。母親、嫂嫂都來抱著屍痛哭,為他解去帶子。身上穿的都是鮮潔衣服,況且小衣俱相連縫著,所以連衣服也不更換。在袖子內簡出他原寫的那幅紙,卻是:「屍歸張氏,以成父志。」   有夫猶未字,同穴竊心盟。為有嚴親志,兢兢矢必成。   程式即差人往報張家。張家父子,感他義氣,都來送殮。張國珍也伏棺痛哭,如喪妻一般,服了齊衰,在材前行夫妻禮。擇日舉殯,把棺材抬上張家祖墳。後來,張國珍進了學。人來說親,都不肯就。張秀才道:「我止你一子,如何執小諒,絕我宗祀?」勸諭年餘,止蓄一婢。年餘生有一子,便不同宿。一書室中,唯置烈女一神主相對。與程式如郎舅,往來不絕。就是後來中了舉,選官出仕,位到同知,究竟內無妾媵,外無孌童,道:「蓄婢,尊父命也;不娶,不欲沒程翁父子之義也。」但縣中人礙了縣令,只有私下弔輓詩文,不能為他立碑立匾。縣官礙了督撫,不敢申文請旌。且又因疑成病,悔此一節殺程家父子二人,常見一美女,項有線帶,站在面前,得了怔忡病,不一年告病回籍。督撫為軍需浪費,糾劾逮問。王鄉宦一釐不得,也受了許多唾罵。徐家以豪橫武斷,被訪問軍,家產俱破,其子流為乞丐。程烈女雖不能旌表,卻得屠赤水先生為他作傳,這便與天壤不朽。正是一字之褒,勝四字之匾了。他父親兄嫂。都一門節義,都得附見,堂堂照映千古。至於豪橫之徐氏,沒擔當奉承鄉紳上司、要做官的知縣,好說分上鄉官、信請托的督撫,如今安在哉!猶能笑冷人齒頰。這節事,若在沒見識的人,畢竟道:癡老子、癡女子,放著富家不嫁,反惹官非。徐家好財勢,官都使得動。秀才都對他不過。只到末局時,評量一評量,也自明白了。

第五回 矢熱血世勛報國 全孤祀烈婦捐軀

這雖天福忠貞,亦借人力。你看那孫氏,不是郜夫人恩誼預結於平日,忠義又感發於臨時,身為軍掠,子寄漁父,兩下各有所歸,這事可以丟手,如何復自軍中逃來,復從漁家盜子?何以扶浮木同沉,不肯放手?何以吃蓮子同餓,不肯獨生?蓋天道忠臣有後,人力舍死存孤,亦是花東丘恩誼有以致之。不然一個女流,不讀書,不見事,曉甚麼是名分,甚麼是節義,看得存孤這樣重,一身這樣輕?   恩深知命淺,誼重覺身輕。   不令存孤誼,公孫獨擅名。   這三節,也是明朝異事了。還有一個姓姚,是個世職。他始祖曾隨信國公取福建,取兩廣,歷有戰功,所以得這個興化衛指揮僉事。平日是個有些氣節,有些識見的,大凡世職中最多□人,拿定是個官,不肯讀書通文理,所以滿口鄙俗,舉止粗疏,為文官所輕。況這官又不壞,不習弓馬,不修職業,剝軍冒糧,考察時,不過捱兩板,革事不革職,仍舊有俸吃,所以容易怠情了去。他卻是個曾讀兩句,兼閒弓馬,留心職業的人。   丙夜簡龍韜,輕弓每落雕。雄心時擊楫,自許霍驃姚。   承平將官,高品學文人做作,談文作詩。他道這不是武夫勾當,不過讀些《武經》、《百將傳》,看些《通鑑》夠了,要賦詩退賊麼?下品只貪婪淫酗。他卻極愛恤軍士,少飲寡慾。娶一個武恭人,也是將官之女,卻性格溫善,做人和柔,待妯娌猶如姊妹,待奴僕猶如兒女。夫妻之間,真是魚水。十餘年來,兩邊沒一毫聲色相加。   喁喁笑語出窗紗,筆染春山初月斜。   調合求凰琴瑟協,如賓不啻漢梁家。   但兩個都年已三十餘了。姚指揮不是懼怕,也只是個相愛,再不把子嗣提起。倒是武恭人,要與他娶妾。姚指揮道:「這是甚麼時節,說個娶妾?如今人都道太平,那文官把我們武職輕渺,武職們也不知自愛,不知我管下有幾個軍,也不識得那一個是我的軍。少一個軍,我有一石糧,不去勾補。在的不肯操練,軍器硝黃,還要偷賣。說起勾補操練,遣我多事。又有那貪利不知害的縉紳富室,聽說這邊線綿紬綾,拿到日本,可有五分錢,磁器玩物書籍合子錢,就有這些光棍窮民求他發本,求他照管。他就聽了打船制貨,壓制防海官兵不許攔截。不知我去得,他來得,可不是把一條路逕開與夷人麼!一日就把我這邊船裝了倭人,突入內地,變起不測,如何防備?況且有了這條路,商船來往,就有那窮民姦宄思量打劫,這便是海賊了。海上便已多事,還又地方連年少熟,官府不時追比,民不聊生,是內變也不可保。若是內外勾引應合,這沿海腹裡,都不得寧戢,豈是我武官安枕之時?說甚娶妾!」   時事危厝火,智人憂寢薪。肯溺閨中樂,忘他海上塵。   武恭人道:「這果是國家大事,你一人憂他不來。只是你三十無子,終不然把你祖父傳來金帶,留與族人?」姚指揮道:「我你極是相愛,年尚少,安知無子?」若說娶妾,無論宜子與不宜子,未知性格何如。縱你素性慈和,知必不妒。倘那人不知安分,便已多事。且我與你,一夫一婦,無忌無猜,坦然何等快活。有了一個人,此疑獨厚,彼疑偏疏,著甚來由處兩疑之間?故不娶為是。」   獨則無兢,兩則生猜。白頭罷吟,庶絕怨媒。   武恭人道:「你自說你的話,我自做我的事罷。」他自吩咐媒人,到處尋妾。又想道,人情沒個不愛色的,若使容貌不勝我幾分,他必還戀著我,不肯向他,畢竟要個有顏色的。有了顏色,生性不純,他這疏爽的氣質,也必定不合,還得訪他生性才好。所以他尋得雖多,中意極少。就是自去看了相貌,又訪了他性,還又與他算命,去求籤,是宜子不宜子。故此耽延幾時,費了七八十兩銀子,為他尋得一個妾。   冶色同花豔,芳心擬柳柔。稚年方二八,態度足風流。   未曾進門時,武恭人已為他覓一個丫鬟,把他房中收拾得清潔。鋪陳什物,與自己無異。倒是姚指揮道:「不要太侈糜了,也要存個妻妾之分。」在親友中內眷,都道:「如今倒好了,好得到底才是。」又有的道:「會妒忌的,專會妝體面,使人信他好,毒在肚裡哩。」到將進門,他把錦衣繡妖、翠鋇金欽去包裹將來,似個天仙一般。姚指揮道:「太豔,是個尤物了。」卻已喜在肚裡。更喜這女子是個舊家。姓曹,叫瑞貞。年紀雖小,卻舉止端重,沒嘻嚯之態在。做人極靜穆,有溫和之性。事恭人極其小心,恭人極喜他。每晚姚指揮覺道有礙,不敢遽然到房裡,恭人都自張燈送他進房,似待孩子般。早間,叫人不要驚醒他睡頭。那曹瑞貞又甚守分,姚指揮在他房中歇一夜,定不叫他歇第二夜,要他在恭人房中。那武恭人有心,打聽曹瑞貞經次屆期,必定要推指揮,以便受胎。瑞貞稚氣,指揮武夫,到情癡處,也不免有些疏脫。恭人略不介意。家人媳婦丫鬟,有看冷破挑撥的,都付之一笑。   寸心渺江河,兩耳堅金石。巧言雖如簧,靜定則自失。   姚指揮的種子丸,曹瑞貞的調經丸,常與他吃的。卻也不半年,瑞貞已有孕了。恭人好生歡喜,預為他覓奶母,料理產事。到臨月,卻喜生得一個兒子。恭人道:「姚氏今日有後了!」姚指揮也不勝喜歡。   芳蘭夜入夢,生此寧馨兒。行見提戈印,輝煌謝氏芝。   恭人初生望滿月,滿月望百日,巴不得一口氣吹他大來。   不料海上果然多事。浙有汪直、徐海,閩有蕭顯,廣有曾一卿,或是通番牙行,或是截海大賊,或是嘯聚窮民,都各勾引倭夷,蹂躪中國。沿海雖有唬船、沙船,哨船,都經久不修,不堪風浪。信地雖有目兵、伍長、什長,十人九不在船。就是一個要地,先有衛所,所有千人,加二十個總旗,一百個小旗,十個百戶,一個正千戶,一個副千戶,一個鎮撫,不為不多。平日各人占役買閒冒糧,沒有一半在伍,又都老弱不知戰,也不能戰的。一衛統五所,上邊一個指揮使,兩個同知,四個金事,一個鎮撫。有一個官是一個蠹國剝軍的,都無濟於事。道是軍弱,養了軍又增餉養兵,又沒總哨備倭。把總、游擊、參將,也不能彼善於此。船中相遇,也有銃炮、火磚,見賊船影就放。及至船到,火器箭已完,他的火器在,反得以燒我船。岸上防守,山上或岸上吶喊站立。及見賊一到岸,一個上岸,各兵就跑,將官也制不定。所以倭子、海賊,先在沿岸殺掠,漸漸看見官兵伎倆,也無所忌憚,直入內地,竟至興化。   世界承平日,人無戰守心。長驅從寇盜,空自侈如林。   姚指揮在家,見外邊兵戈日起,常時對妻道:「姚氏幸有後人了。只我一腔熱血,灑於何地?」到倭寇來,府縣官慌張,與衛官僉點軍民,分城防守,出文書求救。其時請得一個總兵,姓劉。帶領三千步兵,離城十五里駐紮。也只期把個「救兵到」三個字恐嚇倭人,使他別去。這倭全不介意,仍在城外擄掠。拿著男子引路,女人姦淫,小孩子搠在槍上,看他哭掙命為樂。   劫火遍村落,血流成污池。野哭無全家,民牧亦何為。   劉總兵也是個名將,但曉得倭人善戰,善伏兵,所以不敢輕進挫銳。又在野外,怕倭人劫營;餉靠城中給,怕倭人截運。發一角文書,期會以煙火為號,移兵進城,城中開門接應。差下五個健兵,藏在身邊,至城投下。不料將到城,遇了倭子,寡不敵眾,被他拿去。到營中搜出文書,問了備細,把五個殺了。那倭酋便計議賺城。在中國人向來倭營效力的,又能幹有膽會說的,選了五個,叫穿了五人號衣,頂了姓名,齎了文書,故意慌慌張張,趕到城下叫喊。先弔上文書看了,後把人弔上。各官看了文書,見說總兵進城協守,無不歡喜。   孤城懼不支,弔伐有王師。禾渴方將槁,彌空雲雨垂。   只有姚指揮道:「不可。齊總兵兵在城外,倭子要攻城,怕他從後掩擊;要去與劉總兵戰,怕城中發兵救援,腹背受敵。今日是個相倚之勢。若一移兵,賊無所忌。今日進城,明日就圍城,是個引賊入來。這斷不可。」武官言語,文官不大作的;就是武官中,見個會說話的,也怪他相形忌的。就有人道:「城中單弱,正要兵來。若拒他不容,設或城中有些差池,他便有詞。又或糧運阻絕,誰任其咎?還放他來守城,擔子同擔一擔。」   兵士貴犄角,唇齒不容寒。共向孤城守,蒼鷹折羽翰。   姚指揮又道:「客兵強,主兵弱,強賓壓主,日久恐至坐吃山空。」眾官又道:「只要他協守得住,便吃些,便騷擾些,也罷。」與了回文,只待城外煙火發,城上也舉煙,相應開門。此時姚指揮,也只說個進城不宜,不料到有賺城之事。到了次日晚,劉總兵處不見人回,不敢輕動。倭營中早計議:先把些中國人充官兵在先,倭兵大隊在後,積些草,放上一把火。城中見了,也是一把火。兵到開門,進得二三百,一聲海螺響,只見前隊官兵,拔刀把守兵砍殺,倭兵已到了。   袖中出蜂蠆,見者無不驚。何須杵血流,唾手頹名城。   城中鼎沸,道劉兵就是倭兵,已進城了。姚指揮在城樓上,也不及披甲,叫:「軍士快些隨我拒敵!」軍士已各跑下顧家。姚指揮拔刀當先,兩個家丁後擁。其餘相隨的,也不多幾個。沿路大呼:「軍民齊心殺賊!」望火光迎來,正遇倭兵。挺身砍撲,也砍倒一兩個。後兵不繼,竟為倭子所殺。   怒氣死猶厲,身孤力戰難。橫屍報明聖,熱血共心丹。   武巷人在家,聽得倭子進城,尚在將信未信,只見一個家人跑來道:「倭子進城,老爺挺身去廝殺了。」恭人道:「此去必死了。他是命官,我是命婦,與他同死。」倒是曹瑞貞道:「老爺此去必然盡忠,但奶奶今日還以存祀為主。」這句倒把恭人點醒了。恭人道「是,是」,連忙收拾些銀兩金珠,換了些舊布衣。瑞貞自抱兒子。家中家人,都在城上,兩個隨指揮廝殺。來報信的,恭人叫探指揮信,又去了。只與得幾個家人媳婦丫鬟,隨人捱出城。兩個丫鬟已不見了。擠得出城,行不上二三里,就是同逃的難民。有窮的沒有甚東西的,故意喊一聲「倭子來了」,一陣跑,一陣搶,把個奶子與個家人媳婦背的衣包搶去。家人媳婦也混失了。   亂離起姦宄,流劫遍道途。僅免一身死,遑復顧金珠。   曹瑞貞鞋弓襪小行步不前,況又抱著兒子,越走不上。這時候那裡去作嬌,叫轎叫生口?恭人只得自與奶子,攙著他走。不一里,當先又來了一陣倭子,把人亂趕,卻不殺人,不擄婦女,只搶包裹。乃是地方無賴假裝了搶劫人行李,故此不擄人,不殺人。不知道,那個不逃不躲?武恭人帶來行李,這番搶盡。人已趕盡,只留個瑞貞與孩子三個了。武恭人道:「這個光景,前路怎生去得?不如只在城中尋個自盡,與老爺同死倒好。」瑞貞道:「奶奶,婢子也非貪生。但這點是老爺骨血,姚氏絕續所係。奶奶平日愛惜婢子,也為這點骨血。到如今若老爺死節,這小兒關係越重了。奶奶、婢子若死,此骨血托之何人?勉強偷生,只為活得一時,還可管他一時,總為存孤。」不謂裙釵女,能存程杵心。嚶嚶淒語處,清淚幾沾襟。兩個又捱著走。不多路,只聽一聲喊,趕出幾個人來,卻是官兵攔住去路。見他兩人行李雖無,卻有顏色,道:「不要別處去了,前面有倭子,有賊,到我們營中去快活去罷!」把他兩個推著叫走。曹瑞貞道:「你們是官兵,怎敢如此無狀!這是姚爺奶奶。」官兵道:「甚麼姚爺奶奶!我們陪睡的,那一夜不是奶奶小姐,營中盡多,不作。肯走便走,不肯走拴了走。再無禮,刀在這裡,不學砍你這一個人。」便拔出刀來。武恭人道:「你砍!我朝廷命婦,在城中已拼死了。」官兵叫且拴起來。只見曹瑞貞從從容容的道:「你們不消性急得,這位是位夫人,他斷不失身的。不若你放他去,我隨你去。」眾兵道:「怕他甚夫人,偏要拿他去。」一個道:「只怕他隨我們去快活得緊,趕他回不回哩。」又一個道:「這個兒年紀小,人兒好,說話也軟款,等他隨我們罷。要那老貨做甚麼!」   軍中無阿蒙,紀律渺如風。戰怯惟工掠,糾糾虎豹雄。   只見這些軍士,把武恭人推上幾推道:「去,去!饒你這老貨!」那曹瑞貞道:「我還要與奶奶說幾句話。」向前把這懷中孩子,遞與恭人道:「這骨血交與奶奶了。奶奶快去,我斷不辱身負老爺,負奶奶。」就在地下,把恭人拜上一拜,又道:「奶奶快去,同死無益。小子無人看管。」恭人早已知他意了,兩下各灑了幾點眼淚,恭人一步一回顧的去了。   此別豈生離,還恐成死訣。灑淚著草間,點點盡為血。   瑞貞故意坐下道:「倦了,少坐一坐。」眾兵士見他年少標緻,也愛惜他,任他少歇,不遽催促。坐了老大一會,恭人約莫走也有三五里遠,且不知往那一路去,不可追趕了。兵士立的立,坐的坐,也久了。有一人道「去罷」,來催瑞貞。瑞貞道:「去那裡去?」眾兵道:「隨我們營裡去。」瑞貞道:「我不去了,死只死在這裡。」眾人道:「你說的,放他去,你跟我們。仔麼變卦,性命不是當耍的!」瑞貞道:「你道我戀性命麼?我只不欲三個同死。如今我死甘心的了。」一個向前道:「不要胡說,快走!」那瑞貞倒剔雙眉,豎著眼道:「朝廷養你,要為朝廷守城池,救百姓。如今城池已失,不能救護,反在此擄掠百姓,王法何在?我今日有死,斷不從你!」眾人做好做歹的道:「這等道學話,沒人聽你。去是決要去的。」便來推扯。那瑞貞拼定一死,也就出口道:「奴賊!焉有命官之妾,隨你奴賊走麼!」   殉節乃吾分,狂夫毋妄圖。拚此血一腔,化碧濺長途。   這乾兵,戀著他的色,只要迫脅他,從沒個殺他之意,卻當不得他千賊萬賊,罵得不堪。放了他去,小的不得,連老的不得,空混了半日。一個陡起凶心,劈頭上一刀,可憐瑞貞竟罵賊而死。   玉骨不受涴,寧向秦柱碎。身碎名則完,千秋有餘美。   武恭人自己抱了孩子,不知往那廂走,只得向人問路,尋個沒倭子沒兵處去。又怕人胡哄他,道老人家還老實,公公、婆婆也不知陪了多少口。孩子未曾週歲,失乳,哇哇的哭。拿出身邊金珠,向人家老嫗,或是小孩子,換些飯,自嚼了喂他。還藏些救他路上饑。在路紛紛的聽得人說個不知兵不知倭子,殺了一個女人,極標緻,小腳,上穿甚麼,下穿甚麼。恭人曉得是瑞貞了。滿眼垂淚道:「罷!你真不負我夫婦。你倒了了,只是你舍了救我,卻把這孩子丟在我身上,叫我死不得怎好!也說不得,瑞貞道的活一時,管你一時。」抱不得許多,把來拴在背上行走,沒個行李,背了個孩子,似花子光景。所以路上沒個人看想他。   襤褸同行乞,嗟嗟失路人。風霜枯綠鬢,無復舊精神。   東撞西撞,混了幾日,天不絕人,忽然撞到一個村裡。只見竹屋中一個婦人,恰似他家人姚鯨妻子。待去認時,那婦人已趕出來道:「這不是我奶奶麼!」兩下相對痛哭。   貧賤一身輕,安往不貧賤。富貴今何如,相看淚如線。   姚鯨婦人道:「且喜奶奶與公子平安,老爺委是戰死了。」武恭人卻又哭丈夫起來。恭人知指揮拒戰,雖料他必死,還在疑信之間。這信卻是真了,那得不哭。因問這信從何得來。道:「姚鯨家來時,奶奶叫探老爺消息,去時老爺已死。姚鯢、姚豹因救老爺也重傷身死。他回覆奶奶時,奶奶已出門了。沿途趕來,恰遇著我。教我暫到娘家、他自來尋奶奶,要收葬老爺去了。」又問:「小主人在,小主母何在?」道:「路上遭兵劫掠,要拿我們營中,我誓死不從。他見勢不好,把兒子交與我,自願隨去饒我,我因得放。後聞得一個婦人罵賊被殺,年貌衣服,像似他,大約是死了。」姚鯨媳婦接了小主,道:「還剩得這條金帶。」正說,一個女人出來,是姚鯨媳婦母親,邀了進去。   昔來處華屋,今日寄茅簷。惹起滄桑恨,愁眉蹙兩尖。   他家中無甚人,一個六七十老子,自別宅而居。姚恭人叫姚鯨妻挑些野菜,買壇村酒,祭奠指揮與曹瑞貞。且喜姚鯨妻雖在草莽,不失主僕之禮。又過了幾日,卻是姚鯨來,見了妻子道:「一路尋奶奶不著,倒見小奶奶屍首。說道是兵要擄他,不從,還罵他,被殺。我已與附近人,草草埋葬。城中倭子已退、老爺署縣官已經殯殮。正來此同你回城。聞得奶奶已在此間,小主也在,這還是姚門之幸。」   大樹將軍殞,猶看萌櫱生。宗祊喜有屬,天不負忠貞。   進門,叩了奶奶的頭。次早收拾回家。路經曹瑞貞墳,又痛哭一場,道他舍死全主,卻又捨身全節。到家且喜房屋倖存,傢伙十存一二。武恭人又在姚指揮殯所,哭了指揮。到家甚是淒楚不堪。   蛛網封簷四壁空,虛窗寂寂起悲風。   閒階盡日人蹤絕,風雨連朝生短蓬。   姚恭人當日逃難,匆匆的身邊藏帶數百金,金珠真寶。遇著兵時,只要擄他去,卻不曾搜他的,於路又不曾用得,帶回。殘破城市,誰人還要金寶?著姚鯨往別府縣,兑換得些銀兩,去將曹瑞貞另行棺殮。與姚指揮棺木,移到祖墳上一同合葬。又著姚鯨,將姚指揮拒戰死忠,姚貌、姚豹死主情由,並曹瑞貞死節情由,具呈府縣,要行轉申題請。凡一應孝子順孫,義夫節婦,用幾兩銀子,可以朦朧假得。獨有死忠死節,是假不得的,卻也是掩不得的。實實一個將官,死在戰場上。實實一個女人,殺死在路上。這是甚麼緣故?姚指揮是不消說得的了。曹瑞貞,縣官怕劉總兵體面上不好看,著裡遞做遇倭罵賊,不屈死節。道兵與倭原不差一線,累累結勘相同。撫按會題,下部議:姚指揮升指揮使,建祠春秋祭祀,還升蔭一級。曹瑞貞建坊旌表,贈孺人,從祭。奉聖旨俱允行。姚指揮子優給,武恭人還為他盡心撫惜,大來從師授學,到十六歲,起文入京,蔭指揮同知。把那武恭人為姚指揮畜妾,後來間關背負,這段光景,才結得。小指揮也問安侍膳,養志承歡,無所不至。武恭人壽至八十而終。   中心淡無營,猜忌了不擾。福壽具康寧,良為碩人報。   這節事,姚指揮事,足與花將軍比。若說他失城,花將軍也不曾守得太平。孫氏存孤的事,卻是武恭人做,艱苦不相上下,而不妒若恭人居勝。郜夫人事,是曹瑞貞做,其死同;瑞貞又多得一個委曲以全主母。這兩事,均是明朝之大奇也,俱足照耀為千古法程。若使恭人有猜忌心,畜妾不早,則姚氏嗣絕;若不能背負喂養於亂離之中,則姚氏嗣亦終絕。是恭人為尤足法。不妒一字,其造福為無窮已。

第六回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義氣友念孤分半俸

《滿江紅》:
  造物無憑,任東君倒橫直豎。便江花粲筆,李囊險句,不遇柳神將汁染,難期錦字機中注。縱一朝得意宴江頭,寧奇事。
  那便可,輕肆志,做僚友,藐當世。看從來佻,榮華難據。況復一腔凌轢意,高天厚地無容處。至變成異類始灰心,向誰訴。
  大凡人不可恃。有所恃,必敗於所恃。善泅者溺,善騎者墮,理所必然。是以恃勢者死於勢,恃力者死於力,恃謀者死於謀,恃詐者死於詐,恃才者死於才,恃智者死於智。勢力謀詐,自是罟獲陷阱,驅而納之,所不必言。至若才智者,人之寶也。上以治國家,平天下;下以致富厚,取功名。卻為何說他不可恃?孟夫子說得好:盆成括,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在下且把從來恃才做物者,說幾個看看。
  唐時有杜舍人,弱冠登科,名振京邑。嘗游至一寺,禪僧擁褐獨坐,問杜姓氏,又問修何業。旁人以聯捷誇之。僧笑曰:「皆不知也。」杜歎訝,因題詩曰:
  家在城南社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禪憎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
  你道兄弟兩個中了進士,俗人何等趨奉,而不足以驚黃面瞿曇。此時自視,亦不見有甚榮耀,然亦不過是人不得知耳,未有譏消之者。又有鄭禮臣,初入翰院,矜誇不已。同席諸人,皆不能對,甚減歡笑。
  有佐酒妓下一籌,指禮臣曰:「學士言語,無乃德色,然學士一時清貴,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劉承雍,亦嘗為之,豈能增其聲價耶?」諸人皆笑。禮臣因引滿自罰,更不復言。夫以學士之貴,至為妓女所面斥,受罰而不敢辭,可見傲之一字,用不著了。然猶止於譏消耳,未有所害於我。至如蕭穎士,恃才傲物,常自攜一壺,逐勝郊野,獨酌獨吟。會風雨暴至,有紫衣老人,領一小童,亦來避雨。穎士見其冗散,頗肆凌侮。少頃雨霧,車馬猝至。老人上馬,呵殿而去。問之左右,則王尚書也,明日具啟造門謝。王命引至廡下,坐責之曰:「子負文學,踞忽如此,止於一第乎!」穎士因不敢再赴詞科,遂終於揚州功曹。此卻以傲物之一字,有礙進取了。然猶不過是宦途淹蹇耳,未至於困頓死亡也。又如陳通方,少年登第。同年王播,年五十六。通方戲拊其背曰:「王老,王老,奉贈一第。」王頗恨之。通方值家艱歸,王累捷高科,已判監鐵。通方窮悴,求同年李虛中為之汲引。王不得已,署江西院官赴職,未及到任,又改浙東院。至半程,又改南陵院。往複數四,困躓日甚,退省其咎,謂所知曰:「吾偶戲謔,不知王公遽為深憾。」及王拜相,通方悵望而死。此直並身家性命,敗於傲中了。可見傲慢之人,無好收場。人人讀書,人人知道,而又多蹈之者,惟恃才智之過也。詩曰:
  奇才雖是世間稀,賣弄矜誇便不奇。若使孔顏生此日,諸君面目亦難施。
  卻還有一奇絕的事,出人意料之外者。有一人以恃才做物、憤世嫉俗,變為異類。既變異類,猶復人言,以自明其悔恨之意。待在下慢慢細述一番。唐明皇時,隴西人李微,是皇族之子。家於虢略。少年博學,詩詞書翰,無有不工。真是下筆乾言,倚馬可待。他卻恃才傲物,眼底無人。即他同時的才子,如李白、杜甫、高適、岑參之流,他也不肯遜讓一頭。便把那功名二字,拿在手裡,謂卿相可以立致,終日猖狂放恣。當時之人,也說他是個才子,不敢與他抗衡。他越發自尊自大起來。未弱冠時,便領了鄉薦,貢至京師。不意走了十科,不得一第。只因他恃才過甚,不肯俯就這科目的程式,又或躁率差誤,以此多不合式,常被剝放。但還有一件好,唐時卻是一年一試的,不比如今三年一試。故雖十科,亦不過遲得十餘年。李微一次不中,便罵一次試官,道他眼瞎,不識文字。又罵這些及第的道:「黃口孺子,腐爛頭巾,都中了去。我輩如此高才,淪落不偶,看他們有何面目見我!」便是那憤懑不平之氣,放誕無忌憚之言,心中口中,怨天尤人個不了。及至第十一舉,方才得一第,名次卻又不高。唐朝資格:凡進士及第的,前邊幾名,選七品京官。其餘高者縣令,次者縣丞,又次縣尉、丞尉之流。做得好,便取為尉史,甚至取為西台。不取的,再赴詞科。連試高等,便入為翰林台省。故此李微雖中進士,卻選得一尉,又調補河南商丘縣尉。自以皇族高才,屈跡下僚,與俗吏為伍,常鬱鬱不樂。益為倨傲,輕底狎侮,無所不至,僚伍皆不能堪。
  一日,與同舍會飲,多吃了幾杯,便以酒發言道:「我皇家子,才高遷、固。君等雖喙長三尺,而手重五斤,是為何物,乃竟與我伍邪!」僚友皆側目惡之,不歡而散,然亦無如之何。及微任滿,當補選,以當事者惡其做放,不肯為之薦拔,不得即赴京調補,因此退而家居。益復傲慢,不與人通。時作詩賦,總只是牢騷不平,毫無屈原忠君愛國之憂,倒有楊惲誹謗不堪之意。把平日食牛扛鼎那些才氣,都變做了吞聲飲恨一副肚腸。時時思量那些目不識丁據有高位的,及那些當權用事不提挈他的,恨不得一口水都吞在肚裡。自有了這個意思,便種下後來變成異類的根子。詩曰:
  畫馬猶應入馬胎,怨憤如何不作災。從來佛性只平等,便離六道坐蓮台。
  李微家居歲餘,宦囊已空。迫於日用無資,只得思量出遊,打知交的抽豐。冀有所獲,半為妻子衣食,半為入京調補支費。打算已定,設處了些路費,整頓行李,別了妻子。帶了兩個僕者,一個叫做應榮,一個叫做宜祿,從虢略取道而南,至於湖廣地方。其時府縣長吏,雖不多幾個是他同年故舊,然他平日原有才名,人皆敬重的。況他又傲放猖狂,人又多怕他的。你道傲放猖狂,人如何倒怕他?大凡有才的人,出口成章,凡有所諷刺,或作賦,或作詩,或作傳,人便傳頌開來。若有不好事體,未免取諷當時,遺笑後世。是以人多怕他。古人有云:避才士之舌鋒,避文士之筆鋒。正為此等人說也。此時這些官長,人人開閣相延,宴游歡飲。有所請托,無不聽從。及將別時,又各各厚贈,以實其囊。微猶以為未足,又游到金陵地方。金陵是古帝玉之都,勝跡甚多。微便到處題詠,人人稱贊。彼處官長,相待之厚,亦與湖廣一般。將及一年,所得贈遺,竟有二三千金。微意稍快,謀將西歸虢略。一路行時,又想起做官時事,忽忽不樂。向來那些怨恨憤懑之意,又復形之言色。一日,到了汝墳地方,覺得身子困倦,叫僕人尋了下處,正欲安息幾日,慢慢再走。不意忽然的發狂起來,咆哮叫跳,如虎如狼。兩個僕人,竟不知是何緣故。上前又打,落後又打。去服事他,見了便腳踢口咬。不去服事他,卻又喊叫如雷。不拘門閂、扁擔、扒棍之類,拿著便打。打得兩僕,日裡不成日,夜裡不成夜。將近十餘日,狂跳更甚,披了頭髮,脫去衣服,絕沒一些體面,只要往街上走。兩僕那裡攔擋得住。突然一夜,把店門開了,直頭便跑。天色甚是黑暗,兩僕那有膽氣去趕他,只得聽他自去。次早起來,兩下找尋,並沒影跡。打聽往來的人,也並沒人看見。河邊井裡,都打撈一番,那裡有一些下落。只得在店中,呆呆的等了一個月日,杳無消息。兩人料來是死了,便黑心將起來,也不顧家主,也不顧主母在家,小主人又小,一逕把這些銀物、行李分做兩開,各自得了一半,一道煙桃之夭夭了。李微妻子坐在家中,望人人不到,望信信不來。其子才得十五六歲,要尋父親,又沒膽氣遠出。坐在家中,又無所依靠,真是苦不可言。
  旅行唯恃僕相親,義僕從來有幾人?
  背主挈資圖利己,不思虢略計程歸。
  卻說李微自那夜走了出門,一逕走了二三十里路,到一山間,竟把兩手來據地而走。此時心中倒覺得有些明白,看見自家臂膊上生出毛來。卻走到個溪邊,照一照看,竟自變了斑毛老虎。試叫一聲,真是驚天動地。試打一跳,真是旋轉風生。自家又恨又羞,然已無可奈何,便自吞人吃獸。那時商於界上,相傳道:有只異虎食人。往來商旅,早暮俱不敢行;只於巳午未三時,結伴而過。
  聞說牛哀曾化虎,豈知文士亦牛哀。
  無緣得有從龍遇,且作山君泄憤懷。
  從來兇惡之人,或有變為異類者。如郗皇后以妒忌而變蟒,新鄭婦以逆姑而變狗,某官以貪狠而變牛,封邵以暴虐嗜殺而變虎,理或宜然。至若李微文士耳,恣肆狂放,遂至於此,豈不哀哉!將及一年,陳郡人李嚴,以監察御史,奉詔使嶺南公幹,乘傳至商於界,暫宿驛中。以敕命有限期,不敢遲緩。次早凌晨,便要起身。其驛吏稟道:「界邊嶺上,有異虎暴而食人,將及一年。凡行旅往來,必待日高而後發。今天色尚早,恐行人尚稀,虎必出而噬人。請且暫停,待日高了,方可前進。」儼不信道:「如此大道,那得有虎,不過是盜賊嚇人,故意妄傳耳。」驛吏再三上稟,儼怒曰:「我天子使,前有導,後有衛,騎從之人,不下數百,山澤之獸,寧能為害耶!」遂立刻起身。驛吏不敢多言,聽之而已。及行未盡裡許,平途之中,林莽茂盛。果有一虎,斑而猛,從茂草中突然而出,適當儼之馬前。從人不及防備,紛紛奔竄,馬亦避易。儼正驚懼之極,無可為計,只見那虎把儼看下一眼,連忙轉身,依舊向草中躲了。儼方帶得馬住,只聽得虎作人言道:「異乎哉,幾傷我故人也!」儼聞得說,心下驚疑,道:「寧有人而變虎者?他道我是故人,卻不知他是誰何?」正躊躇間,虎又道:「李君,李君,子竟忘我耶?」儼聆其音,酷似李微。儼與微向來同登進士第,又是同姓,極相親厚,卻也別了幾年,不曾會面。忽聞其語,不勝驚異。若是李微,何以有此奇怪,但其聲酷似。乃問虎道:「子為誰?豈非故人隴西李微乎?」虎呼吟數聲,若嗟若泣,久乃答道:「我正是李微。別來許久,君猶知我聲音,君真不忘故人者矣。」儼乃下馬,問虎道:「君何為至此?記昔時,儼與君同場屋十餘年,情好甚篤,不啻同堂兄弟,嗣是得附驥尾,為同年友。不意吾先登仕路,奪走王事;君亦繼出佐郡,各為功名。天南地北,睽問笑言,歷時頗久。正不知君之蹤跡作何狀,今幸因出使得與君遇,而君匿身草中,不與相見,豈故人疇昔之意耶?」虎又吁嗟數聲,乃發言道:「吾已為異類,狀貌猙獰,使君見吾形,則且畏怖而惡之,惟恐其去之不速,其肯念疇昔之意耶?雖然,願君少留。吾有隱情衷曲,無可訴告,今幸遇故人,方欲盡布衷款。不識故人肯為我聽否?」儼曰:「我素以兄事故人,似不妨以形相見。今既不可,願展拜禮,後聽故人之囑。」乃向虎再拜。虎道:「我自與足下別久矣,音容曠阻,不知足下宦途何如,今又何往?適見君有二吏,驅而前,驛隸挈印囊以導,呵殿之人,前後簇擁,喧闐於途,聲勢赫奕。得無為御史而出使乎?不然,何騶從之伙且都也!」儼對虎道:「向時履歷,足下所知。近蒙聖恩超擢,得備位御史。今銜命奉使嶺南,故道經於此。」虎又若笑若悲道:「吾子以文學立身,位登朝序,可謂榮矣。況憲台清要,分糾百揆,聖明慎澤,尤異於人。復有皇華之命,以子高才,自能了此。心喜故人得此顯貴,但我不復為人,不得與君相見,徒增悲涕耳。」儼又道:「往年吾與執事,同年交契深密,異於他友。君竟不幸,化為異類。故人之分,豈以形骸為間,而必堅匿於草木中?」儼與虎絮絮叨叨,言之不已。隨從人役,都站在兩旁。初時驚懼,漸聞其言頗有文理,大家悉悉窣窣,以耳語耳,議論其怪。虎便對儼道:「故人詞意懇切,欲見吾形。吾亦為不妨一見。但君之吏役,在旁竊議。我露其形,必致驚惡。我既不得為人,而復為人所憎惡,又何苦乃爾。」伊又道:「君既不肯見形,然則請詳其變虎之事。」
  虎又吁嗟悲泣說道:「言之不勝痛心,然亦不得不為敵人詳之。我因謝任家居,寥落無聊,因往吳楚之間,干謁當事,將週一歲,得饋贈二三千金,擬歸虢略,安頓妻孥,挈餘資往京補官。道次汝墳,忽得狂疾,顛呼喊叫,若不省人事者。忽一夜,聞戶外有人呼吾之名,我遂應聲而出。路甚黑暗,走了一程,至一山谷間,不覺以左右手攫地而步,殊覺快便,欣然自得。此時心愈狠,力愈倍,縱橫跳躑,無不如意。及視髀間,見斑毛種種若獸然,心甚驚異。意欲挺身以行,不可得矣。疾行至一溪邊,照影觀之,儼然猛虎,中心悲慟,幾不欲生。又思既已至此,無可如何,只得隱身草澤。腹中頗饑,然尚思不食生物,或可復形為人,遂忍饑不攫生物。既久,饑不可忍,乃取山中鹿豕獐兔以充食。又過幾時,諸獸畏為我食,皆遠避而去,無所復得,饑益甚。一日,有婦人從山下過,時正餒迫,意欲食之。又思彼人也,我不幸而為虎,奈何復食人以重其罪?讓彼已過。又思饑餓無所得食,此天賜也,失此不食,又不知何時得物,可充我腹。欲前欲卻,徘徊數回,不能自禁,遂取而食之,其味甘美殊甚,與諸鹿象又大不同。今其首飾猶在岩石之下,可取而證也。自是以後,便念念欲思食人。不論貴賤老少,徒行負擔,凡過我之前,力之所能及者,悉擒而嚼之,不盡不止。率以為常,不復有獲譴畏罪之念矣。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負神明,一旦化為異物,有覥於人,故分不可見。嗟夫,我與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相期白首登朝,後先焜耀。君今口銜王命,手執天憲,榮妻子,耀間裡;而我匿身林藪,永謝人世。躍而呼天,天不我憐。俯而泣地,地不我惜。身毀不用,是果命耶!未有天之付命於人,始人而終異獸者。罪孽深重,以至於此,夫復何道!」因呼吟嗟泣,悲不自勝,儼又問道:「君既為異類,則有咆哮而已,何尚能人言耶?」虎對道:「我形雖虎,心猶人也。往昔之事,念念不忘。自居此處,不知歲月,但見草木榮枯,亦時時泣下,沾草被木。恨無人可與言,亦不得與人言也。近日絕無過客,久饑難忍,忽見馳驅,故挺身而出,冀得一飽餐。不意唐突故人,慚惶無地。」嚴道:「君既久饑,我有餘馬一匹,留以為贈何如?」虎對道:「此又不可。食吾故人之後乘,何異傷吾故人乎?願無及此?」儼又道:「然則食籃中有羊肉十餘斤,以食君可乎?」虎若喜道:「此則受故人之貺矣。然吾方與故人道舊,何暇言食。若對故人而啖肉,有失應對,不亦無禮甚乎。君去,則留之以待吾食可山。」儼顧左右,命取羊肉。虎又止之,道:「且遲之,尚有言。我與君真忘形之友也,將有所托,不知故人肯諾之乎?」儼曰:「平昔故人,安所不可。但不知所事云何,請詳示之,當不負所托。」虎乃謝道:「君不許我,我何敢言。今既許我,豈我忘那。憶昔在汝墳逆旅之中,為發狂疾,痛答僮僕,不顧行裝。既而走人荒山,變為異類,不復叮入市井,亦已忘其來路。雖心尚明悟,而自揣如此面目,見人,則人皆慌避,何處可覓僮僕資囊。不意二奸僕,竟驅我乘馬衣囊,悉□□□。妻與子,尚在虢略,不見我歸,又不見僕歸。□□□懸想,豈知我變為異類乎!君如王事已畢,自南回京覆命,乞命僕齎書,訪吾妻子。但云我已死,無言我今日之事,以駭人聽聞,彰我之丑,是所望於故人者也。」儼拱手道:「謹奉教。」虎又道:「吾於宦時,與僚友不合,伉佷自高,頗無所得。任滿而歸,並無資業。有於尚稚,未能自立,謀生之計,不知若何。君位列台階,素尚信義,昔日之分,如同手足,今諒不以異類,變其初心。必望念我稚子孤弱無依,時賑其乏,無使殍死道途,是真莫大之恩也。」言已,又大悲泣,若人之號咷者然。隨從之人,聞其言泣,亦覺酸心墮淚。儼亦不禁嗚咽道:「儼與足下,誓同休戚,足下之子,猶吾子也。凡有所委,自當力副尊命,不敢有違,又何虞其不至哉。」虎又道:「既蒙季諾,吾無復掛念矣。然猶有所托,我有舊文數十篇,一生精力,畢萃與此,未及行世。雖有遺稿,妻愚子幼,當盡散落。君苟為我傳錄,誠不能列文人之戶閾,然亦貴傳與子孫,使知祖若父雖無顯仕,猶有文人也。」儼即呼隨行吏人,聽虎所言,命筆書之。近二十章,文理甚高遠。儼閱而歎之,至於再三,道:「君文誠高美矣。然許久時,何以猶不忘於心?」虎又道:「此吾生平來極得意之業也。在吳楚間,時時念想;即今在草莽間,亦時念想。又安可寢而不傳乎!」儼又問道:「君之所命,止於此歟,抑尚有所未盡也?」虎乃道:「吾欲為詩一篇贈君,以表吾外雖異,而中無所異,亦欲以道吾懷而抒吾憤也。」儼首肯道:「願聞尊教。」復命吏人,以筆授之。虎朗吟道:「
  偶因狂病成殊類,災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誰可敵,當時聲跡共相高。
  我為異物蓬萊下,君已乘軺氣勢豪。
  此日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儼覽之大驚道:「君之才行,我知之久矣。今在異形之後,尚猶如此高邁!慧業文人,當生天上,今不生於天而淪於獸,當必有遺行,以至於此。君試思生平,得無有自恨乎?」虎歎道:「二儀造物,固無親疏厚薄之間。若其所遇之時,所惠之數,吾又不可得而知也。因君之言,提醒我心。若反求所自恨,則吾亦有之矣,吾猶記少時,於南陽郊外,與一孀婦通,情好殊密。後來往返頻數,形跡漸露,其家知之,嘗有害我心。我與彼婦,由是不得再合。吾憤恨之極,因乘風縱火,一家數人,盡焚殺之而去。始雖快之,後亦殊悔。生平之恨,此為甚耳。但以殺人之故,受此孽報,又復為虎食人,孽益日深,又不知報將何如也,可為拊心疾首、痛哭流涕者耳!」儼歎息道:「君之今日,大都以此。然君既知悔,當不以惡道終其身,可無過自悔傷也。」虎又嗟吁而言道:「已矣,無復望矣!然尚有一言相囑:君若使事已完,回京覆命,幸取道於他郡,無再過此途。吾今日尚悟,認得故人,然胸中不了之事,無所告訴之情,既得一泄於君前,則我之事畢矣。自此以往,無復人世之念矣。便恐迷卻本性,茫無知識。則君過此,吾既不省,將碎足下於齒牙之間,終成士林之笑。此吾之所切祝也。君從此去裡餘,有一小山,登其上,盡見此地,將令君見我焉。非欲矜勇,欲令君見我猛惡之狀,不復再過於此,則知吾待故人之至意也。」儼悉唯唯領諾。虎又道:「君還都,見吾友人妻子,無言今日之事,以彰我丑,則感庇深矣,是以不憚再三叮嚀。君奉命有期,吾恐久留使旆,稽滯王程,願與子訣。珍重故人,相見無期。」儼再拜上馬,回視草茅中,號咷悲泣,所不忍聞。儼亦向之大哭一場,然後策馬而行。不裡餘,果有一嶺。登其上,顧視嶺下,則虎自林中躍出咆哮,岩谷皆震。儼想其言之不誣,遂去抵嶺南,將所命公事一一料理。及事畢,亦幾半載。憶虎之言,不敢復由故道,乃求他道,紆其途而歸。亦不知虎之所終也。至京覆命一完,即遣人持虎所授之詩文,又自作書一封,及賻贈之禮,若李微真死者然,以訃於微子。月餘,微子自虢略至京,詣儼拜謝,求先人之柩,欲扶歸葬。儼無可為對,不得已將微往游吳楚,及回至汝墳變虎,相遇口授詩書、囑托妻子之事,自顛至未,一一告之。其子痛哭而返。儼念故交,且已受虎之托,遂以己俸均給其妻子,免饑凍焉。其子亦有文名。儼官至兵部侍郎。古今才士,不為少矣,而變虎者,曾未之聞,乃竟以傲放一念致之。世之非才士者,僥倖一第,便爾凌轢同儕,暴虐士庶,上藐千古,下輕來世;其又不知當變為何物耶!至於李儼,以異類之所托,而不負約言,分俸贍子,其視貧賤之交,漠不一顧,死亡之際,視若路人,其賢不肖又何如邪。在下懶作落場詩,聽唱《黃鶯兒》一隻:
  摛藻薄卿雲,恃才高,每喪身。古來多少遭奇困,於菟快心。
  蚡倫有文,現身說法殊堪信。再沉吟,若無誼友,妻子定飄零。

第七回 失燕翼作法於貪 墮箕裘不肖惟後

貪淫作法已先涼,燕翼何堪鮮義方。   狗狗貪名惟好逕,蠅蠅學諂只循牆。   從來悖入終須出,自古荒淫必惹亡。   道是像賢還得笑,羨他五桂日芬芳。   《左傳》云:「愛子教以義方,弗納於邪。」教子是第一件事,蓋子孫之賢否,不惟關自一生之休戚,還關祖宗之榮辱。這所係甚重,可以不用心教誨麼?俗語道:「愛在心裡,狠在面皮。」除了虎狼,那得無父子之情。但一味愛惜,與他吃,與他穿,養得肥頭胖臉,著錦穿綾,且是好看,卻是一個行屍坐肉。愚蠢受人輕玩,軟弱受人欺凌,已是為祖宗之玷。還有強暴的剛狠惹禍,狂蕩的放縱破家。只是為父母沒見識,沒教養。愚蠢的,不能開發他,使他明白;軟弱的,不能振作他,使他決斷;強暴的,不能裁抑他,使他寬和;狂蕩的,不能節制他,使他謹飭。這叫隨材器使,因病與藥,縱不能化庸碌為賢哲,還可進駑下為中材。但這教法,在古人有胎教。這理極是,卻難行,獨是父嚴母慈,還責在父親身上。   家有嚴君,斯多賢子。肯構肯堂,流譽奕世。   父之教子,有身教。身教是把身子作個榜樣,與兒子看。自己事父母孝,承顏養志,沒個不盡心竭力;待弟兄友,同心急難,沒個不篤愛致敬。夫妻和,相敬如賓,絕無反目;朋友信,切磋砥礪,久要不忘。至於一做臣子,便忘身殉國,不顧身家。至做人正直,卻不是傲狠;做人謙厚,卻不是卑諂;處家節儉,不是鄙嗇;處家備整,不是奢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也不為世所輕,也不為世所忌。子孫肯像賢者,做去自沒有過差。還有言教。言教是把言語去化誨他,指引他。道理不明白的,為他剖發;世故不通曉的,為他指點。有好事好人,教他學樣;有不好事不好人,叫他鑒戒。不憚再三,勤勤勉勵。   以身作典型,訓誨復不惜。賢愚轉移間,木借繩而直。   若是自己既不肯作好人,說好話。那子弟中,能不假教誨,蓋愆乾蠱的,有幾個來?這也只落得家破名滅,為人所笑。明時,中州有個縉紳,姓呂。自己是個孝廉,做人待勝我的極是小心,待以下的極其倨傲。要人錢不顧體面,到鑽營也肯用幾分,因兩句書,得一個舉人。做舉人便把書撇腦後,只是吃酒好色。人有好田地,百計圖謀他的來。人有好婦女,用心要令他到手。百姓怕他如蛇,連上官怕他如蠍。到四十餘歲,料道登不第來,就去謀選。還用了千金,討得一個儀真知縣。一到任,鄉紳舉監生員來見,滿面春風。送禮只回盤盒;征錢糧,兑頭火耗,准准只加一五。問詞訟,原被干證,個個一兩三。買食用,一兩也給三四錢,還要領他一載。給錢糧,十兩定除一二兩,何妨預借一年。拿著強盜,是他生意到了。今日扳一個,明日扳一個,得錢就鬆。遇訪土豪,是他詐錢樁兒,這邊拿一個,那邊拿一個,有物便歇。奉承鄉紳,聽他說人情,替他追債負,不顧百姓遭殃。搪抹生儒,要他頌德政,要他留朝覲,總只黎民出血。待衙官,非重禮不與差委,非重贖不與批詞,個個都為掙子。待吏胥,曾打合便多承行,善緝訪即多差使,人人盡是用神。上司貪的與錢,不貪的便尋分上。考語上常是以瑕作瑜,考察混得便朦朧,難混便極鑽營,每次捉生替死。   共歎天無眼,群驚地少皮。狼貪兼虎暴,全邑受災危。   至於考較生儒,是件正務。一等頭,鄉紳子弟;一等尾,自己錢神。這些吃葷飯送節禮的,布在又一等,把些孤寒有才的都剩下。到童生案首決進的,又得個名,決要三百。三十名內,可望府取,定要三十兩。稟進學,稟科舉,都是得錢。真是鄉紳口是心非,士民積怨深怒。八差地方,似這樣做官,是一日安不得身的。但奈他鑽刺不過,憑著這說不省道不省毒心,更有那打不怕罵下怕皮臉,三七分錢,三分結識人,七分收入己,上台禮儀不缺,京中書帕不少。混了五年,也在科道中,尋個送他千兩作靠山。又去吏部中用他幾百兩,尋頭分上,也得個部屬。   金多譽重,財旺升官。排門入闥,只是能鑽。   在部冷坐了幾時,用了個分上,謀得個九江抽分。關門上,已養了許多包攬的光棍。又有這些白役巡攔,已是夠了。他又差出家人緝訪長江大船,重載報稅,他都要起貨盤驗,刁難他,掯他倍稅,若到搜出夾帶,好歹十倍,還要問罪。把貨白送與他,還不夠。弄得大商個個稱冤,小賈人人叫屈。   牟利及錐刀,搜求不惜勞。誰憐負販者,辛苦涉驚濤。   長江風水大,他要留難詐錢。把這大船千百鍊住,阻在關口。每遇風狂,彼此相撞。曾一日淹住客船,忽然大風錨纜都管不住,至於相撞碎船,死者數百餘,只為他貪利詐錢。至於客商,不惟不能圖利,抑且身命不保,他也全不在心。但人部道他不禍於身,必禍於子孫。一年任滿,也得銀十餘萬。自倚著肯奉承人,有錢捨得錢,再捱兩年,可以捱個知府,是黃蓋了。不期公道難昧。離任時,也畢竟尋幾個游花百姓,脫靴挽留。那無辜受害的,自嫉之如仇。離任時,也畢竟尋幾個歪老秀才,立碑建祠。那高才受仰的,自恨之刺骨。鄉紳說分上,與他八刀,一時也像相厚。到後來事過人去,也就不肯奉承,以非作是。   彌縫有時露,穢跡無不彰。名實每相副,貪人譽怎長。   所以士紳把他穢狀,做笑柄,以資笑談;小民把他惡跡,編歌謠,彼此傳唱,不免傳入人耳朵裡。下次大計,他到八九日,也差人送禮與守巡撫按、本府刑廳,要他蓋護。只本縣下首知縣,恨他工食得頭除,預放兩年;錢糧要火耗,預征幾限。遠年已征未解,盡行抓去;各項預備無礙,盡行拿回。還又將庫中要解錢糧拿了,把些紙贖抵補,還補不來。竟是與他白做半年,還揩不夠,所以惱了。他送禮,也收他的,有書求照管,也應他。卻將他用事書吏,時時送訪,也揭出他平日贓私。臨大計也從公出個事實。升任的人,不在面前,終久情面少。他平日夾人、打人、監人,詐錢貪酷,是並行的。如今只用一個貪字,也是上台人情了。大察照例,也得個為民。   家資共山高,民怨似山積。一黜謝蒼生,猶恨不誅殛。   聞報時,恰又謀得個好差。也說沒我前任,不沒我見任。但這話是說得行不得的,只得收拾回家。可恨是帶不得這頂烏紗,穿不得這領圓領,稱京官、見上司、吃鄉飲,只好家中納悶。後房妾多,生下五個兒子,道是五鳳,大的叫做鳳咮,二的叫做鳳翼,三的叫做鳳趾,四的叫做鳳翎,五的叫做鳳毛。他又自己解嘲道:「我有這五個兒子,做烏龜忘八的也有,做官做吏的也有。我如今一人分與他二三萬兩,使他各人造所大房子,前園後池。我老人家帶了些歌童清客,五日一轉,輪流供給,儘可以樂餘生,做個陸賈了。」有那相愛的親友道:「你是該快樂的了。但這五個賢郎,該請名師良友,叫他潛心讀書,以取上第。」群妾們也有勸的。   堂上雖朱紫,膝前猶布衣。好因焚刺力,萬里試鵬飛。   他仰天大笑道:「讀甚麼書,讀甚麼書!只要有銀子,憑著我的銀子,三百兩就買個秀才,四百是個監生,三千是個舉人,一萬是個進士。如今那個考官,不賣秀才,不聽分上?監生是直頭輸錢的了,鄉試大主考要賣,房考用作內簾是巡按,這分上也要五百。定入內外簾是方伯,無恥的也索千金。明把賣舉人做公道事。到後邊外面流言得凶,御史將房官更調,他兩下又自行打換,再沒個不賣的,只要有錢。起初用了三千,又是一萬得了出身。拼得個軟膝蓋諂人跪人,裝了硬臉皮打人罵人,便就抓得錢來。上邊手鬆些,分些與上司,自然不管我。下邊手鬆些,留些與下役,自然尋來與我。   打開幸路,跳入名場。當今之時,只有孔方。   「到那時,一本十來倍利。拿到家中,買田置產畜妾,樂他半生,這便是肖子,讀甚麼書!若要靠這兩句書,這枝筆,包你老死頭白。你看從來有才的畢竟奇窮,清官定是無後。讀甚麼書,做甚清官!」家中還沽名,一個經學,一個鄉學。經學先生在館裡,學生在嫖場賭場裡。鄉學先生在館裡,學生在奶娘房裡。大的次的年紀大些,趁著自己做京官,一半銀子,一半分上,也進了個學。到科舉時,正考有優劣的,不敢惹他,遺才出去不取得。直到大收,一人用了八十金,去鑽房考,買題目關節。曉得兒子來不得,尋擬題,要先生改,要兒子記,圖個撞著。那大兒子知機,曉得記也不曾記得,撞也料撞不著。自用了六七兩銀子,自向供給所去進場,點進頭門,自有人招接。進去高臥一日,兩個半夜。也有粥飯粉湯,還有題目紙,饅頭果餅。監軍相隨,三場喜得完名全節。二郎不識嗅,進了三門,落了號。記出文字來等題目,不期不對。他道題目差,文章是,也寫了兩篇。到後來記的忘了,沒得寫,只得歇手,弄個牆上先揭曉。害這房考,在裡面尋個頭昏,還去別房搜不得。鴻飛正冥冥,弋人何所覓。到場後,買主賴他關節不靈。賣主說他誤事,沒科舉哄我。一個查不出硃墨卷,一個明是貼出,難說個不誤事。雖賴得些,也費了四五千金。   敲剝聚脂膏,浪把科名覬。原從空中來,自向巧中去。   到底大郎識嗅,道:「父親原不叫我讀書。道三千舉人,一萬進士。如今做不來,只揀省些的做做,一千七百,弄個中書罷。」呂主事道:「這是沒擇錢的生意。還是舉人,本錢多些,後來弄個知縣通判,所得還大。」大郎道:「這使不得。要到下科,還要捱個歲考。你又費錢,我又吃力。若說中書費重,便四百兩納個儒士,弄個簡較,就是有司。有錢的只是中書,還有體面。你若不依我,定要買舉人,你買成了,到臨時只不進去考,你自折銀子。」拗不過,只得納中書。喜得改換頭角,在縉紳中走了。第二個仍前乾科舉。怕他來不得,用了二百兩,買編號書吏,聯號,七個同號。每篇百金,中出再謝。還又用錢與謄錄書手,加意謄,用錢派在關節房官房內。不知遇了個撞太歲,拿個假關節來,竟撮了幾十兩去。場中不中,早已破費千金。呂主事氣得緊,將來把做廢物。他也巴不得丟手,且喜書上笨,盤算上清,且自去放債經營去了。   封侯自有骨,田舍人可為。何若事毛錐,嘗添淪落悲。   喜得第三個兒子,是他愛妾所生,小時極聰明,生得秀雅。他自不肯把書去苦他。倒是其妾上緊要他讀書,厚供先生叫作文字。到十四五歲,也寫得兩句出,先生盛稱是個奇才大物。涂得篇文字、湊了個銅錢,也早早進了學。他就侍才做物,見刻文不直便義,見先輩便道腐物滯物。季考堂考,他拿定魁解之才,自然前列,不須人力。那父親母親放下心下,暗裡為他請托。取得個前列,就認做自己的,越發誇大。從此不從先生了,只是結社。這社中夙弊,只是互相標榜。有那深心的,明怪他狂,卻肥拱景他。他又認真刊了兩篇胡說文字作贄,厚禮去求某老先生某老名公作序。每日披巾玉結,大轎高蓋,氈包俊僕,跟擁拜客,送禮請酒。結交名士,都是厚往薄來,勉強親熱。   結交須黃金,金盡名乃起。還愁輕薄兒,以我作玩具。   家中見他交遊多,又大言不慚,認做有才。有時不來襯副,自然失利。   他卻大罵瞎眼主司,全不自愧。家裡要替他買廩,他道:「就中了,要廩做甚麼!以我之材,決不至打破鼓田地。」父親不相信,用了百金,弄個科舉第二。他道這我分所當得,還暗裡埋怨父親,錯使了銀子。   一片狂奴態,其中未必有。大言不懼人,顏甲十重厚。   到將進場,他道兩個哥哥每次折銀數千,我不要你買舉人,只拿幾千與我供出場嫖資。父親也與他千金,還自己隨他到省。道官辦圓領不經穿,自己的他不屑穿,在家尋了一套京屯,一套懷素備用。又帶了許多尺頭、犀玉、杯、銀器玩物,備送座師外,幾百銀子聽用。到省頭場出來,對父親道:「穩穩還你一個解元。」三場喜得苟完,就帶了清客陪堂,尋些孌童美妓,自去頑耍去了。揭曉這夜,呂主事與幾個陪堂,痛飲徹夜,開門待報。他也在妓家,吃通宵待報。家裡有人知他家是歷科弄手腳的,都先來報。有恨他家的,故意以報為名,將他窗戶什物打碎。及榜掛出,並沒大名。   富貴雖有命,功名也仗才。君家固譾劣,豈易上金台。   在妓家,把主試大罵。父親邀他回去不去。道:「無顏歸故國,只有銀子可留幾千,我暫在外邊解悶。」呂主事只得將原帶銀兩盡行與他。他卻在外邊求名妓,落賭場。銀兩用盡,便寫票轉借。九折五分錢都不論,惜來隨手用完。呂主事與其妾計議,急與他成親,要收攏他。不知習與性成,竟收不住了。第四個兒子,是呂主事做官時生的。看見銀子容易,看慣驕侈,讀書不曾有成,單學得些搖擺。每日飲食,只圖個豐盛,也不論錢。穿衣服只要新,也不論價。父親見前邊三個兒子都不能成功,意思要他讀書。他道:「三個哥哥都不讀書,偏要我讀書。」特為他請先生,供給先生,落得讀書。他只不去,還要捉先生陪遊山吃酒。那先生也是有人心的,覺得虛糜他館穀,心甚不安。請他來講書作文,他便發話道:「吃我家飯,收我家束脩罷了,苦苦來逼人做甚?」父親來查功課,先生遮掩不來,也只說令郎是個堂堂乎張也,只習外貌,不甚留心書上。他知道了,竟絕了先生供給,餓了兩日。先生也竟就辭了館去。   醴酒已不設,穆生安可留。所惜不學兒,襟裾而馬牛。   他的癖是在房屋衣飾上。他每日興工動作,起廳造樓,開池築山。弄了幾時,高台小榭,曲逕幽蹊,也齊整了。一個不合意,從新又拆又造,沒個寧日。況有了廳樓,就要廳樓的妝點;書房,書房的妝點;園亭,園亭的妝點。桌椅屏風,大小高低,各處成樣。金漆黑漆,湘竹大理,各自成色。還有字畫玩器、花觚鼎爐、盆景花竹,都任人脫騙,要妝個風流文雅公子。起初呂主事也要把園亭池沼,恰悅老景,也來指點幫襯他。到見用銀子,也覺心疼。要他收手,已收不住了。原是好嚼的,喜得不自吃,好請客。卻也不是正客,是些狎客之流,卻也每日烹宰。還又徵歌選伎,做起梨園服色來。在席看了,也眼熱,思量下場。奈是人兒矬小,面孔 搜。妝旦丑,妝生不風月,妝外不冠冕,妝淨不魁偉,只有丑相宜些。況且從來丑沒甚大曲子,他這喉嚨,還可捱去。他就硬記五七日,也記有一二出。弋陽腔「駐雲飛」,極是好唱好聽,他就做個招商店酒保,眾陪堂幫襯。喜得這副面皮,不扮也就是,拜跪也活脫,這段是他一生長技了。家中每做戲,這一出他定是要做的。一日正在那廂妝這醜態,不期父親到來,遠遠見了,甚是大惱,到場上大罵。他不慌不忙,呆看這花面道:「老爺講的,拚得個軟膝蓋跪人諂人。今日試演一試演,想你們這些做官的,在堂上面孔還花似我,門背後膝蓋軟似我。逢場作戲,當甚麼真?」呂主事作色要打,他竟是一溜風走了。   頑妻劣子,無法可治。悔是從前,訓海欠是。這個光景,已如斯了。   那第五個賢郎,自小生來癡懵,除了覓梨討棗,也自聰明。只讀《百家姓》,一句讀了一日。到大來真叫其笨如驢,一毫世故不曉。在人前,一句話說不出。見人行禮,定要家人指撥。與人吃酒行令,只是認罰而已。偏娶得一個極風流標緻娘子,會識會算,能寫能詩。撞著這撥不動泥塊頭,甚是懊惱。況且蠢俗逼人,開口惹厭,動口惹惱。枕席之間,也沒一毫情趣。所以起初昏昏悶悶,也只是怨。到後面見這呆物可以欺瞞,可以鉗制。這呆物好酒,嘗耍他吃個酩酊,人事不知。也好色,偷丫頭,纏小廝。故意丟兩個丫頭小廝與他,自己另尋風月。家主既蠢,家事自不能料理,全靠內人。內人既自己有隱病,威令難行。田產租息,付之奴僕,也只有日損了。   貪婪得長享,世無此天理。不教有賢子,世無此人理。   不到五七年,這做中書的,在京中遵父親的教,只是奉承人,拿錢去結識人。在本府做個斂分子的頭,在裡邊忙忙的出知單、管置酒、管做軸、送下程、送賀禮贐禮。自己分子,那裡躲得一分?只落得日日在緒紳中吃酒作揖,還又去營鑽史館辦事,實錄纂修,都是銀子做來。家私也費去一半。因要借欽差闊一闊,討一江西差,行至九江,風狂舟壞,死於水中。   風急長江白晝昏,波狂無復布帆存。   騎鯨一往悲難返,下報當年久滯魂。   第二個兒子,聽了父親這句話,只要有錢,不捨吃,不捨穿,不捨用。   把家人逼去做田莊,凡是少租欠債,一忽不饒。又用了幾個不好家人,在莊子上收留些無籍之徒,做些沒本錢生意。二公子也貪小便宜,收他些月錢管他。到事發,這家人怕搜出來,都寄頓在主家。那二公子還只道這為民的主事,還有聲勢,可以遮蓋得事來,竟收了。想道,這乾脫不命出,這孔藏歸我。不期到官一打一招,供在他家。知縣就是儀真科舉不取的秀才,他只按法。做了窩囤,二公子已不得出監門了。   為盜托冠裳,滿橐可無患。為盜恃攫奪,罪戾何可免。   呂主事雖說是個鄉紳,為民的不便見官。拿錢央人,當不得縣尊作主,這個兒子雖生猶死了。第三個著了迷,在嫖賭中走不出。嫖還猶可,一日不過去兩數,就打差也還有限。到那賭,劉毅一擲百萬,是頃刻間可以破家的。他賭到高興,沒錢他把田產來出注。一注幾畝,一注幾間,可也輸個盡絕。還又因在這裡用?了功夫,書不曾讀,到歲考竟奉還了。呂主事不好讀書,所以連讀書子弟,也不讀書。   朱弦久不操,手澀若在棘。為學不日新,何以免一黜。   第四公子,園池亭樹,已整齊了,只是箱籠日空了。古玩器物日增了,手底極乾了。學成這副奴顏婢膝,不做官也沒處用。喜得門前這些清客,沒光景也不上門,拆拽的人少。卻也有個看房子吃不得,有古玩看不得光景。   誰雲災土木,還作一身災。容膝亦已足,高巍何為哉。   到第五個公子,癡蠢不曉讀書,不曉營家。又不曉談琴著棋,遊山玩水,以消白晝。娘子自要活動,放他一路。酒不離口,色不離身。人是金石形骸,也要消壞,竟成弱症身亡,年少無子。   持螯暗藏身,倚翠樂年光。血肉能幾何,日經雙斧戕。   當日呂主事,倚著挖得這許多百姓商賈的腦髓。家下有五個兒子,真叫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只為自己貪財克剝,寡廉鮮恥,做個好樣子,又不肯教他讀書習上。黃山谷道:「士人三日不讀書,則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蓋人家子弟,讀得兩句書,便明道理知應對,在人前也不俗。就是少年,把書拘束他收拾他身心,不至胡思妄作,入非禮之場。所以人家教子第一件,教子令他讀書是第一件。不叫他讀書,只替他鑽營,增他怠惰之心,惹出身家之禍,尤是不可。呂主事自己既無好樣子,兒子又不叫讀書,所以當日倚著有錢有子,要似陸賈邀游五子之間。不料這五子,或是身亡,或是家破。到處只見淒涼,那得快活。未嘗不怨天下肯佑他光景,不知都是自己不是。   既鮮積德,又無遠謀。人之不臧,天乎何尤。   所以古人道:「黃金滿籝,不如教子一經。」貧窮無以自立,只有讀書守分,可以立身,富厚子弟,習於驕奢,易至愚蕩。只有讀書循理,可以保家。得來錢財有道,能教子孫,是個順取順守,可以久長。得來錢財無道,能教子孫,是個逆取順守,還可不失。若只逞一己貪婪暴戾,又有不肖子孫相繼,未有不敗者也。

第八回 假虎威古玩流殃 奮鷹擊書生仗義

石火光中暫欠伸,百年飄忽類輕塵。富責倘來宜任運,問人何事苦縈神。   矛頂利,劍頭珍,得來猶恐累吾身。自古聰明輸懵懂,半緣恥賤半憂貧。右調《鷓鴣天》   人世營求,無過富貴兩途。貴這一途,上等是讀書取科第。其外,以辛苦博來,是吏員承差之類;以錢財買來,是監生儒士之類。若夤緣作弊,就不免有禍。富這一途,守分是蠶桑耕織。其餘,在家安逸擢錢,是鋪行經營之類;在路跋涉擢錢,是商販趕趁之類。若飄洋走險,也不是萬全。至守貴必須奉公循法,勤慎謙恭。守富必須量入制出,小心勤儉。這等叫做須取順守,可以常保。若是不才小人,也不曉甚麼是名義,甚麼是法度。奴顏婢膝,蠅附狗偷,笑罵由人。只圖一時快意。騙得頂紗帽,不知是甚麼紗帽,便認作詐人樁兒。騙得幾個銅錢,不知是甚麼銅錢,便做出驕人模樣。平日於他有恩的,怕認了形他短處,置之不聞。平日於他有怨的,一遇著下石設阱,睚毗必報。   器小僅斗筲,毒甚似蜂蠆。惟逞一時心,不鑒前車敗。   忘卻自己出身,家裡僮僕,跟隨人役,一味暴戾克剝,似服事奔走,應得衣食養家不該的。不想錢財有命,借人虎威,逞己鼠腹,一味貪婪狡詐,似權勢再用不盡,天理竟可抹殺的。總之仗了個說不省、道不省黑肚皮,閃了付打不怕、罵不怕花臉嘴。也知道走得慢,須掉下個打破醋缽兒的頭;走得快,添一頂壓折強脖項的帽。他說得一時,且快活一時。還曉得追給主,還好把傢伙什物來搪。追入官,須要將真金白銀來納。他說有一日且享用一日,直到惡貫滿盈,人怨天怒。那時:甕貯周興骨,車分商子屍,逆凶惟影響,人尚怨來遲。成化年間,有一個王臣,原不知姓甚麼,名甚麼。因十餘歲時,投了一個江南大家,姓王,從此叫做王勤。大凡大家,出於祖父以這枝筆取功名。子孫承他這些蔭藉,高堂大廈,衣輕食肥,美姬媚妾,這樣的十之七。出於祖父以這鋤頭柄博豪富,子孫承他這些基業,也良田腴地,豐衣足食,呼奴使婢,這樣的十之三。但貴的多半驕侈而少文,富的多半鄙吝而近樸。有那強脫俗子弟,畢竟結納些才人墨客,談詩論古,學文墨。收納些篾片陪堂,談琴格物,學清致。更尋幾個僧人妓女,探花問竹,學風流。出入小輿畫船,華衣麗服,孌僮俊僕,務求異人。只是驕侈鄙吝,這習氣斷斷除不盡的。若世家子弟,脫去驕侈,定是個手底來不得。財主人家,脫了這鄙吝,定是個不久。我道還是一竅不通,廣居厚積,所以常守貴也。一毛不拔,銀脂錢血,所以常守富也。   漢家侈金張,晉室稱王謝。鄙吝不消除,允哉賢子弟。   這王大戶,也是個學文墨,學清致,學風流的。見這王勤,人兒標緻,言語伶俐,舉動活變,就收在書房中。叫他烹茶洗硯,閒時叫他習字摹帖,服事書房往來朋友清客。到十四五,面首兒好,也充了孌童之數。鮮衣潔食,主翁相待甚好。但只是主翁甚酷,他卻多情,甚好結客。主翁知道,打罵無所不至,他卻改不來。趁著人要拐他,他也拐人。遇棋客,要他教棋。遇琴客,要他教琴。寫的學他寫,畫的學他畫,唱的學他唱,識古董的,學他識古董。吃了主翁閒飯,又得閒工夫,仗著後庭,也弄有一身本事。以其所有,易其所無。   纖指調弦,潑墨成圖。養就凌霄,豈曰庸奴。   小人有了些伎倆,他躍躍自是,也有個不能安其身之意了,偏又湊出事來。江南娘娘們極脫灑,大家閨門整肅,內外懸絕的固多。好這等尋山問水,笑談玩耍,脫略繩墨的也有。王勤十四五小伙,人看他還是小。況且十來歲,就在內外跑動,出入也慣的。說他會得吹會得唱,還有一般幾個小似他,略會吹唱的,遇時節,常常叫進裡邊吹唱。   軟語能羶意,柔聲更 心。碧簫輕弄處,應自有知音。   他是個聰明人兒,龐兒生得媚,袍仗兒也濟楚。又看慣了這些來往子弟舉止,站在人前,略弄目就有腔,低低眉就是態。吹唱到幽揚不盡處,真是新鶯雛燕,引得人心俱飛。所以每到承應,們得各位娘娘賞鑒,也多得各位娘娘賞賜。這其間無情有情,他也不免揣摹道,個娘娘似個喜我,個娘娘甚是愛我,動了一點邪心。   未必他心在,低徊我自猜。秦宮花裡活,帷薄每憐才。   不知這些大戶人家,倚著有兩分錢,沒個不畜妾置婢。但其中或苦乾大娘禁制的;或苦於同輩專寵的;或主人濃於書史,急於經營,昏於懷酌;或情分外寵,裡邊返不及;或質賦得柔薄,風月苦不勝;或年事高大,支給常不到。婢妾中常有虛設的。他在大家,衣豐食足,身閒心閒,春宵秋夜,那能不胡思亂想?不見可欲心不亂,看了這標緻後生,有釁可乘。怕事的還恐礙著人眼,顧著後來;好事的便百計千方,且圖目下。先是送目傳情,還貽書贈物,後來畢竟到逾牆穴壁。在男子中幾個魯男子,女人中幾個魯共姜?男求女難,女求男易。單相思也有成時,兩相思無所不就。   無花不來蝶,何蝶不尋花。香逐輕風遠,偏牽粉翅斜。   所以大家少置妾騰,不惟惜身;嚴整閨門,不惟存體。這王勤在家中,竟至與主人妾勾搭上了。   寂寞秦台上,時看赤鳳來。   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閨中原有一輩喜伺察的,好要尋人不是。又有一種臉兒強心兒癢,要做不做,人得頭籌,心裡也怏怏,忌人要害人的。況王勤還是小廝,輕浮不曉事,也不免露出些馬腳,早已為主翁知道了。這主翁卻也有主意,道這件事發不得,發出來關係家醜。捏做盜情,送到官府,他供出實情,也不像樣。只說他將書房中玩物,屢次盜出花費,不由分說,將來打上一頓。身邊還帶著其妾與的香囊,穿著其妾的褲,主翁只做不見。將來鎖在一間冷房,吩咐不許與他飲食,待要餓死他。   曾得深閨著意憐,嬌顰巧笑共燈前。   尋香日作穿花蝶,吸露今為抱葉蟬。   王勤到那房裡,沒有桌凳牀鋪,不免地下坐臥。想道,這應是事發了。我是小廝,與人混賬,尚且吃打了幾次。今日是他妾,怎肯甘休,這死是大分了。卻喜這王勤平日做人,狡詐強狠,卻只凌虐同輩的。到主人用事的人,都肯奉承,揉著就倒,都肯傾身結識。所以有人照管他,打也不甚凶,飲食明絕,暗裡不絕。他又央個最厚的,裡邊求各位娘娘,外邊求這些平日與他有些賬的相公阿爹。不知他為的甚麼事,這些娘娘自避嫌不說,這些相公阿爹,不過平日把他做玩具而已,有甚情誼,肯為他貼面皮?過了幾日,主翁問餓得仔麼了,意思望他死。其妾的又要他走,弄個沒贓證,悄悄叫個心腹丫環紫荊,拿二兩銀子與他,道:「救你不得,與你盤纏。」關在房中,要甚盤纏,明是叫他走。王勤也省了,黑夜將房門挖去一塊板,伸出手來扭去鎖。自家家裡人,走自家家里路,人不驚、狗不吠。只有大門上鎖,他就在大門裡走了出去。   為攀上苑花,竟作喪家狗。   夤夜去投平日愛他這幾家宦家富室。不期這幾家已知他行徑,容留不惟體面有傷,抑且那家沒有姬妾,肯引狗入寨?都拒絕不留。飯也沒討一碗,他也甚恨這些人情薄。   朱門空遍謁,蹴斷履頭芒。誰作綈袍戀,徘徊落日黃。   無可奈何,只得買了牀被縟,在姑蘇沿途僱船,要尋個顯宦家躲雨。年紀兒青,到處有人搭伴。光得著,光人些;光不著,也被人光些。只是說起投靠,人兒聰俊,人也要他。但嫌他沒些根蒂,留在家中,住了一兩個月,偷了些物件逃去,何處找尋?沒個收留的。每日飯店安身。會得唱,跟人去趕唱;會得寫,也去與人抄書。看見人編頭修腳,也就買副傢伙編頭修腳。撞著風月人,也搭賣。嘴是糊得過,卻伯家中知風來緝捉。東飄西蕩,不敢停腳。   只羽白雲邊,翩翩影自憐。汀蘆棲不敢,幾欲落驚弦。   幸得主翁知他逃走,捉來必致彰揚,也只出兩張招紙,閣起。   他在南京飯店,看見個走方弄戲法的,好有擢錢,卻也就拜他為師。那人得個老婆,在河南山東混了兩年。王勤每自想,自己也是個百能百會人,怎做個方上終身?捉空把這人身邊積趲下幾兩銀子偷了,竟到北京。道大邦去處,還可以圖得出身。   燕台方下士,朽骨也千金。試策駕駘步,騰驤入上林。   他在禮部前,見人與人寫扇兒擢錢,他也去寫,不弱於人。又自己拿出一二兩銀子,買幾把扇子,自己寫畫了,逢廟市去賣,就與人寫。一日,逢玄武市。他向來帶中,這日要進內市,換了帽子,帶幾柄扇去賣。擺得下,早走過幾個中貴來。內中一個淡黃面皮,小小聲氣,穿著領翠藍半領直綴,月白貼裡,匾縧烏靴。拿起一把扇來瞧,是仿倪雲林筆意畫,一面草書。那中貴瞧了,道:「畫得冷淡。這鬼畫符,咱一字不認得。」撩下,又看一把,米顛山水,後邊鐘繇體。他道:「糊糊塗涂。甚麼黃兒,這字也軟,不中!」王勤便也知他意兒,道:「公公,有上好的,只要上樣價錢。」那中貴道:「只要中得咱意,不論錢。」王勤便拿起一把,用袖口揩淨遞上。卻是把青綠大山水亭台人物,背是姜立綱大字。才看,側邊一個中貴連聲喝采道:「熱鬧得好!字也方正得好!」一齊都贊。王勤又遞上一把宮式五色泥金花鳥,背後宋字《秋興》八首。那中貴又道:「細得好,字更端楷。」   濃注胭脂畫牡丹,青山疊疊綠波寒。   更教小閣雲煙裡,相對蒼蒼竹萬竿。   那中貴道:「要多錢?」王勤道:「這憑公公。」中貴道:「你的貨,還你說一說價。」王勤道:「公公只與扇子錢。字畫都是小人自己手出,孝順公公罷。」中貴道:「寫畫都是你寫的?好!有才學。如今兩殿中書,也只寫得一家,學一家畫。你怎這樣會得,你姓甚麼,在那廂住?」王勤道:「小人姓上名勤。」調個謊道:「隨父選官,父亡,流落京師。琴棋吹唱,無所不會。如今只住在東江米巷客店裡。」這中貴道:「我要畫一架屏風,你會麼?」王勤道:「畫得。」那中貴便拈一塊銀子,可有一兩,拿了兩把扇去。   悲鳴方在市,回盼得孫陽。   次日去畫,拿住了他生性,大紅大綠,畫得他中意。那中貴見他諸樣會得,又無家,自己在司禮監文書房,姓王名敬。就叫他在家出入,認作姪兒,其實是個毛實。又道「勤」字不好,這番才改作王臣。又薦到各相識處去寫畫,彈琴教棋,市上去陪走買古董。為他娶了一房妻小,竟在內監中做了個清客。   悄語深躬,不怕臉紅。狐骨鴿心,何地不容。   又撞著一個大中貴韋春公公,他通文墨,上位極喜的。上位喜的是書畫,他乘機把王臣書畫進獻。與他量在武英殿書畫局,列銜錦衣衛千戶,常托他在京收買古玩書畫。這廝本以人奴,一旦死裡逃生,得了個官,跟了兩個長班,叫爺,家裡叫奶奶。這便是平步登雲,落了好處了。   昔為騎從奴,今為馬上郎。大扇簇烏雲,殿閣從趨蹌。   得兩個中貴做靠山,捱資序俸,可以升轉。他卻小器易盈,況且是個小人,在人前不過一味阿諛奉承。一日,韋公公說道:「今上位好書畫古玩,如今京師再尋不出。」他卻胡謅道:「這書玩,宋朝有個徽宗,極喜的。他遍天下搜訪極多,後來南渡,這些玩物都流落江南。所以如今江南大家都有,只除往那廂收買,有奇異的。」韋公公道:「前日皇上,也曾要刻絲觀音。那應天王巡撫上本不與,這恐要不來。」王臣道:「內面做事,外邊時時執拗。只除裡邊差一個人,自帶些銀子去收買,這有司須阻當不得。」這韋公公聽了他,在皇上御前奏了。就差他齎了二萬銀子出京,也吩咐他不要生事擾民,惹這些酸子言語。他卻志得意滿,那裡肯聽。用幾個走空光棍做書房,收了些無賴潑皮做人役,帶些清客陪堂,叫了兩隻座船。每只得他八十兩坐艙錢,容他夾帶私貨。打了個欽差金字牌,中書科不軒豁,倒打錦衣衛頭行。每船起夫五十名,沿途索要廩給口糧下程,一路折乾需索,好不騷擾。   鼓吹如虎嘯,邪訐是鯨鳴。一路脂膏罄,民悲官吏驚。   渡淮到了揚州,過江在鎮江,這是江南地方了。他就在公署坐下,錦衣衛官與撫按巡道相見,都是賓客禮。又是奉著欽差,人都奉承他。他在出京時,已與清客陪堂,造一本古玩書畫冊在前,他就出下一紙告示道:欽差錦衣衛王為公務事。照得本衛奉旨彩買書畫玩器,上供御覽。凡縉紳士民等,如有存蓄,許得送官,以憑平價回易。如有隱匿,以抗違詔旨問罪。首發者官給賞銀五十兩。特示。這個風一倡,宋徽宗時進花石綱,人家一花一石,以為不祥。如今人家一幅破畫兒、呆字、舊銅爐、破磁瓶,都道是戴嵩牛、韓乾馬、吳道子人物、小李將軍山水、漢鼎周彝、哥窯瓶碗,借此嚇詐。先時有幾個怕事的,拿幾件來交易,裡邊也償他半價。內中去了官的頭除,人役使用,已十不得三。以此人不甚來。他卻坐名,某人某樣畫,某家某人字,某家某器。把自己主翁名下,填上幾種。前日去求他說分上下說的大戶,不管他有沒,名下注一二種,叫他親送至監領價。先通行蘇、凇、常、鎮、杭、嘉、湖七府。   不啻摸金校尉,何殊發丘中郎。括盡前朝翰墨,搜窮歷代彝章。   凡一應來見王千戶,有那回沒有的,拿贗造的來,難逃王千戶眼睛。先將來打上一套,然後來拶,叫他彼此攀引追捉。追到真的,他還不肯作真,還要短他價。自己家主家中,原沒多幾件,拿幾件出官,其餘回沒有。這來回話人,正曾與王臣同服事的,覺得這乾戶有些面善,偷看了幾眼。他將來打了三十,說他抗違,將這人墩在衙門裡,又拿他親身。其餘不收留他的,都要追他玩物,提他本身。此時漸有人知他是王勤了。   新來不義侯,故是彭蒼頭。臧獲濫名器,應生簪組羞。   他主翁知道,無可奈何,只得尋他平日小廝中最交厚的,叫他拿了二千兩銀子,回說前開玩物,委是沒有。計價千金,今倍價納官,求爺自行尋訪。這人曉得他轉面無情的,去見極其小心,再三叩頭求他。他想道,千金古玩,我不消一二百金買。如今他一千送了二千,一翻騰豈不到五七倍?把兩邊一看,從人都避開。他叫這人上去道:「你認得我麼?」這人道:「不敢。想不曾拜識天顏。」王千戶道:「你這樣忘舊。論他要置我於死,也該弄他個死,今日都是你情面。某娘娘還在麼?」道:「在。」千戶道:「我出京沒個家眷,待要你作媒。紫荊姐好麼?一同作伴更妙。」這人道:「小人去說,只說爺原籍家眷送來。」千戶道:「還有這幾家,我當日央你去求他,他不理我。我如今已去奈何他,你可去打合,我寬他,你也得些作謝媒。」   淫心圖麀聚,婪念是狼貪。毒燄幾難撲,炎炎江以南。   此人去說,主翁甚是不憤。此人道:「某娘娘,阿爹久已不近他,不若與他去,不然恐還有禍。」主翁只得應允,並紫荊都作他家眷,送入公署。   相逢歎梗萍,孤旅燭光熒。一似平陽主,今來嫁衛青。   這幾家,此人打合,少的也送千金。王千戶笑道:「韓信吃頓飯,贈千金。他不留我一頓飯,叫他費千金。足相當,出我氣了。」自此例破,沒有的納價。憑他要三百五百一千,詐完才歇。自鄉宦下至窮鄉僻邑,三五百金家事,也要蒿惱他一番。若央分上,越打得緊。有司無可奈何,自常至蘇,蘇州朋友見他穿紅進城,把《千家詩》改兩句嘲他道:   指揮飛作白蝴蝶,千戶染成紅杜鵑。   又謅一個笑話,用著兩句《浣紗》曲子道:   胥門有神人,頭大如車輪。一個呆鼻子,抬他用四人。   滿街這樣傳笑。王千戶惱了,道:「我知道蘇州朋友極輕薄。前日在王家,這乾人將我玩弄,又不救我。我正不能忘情,他倒老虎頭上來揉癢。」心生一計,說收到古書,恐有差錯,取各學生員查對,仍要他抄謄副本。先是一班到他公署裡抄謄,早進晚出,饑得腰癟肚軟。那帶來京班,還嚷亂道:「字寫得不好。」不肯收他的書,要詐錢。這些來受氣的秀才,出來一傳,外邊反亂了破靴陣了。墨兜鍪烏雲一片,藍戰袍翠靄千層。皂靴脫脫壯軍聲,腰際絲縧束緊。盡道百年養士,何嘗受役閹人。卷拳攘臂竟先登,排個簸箕大陣。先在學間聚齊,隨見吳長兩縣縣官,你一聲,我一句叫。縣官不知向那一個回答,只說:「原沒這事,你們還到上邊講。」又到府間,府官道:「秀才原是奉朝廷作養的,豈有取去抄書之理!你們去對他講,要到道前,並見撫按。」只見遠遠道子來,是王千戶拜客。這些秀才便也破口道:「你這奴濟!在王家掇茶掇水,服事我們相公的。今日暴得人身做,怎敢來惹我們相公!」奪板子,扯轎扛,亂打將來。穢言惡語,也聽不得。瓦片石塊,夾頭臉打來。王千戶見不是條,叫:「快走!快走!走得快,有重賞。」後邊一個轎夫,去奪轎扛,被秀才拿住打。只得三個,牛頭扛扛了。飛趕到得衙門,叫「快關門,快關門!」等不得到堂落轎,頭門邊便已跳下轎,往裡一跑。已是:   烏紗雙翅折,繡服滿污泥。帶落花銀片,真如落水雞。   這乾秀才已趕到,將他大門打得梯樣,頭行牌打得粉碎,口中只要拿出去打。那看的人,又來助興。秀才喊一聲,他喊四五聲不絕。秀才已住,他還打個不休。弄得王臣:臉中五色渾無定,身上三魂莫可尋。無可奈何,與後司計議道:「秀才原是破靴陣,不好惹的。如今只除免他抄對,散他去罷。」兩下計議,寫上一面白牌,寫的心驚,寫得差,揩去又寫。那王千戶戰兢兢標朱,那點不知點在那廂,日子全不成字。道:本衛上供書籍,俱已倩人,諸生姑免。叫人拿去門上掛,那個敢去。捱不過,一個大膽的拿了,從打碎門洞中塞出。一個秀才,扯住正讀。一個在側邊嚷:「好大膽奴才!我們要你免?只是打!」一聲喊,在隔牆石頭瓦片,如雨打進。近牆的屋上瓦,沒一塊完全。王千戶道:「怎處?不如走罷。」卻捨不得這些詐來銀子。眾人道:「免字不好,換個字哄他散罷。」商量一會,改作:本衛上供書籍,自行倩人抄謄,諸生各回肄業。寫了,弄得出去。眾秀才道:「諸生也不是你叫的。」仍舊嚷亂。王千戶道:「諸生二字不好。終不然,稱列位相公。」後司道:「沒這行移體。」一個道:「只著人口傳。道以後抄書,不敢相勞,列位相公請回。口說無憑,不害體面。」一個道:「只說,他也不肯准信。」王千戶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自己換了衣帽,連婢妾也叫穿了男衣,打通後牆逃命。卻是後司道:「不可。我們走得多遠,被他趕上拿住,打做稀爛。只除把欽給銀兩搬來,擺在堂上。大開儀門,他若進來,就把搶劫賴他。秀才曉得道理利害,必不敢來,可以退他。」眾人齊聲道:「好!」不問欽給詐贓,忙忙的將來擺了。自己躲在深處,叫人將大門閂拔去,飛也似跑進。這眾秀才正鬧嚷時,忽見衙門划然大開。眾人恰待趕進,早見堂上雨道,並月台上,一片雪白排滿,都是木屐樣大元寶。一似:   梅開庾嶺玉,風捲浙江潮。   那秀才果然道:「列位不可告次!這廝待把錢糧涂賴我們了。我們莫進去,只圍著守著,絕他水菜。」少不得有司出來調停。果是長吳二縣,心中也怪王千戶,要人啰唣。他卻也道:「歹不中是個差官,帶有欽給銀兩,也是地方干係。」一面申報上司,一面自來撫慰。眾人圍住,嚷嚷亂亂。又得撫院守巡,俱有硬牌,差學官解散,且禁百姓乘機生事。眾秀才假手脫,打起退船鼓散訖。這乾趕興百姓,也都走回。這番王千戶才有了性命。   似脫昆陽困,如逃垓下圍。   在裡面與後司做本,道是鄉紳大戶買囑劣衿,阻撓採辦,凌毆差官,有司不行禁止,正待發本。不期王撫向知他在地方騷擾害民,已行有司訪他惡款,待要具疏。又遇此事,就與學院會稿,一齊上本。學院還只為學政,奏他荼毒生員,逼詐凌辱,失朝廷養士之體。王撫便將他非刑逼拷,打死平民,納賄詐財,動經千百,江南根本重地,財賦所出,豈容動搖。一面發本,一面借防護為名,差兵圍了他衙字。又牌行府縣,撥夫巡守。王千戶與這乾隨來光棍,原怕秀才毆打,不敢出門。這一圍守,要藏匿搬移贓物,搬不得。要上本勾乾,也做不得。卻又似個:   籠鳥難張翼,囚猿浪舉身。   只是兩院上本,行學查個為首生員。卻把個新進並不曾出來的秀才,叫做陸完,是因他進學不完束脩,竟將來報入在本裡。卻不:李代桃僵,張帽落戴。初次本不下。二次留中。第三個本,王撫說得異樣激切。江南縉紳,為地方,也向閣中講說。聖上憫念三吳,竟差官拿解來京。此時王千戶見王撫兩本弄他不倒,仍要放那毒手,不料官旗已到,束手就縛。本上有名黨與,撫按竟自拿問。許到傾成元寶五千錠,盡盤在官。王撫並將彩到書玩,一並解京,這便是真贓實犯。王千戶枉費了許多心,用了許多力,不得分釐隨身入己。   餓是鄧通命,空開蜀道山。   到京,下鎮撫打問。沒錢用,夾打都是重的。沒錢用,沒關節,這惡跡部不能隱下。衛中上本,參送法司。刑部依律,擬他打死平民,激變地方,定了個斬罪。倒是聖上英明,既批了個著即會官處決,還傳首江南。這王臣:   三度江南路,居然兩截人。頭飛千里去,堪笑是王臣。   其隨從白棍,充軍問徒不等。倚勢詐錢,威闊能得幾時。若是這王臣安分知足,得頂紗帽,雖不為縉紳所齒,還可在京鬼混過日,就是作人奴隸,貧賤終身,卻沒個殺身之禍。總是小器易盈,貪得無厭,有此橫事。單只為朝廷撰得二十餘萬銀子,單成就得個聖上仁明、納諫如流,王巡撫愛民忠鯁。主聖容臣直,奸為賢者資。還有那陸秀才,邀聖上寬恩,置之不問,已是個僥倖了。到後來中了舉,中進士。京中聞他是前日打王千戶,是個有膽氣有手段的,卻銓選了個北道御史,後來直做到吏部尚書。其實陸秀才原也沒甚力量,那無妄之福,翻得從無妄之禍衛面。在王臣還替世間做個走空詐錢的鑒戒,足發一笑而已。

第九回 逞小忿毒謀雙命 思淫占禍起一時

拍手笑狂夫,為色忘軀。施坑設阱陷庸愚,靜夜探丸如拉朽,圖遂歡娛。   雲雨霎時無,王法難道。探驪自謂得名珠,贏得一時身首斷,頸血模糊。右調《浪淘沙》   事成是何名目,事不成如何結果,這是楊椒山先生論主張國事的。我道人當國家之事,果能赤心白意,慨慷擔承,事成固不求忠義之名,事不成何妨為忠義之鬼。獨有做不好事的,或出孟浪,或極機巧,事成總歸奸盜詐偽,不成不免絞斬徒流。這結果,這名目,大有可笑。但擔著這沒結果,沒名目,去圖名圖利,還道貪幾時的快活,也不免是個剖腹藏珠。若到酒色上快活,只在須臾,著甚來由要緊?這正是太祖高皇帝六論中所禁:「毋作非為。」奈何人不知省。至京師為輦轂之下,撫治有府縣,巡禁有五城,重以緝事衙門,東廠捕營錦衣衛。一官名下,有若干旗校番役。一旗校番役身邊,又有若干幫丁副手。況且又有冒名的,依傍的。真人似聚蟻,察密屬垣,人猶自不伯。今日枷死,明日又有枷的;這案方完,那案又已發覺。總之五方好究所集,各省奔競所聚。如在前程,則有活切頭、飛過海、假印、援納、加納、買缺、挖選、坐缺、養缺各項等弊。事幹錢糧,上納的有包攬、作偽、短欠、稽延之弊。買辦的,領侵、冒破、拖欠之弊。嘗見本色起解,比征參罰,不恕些須。及落奸解奸商之手,散若泥沙。況功令森嚴,本色完納,極其苛刻。十分所收,不及一二。及至一不堪駁回,竟如沉水。茶蠟、顏料、胖衣,拖欠動至數年。買鐵、買銅、硝黃,拖欠動至數萬,弊竇百出。至刑名,在上則有請托賄賂;在下則有弄法侮文。都是拿訛頭光棍的衣食。所以京師訛棍盛行。我想這乾人,畢竟是伶俐人。不曉伶俐人,偏做得不伶俐事。人說他拿訛詐人害人,天故令他昏昏,作出殺身之事。我說這都圖前忘後,見利忘害,渾不從名目結果上作想耳。   思則愚作聖,昧則愚作狂。名潔與名污,分之只微茫。   這人姓王,排行行四,越中人。流寓京師,人叫他小王四。他生來有一種羊腸大行的心術,假做出一種洞庭溟渤的襟懷。上交的是一輩權勢監廠內官毛實,生事府衛勛戚管家;中間有一輩緊要衙門胥吏番旗;下至一干打得起枷得起、會捕風會捉影潑皮無籍。故凡遇有些痕跡的,這不消說是他口中食了。買休,則捱身打合。不買休,便首的首、證的證,不破家喪身不歇。甚至安分富民,又會借事飛紮。所以在京師出了個名,起了家。便有幾個有風力的城上御史,拿他不倒。縱使拿倒要處他,只除了是聖上聖旨,其餘非常大分上,畢竟弄來,脫卻身去。   噬人疑虎狡疑猱,幻出黎丘術更幽。   縱使王章懸象魏,也看漏網出吞舟。   家有一妻二妾,至親有兄弟王三。倚著撰錢容易,每日闖朝窠,走院子。看見那有顏色的婦人,務要弄他到手方歇。一日打從器皿廠前行走,只見一個孩子喊:「熱波波、火燒哩!」正喊時,卻聽得小弄內答應一聲道:「賣火燒的。」這一聲阿,恰似:嚶嚶花底三春鳥,惹得行人步屧遲。王四聽得這聲兒嬌,便做意緩著步走。恰見弄盡頭,掀開蘆簾,走出一個女子來。恰似:   一技紅杏籬邊出,招颭東風態度徐。拿著十個黃錢,遞與孩子,在柳條筐子內揀了六個火燒,四個波波。這番王四卻看得仔細:曉妝未整綠雲鬆,梨蕊似,淡煙籠。眼波流玉溶溶,臉微紅,不親脂粉偏工。青青兩朵出巫峰,春纖嫩,玉新礱。更長難寸減,弱且多豐。這嬌容,應惹得意兒濃。右調《係裙腰》   王四直瞧了他進去,問孩子道:「這是誰家女子?」孩子道:「是兵科寫抄老陳的女兒,還沒有吃茶哩。」王四道:「待咱娶來,做第三個小老婆。」著個媒媽子到他家中去說。這老陳也是南邊人,家裡窮,在科中替寫抄度日。一妻張氏,一子陳一,年紀二十歲。也好與乾光不光、糙不糙人走動。一女叫做大姐。這媒媽子走到他家,先賀喜道:「你老人家一天喜哩。這邊王爺,是京師裡最出名,最了得,有錢有勢的。他有一位娘子,因生產癱了,起不得牀,沒人掌家。他知道你家大姐生得好,又能幹,特著老媳婦來相求,去做位掌家娘子。」問起詳細,卻是小王四。那陳一是個沒見識小伙,道:「王老四是京師來得的人,咱們托著他,後邊也有好處,這是使得的。」老陳道:「咱止得這一個女兒,咱正要招得個財主,一家靠他養活。」倒是張氏道:「這親事不是一會定得的,待咱從長計議。」總是:   裊裊女蘿蔓,依附慎所擇。引枝向蓬麻,竊恐中道折。   後來訪得小王四家中已有了兩個妾。張氏道:「這樣人,真是京花子,楊花心性。有了妻,又去娶妾。有了兩個妾,又撇了娶第三個。日後再見個好的,安知不又把我大姐撇下。」故意把言辭支著,道:「我小戶人家,看得一個女兒,我夫婦要靠他養老,是要尋個單頭獨頸人嫁他,不與人做妾。」往返也說了幾次,陳家只不肯。   肯將幽豔質,誤嫁輕薄兒。   到後來,王四道:「他既要嫁個單身,我兄弟王三,還沒有妻,我娶與王三罷。」又有那閒管的,對陳家道:「這廝學騙了一個人。許了他,知道配王三,配王四?就是王三,名說兄弟,其實在他家提籃把稱,小廝一般。」以此,陳家只是不允。歇了幾時,憑人說合,與了一個當軍的,叫做施材。家裡有間房兒住,又有兩間收租,兩名軍糧。一名自己當差操,一名每月用二錢四分,御馬監買閒。一月共支兩石糙米,每石賣票與人,也得八百黃錢,值銀一兩,儘夠買煤燒,買酒喝。陳大姐嫁著他,甚是過得日子。早晨炕前種著火,砂鍋裡溫著水。洗了臉,先買上幾個火燒饃饃,或是甜漿粥,做了早飯。午間勤力得,煮鍋大米或小米飯,吃兩餐。不勤力得,買些麵下吃。晚間買些燒刀子,有錢買魚肉葷腥,沒錢生豆腐蔥蒜。幾個錢油,幾個錢醬醋,權且支過。終日夜不落炕坐著,也算做一雙兩好。   饑有黃粱倦有氈,便於何處覓神仙。   齊眉更是多姣女,不用神遊賦洛川。   忽一日,本管奉文,撥他昌平州到皇陵上做工。央情去,說不脫。念妻子是小男婦女,不便獨居。把大姐寄居丈人家,自往做工。昌平離京六十里,一去兩個月,沒有信音。央人問信,有的道:「內相叫去家中做工去了。」有的道:「做工不過,被內相難為走了。」又有的道:「出牆砍柴,想被兵馬抓去了。」並沒實音。陳大姐自己拿出錢來,央哥哥去,也不得實信。似此年餘,陳大姐活活守寡。   卜盡龜兒卦,刀頭杳未期。空房虛枕簟,燈影獨身移。   其時有個阮良,是金華人,年紀二十四五,與陳一結為兄弟。時常來家走動,也是不懷好意的,每每用言撩撥。這大姐卻也正氣,不甚理阮良。他常道:「施姐夫久沒音耗,想是不在了。妹子筍條兒年紀,花朵般模樣,可不為他耽誤了,也該活動一活動。」這老陳是本分人,道:「有夫婦人,誰人娶他?我一時嫁了,或是他丈夫不死,泥捏不出個人來,須吃他官司。」阮良道:「妹子若肯嫁,我衙門熟,替他先討一執照,怕他怎的?」倒是陳大姐道:「有的吃有得用,嫁些甚麼。」   萍逢亦夫婦,蓽戶有幽貞。   似此又經月餘。忽一日,兩個人走入來。後邊一個人,青衣方巾,帶著眼紗,項下係著一條繩子,一同進門。不由分說,將老陳一起拴了,拿到內巡捕衙門,下了五夜鋪。陳一慌得不敢出頭,人上央人打聽,是兵部一個書辦,做造假印札付,說老陳曾替他賣一張與人,內臣衙門,有錢生,無錢死。雖皇上洞鑒情弊,曾於安民廠火災,嚴敕戒諭內外緝事衙門,卻也不能盡革。老陳雖辯得無干,卻也急卒不得釋放。   官法慘如荼,胥惡毒如虎。通神無十萬,何以免棰楚。   只見阮良走來道:「這件事明是冤枉。但衙門中,也不單冤你一人,除是大財力,可以掙脫。我看王四是個有手段人,他曾要妹子做小,不若我如今說合,把妹子與了他,包你就出監門。」張氏恰在焦燥時,道:「只說恁王四!有天理他自出來。」陳大姐也將阮良瞅上一眼,道:「我不嫁,不要你閒管。」阮良笑道:「大姐,夜間長,怕抓不著人苦。」陳大姐惱了,道:「走走!以後休來講這樣胡話!」也是當有事。阮良吃了一個沒趣,出門走不多路,早迎著王四。王四道:「小阮兒那裡走!」阮良要討好,道:「我今日為好,倒著了個歪辣姑氣。」王四道:「是誰臭淫婦蹄子,吃了豹子心來,敢惱我兄弟?待我去彩他毛,與兄弟出氣。」扯著要走,道:「是那娼婦家?」阮良道:「不是娼婦,是不承抬舉的陳大兒。我道你丈夫沒個影兒,老子為事禁著,不若我做個媒,送與哥哥,待哥哥擺佈救他父親。那小淫婦,沒好氣的,倒把咱嚷亂,不許咱上門。就是陳一,咱雖比不得待哥哥,也是名色兄弟。不攔這一攔,任他掉嘴。」王四道:「這等莫惱,慢慢奚落他,且到咱家吃杯酒。」   覓得青州從事,屏除平原督郵。人道頓除煩惱,我憂易起乾矛。   誰知這酒,卻吃得不好了。到家,王四叫拿酒來。先擺下一碗炒骨兒。   一碗肉灌腸,還有煠雞,燒肚子,響皮,酒是內酒。正待吃,王三恰走入來,王四山叫來坐下,吃著酒。阮良又說:「陳大姐母子不聽他言語,可惡。」王四叫道:「陳大直恁高貴,我好歹要攮他一攮。」阮良道:「我也要攮他一攮出氣。」王三道:「他又不肯嫁咱們.怎攮得他著?」常言道:色膽天大,加了酒,又大如天。王三想一想,道:「我們乘陳一母子不在家時,用強撮了他來,放在家中,任我意兒。」阮良道:「四哥,這等我卻攮不著了。」王四這莽夫,又想了一想,道:「我有一個絕戶計,弄斷了他根,便占了陳大。」也沒得說,附廠阮良耳,說了幾句,道:「明晚就用著你。事成二十兩紋銀,與你討個好嫂子。」王四還悄悄與王三說了,王三道:「只太狠了些。」當日酒散。   斷金在三人,鬼計蔑天地。誰知酒裡謀,釀出殺身計。   次日,是二月初五日。陳家娘兒們在家,愁官事不得結,沒個門路去救老陳。只見阮良跨進門道:「昨日喧了幾杯寡酒衝撞,今日特來賠禮。」陳大姐聽了不理,回著臉向炕裡壁坐了。陳一道:「兄弟,你要來往,以後言語謹慎些。」阮良道:「大姐怪我,乾娘也還有些不喜光景。我且與他去吃三杯。」陳一道:「罷,罷。」阮良扯定不放,兩個一逕去了。此去呵:尋歡未見三杯酒,入夠難完七尺軀。去了一會,約莫起更時,張氏道:「夜緊,怎不回來?」卻見阮良手裡拿著一件,是陳一穿出去的舊青布道袍,急急進門道:「我適才同老一吃杯酒,吃了出門,遇著張禿子,道老一欠了他甚銀子。一個要還,一個沒有。兩下相爭,操鋪。叫我來將這道袍子為信,要你快去救他。」張氏道:「我有八個月娠,身子粗大,行走不便。」阮良道:「正要你這身子大的,人才害怕。定要你去,我扶著你走是了。」一手帶攙帶扯,扯出了門。陳大姐不知甚事,在家懷了鬼胎。不期這邊,阮良果是請陳一吃酒。天將昏黑,到得器皿廠前。阮良道:「廠裡近有個私朝窠,咱與你順便瞧一瞧家去。」強拉了走。走到一土坡子邊,沒人家處,陳一不提防,王四一磚向太陽打來,跌暈在地。王三阮良加上幾腳,登時氣絕。三虎伺一羊,性命那可保。阮良從身上剝了海青,來賺張氏。一到,見兒子跌在地下,正低身看時,三凶一齊動手,也結果了。   詭計覓歡娛,狂謀圖所忌。可憐母子身,橫屍路旁裡。   阮良道:「陳大姐如今沒人管了,我們同去。」又從張氏身上,脫了他一條絹裙。阮良當先趕至陳家,陳大姐正呆坐在炕上,對著一盞孤燈,等不見個消息。陡見阮良趕到道:「你母親去,相爭推跌,暈去。教我把裙作信物,要你去。」便向炕前來扯。陳大姐道:「我去沒帳。」又見一個人進來,也來同扯,道:「去,去。」大姐此時慌張,急待聲喚。阮良卻從桌上,搶過一把廚刀,道:「做聲便殺你!」先來人便來掩住了口,又一個閃進,吹息了燈。阮良把身子在陳大姐身上只一靠,陳大姐早被壓倒炕上。二隻手各有人扯住,阮良早將小衣扯去,抬起腳來,拔了個頭籌。   澗花抱幽芳,含香向巖壑。那堪蜂蝶狂,紛紛恣輕薄。   陳大姐掙挫不得,口中氣吐不出,任他無狀了半晌。方完,又一人道:「小淫婦,我幾次討你不肯,今日也到我手裡。」來得更是兇暴。陳大姐也只得承受,心裡想道,這定是王四了。又是半晌,側邊的道;「你已像意,也該丟了讓我罷。」第二個人抽得身起,又一個撲來,卻放了掩口的這隻手。陳大姐便急嚷道:「強盜殺人奸人!四鄰救命!」一聲喊叫,這人連忙扒起。陳大姐也走身起來,早被這乾人,攙的攙、推的推、扯的扯,撮離房門。內中一個,將他拴膝褲桃紅線帶解去。正待轉出小弄,弄口早有人聞得叫聲,起來開門了。這三人只得丟了陳大姐,一哄而去。   蜂狂蝶橫苦磋磨,零落寒香無幾多。幸得護花鈴索密,一枝猶得在岩阿。   陳大姐略定了神色,整頓衣服,自與鄰舍說這苦不題。   巧湊是內巡捕把牌,閘夜。這把牌好走僻靜地面,騎著一匹馬,帶了一對番青板子,遠遠隨著一對橄欖核燈籠。黑影子裡似兩個醉漢,倒在土坡邊:「快叫人與我拿來,打他個醒!」去拿時,卻是兩個死屍,不知是甚人打死。忙叫地方居民,燈下簡認,數中有一個道:「這男人似廠前住的陳一模樣。」把牌就差人押這人,去喚苦主家屬。一行人趕來,陳大姐正在那邊,說哥哥母親被騙去,不知下落。聽得差人說,已被打死在器皿廠土破下,放聲大哭。   恨是紅顏多薄命,頓教骨肉隕溝渠。   把門鎖了,與幾個鄰舍,來見把牌。訴說哥哥先被阮良說請酒,哄出來。母親也是阮良說,哥哥與人相爭操鋪,哄出來。不知仔麼打死。二更時分,還同兩個人來強姦。內中一個,聽他說話,是小王四。兩個好了,因叫喚鄰人知覺,趕散。把牌即差各地方鄰佑,協同番旗抓拿。嚷亂了一夜,去時都已走了。都拿得些家屬親鄰,展轉供攀根捉,三日裡都自遠地拿來。只為人命事大,雖是黨與他的多,也停閣不來。冤魂相纏,要逃也逃不去。   天心嚴報復,王法懲奸頑。堪笑癡愚輩,牢籠欲脫難。   三人這一逃,已是遞了供狀了。把牌據陳大姐口訴,逐節研審,夾的夾,打的打。人命,王四是主謀,阮良王三是下手。行奸,初次是阮良,二次是王四,王三行奸不成。打死陳一,起手致命是王四,後邊是阮良、王三。打死張氏,阮良先踢肚子,以後王四、王三,踢打至死。奸陳大姐,持刀恐嚇,解膝褲帶,推的是阮良。掩口,扯左手,扯的是王三。吹燈,掩右手,攙的是王四。一一供招明白。一似:   鑒炳秦宮,鼎鑄神禹。奸狀雖幽,出之縷縷。   管巡捕是馬太監,他看招由,殺人強姦,都是乾大辟。至張氏腹有八月?之孕,母斃以致子亡,雖非毆斃,但致死有因。簡驗已明,他竟以殺死一家無罪三人具題,參送刑部。近來刑部,因批駁嚴,參罰重,縉紳中視如畏途。十人中八九孝廉官生,殊少風力。凡係廠衛材營題參,並不敢立異。不過就他供詞參語,尋一條律例,與他相合。拿定一人有重無輕,有入無出,為保官保身妙策。這原參三命,部中也作三命。將王四擬了凌遲,阮良王三擬決不待時。疏上,幸聖主敬慎刑獄,道腹中有形無生,果否可作三命,批著該部再讞。前番刑部依捕營,這番刑部體著聖意,不敢擬作三命。將王四、阮良、王三,俱擬斬罪。時阮良已因幾處夾打,已死在刑部了。奉皇聖旨:王四著即會官處決,阮良戮屍,王三監候處決,陳大姐發放寧家。文書房寫了駕票,並紅本送至刑科。科官簽了,校尉齎至刑部。錦衣衛官將犯人綁縛,同刑部官押赴西角頭。此時,都察院已委出御史一員,在彼監斬。王四到此,便十張口也辯不來,八隻臀膊掙不出,二十雙腳也跑不去。平日酒食扛幫光棍,一妻二妾,也只好眼睜,看他砍頭罷了。   莫落今時淚,須思當日差。請看陳氏子,何故殞泥沙。   總是王四窮凶極惡,天理必除,故神差鬼使,做出這樣勾當,奸時又說出這兩句供狀。且天下有殺了兩個人,不償命,強姦了人,不做出來的麼?若使當日打死了陳氏母子,再弄死了陳大姐,這事便不知出於何人,為地方鄰佑之累不小。若使三人撮了陳大姐去,藏在僻處,從容姦淫,事不發露。人還道是陳大姐與姦夫謀殺了母兄,不知逃走何處,也是不能明白的疑案。我所笑的是:   華堂畫棟,日居不過容膝;錦衾綺帳,夜寢不過一簟;   炮龍炙鳳,所供僅止一口;珠襦紈袴,所被僅得一身;   竭骨髓以奉骷髏,尤是色;作馬牛以為子孫,尤是財。   只看為一陳大姐,把自己一妻二妾,不能白首,不知付之何人。為一二十兩銀,把自己一條性命,不得保全,竟至死於刑戮。所得何在,至於如此?至於陳大姐的丈夫與父親,人說出都是王四這乾人機智。陳大姐丈夫,尚無蹤跡。他的父親,反因此得昭雪。看此光景,機心何益!若使這乾奸徒,平日也想到,事成不過一刻歡娛,沒甚好名目。事不成必至破家亡身,又隨你甚熱心,也都冰冷。惜乎三思的人少耳。

第十回 濟窮途俠士捐金 重報施賢紳取義

崚嶒氣運寒山勁,襟期萬頃琉璃淨,熱腸縷縷尤堪敬。英雄性,千金不惜周同病。   噓枯寒筿清聲競,相憐何必為相盟,劇孟朱家恒自命。心兒瑩,高風今古宜歌詠。右調《漁家傲》   人最可鄙的,是吝嗇一條肚腸。最打不斷的,是吝嗇一條肚腸。論自己,便錢如山積,不肯輕使一文;便米若太倉,不肯輕散一粒。論在人,就是至親至友在饑寒困苦之中,得一升勝一斗,他不肯贈這一升;當患難流離之時,得一錢勝十錢,他不肯送他一錢。寧可到天道忌盈,奴輩利財,錙積銖累的,付之一火一水。盜侵寇劫,或者為官吏攫奪,奸究詐騙。甚者門衰祚絕,歸之族屬,略不知恩。或者勢敗資空,仰之他人,亦不之恤。方知好還之理,吝嗇之無益。不知那豪傑,早已看透。他看得盈必有虧,聚必有散。何得擁這厚資,為人所嫉,犯天之忌。況蛩蛩負行,蠕動猶知相恤;豈同載齒發,聽他號呼不聞,見他顛連不顧?故裴冕傾家贈張建封,范純仁贈粟以周石曼卿。曼卿還是故交,建封直是邂逅。至截發剉薦,飽范逵於雪夜,豈是有餘之家?只緣義重財輕,便已名高千古。   丈夫重聲氣,朽腐安足計。馮諼昔市義,名譽流無際。   故割己之有,濟人之窮,難;濟不相知之人,更難。濟不相知之人,難;出於貧窮稱貸之時,尤難。在俠烈丈夫,正自不難。這人在嘉靖時,住居浙直交界地方,相近平望。姓浦,名其仁,字肫夫。父親糴糶生理,也有間屋兒,也有幾畝田,幾兩銀子。自小爽落多奇,父親與他果子吃,他見側邊小廝看他,他就與了他。父親道:「我省與你的,怎與了人。」他道:「他也要吃。」人都笑他是癡的,卻他那輕財惜人的心也見了。   慷慨自天賦,匡濟有夙心。何必乘高位,方飛三日霖。   將及弱冠,父母相繼而亡,他衣食棺槨,盡著銀子用。還起一所大墳,只少石羊石虎。人道:「小官,死的死了,活的要活,也留幾兩銀子度嘴。」他道:「我的日子長,我有好日。那時有衣服,扯不爹娘起來穿;有飲食,扯不爹娘起來吃;那時懊悔遲了。只這衣衾殯葬,是省不得的。」人又笑道:「這砍嘴的!弄到窮時,墳上樹木,還可砍來,夠幾日燒。這塊地,把骨頭掘起了,也還有幾兩賣。且看。」只不知:   尺蠖有伸日,九泉無歸時。莫以天下儉,逾深風木悲。   浦肫夫雖為父母用了幾兩銀子,卻喜得做人會算計靈變,有信行,又慷慨,所以立得住。卻因慷慨,做不得家。身邊有幾兩銀子,遇著親友遭喪為事,委是窮苦無聊的,也就遞與他。有幾弔錢,見著親友也會經濟,沒有銀子作本的,也就把與他。有幾間房子,有個蒙師死了,只得一間屋,賣了殯葬,妻子沒處存身,他就出一間與他。有個族叔,七十無子,窮得只剩孤身了,他就接來供養。一個姑娘,守寡廿餘年,兒子不肖,不顧他,他就接來養了。弄得房子不成片段,人道是孤老院了。   誓生寒士顏,廣廈自不惜。   有幾畝田,有個族兄浦其良,因解白糧遭風失水,賠補不來,把他田盜賣與人。那人來起業,族兄來情懇,他就也不與分辯。人勸他告狀。他道:「族兄不幸,為公破家,義當佽助。他若來挪借,也要應他。已去之事,徒把錢送在衙門,爭甚麼要緊。」卻似個怕事怕官司的。他卻拿別個的事,也敢作敢為,不曾懦弱。   杕杜有深情,羞為虞芮爭。肯教負勁骨,乃作女兒行。   近村有一盛寡婦,是個大家,祖是孝廉通判,夫是秀才。早寡,一子一女尚幼。有一所祖遺房子,二三百畝肥田。有個姪兒不長進,欺他孤寡,將來投獻一陣副使家,也不知曾兑價不曾兑價。八九個狼僕,駕了兩隻帳船:前堆蠻石塊,尾插飛虎旗。寫陳府,兩大燈籠。出跳板,三枝快櫓。密架著叉扒棍棒,穩載著蛇蠍虎狼。到來鎮鎮女男驚,眼見家家雞犬盡。風響一聲,到了岸。扛了一個望隆節鉞牌匾,竟到盛家。把他三四十年的一個昭代循良牌匾除下,將新的釘上。帶了他姪兒來,道:「盛家得了我衙中產價一千二百,房屋田地,都要起業。盛家五日內出屋。」又對附近租戶道:「明日大相公來釘界,你們寫租契。」叫出向來主管,使他打合,每畝要銀一錢,折東五分,方與租種。寡婦出來要爭執,這乾豪奴那由分說,只叫快搬屋,不要討沒趣。跳上船,一通鑼去了。   帝閽不可叫,豺虎正橫行。寡婦又氣又驚,無可擺划。   兩個管帳的管家道:「這定是族裡將來投獻。卻沒個沒產的得錢,有產的白白出屋之理。」眾租戶道:「論理,如今原是個沒理世界。只是另寫租契,要我們錢半一畝,況又中人要錢,如何得來!歸了城裡鄉宦,管家出來,催租收租,都要酒飯。一到冬至,管家們不在家中吃飯,皆在租戶人家打攪了。硃簽告示,頭限二限三限,收租那裡少得一粒。就是遇著年程不好,收不起,少他一斗二斗,還盤算得起。少了一石兩石,一年一個對合。有田產,寫田產;沒產田,寫本身。寫田產,拚得起了去罷了。寫本身,一年還要納幫銀。幫銀缺欠,拿回吊打。打死只是家主打死義男,空丟性命。如今我們這村裡,也種不田成了!」   不必天有蝗蝻,苦是人中蟊賊。過處地赤村空,望裡煙消火滅。   巧是浦肫夫走來,見眾人在那廂,打呆樁,讀苦書。他道:「列位!你們依著我做,隨我走,包你陳家起不業成。」眾人道:「你是甚計?」浦肫夫道:「陳衙倚知縣是中人的門生,所以橫行。不知這知縣要做好官,極避嫌疑。明日先打他一個下馬威,擁到縣中告狀,知縣料只聽我。只要你們幫助我一幫助。」眾人道:「只怕惹出事來。」浦肫夫道:「惹出事來,都我承當。」眾人道:「要打,要跟告狀容易。只是今日說得好,明日恐你不肯走出來。」浦肫夫道:「豈有此理!只明日叫打便打,叫住便住,不要打他致命處。」   馬陵萬弩伏,減灶誘狂夫。   到次日,果然一隻大船,隨了五七隻帳船。裡邊坐下一個陳公子,挾了兩個妓,帶了兩個陪堂,點鼓鳴鑼,望這村莊來攏。這公子呵:《黃鶯兒》:時服試玄綃,襯輕衫,豔小桃,玉環低壓烏巾巧。襪稜稜一條,步輕輕幾搖,緩拖朱履妝成俏。假風騷,肉麻大老,他道好丰標。在那廂與這個妓玩呵:前腔:穠李兩枝嬌,鬧東風,壓柳條,飄飄漾漾來回擾。傍花梢一招,向花心一挑,顛狂體態難醫療。惱妖嬈,蒹葭玉樹,說甚好知交。這兩位陪堂呵:前腔:肩聳泰山高,落湯蝦,只曲腰,人言未聽先呼妙。助清歌扇敲,獻慇懃步勞,低言似恐人知道。也心焦,聲聲大叔,怕是管家喬。先是那管家上岸,叫眾租戶迎接大相公。那浦肫夫當先,領著這乾約有六七十,走到岸邊。他先叫人把近岸地上泥,掘鬆在那裡。這陳公子幸未上岸,摟著一個妓,靠在船窗看。只見浦肫夫對著他道:「你甚麼鄉宦,敢占人田產!」陳公子正作色,要查甚人。那浦肫夫叫打,岸上人一聲喊,泥塊頭如雨點下來。   重耳適衛,野人與塊。亦孔之羞,自作之懟。   帳船忙撐過河,少也招半船泥塊。大船急卒撐不動,後梢忙駕兩枝櫓搖,那裡移得一步。是前後纜不曾解得,板闥盡已打碎。桌上碗盞花瓶香爐,都已打壞。人打得沒處躲。浦肫夫叫只打公子與助惡家人,陪堂與兩個妓女,不要打他。陪堂便躲在妓女身邊。一個管家對公子道:「岸上都看著你。快除去巾兒,脫了海青,到梢上來。」公子便也從命,扒到梢上,扶著櫓,充做梢公。梢纜用刀割斷了,頭纜搖得緊,掙斷了,到得對岸。浦肫夫已將新牌匾,對船上敲得粉碎。   送到新來匾額,卻似隔歲桃符。   陳公子脫得身到家,忙叫人做狀,告地虎打搶。   不期浦肫夫已合了人,竟到縣前叫屈。縣官已知陳家向來縱肆。這番浦肫夫說,眾人哭叫,道:「他欺凌盛家孤寡,白占田產,橫索眾戶租息。」知縣倒即刻差人拿陳家人,撫安眾人,令他復業,陳公子如今告不得打搶,來辯契買。知縣道:「孤寡的田產,孤寡不出契,明是投獻了。這乾家人,畢竟是要處的。」公子道:「看老父體面。」知縣道:「正所以為老師。」再三求,只拿中人與盛家姪子重處了,以絕投獻之路。浦肫夫這一舉,早教陳公子產又不得,反吃了一場虧,壞了一隻船。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羶。   到此,人知浦肫夫自己產任人盜賣,不是沒本事,只是個輕財重義。   一日短糶,在城中討帳,遇見本管里長姓戴,來納條銀。不料在縣前被賊剪去,沒得上納。官又要比卯,甚是慌張。浦肫夫見了,問起緣故,就將身邊,討得六七兩銀子,遞與了他,省一番責打。   不必西江水,枯鱗已更生。   這里長也是個有家事,要體面的人。得他周旋,甚是感激,道:「大凡甲首見里長,說苦裝窮,要他一二錢丁錢,也不知幾個往還。他這等慷慨,是個好人。」到家,就將這主銀子去還他。浦肫夫道:「便從容,何必這樣急。」就留他吃飯,都自己整治。里長因知他親事高不成低不就,道:「兄弟已過二十了,怎尚未婚?我看短糶可以養身,不可成家。我有幾兩銀子與兄,並不計利,兄可在略遠處做一做。」第二日,著人接他到家,兑出二百兩銀子,道:「兄著嫌少,不夠轉活,停十餘日,再湊一百與兄。」   長袖資舞人,寶劍獻烈士。   浦肫夫擇了個日,腰了銀子,叫了只船,走常州。過得吳江,將到五龍港,只見一隻船橫在岸邊,三個人相對痛哭,還有三四個坐的臥的,在地下呻吟叫痛。浦肫夫道:「這一定是被劫的,不知要到那裡去。天色寒冷,衣服都被剝,不凍死也要成病,這須救他。」船家道:「才出門,遇這采頭。莫要管,去罷。」浦肫夫喝道:「叫住就住,還搖。」船家只得攏了。浦肫夫跳上去問,原來是福建舉人。一個姓林,一個姓黃,一個姓張。訴說到此被盜,行李劫去,僕從打傷,衣服剝盡,往京回閩,進退無資,以此痛哭。浦肫夫道:「列位到京,可得銀多少方夠?」林舉人道:「路費,一人得三十金。到如今,衣服鋪陳,也得十餘兩。」浦肫夫道:「這等列位不必愁煩,都在學生身上。相近蘇州,就在此制辦,以便北上。」就在近村,打些水白酒與他湯寒,又把自己被褥與他御風。   風雨綠林夜,誰憐范叔寒。解衣更推食,此德欲銘肝。   到了蘇州,在閶門邊,與他尋了下處。為他買氈條,綢布做被褥,為三個舉人做衣服。失了長單,為他府中告照。又贈盤費三十兩。這三個問了姓名居址,道:「異日必圖環報。」兩下相別。這三個似:病鳥脫彈丸,遠逞凌霄翮。但只這浦肫夫似:   馮諼市義歸,鼓篋何寂寂。   如今仍舊只好短糶了。回到家中,巧巧遇著戴里長,道:「浦兄怎回得這等快,糶得多少?」浦肫夫道:「五龍港遇著三個會試舉人,被盜劫了,行李盤費俱無。我將大半贈他,如今仍就短糶。」若在他人,畢竟道這人不承摯帶,想是嫖去了,賭去了,或者欺心造這謊話。那戴里長信他是個俠人,並不疑惑,只說:「我那一百兩銀子,已措足了,還來拿去營運。」浦肫夫也不推辭,竟去取了。   取予爾我忘,肝膽遙相照。管鮑窮交時,異世想同道。   浦肫夫原是有手段人,看戴里長如此待他,自家去做生理,卻也做著,沒個不利的。就是這三個舉人,想起窮途間,便是親友,未必相顧。他做生意人,毫釐上用工夫,吃不肯吃,穿不肯穿的人,怎為我一面不識人,捐百餘金,固是天不絕我三人,他這段高情不可泯滅。如今我們三人中,發得一兩個去,去報答他才好。巧巧這年,三個人一齊都中了。浦肫夫在家中,買張小錄看了,道:「也不枉我救他一番。總之命裡是個進士,我不救,別人也救。」先時,人聞得他救這三人,有的道:「是個好人。錢財是難得的,他肯捨。」有的道:「做別人頭研醬。把與他的,是戴家銀子,他卻做好人。」又有道:「就是別人銀子,難得人好意。將來生息,也可養家活口。現在三十來人,娶得頭親事,也是好的。況且這三個人,得知真舉人,不是舉人?就是這些讀書人,極薄情。與他銀子,是一樣臉。要他銀子,又一樣臉了,倒不如丟在水裡,也響一聲,自古道,好人是阿呆表德。小浦也是個真阿呆。」啾啾燕雀噪,鴻鵠心豈知。這時聞得會場揭曉,有來問的,道:「三個內,有個中麼?」浦肫夫道:「都中了。」那人道:「這等你一生一世,吃著不盡了。可央人做通啟,備些禮物,僱個人送去,賀他一賀,不要冷了場子。」浦肫夫道:「我當日不過一時高興,原沒有結交望報的心。如今人情,得知何如。寧可他記得我,不可我妄想他。」卻也丟開一邊。   一飯自憐國士,千金豈冀王孫。   只是那三個中了的,倒越想起浦肫夫來,道:「當日沒他贈盤纏,如何得到京,成此功名?沒他做衣服,凍死了也做不官成。」三個計議,要在浙直地方,尋個近他處,照管他。   恩深洽肺腑,感寧間朝夕。期將隋候珠,報此情脈脈。   不料黃進士選了個兵部主事,林進士選了館,只有張進士,人上央人,討得個常州府推官。這兩直叫八差地方。撫按之外,操院、漕院、學院、鹽院、巡漕、巡青、巡江、京畿,個個要舉劾。舉的好再舉,劾的難再劾,是極難做地方。他只為報恩心急,只得就了。將行,林黃二位,都有禮有書托張四府,城外郊餞。林黃二位道:「浦肫夫患難之交,今日年兄為我們看他,異日我們也代年兄看他。恐他來時,以布衣相嫌,年兄要破格相待。」張四府道:「這小弟事,未有不盡力的。」   唯有銜恩處,鏤心未敢忘。   張四府便道到任常州。大凡鑽營結納的,也會冷灶裡著一把,他卻不放鬆了。中式有賀,到任有賀,歇了半年三個月,就要來尋趁了。浦肫夫終是生意中人,不在行。又圖報之心甚淡,不曾去尋邸抄,看大選報。常州是他出入路境,也不知推官是他前日救的張舉人。倒是張推官不見他來,差一個人帶了二十四兩銀子,兩匹潞綢,並自己候書,林黃二位書禮,來尋他。叫在糴糶行中尋,也尋了兩日,到家又是不在。問他兩鄰,道:「他平日只在江湖上,不甚在家。」問:「幾時回來!」道:「出路的人,那裡期得定。」問他家眷,道:「三十來歲人,又不是名進士舉監生員,不過商賈之家。定要選甚名門巨族,不肯娶個再嫁農莊人女。如今弄得沒個妻室,鐵將軍把門。」差人只得回覆。   自分丹穴雛,棲托碧梧裡。蕭森枳棘林,未肯集其趾。   張四府搖頭不信:「你差尋了。豈有拿得百餘兩出的人,中年尚無家室?」正要修書,央個沈同年尋訪,卻值代巡委查盤蘇州。他到蘇州,就發牌查盤吳江。此時正遇浙直旱蝗,米價騰湧,糴糶的都獲了重利。浦肫夫自團風鎮,販了五七百米來,進得京口,聞戴里長兒子為事。他叫伙計押船,自到家中,與他料理。卻是里長兒子戴簪,充參吳江庫吏。縣官朝覲留京,他去時曾在庫申取用些銀兩,將自己名下紙贖抵補。又預放去次年人役工食,一來示恩,二來也得些頭除,為入覲之費。不期接署一位三府,初時怕他一個將來兩衙門胡亂交盤。去後只與庫吏算帳。抵補的,道我不與他人拾尾巴,不肯追比;預借的,道我飯碗裡的,他如何吃去,不與開銷。都作庫吏侵欺,要追贓問軍。   常道權官打劫,如何替人作賊。放去行取科道,只向吏胥取息。   浦肫夫來央人打合,道:「工食是要放的,只早了些。如今代出一個工食頭除。紙贖,庫吏賠一個加二分例,求三府追比補庫。」正在講說,那陳公子怪浦肫夫作倡,壞他體面,要尋他事,奈縣尊在不敢。喜得縣尊去了,他訪他米船,將近吳江,差人邀住。首他違禁牟利,漏販越界。三府將浦肫夫來拿了,簽兩條封皮封了船。要入官,又來講價。不為百姓圖利,只開自己詐端。   巧巧張四府到,相見公事畢,臨送出時,道:「此處有一浦其仁,煩寅翁一訪!」這「訪」字,三府卻認錯了。出來對心腹吏書道:「這地方有個土豪浦其仁麼?」吏書道:「現為漏販,老爺鋪在鋪裡。」三府道:「想按院要他,明日先起批解,查盤廳。」到次日起解,浦肫夫道:「我正要見上司。我船須是湖廣船,蕪湖許墅俱有船票。禁須禁本地販出,不曾禁別地販來。」解人早將來鐵鏈了。到廳前,皂甲炒班裡錢,也去了五七千錢。還講打錢,一下多少。進見投批,解子稟:「浦其仁解到!」四府忙抬頭看,只見浦肫夫帶了鐵鏈,跪在丹墀裡。四府便對解人道:「誰叫你鎖來?少打!快掩門,去了鎖,取浦相公方巾色衣。」自下廳,一把扯起,扯入後堂。浦肫夫卻認得是張舉人。   縲紲歎窮猿,誰明薏苡冤。   那知南面者,竟是舊王孫。聽事吏外邊去借得一頂巾、一領道袍來,與浦肫夫。浦肫夫道:「犯人不敢。」張四府道:「這是縣官因我訪恩兄,誤了如此。恩兄休要見罪!」浦肫夫道:「實因販米,遭人妄訐,適才鋪中解來。」四府道:「縱有甚事,有小弟在。」定要分賓主坐了。自發一兩銀子,叫縣中備飯。道:「林黃二年兄致意,有禮與書,前差人送來。道兄無家室,果有此事否?」肫夫道:「委是未有。」張四府道:「兄幾時喪偶?」肫夫道:「並不曾娶。」四府道:「這甚奇了,是何緣故?」肫夫道:「實因高不能攀,低不屑就,蹉跎至今。」四府道:「這等兄虛過十餘年青春了。小弟央沈年兄為兄圖之,定要得一佳偶。」   君才齊伯鸞,宜偶孟德耀。染翰向春山,嫣然成一笑。   又道:「兄有甚事,可來講。我吩咐門上,有帖即刻傳進。」肫夫道:「有一事不好遽然相瀆。」四府道:「有話但講。」浦肫夫道:「其仁三十無妻,緣何有餘財相贈。委是義兄戴雉城,借我資本。當日相贈,他無憾詞,復又借我資本。是其仁得行其惠,戴兄為之。若無戴兄之盜,其仁雖有熱腸,無以相助。今其子為庫吏,前官支給,後官不與開銷,強要坐贓坐罪。若大人能為昭雪,正是尋源之報。其仁並非謊言,希圖取利。」四府道:「戴兄事,仁兄事,明日封一呈來,小弟即為清白。此外有絕大事,不妨來說。當為兄作置產娶妻之費。」   受恩深一飯,報敢惜千金。漂母雖無望,韓侯自有心。   次日,果各具呈。四府請三府面講,道:「米販自楚中,有各關稅票,這非境內販出。還宜嚴處首人,以止遏糴之風。戴吏紙贖,抵補見有發落簿,這亦去任官常做的,在寅翁一征比之勞耳。工食既有領狀,便非吏侵。這兩呈俱有理,寅翁可為一行。」三府回來,將浦肫夫米船,即刻放行。入官的入不成了,還將首人打了枷號。戴簪事,抵補的竟與追比,給放的竟入銷冊。莫說軍罪,不應也不問一個。那戴家又省了願賠的頭除,願送的分例。三府又怕浦肫夫放他紅老鼠,叫戴吏打合,有事來說,助四府贈娶。   上官發惡,下官捧足。一語春溫,枯黃生綠。   沈進士奉承這同年公祖,差出媒婆來,為浦肫夫尋親。偶然說著那盛寡婦女兒,已十七歲,寡婦念及他恩,一口應承,不計財禮。   當年仗義時,已作赤繩係。   四府時常著聽事吏來討事,浦肫夫道:「張爺憲綱衙門,我也不敢來,事也不敢說。」張四府甚不過意,向沈進士借了二百兩,送他聘娶。這沈進士借了二百,少也要說個四百兩扯直,一一如命。自此浦肫夫婚姻雖遲,終得了個名門豔質。   明月笑牀虛,衾綢悵有餘。嬋娟喜新得,矢冶勝芙蕖。   援從南方駐兵處拉了一車薏苡,有人上告是一車明珠文犀,使其蒙受不白之冤。張四府知他性格,是不急於錢財,不肯輕來乾瀆的,都自送去。倒極輕也得百餘兩講起,上門的買賣好做,不怕他走別家去,越講得起。那肫夫,恐損張四府名聲,不敢動人的怨,也都將就三四件,卻也起千餘金。先時浦肫夫沒個家室,吳頭楚尾,日日在外。如今三十來少年,捧了個嬌娘,你貪我愛。便道江湖上險,不思出外,止發本,著幾個伙計走水。祖遺房屋,久不在裡面住,敗落了。如今前廳後樓,改造一新。兩畝田,族兄賣去,他便贖回。舊時使勢陳公子,父親死在任上。平日投獻田產,准折子女,俱來告狀。官訟牽連,家資銷拆,反將田產賣與他,他都用重價收買。   逆取難逆守,悖入必悖出。滄桑變須臾,貪夫可知抑。   前時浦肫夫還是個倒轉鬼,如今做了個田舍翁。   似此年餘,只見黃主事有書與張四府,道:「浦兄家室之事,年翁業已任之。前程一節,弟效一臂,可資之北來。」是黃主事為他納監。為他尋同鄉保結,為他納銀,移文本地,取裡遞結狀,要張四府打發進京。浦肫夫美妻厚產,前池後園,盡自快活,那肯出門。如今捉豬上凳,張四府又尋了兩件,合五六百金,與他安家,作路費。原先浦肫夫帶頂假巾,如今真巾。前邊見官府,頭巾圓領,札付禮部儒士,如今的確北雍監生。   只是黃金多,便爾頭角改。何必戀寒燈,沉滄在學海。   浦肫夫終不忘情戴家,也為戴簪援了兩考,一同進京。   到京,林黃二位,就來相見。林吉士甚言自己不曾用情。這林吉士有個至親,做南直學院。也曾叫浦肫夫兜一名進學,肫夫將來送了戴里長次子戴纓進了學。但他的情還不盡,浦肫夫又言起前情,引戴簪見了林黃二位,二位亦加禮貌。肫夫在京盤費,在監贄儀,都出在黃主事身上。一年,二人為他討面情,竟作歷滿撥歷。時肫夫自與三位患難相與,荏苒早已四年。林吉士散館,得個浙江道御史。黃主事改了吏部驗封司主事。吏部官說吏部事,極是容易。兩個援納考中,浦肫夫得個縣丞,戴簪得個典史。雖非紫綬金章,也是牧民父母。   有了錢又有勢,沒事做不來。兩個也就候選。不期林御史輪差,該是浙江。自到黃主事寓中,道:「這次擔子該交與我。但我巡按浙江,不好為人討浙江缺。這托在年翁。」那黃主事又會弄手腳,一個烏程管糧縣丞,一個長興巡捕典史。兩個領了憑,拜謝黃主事出京。黃主事還為他發幾封懇切書,與守巡堂尊四府。只為誼重丘山,不惜報同蛇鳥。   離京到常州,去見張四府。張四府自他進京,也時時差人送禮照管。這次又贈他上任之費。兩個到了家,少不得拜客祭祖,闊綽一闊綽,一水之地,帶家眷到了任,投下薦書。吏部書,有個不奉承的麼?批詞便已不脫,及至林按院到,又有美差。上司知他與代巡有一脈,又加假借。兩人在任,都攫了五六千金。任滿,虧這三人力路,浦肫夫還做個沔陽州州同,戴簪陳州吏目。三人猶自照管不懈。倒是這兩個識休咎,道:「銀子擢些罷了。日日向人跪拜,倒不如冬天爐煨骨柮,白酒黃雞;夏日綠樹芰荷,青菱白藕。」都致仕回家快樂。總之杰士是個拚得。貧窮時也拚得財,得意時拚得官。兩件總是個看得財輕。故浦戴皆世所難,若三君之厚報,不為過也。

第十一回 惟內惟貨兩存私 削祿削年雙結證

紫標黃榜便如何,富貴奚如德積多。   衫袖幾看成粉蝶,朱門每見篆旋蝸。   一棺以外原無我,半世之間為甚他。   笑殺守財貪不了,錙銖手底幾回磨。   人最打不破是貪利。一貪利,便只顧自己手底肥,囊中飽。便不顧體面,不顧親知,不顧羞恥,因而不顧王法,不顧天理。在仕宦為尤甚。總是為農為商的,克剝貪求,是有限量的。到了仕宦,打罵得人,驅使得人,勢做得開,露了一點貪心,便有一干來承迎勾誘,不可底止。借名巧剝,加耗增征,削高堆,重紙贖。明裡鞭敲得來固惡,暗中高下染指最凶。節禮,生辰禮,犀杯金爵、彩軸錦屏、古畫古瓶、名帖名玩,他豈甘心饋遺,畢竟明送暗取。   饋贐朝朝進,鞭笞日日聞。坐交閭閻下,十室九如焚。   這卻也出乎不得已。一戴紗帽,坐一日堂,便坐派一日銀子。捐俸積穀,助餉助工,買馬進家資,一獻兩獻。我看一個窮書生,家徒四壁,叫他何處將來?如今人才離有司,便奏疏罵不肖有司,剝民賄賂,送程送贐,買薦買升。我請問他,平日真斷絕往來,考滿考選,不去求同鄉,求治下,送書帕麼?但只是與其得罪士庶,無寧得罪要津。與其抱歉衾影,無寧抱歉禮節。贈送不妨稍薄,若污我名節,去博人好,著甚來由。況說及肥家,這天公最巧。如《唐書》所紀,陰間有掠剩使,奪人餘財。丞相李嶠貧,張說富。僧人道:「張相公是無厭鬼王,冥府有十大鐵爐,鑄他橫財。」這都陰有主持。   貧富皆懸造物,誰去拙窘巧盈。智者會須任運,從他坎止流行。   明朝曾有一御史,對門生道:銀財有分限,不可妄得。我曾出巡雲南,夜在官署,覺神思不寧,寢不成寐。我祝道:「此地莫非有冤欲告乎?」恍惚有一金甲神人在前,說:「公有銀千兩在此,特來相告。」我道:「在何處?」答云:「在公座邊磚下。」我去了公座發磚,果有銀二十錠,計千金。我道:「如何得家去?」神人曰:「但寫鄉貫姓名,及所住地方,當為致之。」我依言書畢,置銀上,覆以磚。後巡歷將完,一丁憂同年來見,為一知縣求薦,四百金,各得二百。我堅辭不受。同年道:「你不收,怕你忘卻。必須你收,我始放心。」我勉強收了。任滿到家,偶思及此。吩咐家人,備了三牲,暗暗禱祝。忽神人復見,道:「銀在書房條桌下。」我次日令家人發條,果得前銀,但數止八百。我道原銀一千,今僅八百,這二百卻落何處?晚間神人復現,云:「某同年二百是也。」驚得我汗流浹背。可見凡人舉動,神鬼皆知。此贏彼詘,數有一定。即此觀之,可強求麼?   貨殖非關億,繩樞命本窮。貪夫空役役,人巧困天工。   我聞得廣東有個魏進士。做秀才時,其家極窮,身衣口食,俱難支值。   無燈常借月,有戶不留風。甑裡塵時起,囊中錢每空。   他只一味讀書,不甚料理家務。虧得妻家稍裕,其妻稍勤,苦捱朝暮。   其妻每怨恨讀書,費他妝奩,至於窮困。魏進士勉強支對道:「不要怨,倘得中丁,包你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十倍還你妝奩,也不打緊。」不期果然中了舉人,又聯捷中了進士,殿了三甲。該選推官,先觀政都察院。一時便有長班、僱馬、交際之費。觀政畢,選期尚遠。但路遙,往來不便,只得在京守候。一住半年,租房火食,慶弔公分,及至選官,備送上司禮,又借了若干債。雙月二十五日選。掣簽,掣得個湖廣江陵府。這掣簽也是名色。凡遇好府,畢竟有幾個京官,或是同年,或是座主來拜,要借重,圖他到任後照顧,好說分上。就為他見選君討缺,缺十個九個是坐定的。大凡掣簽,或分南北中,或分上中下。如魏進士廣東人,筒中故意放江陵廣東二簽。掣著廣東,是本省,不當選,則自然是江陵了。或是以一湖廣人陪掣,湖廣人不當得江陵,這缺又該魏進士了。   吏弊如重雲,能使月鑒暗。迂拙成積薪,馮唐有深歎。   魏進士得了地方,僱了乘人轎。至徐,由水路過淮過江。由浙江江西至廣。祭了祖,與親族作別,與奶奶一同上任。但這奶奶耳朵內,一向聽得說做官好,不知仔麼搬金彩寶,銀海錢山。及到任,在路夫馬人役迎接,體面甚是威勢。進衙門,各府縣鄉紳送禮,也甚熱鬧。只魏推官新到,自然立些崖岸,推卻不過,勉強收一二色,也還好。在後衙門雖然日日有事,卻不過是撫按藩臬守巡批行,府堂牒送。終日費自己精神,替他人掙紙贖而已。年餘,代巡委一次查盤,府縣折程折席,也有百金。平日只靠端陽年節二次,全省縣官來送節禮,約莫一人四兩之數。還有地遠縣小,躲過不送的。奶奶道:「好好。做了教官了,一節才有些活動。他還多些拜見,進一番學,有一番束脩。」這閒常散言絮語,最是惱人移人的。凡遇送禮,俱是夫人收。他要打首飾,做衣服,魏推官因窮時用費了些,又是好要撒嬌做癡人,再不肯,使性哭泣。魏推官也只得勉強依他。正是:有心立名行,無計拒貪癡。又且買辦珠翠綢綾,給發工價,不惟短他價值,還要刻他銀水等頭,便已作承魏推官一個克剝要便宜名頭。   猛虎有神威,苦為妖狐奪。借光唬百獸,大權歎旁落。   廳中有一個吏,叫單規。他是個滑吏。他輪長接,在廣東接官。奶奶與管家,暗中俱有禮,得他歡心。將他內外心性行藏,都已打聽,到此又看破奶奶是要錢,做得主的。其時,本府有個大戶,姓陳名箎,家極豪富,卻極好作歹事,家中養幾十個家丁,專在大江做私商勾當,並打劫近村人家。一日劫了一隻官船,是兵巡道同年。巡道追捉甚緊,府縣三日一限比,巡道半月一解,捕人正在根尋。巧是陳家家人打劫,每有金珠綢緞貨物拿回,陳箎都量給自己銀錢,貨物差人隔省發賣。所以家人身邊並無贓物被人看破。這次打劫得多,各人見每次陳箎與錢,不上半價,故此各人也留些在身邊。有了物,就思出脫。有去賣的,都不知價數。早已為明眼公人看破。又在娼婦周英家嫖,他家有雪兒楚雲幾姊妹,都生得標緻,是一干極會起錢猱兒。各賊錢來得易,在他家甚是揮灑,把金珠作賞賜。被應捕踹了,做了一索,供係陳箎家人。還有十餘黨與,都在陳家拿出。陳箎買了捕人捕官,竟卸在龜子身上,通呈上司。陳箎是極刁頑,有事極肯使分濫許,事後便也倒贓短欠。衙門人曉得,故意留他個酒碗兒。把捕衙初供「係不到官陳箎義男」一句,不去。及至巡道發刑廳覆審,魏推官也是個留心政事的,將招由細看。想道:江洋巨盜,必有大窩。娼家是其花銷處,利其財,不行舉首有之。若說主窩,斷難捨數年畜養之家主,問數日淹留之龜子道理。便出牌提陳箎。   剖柱追元惡,埋輪翦大奸。稜稜施鐵面,行旅或安然。   正拘提間,忽代巡委查盤武昌,魏推官只得收拾起行。   先時,魏推官到任時,首參謁撫按司道,因遇逆風,泊船小港,獨坐無聊。在船中眺望,見遠遠一林松竹,中間隱隱露出殿閣。間又逆風中,送上幾聲鈴鐸。問梢子,答應是聖壽禪寺。魏推官道:「是隔屬,不妨打轎去一隨喜。」不多帶人役,不開道,竟到林子裡來,卻見:   竹欹如延客,松喬似引人。江村人跡少,一逕繡苔茵。   轉過林子,聽得鐘聲斷續,笙管悠揚。是幾個行童將著樂器,十許個僧人執著香,迎來。到山門,又是一個老僧,鬢餘殘雪,面有月光,躬身相迓。入大殿,參了諸佛。轉到方丈,卻是紙窗竹屋,風致悠然。小草名花,幽妍可憩。器具修潔,微塵不生。滿壁鬥方詩畫,都是贊主僧道寂的。   有道:百年老樹知僧臘,一片明蟾映古心。   有道:廿載遠城市,一心橫古今。   有道:解到風旛緣著想,悟來明鏡本無台。   有道:慧從定裡出,覺作世之先。   魏推官看了道:「這老僧想是寂和尚了。方外高人,可以賓主禮見。」   老僧謙讓許久,側坐了。須臾茶至,排列些果品點心,極精潔。相與談些口頭禪,彼此推重。總之做官的談禪,見解已超俗人。和尚們也假借他,故此說得。坐久進齋,盡有遠方之物,似出宿備。魏推官道:「上人禪林名宿,正直脫去俗情。適才煩僧行遠迎,如此厚款,太厚了麼?」側邊立著一個會搗鬼快嘴小和尚,答應道:「師祖平日不輕見人,禮數脫略。三日前,定中知大貴人將到。特差小僧前往城市,預備蔬菜。早間吩咐僧行,門外迎接,故此如此。」魏推官道:「寂上人,果然能前知麼?」寂和尚道:「不敢。是小僧浪言。」魏推官也笑是鬼話。當晚就宿寺中,與寂和尚做個知己。寺中也就立個大檀越老爺魏,大紅紙疏頭。魏推官雖道他是鬼話,故意試他,回日與每次過往俱去探他,那迎款宛同一日。這次魏推官也去訪他。到府,不過照例到府縣衙門,查一查倉庫,點一點人役,把罪囚過一過堂。憑吏書簡幾個矜疑的,聽代巡開釋。向府縣正官,討一討佐二雜職賢否,並不好書吏應戒飭的,造冊以候代巡獎戒。其時值張太岳母喪回籍,兩院三司,都到江陵赴弔,魏推官也且回任。   葫蘆依樣畫,書吏枉奔波。誰是急公者,虛心為勘磨。   回衙,不免理論日前未完事件。陳箎前已尋著單規,央他尋大分上。單外郎主張,千金過龍,可以無事。陳箎道:「魏四府聞得他不曾破手。若造次進去,一變臉,這番事體,越不好了。若沒有貼體鄉親,不若尋張閣老公子。」單外郎笑道:「我做得與你做,是便宜你。張公子怕三千金不開眼哩!」陳箎見他說得是,就聽他,將千金交與單外郎。單外郎乘官不在,先與管家講起。管家道:「奶奶要得緊。奶奶應了,不怕老爺不依。」單外郎故意激他,道:「我見老爺甚是執法,怕奶奶也做不來。若做得時,萬金也可得。管家小小也得個千金。」管家道:「縛牛自有縛牛法,都在奶奶身上。」管家去與奶奶說,果然一力應承。單規卻將六百兩送進與奶奶,管家加一六十兩,說事的後手三十兩。其餘單外郎落簏。   千金買出獅吼,三面好縱鴟鴞。   魏推官到了衙中,傍晚兩人吃了些酒。收拾方罷,那奶奶笑吟吟道:「做了年餘官,今日才得一宗大財。」魏推官道:「你說我查盤回,帶得這些折席程儀麼?」奶奶道:「這樣叫做大財?」就在袖中拿出陳箎一紙訴詞,道:「這人拿銀子六百兩,我收了,你可圓活他。」魏推官道:「這人饒他不得,我正要拿倒他,立個名。」奶奶道:「圖名不如圖利,你今日說做官好,明日說做官好,如今弄得還京債尚不夠。有這一主銀子,還了他不成?」魏推官道:「官久自富,奶奶不要如此。」奶奶道:「官久自富!已兩年進士,一年推官,只得這樣。見錢不搶,到老不長,任你仔麼,我只要這宗銀子。」魏推官道:「這是誰拿進來的?」奶奶道:「天送來的,不要這等癡。你不要錢,你升官時,那男盜女娼的,卻要你的。只問你,如今不捉幾兩銀子還人,後邊誰人借你?況且這事,別人已問明白了,你生事害人做甚麼?」憤憤的只待要鬧。   虎心原自猛,豺性更能貪。那解名和義,唯知利是耽。   魏奶奶也不拿出銀子來看,竟自睡去了。魏推官叫過管家來,假狠道:「你這乾奴儕,做得好事!是那人做下的?」都得了錢,只彼此相看,絕不做聲。查那管門的要打,奶奶又跳起來,道:「你打我不得,借他打我麼?」嚷起來,魏推官便不敢做聲。要考問把私衙皂隸,又怕聲張,只尋他空隙,道他不常川守衙,打了二十五一個,消氣,悶悶的閣了幾日。上司來催,沒奈何,也只得照前問擬。那單外郎,要發賣手段,還要奶奶逼勒魏推官,把陳箎做個乾淨,龜子做個煞。自此陳箎高枕無憂,龜子延頸受戮。   初無殺人意,奈擢殺人錢。落筆如矛戟,冤魂泣九泉。   魏推官也因這節,怕奶奶又做出來。私衙關防甚嚴,酒也不甚出去吃。   未幾按院發牌按臨武昌府,魏推官先期到府,將衙門封固,轉頭都塞了。叫本府知照二員,輪放水菜。又對奶奶說:「只可一不可二了。」奶奶道:「真窮鬼,真窮鬼。且看。」出門,將門上著實吩咐一番方去。只因魏推官原是本分要好的人,因這事覺得違心,又怕人知道,心中抑鬱。將近聖壽寺,巴不得一步跨上岸,與寂和尚一談。不期轉過林子,並不見鐘響鼓樂響。到了寺門前,虧得一個小沙彌看見,忙去叫時,走得幾個來接。也有只帶搭子,沒有僧帽;也有著得短衫,不穿偏衫。趕上來,香棒兒也拿不及一根。到方丈,桌上灰塵堆滿,椅子東一張,西一張。寂和尚摸了半晌才走出,連道失迎。草草吃了些茶,到晚吃齋,也只些常品。恰好服事的,仍;日是那搗鬼快嘴和尚。魏推官對他道:「你師祖怎不前知了?」這和尚道:「委是師祖不曾吩咐,有慢老爺。」寂和尚也急請罪,道:「委是有個緣故,老僧也不解說。」魏推官道:「有甚緣故,上人不妨說來。」寂和尚道:「這事說來近誕。敝寺伽藍,最是靈顯。凡遇貴人過往,三日前托夢報知。先前張閣老鄉試時,避風來敝寺,伽藍都來說。所以張閣老大貴了,舍田十畝供常住,還留一個神靈顯赫匾額,在伽藍殿中。今老公祖累次來都報,只今次誤了。也不知伽藍他出,也不知有他故,躲懶不報。」魏推官道:「果有此事!」寂和尚道:「老僧不敢謊說。」魏推官道:「我去武昌,往回不過十餘日。上人可為我一問,是甚緣故。」這一問,魏推官還在疑信之間。不料這老僧果向伽藍前鬼混,道:「你是一寺之主,寺之興廢,全靠於你。你怎失報了貴人,以致觸誤魏推官。他若發惱,便為闔寺之害。如今要你還不報之故,你快快報來。」說了又說,念了又念,就像泥神道有耳朵的。只為:胸中利害紛紜擾,出口言詞不厭頻。祝罷,這神人果然有靈,夜中托一夢,將所以然之故,說一個分明。老僧甚是驚駭。   莫言天廳高,神目無不照。   相隔半月,魏推官又來,仍不是前番遠迎光景。魏推官看了,又笑道:「伽藍想仍不靈。」只見這老僧口中趑趄,道:「靈是靈的。」魏推官道:「既靈,怎又不報?且我前日,央你問得何如?」寂和尚欲言不言,又停了半日。魏推官大笑:「伽藍之說,還是支我。」寂和尚又沉吟久許,欲言怕激惱推官,不言只道他平昔都是誑言,真是出納兩難。才道得個「不好說」,魏推官道:「我與和尚方外知己,有話但說。」和尚道:「伽藍是這樣說,和尚也不敢信。」把椅移一移,移近魏推官,悄悄道:「伽藍說,老公祖異日該撫全楚,位至塚宰,此地屬其轄下。」魏推官笑道:「怕沒這事。」和尚道:「平日通報,以此之故。」魏推官又道:「今日不報,想我不能撫楚了。」和尚道:「真難說。」推官又催他。和尚道:「神人說,近日老公祖得了一人六百金,捉生替死,在斷一人。天符已下,不得撫楚,故此不報。」這幾句,嚇得魏推官:   似立華山頂,似落滄海濱。汗透重裘濕,身無欲主神。   強打著面皮道:「下官素頗自礪,一時不明,枉人有之。得財骫法,實是沒有。」坐不定身子,起身上船。寂和尚陪上許久慇懃,請罪,留他不住,只得於寺門相送。魏推官執著手道:「適才之言,不可輕泄。」和尚連聲不敢。這魏推官歸途好生悒快,待要使人叫龜子出狀,自己央同人翻招,怕陳箎知道,倒贓。況這宗案,又經達部了。若是抹殺,怎真窩家漏網,假窩家典刑,都為我得錢之故。笑是:?因貧成乳虎,從悔作藩羊。到得府,傳梆開門,竟入書房悶坐。這奶奶又攬得幾件公事,巴不得推官回。聽得竟入書房,道:「這甚作怪。」也走入書房。只聽得魏推官在房內,將靴腳跌上兩跌,道:「一個八座,輕輕丟去了。」魏奶奶帶著笑,走進相見,道:「甚麼八座丟去了?若是好的,還叫人尋將來。」魏推官道:「只為你六百兩銀子,賣去了我一個吏部尚書。」奶奶道:「若買賣得個吏部尚書,還是銀子好。」魏推官把從前一段事,細細說與,道:「暗有鬼神,駟馬莫及。」歎息悲傷,幾於淚下。   漫喜筐篚盈積,誰知天道彰明。聚盡魏州城鐵,鑄他錯字不成。   奶奶見他怨悵,道:「你是怕我又做甚事,說這鬼話。想還是秀才時,窮鬼附你體說的。」奶奶見是說不入頭,洋洋去了。未幾,是張江陵新例:南邊江洋與北地響馬,審實俱決不待時。旨下,部文到,這龜子與眾強人,俱各押赴市曹斬首。可憐:   正是煙花主帥,何關斬揭渠魁。蕭艾盡歸刪刈,彩筆織就風雷。   魏推官聞之,越發杌陧。不及考滿,病弱,只得告假回籍,不數年身故。可見不當而得,明有人非,暗有鬼責。丈夫心地光明,一介不取;便沒有鬼神,也不可苟且,況是圖財害人。至於淺見,最是婦人,如何可令做主?這病源,先在未讀書做官時,便畜了富貴利達之心。一到得官,大家放肆,未有不害事的。我請問眾守財虜,貪財是要顧妻子,要營官職?若並一身不能保,應得祿位,俱為削去,不可警省麼!幽冥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法擢錢,敲剝百姓,更是不可。   若到聽分上,雖雲他人得財,罪過終是我作。作聰明任性,雖雲此中無染,終是明而不明,有負洗冤雪枉四字。近來又見黨護書役,聽其脫罪。真逼死人的,反作原告,無辜的破家殺身。草刈無罪,芥視青衿。催牌如火,批駁如雲,必欲鍛鍊成獄。蓋批駁假手書役,宜乎任其穿鼻。但一人之冤不伸,反又殺人身破人家,悍然不顧。只怕人怨天怒,恐亦有所不免也。故古斷獄所戒,曰:惟官、惟反、惟內、惟貨、惟來,其罪惟均。官是官宦勢力,反是報復恩仇,惟內是妻子、或私人請托,貨是賄賂,來是干謁書札。總之在法殺人一也,按獄者慎之懍之。

第十二回 狂和尚妄思大寶 愚術士空設逆謀

《烏夜啼》:   夜月幾番春夏,夕陽多少興亡。營營自作無端夢,容易費思量。   腐燄浪思空耀,井蛙妄冀天颺。駢首悲看燕市上,灑血碧黃壤。   自古道:天心有屬,大寶難據,即如李衛公、張虯髯,何等英雄,又當隋失其鹿,群雄角逐之時,自謂取天下如反掌。及見了李世民,一個便俯首從龍,一個便竄身海外。其時李密,亦是一時豪傑,只為不識時務,不肯降唐,旋就擒滅。況在天下一統,太平無事之時,乃欲以區區小丑,竊窺神器,猶以卵投石,有立碎耳。卻亦有一說,天生一個狂人,無論事成不成,生時定有一個好兆,生下便具一個異相。又湊著一班妄人,便弄出大事來。唐明皇時,並州牧夜間露坐,見東南紅光一道,驚訝道:「此天子氣也。」明日訪民間,生子的都取來看,卻無好相。又查到部曲中,生一子,取看時,相貌甚異。州牧道:「此假天子也。」左右道:「既是假天子,日後必定叛逆,何不以此殺之,以絕後患。」州牧道:「天之所生,誰能殺之。」你道此子是誰,便是楊貴妃的乾兒子安祿山。相傳說道,安祿山是磨滅王轉世,故此殺害生靈,逼遷乘輿,幾成大事。究竟身死族滅,掛一個亂賊的名。然猶做得些事業,占得些城池,也曾稱王稱帝一番。至有毫無因藉,又際平成,只因方面大耳,便自許是天生帝王。結連無賴,思占江山,事未舉行,束手就縛。還不如齊萬年、宋江等橫行一番,豈不可笑!   一命不易邀,九重寧幸得。平楚兆先機,徒然血凝碧。   而今說成化間,保定府易州有一個人,姓侯。他生了一個兒子,叫立柱兒。是生他那一會,恰遇著鄰家造屋,在那廂立柱。那老子道:「好是個吉利日子。生的他大來,必替國家做根擎天碧玉柱。」就叫做立柱兒。自小多災多病,爹娘要舍到佛寺裡,還不曾肯與他。六歲上學,叫名得權,也會讀書。不料父母相繼病亡,無所倚靠。有個鄰舍金公,依他父母舊日念頭,送他到狼山廣壽寺去做個和尚,叫名明果。剃了頭,方面大耳,廣額聳鼻,真也是個異相。到二十外,他要參方,要會天下明師善知識,裝束,辭了本寺寺主。   笠欹朝月影,屐碎曉霜痕。洗缽尋溪溜,安禪倚樹根。   殆風宿雨,歷盡艱苦,來到河南少林寺。這寺傳得好棍,天下聞名。又明朝仙真周顛仙,梁時達摩祖師,俱曾在裡邊托跡,是個天下名流掛搭所在。明果到裡邊,參了住持,到客房裡安下。先有一個道人在彼,兩個相見。次日,同走到佛殿上,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   須飄五綹帶仙風,秋水瑩瑩湛兩瞳。   口若河懸波浪瀉,英雄多入鑒衡中。   把明果看了一看,道:「好相!」明果便與和南了,道:「先生善相?」這人道:「略曉得些,星平是我專家。」明果道:「這等到客房求一指休咎。」到得房中,這先生取出紙筆,明果便念出自己生辰。那先生把手一輪,李密一一隋未瓦崗軍首領。降唐後以反唐為由被殺。寫下八字。排了大運,一看,卓然大驚,道:「和尚!你有這貴造。這貴造富貴絕倫,威權無偶,是個帝王之造,不數卿相之尊。將來有妻有子,貴為九五,富有天下,命相俱合。只是得志之日,不要忘了小子江朝。」明果道:「小僧一瓢一笠,雲水為朋,夢也不到富貴功名。先生想是錯看。」這先生道:「和尚,我朝太祖高皇帝,是甚麼人,也曾皇覺寺為僧,後登大寶。和尚竟與相似,事在人為。學生也算過多命,從沒有這個命。算過多人,也沒有一個差。」我想江湖上算命的,一味胡說哄人。經商的,個個財主,千金萬金。讀書的,個個科甲,舉人進士。卻沒個敢以皇帝許人的,這江朝真是喪心病狂的了。但人當著奉承,也沒個不喜的。就是做不來的事,始初驚恐,道沒這樣事。後邊也畢竟疑道:這人怎輕許我,或者有之麼?   本是駕駘,妄許騏驥。長鳴棧豆,也思千里。   那明果,凝著神,含著笑,心中想道,怎一個皇帝,輪得到我來?這先生說話,定是有因。卻又是這個胡說道人,叫周道真,在旁邊道:「如今真主已有了,北邊人都有曉得的,咱這裡也寫得有。」卻在自己行囊中,取出一本書來,上寫著:「陝西長安縣曲江村,金盆李家。有母孕十四月,生男子龍,有紅光滿室,白蛇盤繞,長來當有天子之分。」眾人都看了。周道人道:「若是李子龍是個真主,和尚也只是公侯之命。」江術士站起身道:「這事可以妄許得人的?若後來不准,我也不算命。登基只在丑字運,申西之年,須信我這『鐵冠道人袁柳莊』。」明果歡喜得極,拿出錢來,在酒肆中請這兩人,吃得沉醉。明果忻忻的,認定是個「太祖高皇帝」。江朝認定是「鐵冠道人」,周道真也待思量做「劉伯溫」了。   狂奴懵無識,漫起富貴心。魚水咤相合,寧知入禍林。   這兩個癡物,都道「富貴莫忘」,叫明果乘機圖事。明果別了,心中想道,據江朝講,咱是個天子;那周道人又道是真命天於是李子龍。咱不若認做個「李子龍」,這真命不是我了?就是我太祖,也是蓄髮做個皇帝。咱還蓄了發。初時和尚做了頭陀,後來束起發,似一條好漢。在少林度了些棍棒,要交結豪傑。大抵北人強悍,重義氣的多,識道理的少。一個性氣起,也不量這事該做不該做,這事做得來做不來,做來好做來不好。譬如患難相扶,艱險不避;為國死忠,為子死孝;這是該做的。做得來也好,做不來也好的。若在為兄弟朋友,就要恩量,為他不要反害他麼?不要為不得他,害及自己,做個從井救人麼?這該做,也就還要商量個做得來,做來好了。這不是個畏怯。書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也就有個分寸了。   正氣不可無,客氣不必有。懲忿念一朝,明哲善為剖。   若是逞著一人意氣,凌虐親友,挺撞官府,動不動揎拳廝打,健訟好勝,這便是不該做,做不來,做來也不好。說到行兇打死人,抱不平打死人,也是沒要緊了。況是作歹,甚者希圖非分。或者嘯聚,自己作首;或者隨從,與人作伴,謀王奪霸。這更不可做,斷斷做不來,做來是個謀反大逆,十惡不赦。如今流寇之後,又有白兵,總只是尚氣不曉道理之故。沒些因籍得天下,是明朝太祖皇帝。不知當日元人以蒙古入主中國,至順帝荒淫失政;又用國人做知府知縣,不通中國民情,不能撫恤,所以民心思亂。先是這些貪淫沒見識的,做個先鋒,擾亂天下。這番民心厭這刀兵,巴不得個不殺不淫、愛民下士的出來。故此明太祖皇帝順天心,應人心,有了天下。那些先事作惡的,只落得個身死族滅。   天心每福善,民意歸有德。剛強召滅亡,昧時只自賊。   聖聖相承,絕無失德。有司中雖有不肖,好的也多。說不得個否極思亂,亂極望治。這些癡愚鷙悍之人,不曾曉得,況且以貪濟癡,一介小民,思量個國公侯伯,就彼此煽動,騙得動一兩個狂妄桀傲的。他也自有相知,自有氣類相合。他在真定等處,已招集了些無賴。李子龍已道有些光景了。又有那不會算人命,又不會算自己命,兩個該一時砍頭的術士,叫做黑山。看他的命道:「若遇猴雞鳳凰交。是個大命。」但猴雞年已漸近了,這圖事也不容緩。黑山也就在李子龍身邊,做個謀主,把這個命去煽惑人。凡地方有膂力強狠,並有家事富翁,都去算他,該為大官顯職,就中勾結。這乾不讀書的,如何得官?只除非是武功可得,不覺的投他術中了。   癡不識一丁,大志圖簪纓。簪纓那可圖,只取災禍縈。   他又與黑山兩個計議道:「圖大事要人,聚人要糧。外邊雖有些人,也是烏合之眾,不相統攝。還沒個財主做靠傍,一旦做事,把甚錢來?如今京城中京軍多,裡近豪傑也多。弄得他裡邊有人來扶助,器械也不必置得,那家沒有弓箭槍刀。內裡人有家事的多,這些人性情也好拿,可以打動得。若弄得幾個,不怕沒錢用。」意待要進京。又得個道士方守真,這也是個不守分的人。他道:「裡邊有個楊道仙,是個軍匠,大有家事,放月糧。京師窮軍都靠他,得他酬應濟急,所以軍士都感激他。就是借貸的人多,他又平日多與內裡相處,他使轉掇應付,做人四海,好相交的,是豪傑方上之人。」   虎鱷得淵,鷹鸇有藪。輦轂之間,植茲稂莠。   黑山聽了道:「恭喜賀喜了。這大功全在他身上。我們愁沒人,他能結識得這些軍。我們愁沒錢,他又相識這些富內相。他是軍匠,弄這些器械也不難。這要投他。」方以類聚,這些該討死的癡奴才,自聚得攏,說得合。楊道仙看了李子龍生得諱異。這黑山極曰稱揚,道:「他豁達大度,經世奇才。」李子龍又贊黑山,星學天下獨步。楊道仙就拿出自己命來,黑山看了,道:「好一位蟒衣玉帶貴人!與李爺略差些些兒,是個虯髯公遇了李世民了。李爺的事業,是楊爺成。楊爺的功名,因李爺得。」此時,那楊道仙看了李子龍相貌,也弱他幾分。聽黑山這說,明是個李子龍是個主,他是個輔了。笑道:「靠托李爺罷。」拿出妻子命來,黑山道:「這位一品夫人,這也是一位蟒玉勛貴。」這不由得楊道仙不心熱了。   說到功名心也貪,手彈龍劍幾離函。須知才是韓彭否,浪憶分茅作子男。   楊道仙就留他二人在家中。果是他有些內裡往還,也是不甚大得志的,是:內使鮑石、崔宏,長隨鄭忠、王鑒、常浩,司設監右少監朱亮,門副穆敬。見他方面大耳,獅鼻劍眉,也是異人。他又口若懸河、滔滔不竭。拿著周道真與他這本妖書,依樣篆幾個符,道:「佩服他,可以免災卻病。」那黑山、楊道仙又播揚道:「他能喝城使裂,划地成河,撒米為兵,剪草成馬,飛劍取人首級。有這等非常法木。」大凡與豪傑說義氣,說功名;愚夫說富貴,說利害;與沒知識的人說些鬼話,狂誕的話,沒個說不入的。這些小內官,都不由內書堂讀書史來。這些沒把柄話,偏驚得他動,佛也是敬他。黑山、楊道仙,就加他一個號,道:「『當今持世救苦拔災、好生止殺佛王如來』,只待申西之年,更易天下,撫治萬民。預先泄漏,與不盡心扶助,天神誅殛。」這些內官,果沒個敢傳說,只自己知已的,引領來投拜。你送鞍馬,我送衣服,金銀錢鈔,卻也不絕的有得來。子龍還大言道:「這些臭腐之物,我要他何用?姑留在此,試你們誠心。」這些內使,初見倒是賓客,後來都叫他佛爺、上師,都叩頭。他也安然直受。一日,鮑石眾人請他內裡瞧看。行到萬歲山小殿裡,上面止放得一張龍牀。他走倦了,竟自自在在在上邊坐下,道:「我們自有金台銀台,蓮花寶座,那有些座?但只是天為世上生靈,把我降下來,不久也強要坐了。」   鷦鷯占高枝,井鮒游瑤池。所處歎非據,狂夫無遠思。   這些內臣道:「但願佛爺居寶位,奴婢也似登極樂世界了。」坐了一會,出皇城。見的沒個說他不該,還道果是他有天子福分,平人也折死了,以此越加敬信。那李子龍與黑山、楊道仙三個商議道:「裡應外合,兩件事缺一不可。   裡邊有了這些內臣,外邊倚著真定各處。這些豪傑也太隔遠,還須京城得個武官,與這些京軍相扶才好。」想得個羽林百戶朱廣,是鮑石的親;小旗王原,是鄭忠的親;央他二人說他入伙。這兩個果來拜在門下,許臨時備約人相應。   簪纓世沐恩,披瀝須當存。何事甘從逆,貽殃及後昆。   其時,有個御馬監太監韋含,雖不在司禮監,卻也最近聖上,有權勢,有家事。鮑石原是他門下人。韋含偶然感了些病,鮑石為他向李子龍尋些符水去,與他療病,不期好了,那太監甚感激子龍,拿些錢來相謝,還置酒請他。見他一表人材,甚是歡喜,彼此也就往來。楊道仙道:「好了。這人來,有錢有勢,我們事業,大半靠他了。但這個人,他平日曉些道理,做事不盂浪。若把這個事與他說,是個謀反,他怎肯做。況我們圖著富貴,他富已富了,貴已貴了,怎做這險事?若一個不從,露機,為害非小。這須用計取他。」黑山道:「楊爺,你最有計較,還是你定下個策來。」楊道仙想了一會,道:「有了。他有個兄弟韋喜韋老二,這人是個魯人,最與鮑石相好。他有個女兒十六歲,向來是韋大監養在身邊,要與他尋親。但這邊文墨的是秀才,他都不肯與中貴人結婚。武官是勛戚,也多不願。其餘商人富戶,大監也不肯。太監前見李大哥人材出眾,甚是敬重。如今用著鮑石,先說了韋老二,後說太監。倘事得成,是他親戚,休戚相關,不怕他不依。」李子龍道:「若是娶妻,怕不是我們上師行徑。」黑山說:「我們自有話動他。」   自擬酈食其,摔舌下齊域。豈慮有中變,延頸入鼎烹。   恰是鮑石走來見楊道仙,道:「韋公公甚是敬重上師,道他不是凡相。」黑山道:「這事全虧公公。」楊道仙道:「只近日有些古怪。上師道『皇帝甚麼好做,做時惹煩惱』,有個厭的意思。我們國公侯伯,到手快了,他若翩然去了,我們的事,都弄不成。我想錢財服玩,他道身外之物,全不在心,弔他不住。做了皇帝,也要皇后,三宮六院,咱待把女色去留他。娼妓是邪淫了,他必不肯。除非為他娶個正宮,這須得一個有福氣女子,還要得個做得皇親國戚的人家。咱沒個兒女秧兒,親戚中也沒有好的,所以著忙。」鮑石道:「上師是個佛,怎要嫂子?」黑山道:「當日鳩摩羅什,是個古佛。西秦王曾送他十個宮女,一幸生二子,這有故事的。」鮑石道:「這等韋老公倒有個姪女兒,咱曾見來,生得極有福相。老公他重上師的,咱先見老二講過,教他對老公說成這親罷。」   小鳥圖附鳳,魴鯉冀乘龍。准擬茅簷下,輝輝燭影紅。   黑山道:「韋老公雖重上師,我們向來事,卻不可與他說。只說上師這貴相,他日老公略扶他一扶,文官也做得個卿銜的中書,武官也定是個錦衣指揮。這樣講罷。」鮑石道:「咱依著你說。」韋老二道:「咱要憑老公。」向老公說時,那老公倒也不同他來歷,道:「這人也好個人品,憑著咱,也不少他這頂紗帽。我姪女兒也大了,咱也不論財禮了與他罷。」還撥與他東華門外一所宅子,千金妝奩,擇日做了親。   蒹葭折隨流,泛泛自來往。何期芙蓉花,荏苒許相傍。   先前在楊道仙家,也還是個來歷不明流棍,如今是個太監親戚。每日裡高頭大馬,巍中闊服,呼奴使婢,與人往來。我想一介小人,窮得做和尚遊方,無室無家,如今有了妻,又有錢財使用,可以止足收手。但他要歇,這些圖富貴的不肯歇。這個要引人來拜投,那個要勾人來人伙。那個沒饜足的肚腸又癢癢,想著猴雞之年,也不肯謝絕這乾人。所以這事漸已昭彰了。其時,有個錦衣衛校尉孫賢,與著一個窮軍甘孝相鄰。這窮軍委是窮的利害,常時與妻子忍餓。妻子的爆怨,他道:「罷呀。再捱半年三個月,跟他跑一跑,博得個百戶做,一個正七品俸,也夠你我消受。還耐一耐罷。」孫賢聽了,第二日對著他道:「老甘有甚好處,也契帶一契帶咱。」這甘孝道:「爺挈帶得咱,咱有甚攣帶爺。」孫賢道:「哥,船多不礙港。若咱得了好處,不忘你老人家。」曉得這人是好酒的,晚間買了三分燒刀子,二分牛肉,請他吃,要他指引。他吃了幾鐘酒,便指天划他說:「咱挈帶不得你,這邊有個李上師,他摯帶得你。好歹明日領你去,拜在他門下,包你有好處。」   酒自外入,機由內泄。悔從醒生,駟不及舌。   次日,孫賢來尋。這甘孝合口不來、誘約了幾日,只得領他去見。磕了頭,設誓道:「同心合力,輔助上師,救拔生靈,並無退悔。如有二念,飛劍分身,全家殄滅。」孫賢也只得設了個誓,隨著人鬼混。先把裡邊來往的人,都記得明白。東緝西探,知他是個謀反,揀定在己酉年七月,取著猴雞之際,裡應外合,先定京城。此時韋太監正要為李子龍納個中書,對老二講。老二道:「爺,他想得大哩,不要這樣芝麻官。」韋太監道:「他想甚麼官?」老二道:「他想著管官的。」悄悄的對韋太監道:「他命與相,都合著該真命天子。外邊都已停當,裡邊也有人,還要你助一臂之力。事成,你我不消說國戚,還是功臣。」太監著這一說呵:   舌撟不能下,口噤不能發。驚汗落如雨,神魂幾飛越。   韋太監正驚得言語不出,那老二道:「哥,這事也不在你了。幫著他做去,還有好處。若不幫他,做不來,你也走不開。」韋太監聽了,又驚又惱。待與他嚷亂,昭彰不好。待聽他做,我是個朝廷貴近,蟒衣玉帶,富貴已極,還思量其事,卻惹這滅門大禍。卻無奈當先把姪女輕與他,這真走不開。正在悶悶不悅。那李子龍與楊道仙,私下做了赭黃袍、翼善冠,恰似做戲的,只等鑼鼓上場。已具加身黃袍,專待袖中禪詔。   但這京師裡,曹吉祥叔姪曾反來。他一個叔子在禁中,姪子三四個,家下原養有達官夷丁家丁,事做不來。況這幾個閒冷內臣,一個些小武官,幾個窮軍,思量做事。不知那孫賢,早已把他事揣實,享知掌衛印的指揮袁彬。登時差人拿了李子龍,搜出黃袍。又拿了楊道仙、黑山。此時黃袍,便是反逆之證。但這袁彬,是沙漠從龍得官的,是個忠厚人。若在他人,要做大功,畢竟弄做大獄。他卻不肯,況是事幹了內裡人,定是央求請托,他也不甚株求。他道:「這些拜師在門下的,不過些無識窮民。說個謀反,密謀未行,也不過是幾個狂妄之人,設計主張。這連親戚也有不知的,怎羅織到這些蠢人上。」好生體主德,羅網解其三。茅免連茹拔,芙蓉喜脫函。朱廣職官,鮑石是掩不去的。只得具疏題參,略具招由上疏。終久事關內人,手段大,營求便,聖旨也不嚴切。但事已到了三法司了。韋太監想道,李子龍謀反是實,咱須是他至親,衛中雖為我蓋去,法司卻不肯隱下。這些科道,口舌不好。他題一個本,說我近臣交通叛逆,如何是好?若是聖上知道,發去打問砍頭,倒不如先死,得個完全屍首。也就服毒身死。   有身依日月,富貴亦何求。羞作寒灰溺,南冠學楚囚。   可憐這韋太監,也只為人所誤。那乾人到法司,常言獄主初招,司官也只就衛招,加些審語呈堂。堂上具題:「李子龍、楊道仙、黑山、朱廣、鮑石,五個為造謀為首。崔宏、鄭忠、王鑒、常浩、宋亮、穆敬、王原為從,都擬辟。江朝、周道真、方守真一干照提。」但聖上寬恩,曉得這乾人狂誕,自取殺身。這乾內員,也只愚蠢,為人所惑。止將為首李子龍等五個決不待時,崔宏一起充淨軍,王原調衛,其餘依擬。笑是李子龍以狂夫妄思量個九五,楊道仙、黑山、朱廣思量個侯伯元勛,鮑石也拿著一個大司禮,如今落得個:   開籠主恩渥,驕首笑癡龐。富貴今何是,屍橫古道旁。   果是刑科一個雷給事,道鮑石等交通內外,謀為不軌,惡極罪大,情重法輕,無以懲狂謀而昭國法。乞盡斬原擬辟王原等。聖上也只從寬,道事體已行,姑免深求。這雖是內裡力大,卻是一株求,京城中這些投拜軍民,外邊他平日交結無賴,追拿緝捕,便也生出許多事了。   政嚴首謀,法寬協從。捕影捉風,庶免騷動。   我想四民中,士圖個做官,農圖個保守家業,工商圖個擢利,這就夠了。至於九流,脫騙個把錢餬口,也須說話循理。僧道高的明心見性,養性修真,以了生死。下等誦經祝聖,以膳餘生。這就是明朝太祖高皇帝所云「各安生理,無作非為」也。至於星相的,妄把一個皇帝許人。一個游食僧人,思量個為帝。楊道仙也是富家,不求得個官,我家資自在。朱廣世職,不得高位,還可留得這頂世傳紗帽。鮑石內臣,亦有個職業。仔麼癡癡顛顛,至於殺身?這妖妄之談,斷斷不當聽。人寧可貧窮到餓死,還是個良民。若這乾人,輸了個砍頭,還又得個反賊之名,豈不是可笑!故為百姓的,都要勤慎自守,各執藝業,保全身家。不要圖未來的富貴功名,反失了現前的家園妻子。

第十三回 穆瓊姐錯認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負恩鬼

悲薄命,風花裊裊渾無定,愁殺成萍梗。妄擬蘿纏薜附,難問雲蹤絮影。一寸熱心灰不冷,重理當年恨。右《薄命女》   怨毒之於人甚矣哉。若使忘恩負義,利己損人,任我為之,那人徒銜恨不報,可以規避,則人心何所不為。不知報復是個理,怨恨是個情。天下無不伸之情,不行之理。如今最輕是婦人女子,道他算計不出閨中,就是占他些便宜,使他飲恨不淺,終亦無如我何。不曉得唯是婦人,他怨恨無可發洩,積怨深怒,必思一報。不報於生,亦報於死。故如龐娥親之報父仇,謝小娥之報父與夫仇,都以孤身女流,圖報於生前。如琵琶女子之於嚴武,桂英之於王魁,這皆報一己之仇於死後。至於浙西婦人,當萬曆丁亥戊子之交,水旱變至,其夫不能自活,暗裡得厚錢,將妻賣與水戶。夫不得已,到窮困棄妻,已非矣。若貪多餘而陷其為娼,於心安乎?   欲緩須臾死,頓忘結髮情。忍教閨閫女,脂粉事逢迎。   已是把這婦人賣與水客,只說與他為妻。後來到一處,更有幾個婦女。   問他俱是良家,皆是先前做妻妾討來的。婦人自知不好,哄那客人道:「我因丈夫不肖,曾私有積蓄,寄在鄰居。我去取了,同你回鄉。」客人貪利,與他同回。到家喊向四鄰,道他買良為娼。起初鄰人也來為他,奈是丈夫賣的,有離書手印為照。不過費他幾個錢買囑地方光棍,不能留得自己身子。回去遭客人抱恨,鞭打凌辱,無所不至。   如鳥已入籠,展翼欲誰訴。懊恨薄情夫,誤我深閨婦。   這婦人是個有性氣婦人,畢竟遭他凌並不過,飲恨而亡。亡時有氣如蛇,衝門而去。後來,有一醫人,夢一婦人求他相挈同行,醒來不解其故。路上行走,見一條蛇蛻,黑質白章。醫人就將收入藥箱。行了兩日,正在過渡,只聽箱中咯咯有聲。醫人開箱,只見前蛻已自成蛇,自箱中飛出,竟自渡河。正在驚訝,只見對岸人喧嚷,道:「某人忽被一蛇趕來,咬住咽喉盤繞,如今人蛇俱死。」醫人問此人做人何如,眾人道:「曾賣其妻落水,聞得其妻受辱鬱死,想是這樁冤對。」醫人因想夢中婦人,應是其妻。其化蛻使我收入藥箱,已隨我同行,覓其夫報冤也。   積氣化為蛇,依人返鄉里。殺此薄情夫,生平恨方已。   還有一個,是個青樓女子,姓穆,名瓊瓊。原是個良家女子,也是個名門。初嫁丈夫,也一雙兩好。只因其公公不務田畝,也不習經商。原先家中,也有些錢鈔,被幾個光棍勾引去做官錢糧營利。如省分顏料、茶蠟、生絹、胖衣等項,俱有倍利。領銀彩買,將他銀子擢錢,最是好生意。人情說到利字,沒識見的,便易動情。他有兩分錢,叫他做囊家發本。先去營乾一個管解官,自己做商人。先與那官去央大分上,房中承應書吏使用。分上應,批委了,去幹辦銀子。官府預給,畢竟要多扣分例,少也加二。要房庫為他朦朧挪掇,也便得加一之數。給得錢糧,委官管三軍不吃淡飯,並書吏也有頭除。合前後算來,一千錢糧,五百本錢,五百擢錢。這閒費已去卻三四百兩了。況且使費分上一頓用,錢糧常是四五次給。初次二次,常輪不到買辦錢糧上。且使用多,自己不能盡應。向人掇挪,便是利錢。用著這些光棍,也便要全家吃用著。他在衙門,暗地頭除,回手,總出在錢糧上,總出在囊家身上。放過一兩次,混帳官罷了,明白的官,定要驗些錢糧通給。有錢有人手,自拿出錢來。自己子姪買辦,也還好。前去後空,必至重利借債,俟出錢糧抵還。單身或不善生理,托這些光棍去買。這其間,定至價重貨低了。其間顏料、漆串桐油,朱雜黃丹,茶以細覆粗,蠟以真覆偽,胖衣黑花稀布,生絹以重的作樣,其後俱是稀鬆不堪,全靠衙門扶持。那差催差驗,稱量看估,那一事不費錢,那一分不在錢糧中兜。幸而催完,路上別無風水之失,垫費湊手,上下朦朧。轉遇聖上,任憑內侍。內侍全憑書辨攬頭罷了。若如遇著那聖上精明,監庫留心辦驗,假不能作真,就不能上納了。在京既多使費,在家有捉批比較之費,不得不借遮蓋之事。如做茶蠟,復做顏料,初解未完,又領二運,以此蓋彼,以後蓋前,拖欠日深,缺額越多,到底必有一結。   挖肉補瘡,其孔日大。雪中埋屍,見日終化。   至於耽延日久,解部已是不完,彩買又復不到。扁挑兩頭塌,必至追補。得分例官吏,已是升豬,無處倒贓。得賄賂書皂,還要他扶持,不敢倒贓。平日扛幫吃用他的光棍,都是光身,家中費用重大,無甚蓄積。解當借貸已竭,官府迫比不休,遂至典田賣產,累眷扳親,一身斃獄,妻子零落。   利中害每伏,庸愚那得知。取決在一時,貽禍無窮期。   穆瓊瓊家,也只為錢糧所誤。至丈夫終日穿綾著綺,食美吃肥,吃錢糧穿錢糧的,也不免累死於錢糧。產盡,親友累盡,人亡家破。把個嫁來不年餘,受享無幾時的穆瓊瓊,也從官賣。   歡樂能幾時,我興受其敗。官只要錢,管他賣與甚人。   可憐瓊瓊,竟落風塵。這穆也是樂戶的姓,瓊瓊也是樂戶取的名。一失了身,便已徵歌逐隊,賣笑取妍,竟做門戶中人了。   對酒歡娛暗自悲,欲將心膽付伊誰。   風花無主從人折,能幾三春二月時。   瓊瓊流落金陵為娼,喜得容貌出人,性格靈巧。又還有一種閨中習氣,不帶衍院油腔。所以不在行的,想他標緻,慕他溫存;在行還賞他一個雅。況且愁恨中,自己杜撰幾句,倒也成章。又得幾個人指點,說出口也叫詩,也有個詩名。所以先前不過幾個蓋客俗流,後來也有幾個豪家公子,漸而引上幾個文人墨客。   也巢丹鳳也棲鴉,暮粉朝鉛取次搽。   月落萬川心好似,清光不解駐誰家。   他名已播,起初鴇兒還鉗束他:不肯接客,逼他接客;不會起錢,教他起錢。如今捱著日子等他也沒個空,都肯自拿出錢來應差,私贈也不須得起。?但穆瓊瓊是個伶俐人,常時想道:「我是好人家兒女,只因不幸,遭逢家難,失身風塵。暗中自思,可恥可恨。如今趁得個年事兒青,顏色兒好,也引惹得幾個人。但幾個是我知心,都為色而來。究竟色衰而去。若不在這中間尋一個可以依托的相與終身,後來如何結果?」   朝槿不常妍,夕市苦寂寞。老大嫁商人,商人尚相薄。   他在延接之中,也就用著十分心事。這些弄筆頭酸丁,不是舍錢姐夫。   山人墨客,只要騙人錢,怎有錢與他騙。他都虛心結納,使他吹揚,立個名。銅臭兒、大腹賈,是他心裡厭薄的,卻也把些體面羈魔他,抓他些錢,安頓鴇兒。還有紈袴郎、守錢虜,也不是他心裡契洽的,卻也把些假情分籠絡他,起他些錢,以潤私橐,做一個博鈔之計。至於有癡情的,他不肯負人。有俠氣的,最肯為人。乍入港的雛兒,或者樸實可依,都用心去輸情輸氣結納他,要覓做終身之托。但天下事,難得湊巧。看得這人才品軒昂,言詞慷慨,乃是做人愛博不專。看得這人氣度溫克,舉止謙慎,奈是做人委靡沒骨。要隨個單頭獨頸人,一夫一婦偕老,是瓊瓊心願。這來嫖的幾個黃花郎,年長無妻。可是有家事的,便待與人作妾。看定這人溫柔可愛,苦又家下有個蛇蠍般會吃醋娘子。這人又小心得緊,似鼠見貓。看定這人爽快,也不受制內人,卻又多不以家業為事,兒女情短。所以鬼混年餘,也不得一個人。   天下無完人,瑕瑜不相掩。取人欲毛求,安得如所願。   瓊瓊想:「我年紀已將二十了。再混幾年,花殘人老,只有人揀我,我還去揀得人?」不免著了一點急。不期撞了一個人,是槜李人。姓董,年紀才得二十歲。早喪父母,也不曾有妻。在一個母舅開綢綾牙行譚近橋身邊。生得人兒標緻,性格靈巧。這年,偶值福廣生意遲。譚近橋合個伙計馬小洲,叫他帶些花素輕綢錦綢,到南京生意;著董一官同行作眼。董一自帶得十來兩小伙,到南京。   浪激金山動,煙將燕子飛。石頭城下路,蘆葦綠人衣。   到南京,生意好。十餘日去了大半,隨也買些南京機軟花縐紗,只待賣完帶來貨起身。一日,兩個換頂巾,換領闊服,闖寡門。闖著穆家。恰值位公子相約,因個年伯請酒,不能來,著陪堂回報,相送出門。兩下撞著,各各有意。穆瓊瓊看董一,相見尚有些臉紅,知是雛兒,是個老實人,越有心於他。寒溫時,請教相公尊號。謅了半日,謅個「賤字文甫」。馬小洲替他鋪張,是浙西大家,瓊瓊認是同省。董一便思量倒身。馬小洲知道他身邊有個把銀子,又奉承他伙計外甥,也幫襯他,就與他送東道錢。瓊瓊一來心裡愛他,二來本日無客,就留了。   朗貪姐色嬌,姐戀朗年少。兩意如漆膠,綢繆不知曉。   吃酒時,瓊瓊疑董文甫年少未娶,故意挑他,道:「董相公幾位令郎?」董文甫說不得個無妻,胡答應道:「娶不久,尚未有子。」瓊瓊道:「這等新婚,肯撇下出外?」董文甫父母已死,卻謊道:「家有寡母相陪。」道:「有甚公幹到此?」這董文甫倒自揣道,這娼妓來得的,我不曾讀書,謅不來反為他笑,卻道:「早喪父失學,也只在經商中。如今偶同舍親,帶得些綢綾來此。」瓊瓊見他不假生員監生,明說個商販,更出喜他老實。夜間著實溫存他,他也極其趨奉。董文甫小官兒道:「我明日送綢來,作衫甚麼。」倒是瓊瓊道:「門戶中不是好走的。相公不要浪使了錢,相知全不在此。連日都有人約下,不得閒。閒時我來請你。」以後董文甫常去探望,瓊瓊極忙,也畢竟與他白話一會。得空,著人請他,自拿出錢,做他的東道歇錢。   雅意愜鷦鷯,殷殷解珮邀。豈同巫峽女,雲雨樂朝朝。   在董文甫,還只道瓊瓊慕他年貌,不知他意有在。枕席之間,董文甫還只把些本領,討他喜歡。瓊瓊卻把實心對他,道:「家本浙中人,因舅負官銀,夫遭累死,我為官賣。時母寡弟幼,不能救援。我在此中,度日如歲。初意要從一豪傑托終身,並不能得。所以每遇南人,都加厚待。意欲通信老母,我乾知已借貸,待他來贖身。然後我自己掙些,明白債負,托一人以為夫婦。兄若見憐,以此事相累。」此時,董文甫未娶,實是貪他。道:「姐姐若果厭風塵,我在此相幫賢姐贖身,同歸浙江,你母子相會。寄信也多此一番。」   喁喁小語枕屏間,何意相逢俠少年。   不惜揮金贖嬌豔,文姬應得脫腥羶。   瓊瓊道:「我當日官賣,止四千金。數轉至此,已逾二百金。今非三百金不得脫。我可措處強半,再得百餘金,可以了事。」董文南道:「待我計議。」回來與馬小洲計議,道:「不如將賣下貨銀,幫他贖了待他掙出還錢,我好白得個人。」馬小洲道:「這是你把娘舅的錢,在這廂買個烏龜做。這不勸你。」銀子在馬小洲身邊,無可置處。穆瓊瓊處,只以貨未脫為辭。不料馬小洲是個好男風的,見處篦頭的小廝好,就搭買了他,也常留在寓所歇。這日收得幾主帳,有三五十兩銀子,被他捵了,一道煙走去。反又閃出個遊客,是城上御史親。說被小廝盜去銀百餘兩,小廝是馬小洲平日吃酒往還,是他拐騙窩囤。御史把他兩個拿去,要打要夾。只得認屢次叫篦頭有的,窩囤無有。御史先押著緝獲,後來著令賠償。將剩落貨賤賣,收起貨典當了結,兩人弄得精光。瓊瓊也不時著保兒來望。色為禍媒,愚受巧局。   事完去見,董文甫道:「遭這橫禍,貨物都當,不能還鄉。這贖身事,只可回去再來。」瓊瓊倒寬慰他一番,暗中資助他盤費。自古人急計生。馬小洲聽得穆瓊瓊與董文甫好,有物贖身,就與董文甫兩個設下局。等董文甫在穆家,拿了一封書,說董文甫的娘子感寒病亡,叫他回家。這董文甫不知那裡的淚,哭甚麼人,嚎啕了一場。是把個董文甫無妻要娶妻的局。來弔住穆瓊瓊心了。卻又鬼打撲道:「去不打緊,把這貨當在這邊,等家中銀子來討,一來耽擱,怕挫過二三月行情,怎處?」假思量一回道:「得一百兩討去,到家就是二百金了。」也暗打動瓊瓊。於是瓊瓊留董文甫,替他解悶。董文甫還鬼話說與其妻情誼,其妻的好處,歎息不了。穆瓊瓊挑一挑道:「家去再討個好的罷。」董文甫道:「家中無人,討是必要討的。但有一說,我前日蒙姐姐厚愛。聞姐姐要出風塵,不敢直認個為姐姐贖身。我這樣商販人家,如何該娶小,也不敢屈姐姐為小。如今是妻死了,如姐姐不嫌,我回去設處,來贖姐姐。我怕挫過的行情,不一月決來,決不爽信的。」瓊瓊原有嫁文甫的意,聽他妻死,已是暗喜,說到贖他繼室,更是滿面歡容。道:「你取當要百餘金,贖我又須三百金,家中新喪,如何能設處得出?我身有現銀一百八十餘金,不若你取了貨去,有二百金之數,到家設處百金,可以贖我。但你不可負心,斷來贖我為是。」董文甫道:「姐姐這還留著。我自家去賣田,來贖了你。這銀子還是我的。」瓊瓊道:「賣田局緩,還是與你。」夜深,在牀下挖出兩個小酒瓶,也有整的,也有散的,果有一百八十餘兩。叫他拿出取當,回家就行。還把些金珠,值可四五十兩,叫他一時設法拿出,把這些換了來湊。在瓊瓊千叮萬囑,在董文甫千盟萬誓,道:「一到家即來。」叮嚀復叮嚀,叮嚀不惜聲。   上有湛湛天,衷有難昧情。   妾心石不移,君無寒此盟。   憑闌送孤舟,屈指計來程。   准擬落花時,攜手共君行。   從此果是穆瓊瓊死心塌地,望著董文甫。這些討債的老子,粗蠢的俗流,都沒心招接他。有那等鈔多才郎,他也便下老實敲他兩下,止望留在身邊,與董文甫作人家。真也弄得個如醉如癡,眠思夢想。不知到家,譚近橋道:「事是他兩人惹出來的,不是我說到後邊,均召了。」賣出貨來,穆瓊瓊原付一百八十兩,並金珠共二百餘。如今收拾來,不上一百八十餘兩。原說家中湊,靠著娘舅吃飯,有甚得湊。再置貨到南京,原數不登,難於相見。不若做個負心,拿四五十兩尋頭親,留這百餘兩做本錢,且過日子。但只是穆瓊瓊這主錢,是什麼錢?他付你是何等心!還該去與他商量,不該只是顧自。   心逐金相托,相期不負儂。何期消息斷,空自望征蓬。   穆瓊瓊拿著不一兩月就從良,接待這些人,也都懶散,倒因此惹了幾場氣。卻日復一日,如何得個董文甫來。著保兒去訪,並沒個消息。去求籤問卜,或好或歹,都不靈驗。望孤老是說得出的,貼孤老望他來贖身,是說不出的。只有暗中垂淚,靜里長吁,捶牀搗枕,罵這負心的。卻也無益。常自想,這些銀子,不知貼多少面皮、用多少心思騙得來。怎輕易把與這薄倖?他拿這主錢,不知去另取一個女人,或別處去風花雪月,我白白與作作掙子。俗語道:「財與命相連。」財騙去了,身要出出不得,何等恨,何等羞,何等惱!況且自苦自知,無可告訴,漸漸成了個鬱疾。   黃金空篋底,薄倖不重來。清淚花間酒,無言只自哀。   妓女兜攬得人,全是容貌兒好,性情兒好。一到病,自容顏清減。一到病,自 性情舛錯。況一番打聽不著,一番打聽著,道他原是窮鬼,靠娘舅過日子。近來不知仔麼,手底來得,娶了個妻子,在蘇杭販賣震澤貨,甚是興頭。董文甫經久不去,瓊瓊還道,我如此待他,托他,定不負。或是家中一時湊不起,路上有些失所,故此稽遲。說到娶妻,家事好,明是負心了。便是佛也惱,「怎生不焦燥起來。應對無心,舉止失次都有了。人那知道,只說他大道,慢客。不上年餘,嫖客稀少,連家中妹妹也不來禮貌,鴇兒也不來照管他。病做氣怯,不半年而歿。   春花不久妍,況復摧風雨。朝為枝上妍,暮作根頭土。   弱病,歿時也明瞭。自拿出銀子,備衣衾棺槨。卻也誰作他知疼著肉,為他料理的?   依依堤邊柳,攀折從人手。誰為栽培人,老向溝中朽。   這穆瓊瓊,精靈不昧,常常現形出來。穆家嫌是鬼出的房屋,另搬去了,以後連換了幾主。一個人租來,作客店,招接客商。一個客人姓卜,叫卜少泉,下在裡面。到晚來,只聽得窗兒外籟籟,似有人行走,又聽微徽作歎恨聲息。其時月色模糊,卜少泉輕輕將紙窗潤濕,用指尖撥成一個小孔,卻是一個女人:   杏子裁衫,一技裊裊腰身窄。鬢鴉流碧,斜照金釵赤。玉暗珊瑚,指向櫻唇逼。情脈脈,輕吁淡噴,暗裡移人魄。右調《點絳唇》   卜少泉疑是裡邊內眷,出來玩月閒步,不敢驚動他。細看去,盡是標緻,殊有些悒悒光景。後來冉冉而去,卻也惱得卜少泉翻來覆去,一夜不睡。次日,仍舊見他,仍舊是這樣低徊歎息。莫不是與人有約在這廂伺候?久許不見有人來往,女人自去了。卜少泉道:看這女人有個傷春意思,獨自個,明日調他一調。到第三日,聞聲聽氣,要等他出來,調戲他。正在揣摩,只聽得纖指彈門響。開門,這女人竟進房。卜少泉喜得如拾珠寶,忙把門掩上,一把來抱。女人道:「特來伴你,休要慌忙。」兩個攜手,在牀上並坐。   鸂斥飛來兩,芙蓉蒂自雙。春風動羅幕,喜不呔村尨。   卜少泉也沒甚寒溫得敘,先為女人解到裡衣,自己隨即脫衣,滾做一牀,叫做不一而足。問他:「可是裡邊內眷麼?」道:「我是主人之妾,主人無子,特來借種。我每日黃昏來,五鼓去,來伴你。切不可對人講。」這卜少泉也銘刻於心,針挑不出。每日到晚,就巴得人來,探頭望腦了。   纖月漾銀河,輕風動綺羅。牽牛河畔客,欲借魯陽戈。   似此月餘,卜少泉事已完,故意延捱幾日。這晚女人到來,道:「客官你事已畢,不去不令人生疑麼。」卜少泉道:「實是該去,難捨美人。」女人道:「我還隨你去。」卜少泉著了一驚,道:「這恐不便。莫說家下有個賤房,未必相容。路上同走,有些風吹草動,干係不小。美人前說度種,種已度了。縱使不曾,還待下次。」女人道:「說下次,我被人哄殺了,怎還聽你。你不要驚慌,我有事對你說。」   欲雪今生恨,還提向日悲。翠生眉半蹙,紅破淚雙垂。   「客人是嘉興麼?」卜少泉道:「是嘉興。」女人道:「北門綢綾牙行,有個董文甫麼?」卜少泉道:「有。與家相隔,不過半里。」女人道:「這等妙得緊。」卜少泉道:「美人莫非先前與他有交麼?」女人道:「果然。」說到這所在,柳眉剔豎,星眼怒睜,道:「妾非主人之妾,實是風塵之女,姓穆名瓊瓊。原以良家失身,圖贖身歸還故里。我與此人初會,念是同省,又見他少年,傾心結納,把心事對他說知。不料此賊負心,誆我錢物二百餘兩,一去不來。我積蓄已失,身猶為娼,含冤負鬱,竟病死此屋。」到這句,卜少泉驚得面如土色,走頭無路。女人道:「你不要怕,我不害你。他卻將我錢財,娶妻開行。此恨不雪,我如今要托你同行,尋他報仇,我還厚贈你。」卜少泉合口不來。女人道:「我斷不為你害。你只明日買一神主,上寫『穆瓊瓊之靈』,收在衣箱裡。你還獨討一船,著夜你叫我名字,我還出來陪你。此屋外地上,還有我埋藏銀五十兩,是我要待此賊來湊贖的,今以相贈。」因與卜少泉去掘,果然得五十兩銀子。卜少泉滿心歡喜,鬼也不怕了。   發出地中藏,以為行者資。附尾借騏驥,翩翩向浙西。   卜少泉收了銀子,兩人搗鬼一夜。   次日,果買了個木主,上邊寫了,在水西門叫了只小浪船。晚到龍江關,悄悄叫聲,果然靈驗。只是怕船家知覺,不敢說話。一路行來,將到嘉興,這夜只見穆瓊瓊悄對卜少泉道:「多謝相挈,從此永別。」卜少泉忙去摸時,身邊早已無人了。   款語猶尚絮,枕邊無麗人。只餘香澤在,著臉粉痕新。   到家,與妻子相見。妻子去發他行李,尋出一個牌位來。問他,他道:「這是位仙女,在南京曾夢見,叫我掘得五十兩銀子。還道:『你至誠供奉,我還叫你生意昌盛。』可把香燭,供養在側邊小屋裡。」其妻的,果然忙不及供養。收拾方了,走出門前,只聽得人說:「董文甫見了鬼,立刻身死。連馬小洲驚得病了倒地,扛抬回去。」卜少泉忙去看。時董文甫自與馬小洲串合,騙了穆瓊瓊銀。他與馬小洲召了官司使費,其餘他都入已,經商娶妻室。後來,他舅子兒子不成立,他就頂接牙行,在北門開行,甚有生意。這日,正與馬小洲、幾個買貨客人閒談。只見一個穿淡紅衫的女人,走近櫃前。眾人不見,獨他與馬小洲見,只道是趕唱婦人。及至直逼面前,細看卻是穆瓊瓊,吃了一驚。被瓊瓊扭住道:「負心賊!今日才尋著你。」董文甫也道:「是我負心,姐姐饒我!」七竅中早已鮮血並流,死於地下。   數載不平恨,今來方一伸。相逢肯相恕,貸此薄情人?   馬小洲見是瓊瓊,不知他死活。記得曾在他家吃酒頑耍,托熟,要來解勸。早已不見瓊瓊,只見董文甫已死,連叫:「冤業,冤業!」驚得自己一交跌倒在地下。眾人救醒,道:「董文甫原先同我在南京,曾嫖一個小娘兒,?叫穆瓊瓊。這瓊瓊愛他年少,倒貼他錢留他歇,主意要嫁他。把他銀子首飾,有二百多兩,叫他湊贖身。不期文甫回家,沒得湊,就不去了。自在此將他銀子做人家。想是這小娘子,銀又沒了,身不得贖,抑鬱死了。適才我見個婦人來,好似瓊瓊。他扭住文甫,我自來勸,不期瓊瓊不見,文甫死了。這明是鬼來報怨,活捉他去,我因此驚倒。想我白日見鬼,也不久了。」眾人聽了,也各嗟訝,說文甫負心。馬小洲自回,董家自行收殮。   積怨期必泄,相逢猶報遲。肯令負心者,苟免愧鬚眉?   卜少泉聽了,也毛骨悚然。回家去,又向神位叫他。千聲萬聲,不見他來。這是他冤報已了,去了。卜少泉感他情,又得他贈,還怕他手毒,竟把來做神道供奉,不敢怠慢。後來也因這主錢營運,漸漸充足。只是董文甫,得了瓊瓊這主錢,回鄉做家,捧妻抱子,卻不顧他含冤緘怨。及至一靈不泯,依人來尋,得他之物也享不成。   獲此倘來物,經營且自腴。也思青樓上,眉黛不能舒。   我想人相感的是個情,相期的是個信。他自羞淪落,要脫風塵,也是賢女子。況他輸心意於我,是何等樣情!我若不厭他下賤,實要娶他,又度力量足以娶得,便為他周旋。若心中不欲,力又不能,就該情告,不得胡哄誤他。到他以錢托我,做不來越該辭他。豈可將來救我一時之急,不復念他。日復一日,眼穿腸斷,信行何在!你在家快樂,他在彼憂思,以致悒悒而歿。明有人非,幽有鬼責。你陷他死,他如何肯饒你!但或頑福未盡,機會難乘,得以頃刻幸生耳。故浙西婦人之蛇,穆瓊瓊之鬼,亦理所必至,事所必有。不然天下負心之人,豈不以為得計麼!

第十四回 等不得重新羞墓 窮不了連掇巍科

會稽一抔土,見者有遺羞。   貧賤亦恒情,曷為生怨尤。   時來不能待,失足鷹鸇儔。   飄泊風底花,返枝竟何由。   徒然殞溝讀,彤管愧莫收。   我願箴同衾,勉哉士女流!   貧賤富貴之交,在男子也不能看破。故寒窗扼腕,靜舍悲歌,便做出三上書,幾叩門根柢。至於名相忌,利相傾,幾個彈冠結綬。未遇一場考,巴不得肩頭硬,薦頭狠,顧不得同好同窗。既遇一個缺,巴不得早上手,先著人,顧不得同年同署。是歎老嗟卑一念,已到朋友相疏了。貧賤荊布相守,才換頭角,便畜妾宣淫,甚爾齊眉釀成反目,這薄於伉儷,難道又是該的?如晉會稽王道子,宋丞相蔡京,權勢相逼,弄到父子兄弟如仇讎。你又看那不安貧賤的人,那個是肯為國家做事的人。   幾年屈首寒窗,但曉營心朱紫。   一旦意氣方伸,不顧貽羞青史。   是不安卑貧之心,竟為五倫之蠹。即如王敦、桓玄,干犯名義,謀反篡位,先時戕害僚友,繼而並髦君上;未後把祖宗宗祀斬了,妻子兄弟族屬梟夷。這要榮他,反到辱他;要好他,反到害他,只在那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歎老嗟卑上來。   從古舜跖分路,只在義利關頭;此處若差些子,便是襟裾馬牛。   若論婦人,讀文字,達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見解,大矜持!況且或至饑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觀嘲笑難堪,親族炎涼難耐。抓不來榜上一個名字,灑不去身上一件藍皮,激不起一個慣淹蹇不遭際的夫婿,盡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眼睜睜這個窮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人,難道沒有旦夕恩情?忒殺蔑去倫理!這朱買臣妻所以貽笑千古。   貧賤良足悲,伉儷誼不薄。溝水忽東西,惜哉難鑄錯。   在先朝時也有一個,傳是淮南地方,姓莫。莫翁無子。單生三女。兩個前妻所出,一個配了本村一上財主之子,姓蔣,蔣大郎;一個配了個本縣縣吏,姓韓,韓提控,只有第三個女兒,是後妻所生。生來有十分容貌,修眉廣額,皓齒明眸,人人道他是個有福的。卻又女工針指,無所不工,有十分的伶俐。父母道不是平常人之妻,定要揀個舊家文士。一日,遇著本縣新秀才進學,內中一個姓蘇,祖是孝廉通判,父也是個秀才。雖是宦家,但他祖父,不合做了個清官;父親又不合上半生做了個公子,不肯經營,下半世做了個迂儒,要經營又不會。田產將完,只有這幾本書窮,不去。所以兒子讀得兩句,做了個秀才。莫翁見他少年,人物齊整,又是舊家,倒央人去說要招贅為婿。蘇秀才不肯,嫌他是俗流。莫家再三要與他媒人苦苦撮合成了。河洲聯錦翼,秦館並瓊簫。蘇家措處些意思聘禮。丈母的要多與妝奩,莫翁道:「他讀書人家,不喜繁華,待日後多與幾畝田罷。」所以妝資也只尋常。做親不久,莫翁忽然一日中了風。這兩個女兒趕到家,把家資一搶,蔣大郎與韓提控拴成一路。韓提控挈家占了住屋;蔣大郎將田地盡行起業收租,還吵岳母小姨道,內囊都是他母子藏過,要拿出均分。岳母要蘇小秀才出狀告理,老秀才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爭他做甚?」小秀才便不敢做聲。那兩家得田的,冬天一石米放到夏,便一兩三四錢。夏天一兩銀子放到冬,可得二石米。得資產的,買了個兩院書辦缺。一年升參,兩年討缺,三年轉考,俱得個好房科。鮮衣怒馬,把個寒儒不放在眼裡。   歲儉資郎富,時窮酷吏尊。鰷魚溝水活,應笑北溟鯤。   止有莫翁族弟莫甫軒,見蘇秀才不屑屑在財利上,道:「這人終有發達之日。」只是蘇秀才家中,又死了父親,不免費錢殯葬。那岳母又死了,這兩連襟道:「是他嫡親岳母,不干眾人事。」只得又行收殮。身邊越窘了。四壁相如困,空嚢杜甫貧。家中沒生息,思量教書。年紀小,人道他學力少,不老成,畢竟欠尊重,沒個請他。莫南軒千方百計,弄他到周鴻臚家做伴讀,一年不過五六兩,且得身去口去。他一到,早晚不絕聲讀書。讀得周公子厭了,道:「兄,小弟相延,不過意而已耳。這等倒叫小弟不安了。」也邀朋友做文字,兩個題目,做到下午不知曾寫些不寫,叫:「明日補罷,且吃酒。」蘇秀才還在那廂點頭作想,紙筆早已奪了去了。吃酒,定要酣歌徹夜。蘇秀才酒不深飲,唱不會唱,嘗道他迂腐掃興。又嘗要他娼家玩耍,他都托詞躲避,又道他立異不幫襯。讀書的不在館中,伴讀的如何獨坐?就坐,飲食畢竟不時,僮僕畢竟懈慢。不逐之逐,自立不腳住了。   眾醉難為醒,惺惺苦見嫌。枸株笑寧越,不把卜居占。   到了家中,周公子也會扣日算,只送得一半修金。自己卻怕荒了學問,又去結會。輪到供給,癩蛤蟆也要趕田雞中吃一刀,那些不要莫氏針指典賣上出?就是一飱飯。蘇秀才道:「糲飯菜羹,儒者之常。」莫氏道:「體面所在,小葷也要尋一樣兒。」都是他擺佈。況且家中常川衣食,親戚小小禮儀,真都虧了個女人。   經營儒者拙,內助倚佳人。剉薦聞前哲,流芳耿不湮。   初進不幾時,遇了外艱,把一科挫了。到起復,學師又要拜見,不怕不勉強設處。喜得本年是類考,不受府縣氣,得了名一等科舉。初時茅廬意氣,把個解元捏在手裡。去尋擬題,選時策,讀表段,記判,每半夜不睡。哄得這女人,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纖毫不令他得知。為他做青毛邊道袍、毛邊褲、氈衫,換人參,南京往還盤費,都是掘地討天,補瘡剜肉。將進場,親戚送禮。進場後,親戚探望。連這平日極冷淡的連襟,也親熱起來。莫氏好生歡喜。出場到家,日日有酒吃。閒了在家裡,莫氏打算房子小,一中,須得另租房子。家裡沒人,須得收幾房。本日缺用,某家可以掇挪。本日相幫,某親極肯出熱。把一天歡喜,常閣在眉毛上。到約奠報將來這日,自去打掃門前,穿件家常濟楚衣服。見街上有走得急的人,便在門縫裡張看,只是扯他不進來。漸漸聞得某人中了,某人中了,偏中不著他丈夫,甚是不快。這蘇秀才,也只得說兩句大話相慰,道:「這些八九色銀都去了,我足紋,怕用不去,只遲得我三年。」   時不逢兮將奈何,小窗杯酒且高歌。   乾將會有成龍日,好把華陰土細磨。   蘇秀才考了個一等,有了名科舉,也是名士了,好尋館了。但好館,人都占住不放。將就弄得個館,也有一個坐館訣竅。第一大傘闊轎,盛服俊童。今日拜某老師,明日請某名士,鑽幾個小考前列,把巖巖氣象去驚動主家,壓伏學生,使他不敢輕慢。第二謙恭小心,一口三個譯,奉承主人,奉承學生。做文字,無字不圈,無字不妙。「令郎必定高掇,老先生穩是封翁。」還要在挑飯擔館僮前,假些詞色,全以柔媚動人,使人不欲舍。最下與主人做鷹犬,為學生做幫閒,為主人扛訟處事,為學生幫賭、幫嫖、幫鑽刺,也可留得身定。蘇秀才真致的人,不在這三行中。既不會兜館,又不會固館,便也一年館盛,兩年漸稀了。   諂庚已成習,難將名分繩。「都都平丈我」,方保橐中盈。   喜是兩口兒用度不多,盡可支撐。況且堂考、季考,近日已成虛名,沒半個錢給賞。他窮出名了,撫按起身,燈油助貧,學中與他個包兒,也可騙幾錢來用。時捱月守,又到科舉。奔兢時勢,府縣都要人情。他不得已,只得向府間遞一張「前道一等,青年有志,伏乞一體收錄」呈子。府間搭了一名,道間一個三等第二。虧得科舉定得早,前邊病故一個,丁憂一個,補了一名。先時夫婦懊悵,掙不上兩名,得個二等科舉。這時補著,又道機會好,磨拳擦掌,又要望中了。臨起身往南京,莫氏道:「一遭生,兩遭熟。這遭定要中個舉人,與我爭氣。」蘇秀才道:「一定一定。」先前蘇秀才南京鄉試,家中無人,都央莫家叔婆相伴,這次仍舊央他。   一夜夢中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叔婆問他,道:「夢裡聞道丈夫不中,故此傷感。」叔婆道:「夢死得生,夢凶得吉。夢不中正是中。」莫氏還是不快。   休威關心甚,能令魂夢驚。何當化鵬去,慰此閨中情。   次日,蘇秀才回家,道:「這回三個書題都撞著,經題兩篇做過,兩篇記得,這穩定要中了。」莫氏道:「這等叔婆解夢不差。叔婆還在這裡相幫一相幫。」歡天喜地,只等報到。不期又只到別家去了。前次莫氏夢裡哭,如今日裡哭。弄得個蘇秀才也短歎長吁,道:「再做三年不著。」莫氏哭倒住了,剔起雙眉,怒著眼道:「人生有幾個三年!這窮,怎的了!」又哭起來。蘇秀才原是不快活的,如何又當得這煎炒。只得走了出去,待叔婆勸慰他。   淪落真蘇季,含悲不下機。也令抱璞者,清淚濕羅衣。   從此只是歎息悒怏,把蘇秀才衣食全不料理。見著就要鬧窮,鬧他費了衣飾。蘇秀才此時還弄得個小館,日日在館中宿歇避他。人的意氣鼓舞則旺,他遭家裡這樣摧挫,不惟教書無心,應考也懶散,館也不成個館,考事都不興。向來趨承他的,都笑他是鈍貨了。科考縣間無名,自去擂,續得一名。到府裡,仍舊遺了,這是擂不出的。到錄遺,他膽寒了。要央分上,不好與其妻說得,央莫南軒說。莫氏大怒道:「他自不下氣,卻叫叔叔來。我身面上已剝光了,那裡還有!他幾百個人裡面殺不出來,還要思大場裡中?用這樣錢,也是落水的,這斷沒有。」莫南軒見說不入,只得議做一會助他。去見這兩個姨夫,都推托沒有銀子。事急了,又見莫氏,費盡口舌。拿得二三兩當頭。莫南軒包了荒。府間了取得一名,道間僥倖一名。這番兩連襟,各補一主會錢來,做了路費。去時,蘇秀才打起精神,做個焚舟濟河。莫氏也割不斷肚腸,望梅止渴。   石裡連城壁,陵陽獻且三。血痕衫袖滿,好為剖中函。   在家中占龜算命。原先莫氏初嫁,也曾為蘇秀才算命,道他少年科第,居官極品。後來似捱債,一科約一科。這次是個走方的術士,道:「這人清而不貴,雖有文名,不能顯達。」問他:「今科可中麼?」道:「不穩,不穩。」莫氏吃了一個蹬心拳,卻還不絕望。只見蘇秀才回了,是表中失抬頭,被貼,悶悶而歸。不敢說出。故此莫氏還望他,他自絕望。怕鬧吵,度得報將來,又走出外邊去了。這邊莫氏又望了一個空。   獨倚危樓上,凝眸似望夫。碧天征雁絕,不見紫泥書   雖是蘇秀才運途蹭蹬,不料這婦人心腸竟一變,前次鬧窮,這次卻鬧個守不過了。蘇秀才見他鬧不歇,故意把惡言去攔他,道:「你只顧說難守,難守,竟不然說個嫁。我須活碌碌在此,說不得個丈夫家;三餐不缺,說不得個窮不過;歹不中是個秀才人家,傷風敗俗的話,也說不出。」莫氏道:「有甚說不出!別人家丈夫軒軒昂昂,偏你這等鱉煞,與死的差甚麼?別人家熱熱鬧鬧,偏我家冰出。難道是窮得過,不要嫁。」蘇秀才道:「你也相守了十餘年了,怎這三年不耐一耐?」莫氏道:「為你守了十來年,也好饒我了。三年三年,哄了幾個三年,我還來聽你!」正鬧吵間,只見韓姨夫來拜。是兩考滿,上京援納,又在吏部火房效勞,選了個江西新淦縣縣丞。油綠花屯絹圓領,鵪鶉補子,紗帽,鑲銀帶;馱打傘、捧氈包小廝塞了一屋。扯把破交椅,上邊坐了,請見。蘇秀才回道在館,莫氏道未梳洗,去了。   五穀不熟,不如荑稗。羊質虎皮,也生光彩。   巧是蔣大郎盤算得幾兩銀子,托連襟帶去做前程。韓縣丞借用了,弄張侯門教讀札付與他,也冠帶拜起客來。莫氏道:「如何!不讀書的,偏會做官。戀你這酸丁做甚?」蘇秀才沒奈何,去央莫南軒來勸。才進得門,莫氏哭起來,道:「叔叔,你害得我好!你道嫁讀書的好,十來年那日得個快意?只兩件衣服,為考遺才,拴通叔叔,把我的逼完了。天長歲久,叫我怎生捱去?叔叔做主,叫他休了我,另嫁人。」莫南軒道:「虧你說得出!丟了一個丈夫,又嫁個丈夫,人也須笑你。你不見戲文裡搬的朱買臣?」莫氏道:「會稽太守,料他做不來。那沒志向婦人!我,他富殺,我不再向他;我窮殺,也不再向他。」說了,他竟自走了開去。莫南軒說不入,見他打了絕板,只得念兩句落場詩,道:「不賢,不賢!我再不上你門。」去了。   悍心如石堅,空費語纏綿。徒快須臾志,何知污簡編。   莫氏見沒個了斷,又歇不得手,只得尋死覓活,要上吊勒殺起來。蘇秀才躲在館裡,眾鄰捨去見他,道:「蘇相公,令正仔麼癡癲起來,相公又在館裡,若有個不卻好,須貽累我們。這事我們也不該管,不好說。如今似老米飯,捏殺不成團了。這須是他不仁,不是相公不義。或者他沒福,不安靜,相公另該有位有造化夫人未可知。」蘇秀才半晌沉吟,道:「只是累他苦守十年,初無可離,怎忍得?」眾人道:「這是他忍得撇相公,不干相公事。」蘇秀才只得說個「聽他」,眾人也就對莫氏說了,安了他心。莫氏便去見莫南軒商議,莫南軒不管。又去尋著個遠房姑娘,是慣做媒的。初時也勸幾句「結髮夫妻,不該如此」。說到窮守不過,也同莫氏哭起來,道:「我替你尋個好人家。」府前有個開酒店的,三十歲不曾討家婆,曾央他做媒。他就撮合,道:「蘇秀才娘子,生得一表人材,會寫會算。蘇秀才養不起,聽他嫁,是個文墨人家出來的。」對姪女道:「一個黃花後生,因連年死了父母,有服,不曾尋親。有田有地,有房住,有一房人做用。門前還有一個發兑酒店,做盤纏。過去,上無尊長,下邊有奴僕,纖手不動,去做個家主婆。」又領那男子來相,五分銀子買頂紗巾,七錢銀子一領天藍冰紗海青,襯件生紗衫,紅鞋紗襪,甚覺子弟。莫氏也結束齊整,兩下各睃了兩三眼,你貪我愛。送了幾兩聘禮。姑娘又做主婚,又得媒錢。送與蘇秀才,秀才道:「我無異說。十年之間,費他的多,還與他去。」也灑了幾點眼淚。   十載同衾苦,深情可易寒。臨歧幾點淚,寄向薄情看。   這莫氏竟嫁了酒家郎。有甚田產房屋,只一間酒店,還是租的。一房人,就是他兩口兒。莫氏明知被騙,也說不出。喜的自小能乾見便,一權獨掌,在店數錢打酒,竟會隨鄉入鄉。   當罏疑卓氏,犢鼻異相如。   這邊蘇秀才喜得耳根清淨。婦人硬氣,破書本、壞傢伙、舊衣衫,不拿他一件。但弄得個無家可歸了。又得莫南軒憐他,留在家中教一個小兒子。一年也與他十來兩,權且安身。卻再不敢從酒店前過。卻有那惡薄同袍,輕浮年少。三三五五,去看蘇秀才前妻。有的笑蘇秀才道:「一個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個膿包漢子。」又道:「家事也胡亂好過,婦人要嫁,想是婦人好這把刀兒,他來不得,所以生離,是個沒帳秀才。」有笑婦人的,道:「丟了秀才,尋個酒保,是個不向上婦人。」又道:「丟了個丈夫,又捧個丈夫,真薄情潑婦。」城中都做了一樁笑話。蘇秀才一來沒錢,二來又怕不得其人,竟不娶。混了兩年,到科舉時,進他學的知縣,由部屬轉了知府。聞他因貧為妻所棄,著實憐他,把他拔在前列。學院處又得揭薦,有了科舉。   匣裡昆吾劍,風塵有繡花。一朝重拂拭,光燭鬥牛斜。   蘇秀才自沒了莫氏,少了家累,得以一意讀書。常想一個至不中為妻所棄,怎不努力!卻也似天憐他的模樣,竟中了二十一名。早已哄動一城,笑莫氏平白把一個奶奶讓與人,不知誰家女人安然來受享。那莫氏在店中,明聽得人傳說,人指搠,卻只作不知。蘇秀才回來,莫南軒為他覓下一所房子,就有兩房人來投靠。媒人不脫門來說親,道某鄉宦小姐,才貌雙全,極有賠嫁。某財主女兒,人物齊整,情願倒貼三百兩成婚。蘇秀才常想起貧時一個妻兒消不起光景,不覺便咽道:「且從容。」   月殿初分丹桂枝,嫦娥爭許近瑤池。   卻思錦翼輕分日,勢逼炎涼淚幾垂。   莫南軒也道不成個人家,要為姪女挽回,亦無可回之理,也只聽他。   因循十一月起身上京,二月會試,竟聯捷了,殿了個二甲。觀政完,該次年選。八月告假南歸,縣官送夫皂拜客。三十多歲,紗帽底也還是個少年進士。初到,拜府縣,往府前經過,偶見一個酒望子,上寫「清香皮酒」。見櫃邊坐著一個端端正正、裊裊婷婷婦人,卻正是莫氏。蘇進士見了,道:「我且去見他一見,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轎了,打著傘,穿著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廂數錢,穿著兩截衣服,見個官來,躲了。那莫氏見下轎,已認得是蘇進士了,卻也不羞不惱,打著臉。蘇進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賣我的酒。」身也不動。蘇進士一笑而去。   覆水無收日,去婦無還時。相逢但一笑,且為立遲遲。   我想莫氏之心豈能無動?但做了這絕情絕義的事,便做到滿面歡容,欣然相接,討不得個喜而複合;更做到含悲飲泣,牽衣自咎,料討不得個憐而復收。倒不如硬著,一束兩開,倒也乾淨。他那心裡,未嘗不悔當時造次,總是無可奈何:   心裡悲酸暗自嗟,幾回悔是昔時差。   移將閬苑琳瑯樹,卻作門前桃李花。   莫氏情義久絕,蘇進士中饋不可久虛。鄉同年沈舉人有個妹子,年十八歲,父親也是個進士知府。媒人說合,成了。先時下盛禮,藍傘皂隸,管家押盒,巧巧打從府前過,那一個不知道是蘇進士下盒。及至做親,行奠雁禮,紅圓領、銀帶、紗帽、皂靴,隨著雁亭。四五起鼓手,從人簇擁,馬上昂昂過去。莫氏見了,也一呆。又聽得人道:「好造化女人!現成一位奶奶。」心裡也是蟲攢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苦想著孤燈對讀,淡飯黃齏,逢會課措置飯食,當考校整理茶湯,何等苦!今日錦帳繡衾,奇珍異味,使婢呼奴,卻平白讓與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裡邊。九年苦過,三年不寧耐一寧耐!這些不快心事,告訴何人?所以生理雖然仍舊做,只是:   憂悶縈方寸,人前強自支。背人偷語處,也自蹙雙眉。   所以做生意時,都有心沒想,固執了些。走出一個少年,是個輕薄利口的,道:「這婆娘,你立在酒店裡,還思量做奶奶模樣麼?我且取笑他一場。」說買三斤酒,先只拿出二斤半錢。待莫氏在櫃邊,故意走將過去把錢放在櫃上,道:「要三斤酒。」莫氏接來一數,放在櫃上道:「少,買不來。」恰待抽身過去。那少年笑嬉嬉,身邊又摸出幾個錢,添上道:「大嫂,仔麼這等性急!只因性急,脫去位夫人奶奶,還性急?」莫氏做錯這節事,也不知被人笑罵了多少,但沒個當面笑話他的。聽了少年這幾句話,不覺面上通紅,鬧又與他鬧不得,只得打與三斤。少年仍舊含笑去了。回到房中,長吁短歎,歎個不了。惱悔差卻一著,惹出笑話萬千。到了夜靜更深,酒店官辛苦一日,鼾鼾大睡。他卻走起。懸樑自縊了。   利語銳戈戟,纖軀托畫梁。還應有餘愧,雲裡雁成行。   店官睡到五鼓,身邊摸摸,不見了人。連叫幾聲,不應。走起來尋,一頭撞了死屍。摸去,已是高弔。忙取火來看,急急解下,氣絕已久。不知何故,審問店中做工的,說想是少年取笑之故。卻不曾與他敵拳,又不曾威逼,認真不得。只得認晦氣,莫氏空丟了一條命,酒店官再廢幾個錢,將來收殮了。   笑殺重視一第,弄得生輕一毛。   蘇進士知道,還發銀二十兩,著莫南軒為他擇地埋葬。道:「一念之差,是其速死。十年相守,情不可沒!」那蔣大郎,因逼租惹了個假人命,將原得莫家田產,求照管。韓縣丞謀署印,討貼子,也將原得莫家房屋送來。他念莫翁當日擇婿之心,立莫南軒少子繼嗣,盡將房屋田地與他,以存血食。仍與嗣子說進學,以報莫南軒平日之情。他後曆官也至方伯,生二子,夫妻偕老。但是讀書人,髫齔攻書,韭鹽燈火,難道他反不望一舉成名,顯親致身,封妻蔭子?但誦讀是我的事,富貴是天之命,遲早成敗,都由不得自己。嫁了他為妻子,賢哲的或者為他破妝奩,交結名流,大他學業;或者代他經營,使一心刺焚。考有利鈍,還慰他勉他,以望他有成,如何平日鬧吵,苦逼他丟書本,事生計?一番考試,小有不利,他自己已自慚惶,還又添他一番煎逼。至於棄夫,尤是奇事,是朱買臣妻子之後一人。卻也生前遺譏,死後貽臭,敢以告讀書人宅眷。

第十五回 王錦衣釁起園亭 謝夫人智屈權貴

紫苔蒼蘚蔽吳宮,三月秦灰阿閣空。   奔走醯雞徒自役,捋荼巢鵲苦為工。   朱門幾見扃殘月,繡幕時驚嘯晚風。   方丈盡堪容六尺,笑他癡漢日忡忡。   人常笑富貴的人。道富貴的人,只好畫上的山林亭台,不好真山水亭台。是道富貴的人,終日拿這算子,執這手板,沒個工夫到園囿。不知園囿也是個假象。曲欄小檻,種竹栽花,盡可消遣。究竟自受享能幾時,遊玩能幾日?總只勞我一人精神,供他人娛悅。甚至沒園囿,聞得某人的好,百計謀來。園囿小,充拓得,某人的好,百計窺占。某人的佈置好,須要依他。某家花竹好,也要尋覓。千方打算,一刻不寧。忙了幾時,不過博得人幾聲好。況且任你大園子,日日在裡邊,眼熟了也就不奇。不如放開腳,處處是我園林。放開眼,處處是我亭榭。還落得個光景日新,境界日變。如今有好園林的,無如權貴人家。不知權貴最易消歇。只因權貴沒個三五十年的。園子好,最易起人眼。相爭相奪,那個能長久得?這可以冷人一片圖奪謀占的心了。世間人那曉得,有一時勢,使一時勢。卻不道勢有盡時。勢到皇帝極矣,樓閣是「阿房」「迷樓」,極天下之奇巧;山林是「艮岳」,聚天下之花石。國遠一移,何處尋他一椽一棟、一樹一石?次之,宰相李德裕「平泉園」,道子孫失我一石一樹,非子孫也。而今何在?   蘭亭已矣,梓澤丘墟。俯仰今昔,誰能久歟?   先朝嘉靖間,有個王錦衣。他好收拾的是花園,後來起了人的心,來逼占他的。若非其妾一言,幾至園林盡失,宗祀俱絕。這也是園亭貽害。   寄興在山水,聊以怡身心。何知階覬覦,禍患相侵尋。   這王錦衣,大興人,由武進士任錦衣,曆官到指揮使。錦衣衛雖然是個武職裡權要衙門,他素性清雅,好與士夫交往。在順城門西,近城收拾一個園子。內中客廳、茶廳、書廳都照江南制度,極其精雅。迴廊曲檻,小榭明窗。外邊幽蹊小徑,繚繞著花木竹石。他會做詩。就邀縉紳中名公。也有幾個山人詞客,在裡邊結個詩社,時時在裡邊作詩。   深心薄馬上,抑志延清流。綠醑邀明月,新詩詠素秋。   王錦衣沒北氣,又沒武夫氣,詩社中沒個敢輕他。皇城西南角,都是文官住宅,因他好客,相與士夫多。園子幽雅,可以觀玩。凡有公會,都發貼來借,所以出了一個王錦衣園的名。夫人沒了,有兩個京中妾,不甚得意。差人到揚州,娶得位小奶奶,姓謝。生得容顏妍麗,性格靈明,也會做幾句詩。   名花移得廣陵枝,逸態蹁躚弱不持。   一曲《後庭》聲更麗,嬌鶯初囀上林時。   到京,王錦衣甚是相合,一時士夫都作詩來賀他。後來年餘,生了一個兒子。王錦衣無子,得這子,如得金寶了。又見謝奶奶有些見識材乾,就把家事叫他掌家。這先前兩個妾,是先入門,又是本京人,好生不債氣。他卻馭之有方,也不甚嫌忌。卻又於交接士夫,禮儀杯酌之間,處置得井井有條,真是一個好內助。   量交識山濤,牀頭出宿醪。不辭時剪髮,能使主人豪。   王錦衣自武榜起家,得個百戶,管理街道,也只混帳過得日子。後來差出,扭解一員大臣,也得千金。再做理刑千戶,也好了。到掌北鎮撫司,那個貓兒不吃腥,拿錢來料不手顫。只是他量收得的收,收不得不收。該執法。便執法;可做情,就做情。不苦苦詐錢,卻也家事大了。到那武宗南巡時,署堂印。因寧王謀反,拿了個交通的都督朱寧;後武宗沒,拿了都督江彬;至世宗初政時,拿司禮監太監蕭敬一干、指揮廖鵬一干。先時打問,求寬刑寬罪,是一番錢。後邊籍沒這幾家,都是家私百萬的,官分吏分,又是一番錢。不怕家事不大。所以籍沒朱寧時,他用錢官買了朱寧海岱門外一所大花園。籍沒廖鵬時,用價官買了廖鵬平子門外一所大花園。廖鵬這園,已是弘敞:   名花引逕,古木開林。曲廊繚繞,蜿蜓百尺虹淣;高閣巍峨,掩映幾重雲霧。戶納紫蒼來,軒依絕 ;水浮金碧動,堂映清流。小檻外奇音一部,蕭蕭疏竹舞風柔;閒亭中清影數枝,矯矯高鬆移月至。瑋麗積富貴之相,幽深有隱逸之風。到那朱寧的園,更是不同:材竭東南,力窮西北。水借玉河流,一道驚湍寫玉;堂開金闕近,十尋偉棟涂金。栽古鬆而開逕,天目鬆、括子鬆,月流環玦,風送笙竽;聚奇石以為山,太湖石、靈壁石,立似龍螭,蹲疑獅虎。陰陰洞壑滯雲煙,窮不盡曲蹊回蹬;落落樓台連日月,走不了邃閣深居。真是琪花傜草不能名,語鳥游魚皆樂意。   王錦衣在裡面,下老實收拾一番。邀這些清客陪堂,在裡邊著實佈置點染。請這些名公巨卿,在那廂都與題額賦詩。雖說不得個石崇「金谷」,王維「輞川」,在北京也是數一數二的了。每到春天牡丹時,夏天荷花時,其餘節序時,自己大轎,其餘高車駿馬,與謝奶奶及群妾,到園中賞玩。那王棉衣攜了謝奶奶,在園中行走,道:「這所在虧我仔麼妝點,這匾額是某人新贈,這逕新開,這堂新起,這樹新種。」這謝奶奶也含糊道好,甚有不悅之意。王錦衣覺得,道:「你有甚心事麼?」謝奶奶道:「沒甚事。我只想這兩個,在武臣也貴顯,得上位爺寵。只為驕奢弄權,要錢壞法,今日到個籍沒,歸於我家,豈不是官高必險?況這是輦轂之下,少甚麼貴戚寵臣。我一家子有三個園,又都收拾得齊整,出了名。怕有人忌嫉,有人著想。兒子尚小,偶然觸起,所以不悅。」   造物忌盛滿,人心多覬覦。不謂闔閣中,深此永遠圖。   王錦衣道:「他兩人做了逆黨,所以有此禍。我只奉公守法。料無此禍。你愁兒子小,怕此產動人眼,起人圖。古雲『千年田地八百主』,也無終據之理。又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何必多慮?」又與群妾吃了些酒回家,謝奶奶也只得丟起。一日,衛中新到一個陸指揮。是江南籍,向在任典府,因聖上登基,以從龍侍臣,歷升到此,列銜上堂。王錦衣原是個和光同塵的,這陸錦衣也是個肯奉承人的,彼此相與極厚,曾邀他去三個園裡遊玩。陸錦衣商量些點綴光景,甚是中竅,所以往來最多,做了通家。一日,在陸錦衣宅子吃酒。問起子息,陸錦衣道:「一子,已十六歲了。」王錦衣請來相見,卻是一表人材。   玉立骨昂藏,清標傅粉郎。   目流秋水湛,眉引晚山長。   燕頷知重器,虎頭開異祥。   無為薄年少,天路守翱翔。   王錦衣一見,道:「寅翁好一位令器!他日功名,更在寅翁之上。學生遠不及也。」陸錦衣道:「得如年翁大人,便是家門之幸。」但王錦衣看他舉止還近俗,問他言語也粗鄙。王錦衣道:「令郎前程不必言,遠大的了。卻不可失學。」陸錦衣道:「小兒異日,也不過個武弁,取其識字而已。」王錦衣道:「寅翁不是這樣說。我們衛中,與別衛不同,是個問刑衙門。凡廠裡題參,外邊解到,裡邊發下,奉了聖旨一個打著問。雖未成獄,卻是個初招。這邊參得重,法司便解不來。又有情法本輕,而聖上要重的,不重是拂了聖旨,重了傷了公道。這參裡著實要抑揚圓活,開他後日出罪門路。又有原參本重,據理該輕,這須要辨駁得倒,方可服人。到問事,裡邊或把言語去恐嚇他,得他真情;或把言語去挑引他,得他真情。人可寫不出的話,單靠這張狀詞訪單不得。有人做造出來的話,單靠他們詞巧說不得。固要虛心,更要明理。這不被犯人哄弄,也不吃吏役欺瞞。令郎不棄,我有些問擬的審語,題參的本稿,送與令郎看。忝在通家,不妨常到舍下,寅弟與他講說一講說。趁此青年閒暇,正好用心,臨渴掘井遲了。」   為學須及時,理明斯斷決。天下稱不冤,無愧古明哲。   此後陸錦衣就備禮,叫兒子稱通家姪,去拜見,求指教。王錦衣就把這些審單讞疏,與他講說。陸錦衣兒子閒時,也去請教。王錦衣閒時,也來請去講論。謝奶奶待客,極其豐盛的。王錦衣又道:「這人後來大貴,不可待慢他。」謝奶奶越加慇懃。這小陸錦衣,也不知吃了他家多少,這三個園,也常與他去游耍,論起是極有恩的了。   推食惠猶淺,提撕意特溫。豈雲稱父執,應不下師恩。   謝奶奶也常道:「如今後生家,自道是的多。你雖這樣盡心指點,未必以為奇,感激你。你如今兒子已八九歲了,也教他一教。」王錦衣道:「他小,說也不省得。只讀兩句《四書》,大來襲個官罷。獨養兒子,不要苦他。」此後王錦衣,因打問這些諫大禮的官,都從寬;又打問山西巡按馬錄拿妖人張寅一案,又據實,不得聖意,還又不得內閣的意。他也急托病,告了個致仕。在這三個園,也盤桓快樂了三四年而歿。   大樹依燃在,將軍今若何。獨餘行樂處,春草綠婆娑。   平日交往文官多,也多得兩首輓詩。兩個無子幼妾,是京中人,都挈了房奩,自去。家主小,有材乾家人也都飛去,只留得幾個老僕小廝相隨。謝奶奶常歎息道:「只有你肯管顧人,要管顧你的人,想沒有了。」也只母子捱過。那陸錦衣因聖駕往湖廣承天府拜獻皇帝陵,他該扈駕,帶兒子同行。行到河南,行宮裡邊兩次火起。第二次火大得狠,近侍內官宮女,也不知燒死多少。扈駕大臣,煙燄中不知聖上何在。卻是陸指揮兒子,他時運到了,拼命到裡邊護駕。見皇上在火光中,沒處尋路,他在承天時,曾見聖上,認得,竟向前背了,冒煙火而出。這雖真命之主,百靈扶掖,他這冒死救駕,功也莫及。   負天若鵬背,浴日向虞淵。湯火渾無懼,功堪勒簡編。   聖上在路,已行授官重賞。到京,連加升擢。不四五年,竟到了都指揮掌堂。他審決公事,猶如老吏,人都道他少年老成,不知有所傳授。那陸指揮也道自己聰明,問得好,審單也服得人,題本也常時得聖上允行。忘卻當日王錦衣也費一番唇舌。   小鳥已奮翎,不復念卵翼。   凡人貧賤時,一身不保,富貴就有餘思。陸指揮原在承天府,到京不曾有產業,如今卻要置產,要個遊玩的所在。就有這些閒磕牙的道:「園子是王錦衣的好。王錦衣死了,他兒子不成器,好嫖,好賭,料想留不牢。不若差人去說,買了他的。」陸指揮道:「是那海岱門外的麼?好一個園子!我當日在裡邊,也曾羨慕他的,只不知肯賣不肯賣?也須得二三千銀子。」一個老校尉,叫許都知,他跪下道:「爺只與小的一千二百兩,小的自去要來。」陸指揮道:「怕太少麼。」許校尉道:「不少。爺,只管得產就是了。」陸指揮笑了笑,道:「你先去講,我與你銀子。」   昔年游憩地,久入夢魂索。倩取三寸舌,索他十五城。   此時,王錦衣死有七八年,王公子已將近二十歲。先時謝奶奶,也嚴督促他讀書學好,王錦衣卻姑息他,把他嬌壞了。到了父親死,母親嚴,只嚴得家裡。十五六了,就有那乾不尷尬的人,哄誘他出去花哄,闖口面。與他做了親,又添出一個舅子,又是個潑皮公子,在外生事。謝奶奶也說他不下。這日,許校尉來說起,他便豹跳道:「你家是錦衣,咱家不是錦衣?怎小看咱,要咱的園子。咱不賣,咱不賣。就是你這廝,也曾服侍咱老爺過,敢這等輕薄!」只要打。謝奶奶聽得來問時,許校尉已被趕出去了。其時謝奶奶也有些不憤,道:「陸指揮曾受我家老爺恩,怎我沒個口角兒賣產,輕易來說,也真是個小看。只好端端回他去罷,不該要打校尉。」   共醉平泉客,杯觴尚未寒。狂謀思篡取,容易昧恩瀾。   這一去,卻不好了。許校尉與陸指揮定下局。   一日,王公子正與幾個幫閒的去,出來只見一個京花子來,道是朱寧姪兒,充軍赦回。道:「咱家一個花園,連著田地,可值七八千,你家欺君蠢國,把一千二百兩官買。把咱家窖藏在裡邊銀子十多萬,都是該籍沒欽贓,盡行掘了。如今要還咱銀子,還咱產。不還咱,咱出首,追來入官。」鬼嚷喚的。王公子著惱,要打,要送。這些幫閒的道:「行不得。他胡說亂道,他說有,公子說沒,須與他對夾才是。還耐著。」這王公子鑞槍頭,便軟了,也就沒布擺。眾人打合,道:「公子的園有,不若把這塊地,賞與這花子,省了口面。」謝奶奶道:「這納官原價,是要的。」眾人道:「這窮花子,那得錢來。鬧吵兩日,廠衙知道,不當耍。」公子吃眾人矬得緊,竟出張退契與了。   勢盛產日增,時去不復保。   這人得了契,自向許校尉處,拿出一千二百烹分。王公子這乾幫閒的,原也是合汁裡吃出的。當日王錦衣,數年經營這塊地,早已屬之陸指揮了。桑滄時易改,杵築枉辛勤。自古游觀者,初非創制人。   謝奶奶道:「這事分明陸指揮做的。他也似你這樣一個人,只因你爺教導他,問得刑,如今就在堂上詐人使勢。你如今快不要在外胡行,在家裡,也尋出你父親的書來讀一讀,學學字。也去襲了該蔭的錦衣衛千戶,與他便是同一衙門官了,也與父親爭一爭氣,保守這些產業。」這王公子聽了,也似惱的,發狠的在家中,收拾一間書房,打掃得潔淨。把父親遺下書都搬出來,擺了,吩咐門上,一應人來,不許通報,都回不在,連舅爺也回覆不要見。   莫嫌不學晚,秉燭勝冥行。五十高常侍。為詩也著名。   次早到房中,把這本翻一翻,那本翻一翻,不知甚麼物件,十個字倒有八個念不出。揉頭注目,歎氣如雷。坐到已牌光景,拿了一本,竟到母親房中。謝奶奶道:「才坐得,仔麼又出來了?」王公子道:「叫我在裡邊做甚麼?」道:「讀書。」王公子道:「怎麼讀?」道:「看了本子上念去。」王公子道:「不認得,叫我怎麼念?」道:「這等你平日讀甚麼書?」王公子道;「小時師父曾對我念,我卻不曾聽他。如今還須得尋個師父念我聽才好。只這樣大人,還要師父的念,丑刺刺怎好。」謝奶奶道:「你怕丑就好了。如今若不學得,還丑哩。你去,我差人請師父。」他在房中,早立不是,坐不是,行不是,臥不是,又向外走了。   鷹飽不受紲,常作凌空想。一息得離鞲,翩翩已孤往。   一去數日不回,謝奶奶著人遍處找尋不見。   歇了五六日,只見順城門裡管園的人來道:「方才有幾個旗校般人,道園子已是陸府管業,另換管園的,將小人逐出。」謝奶奶道;「我園子不賣。」管園的道:「現把咱家傢伙撩上一街,還要差人去拿回。」謝奶奶道:「有這事?白占人產業,咱背黃也要與他講一講。」正說話間,王公子回來了,道:「不好了,這忘八羔子,把咱局了。咱悶得慌,正走出門,巧巧撞著舅子,道:『門上回你不在家,怎又走出來?』咱道:『門上不知道。』就與他走。他道:『一個所在,好耍,去耍一耍。』到一個大宅子裡邊,先有五七人,他衣服人材,也都整齊似咱,在那廂賭。舅子叫咱下去,咱回道:『沒管。』他道:『不妨。你若大家事,怕少了賭錢,我保駕。』打五百兩籌來與咱兩個,咱也會贏,當不得舅子會輸。頭一兩日,輸了三百,咱揭了個票要回來。舅子叫番籌,一連幾日,舅子贏,咱又輸了。咱贏,舅子又輸。直輸到一千二百兩。他又不要票子,要產。咱不知道甚麼產。舅子道:『順城門西花園,咱知道四址,你權寫與他。』咱不肯,眾人嚷的亂的,不許咱出門。舅子道:『你一千產當一千二百輸,還是便宜。』臨寫時,他又道:『不值。』又寫了一百兩票子,舅子作保銀,才得脫身。」謝奶奶道:「好好,這是舅子與陸指揮,合條兒局你了。如今產已陸家管業。」王公子道:「這樣快,我文書上空頭的」謝奶奶道:「好癡人,好敗子,你爺一千四百兩買,更造繳結,二千。你做一千二百輸,還便宜,還寫一百兩票子」!罷罷,生你這敗子,連這窠巢,也被你賭去了。」王公子道:「是舅子做路兒哄我。」先在房中,與妻子鬧了一夜,妻子甚氣不過,上了一索。   癡愚嗟浪子,薄命歎紅顏。   這事原是舅子同人做局,奉承陸指揮的,欺他癡子不覺。不料謝奶奶點出,家中鬧吵,至於妻子上了弔。他趕來正要尋釁,只見妹子好端端坐在房裡,道:「哥,不是家,他不學好,還要你去說他道他,怎合條兒哄他?須不是親戚們做的事。」舅子板了臉道:「豈有此理!」那王公子卻撞進房來道:「無恥污邪的,你怎麼串人來局賭?二千兩產,做一千二百兩,還是我便宜。你得了陸指揮背手,用了一生一世?你這樣禽獸,再不許上咱門,去去!」早又謝奶奶到道:「罷呀,園子,陸指揮已封鎖去了。誰叫你不與好人走?與這乾亡八羔子賭錢。」這又罵到舅子身上了,只得抽身便走。又羞又惱,道:「這門上不成了,一百兩頭,撮不來了。如今率性做他一做。」   紛紛蠅狗徒,微羶恣徵逐。但知勢可憑,豈復念骨肉。   這兩節事,原是陸指揮與許校尉做的。前次用他幫閒的,產價,幫閒的與那假朱寧姪子分去。這次用他舅子,產階,舅子與眾賭棍分去。許校尉都有頭除。所以,又來見許校尉,道:「陸爺封了咱妹夫房子,妹夫把咱嚷亂,要告咱局賭,揭陸爺占產,把咱妹子逼死。咱如今在衛裡,下他一狀。妹夫是怕官司的,謝奶奶是要體面、不肯出官的,管情來解交,把那平子門外園,好歹送與陸爺,我們也撰他千把歇手。」寫了紙謊狀,道他起造違制房屋,打詐窠窩;姦淫父親;嗔妻阻勸,同母威逼自縊。許校尉拿進去,准了,就差許校尉。   羶心深谿壑,驅役使鷹鸇。一紙符如火,昆岡玉石炎。   大凡差使人,不拿人,先講錢。這許校尉,他是要做大局的,不講錢,只拿人。把王公子鷹拿雁抓,將來關在官店裡。勢頭大,等他家裡不知甚事,差使錢衙門使用,官的銀子,都講得起。把個王公子弄在店裡,五分一日吃官飯,望不見個親人來。那謝奶奶知道他沒甚大事,不過是個詐局,料不難為他。若一緊,他開大口。且冷著,也把兒子急一急,他後日也怕,不敢胡走。閣了一日,許校尉怕緩了局,來要謝奶奶見官。若是謝奶奶講一個「我是官宦人家不出來」,他就花來了。不期謝奶奶一個皂帕子包了頭,著了青衫舊鞋,道:「咱去。」許校尉倒吃了一驚,只得收科,道:「奶奶,前邊爺,上堂坐過的。奶奶怎出頭露面?兩邊都是親戚,講一講,裡邊用些和了罷。」謝奶奶道:「彼一時,此一時。先時是奶奶,如今是犯婦,不去怎的?」叫了乘小轎兒,許校尉也只得隨著到衛前。許校尉打合道:「那個不得爺的恩過。」要詐錢,做好做歹,也使了百十兩。   昔時堂上人,墓木已成拱。餘威那復存,得以免呵擁。   陸指揮坐了堂,帶進人犯,門上吆喝。把這拶指夾棍,往地下一撩,掠得這王公子怪哭,道:「母親,罷了孩兒了,孩兒今日是死了。」那謝奶奶也跪在地下,對他道:』你怎生望不死?你父親當日坐在這堂上,沒天理事,不知乾了多少,今日報應,該在你身上。你還要望活!」響響的這樣講。那陸指揮板了臉,正待在上面做作,聽了這幾句,提起他父親,是曾於陸指揮有恩的。說他父親做沒天理的事,今日事也難說有天理。那陸指揮,不覺良心聳動,假意問許校尉道:「這甚麼人?」答應道:「原任王爺奶奶。」陸指揮道:「且起來。」謝奶奶便站了。陸指揮道:「狀上那違制房屋,打詐妓女,奸父親,逼妻死,是怎麼的?」王公子一句答應不出。又是謝奶奶道:「房屋原有兩間,已與人了。打詐,誰是被害?奸父親,他老子死時,他才十二歲。兩個妾,就回娘家嫁了。若說逼妻,他妻現在家裡。」陸指揮聽他詞理嚴正,心裡又想:三個園,已得了兩個,怎又乘勢逼他的,於心難安。只得丟手道:「這狀似謊了。但他妹子也曾自縊,不為無因。出去,我註銷了罷。」   嚴提報復理,深聳虎狼心。早攝貪殘性,兢兢不敢侵。   到家,謝奶奶道:「他與你,都是個指揮兒子。他坐著,你跪著,還連累我,可不羞死!你如今看見你親戚朋友光景了麼,誰不是弄你的人?」王公子卻也自悔,收了心。在家,謝奶奶自教他讀書識字,又用錢襲了錦衣衛千戶,與陸指揮仍為僚友,也還守得一個園。倒是陸指揮,雖然得寵,直做到宮保腰玉,快樂也有幾時。到歿後,人劾他奸贓,至於削奪籍沒,這兩個園子,又不知落誰手。用勢奪人的,終久歸人。我想這節事,王錦衣,是以田園開隙的;陸錦衣,是以勢奪人產不享的。這也可醒為兒孫作牛馬之心。至王公子,則癡愚被局,朋友親戚,都作舟中敵國,危矣險矣!立身不可不明哲,交人不可不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