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胡涂世界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胡涂世界

Author: Jianren Wu

Release date: December 12, 2007 [eBook #23827]
Most recently updated: May 18, 2019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胡涂世界 ***

Produced by Yi-Ting Kuo

第一回     移孝作忠倫常大變 量材器使皇路飛騰

  話說湖南官場,同時有三位出色人員,都是撫台眼前頂紅的人。撫臺姓黃,江西人 。三個紅人,一喚任承仁,一喚俞洪寶,一喚李才雄,三個人都是候補知縣。任承仁新 近從那裏交卸回來,撫臺極賞識他,曾經保過送部引見。俞、李二位是一直跟著撫臺, 辦過幾年文案﹔李才雄現又兼當土藥局的差使。

  有天,任承仁穿了衣帽來拜俞洪寶,卻好李才雄也在那裏。任承仁進來,看見李才 雄皺著眉頭坐在那裏,呆呆的樣子。任承仁心裏有點奇怪,也不便問他,先同俞洪寶談 了幾句心,慢慢的說到家務。

  任承仁就提起他有個過繼的娘,因為在家裏沒有人養活,大遠的奔了來找我。既然 來了,安分守己的吃碗現成飯罷了,脾氣又不好,時常在家裏鬧脾氣。再照這樣鬧下去 ,我可有點受不住了。不是我讓他,就是他讓我。俞洪寶道:「這算什麼大事?他因為 沒有兒子養活,所以纔承繼到你。你公館裏亦不少這一碗飯。你讓他些,過幾年死了, 送他一口薄皮棺材也就是了。你要現在一定攆他出去,他情急了,或是告你一狀,就算 辨得清,倒要耽誤了你正經事,那可犯不著,你又何必同這個孤寡老太婆嘔什麼氣呢? 」任承仁想了一想,倒也不錯。他們說了一回話,看看這位李才雄,是坐立不安,不住 的唉聲嘆氣。

  任承仁熬不住了,便問俞洪寶道:「李老哥為何這樣沒精打采的?」俞洪寶道:「 你不知道,李老哥丁了憂了。但是他老哥的家道,你是曉得的,如果再把差使丟了,叫 他怎樣過呢?他這個總辦土藥局的事雖然不好,在他也還將就敷衍,要再沒有這個差使 ,更不得了,所以在這裏難受。」任承仁道:「倫理這主藥局的事,又不是地方官,就 是丁憂的,連下去打什麼緊?」俞洪寶道:「卻是沒有這個道理。」任承仁道:「什麼 道理不道理,這叫做恩出自上罷哩!我倒有一個法子想。」俞洪寶同李才雄就異口同聲 的問道:「請教大才,有什麼法子?」任承仁道:「裏頭有位史巡捕,是撫臺極紅的人 ,說的話是捷于影響的,可就是愛兩個錢。我們去走一趟,探探他的口氣,就托他去想 法子去。如果有點意思,拼得送他幾百銀子,把這個差使留下。李老哥固然是不無小補 ,就是我們,在省裏也多個地方走走,豈不甚妙?」俞洪寶道:「好,好!」任承仁道 :「既你們也以為好,他丁憂多日了,亦不便耽擱,我們要趕緊纔好。」說完,就招呼 李才雄在家裏等他,又拉著俞洪寶道:「我們去踫踫再說。」李才雄當時說了一句費心 。

  當時,俞洪寶同著任承仁,一直來到史巡捕房裏。史巡捕讓他們坐下,說了一回閑 話,纔提起李才雄的事來。說到要想法子求連差的話,史巡捕此時嘴裏正含著一口茶, 手裏捧著水煙袋,睜著一雙眼睛,呆呆的一回,纔把這口茶咽下去,騰出嘴來說道:「 這個不容易。」任承仁道:「並不是弟等多事,實因為李哥的家道太寒,要是就這樣擱 三年,那直捷要他的命了!」史巡捕道:「他家道雖寒,省城裏比他家道寒的還多著哩 !」任承仁又道:「李哥一向虧累,現在又出了喪事,用錢多,要有這個差事,還可以 拉攏拉攏,就是外面張羅,也還容易。要就是這樣下來,直截便是一條死路。老哥熱腸 古道,我們是一向欽佩的。他這樁事,祇要老哥高抬貴手,他就過去了。我也曉得你老 哥是沒有不可憐他的,你說的話都是嘔著人玩耍。不然,老哥一定不肯幫他的忙,可不 就毀了他嗎?」一面說著,便走到史巡捕耳朵邊,低低的說了幾句。

  史巡捕道:「不是這麼說,我們既是一向有交情,沒有不幫忙的。不過這件事,我 還得找我裏頭一個朋友出一把力。但我同他有交情,我的朋友同他沒有交情,況且也不 曉得他這個人。這個當中,兄弟固然是格外出力,老弟你是曉得的,明人不說暗話。況 且他又是個違例的事,那個肯輕輕的放過去呢?」任承仁道:「是了,是了,都包在我 身上就是。」就把手指在史巡捕袖子裏一比道:「這個數目可好?」史巡捕笑了一笑道 :「論起來也不算少,但我可是沒有權的,事情我去辦,踫他的運氣罷。這件事不是我 不夠朋友,但是,這裏頭轉了一個彎子,就很不容易了,難道我還來想好處、賺扣頭不 成?」

  任承仁、俞洪寶連忙陪笑道:「笑話!老哥太多疑了!」史巡捕道:「我去辦辦看 ,晚上叫任老弟來聽回信罷。」俞洪寶道:「我也同來。」史巡捕道:「玩不得!我這 裏祇有一個任老弟來慣了的,沒有人查問,要是別人夜裏來,風聲就鬧出去了。反正都 是為朋友,一樣的赤心。你千萬不必來,不但沒有好處,恐怕還要惹是非。」俞洪寶答 應著,當時同了任承仁出來,一徑回寓告知李才雄。

  李才雄曉得是有點意思了,但也還不曉得史巡捕要多少錢的話。一直等到第二天晚 上,任承仁來了,搖搖頭道:「好厲害!好厲害!」俞洪寶、李才雄忙問:「怎麼樣了 ?」任承仁道:「他是大張獅口,說你的差使一年有兩千多銀子,他問你要一半。此外 ,還要你在要緊的地方,找個人對撫臺說一下子,這算是掛掛簾子的事。」李才雄聽了 ,呆呆的一言不發。

  倒是俞洪寶道:「論起這個差使來,一連就是三年,化上一二千銀子,也沒有什麼 不值得。但是李哥一時拿不出來,奈何?」任承仁道:「李老哥去湊湊,看湊到多少。 要是少些的時候,我們大家能幫一幫忙最好,等李哥慢慢的騰出來還罷。」俞洪寶道: 「看來也祇好如此。但是這個事已經兩天了,也該報出去了。」任承仁道:「不妨。李 老哥趕緊找人去掛簾子去要緊,等把簾子掛好,再報出去不遲。」李才雄道:「撫臺頭 一個紅人就算是首府,我平常也很應酬他。但是個嘴饞的人,要求他事,總要請他吃飯 。我是已在衰絰之中,不便請客,如何是好?」任承仁道:「你不要拘泥,正經事要緊 。你今天就發帖,請他明天晚上,我同俞哥做陪客,也好相幫你說幾句。你祇管辦理, 哪個人來說你?」當時李才雄便寫了請帖,夾著手本,打發人送過去。又叫廚子備辦頂 好的酒席,明晚請首府,祇要菜辦得好,錢是不論多少。廚子聽見不計較錢的生意,自 然歡喜,連忙就去備辦。

  任承仁又到李才雄家去,重新叫他把字畫掛起來,把素的依舊換掉。忙忙碌碌,收 拾了一回。正在那裏點綴,送請單的卻回來了,說是大人有病,請了三天假,明天不能 來,叫把原帖帶回。李才雄聽了,把一團高興冰冷的了,嘆口氣道:「我就如此倒楣! 」任承仁道:「還有一個法子,你去寫好一封夾單遞進去,他看見了,亦就明白。等他 上院去,沒有不替你設法的。況且你請他,他也曉得的了。」李才雄道:「也不曉得是 什麼病?」回來的人道:「聽說著了涼,傷風咳嗽,並沒有什麼大病,過兩天就要銷假 的。」任承仁道:「事不宜遲,你依著我去做。老史那裏,先要把錢交過去﹔要是不能 如數,六成是要先給的。下餘我去對他說,問我們兩人要就是了。等老哥把差使混下去 ,慢慢的去給他,難道老哥還會叫兄弟為難麼?」李才雄道:「祇要緩口氣,少卻是萬 不會少的。非但不會少,老大哥替我出了這一番力,再要叫老大哥為難,那還能算是人 麼?但是首府這個夾單,還要老大哥費神斟酌一下。」

  任承仁道:「我是于文墨一道,大大的外行,你還是找老俞罷。」又說了一回閑話 ,任承仁便立起身來道:「老史的數目,我就去答應他分兩期,一期先付,一期事成之 後兩個月再付。萬一他要利錢,為數有限,也就答應他了。」李才雄道:「自然,自然 ,你看著辦罷。我心裏沒有主見,你怎麼說怎麼好。你這番回護我的心,我難道還不曉 得?你直截看著辦,不必同我商議了。總而言之,祇要事情成功,我是無不恪遵台命的 。」說著,作了一個揖道:「費心!費心!」任承仁曉得他不會變卦的了,就裝出一番 大義凜然的樣子來,說了幾句義可乾雲的話,就出來上轎回家去了。李才雄去找俞洪寶 ,托他做一張夾單底子。俞洪寶照著他的口氣做好了,又添了幾句哀戚的話,交給李才 雄。李才雄便去找人譽清了,送到首府裏去。

  卻說這位首府是一位滿洲人,名叫伊昌。當日看了他這個夾單,暗道:「這個事卻 是有點不在理。既然說是裏面已說通了,要我做面子,我亦何樂不為?但是這話不曉得 靠得住靠不住?且待我見了撫臺,見景生情罷。況且打去年起到如今,我也吃過他六七 十頓了,要一定回覆他,未免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要我十二分替他硬求,我也不干,我 犯不著為著他去踫釘子。」主意打定,次日起來銷假上院。

  李才雄先就打發人在首府衙門口打聽,聽見傳伺候了,便用一個素手本,叫跟班到 各衙門掛號,稟知丁憂的話。恰恰伊大人上院,撫臺就同他講起這土藥局收數甚好的話 。伊大人便接口道:「李今辦事向來是最可靠的,不過是他運氣太壞。」撫臺便問:「 他運氣怎樣壞法?」伊大人道:「聽說他丁了憂了。但這個事辦到現在這樣地步,也不 容易,總要有個精明強幹的人去接手纔好。但是這些候補的人員,卑府是曉得的,除掉 現居要差的,便也沒有什麼大才具的了。況且,在省候補賦閑的日子多,終是前缺後空 ,要他顧得住公事便不容易了。所以古人說的,凡要辦大事的,總要量材器使,不可驟 易新手,為的是恐怕前功盡棄。」撫臺道:「他是丁了憂,要回籍守制的人。」伊大人 道:「這個恩出自上,卑府不敢妄參。末議祇要大人吩咐就是了。況且卑府聽說李今光 景也不大寬裕,自從丁了憂之後,屢次尋死。昨天還有李今的同鄉幾個人,求卑府轉求 大人的思典,能夠叫他連下去,真是公私兩美。卑府是已經拒絕了他們,但恐怕馬上更 動,李今真要尋了死,同寅面上很不好看。‘狗急跳牆,人急懸梁’,這也不能一定保 得住的。」

  撫臺搖頭道:「丁憂的連差,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伊大人道:「好在土藥局不比 現在任地方官,況且別省也是有過的了。祇要大人肯給恩典,這也沒有例與不例的。」 撫臺道:「我恐怕別的候補人員不服。」伊大人道:「量材器使,他們怎敢不服?」撫 臺沉吟了一回道:「我們就這麼辦。現在暫且不用更換,等我選到了人再改委罷。」伊 大人道:「這正是大人天高地厚的恩典了。」這個時候,撫臺同伊大人心上都是明白的 ,不過借著這個題目鬼畫符而已。

  伊大人下來,叫人去招呼了李才雄,李才雄感激得很。當晚算是在寓裏成服,也就 不回去奔喪。過了七天,就依舊的請客宴會,不過換了件洋緞的衣裳。任承仁當時問李 才雄要了六百兩銀子,謝了史巡捕,說明三個月之後再付四百兩,交任承仁轉交。任承 仁卻祇交了史巡捕四百兩銀子,那六百兩便落了下來。李才雄見了面,還是千恩萬謝的 不了。   但是這個端一開,有些丁憂回去的都來了。內中有一個候補通判伍瓊芳,家道本好 ,本來在家裏當工房的,因為有錢,就動了官興,捐了通判。到省不到三天,接到家信 ,丁了外艱,就忙忙的回去守制。現在聽得李才雄做了個奪情知縣,不由的心裏亂跳, 艷羨的很,就趕緊的回了省來,租了幾間房子,去拜了李才雄,問了來蹤去跡。便用重 價雇了兩個上等的廚子,非但菜做得好,並且還會做各樣的點心,請李才雄、俞洪寶、 任承仁吃了幾頓,又送了任承仁好些東西。熟識後,就托任承仁把他去引見過史巡捕, 又去拜伊大人。

  伊大人不見他,他隔上四五天必來訪安一次,又不時送些東西,吃的、用的,生的 、熟的,看的、玩的,不住的搬進來。又重重的門包,那家人更是格外替他求著伊大人 收。滿洲人的門權向來是重的,祇要門口巴結好了,裏頭是不會不好的。日子一久,伊 大人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也請他吃飯,拉攏起來。他又托任承仁會說要拜老師,伊 大人不肯,當不住任承仁的這張嘴會說,也就答應了。當時送了一千兩銀子的贄見,又 有幾件古玩玉器,伊大人一律全收。從此單見便是門生貼子了。

  歇了一個多月,就提起要伊大人替他求個差使的話。伊大人道:「論起我們交情, 斷無不盡力的。但是上頭的事,你也要安排安排纔好。」伍瓊芳道:「門生已切實托過 史巡捕了。」伊大人點了點頭,也不再說。從此以後,仍舊是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 ,請伊大人吃,又不時送些時新果品、菜蔬。伍瓊芳回省轉眼已是四個多月,前後化的 錢也很不少了。家裏的錢人不敷出,接濟不上,他也曉得不便問人家借錢,到沒有錢用 的時候,便把些衣服、古玩去當了錢來請客應酬。要是伊大人歡喜的朋友問他借兩個用 用,他也是如數奉上,決不推辭。因此,同寅中除了幾個有骨氣的不同他來往,那班狐 群狗黨,便是越聚越多了。

  不多幾日,聽見任承仁委了瀏陽縣,俞洪寶委了清泉縣,就連忙過去道喜。見了俞 洪寶,俞洪寶便告訴他:「昨天聽見說,我的遺差要委你辦,你可有點風聲?」伍瓊芳 道:「這件事怕派不到我。」俞洪寶道:「那有一定的?一個撫臺委個把差使,難道還 要去查例麼?我昨天聽見說是出傳進稿去,大約一兩天就可揭曉了。」伍瓊芳雖然不敢 決定不假,心上卻也歡喜,趕緊就到史巡捕那裏去走走,為的是好探探實在消息。

  偏偏史巡捕生了外癥,睡在床上「噯呀,噯呀」的叫喚不住。伍瓊芳就沒坐下,仍 舊回到寓裏。卻是坐立不安,祇得又出去拜首府,剛剛首府又到院上去了。伍瓊芳祇得 坐在官廳裏老等,等了多時,纔曉得首府在洋務局裏陪著洋人吃飯,回來還早。伍瓊芳 肚裏亦餓的慌了,祇得回家去吃飯。吃過之後,仍到首府這邊來。這位伊大人雖然回來 了,卻是吃醉了,家人不敢上去回。伍瓊芳也沒得法子,祇急得他抓耳搔腮的樣子,祇 得又去拜俞洪寶,問他的個實,心上還放心不下。

  過了一天,果然委札到了,說是「牙厘局銀庫兼收支俞洪寶,已委署清泉縣,所遺 兩差,亟應遴員接充。查有丁憂通判伍瓊芳,才具優長,堪以充當」等語。伍瓊芳看了 一遍,心中大樂。當時開發了腳錢,先去拜謝伊大人,正逢著伊大人又出去了。伍瓊芳 就叫跟班的拿一張片子,說是拜王大爺的。伊大人的門口叫做王福,是北京人氏,跟著 伊大人多年,卻是言無不聽的。當時聽見伍瓊芳拜他,就把他請進來,坐在煙鋪上。王 福送過茶,便先開口道:「恭喜大老爺,這就好了。」伍瓊芳道:「這都是大人的栽培 。」王福道:「大老爺是去年到省的罷?」伍瓊芳道:「是去年冬月十二日到省,十四 就接到家信,丁了外艱,也就趕緊回去了。今年四月纔來的。」

  王福道:「這個差使聽說有三千金有餘,薪水雖然不多,卻是一千七百的銀價,那 就差不多加六了。又有各厘卡的年節規,要是放活動點,還有加敬。再要能虛嚇詐騙, 那也沒有底的。」伍瓊芳道:「那卻還不曉得。」王福道:「到底做官好,真是有本有 利。」伍瓊芳道:「這個說不定的,我看還是你們這跟大人最好,大人高升了,你們到 也是無本有利了。況且像大爺你呀,祇要敷衍一個大人。我們就盡是上司,什麼撫、藩 、梟、道、府不要說了,還有那些候補道也要擺架子。不應酬他又不能,應酬他那還得 了嗎?要是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那一個,將來還要吃他的虧。比起大爺你這個行業,就 差遠了。就算是錢的話,像大爺在省城裏,這一年各處的孝敬,還不夠大爺化的麼?」

  王福道:「多像大老爺這樣體恤,當家人的自然好了。但是混帳的多,平常時也看 見他來,到了節下,塞上一張片子,還要替他上號,莫說是錢,還要賠功夫呢!還有一 種同通直隸州,更覺不是東西。他也不下轎,不落官廳,就坐在轎子裏打著扦,叫個人 送帖子進來,還要叫人出去擋駕。上回有一個,我也不記得他的名姓了,他叫人進來說 是拜會,我就回覆他不見。他的跟人說是要出去擋駕,我也不理他。他的跟人去說了, 這位什麼老爺就下了轎,一直走了進來,坐在廳上拍桌子打板凳罵開了。我正要上去打 他兩個嘴巴子,到是伙計們拉住了,又有一位伙計出去招賠了,他纔走的。你說這樣的 東西混帳不混帳?芝麻前程,也要出來擺架子,難道二太爺還怕你不成?這可不是發昏 了?我想起來了,就是住在縣門口朝東房子裏那一位候補同知支墉。我後來就去回了大 人,大人也很有氣,正打算著……」說到這裏,外邊喊道:「大人回來!」

  王福便趕緊戴上帽子,出去站班。等伊大人進去,就拿著伍瓊芳的手本進去,不多 一刻,裏面喊「請」,伍瓊芳跟了手本進去。國朝的規矩,同知、通判見知府是用晚生 帖子,不用手本。這伊大人是撫臺最歡喜的人,所以一班同知、通判就一齊改用了手本 。起初也還推過一二次,因後就安之若素了。所以,這回伍瓊芳上手本是入時的儀注, 並非做書人漏出馬腳來。況且,伍瓊芳久已拜了伊大人老師,這個門生手本是久已拿過 的了。

  閑話丟開,言歸正傳。當時伊大人把伍瓊芳請進去,就先說了一句「恭喜」。伍瓊 芳道:「這都是老師的栽培。」伊大人又道:「這個差使聽說還不壞,三年之後還有一 個勞績。現在算起來,差不多服滿也就可以署事了。」伍瓊芳道:「門生以丁憂人員在 省得差,俾守制日期無害資格,都是老師一力成全,門生舉家感戴!」談了一回,伍瓊 芳見伊大人祇管阿欠,估道必是煙癮來了,不便久坐,況且還要到別處去,就辭了出來 。又到門房裏坐了一回,並告訴王福,以後伊大人衙門裏,不拘什麼人的壽日,或是添 了小孫子,及各樣的事都要招呼。王福滿口答應。伍瓊芳出來上了轎,還打算上衙門去 謝委,看看天也不早,祇得回家。剛剛到了二門口,祇見多少人圍著一個人在那裏吵, 又看那個人卻是滿頭的血,不覺心上「畢拍」一跳。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假孝子割股要名 醜新人回頭失媚

  卻說伍瓊芳看見那個人滿頭是血,靠在墻上,在那裏罵人,看的人擁擠不開,忙打 發人去問是什麼事?

  祇見那個人看見伍瓊芳的轎子到了,便把人往兩邊一分,走上來攔著轎子,跪下喊 道:「大老爺伸冤!小的姓鄒,山東鄰村人,探親不認,反被毒打。」說著,又連忙磕 頭道:「請大老爺伸冤!」伍瓊芳道:「你去找地方官,這不干我事的。」姓鄒的道: 「你是本省的官,怎麼管不得本省的事?我到縣裏要花錢,老爺要是一定不管,就請拿 張片子把我送到縣裏去。」伍瓊芳道:「我是丁憂的官,不管閑事的。」姓鄒的道:「 不對,丁憂的官就該回家去穿孝守制,怎麼還在這裏坐著大轎,撐著紅傘呢?老爺不要 哄人,俺山東人是見過世面的。」伍瓊芳道:「撫臺委了差使,自然就要擺出一個官派 來。你不見我沒有戴頂子,而且穿的衣裳都是素的?」姓鄰的道:「老爺既然是個官, 就說不得了。大老爺,好大老爺,求求你大老爺,總要替小人伸冤!」伍瓊芳被他弄急 了,祇得喊了地保過來,叫拉開他,纔把轎子回到公館裏去。

  太太接著,換過馬褂,太太便問道:「什麼人在門口胡攪,耽閣了怎麼許久?」伍 瓊芳道:「真是奇談。」就把姓鄒的說的話,一五一十對太太說了一遍。這位太太姓柏 ,到是個知書達理的,呆了一呆便道:「這事本來不好,倒給人家拿住話柄了。」伍瓊 芳聽了心裏很不自在,勉強道:「這又不是我興出來的規矩,李才雄的土藥局是久已開 端的了。」太太道:「不知道別省也有過麼?」伍瓊芳道:「多著哩!你是在家不曉得 。」太太道:「照這樣說,那回鄉守制的話,不是白說了麼?」伍瓊芳道:「皇上家原 有這樣規矩,叫做奪情。從前曾文正,後來李中堂,都是奪過情的。」太太道:「我曉 得。我聽見曾文正同後來的李中堂,都是皇上家一時不可少的人,要是等他穿孝滿了三 年,那各樣的事情就等不及了,所以纔有這個制典。像李老爺同老爺,不過是個候補的 人,李老爺是第一次辦土藥局,老爺還沒有當過差事,怎麼丁了憂就顯出是好來呢?又 難道省城裏這許多人,就沒有好的,必定要待丁了憂纔曉得這有才具無才具呢?況且, 既然是夠不到說皇上家不可少的人,就說是本省裏不可少的人,祇怕也輪不到。」

  伍瓊芳聽了,不覺顏色改變,呆著臉道:「那我就不曉得了,他要委我有什麼法子 呢?」太太道:「你要在家裏守制,他如何能委到你?你打四月裏起,天天請客,又張 羅著送東西,撒開手的應酬,這個光景就像你去求他,並不是他要委你。要論才具資格 ,省裏人多著哩,難道沒有一個及得上你的麼?」伍瓊芳聽見把他紙老虎戳破,心上大 不高興,嘴裏還說:「我委了差使,有錢賺,大家該應喜歡,怎麼你就如此嘮叨起來? 現在世界是如此,就是你一個孝子也沒有用。」太大道:「什麼叫有用無用,也不過行 乎心之所安而已。」

  伍瓊芳也覺得有點理屈辭窮,分辨不來,就起身出來,到書房裏來坐下生氣。不想 太太卻又跟了出來,說道:「我想起一樁事來。從前來的時候,我就本打算伺候了婆婆 一齊來的。是你說這裏苦,沒有進項,不能接他老人家來受苦。現在這個差使,你前天 說有三千多銀子一年,老太太在家無人伏侍,況且眼睛也有點毛病,倘或再出了點岔子 就更不好了,不如去接了來,一處過,你說好不好?」伍瓊芳呆著臉道:「好是好,但 是沒有錢怎麼樣?」太大道:「祇要拿銀子換,難道不是錢麼?況且,聽見你說後天要 請首府,那桌菜是三十幾兩銀子,連開發下腳,總得四十兩銀子的光景。把這注錢騰出 來,去接老太太盡夠的了。」伍瓊芳道:「女人家真不懂事!這請客是場面上的事,不 是省了兩個錢的事。要想省錢,就不如關著大門做皇帝了。」太太道:「請客自然是場 面上的事,晚幾天亦不害事﹔接老太太來住,也是場面上的事,並且還是根本上的事。 你要一定不肯,推說錢弄不出來,我還有幾件時新衣裳,現在穿服用不著,就拿出去當 幾十兩銀子。我就同著兩個家人回去走一趟,把老太太接了來,省得他在家裏氣悶,也 省得人看著不像句話。你道如何?」

  伍瓊勞滿肚皮不願意,卻拗不過他,祇得答應了。當時就派了兩個家人,一個是趙 仁,一個是錢義,跟太太接老太太去。一連三天,伍瓊芳也不拿出錢來,太太也就不問 他要了。就開了自己的箱子,拿出十二件時新衣服,送到當店裏當了三十六兩銀子,就 于第二日起身到湖北去了。伍瓊芳祇當不知。過了多時,老太太到了,伍瓊若把面子上 的事敷衍過去,仍舊是到外邊去應酬。

  那曉得這位老太太有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勞碌,漸漸的病起痰喘來。伍瓊芳毫不介 意,後來還是太太催著請醫生,不曉得在那裏找了一個醫生來,開了方子,吃了藥下去 ,並不見好。那一天嘔了點氣,更是頑痰涌塞,越發的不像樣了。伍瓊芳忽然想起一件 事來,拿了幾個錢,叫跟班的去買了一塊豬肉、一隻雞、一尾魚,買齊了,都擺在自己 書房裏。卻暗暗的把豬肉用小刀子割了一條下來,包好了另外放著。等到晚上,叫人把 院子打掃乾淨,點上香燭,供上三牲。他卻翻身進去對太太說:「老太太的病不好了, 怕有不測。藥是草根、樹皮,沒有用的。我現在要去割股,我聽說是最有靈驗的。我同 你要一塊帕子,預備下好扎割傷的地方。」

  太太聽說他要割股,心中到覺得十分淒慘,忙去找了一塊帕子,又把香灰包了一包 ,統交給伍瓊芳。伍瓊芳拿了出來,一齊擺在供桌上。等到二更時分,便把跟班打發出 去,自己卻在院子裏,把門掩上,並不上閂,為的是留著一道縫,可以等他們看了,可 以宣揚出去的意思。伍瓊芳把先前藏下的那一條豬肉放在袖子裏,自己拿了一把裁紙小 刀,走到供桌前,臉朝裏跪著。嘴裏咕嚕了一回,就擄起袖子來,把那把裁紙小刀在桌 子上抹一抹,故意的望袖子裏一插,又裝著嘴裏「曖呀」一聲,就順手把這條豬肉拉了 出來。手裏就去抓香灰往袖子裏塞,又裝出疼極了的樣子,就倒在墊子上。

  耽擱了一回,然後坐起來,又一回纔站起來。拿著這條豬肉在香上繞了幾繞,嘴裏 又咕嚕一回,方纔回過頭來往上房裏走。見了他的太太便問:「藥罐子在那裏?」就把 這條豬肉放在裏頭去。卻又故意的哼哼道:「我實在受不住了,老太太這裏我是不能服 侍了。」太太道:「老爺請去安歇罷,這裏各樣的事有我照應呢。」伍瓊芳便故意一溜 歪斜著往前面書房裏去。攤開了鋪,放倒了頭便睡,卻忘記了花廳園子裏還擺著東西。 他的跟班聽說老爺睡了,便推開二門進來,祇見地下還有些香灰,香灰裏有一把裁紙刀 ,卻並沒有一點血漬。就有人說:「這割股的事第一要心誠,心誠就不覺得痛,且沒有 血,看來老爺算是心誠的了。」

  不提跟班們紛紛議論。且說太太送老爺出去,便走到罐子跟前,揭了蓋子看了一看 ,祇見盤著極長的一條肉,心裏好不難受,想道:老爺今天真正吃了疼苦了,經的起這 樣長的一塊?又定睛一看,怎麼有點像豬肉的樣子?就用筷子去夾出來一看,可不是一 條豬肉!連忙叫跟班的進來問道:「老爺睡了沒有?」回道:「睡了。」太太道:「老 爺割股,你們看見沒有?」回道:「看見的。」

  太太終究不放心,就親自來問老爺,說是:「你方纔割股,肉沒有拿錯麼?」伍瓊 芳哼哼著答道:「祇有這一條肉,從那裏拿錯?」太太道:「既是如此,我就快點去煎 了。」伍瓊芳道:「要多加水濃煎,把肉都化了纔有用呢。」太太答應了,便去了。回 到上房裏,把豬肉依舊放下去,又把爐子上加了炭,不多時都融化了,成了油水。太太 斟在碗裏,請老太太吃了下去。這位老太太痰涌了多日,再下去這一碗濃厚的豬肉湯, 真正是催命符到了,不到半夜,竟是氣涌而死。太太放聲大哭。

  伍瓊芳亦被人喊醒,趕進來跟著號了幾聲。又自言自語道:「辦事要緊。」一面叫 人出去備辦棺木,一面又寫了一個夾單,給伊大人,說是續丁的話。並且說這個差使本 是丁優後委的,現在就是續丁,諒亦無改委之理。但是謀夫孔多,還要求在撫臺面前保 舉點的話。伊大人回信也答應了。伍瓊芳催著把諸事辦妥,即日入殮,揀了三七出殯。 太太不肯,為這事,夫妻反目了幾次,好容易等斷了七出殯,停在大士庵裏。伍瓊芳又 到各處去謝客,不論見了什麼人,總說:「古人說話是靠不住的,割股可以治得父母的 病,那知道全是假的,毫無靈驗。」又兼他的家人亦在外邊說,人家都曉得伍老爺是割 股事親的,都說他是個孝子。有兩個知己的朋友就要看他的疤,他卻是一定不肯,人家 也就罷了。倒是他的太太滿心奇怪,也不曉得他弄的什麼鬼?卻再不疑心他是弄了一條 豬肉來混充的,心上頗有些看不起他。伍瓊芳卻一點不在意,就是在重服裏,依舊是朝 宴暮會,吃酒踫和,全沒有一點穿孝的樣子。

  那知道天算不由人算,又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伍瓊芳官運雖好,家運卻 壞。他這位賢德太太,不知怎樣得了一個蠱脹病,卻是血蠱。起先吃藥也還有點靈驗, 後來便一天加重一天,不到半年,已是奄奄一息了。伍瓊芳自娶了這位太太,不滿十年 ,倒生了三個兒子:一個七歲,一個五歲,一個三歲﹔還有一個女兒八歲。太太病到厲 害時候,就把伍瓊芳請到床前頭,交待了一回後事。又遭:「我死過之後,這幾個小孩 子務必要好好的看待。但是,現在正在兩重服裏,又不能續弦,你怎麼好?」伍瓊芳也 覺慘然,隨便應酬了幾句。

  太太又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還有一句話求你,倒也並不是一定為我自己 。我的棺材自然是同老太太的停在一處了,我們婆媳活的時候,本來好得很,死了又在 一處,還有什麼話說。但是這裏離家鄉不遠,一水可通,務必要早早把靈柩送回去,入 土為安。就算是你的公事忙,你盡管專派個家人去,亦是可以的。不然,要等你服滿補 缺署事,那就沒有工夫,況且叫人看著要說閑話的。你依著我,我就死在九泉之下也瞑 目的了。」伍瓊芳聽著嘮叨不完,心裏還想張人駒家請吃中飯,又要踫和,已經是時候 了,急于要走。但是他的話說不完,看他病的重,又不便站起來就走,祇急得他抓耳撓 腮,太太說一句,他答應一句。

  其實太太力疾說了半天,他卻是一句沒有聽見,一心都在張人駒家的魚翅、燕菜飯 後中發白上。猛然看見太太住了嘴在那裏喘氣,他便站起來道:「不要忙,我已經去請 醫生去了。吃上幾副重點的藥,自然就好了。」正打算往外頭走,祇見他的太太上氣不 接下氣的道:「你不要走,我要坐起來坐坐。」伍瓊芳道:「還是睡著罷,坐起倒怕招 了風。」太太又把他的三男一女叫到床前頭,一個個看了一看,止不住淚下如雨,嘆口 氣道:「看你們的命罷,我是顧不得你們了。」這一句話已分做三、四段纔說完的。剛 剛說完,就望後一靠,兩眼往上一翻,早已氣絕身亡了。伍瓊芳忙著喊了一回,卻喊不 回來,祇得同著一家大小哭了一回。少不得買棺盛殮,照例的事不必細說。

  剛剛過了三天,就有人來做媒,說是黎大人的女兒要許給他。相貌怎樣好,陪嫁怎 樣好,黎大人勢力又大,說了個天花亂墜。伍瓊芳高興得很,忙接口道:「承黎大人不 棄,是頂好的了。但我尚在眼中,要等服滿再娶,黎大人的小姐已大,恐怕不能久等, 如何好呢?」媒人道:「黎大人已放了四川的鹽茶道,急于動身,所以要把這位小姐早 點嫁了,省得帶來帶去的費事。要是耽閣下來,那祇可作為罷論了。」

  伍瓊芳惟恐怕這個事不成,一定要求媒人想法子。媒人急了,祇得給他點當上上, 說道:「我聽見江浙那邊有一個拖親的俗例,是揀一個好日子,把新人抬了回來,拜堂 成親,一切都是吉禮。等到過了三朝,就脫了吉服,重新成服,換了素衣。這是從權辦 理的法子,不知好不好?」伍瓊芳道:「好倒也好,不曉得黎大人那邊肯不肯?」媒人 道:「我去說起來看,要肯了就很好,不肯亦就不必提了。」伍瓊芳道:「諸事拜托。 要是肯了,你就給我一個信,我好料理出殯。要是不肯,也望你從長計議。但是不可回 絕了他。」媒人笑著點了點頭去了。臨會的時候,伍瓊芳還是千叮萬囑了一回。

  伍瓊芳送了媒人回來,就想著要出殯,越想越要緊,連夜就去喊了土工來對他說了 。他的門口佣人又去同了刻字店裏的人來,說要刻訃文的話。伍瓊芳道:「不必了,各 處寅好概不驚動。」到了次日,便預備了一班鼓手,十六個土工,把太太的棺材抬出去 ,依舊是寄放大士庵,就在老太太靈柩的下首。伍瓊芳送了殯回來,立刻喚了陰陽生來 淨宅,又叫了泥水匠趕緊收拾牆壁,裱糊匠裱糊房子,又連忙喊裁縫趕辦幾件衣服。等 了兩天,不見媒人的回報,連忙去問,正踫著媒人在家裏生病。伍瓊芳一定要到上房裏 去看他,媒人也曉得他的意思,便打發人出來說:「黎大人那邊還沒有說,大約明後天 是一定要去說的了,請伍大老爺少等兩天。」伍瓊芳覺得沒趣,也就回來了。

  又歇了三天,媒人來拜,伍瓊芳就趕緊叫「請」,連忙披了一件馬褂,迎將出來。 剛剛走到二門口,那門檻下有一個鐵搭,扎在伍瓊芳的鞋子上。趕著伍瓊芳走的急了, 收束不住,一隻腳住了,一隻腳又跨出去,祇聽見「咕咚」的一聲,伍瓊芳竟從門裏跌 到門外來。家人趕緊來扶,伍瓊芳坐在地下揉了一回,露出腿來一看,膝蓋上跌去了一 大塊皮,兩隻手臂上都跌青了,鞋口也拉破了,腳面上也有一大條血縫。

  伍瓊芳沒趣得很,祇得叫跟班的扶著,一步一步的踱了出來。媒人一見便道:「恭 喜!恭喜!」又拿眼睛不住的把他看。伍瓊芳曉得是黎大人答應了,心下倒也十分喜歡 ,又被這媒人看的他不好意思起來,祇得說了一句:「費心,費心。」略停了一停便道 :「前天我去看你老哥,你老哥病了。你老哥今天來光顧我,我也病了,你說奇不奇? 」媒人道:「什麼貴恙,為何走路都要人扶?」伍瓊芳道:「兄弟素來有個宿恙,心裏 一不好受,就要發暈。這幾天心緒不寧,弄得六神無主,昨天晚上又吐了一夜。今天勉 強起來,覺得頭暈眼花,所以要他們扶著,怕的是一點不小心栽了勵斗。」媒人道:「 這樣說,到是我來吵鬧了。」伍瓊芳道:「那裏話,像你老哥是求都求不來的。我們不 必盡說閑話,那樁事到底怎麼樣了?」

  媒人道:「一概說妥。黎大人起先還說是怕人家說話,兄弟說這更不要緊,要有閑 話,自然有老伍承當﹔況且老伍又是撫臺的紅人兒,誰去多事,同他過不去?要論這個 省份,又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怕什麼呢?黎大人聽了,他就答應了。可是囑咐過的, 不要請客,不要十分熱鬧。雖然不怕什麼,到底掩避點纔好。黎大人于下月二十八動身 ,現在還有四十多天,趕緊辦還來得及。」伍瓊芳聽他說完,不覺大悅,千恩萬謝,就 像那受恩深重的樣子。伍瓊芳等到媒人走後,趕緊去買珠翠,打金器,凡早前那位太太 的一概不用,並不是有所不忍,是因為不吉利的意思。

  過了半個月,已是色色俱全,便撿了初三迎娶。請了一位候補同知盛濤,並一位試 用知縣張春午做大賓,擇了午時發了轎,大吹大擂,竟到黎大人那邊去。黎府上毫無需 索,轎子一直抬進上房,把轎夫攆了出來,另外有喜娘把新人扶出來上轎,頭上蓋著紅 巾,卻並沒人看見。放了轎簾,一面招呼外面放鞭炮,一面招呼轎夫進來抬了起身,開 鑼喝道,徑到伍公館裏來。

  一路上看的人也不少,也有說伍瓊芳服還未滿,怎麼娶親的﹔也有說黎大人過于欺 人的﹔也有說這個媒人真是嘴上要生療瘡的﹔也有說伍瓊芳活該倒霉的,議論紛紛。不 多一回,早到了伍家門口。伍瓊芳早已預備了一掛十萬頭的喜鞭,在門口放個不了。約 摸放完了,纔開了門,請了轎子進去,又細吹細打的扶了新人出來。

  伍瓊芳是藍頂子、大花翎、朝珠、補褂、蟒袍、粉底皂靴,先站在上首,早有喜娘 把新人扶到下首來。拜天地、拜花燭、參堂拜灶,鬧了一回,纔送入洞房。伍瓊芳又出 來張羅那一班道喜的人,接著擺桌子開席,猜拳行令,鬧了個昏天黑地,卻沒有提起新 人。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州,是伍瓊芳的同鄉,他卻一定要去鬧新房,別的客也攔他不住 ,祇得跟了進去。還未到新房門口,喜娘早已走了出來,攔住了門口,手裏拿著黎大人 的名片說:「我們大人交代的,擋諸位大老爺的駕,要是擋不住,要責備我們當喜娘的 。請諸位大老爺原諒些。」這些人是乘興而來,倒踫了一鼻子灰。有幾個曉得的,就做 好做歹的說了幾句,一齊同了出來,各自上轎回去。不到二更天,竟都一哄而散了。

  伍瓊芳亦惟願他們早點散去,耳根清淨。送了客回來,便到新房裏來。新人已下了 裝,伍瓊芳略略的看了一看,相貌亦還下得去,就搭訕著先同老媽們說了幾句閑話。猛 一抬頭,覺得新人向陰面那一邊臉上有點奇怪,伍瓊芳便站起來,湊著要去看,新人卻 躲閃得靈便。伍瓊芳發急,祇得來問喜娘,喜娘說不曉得,就走過來,對著新人的耳朵 說了幾句,新人也就不躲避了。

  伍瓊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這位新人,自小兒這右嘴角上生瘡,請了一個外 科醫生來治。這個外科是極有名的,又因為是黎大人的小姐,想格外巴結點,好等黎大 人替他傳傳名,或是上塊匾,所以盡用的是些貴重藥,不上幾天,就結痴了。黎大人先 就曉得這個癥候不輕,別的醫生來看過,要先借藥本四百塊洋錢,將來醫好,再聽憑黎 大人酬謝。惟有這一位外科先生,沒有要先支錢,祇說等到好了一並酬謝。黎大人看了 看這瘡,是十分已有九分好了,祇少落了痴,便算收了全功了。怕的這外科先生要錢, 就借著幾句話翻了臉,一定要送他到縣裏去打板子。那外科先生四處托人求情,並請願 把醫治小姐的藥費一概報效,算做贖罪。黎大人聽見他不要謝儀,心上不過是不肯拿錢 出去,既是他不要,就是了,還要裝腔做勢,勒令他三天要把小姐醫得全好。

  外科先生是恨透了,用了歹心,拈了一粒爛藥,替這位小姐上好,他便回家溜到別 處去了。這位小姐的瘡從新爛起來,再去找他,卻找不到他。沒有法子,又請別人,別 人都說是比前更重,總要先支藥費五百塊配藥,纔能下手。黎大人舍不得錢,這些外科 先生又恐怕也學了前頭那一位先生,不但沒有錢,還要打屁股,就都不肯來。祇害了五 個月,這位小姐的嘴,直從嘴角直爛到耳根底下,爛了一大長條。後來又換了一個醫生 ,纔慢慢的收功。所以養在家裏,也沒有給他提親。後來黎大人要到四川去,帶著這畸 形的女兒有點不便,又知道伍瓊芳家世也過的去,便叫人去提親,諒來伍瓊芳娶了過去 ,也不敢怎麼樣。他就說是有話說,將來不過準他娶一兩個妾罷了。這是以往從前的話 。當下伍瓊芳曉得上了當,連忙走出來要找媒人,轎夫已喝醉了,外邊轎夫又喊不到, 沒有法子,忍著一肚子悶氣,也不到新房裏去。

  要知是夜伍瓊芳同黎小姐成親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虐孤兒晚娘施毒手 招遊妓俗吏寫閑情

  卻說伍瓊芳不到新房裏去,祇見喜娘一回一回的來請,伍瓊芳祇不言不語。請到第 四遍,喜娘便發話道:「我們大人吩咐過的,若是姑爺有什麼話說,祇管到大人那裏去 說。這個是明媒正娶的,姑爺嫌不好,該早就打聽打聽。現在自己沒有見識,娶了過來 ,是生米已煮成了熟飯,便沒得說了。況且姑爺服中娶妻,本是有干例禁的,我們姑娘 那樣不好,開罪了姑爺,姑爺去告訴我們大人,我們大人自會責罰他。大人還說的,娶 妻重德不重色,若是姑爺歡喜那騷狐狸似的,就應該到堂子裏去找,不應該屢次托人到 我們大人那裏去求親。要論姑爺這樣的官階,這樣的家私,我們大人還真真是不稀罕呢 !不過礙著媒人的面子罷了。大人說,請姑爺放明白些,娶了回來,若是犯了什麼不好 的事,姑爺就理直。若為著相貌不好,還是能夠退回去不成?姑爺也曉得,黎府上並不 是好惹的。要是姑爺一定不肯進房去,喜娘也沒得法子,祇有回去對大人直說就是了。 我們當喜娘的,不過是為了幾個錢,姑爺亦不犯著拿我們來煞氣。」說完了,就走了進 去。一回又出來道:「請姑爺的示下,到底還是進去不進去?要不,就打發我到黎大人 家去罷。」

  伍瓊芳沒有法子,祇得裝作痴呆的樣子道:「不要吵,我是一時頭暈,等我消停會 子就進來的。」喜娘冷笑了兩聲,就進去了。伍瓊芳怕他再來糾纏,也就跟了進來。喜 娘照例收拾了一回,各自退出。

  過了一夜,伍瓊芳滿肚子不願意,也不曾開口。天明就出來了,到書房裏又躺了片 刻,就去拜媒人。見了媒人,便著實的怪他。媒人是一味的認錯,陪不是,說是實在不 曉得。伍瓊勞便另去找朋友打牌去,也不往黎大人那邊謝親。黎大人生了氣,叫人把媒 人請了來,狠狠的吵了一回。媒人勸了一回,亦賠了多少小心,請了多少安,纔出來找 伍瓊芳。好容易找到了,媒人便對他說了,叫他趕緊預備去回門。又說笑道:「人家說 的,‘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牆’,我這個媒人真真是不走時,弄得兩頭不落好,西瓜 、火腿不知賠了多少,還搭著忍饑捱餓,賠飯貼工夫,真不上算。」

  伍瓊芳也不言語,祇因心裏不高興,打牌是無精打采的,剛剛一場,便輸了二百多 兩,也就不高興往下再打,祇得回家。請回門的帖子早已到了。伍瓊芳便招呼伺候,同 著新人兩乘轎子,依然是吉服到黎大人家來。黎大人接他進去,見了禮,讓他在花廳上 坐著,又著實挖苦了他幾句,伍瓊芳也祇得低頭默受,一語不發。席散回家,次日又到 各寅好各處謝步。有見的,有不見的,不過取笑幾句。伍瓊芳越發難受,真是笑不得, 哭不得,當真不得,心中十分不快。

  過了三天,仍然改了素衣。黎小姐卻不肯改,說道:「我有爺娘,我怕不吉利。」 伍瓊芳拿他沒有法子,祇得由他。那曉得這位黎小姐相貌雖丑,性情卻是極其凶悍。看 著伍瓊芳這四個小孩子,真是眼中釘,肉中刺。他也不管伍瓊芳怎樣愛憐他們,他便擺 出做晚娘的架子來了,不是打,就是罵,所以這班小孩子見了他,駭得同老虎一樣,不 敢親近他,他便越發生氣。

  有一天,伍瓊芳出去拜客,黎小姐就把這個大男孩子叫過來,說要叫他認字。教了 兩遍,便要他認出來。恰恰忘記了一個,黎小姐便一個巴掌,把小孩子打到墻上去,一 踫就踫出血來,暈了過去。黎小姐望著嘻嘻的笑,還是他的乳母過來抱了去,揉了一回 ,纔「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等到伍瓊芳回來,乳媽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伍瓊芳連 忙看看小孩子,頭上還在那裏出血。伍瓊芳心裏氣極了,便問黎小姐為什麼打他?黎小 姐也就變了臉道:「小孩子是總要管的。我教他認字,並不是壞意。教了他幾遍,他祇 是不理我。我說他兩句,他還罵我。我是到你家裏做你們小孩子的娘,並不是來做他的 奴纔。他既然罵我,我就輕輕的打了他一下﹔他倒會撒賴,便跑到牆角上踫了踫頭來訛 我,說我打壞了他。看不得他年紀雖小,卻是很會使壞。」

  伍瓊芳道:「這恐怕未必。我告訴你,做晚娘的總要慈愛小孩子,小孩子覺得親熱 ,自然就孝順你了。要是鐵匠的辦法,動不動的打個半死,萬一當真失手打死了,便怎 麼好呢?」黎小姐笑道:「你不要我管,我也落得清閑,到是極容易的,我以後便百事 不管,你的兒子就讓他封王罷。」伍瓊芳見他話不投機,也就不敢再說,自己把小孩子 帶到外邊去,買些果子哄他玩。

  黎小姐便打這天起,各事不問,有來請示他,他便大罵一頓。每日睡到下午三點鐘 起來。這些小孩子的衣裳鞋襪,都是拖一片掛一片的。老媽子去問他,他都不開口。老 媽子沒得法,祇得來問老爺要點針線布拿去做。不上兩個月,就把伍瓊芳煩悶死了,又 重新下著氣,陪著笑臉,去央告黎小姐,要他幫著料理,黎小姐一定不肯。伍瓊芳說過 多次,又求了幾回,黎小姐方纔答應。伍瓊芳還不放心,又伺察了幾天,看他待小孩子 甚好,心裏也覺得歡喜。

  伍瓊芳本打算騰出身子來,好到外邊應酬。看見黎小姐能夠這樣,便出去依舊的三 朋四友,不夜無歸。過了半個月,就覺得黎小姐漸漸的故態復萌了。他卻祇為置應酬寅 僚,不能終日在家,便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由他去罷。伍瓊芳的小兒子纔兩歲零 幾個月,抱在手裏,很討人歡喜的。那天睡在床上,奶媽出去曬衣裳,剛剛小孩子醒了 。黎小姐便過來抱了一抱,那個小孩子便大哭起來,奶媽趕來接了過去,整整的哭了一 天,不睡不吃奶。伍瓊芳回家聽見,就請了小兒科的醫生來看,說是沒有病,不到晚上 死了。伍瓊芳心上十分納悶,亦問不出什麼道理來,也祇得罷了。

  他的第二個兒子,已是滿地會跑的了。不知道怎樣踫翻了一撞書箱,壓死在書箱底 下。伍瓊芳更是納悶,走到書箱旁邊看了又看,不懂這個書箱怎樣會倒的?書箱的架子 並沒有壞,地板也沒有壞,怎樣好好的一個書箱,就會平空倒下來?而且不偏不正,剛 剛踫在小孩子的身上?看了幾遍,覺得這事有點蹊蹺。便請了幾天假,在家裏仔細劃算 ,曉得是這位續弦的太太不妥。要是再住在一塊,這兩個大的怕也沒有命了。但是,曉 得黎小姐心毒手辣,若是告訴他把兒子送到別處去,恐怕他不答應。祇得想出一個法子 來,說要送老太太同前頭太太的棺材回家去安葬,並須帶了孝子前去。

  黎小姐聽了,也要同去。伍瓊芳道:「我這裏若干的東西,你要再一走,那就不得 了,莫如還是你在家管著,我去上十幾天就可回來的。」黎小姐道:「你不要我去,我 就不去。但是兩個小孩子都去了,我覺得冷清,莫如留一個給我罷。」伍瓊芳道:「太 太疼他們,是最好的事,但是我們家鄉的規矩,下葬的時候,無論有幾個兒女,一概要 去捧土堆墳的。要是不到,及到長大成人,人家要說他是個孽種。所以我一定要同去的 道理,就是為此。不然長途勞頓,我帶著兩個孩子,真還嫌累贅呢。」黎小姐也沒得話 說,心裏付度著:早晚我都送你上道,怕你飛上天去!且留他多活個把月罷。

  當時,伍瓊芳同黎小姐說明白了,次日就同兩個孩子下了船,又雇了人去把兩個靈 柩下了船,一直到湖北省城。靠了船,先去找了人把靈柩抬到墳地上,用磚厝好。又去 找了一個親戚,叫做徐子景,廣有資財,開著一個大藥店。當時伍瓊芳對他說明了,把 兒子女兒寄在他家裏。又托他請了一個先生,教他兒子念書。所有兒女的飯食、衣履, 以及先生的束脩供應,均是徐子景去辦,每月由伍瓊芳寄還他。

  伍瓊芳在湖北住了個把月,諸事辦妥,又叮囑了徐子景一番,方纔自己回來。到了 家裏,黎小姐不見兩個孩子跟進來,大為詫異,便問伍瓊芳道:「你把兩個孩子弄到那 裏去了?」伍瓊芳道:「我送他們到上海學堂裏去念書了。」黎小姐冷笑了幾聲,也不 再說。心裏暗暗的懊悔道:「錯了,錯了!從前緩了一步,留這兩個禍根在外。但願得 天從人願,叫他兩個早早的死了罷。」黎小姐呆了一回,又對伍瓊芳道:「我看這兩個 孩子怪可憐的,你要是真送到上海去,一切衣服飲食那個去照應他?」伍瓊芳道:「不 要緊,上海學堂裏有老媽子可以招呼的。」黎小姐道:「我曉得的,你也不要瞞我,那 是送到學堂裏去,不曉得你寄在那個私窠子裏。也好,也好,但願得他們這輩子不回來 就頂好。要是回來,我可是大棍子往外打,就是打死了他,諒來也不至于抵命。」伍瓊 芳祇不作聲,黎小姐咒罵了半天,也就歇了。

  忽見跟班送進一個帖子來,說是清泉縣俞洪寶俞大老爺來拜。伍瓊芳曉得他已經交 卸了,又是他的好朋友,就忙忙的出去見了面,訴說了許多的闊別話,又談到自己家裏 事,一面說,一面就止不住的嘆氣。俞洪寶道:「且慢,且慢,我聽見說是撫臺被參了 。」伍瓊芳道:「什麼事?」俞洪寶道:「有幾十條哩,頂重的是帶著姨太太出去閱邊 ,其中牽牽連連的實在不少。」伍瓊芳道:「那個參的?」俞洪寶道:「上諭上祇說是 有人奏,也還不曉得是那個。」伍瓊芳道:「上諭怎麼說?」俞洪寶道:「聽說是兩湖 查辦。」伍瓊芳道:「聽說他倆頗有交情,那是一定替他洗刷的了。」俞洪寶道:「他 是不要緊,大約總是官小的晦氣,著實的要出脫兩個哩。」又道:「祇恐怕任承仁亦脫 不了干係,還怕要出岔哩!」

  正說著,家人進來說:「伊大人請老爺過去,說是有要緊話面談。就請過去,伊大 人在衙門裏等。」伍瓊芳道:「你對來人說:曉得了,即刻就到。」家人答應了出去, 俞洪寶道:「我也要去走走,我們同去罷。」伍瓊芳道:「好到也好,但是不曉得是什 麼事?你我同去,莫如你先在外邊,別上手本,等我下來,再叫人去回。要是不相干的 事,我就替你說,說是你在官廳裏,大人自然一定也要喊你進去的了。」兩個人商議已 定,一同出來上轎,同到府衙門來。

  先下了官廳,伍瓊芳便招呼先上手本。手本剛送上去,祇見前天那個門丁王福走了 出來,一眼看見俞洪寶也在這裏,就說:「俞老爺也來了,很湊巧,剛纔打發人去請, 大人現在正出恭哩。二位是曉得的,大人痔瘡很厲害,這個恭至快也得三點鐘的工夫。 莫如二位到咱房裏去歇歇,袖口煙,寬寬衣,散談散談,到時候再穿起來也不遲。」伍 瓊芳同著俞洪寶道:「很好,很好,我們就到裏面去坐罷。」王福道:「我來領路。」 一面說,回頭就走。伍瓊芳同俞洪寶跟在後頭,一齊走到王福房門口。

  早有三小子在那裏打起簾子,伍瓊芳同俞洪寶走進去。俞洪寶又站定了對著王福道 :「初次登堂。」一面說著,就彎了腰,作揖下去。王福道:「豈敢,豈敢。」連忙還 禮,便讓俞洪寶坐了首位。俞洪寶要讓伍瓊芳,伍瓊芳不肯,還是王福道:「伍老爺是 常來的,俞老爺還是第一次賞光,請俞老爺坐罷。」俞洪寶曉得拗不過,祇得坐了。心 裏又想著王福的話,明明怪著我不來找他的意思,便搶著說道:「早知大爺這樣謙和, 我是應該早過來訪安了。所有不周的地方,諸望包涵點。」王福道:「笑話,笑話,俞 老爺別挖苦人。一朝生,二朝熟。俞老爺看得起我,以後要是單見的時候,祇管請到這 裏坐。也不用招呼,直截的走進來就是了。」說罷,便招呼泡茶來。

  及至泡了茶來,又招呼把煙燈點起來。等到點了煙燈,又招呼:「叫廚房裏預備兩 分點心,記我的帳。」伍瓊芳、俞洪寶都搶著說道:「不要費事。」王福道:「沒有什 麼好吃的東西,不過一點意思罷了。」王福便讓俞洪寶燒煙,又道:「我這個煙是真正 廣土,毫無一點料子在內,俞老爺嘗一口試試。」俞洪寶謙了一句,就在下首睡下了。 伍瓊芳便走下來,拉著王福,在窗戶口嘰嘰喳喳說了一回。俞洪寶煙癮甚大,祇顧吸煙 ,也不問他說的什麼。一會兒點心來了,王福便讓他們吃點心。伍瓊芳、俞洪寶坐在炕 上吃完了,三小子打了手巾,擦過了臉,王福又去抓了些瓜子來,送到他們面前。俞洪 寶祇見伍瓊芳是心上像有心事的樣子,正打算要問,王福卻又說起別的話,把這件事打 斷。

  等到五點鐘工夫,三小子進來說:「大人下來了。」王福就拿著手本進去。伍瓊芳 趕緊同俞洪寶兩個人穿扮起來,祇聽見裏面喊「請」,伍瓊芳、俞洪寶便跟了進去。請 過安坐下。伊大人是倦怠的樣子,低聲說道:「你們曉得撫臺的事麼?」伍瓊芳搶著說 :「有點傳聞,卻還不知真假。」伊大人道:「一點不假。」俞洪寶道:「聽說是叫兩 湖查復。」伊大人道:「是呀,後來又有一個御史參了一本,更狠,你我均在其內。」 說著就叫:「來啊!」跟班的進來,伊大人便叫去到簽押房第二個抽屜裏,把那個紅紙 包取了來。跟班的答應著,取來送上。

  尹大人看了一看,就遞給伍瓊芳,嘴裏還連說:「這是那裏說起,真是無妄之災呢 。」伍瓊芳接過來看了一看,正是參撫臺的。又有一個摺子,是牽連著許多人:首府伊 昌、候補通判伍瓊芳、候補知縣李才雄、俞洪寶都在其內,此外也都是相好的人。伍瓊 芳看過了,交還伊大人。伊大人又遞與俞洪寶看了一遍,大家都是目瞪口呆。

  伍瓊芳定了一定神,掙了一句話出來道:「這是門生事負老師的栽培。」伊昌道: 「要緊是不要緊,兩湖是一定要洗刷清的。但是京城裏也要安頓一下子,不然,要再起 什麼風波,那可就不易措手了。」伍瓊芳連連答應道:「是。」又說:「京城裏寫信去 是沒有用的,總得自己去一去纔好。門生現在服內,諒來省城也沒事,可以走得開。門 生打算去辦這個事,一切聽憑老師吩咐。要是靠老師的福沒有事,門生也可以在京城裏 起了服出來。」伊昌道:「也好,我連夜寫幾封信你帶了去。但是無鹽不解淡,總還得 帶些銀子去。撫臺的是我墊了,此外,也要叫他們解一解慳囊纔好。要真是丟了功名, 就是開復出來,也是毫無意味。況且錢也化的多,又耽誤差缺,叫他們自己忖度罷。你 回去收拾收拾,明後天就可以動身。兩湖的摺子,大約還要一個多月纔能復奏出去,我 們就趕緊下先著罷。」說完了,就送了伍瓊芳、俞洪寶出來。他兩個站在大堂上,又咕 卿了一回,方纔各自回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伍瓊芳又到首府裏來拿信,伊大人又交代了好些話,又帶了一張 五千兩的匯票。伍瓊芳辭了出來,又去找那些被參的人,告訴了辦法。大家都肯化錢, 便又湊了三千兩銀子,一並交給伍瓊芳。伍瓊芳趕到票號裏開了票子。忙忙碌碌,早又 是第三天了。伍瓊芳便下了船,開到漢口,搭了長江輪船,一直到上海。祇因心中有要 緊的事,也無暇遊覽景致,不肯耽閣,便又忙忙的搭上海宴輪船,包了一間房艙。等到 半夜裏,輪船候潮開出吳淞口,幸得一路風平浪靜,不上四天工夫,已到了天津。輪船 已靠了紫竹林,有紫竹林的中和棧房來起了行李什物去。那個時候還沒有鐵路火車,祇 得托中和棧替雇了兩掛騾車,往京城裏去。

  頭一天住的楊村,剛卸下行李,店小二忙著打洗臉水泡茶,早有一班串店的走了進 來,琵琶、弦子鬧個不了。伍瓊芳本來是花柳場中的老手,前日在上海,祇因為急于動 身,錯過了那一期,這天津船還要五六天哩,故此不能耽閣。這個楊村,離京不過一站 多路了,心上覺得放心的很,又是這店裏冷清清的,心中很打算留幾個唱唱。但是大略 看了一看,兩邊站的、坐的,都是奇形怪狀,蔥蒜之氣撲鼻欲嘔。再看了一看穿的衣裳 ,都是齷齪不堪的,便把他一團興致都冷下去了。數了一數兩邊的人,拿了一串錢,叫 店小二分給他們,叫他們去罷。

  店小二是久慣江湖的,早已看出來了,趕緊的開發了他們,上來說道:「這都是一 班粗貨,不合老爺的意思。老爺要是高興,咱這裏有一個蓋碼頭,是再好不過的,等老 爺吃過了飯,我去叫他去。要是唱的好,老爺就多賞他幾個錢,就是留著伺候過宿,也 不過再加個吊把錢,老爺你說好不好?」伍瓊芳點了點頭,也不言語。那店小二便抹桌 子、點蠟燭、燙燒刀、擺筷子。開出飯來,是四個菜:一樣是韭菜,一樣是豆腐,一樣 是魚,一樣是肉。那韭菜連根都在上邊,並未拔去﹔豆腐是鐵硬的﹔魚是不知那一天的 了,臭氣撲鼻﹔那碗肉是更妙了,上邊的豬毛一根一根都在。另有一塊大鍋餅。

  伍瓊芳看了,吃不下去,祇得叫店小二來道:「還有別的菜麼?」店小二道:「還 有攤黃菜。」伍瓊芳卻是生性不吃雞蛋,當時又不肯問他攤黃菜是什麼東西?就叫他添 一樣攤黃菜來。一會端了進來,乃是一樣炒雞蛋,心中曉得是誤會了。祇得問他還有什 麼菜嗎?店小二道:「還有桂花肉絲。」伍瓊芳道:「最好,趕緊添來。」店小二看見 滿桌擺的菜都不吃,不一時,櫃上杓子一響,說得了,店小二趕緊送了進來,擺在桌上 。

  伍瓊芳一看,原來是雞蛋炒肉絲。心中很不高興,要說店小二幾句,又恐怕人家笑 話,祇得硬著頭皮道:「有什麼湯?」店小二道:「有木樨湯。」伍瓊芳暗道:「這一 樣總不會再是雞蛋罷?」便裝起老在行來道:「你何不早說,我是最愛喝木樨湯,你去 添了來。」店小二答應出去,伍瓊芳把桌上的菜並炒雞蛋、雞蛋肉絲都交給底下人吃去 ,桌上祇留一塊鍋餅,為的是可以泡木樨湯吃。正在那裏沉吟,那木樨湯已送了進來。 伍瓊芳一看,乃是一碗雞蛋湯,不由得心中有氣,嘆了一聲氣。店小二吃了一驚,說是 :「櫃上忙,請老爺寬恕他們點罷。」伍瓊芳道:「不妨事,我是不要這個黃的。」小 二道:「是了,是了,老爺要什麼,我去招呼,這碗木樨湯就算了小人的罷。」伍瓊芳 道:「這是我沒有對你說,不關你事,你盡管開帳。你這裏還有什麼菜?再者這個餅, 我沒有牙,吃不動。要點軟軟的東西做些來,明天多給你酒錢就是了。」

  店小二呆了一回,說道:「菜是沒有什麼了。老爺要吃軟的,有起現成的面條子, 再做上一碗芙蓉湯,要不夠的時候,就做上兩個偎白果罷。」伍瓊芳道﹔「最好,最好 。」店小二連忙跑了出去,約摸有點把鐘工夫,就端進來了。卻是一碗白水面條子,一 碗雞蛋清蒸的湯,一碗水荷包蛋。伍瓊芳倒也弄的沒有法子,等他放下,便叫他出去。 要不吃罷,肚子又餓了﹔要吃罷,白面條子怎樣的吃?至于那兩個白果,還是雞蛋,平 常從不吃的。停了一回,祇得端起面碗來看了一看,面條子是有指頭粗,還有幾根頭髮 似的,拔了出來。勉強吃了一筷子,便放下了,又恐怕餓,祇得又吃了點,剩下的便叫 跟人拿去吃了。

  伍瓊芳便走了出來,想去找個地方小解,一眼就望見南牆下一個拐角,大家都是在 那裏解手,便也走過去解了手。左手是個秫秸籬笆,裏頭有人說話的聲音。伍瓊芳站住 了腳,側著一個眼睛偷往裏看,看見一個胖大女人在那裏揉面。揉了一回,忽然把面放 了,拿手去擦夾肢窩裏的汗,一回又露出又黑又肥的腿,拿手去搔癢癢。

  伍瓊芳不看則已,看見了這樣光景,覺得心上惡心,趕緊走到自己房裏來。一面走 著,一面想道:「怪不道我吃的面裏有幾根像頭髮似的東西在內。」越想越難受,剛剛 走到房門口,不由得「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了,心上還是一陣的往上沖。祇聽見店小 二說道:「這是怎麼樣?」伍瓊芳道:「不要緊,想是起了痧。」店小二道:「我們這 裏有挑痧的。」伍瓊芳道:「不要緊,停一回就好了。」店小二出去了一回,又進來, 呆呆的站在那裏,想要說話的樣子。伍瓊芳問道:「做什麼?」他說:「蓋碼頭已經到 了,你老還是怎樣?吩咐一句罷。」伍瓊芳道:「我心上難受得很,既是來了,祇得給 他幾個錢就是了。」說著門口早走進一個人來,伍瓊芳抬頭一看,不禁駭然。

  欲知走進來的是個什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呂祖閣半仙佔禍福 廣和居市儈顯神通

  卻說伍瓊芳看見進來一個女人,頭大如斗,年紐約有四十歲不到的光景,頭上有幾 根黃毛,鼻子歪在一邊,三角眼,高顴骨,大扁嘴,兩條掃帚眉毛,滿面碎麻子。搖搖 擺擺的到裏間來,便到床上一屁股坐下。

  店小二忙著招呼道:「就是這位老爺叫的。」那女人便嘻著嘴道:「老爺好。」聲 如破鑼。伍瓊芳躺在床上,心上暗暗的詫異道:「剛纔那些雖說不好,比他還要好些, 他怎麼配叫蓋碼頭呢?這正是應了從前的一句話,叫做小丑則小好之,大丑則大好之了 。」又看了看這女人,再看看自己,正是渺乎小矣。弄得伍瓊芳沉吟不語。店小二道: 「怎麼樣?人來了,你老又病了,這怎麼好?」伍瓊芳道:「真不湊巧,我今天動也不 能動,一動就頭暈,心上又怕煩。我既是請了他來,也沒得話說,我照往常的數目開消 罷。」一面喊他的跟班付了兩串京錢交給店小二,店小二又交給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 一言不發,下狠的瞅了伍瓊芳幾眼,站起來便往外走,店小二也跟了出去。

  伍瓊芳聽他腳底下的聲音是剛到門口,便罵道:「真他媽的喪氣!」又聽見店小二 「嗤」的笑了一聲,又聽見女的罵道:「你別笑,照你這樣,你下次就是拿八抬轎抬我 ,我也不來了。」店小二急了道:「大奶奶別生氣,不關我事,這位客人好好的,吃飯 後忽然發了痧,他也不是願意的,大奶奶你包含點罷。」女的又嘰哩咕嚕的一路走了出 去,路也遠了,也就聽不清了。伍瓊芳重新坐了起來,叫周升攤好了鋪蓋,人倒也沒有 什麼不好,就是餓的難受。好容易等了一個賣花生的來,買了半斤花生,將就壓了壓餓 火,便上床睡了。到了四更多天,伍瓊芳起來,洗過臉,便上車開車。

  曉行夜宿,又是兩天過了。等到第三天,又趕了個大早,一直到了東便門,稍稍耽 擱了一回,化了幾百個錢,就進去了。伍瓊芳招呼把車子一直趕到西河沿來,就住了泰 來客店。房屋也還清潔,歇息了一日,便把伊昌傳授他的法子,並伊昌的信,自頭至尾 一樣一樣的去做。伊昌是三封信:一封信一千兩,是送到松樹胡同傅老爺的﹔一封信八 百兩,是送到化石橋江老爺的﹔一封信一千二百兩,是送到東城根毓老爺的,信面上都 寫著守候回信的話。伍瓊芳便一分一分去送,又有些零碎的,也有一百兩的,也有二百 兩的,總共不下二十餘封。伍瓊芳順著路去送,又約了三日後來取回信的話。

  回到寓裏,天已不早,吃過中飯,想到街上去走走。走到店門口一站,聽見店裏人 說:「這課真靈,連時辰都不差的,這可真要替他上塊匾。」伍瓊芳滿肚的心事,正想 找個人決斷決斷,連忙捱過去問道:「是那裏佔的課,有這樣靈?」那人道:「在琉璃 廠西門呂祖閣裏面,有一位瞎子先生,叫做張心齋,他本是得過異人傳授的。前月,我 們店裏少東西,客人朝我們鬧。後來我們就去找他,他佔了一課,說是東西並沒有失落 。但是他安放的地方不好,是放在元武的方位上,剛剛那天又是什麼星宿值日,就是擺 在面前也看不見的。必定要等到某月某日某時,那東西自然出現,也不用找,並且一點 沒有損壞。當時也祇當他是這麼一句話,那曉得恰恰這日這時就找到了,原來這位客人 掛在床後頭。這位客人是南方人,歡喜掛帳子,被帳子遮住了,也沒有疑心到帳子後面 去。昨天,掛帳子的釘子掉了下來,所以就看見了。你說靈不靈?」伍瓊芳道:「這樣 說,那不成了活神仙了嗎?」那人道:「本來他的外號,叫做張半仙。」伍瓊芳心中一 動,當時說完各散。

  次日一早,伍瓊芳起來,拿了幾張錢票,也不帶人,便一步一步走到琉璃廠。也無 心觀看景致,一直投奔廠西門來。到了廠西門,果然有一個呂祖閣,伍瓊芳便踱了進去 。一路上貼的些條子,都寫的是「張心齋卜課寓內」。到了大殿旁邊,卻是一個圓門, 門裏面是朝南的三間房子,兩間通的,一間是隔斷的,院子裏也擺了幾盆花。伍瓊芳看 時,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就站在廊下喊道:「有人麼?」

  稍停了一停,祇聽見裏間有人接腔道:「那一位?」伍瓊芳接口道:「是我,要找 張心齋先生。」祇見裏間走出一個人來,穿著毛藍布小夾襖,手裏把簾子一打說道:「 請坐罷,你老貴姓?」伍瓊芳道:「姓伍。」那人便道:「原來是伍老爺。伍老爺來的 早,先生還沒有來。」伍瓊芳道:「先生不住在這裏麼?」那人道:「先生天天回家去 住。」又看了一看長條幾上擺的鐘,便道:「也快了,伍老爺請坐罷。」說完便走了出 去。

  伍瓊芳又看他房內,東首這個角上是一張炕,藍布底炕枕墊,炕幾上放著一個銅瓶 ,瓶裏插了一枝假花,一面是一隻保險洋燈。靠東牆是一張方桌,兩把單靠。靠窗戶是 一張書桌,桌上也擺著文房四寶。外面這一間當中是一張條幾,上面供著一位呂祖。一 邊掛了一付對子,是墨榻的。桌上香爐、蠟扦、課筒,靠西便是茶幾單靠。書桌旁邊還 有一個書架子,書架子上還有幾部書。伍瓊芳祇當是卜課的書,也不去看他。後來坐的 工夫長久了,沒有事做,便踱到書架邊來看看是些什麼書,原來是一部《大清律例刑案 匯覽》及些《六部處分則例》,還有一部大板《新縉紳》及那歷科的題名錄,卻並沒有 一本課書。伍瓊芳暗暗奇怪說:「這位瞎先生還要這些書做什麼呢?」

  正在那裏出神,祇聽見院子裏履聲橐橐的走了來。先前那個穿短打的也出來招呼, 並說道:「一位伍老爺找你老卜課,來了多時了。」伍瓊芳曉得是先生來了,便連忙到 門口來,恰恰張心齋已跨進門來。伍瓊芳把手拱了一拱道:「張先生,我久仰盛名,今 天初次識荊,實在欽佩得很。」張心齋道:「豈敢,豈敢。伍老爺,我今天剛剛家裏有 事,到晚了,要你老人家久候,對不住得很。」伍瓊芳道:「說那裏話。先生請歇一歇 ,我還要請教你的靈課呢。」張心齋道:「伍老爺請坐。伍老爺貴處是那省?」伍瓊芳 道:「湖北漢陽府。」張心齋又道:「伍老爺恭喜在哪裏?」伍瓊芳道:「在湖南。」 張心齋道:「幾時到京裏來的?」伍瓊芳道:「三、四天了。」張心齋道:「敢是保舉 了,來引見的麼?」伍瓊芳道:「不關事的,我另外有事來的。」張心齋道:「我聽見 有幾個御史聯名參了湖南的官場,可是有這個事?」伍瓊芳道:「有的。」張心齋道: 「伍老爺想是解餉來的?」伍瓊芳道:「也沒有,我還在服裏呢。」張心齋道:「伍老 爺到京有何貴干?」伍瓊芳道:「有點小事。」張心齋也不再問,便喊了一聲:「老五 啊。」

  先前那個穿短打的走了過來,張心齋吩咐他裝香,點蠟燭,打水洗手。老五去整治 好了,又點了三柱香,卻不插在爐裏,橫擔在香爐上,便過來招呼。伍瓊芳過去,朝上 打了三拱,自己默禱一遍下來。張心齋便走上去,也是打了三拱,用手摸著那三根香舉 起來,舉了一舉便插到爐裏去。又用手摸著課筒,便搖起來。一面搖著,一面嘴裏念道 :「天何言哉,叩之則應﹔神之靈兮,有感斯通。今有湖北漢陽府弟子伍某,為佔疑難 事,吉則告吉,凶則告凶,但求神應,莫順人情,伏希明示。」念完,便倒了出來,用 手摸了一摸,又放到筒裏去。連搖了三次,又把課筒在香頭上轉了一轉,念道:「內象 已成,吉凶未判,再求外象三爻,合成一卦。」念完,又倒了一次,便把課筒放在原處 ,袖著手走了過來坐下,自己咕嚕了一回說道:「這卦是兌為澤變雷水解,問什麼事? 」

  伍瓊芳道:「聞聽湖南友人被參,問可保得住?」張心齋道:「這件事要拿第五爻 作用神,為什麼要第五爻作用神呢?凡佔卦總是世爻為用神,要是重大的事,或是替大 人先生佔卦,或是佔大人先生,總以第五爻為用神。生旺則吉,克制則凶。此卦內象是 已卯丑,外卦是亥酉未,五爻酉金化申金,是謂退神不旺,已官的官爻發動,克制酉金 。雖說金長生在已,但現已爻午月,今天又是丙午的日子,重重克制,變出來的又不好 。大象是個六沖變六沖,初爻朱雀,二爻句陳,三爻騰蛇,四爻白虎,五爻玄武,六爻 青龍。五爻又臨玄武,這件事恐怕是沒有解釋的了。」

  伍瓊芳聽了,毛骨悚然,說道:「聽說這件事已是化了好些錢,托了無數的人,但 不知有用無用?」張心齋道:「神兆機于動,動必有因。寅木財爻發動,為申金兄弟克 去,且兼寅卯旬空兩重,財爻均已落空,這個錢化的恐怕不能得力。」伍瓊芳道:「我 聽說世爻關本人,你看這世爻如何?」張心齋道:「世爻倒不妨事。世爻未土,今天是 午月午日,午與未合,又臨青龍,定有解救,但是解救之人權力甚大。」伍瓊芳看見又 有人進來佔課,也不再問卜了,付了卦錢,說了一聲費心,就走出來。張心齋卻是不迎 不送的。

  伍瓊芳出來,心裏萬分奧悶,又想著到前天送信去的地方去收回信。心裏頭正是七 上八下的時候,祇見迎面來了一輛大鞍車,鞍帖鮮明,飛風的走了過來。車夫在那裏喊 道:「邊上,邊上!」伍瓊芳就趕緊讓開。祇看見那個坐車的是戴著眼鏡,忽地招呼車 夫把牲口拉住,自己跳下車來,對著伍瓊芳,除了眼鏡,拱了一拱手道:「伍兄何來? 」伍瓊芳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同當工房的一位曹來甦。他們兩個是極熟的人 ,當時寒暄幾句,曹來甦便邀伍瓊芳到自己寓裏去。當時就讓伍瓊芳坐在車裏,曹來甦 跨了轅,一徑到香爐營二條胡同。

  來到了門口,下了車,曹來甦讓伍瓊芳廳上坐下,便進去了。伍瓊芳看了看這個小 廳,收拾的甚為雅致。炕床擺了許多的古玩,就是牆上那些字畫,也有一大半都是真跡 。正在那裏呆看,曹來甦走了出來,重新讓坐,送上茶來,便問伍瓊芳宦途一向可還順 利?伍瓊芳道:「一言難盡。自從那年到省,剛剛三天,便了了憂回籍。後來聽見本省 破格用人,說是丁憂的人也可以當差,故此復行回省。等了好幾個月,果然委了一個差 使,偏偏又是接丁了。不多幾日,賤內又下世了。餘下三男一女,後來沒得法子,照著 下江的俗例,娶了位黎觀察的令嬡,那知非常悍沷。現在還存兩個孩子,寄放在湖北舍 親處讀書,這是我以往從前的事。」

  曹來甦道:「此次來京,是何公干?」伍瓊芳道:「祇因本省大吏聽說被人參了幾 款,所以小弟來京探聽探聽,實在不實在。」曹來甦道:「聽說那邊的吏治壞到不堪, 到底是怎麼樣?」伍瓊芳道:「那也不見得。不過在省的,有一種得意的,便有一種不 得意的。那不得意的不怪自己不會,偏要有嘴說別人,一傳二,二傳三,越說就越不好 聽。其實一十八省,哪一處不是如此呢?」曹來甦道:「這樣說,你老哥到京裏來,必 是來想法子的了。」伍瓊芳道:「不瞞老哥說,我是我們首府,打發我到京裏來想法子 的。但是信也投了,到如今也並沒有下文,還不知道有用無用?今天找張心齋佔了一卦 ,卦象卻不見好。」曹來甦道:「那些話不要管他,但是老哥若肯早點賜教,不論什麼 樣的事,兄弟都可以辦到。」伍瓊芳道:「老哥有什麼法子?」曹來甦道:「若非你我 多年弟兄,不能對你說。現在打磨廠開億利金號的東家,是個太監,卻是大有權力。要 是想走人情,到他那裏想法子,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事。譬如你這一件事,大約 也不過化上八千兩銀子,就可以風平浪靜了。」伍瓊芳道:「我來的時候,卻帶了五千 兩銀子。但是,如今就如石沉大海的一樣。要是別開生面,我是拿不出來。就是打電報 去要,恐怕他們也不肯相信,趕緊匯了進來。這可不是真正要急死人嗎?」曹來甦道: 「識時務者為俊杰,事已如此,沒有別的話說,祇有自己跳了出來罷。至于他們的事, 也祇可由他們去了。」伍瓊芳道:「我不過帶到一筆,看來也得化銷若干?」曹來甦道 :「有限,大約一摺也是不能少的。」伍瓊芳道:「現在到底不曉得我們首府托的那幾 個怎樣說法,我還要趕了去等個回信。」曹來甦道:「不妥當。你祇管去打聽去,我聽 見說,還有好幾位御史要參他哩。並且說是兩湖如果過于含糊復奏,還要連兩湖參在裏 頭。」

  伍瓊芳聽了,大大的吃了一驚,暗暗的叫苦。停了一停又說:「他們也享用夠了, 我纔真正冤大頭呢。」曹來甦道:「伍兄依著小弟的主意,自己顧自己罷。若是走這一 條路,包你萬無一失。」又伸出指頭,一五一十的算了一回道:「至少也得八百兩銀子 ,包你一點事也沒有。」伍瓊芳道:「莫說八百,就是一千也值。但是從那裏去借呢? 」曹來甦道:「朋友知己的地方去湊湊看,有多少是多少。要是差個一、二百銀子,我 還可以替你想個法子,不過利息是每月二分。」伍瓊芳道:「利息是小事,不去管他, 祇要大事無害。但是,一摺子參的人,怎麼就會單單的把我提開?這裏頭是怎麼個講究 呢?」曹來甦道:「要沒有這局拿手,人家還來托他嗎?」

  兩人言來語去,說的甚是投機。裏邊已是端了酒菜出來,伍瓊芳道:「初次登堂, 老哥竟如此費心。」曹來甦道:「現成的東西,並不費心。」說著,就讓伍瓊芳坐了首 席,自己對面相陪。伍瓊苦又問起曹來甦在京貴干?曹來甦笑了一笑道:「沒有事。」 伍瓊芳道:「京城裏米珠薪桂,居大不易,曹兄住在這裏,必有所圖,斷斷不會在這裏 賦閑。」曹來甦道:「我實對你說罷,那億利錢莊的生意,就是我做水客,在外面招呼 。我是九五扣的分紅,也就勉強可以敷衍了。現在,承東家的情,又在河工上管我要了 一個保舉,已核準了,我是年裏也要到省的了。」伍瓊芳如夢初醒,纔曉得他是拉生意 的意思,就切切的拜托了他。又說:「我明天便去張羅起來,若是能夠如數頂好,萬一 不能,還要求告老哥成全其事。」曹來甦道:「是了,是了。」一回吃了飯,伍瓊芳便 辭了出來,叫了車回到泰來店。

  先打聽了億利錢莊,果然是個太監開的。又問了管事的名姓,明日一早,便拿張片 子去拜曹來甦。到億利錢莊門口,便叫人過去投片說拜會。不一會,出來回道:「曹老 爺住在家裏,不住在店裏,他的家在香爐營二條胡同。」伍瓊芳聽見,曉得曹來甦說的 不是假話。又到前天送銀子的人家去收回信,有的給了一封回信,原銀條附還,有的給 了一張收條。伍瓊芳求著要見,裏邊傳話出來說,不必見,請他早些回去,所委的事無 不盡力,但是祇可以見事辦事的了等語。一連幾處,都是大同小異。

  伍瓊芳曉得事情不妙,便把人家交還的銀條取了回來,又去找曹來甦,對他說個明 白。曹來甦道:「他們的事不要管他,我們辦我們自己的事要緊。你張羅的怎麼樣了? 」伍瓊芳道:「我跑了一天,又典當了些東西,纔祇湊了六百兩銀子不到的數,這事怎 麼好?」曹來甦道:「有了六百銀子,不夠的你出張票子罷。但為日已不少,事不宜遲 ,你趕緊去開張票子交給我,我好去辦,但是你也離起服不遠了,莫如就住在京城,起 了服出去妥當。」伍瓊芳道:「不錯,不錯。我明天一早就把銀條送了過來,諸事費心 。至于這起服,也還差幾個月哩!」曹來甦道:「你明天寫一個稟帖到湖南去,就把你 們首府所托的人那些情形說話敘明白了,省得以後有別的話說。至于他們的回信,你可 謄一張寄去,原信要留下,等到後日面交為是。」伍瓊芳道:「不錯,不錯,到底老哥 見多識廣。」當日各散。

  次日,伍瓊芳便把人家退回來的銀票劃了六百兩的一張來,交給曹來甦。又當面寫 了一張欠票,是公砝平足銀二百兩,言明按月二分起息的話。曹來甦點過收了說道:「 這事我已同東家說了,東家已招呼人打了一個電報出去,知會兩湖,將來復奏裏,決不 會波及于你。但是你可不好即刻回去,現在回電也還沒有回來,大約今晚可到。我有要 緊事要出去,不能在家奉陪,我們明天再會罷。」伍瓊芳道:「我們明天在廣和居會面 罷。」曹來甦道:「也好,也好。」

  伍瓊芳便走了出來,心裏想道:「要是我自己一個人上了岸,這位張心齋先生的課 可真靈了。今天莫如再去找他佔一佔,看看怎樣?」一頭想,一頭走,已到了呂祖閣。 祇見大門關著,伍瓊芳敲了幾下,也沒有人答應。又看了一看二門上,是貼了一張小條 子,條子上寫的是「有病停卜」的話。伍瓊芳祇得出來,在琉璃廠逛了一會,一徑回到 泰來店去。

  過了一夜,次日早上就到廣和居定了菜,看了坐。不多一會,走堂的進來說:「曹 老爺來了。」伍瓊芳就迎了出來。祇見曹來甦手裏拿著一個手巾包,笑嘻嘻的道:「來 遲,來遲。」走進房門,便作了一個揖又道:「恭喜,恭喜。」便把手巾包打開,取出 一張電報紙來,送到伍瓊芳手裏道:「幸不辱命。」伍瓊芳接過一看,乃是「示悉遵辦 」四個字,下邊還有兩個電碼未譯,想必是他們的暗號了。伍瓊芳看了歡喜得很,又是 十分的感激,便連連的作揖道謝。曹來甦卻也稀鬆平常的。談談說說,早已吃了幾個菜 。曹來甦便忙著要走,說是還約了人在萬福居等他哩,便喊了走堂的,叫他招呼套車。 曹來甦一面穿了馬褂,又作了一個揖,說了一句「盛擾」,便出門上車去了。

  伍瓊芳算還了帳,此時心中甚是有興。一回想到伊知府待我很好,但現在我是有力 無處使,未免對他不起。就是那些至好朋友,也覺得十分抱歉。既而又轉一念道:「呸 !呸!他們那裏認得我?不過認得我的應酬罷了,那裏認得我的人呢!我恭維他,也不 過恭維點權力,那裏是恭維他們呢!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那裏顧得了許 多呢。」吃過飯,呆想了一回,便一齊丟開,回到前門外各處遊玩了一回。心裏想,久 居在此無味,還是早早回省去罷。過了兩、三天,買了些東西,便走了車,又去拜曹來 甦。這一天共走三次,都沒有看見,伍瓊芳祇得留信告別。次日,便上了車,一徑出京 ,由通州起早到天津去搭輪船回省。

  究竟此次參案怎樣復奏的,及伍瓊芳是否摘釋,當時不久就見,做書的也不縷述了 。如今且把此事按下,要知還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暗挑逗歌曲寄相思 真莽撞貪杯失巨款

  卻說曹來甦,本來是億利金號的副管事,東家因為他認得的人多,所以叫他在外邊 拉生意,他纔搬到香爐營二條胡同住下。弄到了錢,是九五扣,曹來甦也就很過得去。 後來,就靠著這個走動人情,在山東河工保了一個從九,每一處合龍,必有他的名字。 一保再保,已是保到知縣了。其實,他並沒有到過河工,也不曉得這個黃河是東西的南 北的。自保了知縣,核準了,他也不想再往上爬,就趕著要引見出來。為的是知縣這個 官不比別的,一來是有生殺之權,二來是可以發財的。他本是雲南的原籍,自幼在浙江 一年,在湖北也住過幾年,認的人確也不少,他卻沒有打聽外邊的情形。聽說貴州的人 少,容易補缺,便指了貴州省。又要了東家一封信,給貴州當道的,是托他照應,把頂 好的事給他的話。但是這個貴州十分瘠苦,處萬山之中,又是晴少雨多,吃的、用的、 穿的無一樣能夠稱心如意。所以,從前的人有幾句歌,單說貴州的地方是「天無三日晴 ,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兩銀」。雖是不無過分,然亦可想而知了。

  曹來甦到省一個多月,略略曉得了底細,心中甚是澳悶,又想改省。因為東家的信 沒有發作,所以耽閣幾天。後來,又找了一個舊日相知李子和李道臺去求撫臺,撫臺說 是曉得的,極想給他一個事,但現在並沒有好的,叫他暫且耐心等幾天罷。李道臺回復 了曹來甦,曹來甦也無法想,祇得權時住了下來。

  貴州地方雖然窮苦,卻是有錢也沒處用的。又過了些時候,撫臺傳見,委他到湖北

看紡紗織布等局的做法並利弊。又叫他于江浙一帶,要是有好蠶子並桑秧,教他辦些回 來。即刻就發了一千二百兩銀子。曹來甦謝了委,歇了三天,就料理起身,打算到了湖 北再說別的。

  早有縣中派來的轎子、牲口不少,曹來甦把銀子裝在箱子裏,又勻了幾十兩碎的放 在腰裏,預備路上零用,就上了路。一站一站往湖南走,這個貴州路是不好走的。有一 種高山,在這個山頭上站著,可以同那個山頭上的人說話,要想走過去,必須下了這座 山,再往那座山上來。要是會走的,走的快,一天也可以到了。倘若是年紀大的人,或 是小孩子,一天還是走不到呢。

  曹來甦走了好幾天,走到了三義鎮,撿了一座大大的客店住下來。雖是八月裏天氣 ,卻還熱得很,曹來甦就招呼把桌子移在院子裏去,披襟當風,甚是快樂。忽然,天上 起了一塊烏雲,慢慢的越攤越大,不到一刻,風聲怒號,滿天是濃雲密布。曹來甦趕緊 吩咐跟班,把桌子上的東西往房裏搬,尚未搬完,已是大雨傾盆的來了。這一場雨足足 下了一天一夜,街上的水已是擁淤住了。那雨還是停一刻下一陣,一連三天,真是路絕 行人。

  曹來甦是起早走的,祇因這場雨太大,發了山水阻住了路,不能前進。閑坐在客店 裏,毫無聊賴,氣悶得很,曹來甦祇是握手頓腳,沒有法子。猛聽見隔壁店裏琵琶的聲 音,覺得一聲聲都到心坎兒上來,並聽著有個細聲細氣的女子在那裏唱。曹來甦便喊了 店裏來問是做什麼的?店家說:「是往貴州省城裏去的,也是阻了雨,在這裏兩三天了 。」曹來甦本來懂得曲子,又曉得音律,聽他唱的是一出《四季相思》,曹來甦就估著

他不是什麼官眷,便叫店家去打聽打聽做什麼的?店家說:「不用打聽,是一班跑馬買 解的。」曹來甦忽然心中一動,便叫店家去問他可肯陪酒?店家說:「可以,昨天他一 個老太婆還對我說起,我是沒敢對老爺說。」曹來甦道:「現在為雨所阻,不能前進, 弄個人來彈唱彈唱,解解悶也是好的。」就叫店家去叫。

  不多一回,一位姑娘果然跟著店家來了。後面有一個老女人,手裏提著琵琶,還有 一支水煙袋。曹來甦看了看他,姿色也還不惡,就叫他坐在炕上,攀談了兩句。曹來甦 又問他:「會唱什麼曲子?」女的道:「請點罷。」一面說,早就把琵琶接過來,和準 了弦子,拿指甲彈了幾彈,又收了一收。曹來甦道:「唱一出《三娘教子》罷。」女的 也不接腔,便把琵琶彈了一會,就接著戲文唱起來。

  曹來甦聽他口音,仿佛是揚州一路的人,等他唱完了,便問他是那裏人?女的道: 「是甘泉縣人。」曹來甦道:「你的色藝都還不錯,為什麼不在幾個大碼頭上混混,卻 要到貴州去?」女的道:「大碼頭上好的多,那裏輪得到我?貴州雖說不好,第一人少 ,是最好的事。這也如同做官的一樣,總要分發到人少的省分裏去,這就叫做‘人棄我 取’的講究。」曹來甦笑了一笑道:「主意到也不錯。」那女的便接口問道:「老爺貴 姓?」曹來甦道:「我姓曹,我是雲南人,從小生長在你們下江,現在是在貴州做官。 」女的道:「我不曉得,原來是位大老爺,但是現在還是到貴州去?還是到哪裏去?」 曹來甦道:「是往下江去。」女的道:「為什麼要到下江去?」曹來甦道:「我是奉了 撫臺的文書,派我到湖北看看各處廠子,再到下江去買點東西。大約你們揚州,也是一 定要到的。」女的道:「幾時可以回來?」曹來甦道:「說不定,也許兩三個月,也許 四五個月,但是今年是一定要回來過年的。」女的道:「老爺的公館在那一門,什麼街 ?」曹來甦道:「我的公館在東旗桿下,一問就知道的。」

  女的道:「等你老人家回來了,我再來找你。你此次出門,就祇帶一個人麼?」曹 來甦道:「一個人夠了,下去一路都有接客的。」女的道:「這回事,你好多幾千銀子 。」曹來甦道:「笑話,笑話!統共發了一千幾百兩銀子,各樣在內,我是真也不會辦 。」女的道:「銀子想已匯出去了。」曹來甦道:「貴州匯水太重,我是自己帶著他。 」女的道:「帶著他,不怕失落了麼?」曹來甦道:「我到東,他到東﹔我到西,他到 西,再也不得失誤的。不過是上上下下,箱子稍為重些,就費了事。」女的道:「放在 一處嫌重,何妨放在兩處。」曹來甦笑道:「看你不出,年輕的人倒有主意,我就是兩 處放的。」女的道:「我聽見人家說,雲南、貴州人最會說假話的。你老是雲南人,諒 來也是會說假話。」曹來甦道:「何以見得?出孔夫子的地方,也還有做強盜的,那能 管得許多。」女的道:「你既然不說假話,我要請教你老人家一句話,我在下江那邊, 洋錢是見過的了。但是這銀子是從來不曾見過面,也不曉得是什麼東西,什麼顏色?祇 聽見人說銀子最是有用,也可以換洋錢,無論什麼都可以辦。就是要做官,也祇要拿銀 子給皇上家,越多的,官越大。我問他們,這銀子是那裏來的?他們說,是地上挖出來 的。我就打聽銀子是什麼顏色?預備著我們也可以挖點用。他們說,是藍的,上一等的 能夠發亮,再上一等是淡紅,頂好的是大紅的。可不知道是不是?老爺你帶的銀子,到 底是那一號的?」

  曹來甦笑道:「瞎說,銀子是白的,那裏會有藍的、紅的,還透亮的呢?」女的道 :「怪不道人家說,雲貴老爺們會說假話,今天可相信了。」曹來甦道:「怎麼曉得我 說假話?」女的道:「有一天,我在鎮江看見一個官,坐著轎子,帶著一個頂子,是個 深藍的﹔後來,在蕪湖又看見一個官,坐了藍色的轎子,戴的頂子是個透亮的﹔後來, 在安徽省城裏又看見一位官,乃是綠顏色的轎子,戴的是紅頂子。我越看越奇怪,就問 起他家來,說他戴的頂子是什麼東西做的?就有人告訴我,說是銀子做的。頂壞的銀子 做的是白的,不值錢。稍為好些是透亮白的,他們叫他做水晶項子。看得過的銀子做出 來是藍顏色,再上去就是透亮的藍、紅的了。所以我纔曉得這個銀子,是有好幾種顏色 。後來又曉得,官越大,化的錢越多﹔他既然化的錢多,他頭上的東西,自然揀頂好的 銀子打了。你老是貴州的官,你化了多少銀子?你的頂子是紅的,還是大紅的?」曹來 甦道:「真正混說,是人家給你當上的。銀子祇有一樣白的,沒有第二樣顏色的。你不 看見時神爺手裏拿的一個大黃元寶、白元寶麼?那黃元寶就是金的,白元寶就是銀的。 況且,你頭上戴的首飾,你也可以拿下來看看,這個白的便是銀子的。」

  女的拔下來看了一看,笑嘻嘻的道:「曹老爺,你不要哄我,這個是洋錢炸了打的 。」曹來甦道:「洋錢就是化了銀子打的。」女的道:「怎麼銀子沒有洋錢貴呢?」曹 來甦道:「這個看分量。」女的道:「既然銀子貴,為什麼要化成洋錢用呢?」曹來甦 道:「為的是用著便當。」女的道:「我曉得了,銀子準是幾十斤一塊的。」曹來甦道 :「不定,頂多的五十幾兩。」女的道:「我更糊涂了,五十幾兩是多少斤呢?」曹來 甦道:「三斤多點。」女的道:「我聽說是,一干銀子是六十多斤,這是個什麼說法? 」曹來甦道:「不錯,一隻元寶是三斤多,十隻就是三十多斤,二十隻不是六十多斤麼 。」女的道:「這個不好,上路帶著他,累贅的很。」

  曹來甦道:「我本來等到了湖北,就去兌了票子,用的便當些。」女的道:「你放 在箱子裏,一路上時時刻刻的開,你不怕失落了麼了?」曹來甦道:「我另外帶了百把 銀子作為零用,整數的便收了起來,路上不去開他。」女的道:「那就很好了。」講夠 多時,女的站起來道:「對不住曹老爺,停歇再過來。」說著便走回去了。曹來甦看他 傻得可笑,等他走過,停了一回,喊了店家,打聽他同住的有什麼人?店家說:「他有 爹,有媽,有兄弟,還有兩個伙計。」曹來甦道:「他到底是什麼行徑?」店家道:「 他們是賣技不賣身的。」曹來甦也不往下說了。

  過了一夜,那雨是住了,但是地下還不能走。曹來甦就到房門口站了一回,又到店 門口去望望街上,心裏又念著昨天那個女的。站了一會,正打算進來,一回頭,猛然看 見隔壁店門口,那個女人也站在那裏。曹來甦朝著他一笑,女的道:「今天還是不能走 ,老爺沒有事情,過來坐坐罷。」曹來甦答應著,便不知不覺的走過來了。

  女的在前引路,同到自己住的房裏來。昨天同來的那個老婆子,也出來叫了一聲老 爺。讓到房裏去,又去舀了水洗茶碗,去泡茶,又去點了一個火,遞了一支水煙袋過來 說:「請老爺吃煙。」曹來甦看了看,他們房裏也還不十分窮苦。女的又去忙著開了鴉 片煙燈,讓曹來甦在炕上坐下,嘴裏夾七夾人的說了一回。那個老婆子走了進來道:「 我們將來到了貴州,諸事還要求大老爺照應呢。」曹來甦道:「自然,自然,那不用說 。你們到貴州住在那裏?」老婆子道:「沒有一準,大老爺可曉得那個店最好?」曹來 甦道:「鼓樓前有一個高升客店,還寬敞乾淨,可以落落腳。光景是總要找房子的了。 」老婆子道:「房子容易找不容易找?」曹來甦道:「房子倒也不難。」老婆子道:「 大老爺是到湖北去麼?」曹來甦道:「不止湖北,還要到上海去呢。」老婆子道:「約 摸要幾個月纔可回來?」曹來甦道:「要是快,三個月也可回來了。」老婆子道:「真 正辛苦得很呢。」說完依舊走了出去。

  曹來甦同這個女的談了一回,站起身來要回店去,卻被女的一把拉住道:「你回店 去也是一個人坐著沒有事,在這裏坐坐何妨?」曹來甦道:「我要回去吃飯。」女的道 :「我已經招呼備了飯,你在這裏吃頓苦飯罷。」曹來甦道:「這又何必費事呢?」女 的道:「巴結巴結曹大老爺,將來到了貴州,多照顧點就有了。」曹來甦道:「笑話, 笑話。」嘴裏說著,卻依舊坐了下來。女的陪著說了一回話,便走到外間去,同方纔那 個老婆子唧咕了一回,依舊進來。祇聽見外間拖桌子,擺碗筷的聲音,忙了一回,老婆 子卻走到門口來說:「請老爺坐罷。」女的答應著,便邀了曹來甦出來坐。

  曹來甦走到外間一看,正中擺了一張桌子,擺了八隻碟子,無非是雞、鴨、魚、肉 、花生、瓜子等類。還有一把大酒壺,一個大酒杯子,一個小酒杯子。女的走過來,便 把酒壺在酒杯裏斟上一大杯,曹來甦道:「你們在客邊,這是何必如此呢?」女的道: 「這是家常便飯,並不費事。」女的又問道:「你的公館在貴州那裏?」曹來甦道:「 在南門大街大牌坊的東首,一問就知道的。」一面說著話,又上著菜,杯到酒幹。女的 又道:「你的管家,可以叫他來吃點東西。」曹來甦道:「不必,不必。」女的道:「 菜也多,吃不了明天又要壞了。與其便宜他們店家,不如還是自家人吃罷。」曹來甦道 :「也可以。」女的就招呼人去喊了過來,叫他在邊吃。女的一味的讓酒,左一杯,右 一杯,吃的很有點醉意了,當不住女的一味的讓,直吃得酩酊大醉,就躺在女人床上睡 著了。一覺醒來,已是點了燈了。曹來甦喝了茶,站起來腿還有點發軟,就叫跟班扶了 回去,放倒頭便睡,一直睡到天明纔起來。

  天也晴了,地下也好走了。曹來甦便料理動身,又到隔壁去看看,那一班人已經動 過身了。曹來甦也不在意,就叫店裏來算帳。心中又想:好奇怪,那個女的前天來過一 趟,唱了兩出曲子,昨天又破費了許多,辦了一桌菜,我一個錢也沒有給他。他也不等 著錢,竟自一早就走了,倒也實在大方得很。要不是曉得我是貴州的官,將來是少不了 的,所以忙不在一時,將來到貴州,好拉個相好的意思。胡思亂想了一回,也就丟開。

  不一刻,轎夫、挑夫均已齊備,曹來甦便出來上了轎子動身。不到三四十里路,就 是湖南的地界了。在路行程不止一日,早已到了長沙,找了客寓住下。他先前認得的一 位伍瓊芳,在這裏候補,也不去找他,便一直走到一家匯票號裏,去對他說明,有一千 二百兩銀子要匯到上海去的話。票號裏答應了,說定當晚來挑銀子。

  曹來甦又到各處遊玩了一回,回到寓裏,便去把三隻皮箱搬下,打開了鎖,掏摸了 半天,卻是一包銀子也不見,心裏有些發毛。到得第一個箱子裏,到有好幾包在內,曹 來甦還祇道自己差了,便用手去拿出來。不料拿到手裏,分量不重,及至打開來一看, 那裏是銀子,都是些磚頭瓦片。連開三個,都是如此,銀子是一包沒有。曹來甦嚇得目 瞪口呆,心裏早已恍然大悟,是那天留他吃酒的時候,又因為菜多,連用人都喊過去吃 ,就是這個檔兒,他們便趁空過來偷了。但是一無憑據,況且離貴州又遠,還不知道那 一班人,到底是往那裏去的?呆呆的思想,一言不發,跟班的在旁邊,也看呆了。

  正在這個時候,那票號裏挑銀子的也來了。曹來甦沒得法子,祇得復他不匯了。曹 來甦坐著呆想一回,盤纏雖還有幾個,這買東西的拿什麼去辦?想來想去,一籌莫展。 他的跟班在旁邊插嘴道:「老爺同這裏伍大老爺相好,去拜拜他何妨?」曹來甦心上自 己明白,從前湖南那起參案,本來是不要緊的,他是欺伍瓊芳的。當下曹來甦無可奈何 ,祇得派人到號房裏查查伍瓊芳的住處,便換了一身衣服,穿了缺襟袍子、方馬褂,坐 了一乘便轎去拜伍瓊芳。剛到了門口一看,祇見兩條封皮封著,不覺大吃一驚。忙去向 左右的鄰居,纔知道是因為虧空查抄了,現在伍瓊芳已坐在司監裏。

  曹來甦沉吟了一回,沒有法子。況且轎子歇在當街,也不雅觀,祇得叫周升跟著, 索性去稟見首府,再去拜首縣去。轎夫說是聽說首縣請了感冒假,已是半個月沒出來。 聽說首府是封門考試,可不知道見不見?曹來甦聽了,更是著急。當下一籌莫展,祇得 依舊坐了轎子回去。開發過轎錢,坐在房裏默默的一言不發。周升也是看了發急,祇因 這一急,到急了一個法子出來。

  要知是何法子,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裁壽衣借端通內線 論相法順口托人情

  卻說曹來甦失落了銀子,想不出一點法子,周升道:「老爺不必發急,小的倒有一 個法子。老爺帶的錢,也還趕得到湖北,到得湖北,就到紗布廠裏去住。約摸將到的時 候,老爺就在艙裏把箱子上的鎖扭了,吵起來,說是被偷。小火輪的帳房、茶房必是要 來查問的,任他如何盤詰,老爺祇管罵小的,等小的回答他。他們也還一定要搜查別的 客人的行李。任他們鬧的怎樣,老爺可別軟下來。」

  曹來甦道:「照你說,可不是訛詐眾客商麼?」周升道:「不是這樣說,要這樣一 鬧,人家纔曉得老爺是失了銀子,等到到了湖北,就有文章做了。那時見過制臺,先說 明路上被竊的話,制臺一定要招呼縣裏會同保甲局去查人,無論查到查不到,那不就同 存了案一樣麼?那時,老爺再發一個稟帖,或打一個電報給咱們撫臺,說是路上被竊, 自請記過。並問問這事還是去辦,還是另外派人?好在老爺上頭的聲光很好,充其量不 過不要老爺去辦,難道還怕有別的餘波不成?若是還要老爺辦,一定就得再匯銀子來, 那不是一天星斗依舊是了無痕跡麼?」曹來甦想了一想道:「不錯,還是你有見識,就 這樣辦。難得你如此護主,我將來得了缺,一定要大大的抬舉你。」當時主意打定,也 不去拜客,就搭上小火輪向漢口進發。

  果然照著周升主意辦理,倒也沒露破綻﹔祇難為了這些搭客,一個個的行李衣箱都 打開查檢。這班人不曉得是假的,還幫著咒罵那偷銀子的人呢。曹來甦聽了,也覺得好 笑。等到靠了碼頭,曹來甦先落了客店,然後去稟見制臺、撫臺、藩、臬、道、府、首 縣,就到織布局裏去拜過總辦,隨即搬到局裏去住。見制臺的時候,已把被竊的話回過 了。隨即又發了一封電報給貴州撫臺,說是自不小心,于小輪內被竊,已蒙制軍飭緝, 現寓布局。長江下遊各局,應否仍往考察?資費已竭,難以前往,乞賜示祇遵各等語。 叫周升立刻送到電報局裏去。

  周升領命,到得局裏看他拍發了電報,交了電費,取了收條。剛要走回來的時候, 早已打門外走進一個人來,極其面熟。當時四目相注了一回,周升呀的一聲道:「這不 是徐老二麼?」那人也笑了一笑道:「可是周大叔?」周升道:「好,好,我們可真算 是他鄉遇故知了。你住在那裏?」徐老二道:「我跟了一位余老爺,是新掣簽的福建候 補知縣。回家來看看,就要走的。我家的太太,就是這裏電報局老總的姑娘,所以我們 老爺就住在這裏。大叔是從那裏來?」周升也把自己的履歷說了一遍。

  原來周升是浙江衢州府人,離著福建甚近。徐老二叫徐升,是湖南衡陽縣人,離著 貴州也不遠。兩個主人都是候補,都是知縣,雖然貴州苦些,他老爺的脖子粗。兩個人 一席話,早談了個易主而事的辦法,各人回去見各人的主人,說明白了。余老爺也無可 無不可,曹來甦卻因為小輪船上的事是一件短處,落在周升手裏,巴不得他快去,也答 應了。周升先同了徐升見過曹來甦,也叫徐升同了去見余老爺。

  卻說余老爺名念祖,是湖北武昌府人。他的祖上曾做過浙江的道臺,念祖靠著餘蔭 ,謀幹了一個海運的保舉,以知縣用。他因為在浙江年代久了,覺得較著別處便當。無 奈,他有一個叔子在這裏候補,要回避,沒奈何就指省福建。今年剛剛二十一歲,是上 年娶的親,到武昌來招贅的。新近是到京裏引見出來,想同著太太一同去到省,被這位 老總留他多住幾天。好在限期尚遠,又是一水可通,所以就住了下來。現在是把徐升換 了周升,還有一個家丁叫做江明,也是浙江人。當時,周升幫同料理行李,捆扎結實, 擇定四月十五日黃道吉日起身。

  這天是招商局的船開,余老爺先到各處辭了行,就到船上來看著上東西。不多一刻 ,太太也來了,接著又是太太娘家的一班人來送行,男男女女混了許久功夫,聽得放氣 ,纔紛紛上岸回去。余念祖同著太太住的是大菜間,不到三天,已到了上海。早有接客 的塞了一張春申福客棧的棧票,余念祖收了,那春申福的伙計便來搬東西,又有江明、 周升看著發了去。余念祖自同太太坐了馬車到棧房裏去了。余念祖在上海來去多次,相 好是極多的。祇因為同了太太,所以一處沒去,祇不過看看戲,吃吃番菜而已。耽擱了 三天,就搭了招商局的船,到福州去。到了福州,先落客棧,慢慢的尋公館。一面就去 參衙拜客,忙碌了幾天,都是照例的事,無庸敘述。

  福建雖是東南一個大行省,但比起浙江來,究竟差得多,候補人員也著實的不少, 牛鬼蛇神各有神通。余念祖未到的時候,滿心高興,頗有躍躍欲試的意思。到過之後, 大概情形看了一看,亦覺得望洋興嘆了。但他家裏還是個有家,尚不十分在意,以為是 資格深了,再沒有不得法的道理。

  周升是從小來過的,一切情形大異從前。又遇到一個親戚,姓梁,是從前跟了一位 藩臺來的,後來就住在福建,開了一爿大裁縫店,本錢又大,手藝又好,各衙門的生意 ,自然都是他包了去,店裏的伙計用到五六十個。既是周升的親戚,余念祖家的生意, 自然也是他了。

  光明如箭,已是三個年頭,余念祖手頭漸漸的緊起來了。從來說的好,越有越有, 越沒有越沒有。余念祖手頭一緊,就遇事吝嗇起來。這裏制臺是非京信從不見面的,藩 臺也是一個樣子,遇到牌期,先打發號房問明白,有公事沒有?沒有公事,一概擋駕。 余念祖是個候補的人,從那裏去找公事去?所以這些人,除掉到省見過一面,以後竟是 人間天上了。臬臺外面似乎有點風骨,其實糊涂得很。人家要見總要午後一點鐘去,踫 高興也許見見。就有一班不識進退的去求差使,臬臺也覺得煩了,也就學了撫、藩,以 閉門羹相待了。首道是個具員,作不了一點主,見他也無用。首府是個好好先生,但是 過于引嫌,非但不肯替人家說句好話,並且遇到上頭問起某人來,必定先說上一套極不 堪的話,以示他大公無私的意思。幾處這樣一擠,可就拼成功一個賄賂公行的世界了。

  周升看見老爺一天緊一天,也覺得發急,閑暇無事,便來找梁裁縫談心。說起他老 爺的情形,頗有告假另覓高枝的意思。梁裁縫微微的笑道:「天下事除了死法有活法。 像咱們摸不到個官做,也叫沒法,你們老爺既是個官,家裏也還有幾文,淨在這裏瞎混 ,這可不是個呆子?」周升道:「你說的好,終年上門不見土地,怎樣好呢?」梁裁縫 道:「你們老爺一年要用多少錢?」周升道:「聽說要六百多兩銀子一年。」梁裁縫道 :「三年就是二千,再三年就是四千哩。」周升道:「你淨照顧好話。」梁裁縫道:「 我不說假話,三年後你纔服我哩。如今這樣,算你老爺拼出三年的澆用,我可以給他去 走條路。雖然不能說是一本萬利,這兩三倍的利錢是有的。」

  周升道:「你的法子我曉得,不過是給你添些成本,好大大的開個裁縫舖哩。」梁 裁縫道:「我說正經話。我時常到制臺衙門裏去做生活,藩、臬衙門也時常去的,裏面 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沒有一個不熟。我抵樁著去多請幾個安,再沒 有不成的事。要是你老爺相信,就請他先出上一張銀票,我看老弟的面上,替他去辦一 辦。成了,自然是頂好的了﹔不成,錢還是你老爺的,況且萬沒有不成的理。」周升道 :「是了,是了,你既是有把握的,我就去對我老爺說說,但是,你這裏頭可還想點好 處麼?」梁裁縫道:「也不想什麼好處,我是要薦個人,當當稿案,就是這一點貪圖。 」周升道:「那容易,我就去。早則明天,遲到後天來給你回信,我也不坐了。」說畢 站起來,一徑回到公館裏。

  正值余念祖吃晚飯,周升便先去煙鋪上開了燈,燒起幾個大煙泡,等著余念祖吃過 飯過來吸煙。周升一面上煙看火,一面就說起這件事來。余念祖沉吟了一回,方纔慢慢 的說道:「我看怕不妥當,怕是撞騙罷?」周升道:「小的這個親戚,是最靠得住的, 同小的相處了幾十年,從不曾說過一句瞎話,老爺請祇管放心。」余念祖又盤算了老大 一回,方纔打了主意道:「這樣罷,你明天去問問他,他可曾替人家辦過麼?是什麼人 ?」周升答應了:「是。」

  次日一早,周升便趕到梁裁縫家裏,把昨天晚上的話告訴了梁裁縫。梁裁縫心上很 不高興,慢騰騰的道:「這又是你老爺格外多心了,我沒有辦過,我敢說這句話麼?況 且是二千銀子的事情。就算俺做裁縫的不放在眼裏,你老爺是看著白花花的一大堆憑空 丟掉了,我也怪舍不得。祇是他要問人,人多著哩,那可不能對他說。譬如你老爺辦了 這件事,也是要隱密點,難道我就能立刻去告訴第二個人?那亦就是一樣不能對人家說 的。況且,這件事要是傳揚開去,也不是頑的。你老爺算有身家,難道做裁縫的就沒有 性命?老實對你老弟說,這事因為你老弟面上,要是照你老爺的這樣主兒,不是夸口, 我還實在是不高興哩!不過說是事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老弟亦可以潤色點。就是我 說薦的那個當稿案的主兒,自然也是沾光了。老弟你斟酌著罷,要辦就辦,不辦就算了 。也沒有大不了的事,倒教老弟跑了冤路了。」

  周升聽了開口不得,勉強道:「我們這位老爺,是最拘泥不過的,纔有這句話。一 則怕聲名不好,二則還怕我說的不真。要不是他這樣拘滯,又怎樣會好幾年不見紅點呢 ?」梁裁縫道:「這事祇有我們三個人知道,有什麼風聲?至于名氣的話,尤其不相干 了。老弟,你看如今的時勢,就是孔聖人活過來,一板三眼的去做,也不過是個書呆子 罷了。聽說你們老爺並不是科甲,為什麼也會中這個書毒呢?」周升聽一句,應一句, 也不再回答他,辭了起身,一直趕回公館裏來。從頭至尾,一字不漏,統通告訴了余念 祖。余念祖想了一想,也沒的話說,便連忙出去張羅借錢。

  雖然余念祖有點家資,這幾年也很丟掉幾個。況且問人家借錢,論這候補場中,大 半是十扣柴扉九不開。因余念祖平日用度闊綽,人家也還相信得過。然而,終究是借二 百止有一百,借一百止得五十,除了幾個光景難的,不認識的,不能開口,忙了兩天, 纔止得一千一百多兩銀子,已是滿官廳謠言蜂起,說余念祖借了一大注錢,不知做什麼 用?余念祖看看,還差個八百多兩銀子沒有法子想,要變賣東西,卻又緩不濟急。又是 周升,看見老爺急的走投無路,纔想出問梁裁縫借的話來。余念祖沒法,祇得叫他去踫 踫,居然一說就成功。

  余念祖大喜,趕緊寫了一張欠票,號了押,打發周升送了去給梁裁縫,並再三的切 托。梁裁縫滿口應承,一面把借票收了進去,又彎了彎指頭道:「今天初八,明天初九 ,後天初十是黃道吉日,制臺要替他老太太做壽衣,我就趁這個檔兒去混混看。那天晚 上,你來聽信罷。」周升答應了,又千恩萬謝的,方纔走回來覆命。

  打這日起,余念祖便同熱鍋上螞蟻一樣,茶飯無心,祇落得滿地上走來走去,一回 搔頭,一回摸耳。時而作一得意想,便仿佛坐在四人大轎裏,鳴鑼開道的去接印一般﹔ 時而作一失意想,就像這二千兩頭投在大海裏,一點聲息沒有,此後的日子格外窘急, 即日便要下海的一般。正是千頭萬緒涌上心來,做書的也實在形容他不出。如今且按下 不表。

  再說梁裁縫到了初十一早,便收拾了剪刀、尺子、粉線、布袋等項,一徑往制臺衙 門裏來。先到了跑上房的爺們房裏落坐,停了一刻,纔由跑上房的爺們同了進去,在外 間門口站著,等到太太出來坐下,跟著就是兩個丫頭,捧了一大卷衣料出來,放在桌上 。太太就吩咐,說是剪一件月白湖縐的緊身棉襖,下余就都是老太太的壽衣。

  梁裁縫連忙依著尺寸,剪了太太的衣裳,又剪老太太的壽衣,一面嘴裏還說了許多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話。裁完了,就用包袱一件一件的包了起來。一頭包,一頭 對著太太說道:「這件壽衣總還得放個三十年光景。裁縫做慣了生活,一動剪刀,就曉 得的老太太壽元高大得很呢。」太太聽了,曉得老爺一時不得丁憂,可以一直做這個制 臺,自然歡喜得很。等他收拾完了,跑上房的家人早遞給他一個包兒,是賞他裁壽衣的 喜錢。梁裁縫接了,趕緊過去請安叩謝過,便站在一旁笑嘻嘻說道:「裁縫有點事求求 太太,裁縫曉得太太是仙佛的心腸,纔敢開口。」太太道:「什麼事?」梁裁縫道:「 裁縫有個親戚,跟了一位余老爺。說起這個余老爺,苦得很,當光賣盡,一天祇吃一頓 稀飯,還是連米粒都沒有的。再要半年,一家門直截都要餓死了。知道太太的心是最慈 不過的。」說到這裏,便連忙又請了一個安道:「所以,裁縫打算替他求求太太,在大 人面前提拔一兩句,賞他一個差使。就譬如養雞養狗一樣,他一家裏大大小小,就享受 不盡了。倫理裁縫不敢說,不過看他實在可憐極了。」說著,又請了兩個安。

  太太被他恭維的心花大開,不覺的脫口而出道:「叫什麼名字?」裁縫就在手裏拿 出一張紅紙條子放在桌上,太太看了一眼,乃是「候補知縣余念祖」七個字。太太道: 「這些事是大人作主,我向來不問的。」裁縫道:「裁縫曉得,祇當太太是買個烏龜放 生罷了。祇要太太哼一聲出來,是兩世為人了。」太太把條子收了過去,梁裁縫也提了 包,他就先打發徒弟送回家去,又同這個跑上房的嘰喳了一回,卻順手塞了一張銀條過 去,托他有點風聲趕緊通知他。隨即辭了出來,到撫臺衙門裏去,在門房裏坐了。

  門房裏這些大爺,都是熟識的,且時常叨光做件把衣裳不給錢。梁裁縫倒是算大不 算小,便應酬了,因此到拉了交情。他來了,到是讓茶、讓煙很客氣的。又有問他生意 好的,他便借著這個檔兒,皺著眉頭道:「快別說,說起來真難受。」其中單有一位仇 大爺,含著一口鴉片煙笑道:「怎麼會難受?」梁裁縫道:「我店雖小,也有七八十個 伙計,全仗著是衙門公館生意。現在,這些窮候補一年也不做一件衣裳,問起來,說是 沒有差使。問他們差使到那裏去了?說是被人兼得多了,到弄成一個人浮于事的世界了 。你想,大家不做衣裳,單靠著大人衙門裏這些生活,那裏會養得活呢?今年的生意格 外清閑,一半人上工,一半人吃閑飯。今天輪這一班,明天輪那一班,你說這不完了麼 ?我看見最可憐的有一位余念祖老爺,到省已是三年,大人也沒賞見過。他逢著衙期, 沒有一次不到,先還坐坐轎子,現在可是坐不起,提了畫眉籠子了。」

  仇大爺道:「怎麼叫畫眉籠子?」梁裁縫道:「自己提了一個包袱,包著靴子、外 褂子、帽盒在街上走,這樣辦法,人家就起他名兒,叫做‘提畫眉籠子’。你想,這個 名兒刻薄不刻薄?他家裏皮箱還有七八隻,可都空了,箱子也插上草標賣了。真是吃的 在肚裏,穿的在身上,黑夜裏開著大門睡也不礙事。像這天氣,一天熱似一天了,他還 是穿著棉袍子。並不是他怕冷,實在沒有了,都當完了。要再把這件去當,可不是光了 脊梁麼?他先前還住的大房子,現在是一點點的小屋,房東因為收不到房錢,不叫他住 ,他就朝他磕頭,房東也沒有法子。前月裏不知道怎麼著,關起大門,一家子抱頭大哭 ,足足哭了個半時辰。卻正是我走過他門口,祇聽得詫異,還當是他家死了人。推門進 去一看,纔曉得和了一大茶缸的鴉片煙,打算一家子吃下去,這一哭算是分手的意思。 我看那光景,也不由一時心酸,打身邊摸了兩塊錢給他。他還不要,後來說是日後還我 ,他纔收了去,差不多又要朝我磕頭。你說這光景慘不慘哩?你們想想罷,也是個候補 老爺,真是不曉得作了什麼孽,在這裏凌遲碎剮呢!」

  仇大爺笑道:「老實對你說,什麼都不論,我們大人京城裏朋友最多,要是那個去 找到他知己的朋友寫封信來,就可以得個事。交情深些,得事好些﹔交情淺些,得事也 差些。祇要有了人情,今天到省,明天就可以委事。照你說這位老余,是一定沒有人情 的了。要是一直這樣,祇怕更要餓死哩。總怪是皇上家不好,開了捐,哄動了這些人, 吃甜頭的不過一百裏頭一二十個,吃苦頭的可真有七八十哩。」梁裁縫道:「我們說句 笑話,像你大爺這沒分兒,大人面前很可以說得進話。你大爺就發發善心,給他弄點事 。從來說得好:‘公門裏好修行。’又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大爺救 他一命,就是救他一家,他一家共總有七口,那不就是七七四十九級的浮屠麼?你老不 是巴兒子麼?你若要有這樣的功德,不僅可以早早添丁,還要連生貴子呢!」

  仇大爺道:「大人面前,我不敢說話,你別瞎恭維。」梁裁縫道:「你老不肯罷哩 。要肯的時候,像你大爺這樣的勢派,說是不成,可是你大爺欺騙我做裁縫的了。外面 那個不說,仇大爺人好、心好,我也曉得你是嘔著人玩。要是大爺也不能救他,那不是 真正沒人相信呢!況且,大爺是心慈不過的,大爺你這道眼下的紋是最好,相書上叫做 陰騭紋。人做了好事,就臉上現出這條紋來。一生缺少的事,自然也就可以如願了。我 雖不懂相法,我是聽人家說起來的。大爺你不是找東轅門外那個一隻眼的相面看過相麼 ?有天,他在我們隔壁替人家看相,勸人家要行好事,還說起你大爺的相,以後是一年 好一年,這是他積德回天的憑據。我正閑著沒有事,我還問他為什麼還沒有兒子?他說 :‘別忙,他現在相上非但有兒子,還有三個呢!照他的陰騭紋看起來,還主著兩個大 貴,他還要享兒子的福,做老太爺呢。’這可不是我說謊,大爺不相信,盡管去問他。 不過到那個時候,大爺你不認小裁縫了。」

  仇大爺聽他恭維的心癢難搔,不覺大樂,卻勉強著道:「你這張窮嘴真會嚼,真會 搗鬼,我有什麼明騭?」梁裁縫道:「做的事是自己不曉得的。如今我又要說到本題上 來了,就如這位余老爺,你大爺能夠提拔提拔他,他一人有了命,一家子也都有了命。 算起來,你大爺不過救他一條命,這無意中不救了七八條命麼?不但救了他家七八條命 ,就是他亡過的先靈,也不至斷絕了香煙,豈有不感激你大爺的?反過來一想,就不好 了。他死了,他一家子也死了﹔他一家子死了,他祖先的香煙也斷絕了,你說傷心不傷 心?」仇大爺道:「你說的好,看你的面子,踫他的運氣,我替他混一下子。事成了頂 好,事不成也與我無干。」梁裁縫道:「你大爺肯照應他,再沒有不成功的。等成了, 我告訴他,等他來多替大爺磕幾十個響頭罷。」仇大爺道:「我做是去做,你曉得的, 我們是不能空口說白話。這回事為了你,以後做衣裳的時候,工錢卻不好照舊的亂開。 」說著,又哈哈的一笑,梁裁縫道:「是,是,是,你老放心。」正說的高興,忽然聽 見外面喊道:「仇大爺,大人叫。」仇大爺便站起來,穿上大褂進去,梁裁縫也就出來 回家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靠虛火施司務揚威 為乾兒宋媒婆出力

  卻說梁裁縫回到家里,已是不早,將近上燈的時候,周升已在那裏候了許久了。梁 裁縫一見就恭喜道:「你老爺的事,十成裏有了八九成了,再等幾天看罷。」果然不到 十天,就委了一個糧臺上的收支。這個差使,也算是個極好的差使。余念祖極為感激梁 裁縫,梁裁縫也就把這二千兩的一筆款子笑納了。

  那年正是中外打仗的時候,捐輸減了價。梁裁縫一想,這件事眼下是糊弄過去,但 是,二千兩頭買一個差使,余念祖就是痴呆,也還不至于痴呆到這樣。他來問過幾次, 我聽說是這個差使,祇算遮人耳目的事。不然,你也沒有當過一項差使,怎麼立刻就出 去署事?要是一半年裏余念祖得了缺,自然是不敢來追究銀子的下落。倘若就這樣下去 ,恐怕余念祖不肯干休,那時反為不美。我看做官也是件容易事。我本來還聚了幾個錢 ,他又交給我一千多銀子,那張借票就算是張廢紙,盡現在的捐個把知縣,已是綽綽有 餘。我不如替我兒子捐了一個知縣,到遠點省分裏去。我想廣東地方有錢,很可以去得 。不過想有差事,似乎也不容易,聽說那裏的候補官,直截有五六千多。要是像這位余 念祖,幾年不得事,豈不把老本都吃掉了麼?躊躇了好幾天,纔決意的替兒子捐個府知 事。捧了一大筆銀子,托人去上兌。

  他兒子名叫有信,年紀二十四歲,讀過三年書,西瓜大的字也認得有一石。官場現 今本不講什麼識字不識字。況且,梁有信又是個小老爺,更是不關緊要。等到領了照, 把各路的帳目清了一清,又把這扇招牌賣了幾百塊錢,也沒同周升提起,帶了家小,一 徑到廣東去了。

  廣東的地方是賭風盛行,擺賭攤子的,城中不下幾千處。梁有信每日帶了三塊洋錢 ,到一個賭攤子上去,下一塊錢,或是打:,或是打二,一天祇認一門。要是一下著了 ,這天有了三塊錢,也就夠敷衍三天了。要是不著,再走一家,還是照前的樣子打。前 頭打的要是四,還是打四,難得三下都得不著。就是不著,他還有從前打到餘下來的, 也可以勻著用。所以,家裏的零用到不消說得,是盡夠的了,還有多餘。

  有天,梁有信正在一個攤子上看了一看,想去打四。忽然,背後爬上一個人來,拿 了十塊錢打四。梁有信看得四好,也把一塊錢放在四上,那個人把眼斜著看了梁有信一 眼。一回開出來,一看卻是三。那人登時放下臉來,嘰咕道:「人家打四,管他什麼事 ?也要來舔屁股。如今,害得我也不著了,天下竟有這種渾小子。」梁有信也不理他, 就走了出來。換了一個地方,還是他的老門道,依舊是打四。那人卻已跟了過來,看了 看注碼,都是麼、二、三的,大約好有六七十塊錢,四上就祇一塊洋錢。那人又摸出十 塊錢,押在三上,又問了一聲:「四上這塊錢是那一位的?」梁有情接口道:「是我的 。」那人看見,就是方纔同他在那個攤子上同押四的人,心上大不高興,連忙回過頭吐 了一口唾沫。那時得開出來一看,果然是四。那人大怒說道:「明明是個三,被他這個 混帳東西一塊錢壓了去的。這些錢你們都收回去,所輸的通叫那個崽子賠。」擺攤子的 兩手按住,早已把錢擄了進來道:「那就不成話了,這寶久已搖定了,那裏就會壓了去 ?」那人更怒,擄起袖子,惡狠狠對著梁有信搶過來,想要打他的神色。梁有信連忙躲 開,又對擺攤子的道:「存在你處,我明天來取罷。」說罷,回頭就走。那人要追著去 打,早被旁人勸住,還祖宗八代的罵了一大頓,梁有信祇當沒有聽見。那人看見梁有信 走遠了還在那攤子邊混吵。早有人過來勸說,把那人的十塊錢依舊還了他,那人方纔把 氣平了,又到別的攤子上打三去了。

  原來這個人姓施,叫子順,向來剃頭為業。剃頭的手藝卻不壞,在廣東撫臺衙門裏 吃一分工食。因為這位撫臺有一個古怪脾氣,他剃頭是祇許剃頭的一手動,自洗頭、剃 髮、光臉、剃胡子,不許剃頭的用另隻手。多少剃頭的都做不到,祇有這個施子順,單 會這種手藝,還另有一種推拿的功夫,也是極好的,撫臺身上要有點不舒服,非得他推 拿幾下子不成。他本是京裏人,撫臺外放知府,就帶了他出來,一直升道臺、臬臺,轉 藩臺,升撫臺,都是他跟著,也算是舊人了。在衙門裏日子久了,一切情形都也熟悉, 便在外邊招搖撞騙,無惡不作,甚至于說是替人家求缺、求差。也有人上他的當,到後 來都不敢發作,祇自認晦氣。他生性是最歡喜聚賭,可是最怕輸,輸了便有許多的賴皮 法子。因此大家都怕他,這些擺攤子的,尤其見了他頭痛,卻又不敢得罪他,現在已求 著撫臺,賞了他一個五品功碑,居然也是水晶項子,他便做了袍套,買了一副補子。

  他在廣東的時候久了,已娶妻生子,一樣在外間賃了房子,房子門口貼上「施公館 」的條子。家裏也用著男的、女的好幾個,都稱他為老爺,他的女人就稱太太,氣派很 不小,仿佛是什麼候補道府的樣子。有時候出來,也還坐轎子。撫臺也有點曉得,教訓 過幾回,他亦如同無事一樣。

  他隔壁有一個媒婆子,姓周,娘家姓宋。本來也常常走動衙門,到得這位撫臺手裏 ,更是走動的勤了。這個媒婆子非但會說會講,有幾分姿色,他還有個降神本事。撫臺 的太太時常有病,每逢發了病,一定要宋媒婆去請神,求了方子,服下去就好。因此格 外待他好,竟是一天不能離開。《四書》上有句話是:「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 則不遜。」這兩個人就裏勾外連的朋比為奸,鬧的不成樣子。廣東官場上的人,奔走這 個媒婆子門口的,十停裏到有八停。一天少說點,也有四五十乘轎子。有的見,有的不 見,還有一種下流東西去拜乾娘的。逢年逢節送的東西,堆積如山,都不必說。

  這天施子順打賭攤子上回來,踱到這邊,施子順說要開賭,宋媒婆就答應了,派了 幾個用人,分頭去招呼人,不到兩個時辰,早都已一個一個的來了,宋媒婆叫他兒子有 福去陪客。宋媒婆年紀不到四十歲,早已嫁過五個男人。這個有福,還是宋媒婆第二個 男人生的,因為家裏沒有人,宋媒婆就領了過來。現在,宋媒婆因為已經嫁了五嫁,自 己發過誓永不再嫁人了。有福陪著客,裏面一邊收拾開賭的桌子,一切齊備,方把大家 請到裏面去。

  施子順躺在炕上抽煙,不過略略抬抬身子。宋媒婆偏做出一種殷勤的樣子,一個個 都應酬到,方纔請施子順坐上去搖莊。搖了一莊,施子順輸了五百塊錢,已經有點面紅 耳熱起來,嘴裏已很有點不乾淨了。大家曉得,他最是怕輸的,祇得大家商通了,作偽 詐輸。怎樣叫詐輸呢?等他要開寶盆的時候,大家就拼著命揀那注碼頂少的一門喊。譬 如,明明開了二,二上的注碼多,便叫三,其餘都是如此。一連二十下,施子順不但不 輸,反贏了千把塊錢。偏偏有一個不知輕重的候補知縣馬廉,他因為自己要顧本,卻都 是冷門上下籌碼。到得四更多天,方纔歇手,也有輸一二百的,也有輸二三百的,祇有 馬廉,非但不輸,倒贏了六百多塊。施子順心上很怪著他,當時,也不好怎樣。眉頭一 皺,想了一個法子出來,一定要叫馬廉去搖莊。

  馬廉先前不肯,後來看見施子順聲色俱厲,祇得恪遵台命。那曉得,那班人還是這 個宗旨,祇要施子順押在那裏,便替他喊那裏。不到四攤,馬廉已下去了二百多塊,馬 廉急了。這一會施子順押了一個四,卻開出一個二來,大家都趕著喊四。馬廉忍不住了 ,祇得指著寶盆說:「明明是個二,如何是四呢?」有一位穿缺襟馬褂的,對馬廉擠擠 眼道:「兩個三,兩個五,如何不是四?」馬廉道:「一夜不睡,老哥眼花了,這是兩 個二,兩個五,明明是個二罷哩。」當時大家無話,馬廉就把贏的收了進來。接著,施 子順又押了一下:,開出來,卻是四,大家還是齊聲說:,馬廉道:「一個五,一個四 ,一個六,一個:,如何會是:?」就有人拿腳去踢馬廉,是叫他不要頂真的意思。

  馬廉看了寶盆,用手指頭一個一個屈著數給他看。施子順心上大不耐煩,不由的翻 了臉。搶過寶盆,往地下一丟,摔的粉碎,嘴裏還罵道:「滾他媽的蛋,難道我施大爺 還訛人麼?真是不開眼的東西。」大家見施子順發怒,格外要討施子順的好,都硬派馬 廉的不是。寶盆已經摔了,馬廉更覺不能分辨,真是有冤沒處訴,要改口也來不及了。 不由的天良發現,一股惡氣也按捺不住,站起來就走。施子順看見他並不賠話,又不把 錢賠出來,格外氣得不得了,不由的拍桌子大罵。大家又幫著批評他的不是,並說他是 窮花了眼了。還有想替他周旋的,說是他向來不能吃酒,今天吃了幾杯酒,所以失其常 度﹔也有說他向來有個痰迷心竅的毛病﹔有的說大人不記小人之過。紛紛攘攘老大一回 ,施子順的氣纔有點平下去。就有人說:「明天叫他來磕頭罷。」施子順道:「不稀罕 他這樣的狗頭!」那人道:「那也不是稀罕,是一定的規矩。難道他得罪了你老,你老 就這樣罷了不成?」施子順道:「叫他等著罷,有他的舒服日子呢!」夏天夜短,早已 天明。這班人的轎夫都來伺候著上衙門,這纔紛紛各散。

  施子順回了家,就睡在煙鋪上抽煙,暗想:「我在廣東也算有名的人了,這個崽子 竟不放我在眼裏,要不給他點紅白看看,人家以後真要瞧我不起了。」眼珠子幾轉,早 已想定了主意,便喊了一聲「來」。早有四五個管家進來站著,施子順道:「那個猴兒 崽子明天要是來,不許他進來。」那四五個管家早就如雷的答應一聲:「是。」施子順 又問道:「今天是初幾?」一個管家說:「是初五。」施子順道:「今天衙門裏有事, 我要進衙門去,叫廚房裏備點吃的,早早開飯。那天李家送的熊掌,問問炖好沒有?」 管家答應了去,不一刻回來稟復道:「廚子說,還不能吃,總得後天纔可吃呢。」施子 順道:「這個狗養的,這樣懶。去對他說,明天晚上不整好了端上來,我是送他南海縣 裏去。」管家答應著就去傳諭。

  這時候,太陽出了,施子順反迷迷糊糊睡著在煙盤子上。約摸晌午的時候,祇聽得 門口有人打門,管家趕緊去開門,問什麼事?纔知道是撫臺衙門口聽差的,因為撫臺要 剃頭,喊不到他,發了氣,所以特地來請他的。管家忙過去推醒了施子順,告訴明白。 施子順也慌了,連忙擦了一把臉,披上一件馬褂,跟了來的人一同進衙門去了。

  卻說頭天晚上開賭,大家到齊後,宋媒婆也就過去安置了,所以這一夜的故事都不 曾知道。到了次日,有福便:一的說了一遍。那曉得,這個馬廉是宋媒婆的心愛乾兒子 。聽見受了施子順的氣,還聽說要毀他,心上頗有點不自在,就問有福道:「他的點子 ,你到底看見沒有?」有福道:「看見的,馬二哥實在不錯。一個五、一個四、一個六 、一個:,如何會是:呢?」宋媒婆道:「雖是賭錢,都有規矩的。這又不是拿勢力壓 服人的事,這是不作興的。也罷,我去勸勸他罷,叫你二哥過天賠個禮就算完了。」有 福答應著。宋媒婆等到早飯過後,便去見施二奶奶,托他勸勸子順。又說自己同了小馬 來磕頭就是了。

  那曉得施二奶奶更是不知高低,不聽猶可,一聽宋媒婆替他說情,格外的如火上添 油,索性指天畫地大罵起來,並且還夾了幾句混話。宋媒婆可是能受氣的人呢?早已滿 腹煙生,冷笑了兩聲,走回來。又對有福道:「等到施大叔回來,你請他過來,我對他 說。」一直到了上燈的時候,施子順纔回家來,滿臉上不高興,大約是很踫了大人一個 釘子。一到家,他的女人便把馬廉有宋媒婆的包皮,所以欺負你這一番話說了一遍。施 子順一腔怒氣,本來無可發泄,卻好借著這個機會痛罵了一頓。

  接著又是有福來請他,施子順道:「我不得空,我要同人做對,就做定了。我也不 顧那個人的腰桿粗不粗,要有本事,各人做各人的去。」有福聽見話不投機,祇得回來 告訴了宋媒婆。宋媒婆大怒道:「好,好,這小子竟是發了昏了!既是如此,你就去對 馬二哥說,不許過去陪禮,有天大的事有我哩!就是有人殺了他的頭,我賠給他!」一 面說著,一面氣烘烘的叫打轎子上院。

  列位要曉得,施子順一月不過見撫臺五六面。這位撫臺剃頭,是按著初五、十四、 二十三三個日子,所謂月忌的日子剃頭。至于推拿,往往是撫臺不舒服的時候,又不敢 開口多說話。施子順不過是瞎吹,其實並沒有一點權力。宋媒婆是時常進去,不見大人 ,就見太太、姨太太,說兩句話比什麼都靈。

  這回到了院門口,下了轎,扭了過去。門口人曉得他來慣的,非但不阻擋,反到同 他謙和的很。當時,宋媒婆到了上房替太太們請了安,說了些閑話,大遠轉的說到:「 候補知縣馬廉馬大老爺極有才具,新近不知道怎樣不見機,得罪了施司務。施司務說是 要求大人不答應他,可憐他嚇的像個小鬼的一樣,昨天找我去替他求神。我勸他說是大 人這樣的精明,如何能聽施司務的話?再也說不信,他這到是一件新鮮笑話,說給太太 解解悶。」太太道:「那個施司務?」宋媒婆道:「就是剃頭的施子順。」太太笑道: 「剃頭的那有這樣能為?況且他如何會得罪施剃頭的呢?」宋媒婆冷笑了一聲,也不作 聲。

  太太詫異起來,一定要問。宋媒婆道:「太太一定要問,我也不敢不說,可不是我 送來說人家不好。施司務在外面是無般不做,哄嚇詐騙,件件都會。新近不知騙了什麼 人,說給他求個缺,講定了一大筆錢。馬老爺曉得了,勸那個人不要做,說咱們大人一 清如水,那裏會有這樣的事?那個人果然相信,回復了施司務,施司務問起,所以就恨 極了馬老爺。在外邊各處發了話,說非求大人參他不可。就是這個緣故,太太可千萬別 對大人說,祇當是我媒婆子來搬弄是非。」

  太太聽了大為不悅道:「這還了得!大人不過因為他手藝好,所以諸事優容點,那 曉得慣到他這個地步!現在是祇要有個會一隻手剃頭的,早已開發了他,祇是沒有這人 ,所以他纔跳上架子哩。」宋媒婆道:「一隻手剃頭的人,別省卻少,廣東並不稀奇, 多的很呢。」太太道:「大人問過幾次,都說沒有,怎你說多得很呢?」宋媒婆道:「 那是施司務的鬼。太太不相信,我明天同兩個進來,大人高興,就試試他手段如何?」 太太道:「好,好,就這樣。你明天也不必自己來,打發人送來就是了。」宋媒婆道: 「我不來不成,我不來,他也不得進來。」太太道:「也好,你進來談談罷。」宋媒婆 又夾七夾八的說了一會,方纔走了。

  到了次日,果然同了一個人進來,身材極其靈便。太太早已對大人說過了,宋媒婆 一向是直出直進的,便也無人阻擋。大人卻並不是剃頭的日期,因為太太說了,就叫他 進來試試手段,果然剃得好﹔就是推拿工夫,也勝似施司務。當時就招呼留下,開他一 份工食,卻並不曾開發姓施的。姓施的曉得了,便知道站不住,央同伙裏替他告假,也 是試探試探的意思,那知大人也準了假。施子順便收拾了行李,戴了帽子,上來磕頭謝 飯。大人又賞了四十兩銀子,給他做盤纏。大人也是怕他回到京裏去說些不相干的話, 因此還千分優待他。施子順嘴裏雖感激,心上卻是恨極了宋媒婆了。諸事已畢,便即搭 船回京去了。按下漫表。

  且說馬廉知道宋媒婆替他爭了這口氣,心中大樂。從此以後益發親近,問安、視膳 ,雖說是乾兒子,就是親兒子能夠如此,也就可以算做孝子了。宋媒婆又替他謀了一次 署事,是潮州府屬的大埔縣。但馬太爺並不認識什麼字,幸虧身邊有一個老家人,文理 卻尚通順,寫個把片子,封把信,都是這個人經手,叫做江明。馬太爺署了事,江明以 為這錢漕稿案一定是他的了。那知馬太爺卻又是一樣心,以為若是給他這個職事,便不 能時常在身邊指使,所以祇派了個伺候簽押房。江明心中很有點氣,馬太爺還是一會叫 寫這個,一會寫那個,江明沒好氣,便故意的延捱。馬太爺先還好說,後來便有要反臉 的樣子,江明越發仇結的深了。但是日行公事,都是刑錢老夫子作了主,輪不到江明說 話,江明告假又告不脫。後來,馬太爺索性訓斥起來,說:「你要不好好的辦事,一定 要打你板子,辦你的遞解。」江明氣得目瞪口呆,從此所辦的事,也明欺馬廉不懂,更 加不成東西了。

  廣東地方上人,吃洋行裏飯的人最多。有一日,馬太爺坐了堂,有一起毆辱斯文的 案子。原告是個在學的生員,因為教村館,打了學生,這學生的爹是當過洋行細崽的, 便來同先生吵鬧,又刷了先生兩個嘴巴。先生怒極了,便來告狀。馬太爺先問了原告, 纔帶上被告,一看這個細崽的妝束,竟是一個洋人,不覺吃了一驚。就連忙退堂,招呼 把被告請進來,分庭抗禮坐下,又賠了許多不是,纔開中門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了二 十手心,還要移學注劣,總算求了下來。當時,看的人都不懂這個講究,還當是被告與 馬太爺有交情呢!

  這位原告既被細崽毆辱,又被縣官無故打了二十手心,心裏十分不甘。便糾了一班 同學,送了一張公呈到府裏去上告。府裏看了也覺詫異。然而每年收受縣裏的陋規不少 ,又不能不偏袒縣裏,也含糊批駁了。這班人就大為鼓噪,一直告到省裏去了。臬臺準 了狀子,派人下來密查,馬太爺也得了信,祇得到省裏去走了一趟。一則因為法案情離 奇,想去設法消彌。一則因為到任後,還未接太太來署,順便可以同了太太到衙門裏來 。當時計議好了,一徑帶了江明,還有幾個跟班,到省裏來。

  他住的是東門裏的公館,剛剛到得門口,看見門口出出進進的人實在不少,心裏奇 怪,連忙就問是什麼事?早有留在家裏的一個老管家出來請安,隨即回說:「是太太今 早黎明得急癥死了,現在正忙著收殮哩。」馬廉大驚,三腳兩步跨到裏面,撫尸一慟, 免不得買棺成殮,停喪在堂。就一面稟到,一面請了三天的假。假滿已過,各憲都問起 這案子,馬太爺說是洋人做了被告,卑職為消弭起見,纔把原告懲責了幾下。各位大憲 一聽見是洋人,心上早有點膽怯,祇有臬臺不相信,說是且等委員回來再說。

  馬廉回到寓裏,心中不甚爽快,真是公私交迫。一個人睡在煙燈上呼呼的抽煙,忽 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喚江明問道:「我看見人家帖子或是名片上,名字旁邊另有一個小 戳子,是個什麼講究?」江明道:「那是有了服制的意思。」馬廉道:「人家男人死了 ,女人替他穿服﹔女人死了,男人是穿幾年服?」江明道:「聽說是一年服。」馬廉道 :「是呀,我的名片旁邊,應得要加一個小字戳子,方是正理。」江明道:「是,明天 就招呼去刻一個來,不過三個錢的光景。」馬廉道:「不要刻,我有現成的。」停了一 會,馬太爺的煙癮過足了,便走到房裏去,開了一個洋鐵拜匣。查了一回,查出一個小 戳子來,放在桌上,吩咐跟班的拿去印在名字旁邊。

  原來馬太爺向來吝嗇到極處,不拘是什麼東西,都留好了。這個戳子,還是從前丁 外艱的時候用的一個「制」字。馬太爺並不曉得什麼講究,也並不認得這個字,但是, 他的圖書及別樣的東西,這頂上都刻好一個「上」字,他卻死命把個「上」字記住了, 所以也不曾倒用過什麼東西。此次發給跟班,他還吩咐「這是上,這是下」六個大字。 偏偏這位跟班同老爺一樣,亦是一個字不識,接過去磨了墨,就一張一張用了上去。江 明一旁看見,心裏明白,本待要上去說明,祇因挾個不派他好行當的仇隙,也就閉口不 言,好在也不是交給他用的。不多一會,馬太爺的名片上、帖子上,都刻了一個「制」 字放在一邊。

  到得次日,馬太爺上過衙門,免不得去拜一拜客。有的是擋駕,有幾位見的,看見 他帖子上都刻了一個「制」字,不覺詫異道:「沒有聽見他丁憂呀?」後來同寅中大家 談起來,纔曉得他家留的名片,都是如此。就有好事的去打聽,他家死了什麼人?纔知 道是太太死了。因此,大家都傳做笑話。更有一家什麼報館裏替他登了報,說是「妻喪 稱制,是從馬老爺為始」的話。馬老爺卻並不知道,還是各處用他的「制」字名片。到 後來,馬太爺的相好知會了馬太爺,方纔收了回去,另外刻了一個「服」字圖書。又因 為自己發出去的,也就不能罵跟班昏蛋了。

  馬太爺在省裏住了幾天,查辦的委員回來了,纔曉得洋行裏歇出來的細崽。被臬臺 大大申斥了一頓,又上院請撤他的任。馬太爺聽見信息不好,又是剛要收漕的時候,祇 得連夜回大埔去了。暗地裏又切實的托了宋媒婆,宋媒婆替他極力周旋,纔定了漕竣交 卸的辦法,馬太爺更是感激。但是自從打省裏回來,曉得是不能久任的,便百事不問。 任是什麼呈子,總批一個不準,除了命盜案件沒有法想,還是仍舊要去驗看。祇等收過 了漕,腰包裏滿了,好交卸回省,另謀別事。

  這日坐在煙鋪上,忽然刑名師爺走了過來,馬廉趕忙起來讓坐。刑名師爺便提起, 接到省城裏密信,說是制臺被參。因為說是有個媒婆子出入衙署,賄買差缺,已是放了 欽差的話,並且折子上牽連的人不少。馬廉一聽,大驚道:「真的麼?」刑名師爺便從 靴頁子裏抽出信來,送給東家看。無奈東家並不認識,祇得胡亂假裝著看。刑名師爺從 旁一看,那一張信卻是顛倒拿著,肚裏好笑,也不好說什麼。馬廉此時心裏很不是味, 當著老夫子,又不便叫江明來念講給他聽,祇翻了一翻,算是看完了,依舊送還刑名師 爺,收入靴頁裏去。師爺看見東家無精打采,便也起身去了。馬廉輾轉一想:「這事很 不好,怕的是自己功名保不住。」祇得喊了江明來,要專人到省裏去打聽。江明道:「 這事要是真,欽差出京,總要幾個月,那是老爺已是交卸了。忙也不忙在這幾日,且到 那時候再說罷。」馬廉聽見有理,祇得暫時擱起,無奈心裏總是放他不下。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虞子厚探親東昌府 郭丕基倒楣鎮江城

  卻說施子順從歇業回到京裏,依舊開了一個剃頭店,又慢慢的巴結上了幾位闊京官 。人家曉得他是打廣東回來的,也有人要打聽點廣東事情。施子順便捕風捉影的說了多 少。末後說到宋媒婆,怎樣的得寵,怎樣的有權,候補實缺,老爺們如某人某人,無一 不走他的門路,口若懸河的說了一遍。剛剛有一位都老爺聽見了,便依著他的話開了一 張名單,過了幾天,上了一個折子。折子發到軍機裏,就派了一位侍郎,到廣西去查辦 事件。

  說是廣西,卻就是廣東的事,因為怕漏泄了,所以說是廣西。等到了廣東,便給他 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辦法,原是鄭重機密的緣故。但古來說的好:朝內無人莫做官。拿 著一位廣東撫臺,怕沒有幾個耳目在軍機裏?這裏欽差還不曾請訓,廣東已是知道了。 並且所參的事件,都得了詳細。撫臺想不出法子,然而他那愛護宋媒婆的意思,還是照

舊。把他喊進衙門告知他所以,又叫他搬到別處去住,等欽差來了,好同他硬賴。那曉 得宋媒婆卻又是一番主意,祇裝作一個無可如何的樣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他家 窮的很,搬到別處去,亦是沒有生意。祇有抵樁這條命交給他們罷。他這一回做作,倒 把大人並太太弄得沒有法子。後來,還是宋媒婆說:「我還有個兒子,心上本想給他捐 個小功名,到廣西去,自己亦就跟著他去混。無奈總是弄不到錢,祇求大人看著,賞他 一個什麼東西。或是功牌,或是獎札,能夠混飯吃的東西,那是就好了。以後死在九泉 之下,也忘不了大人、太太的好處。來世變牛變馬,來報效大人、太太。」

  大人這時候心裏也有點明白,但還拿不定宋媒婆是求告他,還是挾制他?好在這個 時候是捐局林立,且又減折上兌,便宜得很,便問了他兒子的名字。大人說「有福」兩 個字太蠢,改了個「攸福」罷。又問:「他姓甚麼,還是就寫宋攸福?」宋媒婆道:「 隨意改個姓罷。他的爹本姓衛,就是衛攸福罷。」大人就招呼出去,填了一張縣丞的實 收來。又給了三百銀子,又替他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廣西藩臺鄒士賢,一封是給邊防 大臣舒春元的。當日宋媒婆謝了又謝,回到家裏收拾東西,暗暗的同著兒子到廣西去了 。這邊的事,無非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八個字的枕中秘訣,含糊過去,也就不必 再提。

  卻說衛攸福到了廣西,賃屋住下。衙參已過,還不敢張揚,打聽廣東這邊無事,纔 托大了膽,去投了藩臺的信。哪知這位鄒大人已經告了病,專等批折回來交卸。這封信 雖是投進,竟如石沉大海,連點聲息都沒有。衛攸福過了半年光景,漸漸的覺得用度大 了些,祇得求人去辦分府的事。衛攸福雖然到省日淺,幸虧有的是錢,錢卻很能說話。 果然成功,就分到太平府去。太平府離龍州最近,便趁空一直來找舒大人,投了信。

  諸公要曉得,這位舒大人本是一個營兵出身,從前長毛造反的時候,也曾出力打仗 。後來慢慢的升了起來,一直做到提督,做了廣西的邊防大臣。他是大鴉片煙癮,一天 總要四五兩煙方得過癮。這四五兩煙,要是起的晚點,就是鎮日吸也還吸不了,這不是 句瞎話麼?不知道這位舒大人,嘴裏吸的煙不過一兩多一天,那屁股裏吸的煙,總得要 三四兩一天。列位一聽這話,要說在下說謊,那有人能屁股裏吸煙的哩?還是把煙槍塞 在糞門裏不成?卻不是這個講究。因為舒大人從前打仗的時候,就有煙癮。不吸足了, 馬也騎不上。要吸足了,這一天祇夠吃煙了,那裏還有功夫打仗?就有一班同營裏的老 手,傳了他一個法子,是把煙膏調厚了,搓成一個條子,或是一個餅子,塞在糞門邊。 不多一刻,煙膏順著這一呼一吸的氣,就進去了。有時或是用張荷葉,涂上煙膏,貼在 那裏,也是一樣,荷葉上到是淨光一點不留。這是吃煙的一個最上的妙法。諸公不信, 不妨試試,便曉得在下不是謊話了。

  當日舒大人得了這個法子,大是高興。後來屢屢打仗,卻從不曾誤事。這時做到邊 防大臣,一呼百諾,原可以不再用屁股幫忙。但是,他已變成一個兩路煙癮,嘴裏無論 吸多少,總是無用,非得屁股眼裏吃夠了不成。在這廣西邊境日久,幸而邊防無事,那 帶的營頭的名額,就十分中不滿三分,餘外的卻是他上了腰了。姬妾眾多,這邊防大臣 能有幾個錢,無非是多吞幾分名餉。由他而下,一層層剝削下去,非但假名字的自然領 不到錢,就是真名字的,也就所領有限。那些勇丁幾次鼓噪,舒大人沒有法子,祇得把 營規格外放鬆。從此這些兵丁就無惡不作,看看這奷淫擄掠,都是些本等的事了。舒大 人弄到後來,也曉得尾大不掉,卻又沒法子想,祇想換個地方,把這個擔子給別人去挑 。

  現在正是胡弄局的時候,恰巧衛攸福趕來求見。上過手本,投過信,在外邊等了有 四五個鐘頭,纔得傳見。舒大人還問了制臺的好,又道是:「現在沒有安插的地方,如 果將來邊防保案上附個名字,倒還可以。」衛攸福祇得請安謝了,又重復說道:「卑職 此來並不在乎薪水,自己曉得年紀輕,是打算借此操練操練的。」舒大人道:「很好, 既這樣說,我這裏有一個文案,他正要進京去。你如能辦,就委曲你罷。」衛攸福雖然 肚裏不見得十分通達,卻得宋媒婆替他請先生教了多年。所以尋常的東西,也還看得下 去,祇是不曉得格式,動起筆來就不成功。但是要說不能,當下又恐怕把這個事錯了, 更沒有事。這纔打定主意,姑且答應下來再作打算。天下這樣顧前不顧後的人,卻也不 少。當時重復起身謝過,舒大人便招呼他過天就搬進來罷。

  衛攸福下來,便去拜前手的文案。這位文案姓虞,名承澤,號子厚,是個湖南人。 本是一位佐雜,在邊防案裏保過了知縣。看見舒大人的舉動,心上頗為擔著憂慮,怕的 是一旦邊防有事,這些驕兵惰卒一個也不能得力,還怕這營規一壞,這些本營的兵就難 免不倒戈相向。因此時常想告退,便托名要進京引見。舒大人祇不放他,後來見他屢次 糾纏,纔答應了他,等請到人,就聽憑他動身。

  當日,聽見有個衛攸福來接辦,心裏十分歡喜,便立刻請見。問答了一回,纔覺得 衛攸福文才有限,恐怕敷衍不下去。但是自己要走,也顧不得了。又約計這個把月裏沒 有事,便也放心。隨即約定明日交代,交代過後連忙收拾行李,祇耽擱了一天,即行動 身。卻沒有走正路,繞了一路彎子走,為的是怕舒大人還要來追他意思。走了多日,方 纔到了廣西省城,祇因走得局促,忘記了原保大臣的咨文,心上十分焦躁起來。就有些 朋友對他說是沒甚要緊,祇要在部辦那裏多化幾兩銀子,就可以彌補過去了。也是虞子 厚一時托大,便也不以為意。耽擱了半個月,張羅了些錢,便取道進京。一路水陸舟車 ,不必細說。

  不一日到了京,住在香爐營二條胡同謝家的宅子裏。托人介紹了一位部辦,姓史叫 伯方。虞子厚拜了他,又托他代辦此事。史伯方搖了搖頭道:「這事怕不成功,這是一 定的規矩,沒有原保大臣的咨文,就很費力了。」虞子厚又對他切實拜懇,並說他情願 多花部費的話,史伯方道:「我們的交情,原不在錢上。但是,這件事須要經幾道手, 轉幾個彎,少了也怕不成功,大約總得這個數。」說著,便把指頭伸了三個出來。虞子 厚道:「三百銀子有限的很,就是如此。」史伯方道:「好說,你老哥真會說。要是三 百銀子,老實話,做兄弟的也不犯著伸這指頭哩。」

  虞子厚這纔曉得,他說三千。當時目瞪口呆,一言不發,滿肚裏打算:這次帶來的 盤纏費用一齊交給他,也不到三千銀子,這事如何是好?祇得下氣低聲,再四求告。不 料這位史伯方牙齒咬得緊,始終一文不讓。虞子厚沒法,祇得訂期再談,悶悶的回到寓 裏。剛下了車,跟班的便來說:「東昌府的專差來了。」虞子厚一面進去,一面問有什 麼事?跟班的道:「聽說叔老太爺的病不好了。」說著專差也走進來,磕了頭,起來就 把信送上。虞子厚拆開一看,乃是他嬸娘的筆跡,心裏不禁一驚,臉上早已露出笑容來 了。

  原來他的叔子名叫堯年,是東昌府的同知,這個缺做過十八年了。東昌府同知的缺 ,本算山東第一個,叔子手裏頗可過活,祇因沒有兒女,從前本有要過繼虞子厚的話。 因為把話說反了,堯年大動其氣,就也擱住。從此,叔侄之間格外生疏,便也不通聞問 。後來子厚因為要進京引見,弄不到錢,姑且發了一封信,說要想借一千銀子,以備出 山的話。究竟一本之誼,堯年倒也極看得開,便如數匯到京裏。得了回信,纔曉得他住 處。堯年年紀高大,早得了一個頭暈病,醫治總不見好。五月端陽這一日,到府裏去賀 節,回來一下轎,一個頭眩,就跌到在臺階前,頭面踫在石頭上,已經皮破血出,不省 人事。一時七手八腳扶了過去,纔慢慢的還醒過來,還一連發了幾個昏。

  他嬸子曉得家裏沒人,要出了事更不得了。又覺著上次匯過千金到京,虞子厚就以 前有點嫌隙,也可以解釋的了。這纔寫了一封苦切的信,專人來請子厚。子厚看完信, 曉得叔子那裏並無弟妹,叔子一死,這分家私明明是自己的了,不禁樂的心花怒開。卻 因為當著來人,趕緊裝出一付發急的樣子,連忙把眉頭皺起。無奈這兩道眉毛忒殺作怪 ,勉強把他皺起,他又散開來,到弄得子厚沒法。祇得一面叫來人出去歇歇,一面招呼 家人收拾行李,雇車包站出京,把這引見的事暫且閣起。

  第三天一早,便動身取路往山東東昌府來。走了十天半,已是到了。專來的人就先 一步回去送信,子厚也就招呼車夫,一直拉到二府衙門口下了車。子厚的意思,以為他 叔子是早已做過二七了,因此急不擇步往裏飛跑,忽見大門口還是兩個紅燈籠,心裏已 有點奇異。又到二堂上,看見堂紅依舊,格外詫異,還當是新任的陳設,心裏卻老大有 點發毛。剛轉進二門,有幾個家人站著伺候,子厚也不及問長問短,一徑進去。到得廳 上,忽然看見他叔子在那裏同一個人閑談。

  子厚這一嚇非同小可,既已到此,沒有法想,祇得上去磕頭問好。那一位也就站起 來走出去了。堯年道:「辛苦你,路上走了幾天?」子厚道:「聽得叔父病重,連夜趕 來,幸得叔父病已全愈,真是吉人天相。」堯年道:「幸虧這位名醫,吃了幾貼藥就好 了。頭上也祇擦破了一塊皮,今已結疤,並不礙事,並且頭暈也不發了。」子厚道:「 這位先生手段卻是高強得很。」堯年道:「真正想不到,還能與你見面。但是你這次來 ,你引見的事怎麼樣了?」子厚道:「正打算驗到,就得了這裏的信,所以還未辦。」 堯年道:「你耽閣幾天,還是趕緊去辦。但是累了你,又耽誤了你出山的日期,倒很對 不住你呢。這裏風大,我們裏面坐罷。」子厚祇得跟了進去,見過嬸子,寒暄了幾句, 就忙忙的收拾一間屋子給侄少爺住了。

  子厚心裏是滿肚不開胃,打算這分家私是穩穩的自己獨霸,那曉得他又會好了。出 來坐了一會,正打算出來,忽然聽見小孩子啼哭的聲音。子厚心裏一跳,忙問道:「是 那裏的孩子?」堯年道:「是你嬸子的主意,替我置了一個妾。倒好,居然一索得男, 現在還未滿月哩。」子厚聽見這句話,真如沸油澆心的一般,一言不發,把這照例恭喜 的一句話也忘記了,坐在椅子上,身不由己的亂搖起來。堯年也不在意,還說道:「你 一路辛苦,你到房裏歇歇去罷。」子厚這纔定了神,辭了出來。到得房裏一頭倒下,心 裏十分不快,不免短嘆長吁了一回。隨即盤算道:「既是如此,我辛苦了這一回,至少 千金是要送我的,就譬如我出來張羅盤費罷了。」

  轉眼住了七八天,子厚說是要回京,堯年也並不挽留,備了一桌酒送了行,又封了 五百兩銀子,還說了多少客氣話。子厚雖不十分滿意,嘴裏也說不出什麼,就打算仍舊 按站回京去。繼又轉念道:「我要是沿陸到清江,到上海搭船到廣西去,自己去弄這咨 文,所化也還有限,總比這部辦要我的少多了。這時候,就是衛攸福辦不下來,也是一 定請了人。難道還會一定拉住我不成?」主意打定,便定了清江浦的車,一直到了清江 浦。換了船,過了江,到得鎮江。住在船上,心上要想去遊一遊金山寺,卻又因為就是 一個人,沒甚意興,便在滿街上亂撞。忽然看見江裏的炮船、兵輪,還有那炮臺上,都 掛了旗子。五彩翻飛,映著日光,十分好看。子厚便拉著路上的人問道:「今天是什麼 事?這般熱鬧。」那人道:「今天有個外國欽差過境,所以大家接他。大約不多一刻就 到了,你瞧熱鬧罷。」子厚聽見,便也不肯回船,祇在岸上踱來踱去的等。

  不多一刻,果然遠遠的望見黑煙一縷,從下游直揚上來。自遠而近,看看就將近到 了。再看各炮臺、炮船上的,都是手忙腳亂的情形。等到船已到得面前,祇聽見轟轟的 炮響,放了幾個之後,忽然停住。正在詫異,又聽得震天響的一聲,仿佛有一樣東西, 隨著這火藥直沖到半天的樣子。這時候,不但子厚吃驚,就是別處看的人都覺得奇怪。 說時遲,那時快,那件東西早已向人叢裏落了下來。大家死命的往外擠,發一聲喊,沖 倒的、踫翻的人實在不少。還有個買晚米稀飯、下餃子的擔子,早已擠倒地下,擔上的 碗是砸了個粉碎,鍋裏的稀飯、餃子是潑得滿地。正吵嚷間,那件東西已下來了,不是 別的,卻是一隻人手臂。大家擠著看,就有人曉得炮勇出了岔了。再看那炮臺上,還在 那裏放炮,半天一個,好容易放完了炮,又奏西樂。那外國船上也還了炮,卻放得甚是 爽利。

  不多一刻,已經放完,然後啟輪上駛,炮臺上又吹了一回號,這纔大家卷旗押隊, 紛紛下來。末後有兩個人,用一扇板門抬了一個人跟著走。在板上睡的人,卻是鮮血淋 灕,不住「啊唷」、「啊唷」的喊。再後就是營官騎了馬,嘴裏還在那裏吩咐人,是叫 送到醫院去的話。還有兩個人攔住馬頭,跪下道:「這個穆勇,在營當差有年,一向勤 慎。此次橫遭慘禍,總求不要開他的名字。」祇見那押隊的點頭道:「自然,自然,這 不必說。要是不好,就叫他兒子頂了卯罷。」這兩人說了一個「謝」字,便起來往前趕 散閑人,讓這騎馬的如飛去了。

  子厚看見,心裏暗忖道:怪不得人家說中國的兵沒用,這樣看起來,真正沒用。你 看人家放的炮,多麼利落。這炮臺放了幾個炮,還鬧出這個岔來,要是真正打仗,那不 用說,就是那三十六著的上著了。」一頭想,一頭走。正想回船,走到三義公門口,祇 見一位客人,正同棧房裏的茶房吵嘴哩。子厚不免站住,祇聽見那客人道:「不拘怎樣 ,中國人也得講理,外國人也得講理。我纔到,本來是想住六吉園的,你請我到這裏, 你怎麼說的?東西交給你,是一件東西不得少的。我交給你不是八件嗎?怎麼就會成了 七件呢?」伙計道:「放屁的話,你交給我明明是七件,那裏有八件?你想要訛人,那 可不行。你要張開眼睛認認招牌,我們是英商的招牌。你也要曉得點輕重,再要胡鬧, 我就去告訴洋東,辦你個無故訛詐。送你到縣裏去,打你一千板子,枷號在門口示眾。 你當我辦不到麼?」

  客人道:「洋商的招牌便怎麼樣?洋東難道也同你一樣的不講理?」伙計道:「別 人不少,單是你少,可有這個情理?再者,你這樣混鬧,是明明毀我們的招牌,替我們 回復生意。我們洋東要是生意不好,你可就按著日子賠罷。還有一句老實話對你說,就 算洋東真不講理,你又怎麼樣?」客人見說他不過,心裏也有點怯他,祇得趁勢收篷道 :「我並不是說你們藏了,怕的是混在別人的行李裏去,托你替我仔細找找。找到了自 然頂好,找不到難道還要你賠不成?」伙計道:「沒有這大工夫。像你這樣客人,我不 知道接過幾十萬哩。一個個都要我找東西,我當伙計的還要跑死了呢。」子厚在門外看 了多時,忍不住進來解勸那客人道:「省一句罷。」那客人卻也不敢再鬧,祇得認了晦 氣,借此收篷。

  子厚便同他出來走走,問起他名姓,纔曉得是揚州郭丕基,有事到江陰去的,還是 生平第一次出門。兩個人談了一回,揚州人是最喜吃茶的,就約了子厚前去吃茶。素日 曉得這裏有一個大茶樓,叫做京江第一樓,便一路到了這座茶樓。果然起得壯麗,上面 一塊橫匾是「京江第一樓」五個字。兩邊是一付對聯,上首是「大江東去」,下首是「 淮海南來」八個字,寫得筆勢遒勁。子厚同丕基就打樓梯上拾級而登,揀了一付座頭坐 下。堂倌泡了兩碗茶來,兩人細談心曲。

  郭丕基肚裏很有點饑餓,就招呼要兩分點心。堂倌看了一眼,也不則聲,徑自去了 。郭丕基還當他沒有聽見,又高聲叫喊堂倌,那知仍是不理,提著一個空壺已下了樓去 了。郭丕基在揚州教場裏吃茶,那堂倌是和氣不過的,見了這個情形,不禁大怒,拿筷 子把盤子敲得丁丁的響,也沒有人理他。停了一刻,堂倌又上來沖開水,郭丕基厲聲道 :「同你說話,怎麼不理?難道你耳朵是聾的麼?」堂倌道:「我耳朵倒不聾,你眼睛 是瞎了。」郭丕基道:「我同你說話,你不理,倒反頂撞,是個什麼道理?」堂倌道: 「樓上樓下,客人如許之多,也有個先來後到的。點心好了,自然要端上來。要早也早 不來,難道我留著不賣,留著自己吃麼?吵也無用,總而言之,我們館裏不能為一個人 升火。」郭丕基道:「放屁!」正要往下再說,堂倌也怒道:「客人放尊重些。」立刻 把水壺往桌上一放,又道:「這是洋商的牌子,你要張開眼睛看看,不要說你,任憑什 麼人,都不敢在這裏撒野,你還不配在這裏發狂哩!你嫌不好,你簡直滾出去罷,這裏 不稀罕你的錢。你要逞凶,樓下的巡捕現成,你試一試看!」

  郭丕基氣的發抖,罵道:「混帳東西,敢這樣混帳,我打你這個王八蛋。」正想站 起來打,堂倌早已走到窗子門口,朝樓底下呼哨了一聲。祇見一個戴紅纓大帽,手裏提 了一個根子走上樓來,卻是中國人。堂倌把手指著郭丕基,對他說道:「他在這裏混鬧 。」巡捕便走上來,一把辮子拖著要走。子厚著急,忙上來解勸,陪著笑臉央告巡捕。 巡捕道:「這是向來規矩,沒有情分的。」

  這個時候,吃茶的也不少了。有一個有胡子的人,上來對巡捕說了幾句,這個人是 認得巡捕的,巡捕方纔答應了,招呼叫他們會帳滾罷。堂倌便走過來道:「兩碗茶九十 二,點心兩分,一百六十,共計二百五十八,又打破盤子一個,作錢六十,小帳六十, 統共三百八十文。」郭丕基道:「這是個小醬油碟子,不過十個錢。況且,我並不曾吃 點心。」堂倌道:「我們家伙都有定價。點心已是做了,你不吃不干我事,難道留給狗 吃麼?」子厚曉得明是訛詐,又曉得郭丕基舍不得,心上又要緊離開這裏,便連忙替會 了帳,拉著郭丕基下樓。堂倌還在那邊笑罵,這邊也祇得佯為不理去了。

  走到街上,子厚道:「萬想不到,這堂倌如此可惡。憑仗著洋人的勢,就如此欺負 人,實在可恨!」郭丕基道:「這種堂倌,要在我們揚州,早已被人打死了。他這樣的 混帳,如何他這個館子裏還有許多生意?可也作怪。大約本地人是被他欺負慣的。我想 ,自洋人進來以後,我們中國的人吃的虧真正不小,總得要想個法子出口氣纔好。」子 厚道:「這件事,照現在情形看起來,怕沒有翻身的了。」郭丕基道:「其實,總是中 國人不好。他的洋布有什麼好,偏要買他的,難道我們中國自己織的布,穿在身上就有 甚芒刺在背?他的洋貨有什麼好,難道我們中國的土貨,用在身邊就顯出拙陋難看?即 如洋油這件東西,他的氣味是臭而不可聞的,我是最不歡喜。無奈人家都要點他,說是 加倍的亮,這真是個天意。要是大家不買他的東西,他自然也不來了。要這個樣子一直 不改,十年之後,你看樣子罷!」

  一路談著,還走不到半里路光景,看見前面圍個圈子,閑人擠了不少。想進圈子去 看看,那裏還擠得上?忽然間圍子散了,幾個人沒命的沖了出來,就有個巡捕似的將一 人辯子扭著,望前拖去,後面還跟了無數閑人。有幾個像發惱的,有幾個像著急的,有 幾個說說笑笑,像是不知輕重的,鬧烘烘的一群過去。子厚、丕基立在那裏,是曉得他 們的利害,也不敢前去多事,隨後人也清了。

  有一個畫空圈抹鼻頭的讀書人,在那裏低著頭,踱得幾步絕好的方步,直踱到子厚 身旁,這人還不覺著。聽他嘴裏念著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難道竟沒有王法的麼 ?唉,放屁!放屁!」這人的「屁」聲未絕,子厚實在忍不住,便道:「仁兄請了。」 這人聽見,連忙將眼鏡除下,似揖非揖的向著子厚道:「雪齋兄幾時來的?」原來這人 號喚仁慕,聽子厚叫他仁兄,聲音又與他的朋友雪齋相似﹔況且一副近視眼,除下眼鏡 ,更加弄不清楚,所以竟瞎纏了一回。子厚見他是斯文一派,也就含含糊糊的答應了幾 句。

  這人郤興高采烈的說道:「方纔被巡捕拉去的一個人,也是好好人家的子弟。祇因 抽上幾口鴉片煙,跑到洋街上來,到這煙間裏面開了一隻燈。後來還帳的時候,拿出一 個小洋夾,卻放著兩角洋錢,拿來交與堂倌。堂倌說不出嫌他錢少,面上就裝著不願意 的樣子。再把角子細看,卻是奉天省造的,就要拿去掉換。但這小洋夾裏沒有第三角洋 錢,祇得嘴裏說道,奉天不是中國的省分麼,你倒不要他起來?吵了一回,這堂倌就喊 了巡捕,拖出來拉到巡捕房去了。巡捕果然強橫,這鴉片煙有何好處?要去吃他則甚? 弄到如此狼狽,不知他懊侮不懊悔?」子厚道:「堂倌的權力,洋街上竟大到如此。」 這人道:「不是堂倌的硬,開煙間的人,說在洋人處做過細崽,會說幾句洋涇浜說話, 同巡捕頭腦也有些認識,所以他們的堂倌,也靠了些些洋勢,就耀武揚威的做起事來。 」

  兩人講得起勁,那郭丕基餓得難受,將子厚的衣裳拉上幾拉。子厚覺著,就與這人 告別。一路行來,沒找著個點心店,看見一個山芋擔子,買了二十錢山芋吃了。一頭吃 ,一頭說道:「我明天是要回家去了。」子厚道:「不是你要到江陰去嗎?」郭丕基道 :「不去了,不去了。我本是要到江陰找一個人,這纔出家門口四十里地,就是這個樣 子。若再走遠些,我還有命嗎?況且,出門也要取個吉利,這種不吉利,還不如回去好 。」子厚道:「那也不然,有正事總是要辦的。我還要到廣西去呢,這路不更遠了嗎? 」郭丕基道:「我這人真糊涂,也沒有問你到廣西去做什麼事?」子厚道:「我是一個 知縣,因為要到廣西去請咨文引見,這纔要去。」

  郭丕基驚駭道:「原來是一位大老爺,我還不曉得。我請教大老爺一聲,怎樣就可 以做知縣呢?」子厚道:「有好幾種不等,並不一樣。」郭丕基道:「請你老人家說給 我聽聽。」子厚道:「有的是中了進士,放的知縣,叫做即用知縣。這一班從前是極好 的,所以叫做即用,後來各省人多,也壓下班去了。有的是中了舉人,三科之後,挑選 一個知縣,這叫做大挑知縣。有的是拔貢考二等的,叫做拔貢知縣。有的是優貢考一等 的,叫做優貢知縣。有的是打仗有功,或是出洋,或是辦河保舉的,這叫做勞績知縣。 有的是銀子捐的,叫做捐班知縣,這些名目多著哩。」郭丕基道:「譬如捐的,要多少 錢?」子厚道:「統通在內,也得四千銀子。」郭丕基道:「很上算。我看見我們江都 縣的老爺出來,坐著四人大轎,前擁後衛,打著鑼,開著道,又是紅傘,又是街牌,他 坐在轎子裏自在得很,很羨慕他。聽說他做一年,有好幾萬的銀子呢。照你這樣說,那 不是幾十倍的利錢麼?」子厚笑道:「他是實缺,我那裏能夠?我們是候補,到了省, 不知還要等多少年哩。」一路說說笑笑,早到了棧房。子厚便辭了郭丕基,自己回到船 上。家人已打聽得,明天有招商局的輪船,子厚便招呼歸著東西。到了明日,便搭船到 上海,取路往廣西去了。

  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信鸞仙大府護飛蝗 全蟻命進官乘餓馬

  虞子厚別過了郭丕基,搭了輪船到上海,由上海搭船到了廣西。那時候,舒軍門那 裏的文案已是請定了人,便也無所牽扯。子厚等到了咨文,重復折回京城,辦到省書, 部辦亦沒得別的說了。引見下來,仍舊按著舊路到漢口,岔往四川去。

  這四川省,是西省的一個大都會,人煙輻輳,商賈駢集,十分熱鬧。子厚心裏十分 歡喜,忙忙找了寓處,安頓好了行李,就去找了長班。第二日一早起來,上院稟見,卻 看見官廳上悄悄地,沒一個人。子厚一時也不曉得是什麼緣故?等了一回,家人早已拿 了手本回來說道:「履歷收下,改日再見。」子厚祇得出來,到藩、臬、道、府各衙門 去稟到稟安。也有見的,也有改日再見的。接著又是拜客。過了一日,依舊上院,還是 不見。子厚初到,不知道這裏的規矩,接二連三去了六七次,總不傳見,子厚急了。這 時候,也就有幾個認識的同寅,子厚問了仔細,纔曉得制臺是輕易不肯見人。有公事及 差缺的事,都是制臺傳了藩臺去招呼,藩臺也是不耽肩,不論大事小事,都要去請示辦 理。制臺怎麼說,他便怎麼辦。

  制臺在簽押房的裏間裏,又收拾了一間淨室,陳設甚是精雅。當中供一位呂祖的像 ,又請了一位呂胡子值壇,凡有一應公私事件,以及命盜等情,均請呂胡子扶乩判斷。 因為乩文上的字不認得,呂胡子是自稱幾十代的子孫,從幼學會乩文,所以制臺慕名去 請了他來。譬如,外縣的斷結案子,稟了上來,任你情真罪當,贓證確鑿,制臺也是不 相信,定要去到淨室裏來扶乩。乩上判了不冤枉,自然是沒得說了。倘或乩上說是冤枉 ,任你怎樣結實,都是要翻的。

  起初,外州縣也不懂,就連老夫子也是不懂。末後,打聽出這個講究來,便有些州 縣把案子辦好,先托人去找了呂胡子,說得妥當,便可如詳辦理。這呂胡子從此是拿了 生殺之權,手頭自然是逐漸充裕起來了。制臺又極是好善,刻了許多《陰騭文》、《覺 世真經》、《玉歷鈔傳》等書,發給外州縣去散,並不取資。有些老手,便格外的露出 殷勤來,又上個稟帖,說是民心向善,續請頒發若干本。制臺看了歡喜,自然是如數頒 給。後來,各縣紛紛效尤,工本實在多了,沒法子,祇可取個半價。隨後日子一長,祇 可照本批發了。其實這些州縣領了去,並不曾發,不過是要博制臺的歡喜。那字紙爐裏 堆積了不少,還有人拾了去做鞋底。要照中國的舊話,不敬惜字紙。纔是大大的罪過呢 。

  這四川省一冬無雪,春雨又少,蝗蟲已自萌生不少。要是上司嚴飭地方官趕緊撲滅 ,雷厲風行,何嘗不能防患未然。但是,制臺終日講的善事,終日看的善書,又見各州 縣紛紛請發善書,祇說是人心向善,定能感召天和,饑饉的事是斷斷沒有的,就並不把 這個放在心上。到了蝗蟲大勢已經蔓衍開了,各州縣上了稟事,說是怎樣撲殺,怎樣燒 除,這些辦理的情形,制臺大人大為不悅道:「這是什麼話,幾千兆生命都被他們弄死 。」便連夜發個通飭,飭令各州縣,去向劉猛將軍廟去祈禱、許願、唱戲、修廟這些事 。這蝗是神蟲,奉了神命而來,自然奉了神命而去。若是一味蠻打,不但害了多少生命 ,那劉猛將軍派出來的神蟲被你們打死,他豈不生氣。以後,若是越派越多,豈是撲打 能完的事?因此不許各州縣捕蝗。又恐怕各州縣奉行不力,卻暗地裏派了幾十個候補州 縣在外邊私訪。外州縣得了這個信,大家已都是氣餒。

  就有一位巫山縣知縣,是著名的強項令,上了一個稟帖,痛陳利弊,足有千餘言。 制臺看了,不但不能感悟,反說他忍心害理,招呼藩臺換人,把他撤任。這蝗蟲的事, 是一日生九十九子,而且生長極速,祇要幾天,便能為害。愈蔓愈多,真正弄得是飛蝗 蔽天,赤地千里了。制臺心裏也有點懊悔,嘴裏卻不好說。

  這一天,齋戒沐浴了,到淨室裏去焚香點燭,叫呂胡子擋乩筆,自己伏在下邊默禱 了一回。呂胡子心裏十分疑惑,向來制臺請乩,都是同自己說明了再請。這會不言不語 ,不知他問的什麼事?要是所問非所答,便不妙了。眼珠轉了幾轉,想了一個主意道: 「不如給他一個囫圇罷了。」當時乩筆就在沙盤裏轉了幾轉,劃了字出來是「拿定主意 ,不聽人言」八個字。制臺起來看了大喜,極口感念道:「真靈,真靈。」就趕緊出來 ,招呼加上一張告示:「凡有蝗蟲的地方,都要香花供養,不許開罪。」並謂如有人殺 一個蝗蟲,照殺人之罪辦理。告示出來,大家看了好笑,反正已是弄的野無青草了。

  各縣紛紛報災,災區卻是極廣。四川省雖是多有義倉,亦是杯水車薪,無補于事。 制臺急了,祇得在大堂上設了香案,每日三次的跪拜祈禱。不求別的,祇求蝗蟲早早的 飛往鄰境去罷。藩臺接著上院,斟酌了多時,纔定了主意,發款派員到湖南等處去辦米 。制臺自己是打這天起,便是茹素忌葷,焚香叩拜。又許下印送《玉歷鈔傳》一百萬本 ,卻是總不見效。制臺也就算人事已盡,沒有法子了。祇得去傳了四十九個和尚,在大 堂東邊拜懺放焰口。又傳了四十九個道士,在大堂西邊念經上天表。制臺自己,也是天 天去拈香,制臺衙門口終日裏是金鐃法鼓,吵個不了。

  藩臺又來請示要開倉放賑的話,制臺也祇得照辦。城裏城外,派了三四十個委員, 設了二十四處賑局。先查戶口,給過憑票。戶口查完,開了局子,照票支米,大口一升 ,小口半升。局子雖有二十四處,卻是擁擠不開。委員看這情形實在不妙,怕的是湖南 辦的米接不上氣,那邊的米要完了,便不好辦。祇得私下出了一個主意,把升子改小了 些,便把這小的發米。不料有幾個狡猾的試了出來,便在局子門口臭罵。委員聽不過, 出來吆喝,祇是不服。就這個檔兒,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沸反盈天的大 鬧起來。

  委員沒有法想,又看見勢頭不好,趕緊翻牆頭逃走了。那些人便磚頭、瓦片如雨點 一般打了進來。這些司事人等,也就一哄而散。剩下的米還不少,大家就下手亂搶。也 有脫了小褂子裝的,也有脫了褲子裝的,也有脫了套褲裝的。不多一刻,所存的米一齊 搶盡,大家也一哄而散。那曉這個風聲甚快,這邊鬧事,這二十三處雖然沒有改升子, 聽得這邊鬧了,便也不由分說,一齊鬧了起來。委員都已跑個乾淨,都先後的趕到藩臺 衙門裏稟見。偏偏藩臺煙癮不曾過足,不能即刻出來。等到藩臺傳見的時候,大街上已 是風平浪靜了。首縣、城守營各帶了衙役營兵,四下裏亂跑,算是彈壓的意思。

  藩臺見過委員,問了詳細。這改小升子的委員,也曉得升子已是打掉,沒有對證, 早把這層收起,不過附和著說民之無良而已,藩臺很有點氣,即刻上院回了制臺。制臺 先前祇說必是委員激變,無奈藩臺說是「無論如何,這樣風氣斷不可長,非得懲辦為首 的不可」。制臺尚在沉吟,藩臺道:「要就這樣了法,將來湖南的米一到,這樣一搶, 這筆款子司裏賠不起,請大人示下。」制臺祇是坐在那裏出神,不辦罷,公事上似乎下 不去﹔辦罷,又恐怕冤枉了好百姓。正在不得主意,首縣也來了,算是彈壓已過。藩臺 又逼著制臺,要傳諭首縣拿人。制臺祇得轉告首縣,又叫他三天之內一定要破案,卻不 許累及無辜。首縣答應了下來,便喚了通班衙役,叫他們分頭查訪緝拿。藩臺又求制臺 派兵,按戶搜查搶的米。制臺一定不肯,說是這樣一辦,那就民不聊生了。藩臺見拗他 不過,也就算了。回衙門之後,又傳諭首縣,務要緝獲為首。如若疏脫,定行參處。

  首縣也是這樣一個人,並沒有三頭六臂,不過招呼差役,趕緊辦理。上頭限了首縣 三天限,首縣限了差役一天半限,這些差役個個摩拳擦掌,擇肥而噬。到得次日一早,

果然捉了七個人來。首縣過了一堂,七個人是極口呼冤,首縣也不管,且上去搪塞一下 子,就即刻上院稟知了制臺。制臺也把七個人捉進去,看了一看,七個人仍舊是極日呼 冤。制臺心上惻然,連忙折回淨室,叫呂胡子趕緊點香扶乩,問道:「冤枉不冤枉?」 一回批出四個大字來,是「李代桃僵」。制臺以手加額道:「真正神靈,幾乎冤枉了七 條人命。」隨即命放了,叫首縣另外捕拿正凶。首縣莫明其故,急急打聽,纔曉得是呂 胡子的緣故。就一面招呼捉人,一面叫人安排呂胡子。到得次日,又捉了六個人來,這 些人都是同地保平時不大合式的。地保不過是捉他來頂缸,害他化幾個錢的意思,也不 曾想送他的命。一經到堂,不由分說的算是招了。首縣又去稟制臺,制臺又請呂胡子扶 乩,便不說冤枉了。制臺大喜,立刻出令,斬首示眾。可憐這六個人,做夢也不曾做到 ,竟不明不白的身首異處了。

  馬仰人翻的鬧了五六天,纔算平靜。藩臺仍舊要設局放賑,但是想不出好法子來, 祇得把候補人員一概傳見。分了八天,叫他們各上條陳,或遞說帖,或面稟。恰好第四 天上,是虞子厚在內,當下見過歸坐,藩臺說起這放賑沒有好法子的話。子厚道:「放 賑不難,難在查戶口,戶口不清,放賑就難了。」藩臺道:「誠然,誠然,老哥有何高 見?」子厚道:「卑職的意思,要分三等。頭等是光景中的,用不著給賑,二等是靠手 藝吃飯的,一天也還可以混幾個,這班人都可以不給。第三等便是這些窮苦無告的了。 至于有口飯吃的,他果能不來朦混,原是最好。萬一也來朦混,總要查得清楚。」藩臺 道:「怎樣查得清楚呢?」子厚道:「卑職聽見說有口飯吃的人,他出的糞一定是光黃 圓潤。無飯吃的,或是吃草根樹皮的人,出的糞一定是乾燥枯黑。要查得清楚,祇要到 各人家毛廁去查一查,便知道了。那卻是毫無隱匿的。」

  藩臺正在那裏吸水煙,被他這一說,不由得一笑,被煙嗆了嗓子。咳嗽了一大回, 方纔平定。笑著說道:「很好,很好,這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那個對你說的?」子厚 道:「不瞞大人說,先君在日,是山東的河工上委員。那一年,山東決口,籌辦工賑。 大家沒得法子,是先君上的這個條陳,山東撫臺極其賞識。後來雖未曾照辦,卻很佩服 先君的才識,還在河工保案裏保了一個通判。」藩臺道:「好,好,人家是世德傳家, 老哥是屎德傳家了。」又問了別人幾句話,也有遞條陳的,也有說兩句不疼癢的話,便 一齊送了出來。

  不說藩臺這邊集思廣益,且說制臺那邊終日裏焚香叩禱。四十九天的道場將次完竣 。忽然一日,接到川東的電報,說土匪起事的話,制臺大驚失色,連忙派了兩個候補道 ,帶了四營人,星夜前往彈壓。這兩位道臺,一位姓烏,名圭,號子白﹔一位姓王,名 霸,號亦旦,都觀當著營務處的差事。次日一早上院請示,制臺道:「這是一幫饑民出 來滋事,並不是真正強盜,大兵一到,自然就如湯沃雪了。不過,營裏的習氣我是曉 得的,在我們是大事望他小,小事望他無。在他們是無事望他有,有事望他大。一則可 以圖個保舉,二則還可以消納點銀子。所以我是刻刻防他,輕容易不派他們出去。不過 ,這回來請兵的電報十分緊急,不得不去做這一做。我已交代過了,去盡管去,可是祇 許帶火藥,不準帶彈子。到了那裏,放上兩排空槍,自然他們就能散了。你們回來,我 自然照樣給好處的。你們祇要息事,可千萬不要去惹事。」

  兩道聽了這話,心裏忐忑不定,祇得回道:「這些亡命之徒,聽說頗有點火器,此 次帶兵前去,若不帶點防備,萬一那邊當真開了槍,這邊便成了徒手抵御了。職道的意 思,還是帶了去好。祇要能夠不用,職道斷不許他們用。要是一點不帶,恐怕不大妥當 ,請大帥斟酌。」制臺道:「這是武營裏的話,你們是文官出身,應該曉得點事理。祇 要你們到了,安慰他們幾句好話,自然就服服帖怕了。一定要帶子藥,卻是何故?要說 是對打,是萬沒有的事。他們是烏合之眾,如何敢同我們對打。要說是示威,放幾排槍 就可以示威了。我不是舍不得子彈,我是怕他們去興風作浪罷咧。如何你們二位也是這 樣說法?總而言之,草菅人命,博自己的升官,兄弟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兩道急忙說道:「並不是想什麼好處,祇不過因為土匪勢大,萬一曉得我們官軍沒 有子彈,一時負固起來,實難措手。到那時候,匪勢就益發猖厥。所以能帶點過去,是 借此鎮壓鎮壓的意思。」制臺道:「人非禽獸,總有點良心。他曉得官軍是仁義待人, 就應該格外感激,萬萬不會再有什麼拒捕的事。不等大兵到來,已是解散的了,何必多 此一舉?若是鎮壓,有這許多兵去,自然是鎮壓得住,何必一定要子彈?雖說備而不用 ,到得那時候,聽憑兵丁造一句謠言,開上幾排槍,那人可就死了不少。老兄既是膽小 ,兄弟就派別人去就是了。」兩道看見制臺發怒,再也不敢多說,祇得答應了下來。連 忙去拜藩臺,說明就裏。

  藩臺皺著眉頭道:「不妥當,不妥當。但是,你們已經把話都說過了,我說亦是沒 用。姑且去踫一踫,再給二位回信罷。」午後,藩臺又上院,先稟了別的事,大遠轉到 本題上來,制臺還是餘怒未息,說是:「現在做官的祇圖自己升官,並不顧惜民命。我 記得那一年,閻敬銘做山東撫臺,有一個什麼山,避了無數逃難的人在山上。閻敬銘不 曉得聽了那個的閑話,派兵去查看。當時也不過祇說查看,不知怎樣就動了手,殺了人 可實在不少,那時,閻敬銘因為河工的事得了一個革留的處分,這件事奏了上去,處分 也消免了,還得了一點格外的好處。有人送他一首五言絕句是:‘兵跡鏖三載,孤山襲 大功。生靈無限血,頂上染成紅。’你說可慘不可慘呢?這首詩傳揚開來,閻敬銘曉得 了,自己也于心有愧,纔告了病。所以我這次派兵,子彈是萬萬不能帶﹔任他如何說法 ,決不能答應。要是真的鬧了事,我情願得處分,于心無愧,不強如閻敬銘有這種疚心 之事麼?」藩臺被他一席話說得不能回答,祇得說了兩句話,隨即退出去。知會了兩道 ,叫他不必再說,說也無益。

  兩道沒法,祇得會同了營官,擇日起身。營官姓牛,名大武,也是個老營伍出身。 當時,領了兩個月的口糧,七折八扣之後,纔按名發給了。這年又是荒年,每日又要走 路,一路上人煙零落,無處買東西吃。就是買的,也比平時加了幾倍。這些兵到弄成了 個得枵腹從公了。離省不過四五天,已散了一營。他帶的槍雖是沒有子彈,也值幾個錢 ,就起身帶著走,還有一件號褂子,一起都不辭而別了。兩道聽了發急,忙請了營官商 議。營官不說他發的餉銀一半下腰,祇說這一路荒涼,買不到東西吃。兩道沒法,祇得 按著驛站去走。到了一縣,縣裏晦氣些罷哩。二十里也走一天,三十里也走一天,兩道 同營官的意思,巴不得土匪自己解散,祇要去轉一下子,就可以銷差。面子又好看,又 不吃驚,故所以一路祇是延捱。無奈,消息略不見好,卻又一天緊似一天,沒有法子, 祇有窄著膽子往前走。

  走了十幾天,距鬧事的地方不遠,祇有幾十里了。暫且找了一個村鎮上住下,先叫 各營兵均要嚴備。一宿無話,到次日巳牌時分,排著大隊,這通望前進發。大隊在前, 兩道的兩乘綠呢大轎在後,都戴著紅頂花翎的帽子,穿著大馬褂,眼睛上架著墨晶方眼 鏡。走過一個大林子,旁邊忽然聽見響了一槍。兩道還當是縣裏派人來接他的,連忙端 正端正了帽子,用眼去瞧。接連又是兩槍,忽然聽見人聲鼎沸起來。先前的隊伍,已是 去得遠了。這邊打傘的以及親兵,當是土匪來了,也顧不得大人,拔起腿來就跑,轎夫 看見頭腦不對,也把轎子放下,飛跑去了。兩道大驚,連忙把帽子探了下來,丟在轎子 裏,跨了出來,也往回頭的路上跑。卻跑不動,走了幾步,早已倒了。幸而還有一個戈 什沒有走,連忙跟了上來,扶著他倆慢慢的走。走了三四里路,也並沒有什麼動靜,這 纔放了心。看見路旁有幾家人家,便去對他說要借住的話。先前不肯,後來說明白了, 那些人家也不敢不答應,就斟酌著讓了一間出來。兩道進去坐下,喘息了一回,纔覺得 渾身酸痛。烏道臺卻又煙癮發作了,不住的呵欠,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不一會,直截 同死人一樣。

  戈什把大人安頓停當,重復折回原路去看看。祇見轎子還在那裏,隊伍也回來了, 轎夫傘夫一應俱全。戈什趕緊過去問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林子很深,雉兔最多,是一 班鄉下人在那裏打野雞打兔子。一個大個兒一連三槍,打到三個,所以齊聲喝采。那樹 林空闊,有些回音,又兼是大人的上下都有些心虛,祇當是土匪來了,沒命的撒腿一跑 。跑了一回,不聽見怎樣,這纔又陸續的回來看看。戈什聽了,好笑得很,連忙也告訴 了他二人的去處。便先打轎子裏取了煙具,飛奔到大人身邊,點上燈,燒了幾口煙,替 大人當火吸了,大人纔慢慢的有點還醒過來。

  王大人雖是沒有煙癮,自早上吃了一碗燕窩粥,到如今已是下午,還沒有飯下肚, 肚子很有點餓。就招呼向房主人借米借柴,去煮點飯。應該幾個錢,格外從豐還他。這 個小村子裏人,已是食不充口,那裏去找好米?幾家湊了些粗米,燒了飯,卻是粗糙得 很。不但兩位大人沒有吃過,並且沒有看見過。這種地方,那裏還有雞、魚、肉、鴨? 不過幾棵水菜,還是蟲子吃過的。整治了端上來,兩位大人是餓極了,不但不嫌他不好 ,倒吃得很香。吃了兩碗飯,肚子有個七分飽了,收了下去。

  不多一會,轎夫、親兵都來了,綠呢大轎也始了來,隊伍卻仍舊在前面扎住。大人 把親兵、轎夫恨恨的罵了一頓。這些人又去找了東西吃過,大人賞了房主人四兩銀子, 房主人是喜歡得很。不過這個時候已是日落西山,離縣城還有三十里地,趕是趕不到。 又怕遇到土匪,祇好在這裏住一夜,明天再打主意。

  當下沒事點起煙燈,吸個不了。卻聽見大門外頭過去的人聲不少,也有笑的,也有 哭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都有。大人就叫戈什去問,戈什問過回來稟稱:「都是 近村的,因為被土匪擾了,所以搬家的。」大人道:「你可問他土匪到底怎樣?」戈什 道:「問過好些人,這些人的話也靠不住,大半都是捕風捉影的話。」大人道:「到底 怎樣?」戈什道:「據他們說,這土匪因為沒得吃,又聽見官軍要來捉他,所以打算先 在這些村莊裏擄些糧食,存在巢裏,以備抗拒的意思。據他們說,這個地方明天就要到 呢。」

  王大人也就跟了出來,看見這幾個人家的門都是開的,不由的走進去一看,卻不見 一個人。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原來聽見謠言,連夜都逃走了。再看村口,綠呢大轎還 在那裏擺著,還有兩匹馬也在那裏栓著。以外,是一個人也不見。烏、王大人不由得連 珠的叫苦道:「這便如何是好。我們祇可也往回頭走罷。」王大人道:「我記得來的時 候,約摸離這裏十里路光景,有個大鎮市。那裏還有汛兵,鎮上又有團練,諒來還不致 即刻跑光。我們到那裏去,可躲就躲一下子。一面叫地保到城裏去,招呼地方官來接, 你看怎樣?」烏大人道:「祇好如此。但是十里路,我可是實在走不動。」王大人道: 「現放著兩匹馬,我們騎了去。」烏大人道:「我不會騎馬怎好?」王大人道:「你坐 著慢慢的捱罷。」到了如此地步,烏大人也沒法,坐上了馬,卻不敢伸直了腰。王大人 馬走在前頭,隨手就替他拉著韁繩,慢慢地走。

  好容易走了多時,居然望見那個大鎮市了。烏大人雖是不會騎馬,卻也並沒跌落下 來。看官也要曉得這個緣故,這匹馬本來是匹號馬,雖然發了草料錢,無如經手的家人 要扣下幾成,號裏的號頭也要扣幾成,到得馬夫手裏又去幾成,所以交給這馬吃的,有 限得很,不過每天給他點粗草料。那馬餓極了,又是一個畜生,說不出的苦,祇有一步 一步走著捱命。要不打他幾鞭子,他也就再不前走一步。烏大人這次得了這個好處,要 是那一種劣馬,不要說一個烏大人,就是十個烏大人,也跌得鼻青眼腫了。

  閑話休題,卻說兩位大人到了那座大鎮市街口,早望見那些鄉團,都在那裏摩拳擦 掌,見他兩個來了,就有人上來盤詰。兩位大人直說了,那些人不甚相信,便去告訴了 團長。團長親自來看了,同那前日過去的似乎相像,祇得指引了一個店裏去住下。兩個 大人又同團長說,求他派個人到縣裏去,叫派人來接,團長也答應了。當下就有地保過 來,打聽明白了,便立刻起身到縣裏去報信。

  那個縣裏,正在那裏盤查奸細。又因為風聲不好,十分耽憂。曉得這件事,就是平 了,自己不是革職,就是永不敘用。雖是面子上還十分撐持,心裏卻是百分煩惱。又聽 見說兩位道臺帶了兵,不日可到,心裏稍稍寬了一點。這日早起,忽然東鄉裏地保來報 ,說有兩位道臺大人落難在鎮上,叫來報信,要這邊派人去接。縣官聽了,老大不高興 ,當即喚了地保進來問了備細。躊躇了一回,便喚了一個能言利齒的家丁,叫他拿了手 本,同了地保去稟安。並說是「請問大人來此是什麼公事?聽見上縣的滾單,說是大人 帶了兵來。現在兵在那裏?目下土匪猖狂得很,縣裏有守土之責,不敢冒昧前來迎接。 如果真是省城裏派來剿土匪的,總要求大人先把公事賞給看一看。此外,他如再有話說 ,祇要隨機應變可也」。家人聽了明白,便同地保前去,照話說了。烏、王大人沒得法 想,祇得同團長商議,雇了轎子,到府裏去。因為府裏同他有點交情,可以替他想想法 子,也可以托他順便探聽這營官的下落。

  卻說這位營官,在前面扎好了營,等到第二日一早,不見兩位大人來。就打發了人 回去一探,祇剩得一乘綠呢大轎,此外連個人影都不見了。營官大驚,就派了幾個人四 下裏找尋,祇漏了不曾往回頭路上找。他們扎營的地方都是大路。那地保進城,以及縣 裏家丁下來,卻是走的小路,所以並不曾遇見。各處搜尋了一天,仍是毫無蹤影,營官 急了起來。暗道:「不好,不定這兩個回去,對制臺說些什麼?」又想:「與其等他們 害我,不如我先去埋個根子。」便招呼把大隊開到縣裏去。

  到得縣裏,已是不早,縣裏纔曉得這兩個大人不是假的。連忙派了人,打著轎子去 接,兩位大人已是動身到府裏去了。當下問了一個明白,轎夫等便回縣稟復了本官。縣 裏同營官商議,營官說:「這件事不好,我們都是有處分的。莫如連夜發上一個電報, 就說烏、王兩位大人棄軍逃走。」縣裏也想不出別的話,就照他辦。等到烏、王大人到 了府裏,央求府裏替他申雪上去,已是晚了。制臺當下接了營、縣的電報,不由得大怒 。一面另行派人去接帶,一面就奏參了出去。

  卻好這個檔裏,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民心大定。接著,官賑、義賑都到,大家有 點吃,土匪也就漸漸的解散了。制臺聽見這個信息,正在高興。忽然又接一個電報,說 是什麼「開缺來京,另候簡用,遺缺已是放了雲南巡撫過來升補。」制臺氣了一個發昏 ,又嘆了幾口氣,急忙找呂胡子,要他再去扶乩,問問到京以後的事,呂胡子早已不知 去向了。原來,呂胡子聽得制臺被參,又聽見說牽連了不少的人,還有他在內,說是妖 言惑眾的話。呂胡子手裏已是頗可過得,先前久已把錢陸續匯了家去,他祇是一個人, 走也是極容易的了。制臺更是生氣,也祇得閣起不提。連忙把歷年的俸銀、外花通通算 了一算,他止剩得一萬二千銀子,便提出三分之一去印刷善書,一路去散。等到新制臺 一到,便交卸了,動身進京去,另候簡用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老吏著書官場盡相 高明罵座奴子羞顏

  話說四川新放的這位制臺,是個少年科第,由翰林外放,不到十年,洊升雲南撫臺 。今又升了四川制臺,自然是眼空四海。一進四川境,便為了辦差鬧過好幾次。不是把 碗盞砸碎,就是把辦差的家人打一頓馬棒。沿途所過的州、縣,無不惴惴。這個風聲, 一傳到省裏,這位署首縣姓楊,名愕,是有名的一位幹員,手裏也有幾個錢,便格外的 討好。不但房屋的裱糊,都是花綾子的﹔就是下而至于毛廁裏頭,也都是紅氈鋪地。至 于制臺帶的人,自朋友以及三小子,無不都有一分應酬。果然錢可通神,新制臺面前, 自然是譽言日至。制臺也覺得好,便狠狠稱贊了幾次,接過印,也不問軍情賑務,先招 呼藩臺第一句,是把楊愕調個最優的缺。藩臺不敢不答應,當時選來選去,不是纔到任 ,就是署任來滿,祇有夔州府的首縣奉節縣,方纔期滿,就掛了他的牌。楊愕聽見,很 為歡喜,連忙上院謝委。等到署事的人揀了日子,便交了印。一面在外面應酬,一面料 理行裝,以便動身。

  如今單表這位楊愕,是四川省裏第一個猾吏。不論什麼上司,沒有一個敷衍不好。 自到省第二年之後,一連十二年,沒有空過。眼眶子雖然極大,心眼子卻是極小。就有 一班不要臉的去討他的教。他先前也不肯說,後來,就有些拜門的。楊愕卻是最喜此道 的,並不推辭,從此便狐群狗黨,愈引愈多,居然是一個大老前輩了。此次掛了牌,這 些門生便想了一個法子,大家湊了分子,在湖北會館裏叫了一班戲子,替他餞行,又好 順便叨叨他的教。頭一天便發了帖子過去,到得次日巳刻光景,又用大眾的手本去請。 不多一刻,早有人來送信,說是來了。大家連忙搶到門口去站班恭候。

  遠遠望見楊愕坐著四人大轎,前頭一把紅傘,又是四個小隊,飛奔而來。楊愕坐在 轎子裏,那付儀表,實在是氣派得很。人家就私下裏嘖嘖贊羨。須臾,轎子到了門口, 楊愕下了轎,朝兩邊這些門生拱了一拱手,又讓了半天,便一眾圍隨著擁了進來。到得 大廳上,楊愕便去站在上首,眾門生齊齊排在下邊,行了一個全禮。楊愕在上邊還了一 個半禮,算是門生見老師,應分的規矩。接著,便是為頭的來讓茶、讓坐。戲臺上已是 加官踱了出來,搖擺了一回,又是財神出來跳舞了一回,這是眾門生替老師取個升官發 財的意思。跟手演了一出《大賜福》,一出《趙延借壽》,一出《滿床笏》,都是老戲 。

  楊愕往四下裏一望,收拾的也還齊整。眾門生又叫掌班的上來請點戲,楊愕隨便點 了兩出。這就擺起酒席來,果然烹龍炮鳳,樣樣精工。楊愕大喜道:「難得諸位老弟如 此費心,愚兄實在抱歉得很。」首坐便道:「這是點小意思,老師快不要如此說,越發 叫門生們置身無地了。」當時又上了兩道菜,幹了幾杯酒,首坐的便開談道:「老師這 次榮任出去,離省又遠,門生不能常常領教,殊為快快。但是門生在省城裏,一年一年 的真是不了,聞得老師到省沒有空閑過,雖然說是能者多勞,門生亦斷不敢望其項背。 但此中一定有個操縱之法,還求老師不吝教誨。倘異日仰托洪福,宦選順遂,有生之日 ,皆賜之年。」

  楊愕聽了他這話,心花怒開,眉飛色舞了一回道:「這個倒容易,大凡新到省的人 ,是兩眼漆黑。那個是上司歡喜的,那個是不歡喜的,一時也不知道。第一總要打聽明 白,那紅人固是要緊,千萬不可失禮。就是那黑的,也要留心。這裏頭有幾種的看法, 或是家裏有錢,或是什麼舉人、進士出身,就也不可十分怠慢。為什麼呢?有這一種人 ,盡管在省候補,卻要擺臭架子,不肯去走人的門路。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不肯去找 人。要是他肯去找人,是沒有不靈的。第一是他有錢,能運動。第二是他老師同年多, 有聲援,所以容易翻身。若是平時我們得罪了他,一時不容易修好的。然而,說雖是這 樣說,紅黑二字總要認得明白。再次是錢不可不用,當用則用,亦不可亂用。要是紅人 兒,不論是道、府、州縣佐雜,總要應酬得面面光,卻並不是叫你把錢去亂塞。不過他 說什麼,我們忖度忖度,可行則可行,不可行亦要好好回復。至于小小不言的,卻又萬 萬不可惜小費。止有一種一時不得翻身的,卻又不可理他,平時總要遠他些,為的怕他 是熱落了,就要開口。論起來就直言回復,亦無不可,不過像你們這新出路的人,總覺 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有什麼不好意思呢?」

  「從前我在首縣任上的時候,有一位知府金人緘,送了十個馬封來借印。你想,印 色油朱雖說有限,難道不是錢?況且,金知府是黑透的人,我就回復了他。叫他管家回 去說,要你主人寫一封親筆信來,作什麼用?以備存案,我是不能代人受過的。他來人 回去說了,金人緘有了氣,也就作罷。恰恰這天晚上,積于發先生送來一張片子,要借 一百個印封,說是發訃聞用。這積于發是制臺的紅人,且雖是丁憂,仍舊在內辦事。那 又不比金人緘了,我卻如數送了一百個印封,一個錢沒收他,還對他來人說,如果不夠 ,盡管來取。我記得小時候聽見人家念《禮記》有‘父母所愛亦愛之,所敬亦敬之’這 樣兩句,我就是竊取的這個法子。我們在外邊做官,就如做兒子一樣。祇要父母歡喜, 別的就不問了。況且,得罪了父母,亦祇平常,等到父母年老歸西,那分家資總是我的 ,祇有上司,卻萬萬不可得罪,得罪了,重則參革,輕則停委,真要叫你求生不得,求 死不能,那纔苦呢!所以,人家說,如能以伺候上司的法子伺候父母,便是真正孝子。 一點也不錯,說這個話的人,真是閱歷有得之言。惟願諸位老弟細細的品評這個理。」

  「再次,就要看上司的脾氣,有的古板的,有的時式的,有的裏外一般方正的,有 的內方外圓的,有的口不應心的,總要去試探出來。最難的是一種人,滿口仁義道德, 說起來要地方官潔己愛民,候補的志趣不苟。每逢外州縣的事,或是派個把委員出去, 滿心放不下,又密密打發人暗地裏去打聽。見了這些候補人員,問長問短,刺刺不休。 他的意思,說是要找個有才具的,他也不曉得,人家出來做官為什麼?常言道‘千里為 官祇為財’,人家不為著錢,出來做什麼事?既到了官場,什麼叫做才具?我說,祇要 會想法子,就是才具。頂可惡的是,他見人時常有差委,反不喜歡,說他會鑽。看見沒 人委過什麼事的,他偏要極口褒獎,說他安貧樂道,那纔真是嘔人呢!」

  「還有一種上司,滿口說話全是機關,須要留心體貼,不可當作耳邊風滑了過去, 我還記得前任制臺在任的一件事。不是有一個候補知縣被參公然行賄的麼?說起來亦冤 枉。那一天,卻有幾位去上院,制臺祇見了兩位,說了幾句閑話。制臺便提起,現在出 了一個某某的缺,二位的資格也都夠到了,但是這個缺不容易,總要有些威儀纔能勝任 。當時,這兩位老哥唯唯而退,亦莫名其妙。出來對人去講。就有這個冤桶猜著了《中 庸》上是有一句‘威儀三千’,這明明是想三千頭的意思。他卻一言不發,本來手裏也 有幾個錢,又各處湊了湊,恰恰得了三千的數,便抵樁去呈遞。他也沒有同制臺說明, 制臺也不曉得。這天制臺會客,出其不意,有一位候補知縣來稟見,當著大眾之下,忽 然送了一個紅封袋,又請了一個安,說了一句‘求大人栽培’。」

  「制臺也不曉得是沒會過他的意思來呀,也不曉得是故意拿他做個榜樣,就當著大 眾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銀票。制臺馬上反了臉,重重的申斥一頓,叫他回家侯參。 後來捱不上兩個月,果然丟了功名。諸位看看,這化錢又豈是容易的麼?前頭的制臺也 不說了,現在的這位制臺,他的線在那裏?你們也該打聽打聽。總而言之,款子到了, 信也來了。信來了,那你就盡管預備到任罷。然而可要打聽明白,也不是瞎闖的呢!還 有一種不見客的上司,卻是最好打發。他是專講此道,此道不通,就可以十年不見,也 是常事。」

  「剛纔說是走上司的心經,這句話還不曾講完。譬如,上司愛華麗的,我們的衣服 千萬不可古董﹔歡喜古董的,卻千萬不可華麗。歡喜年輕的固好,諸位尚都不老。要是 歡喜有胡子的,卻要早早的留須。至于說起話來,上司說的話,總而言之不得錯的,千 萬不可頂撞。隨機應變,迎合主意,久而久之,習慣自然,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此外的 要訣就是京信,候補人員總要裏修外補。要是我們自己熟人、親友在軍機裏自然最好, 此外,泛泛的信不如不弄。現錢現貨最為妥當,祇要有錢,王爺的信也容易。至于到任 以後,本府、本道總要敷衍得好。幾處憲幕,也萬萬不可大意。因為本府、本道的耳目 較近,若不敷衍,恐怕于官聲有礙,憲幕是要他批駁上控的案子。在任時第一要聯絡紳 士,要曉得,地方官這些萬民傘、德政牌,並不是百姓送的。百姓一樣出錢,卻亦不能 不出錢,出錢之後,紳士來還官的情。上司聞知,他也不曉得這個訣竅,還祇當是民情 感戴呢。所以現任的應酬,憲幕是第一義,巴結紳士是第二義。而頂要緊的,就是要敷 衍洋人。洋人在內地傳教,地方官本應保護,但是,平心而論,這些在教的華人,可也 實在不見得全是良善。踫著公正的教士,也未見得一定庇護他們。但是我們平時,總要 把教士應酬好了。就是初一、十五行香過後,去拜望拜望他,用手本請個安也無不可。 為什麼呢?照外面說,我們應該體貼皇上家懷柔遠人的意思,不要替他生事。在裏面說 ,我做官是為什麼呢?無非是為兩個錢。倘或一定為著百姓,同教士斤斤較量,我們這 一任就怕不得期滿。所以,總要隨事論事,萬萬不可鬧脾氣。遇著氣不過的時候,祇要 看錢的面上,再無不了的事。就是民教打起官司來,總要把百姓壓服下去。他們是我們 的子民,他還敢怎樣?能夠如此做去,我們自然是久于其位了。」

  「踫到地方民情凶悍的,還要格外留心。至于我們交卸時候,這些百姓難說沒有幾 句閑話,也還容易打發。祇要化幾個錢,預先招呼出去,沿路擺路餞桌子的,每處給錢 幾百文﹔在城門口脫靴的,給錢若干文,自然就有一種想錢的出來辦。就或有跟著轎子 罵的,我們也祇可裝做不聽見。橫豎錢已下了腰包,還理他作甚!現在辦大差的事,外 州縣是沒有了。就是本道、本府,也得十分盡情,無論家丁、廚子、親兵、小隊都要點 綴。須要曉得,我們所花有限,所償的有幾倍呢?要不然,是這班人最壞,他頂會壞你 的事。還有抬大人的轎夫,也要留心。遇著一種歡喜說話的大人,他還要打聽轎夫,你 們老爺好不好?要被他胡說上兩句,也吃不了,卻也不可不防。」

  「至于一次署事下來,回到省裏,手頭總有幾個,第一要格外開闊廣交。那些候補 道、府,嘴頭是再饞不過的,他遇到人家請他吃飯,從沒有一次不到。那請請他吃飯, 是最好的辦法。一者可以拉攏他們,也可以多說兩句話。一次兩次自然熟識了。或是歡 喜打牌的,再請他們打牌。這打牌的訣竅是,我們自己萬萬不可贏。這些人不是這局的 會辦,就是那局的提調,見制臺的時候多,祇要檔口上保護幾句話,就夠得終年的酒席 錢了。這其中也還有幾個字訣竅:曰紅,曰圓融,曰路路通,曰能辨骨董,曰不怕大虧 空,曰麻雀牌九中中,曰衣服齊整、言語從容,曰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曰坐上客常 滿,尊中酒不空。照這十個快去辦,都包括在裏頭了。」

  「總之,這還是些皮毛上的話,還要自己心地明白,隨機應變。所謂神而明之,存 乎其人,那就是再說兩天也說不完。我新近做了一部書,叫做《升發須知》,是說想升 官發財的不可不知的意思。現在剛剛脫稿付刻,等到刻好了,每位送一部,大家可以看 看,就可以懂得大凡了。但是這些事,可與慧心人言之,若懵懂的,固是不懂。就是那 些念書念迂了,及中過書毒的人,萬萬不可給他看。並不是妒忌他,給他看也是枉然。 非但不能照辦,他還要顛斤括兩,說些不相干的話,纔真正嘔死人哩。」

  說話之時,早已酒席吃完,戲也唱過五六出了。楊愕便起身告辭,眾門生俱各排班 在外面恭送。直等到他上了轎,轎子抬起,出了大門,方纔散回。大家都在那裏揣摩他 的傳授,還有用筆記的,紛紛擾擾了一回,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師的教訓。大家興高采烈 ,等著收拾已畢,各自回寓,預備去各顯神通去了。

  如今單說一位知縣駱青相,是江蘇人氏。先前年輕的時候,也應過兩次考。後來鑽 到招商局裏,當過一次帳房。作了弊辭了出來,又不曉得怎樣招搖撞騙,弄了幾個錢, 捐了一個知縣。因為名氣太大,曉得南幾省站不住腳,這回分發到四川去。到省以後, 雖有些小差事,無奈他的手段太闊,總不夠用。這天聽了楊愕的心傳,回到家裏,著實 盤算了一回,不禁的拍案道好,又搖著頭道:「終究是一面的話。」自言自語了一會, 家裏人問他,他也不說。次日,便到外面轉了幾天。他本曉得候補道濟仁,是制臺的紅 人,且有點瓜葛,就想去打通這條門路。無奈一連三次都是擋駕,未免心中有點不耐煩 。本打算不去了,祇因為楊老師的傳授,是不可鬧脾氣,祇是忍了一口氣,派人去打聽 了一個的實。

  原來,旗人的門權最重,濟大人既是制臺的紅人,那些奔走獻媚的自然不少。他門 口有一個馮二大爺,是濟大人的心腹,言聽計從。除掉從前濟大人認識的之外,要是有 人來見,若不先走通馮二大爺的路,再也夠不著見濟大人的面。濟大人卻也知道,祇為 是一向跟隨,不要緊的錢,也不來管他。所以,這位馮二大爺的聲勢,就一天大似一天 了。

  駱青相打聽得實了,趕緊去當了一筆當頭,去買了綢縐綾絹等物,裝了一大盤,派 人送了去。馮二大爺看了一看道:「這是何苦,我是斷不敢領的。」往返兩次,總不肯 受。駱青相急了,祇得親自跟了來。一直到馮二大爺房裏,再三的作揖打恭,求他賞臉 。

馮二大爺沒法,祇得收下,就留駱青相坐下談心。馮二大爺道:「候補老爺在省城空閑 ,很不容易支持,我們都有的用,何必你老人家破費這許多呢?」駱青相道:「我曉得 ,你老先生還短什麼?祇不過這一點點敬意,實在是力薄沒法弄。這樣一點點的東西, 不但你老人家看不上眼,就我自己,也實在慚愧的了不得。我替我自己說句混話罷,這 叫做禮輕情意重,好在我同你老先生相關的日子長,以後再慢慢的補報罷了。」馮二大 爺道:「好說,好不敢當。」

  坐了一回,駱青相也不便就說要見大人的話,祇得起來告辭。馮二大爺也不留,就 送到大門口,哈了哈腰進去了。

  駱青相心裏是十分滿意。回到家裏,剛剛他一位朋友出差回來,送了他四瓶茶葉, 是頂好的。他急急的就去配上了八臺茶食,又去送給馮二大爺。馮二大爺推不掉,也祇 得收了。過了三天,駱青相又去請安。不到半個月,果然熟落了,纔慢慢的吐出來意。 馮二大爺道:「容易,我們大人是最喜見客的,你明天午後來,包你見就是了。」駱青 相謝了,歡天喜地而去。

  次日纔打十二點鐘,駱青相早已蟒袍補褂袖裏籠著履歷,走進門房裏來。馮二大爺 睡在煙鋪上,兩個眼還是半睜半閉,仿佛是剛剛下床的神氣。看見駱青相進來,略略的 把身子欠了一欠道:「來的早,請坐,請坐。」駱青相道:「不動,不要客氣。」遂即 在一旁坐下老等,馮二大爺抽了十二口煙,喝了一碗茶,又吐了幾口痰,方纔把水煙袋 拿過來,點根煤子,呼呼的抽了七八口,方纔說道:「大人也剛纔起來,你略坐坐罷。 」駱青相道:「不忙,不忙。」一會功夫,馮二大爺吃了點心,洗了臉,方纔站起來。 到隔壁房裏去咕唧了一會,早是一個人戴著水晶項子,拿了手本進去。

  又捱了一刻,看他掛鐘上,已是打過三點鐘了,裏頭喊,說是請駱大老爺,駱青相 便恭恭敬敬的走了進去。在客廳上站著,等了又有三刻鐘的功夫,大人方纔出來。當時 行禮、送茶,一切煩文不必敘述。濟大人把駱大老爺的履歷看了一看道:「原來你老哥 到省也有三年了,寶眷都在這邊?」說過這兩句話,早已端起茶來送客。等到送到房門 口,還說了一句:「沒事可以常來走走。」說過徑自進去。駱青相仍舊回到馮二大爺房 裏,坐了一坐。

  馮二大爺便問道:「說的什麼?」駱青相告訴了他,馮二大爺道:「都是一樣,你 可要時常來走走,不要太疏遠了。總要等到他在煙鋪上見你,那就是水到渠成了。」駱 青相道:「承教,承教。多謝,多謝。」遂即辭過馮二出來,又到別處轉了一轉,回家 想道:「這馮二很是照應我,想老師說的,他們最嘴饞不過的,須要請他們吃一兩頓方 好。但是既請他,就不能不讓他首坐,這個陪客可不容易找。一則怕他們不願意,二則 又恐他們借此聯絡了,又奪了我的道路去。」正在躊躇,忽然門口送來一張貼子,說是 京城裏來的一位李子亭李老爺拜會。

  駱青相看了名帖,曉得是同鄉,還有世誼,但不曉得到四川來做什麼?祇得招呼請 見。見過談了許久,方曉得李子享的叔子服官四川,病故無子,他是來運柩回籍去的。 就趕著去回拜,見面之後,就約下明日下午訪他吃便飯,李子亭也答應了。駱青相又自 己去請了馮二大爺,又去約了幾個親戚做陪客。

  到得次日下午,就派人分頭去請。先是馮二到了,駱青相早已招呼家人,稱他馮老 太爺。因為是稱大老爺不好,稱大爺又不好,還是這樣含糊點好。馮二大爺也不推辭。 當時,駱青相讓他首座,座上嘁喳了一回,李子亭也來了,坐了第二位。駱青相是明欺 李子亭不曉得。李子亭聽見家人稱他馮老太爺,也祇當是不曉得那位候補老爺的老子, 不以為意,不過客氣點稱一聲老伯罷了。

  這兩個到過之後,眾陪客也都來了。外間早已擺好桌面。駱青相出去送酒,依舊是 馮老太爺首席,李子亭二席,其餘依次坐了。駱青相同李子亭談了回京城裏事,又忙忙 的應酬馮老太爺去。李子亭也不免敷衍兩句,又問:「老伯是幾時來的?」馮二道:「 有五六年了。」李子亭道:「令郎的貴班?」馮老太爺及駱青相,均不曾提防他這一句 話,吱吱的半天說不出來,紅了臉一言不發。李子亭還當他不曾懂,又復說了一句。馮 老太爺道:「小兒不曾在這邊候補。」李子亭又問道:「老伯恭喜,是在這裏辦什麼公 幹?」馮老太爺道:「我住在濟大人那邊。」李子亭道:「濟大人的事忙,想這些書啟 帳房光景也有好幾位。」馮老太爺道:「這些我不管,我是替他上上號簿,辦些雜事。 他裏面書啟上另有人的,此外也並沒別人。」李子亭詫異道:「這樣說,老伯就是濟大 人的門公,濟大人便是老伯的恩主了。」馮老太爺紅了臉,也不做聲。駱青相早端了酒 讓酒,意思想要把他的話岔開。

  李子亭先前看見諸位都呵奉老太爺,以為必是一位年高有德的。又見他高談闊論, 兩隻眼往上一翻,愛理不理人的光景,本來就有點不自在。今又曉得他是濟大人的門公 ,心上益發不自在,又見駱青相讓他吃酒,便冷笑道:「酒倒夠了。小弟這次出京,在 宜昌經過,有一個朋友請了十幾桌客。剛剛小弟去拜他,他就讓小弟去入席。小弟一定 不肯,讓至再三。小弟沒法,走到他客堂裏去看了一看,也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並 不是什麼兔子忘八。小弟也還當是官場裏的人,又見主人家十分情真,便也就有坐下來 的意思。那知小弟用的轎夫,他執役雖賤,卻還有一點天良。他連忙趕過來,把小弟拉 了一把說,請老爺上轎,我見了奇怪,就罵他沒規矩。那曉得他說:‘轎夫沒規矩,也 不過是個轎夫,他們坐在上頭戴頂子的人,還更沒有規矩呢!請老爺上轎就明白了。’ 小弟聽他說話不對,也祇得走,那主人家也就不再留我。我到路上方問轎夫,到底是為 什麼?轎夫道:‘老爺也是個官,也是朝廷的名器。現在,這位老爺請的這些客,那裏 是什麼好人?都是一班烏龜忘八。老爺雖不是大官,也要顧點身分,不犯著同這些烏龜 忘八同桌吃飯。無論老爺是過路的,同他們水米無交,就算是想他們什麼,也不必這樣 的丟身分。’我聽了方纔明白。最可怪的,是這位主人老爺,他盡管請烏龜忘八也不要 緊,到得明日,依舊可以到外邊去擺架子。卻又何必拉著我們一同去坐呢?這等肺腸, 也實是不可解。小弟一向在京,不知道外邊的事,常聽見說外邊這些官場的閑話,也還 以為言之過甚,不想到廉恥道喪至于如此!」說畢,就站了起來道:「小弟還要到一處 去走走,不克奉陪,就此辭了。」說完往外就走。走到廊下,等到轎夫點了燈籠,一徑 上轎去了。主人送他,並在驕子前打躬,他也祇作沒有看見。

  這一會,駱青相老大難受,回來坐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就同熱鍋上螞蟻一樣 。同坐的見李子亭罵得刻毒,又恐怕馮老太爺生氣,一時都拿不到主意,倒是鴉雀無聲 的。馮老太爺笑著道:「這個人是有點痰氣。他是那裏人?說話口音很不好懂,一連串 說了些什麼?為什麼說完就走了?他說話慢點,還可以懂得點,像剛纔這一口氣說的, 我真直截一句也聽不出來。」駱青相曉得是馮老太爺蓋面子的話,祇得隨著他道:「這 人五年前發過一回痰迷心竅,後來好容易醫治好了,總以為是不會再發。那知道三杯酒 落肚,就發了老毛病,不曉得滿嘴說些什麼東西。我們吃菜罷。」大家亦就附和一笑, 算把這事遮蓋過去。

  駱青相等李子亭去後,就叫把李老爺的杯筷撤去。大家寬坐一坐。又招呼房裏開燈 燒煙,就讓馮老太爺去抽,馮老太爺亦不推辭,一徑到裏間,睡到床上去吸煙,駱青相 陪坐,一邊慢慢的談起:「濟大人有署川東道的信息,你要求他什麼事,也就在這幾天 裏頭了。」駱青相道:「這事全仗太爺提拔。」馮二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說客 氣話,也要你自己上點勁。」駱青相道:「我前日說的那個地方,怎麼樣?」馮二道: 「不錯,我替你回過了,我忘記招呼你。這個缺,上頭是要這個數。」隨把指頭伸了五 個。「後來,我們大人說你怎麼精明,怎麼能幹,地方上是頗能得點益處。說來說去, 纔減去這些。」又把指頭彎下了兩個。「但是這個數也不容易。一者要你去趕緊設法, 如今謀的人多。一者要你想法子去送,不要走漏風聲,鬧出笑話。我們大人亦借此看看 你的才具。」

  駱青相聽了一驚一喜,當時站起來請了一個安道:「多謝,多謝。」馮二也欠了一 欠身子又道:「當真你要快去辦呢。」說話間,外間又上了一樣甜菜,駱青相就讓馮二 去吃菜,又談了些閑話。這頓飯直攪到三更天纔完。送了客回來,自己靠在椅背上,滿 肚裏打算,不得主意。這三千銀子雖說足值,向何處去設法呢?幸而想起,他住的房東 是個大有錢的。然憑空開口向他說借三千銀子,恐怕他也斷斷不肯。除此,卻是再無第 二條路,祇得去找了房東。先說了些閑話,再落到正文上,並且許他將來加利奉還之後 ,還要加送他一千以作酬勞。

  駱青相這個時候祇要有人借錢,不拘多少都肯答應。房東也不肯放心,叫他寫了四 張借票,還要他找個保人。駱青相不得主意,因為同寅裏,斷斷沒人肯保他四千銀子的 巨款。事情又一天緊似一天,祇得又去求馮老太爺做個保。馮二答應了,這纔錢票兩交 。

  駱青相甚為喜歡,把票子帶在身上,乘著官廳上沒人的時候,便去稟見,說是有公 事面回。果然制臺見了,也祇談談說得兩句話,制臺卻是捧著一隻水煙袋吃煙。吃了幾 口,把煤子插在管裏,忽然又抽了出來,遞給駱知縣吃,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駱青相福 至心靈,已經看出這個巧妙。忙把帶的三千兩一張銀票卷了一卷,插在煤管裏,站起來 請了一個安,仍舊把水煙袋遞還。制臺的眼光最尖,早已看見了。接過煙袋去,又自己 吃了一口,依舊把煤子插進去。駱青相偷眼看時,那張銀票已是不見了,駱青相心裏明 白。制臺放下煙袋,就送客出去。

  駱青相卻不曾回家,一直到濟大人家,同馮二如此如彼說了一個詳細。馮二也替他 歡喜,還贊他機警權變,駱青相歡喜的了不得,兩處一轉,時候已是不早。駱青相肚裏 也餓了,祇得回家去吃飯。果然,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到五天,駱青相就委了巴縣,濟 大人的川東道也就揭曉。濟大人同駱青相各自歡喜,駱青相又備了一分重禮,去送濟大 人,濟大人是照單全收,又薦了兩個門丁。駱青相的房東也薦了兩個人,並且說明,一 個要做稿案的,姓施名貴。那一個姓周名升,隨便派件好事罷了。駱青相祇為用的是他 的錢,不能不答應,祇得收了下來。又忙著去送馮二的禮,馮二早就叫人對他說不要東 西,駱青相既掛了牌,省裏也自然是活動了許多,立刻去寫了五百兩一張票子,去送給 馮二。馮二意思裏嫌少,駱青相祇得答應他,到了任再補情,馮二也就沒得說了。

  過了幾天,是濟大人動身的日子了。那一天接官廳上送他的人真也不少,卻祇有這 位駱大老爺不在那裏。看官要曉得,駱青相是最會巴結人的,他這巴縣,又是受過濟大 人的成全,豈有不在這裏候送的理?祇因這位駱大老爺性情乖巧,自看過那《升發項知 》後,他又化出許多法子,立意與眾不同。大家這裏送濟大人,他卻先到三十里舖去, 預備下一座上好的公館,掛燈結彩,在那裏伺候。這邊,濟大人辭別同寅上了轎,轎夫 一口氣走了十幾里,濟大人也有點饑渴。早望見一個戴紅纓大帽子的,拿著手本撲面走 過來。

  早有戈什過去問了明白,便來到濟大人轎子前回道:「駱大老爺在前面預備下公館 ,菜飯各樣現成,伺候大人。」濟大人聽了,心上甚喜,就吩咐轎夫快走。不多一會功 夫,早已到了村口。祇聽見放了三聲大炮,駱青相已是在村口打躬迎接。濟大人要下轎 ,駱青相再三攔阻,這纔一直進了村子。到了公館門口,果然是非常華麗。

  濟大人下了轎,到得裏面看了一看,極目夸贊。接著就是駱青相手本上來,立刻請 見。濟大人說了多少的抱歉的話,駱大老爺說了多少沐恩的話。接著又談別事,說個不 了。還是駱青相道:「大人走了一天,也有點乏了,卑職暫且出去招呼他們。」濟大人 別的到也不妨,就是煙癮來了。見他要出去,便也不十分款留。當時駱青相辭了出來, 便招呼先送上點心等件。到得上燈的時候,裏外都是點起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日。大人 前是一桌上等的燕菜酒席,馮二那邊也是一樣。其餘戈什等均是上等魚翅席,轎夫跟人 等均是海參席。駱青相就在廚房門口一樣一樣的看過,方纔端上去。濟大人吃過飯,過 了癮,天已不早,濟大人也就睡了。

  次日一早,又是照樣預備。無奈,吸煙的人早上是不能吃東西的,略略的應酬了一 點。轎夫等均已齊備,濟大人又對駱青相說了多少客氣的活,方纔上轎。駱青相又先到 村口去送,一直等濟大人的行李人等一齊走完,方纔收拾回省。這一番預備,駱青相也 很要難為幾個錢。他卻是從這《升發須知》裏推廣出來,自出心裁的辦法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覆雨翻雲心思刻毒 偷天換日手段高強

  再說駱青相剛剛到家,不多一刻,就有人來拜會。駱青相一看帖子,是黃伯旦,也 是楊愕的門生,是自己平時極投合的人,立刻請了進來。駱青相接著笑道:「我還是剛 纔回來呢。」黃伯旦道:「到那裏去?」駱青相道:「我在三十里舖送濟大人。」黃伯 旦道:「怪不得,我昨天在接官廳沒有看見你,你原來想出尖,到那三十里舖去。有你 這一來,把我們都蓋下去了。」駱青相道:「這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也如何便 能把你們蓋下去呢?」

  黃伯旦道:「我今天早上聽見一句閑話,特來請教你。有一位京官李子亭,是同你 認識的麼?」駱青相聽了,不由的心上一跳道:「不錯,我們總算同鄉,怎麼樣?」黃 伯旦道:「他見了制臺,很說我們官場的閑話。什麼鑽營奔競,什麼忘廉喪恥,並且說 老哥有意的拿他開心,糟踏他,叫個當底下人的坐在他上首吃飯,叫他陪著,不把他當 個人。難道我們當窮京官的,連個底下人都不如?這到底是怎樣一件事?」

  駱青相心上老大發慌,呆了一呆,嘆了一口氣道:「這是我心眼太實了。那天,濟 大人的家人馮老二,他雖說是當家人的,人家說他兒子已進過學,也就不算低微了,況 且如今世界,祇要有錢有勢,什麼叫作官?什麼叫做家人?那日,他在我這裏吃飯,我 因為李子亭也是要請的,就把他找了來吃頓便飯,不曉得李子亭這張窮嘴,到了席上, 沒有住。後來切樹到根的一問,偏偏這位馮老二也不好,被他問住了,說了實話。他便 大發雷霆而去。在我的初意,不過是想省兩個錢,不曉得,倒弄得兩邊不討好,這纔是 有冤沒處訴。你聽見制臺怎樣回復他的?」

  黃伯旦道:「制臺莫名其妙,不過敷衍了他幾句,他還是悻悻而去。我是有聞必告 ,勸你以後遇事要留點心,不要這等的隨便。至于李子亭這個窮京官,料想也搗不出鬼 來。就算他是制臺的前輩,難道制臺就會聽他挑撥麼?」駱青相道:「現在世界,總要 隨和點好。我祇當他在外多年,閱歷深了,好意請他吃頓飯,不曉得他仍然還是老脾氣 呢。這樣人,我到敢說一句話,是一世不得發跡的。」黃伯旦道:「他來做什麼的?」 駱青相道:「聽說是搬他叔子的靈柩的。」黃伯旦道:「他叔子是那個,住在那裏?」 駱育招道:「就是李文正的侄兒,住在道門口,朝西大門。」

  黃伯旦記在肚裏,也不多說,立刻與辭出來,便一直去拜李子亭。李子亭看了片子 ,說不認得,擋駕。黃伯旦又招呼他家人過去,再四說是有世誼,務必求見。家人祇得 又進去說,李子亭道:「外省的官場最會扯弄,拿了雞毛當令箭,不要理他,祇管擋駕 罷了,再不然就說病了。」家人又出來說了,黃伯旦沒法,祇得怏怏而回。到得家裏, 便吩咐家人道:「若是李老爺來回拜,祇管請就是。」自從這日起,黃伯旦也不出門應 酬,也不出來上衙門,坐在家裏老等。

  到得第四天,李老爺果然來回拜。轎子方纔站下,裏面已是一疊連聲喊「請」。李 子亭詫異,便罵家人說話不說明白。家人祇得上去說是謝步,不是拜會。無奈黃家的家 人不理,開了中門,早硬把李老爺的轎子牽了進去。李老爺也沒法,祇得下轎,走到客 廳上。黃伯旦已是衣冠而出,嘴裏還說是「褻瀆大人」!說著,已是跪了下去磕頭,磕 頭起來,趕緊請安。李子亭久當京官,于請安一道頗不在行,總算混過去,不然就要跌 倒。行禮已畢,送茶昇炕,說了一兩句套話。

  黃伯旦怕他要走,連忙搶上道:「聽說大人到了這裏,頗受了駱令的氣。」李子亭 笑了一笑,也沒接腔。黃伯旦道:「如今官場,真是一言難盡了。大人在京,久不曉得 外邊這種不堪的樣子。就不算多年世交,就是個漠不相知的,既然舍不得請人吃飯就罷 了,何必拿人家開這樣的窮心?就是憑自己說,也要留點身分,那就有這種不要臉的。 」李子亭先前也不在意,後來見他正言厲色、大義凜然的光景,不免又拿他當個好人, 便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黃伯旦道:「大人可曉得,他已經署了巴縣了。可曉得 他這巴縣,是怎樣來的呢?」李子亭道:「想是什麼輪委,超委了。」

  黃伯旦道:「那裏,他並沒有超委,輪委還在卑職之後。」李子亭道:「那光景就 是為地擇人了。」黃伯旦道:「為地擇人的話,是外省督撫朦混皇上的話。你想這種樣 人,都要在這上千候補人裏去揀。難道上千候補人員,竟沒有一個如他的?」李子亭道 :「那是什麼講究?」黃伯旦道:「他這是全仗家兄之力。」李子亭道:「想是你令兄 替他說來的?」黃伯旦道:「不是那個家兄,是孔方兄之力。」李子亭道:「何以見得 ?」黃伯縣道:「他是前月初三,在同發祥開了一張三千銀子期票,後來,也沒看見他 使。等到掛牌之後,制臺衙門帳房裏早有人出來劃了進去,這不是個實在憑據麼?」李 子亭道:「賣官鬻爵,難道真有這樣事?」黃伯旦道:「一點不假。況且,這是實實在 在的憑據。要講公道,這個缺實在是卑職的。不過卑職沒有錢,就祇好兩隻眼睛望青天 ,讓他去了。他這次下來是越有越有,以後水大舟高,多財善賈,更是無往不利了。」

  李子亭道:「我同這位制臺是世兄弟。他鄉、會試都出在先父房裏,我所以同他的 交情,不比恒泛。上次駱青相的行徑,我已告訴他,他還替他遮瞞,一味支吾,原來有 這些講究在內。今天本要去看他,我去問問他,看他羞也不羞?拿什麼臉見我?」黃伯 旦道:「千萬不可說卑職說的,倘若大人說了出來,那卑職就要名列彈章了。」李子亭 道:「我理會得,不必囑咐。」吃了一杯茶,上轎走了。黃伯旦把他送過之後,心上十 分得意,且按下不表。

  卻說李子亭打黃伯旦家出來,一徑到院上來拜制臺。適值制臺沒有公事,立刻請見 。先談了幾句閑話,又說到要不日動身的話,末後說到:「老世兄時運亨通,真真意想 不到。」制臺造:「這個缺,也是大家曉得的,此外還有什麼財氣?」李子亭道:「聽 說四川候補的,有好幾千人,這幾千人,全都是可以生財的。而且,四川州縣一百四十 幾處,這些也都可以做些大錢舖,老世兄還嫌財氣不好麼?」制臺不曉得他是何所用意 ,忙著要問個詳細。

  李子亭便把聽見黃伯旦說的話,一五一十的背了一遍,祇不曾說是黃伯旦說的。制 臺聽了一席話,道著心病,老大吃驚。雖然是多年老兄弟,他本人呢,也祇平常。至于 清議那一層,既做了官,更是置諸腦後。祇怕是回到京裏去逢人輒道,被都老爺聽見, 上他一個折子,就頑大了。一想到這裏,轉不得不下氣小心去敷衍李子亭。李子亭又道 :「我不曉得是真是假,但是人言鑿鑿,諒非無因﹔也許是他在外邊胡吹。祇要你世兄 差人去四下裏一訪,那就見他無私有弊。無論真的假的,總之與你世兄的官聲有礙。」 制臺道:「他這個缺,是輪委的。」李子亭道:「輪委是聽說一個姓黃的在前,超委的 話,他本來沒有。」

  制臺聽見他說了這些話,也還不肯認錯,又向他分辯了兩句。李子亭也有了氣,便 道:「這有什麼要緊?皇上既放了老世兄做四川總督,這四川自然老世兄的管轄。難道 我們過路的人,還敢來干涉者世兄的權利?一者是多年世好,非比恆常,不敢不言﹔二 者是巴縣一個缺,聽說還不壞,既要講賣,這三千頭總未免太便宜了些。」制臺聽說得 斬釘截鐵,便道:「這話世兄到底那裏聽見的?」李子亭道:「那個不曉得!同慶祥的 票子,是駱青相打的,是老世兄衙門收的。這件事在你老世兄,雖說是做得隱瞞,可曉 得路上行人口似碑呢!我奉勸老世兄一句話,盡了我的心,至于聽與不聽,也非小弟所 能自主。這四川的候補人員,都是老世兄的屬下,還敢說什麼?萬一鬧到京城裏,曉得 了兩起,便有三起,那時節可不知道回護著駱青相一個人好呀,還是保全著制臺的祿位 好?請老世兄自己斟酌一下子罷。小弟多言,改日再見罷。」說完立起身來。

  制臺聽見他聲口不似先前柔軟,便先軟了下來,連忙攔道:「世兄不必急急,兄弟 還有請教的話。世兄說的話,句句是金玉良言。兄弟敢不恭聽?且請坐坐。」李子亭祇 得又坐了下來,把這件事閣在一邊不提。制臺又問了些家常的事,便說道:「四川的候 補人多,自己耳目難周,世兄在這邊可有什麼熟人沒有?可曉得有什麼品行最好的沒有 ?」李子亭道:「兄弟在這邊,不過幾個泛泛的,並沒有至好的人。至于品行好的,更 不曉得。有一個黃伯旦,聽他說話似乎也還正派,可也不曉得裏面如何?」制臺記在心 裏,這回談了多時,天已不早,李子亭興辭而出。

  制臺進客回來,打算不出主意來。巴縣是久已掛牌的了,要叫他不去,這筆銀子就 得還他。還他到也有限,但是如何還他法呢?要說是叫他去罷,這李子亭同駱青相是做 定了對頭,萬一他回到京城裏放點火,弄出事來,那可真似他說的話,還是保全四川總 督的祿位好,還是這三千銀子好?一時委決不下。後來,想了一個主意出來,就作準把 巴縣這個缺改委黃伯旦,駱青相暫留他在省裏。又叫人去對他說,是李子亭同他過不去 ,祇等李子亭動身後,另外還他一個好去處。

  駱青相也不敢說別的,祇得答應了,在省城靜候著,卻是一腔懊惱。到得第二日, 黃伯旦的牌掛了出來。這李子亭同黃伯旦並沒交情,祇不過一句口頭話,制臺卻要應酬 李子亭的面子,又算是照例輪委。這便是黃伯旦移天換日的手段,又較駱青相高了幾倍 了。

  駱青相托人四下裏一打聽,纔曉得是李子亭保舉的,便恨的他咬牙切齒,滿肚皮打 算拿他點露馬腳的地方,難為他一回。無奈黃伯旦更鬼,掛牌之後如無其事,也並未來 見李子亭,不過照例去上衙門拜客。

  卻說黃伯旦的太太伊氏,在省城卻也苦了多年,聽見老爺掛了牌,卻也歡喜。等到 黃伯旦忙過了,便來同他閑談,說是:「再想不到,就會委了缺。」又道:「這個缺早 已委了人,如何又會改委呢?這真是好運氣了。」黃伯旦笑道:「你們到底是女人家, 一點見識沒有,這事是全虧本事,那裏有什麼運氣不運氣?說句老實話,像我這樣手段 ,不是發虛的話,四川省裏可實在沒有第二個。我是昨天上院,把制臺大人教訓了一頓 ,他見我說的有理,也沒得話說了,他先就軟了下來,又朝我賠了許多的話。這個真是 從前人說的一句話,無論什麼人,抬不過個理去。」

  太太道:「我不信這樣人山人海的去處,連你這樣纔具都沒一個?」黃伯旦道:「 真的,你看那些戴頂子拖翎子,也是一樣的官,要講起辦事,那可差得遠了。我不是說 現成話,前任制臺要是聽我的話,還不至開缺哩。」太太道:「才具不才具也不管他, 聽說這個缺還好,我也苦夠了,你到了任,每日要給我一百吊錢。」黃伯旦笑道:「那 裏有許多錢,一天給你一吊錢罷。」太太道:「那不成。」黃伯旦道:「你先別同我爭 錢,你趕緊收拾東西,好去到任。」太太道:「有什麼收拾,四隻皮箱,三個是空的。 此外的破瓶破罐子,還有幾個大錢。」黃伯旦道:「我是要先去借一筆錢,把些當都贖 了來。你祇把箱子收拾乾淨,預備著放衣裳罷。」

  正說著,忽然家人來說,駱大老爺來拜。黃伯旦想不見他,繼而一想不好,就見見 他又何妨?就招呼請進來。駱青相先道過喜,便道:「兄弟空歡喜了一場,乃是為老哥 做先聲。」黃伯旦道:「這件事是覺著有點奇怪,牌示說是老哥這面另有要緊差委,或 者更有好事也未可知。」駱青相道:「什麼好事不好事,不過一句空話罷哩。」黃伯旦 道:「萬萬不能,必有借重,盡管放心。」駱青相道:「就算是有好事,兄弟這樣的才 幹,還會辦什麼事?不過瞎忙罷了。祇怪兄弟眼睛不亮,拿著人家同親兄弟一樣,人家 就拿著我當頑要。你道我如何咽得下去這口氣?」

  黃伯旦曉得他要說到本題上來,祇得推開道:「兄弟不日就要動身,不曉得老哥還 有什麼吩咐?」駱青相道:「豈敢,豈敢!兄弟與這巴縣是水米無交,就算是有事,也 祇好自己去做的了。到是楊老師,聽說今年要做五十歲生日,不知道可有公分?」黃伯 旦道:「不曉得。其實,我此次得缺,與楊老師無干。」駱青相道:「老哥是青出于藍 而勝于藍了。」黃伯旦道:「言重,言重。我也想送他點銀子,但他也是現任,也不在 乎此,隨後再說可也。我還要同老哥說一句話,兄弟一兩天就要動身,老哥若是有了好 信息,務必給一個信,俾得早日歡喜。」駱青相道:「是了,是了。」遂即辭別。

  回到家裏,通盤仔細一想,再把他聽見別人打聽來的話,參觀互證,覺得其中總還 有點道理。李子亭同他水米無交,怎樣就會保舉他呢?忽然想起,制臺的巡捕段承恩是 自己相好,便去切實托他探聽。段承恩同黃伯旦也是相好,祇因為黃伯旦近日趾高氣揚 ,心裏有點憤憤,遂答應了駱青相的話。駱青相又寫兩封信,一封是給楊愕,一封是給 馮老太爺。

  不多兩日,楊愕的回信來,說是這其中一定有人播弄,務要探聽明白,群起攻之, 方是正辦。萬萬不可忍氣受虧,以致以後越發不妥當了等話。駱青相正在猜度,段承思 也來了,便把黃伯旦如何拜李子亭,李子亭不見面。以後李子亭回拜,他便請進去談了 多時,又怎樣的自己冒充正派人,李子亭見制臺如何說法,又說李子亭是從黃伯旦掛牌 之後,有一張名片到院上,說是道謝的話,源源本本打聽個徹底明白,一齊告訴了駱青 相。

  駱青相真氣得三尸暴跳,七竅生煙。老大氣喘了一回,方纔同段承恩商議,要報這 個仇的話。又招呼擺出幾件酒菜來,留殷承恩吃飯,商議了許多法子,段承恩道:「這 件事,祇可還是去請教楊老師,他必有無上妙策。」駱青相聽見這句話,亦就恍然大悟 。當日酒散,駱青相便請了幾天假,一直去找楊愕,把前後的事訴了一遍。楊愕也是生 氣,拿手指頭持著胡子,細細的出神一回,方纔說道:「我就做件刻薄事罷,你不要問 ,等我來替你報這個仇。總而言之,他也不要想在巴縣拾一個錢。」駱青相聽了,心中 大喜,也就不便再問下去。住了幾天,一直回省,按下不提。

  卻說黃伯旦是湖北人,家眷住在安陸府城外,離城也有三四里路。他年紀本輕,父 母雙全,因為兒子不很孝順,便住在家裏,一直未曾出來。此次,聽他署了缺,雖然歡 喜,也祇是平平而已。他的家裏的事,楊愕是一概曉得的。黃伯旦還有一位兄弟,名叫 季拔,同伯旦也不合式,祇住在家裏侍奉父母。黃伯旦到了任,行查收告,正在十分鬧 熱的時候,忽然,接到安陸府打來的一個電報。拆開一看,是「父于十一日病故,拔泣 叩」幾個字。

  伯旦心裏大吃一驚,急的直跳起了。忽然心裏一動,又復坐下,仔細盤算了一回。 暗道:「人家三千頭弄來的,我不費一個錢,祇憑著自己的聰明才力弄到手。如今是一 碗飯已要拿起筷子來吃了,就這樣憑空端了去,天下似乎沒有這樣的笨人。但是電報的 事,局裏一定有底子的,他若是在外頭說開了,傳到上司耳朵裏,豈不是個匿喪不報呢 ?我總不懂我們中國人從前定的禮,真正不好,像這樣牽制的事實在多。」又想:「我 這位老太爺,他真不曉得怎樣不見機,早不死,晚不死,單等我得法纔死,可真是受他 的害不淺。我記得從前浙江有一位候補知府某人,他見他兒子飛黃騰達的起來,就想到 自己百年之後,兒子要丁憂的,必定要耽誤了兒子的正經事業,屢屢的放在嘴上,說個 不了,又想不出法子來,後來到底改為承繼出去。雖說是本生也要丁憂,到底祇要一年 了。這纔是能體貼兒子的好老子。想我這老子,真不湊巧,這便怎麼辦呢?我在省裏置 辦東西,應酬朋友,也費了好些。要就這樣下來,豈不倒弄成一身虧空?」

  自己在房裏咕聊了一回,把桌子拍了一下道:「沒法子,祇好這樣辦罷!」便招呼 跟班的,請了舅老爺來,同他說了詳細。又叫他去對電報局裏說,不要聲張,情願送他 五十塊錢。如果已經說了出去,就叫他再補一張報來,說是第二電,又還陽了。又叮囑 了多少話,舅老爺便去辦理。黃伯旦把一團高興的心送到東洋外國去了,還是提心吊膽 坐在簽押房裏老等。

  等了老大一回,舅老爺回來搖著頭道:「不成功。」黃伯旦道:「怎樣不成功?」 舅老爺道:「電報局是大張獅口,先說了多少官話,是萬萬不能通融。後來纔說到正文 ,據他的意思,說這巴縣的好處,全在下半年,他祇得五十塊錢,未免太不值得了。況 且,這是安陸的電報發過來的,將來結起總帳來,他們便是作弊。關乎他終身的飯碗, 萬萬不能通融。況且昨天的電報,外間已都是曉得了,做鬼不得。後來,說到舌敝唇焦 ,纔有點活動。他開口是一千銀子,還要現交。我替他搓磨到多時,纔說妥了六百兩銀 子。如果這邊答應,先送銀子過去。他這個假電報,明天送來。」

  黃伯旦聽見說局裏肯這樣辦,六百兩銀子到也不甚在意,便笑著道:「我還道怎樣 的不成功,原來是銀子的事,我作準答應了六百就是了。不過要替我做得乾淨些,你快 再走一趟罷。」舅老爺答應著便又去搗鬼。

  黃伯旦心裏略略放寬,就打算今天先把丁憂的話宣揚開去,明天再把還陽的話也宣 揚出去,好等大眾周知。便招呼外邊,把堂紅等一齊都撤了。衙門裏上下大小,以及衙 役書差,都曉得老爺是已經丁了憂,這是第一天的話。次日一早,同城文武都來問候, 黃伯旦一面叫官親陪著,一面叫舅太爺去催電報局的假電報。等了多時,總不見到,同 城文武都與辭而去。黃伯旦心裏十分著急,又叫帳房去看舅老爺到那裏去了?自己祇推 說是孝衣未齊,等齊了就成服的話。就從早上等起,一直等到上火。舅老爺卻是回來了 ,滿頭是汗,那付張口結舌的神氣,真是畫也畫不出來。

  黃伯旦急問道:「電報呢?」舅老爺道:「可惡已極!可惡已極!昨天同他講得明 明白白,今天一早便送了銀子去,也交給他了。那曉得忽然變卦,一定不肯,說是關係 他的身家性命。好說歹說,祇是不答應。到後來更混帳了,他把這六百銀子也不交出來 ,還說多少不講理的話。」黃伯旦發恨道:「他說什麼?」舅老爺道:「他說你們東家 既是父親病故,理應丁憂。照你這樣辦法,是個賄買通同,匿喪不報,鬧上去,不但你 家吃不住,我們還是與受同科呢。至于那六百兩銀子,我是並不稀罕,不過借此小懲大 戒,也叫你東家曉得點輕重。你們要告,盡管去上告。我急得同他鬧了起來,他說既是 如此,我們局裏是不敢辦。你若再鬧,我就打個電報,到總局裏去請示,如果總局準辦 就辦,不準辦就不辦。或就近請總局商明制臺亦可。我聽了他這話,明是挾制。我又怕 替老姊夫鬧出花頭,祇得回來,可還有別的法子想。」又用手把頭上的小帽子捏在手裏 ,扇了兩扇,便道:「我還沒吃飯呢。」又跑到門口喊道:「王升,你看看廚房可還有 吃的麼?」王升答應去了。

  黃伯旦祇氣得一個發昏章第十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在房裏踱來踱去,踱個不 了,舅老爺便自去吃飯。黃伯旦晚飯亦沒吃,一夜走到天明,也再想不出好主意來。後 來,打算遲個一二十天再報。因為這個時候正是開徵,一天一天的日異而月不同。所以 打算這樣一捱,也總可以有半個多月耽誤哩。那曉得,這位典史老爺鄭壽,也是一位角 色。他聽見堂翁丁了憂,便想了代理的念頭,也不管堂翁報沒有報,早已自己進府去了 。

  黃伯旦聽見典史早已進府去,曉得這事是瞞不住,沒奈何,祇得照例出報,報了上 去。府裏果然委典史暫行代理,典史已是由府回來,便即刻專人過來說明,明天一早接 印。黃伯旦到此地步,任你再奷刁點,也沒法子。這兩天,黃伯旦已是茶飯不曾沾唇, 應不是傷痛他老子,就是為著這顆印要交出去,把他放在面前對著他,朝他淌眼淚。無 奈,鄭壽是時一刻不能耽誤,祇得狠一狠心,含著一包眼淚交了出去,又退到房裏去哭 了一場。他衙門裏人,還當是哭他老子呢!

  正在這交印出去的時辰,伯旦的兄弟季拔卻來了。原來,季拔聽見伯旦署了任,便 把家裏的事料理一下子,告明了父母,一徑到巴縣來做二老爺。剛到門口下轎,早看見 裏面抬了一個亭子出來,外面鼓樂吹打著去了。二老爺也不在意,等他過了,纔進來下 轎,衙門裏已是走得沒有什麼人了。把二門的上來問清楚了,纔趕進去找人去稟知黃伯 旦。

  黃伯旦聽了詫異,連忙出來一看,一些不錯。連忙說道:「你如何來了?」二老爺 道:「我聽見你到了任,所以來看你,我要想找點事做做。」黃伯旦道:「前半個月來 的電報,可是你發的?」二老爺道:「我不曾發什麼電報。」黃伯旦道:「什麼話,老 太爺怎樣?」二老爺道:「老太爺身子很好,極其康健。」黃伯旦道:「這更奇了。」 連忙到房裏,取了電報來給二老爺看。二老爺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說道:「那裏有這件 事?」黃伯旦道:「不好,這一定被那個人做了手腳去了。」連忙喊家人拿帖子到典史 老爺那裏,叫他不要接印。自己卻同二老爺匆匆說了幾句,也不及問長問短,又打發舅 老爺去問電報局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弄個假電報來瞎鬧。

  不多一會都回來了,典史老爺已是接過了印,並且還有幾句說話道:「暫時代理, 是奉了本府的札子,並不是自己來搶去的。現在要說是送回來,祇要有本府的札子也可 以,不能憑這邊一句話作準。」黃伯旦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個檔兒,舅老爺也回來了, 說「那個電報是由安陸府發的,真的假的須向安陸府去查考,他們祇曉得發到了便抄送 ,別的一概不知」。黃伯旦恨的咬牙切齒,一面打發二老爺即日動身回去查考,一面做 了一個通稟,請上頭徹底根究。又因為電報局前日的挾嫌,便無中生有的夾雜了許多話 ,自己就在衙門裏住著候批。

  到得第二天,覺得不耐煩,便發個電報到安陸府裏去問。那邊回話,說「發電報是 向來沒有保人,祇要交了錢,他怎樣寫來便怎樣替他發,這個是不能認咎」的話。巴縣 這個電報局得了這個信,又怕把他沒入的六百兩銀子叨登出來,也想先發制人。便上了 一個稟帖,說黃伯旦怎樣的行賄,怎樣的買囑,最後並且連這位二老爺也說是假的。兩 個稟帖一同上去,制臺便批了「自行查明稟復」幾句話。黃伯旦到反弄成一個不能進、 不能退。後來,終究為著個六百銀子的一筆款,被電局拿住,也就不敢十分搜剔,就糊 裏糊涂告了一個掃墓假回去。

  臨走的時候,還被這位代缺的典史挖苦幾句,更弄的不得主意。祇為這代缺的,向 來是不接交代,不能不等省裏委的人到了,算清交代纔能脫身。卻好這時候,是忙收漕 的時候,這位新任老爺,自然是掃除一切,兼程前進。原來這位新任老爺姓凌,官印是 乃本二字,陝西郵州人,是個秀才出身,為人不時不古。因為黃伯旦到任沒得幾日,就 出這個岔兒,所以于交代各項並不十分苛求。

  黃伯旦費了多大心機,纔把駱青相煮成功的飯奪了過來,正想安然享用,又被人家 奪去。如今是無緣無故的便宜了一個典史、一個新任。可見天下事,任你萬般好巧,亦 不免有失。到是這位凌太爺,真是夢想不到的。

  如今單說這凌乃本,接印不到一個月,早接到學臺的文書,催他開考。這時已經改 了策論,凌大爺是秀才出身,于小考的事還算在行。就擇日取齊,點名進場,一復、二 復、三復,不到半個月,終了場。取的一名案首姓岑,單名裕,字號其身。等到發過長 案,岑其身便來拜見,卻也生的一表人才。凌太爺心裏甚是歡喜,又勉勵了幾句話,方 纔退出。等到學臺考的時候,卻高高進了第三名,少不得拜老師、講贄見,忙忙碌碌了 幾天。

  岑其身住在城外一個古樹鎮上,原本家道也還可以過得。祇因為他自己利心太重, 想要發財,便搭了一個朋友叫林理生,開了一爿估衣店。不到一年,折了本,林理生又 跑了。岑其身沒得法,好容易央親告友,並自己的餘積,纔把這件事了下來。經了這回 挫折,倒弄得手頭拮據起來了。他本弟兄兩個,哥哥久已亡故,剩下一嫂一侄。先前已 是分過家的,所以倒店的事與嫂子無干。他嫂子姓牛,是個有名的潑婦,動不動就出去 罵街。因此,鄰裏替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母大蟲」,岑秀才也非常怕他。

  岑秀才還有一個妹子,嫁給本地一個土財主,姓蕭,時常也回家走走。因為岑秀才 光景不好,也就看不起他,卻同牛氏最好。岑秀才娶妻萬氏,生下子女各一,子名阿寶 ,女命阿惜。這兩個孩子頗有點古怪脾氣,岑秀才雖是家計艱難,要穿好的,吃好的。 岑秀才反正不管,萬氏看不過去,也就打上一頓。無奈過去了,還是如此。這年進了學 ,人家送了賀分,也有幾百吊錢的光景,岑秀才不敢用,就結存在一個南貨店裏,以備 收兩個利錢,應酬家用,到也安穩。

  轉眼又是一個年頭,這年正是鄉試年分。岑秀才邀了幾個知己去鄉試,便去托他嫂 子照應照應萬氏並兩個小孩子。剛剛這位蕭氏姑娘在家,聽見了在旁冷笑道:「大嫂子 是孤兒寡婦,凡事都要二哥哥照應他點纔是,如今倒是二哥哥托大嫂子照應二嫂子了。 」岑秀才摸得他們的門道,也不敢再說,就便岔了一句話,走了出來,找了同伴一徑進 省去了。

  這年天氣也不熱,一到七月半後,總說是不會再熱的了。那曉得一個多月不下雨, 竟是流火爍金的熱起來。岑家的房子雖有幾間,大的被牛氏住了去。萬氏住的已是側房 ,況且院子又小,萬氏沒得法子,就領了兩個孩子在院子裏過夜。這院子被這一天陽光 灑過,到晚上還是餘威猶熾,到得五更天,恰又涼了,這一個多月,萬氏的熱毒寒渴是 受足了。到得八月初一這天,就發一個頭暈,栽了過去。兩個小孩子也不曉得什麼,還 當是他睡覺。

  幸而萬氏的娘家,打發一個人來看他,走到面前看了一看,面色不對,頭上的汗珠 如黃豆大﹔又摸了他的手,卻是冰冷的。來人說是「不好,一準是起了急痧」,便趕著 扶他起來叫喚,又拿了一個銅錢替他刮瘀。牛氏已是聽見,過來看了看,一言不發,徑 自去了。這邊醫治了一會,纔得還醒過來。來人又替他張羅張羅,方纔回去。萬氏到得 晚上,卻是渾身發燒,口裏亂說胡話,牛氏也祇當不知。兩個孩子是不曉得什麼,這天 的晚飯亦沒到嘴,哭了三、四場。幸而萬氏娘家又派了一個人過來照應,纔算敷衍過去 。

  捱到次日一早,由萬氏娘家作主,請了一位醫生來診脈。診了多時,說是脈息已是 沒了,趕緊備辦後事。也不曾開方子,就去了。接著萬家的人也來了,看了看萬氏的情 形,萬氏已是口不能言。以手指著自己的口,又指著兩個孩子,淚流滿面。不多一會, 眼光一散,已是斷了氣。萬家的人同著兩個孩子哭了一回,牛氏也就過來,指天劃地的 號哭了幾聲,便叫去接姑奶奶回來。一會,蕭家的姑奶奶也回來了,便大家商議著辦後 事。又去把萬氏房裏的衣箱一齊發了出來,一隻一隻的開看,所有稍為值錢的東西,一 轉眼就不見了。萬家看不過去,卻也不便說。祇好安慰兩個孩子,由著他們姑嫂兩個去 擺布。

  他們翻到一隻箱子裏,把岑其身的存摺翻到了,便交給牛氏,說是替萬氏辦後事。 當晚忙著入殮,停放在家,又去傳了和尚來念經,萬家的人已是回去。就打第二天起, 每日是八個和尚拜忏,拜的朝西大悲忏。又買了些鮮魚、肥肉,說是二奶奶一世沒享過 福,他死後總要替他多用兩個,方纔對得住他。做的菜,有時也端在靈前去擺一擺,有 時也不擺。姑嫂兩個躲在房裏,還有牛氏的兒子三個人,一桌吃了。吃不了的殘羹冷炙 ,就分點給萬氏的兩個孩子吃。有一頓沒一頓,身上的衣服已是出了虱子,頭髮已是打 成疙瘩,也沒人來問信。

  轉眼已過了二七,姑奶奶忽然想要寫信去通知二哥哥。牛氏道:「我們女人家寫什 麼信,難道萬家不會寫信麼?」姑奶奶聽了也覺得有理,從此更是格外的奢華。先前還 是逢七焰口,現在竟是每天晚上都放焰口,又熱鬧又有趣,反正盡著岑其身的五百多吊 錢用。大家又舒服,又不心疼,又樂得應酬和尚,實是一舉兩得,止不過難為了岑其身 一個人而已。

  卻說岑其身到了省裏,寓在同學的一個公處,叫做蓮花潭,同居約有七八個人。錄 遺過了就去投卷,到得初八進場。到了號裏收拾妥當,先到各處去望了一下,等著將近 封號,這纔回號裏去。等到查過了號,弄點東西吃了,就睡覺養神。半夜裏題紙下來, 岑其身看了一看,卻是從前擬題做過的,心中甚喜。略略的潤色了好多,便謄清在卷子 上。號裏的日子最短,轉眼已是天黑了,點了蠟燭,伏在號板上眷寫。

  忽聽見號子東頭哭聲振耳,岑其身急急問號軍道:「什麼事?」號軍道:「鬧鬼。 」岑其身道:「我時常聽說號子裏鬧鬼,我第一場就遇到這事,我不可不去看看。」就 趕緊出了號,往東一直跑去。約摸有四十多號,正是那個哭的地方,門口卻是冷清清, 沒有一人。岑其身大著膽,便在簾子縫裏偷眼去看,原來,這個人是個花白胡須的老者 。卷子已經譽好,放在號板上,點了三枝香,對著他灑淚呢。岑其身不懂得什麼緣故, 便揭開簾子問道:「老先生為什麼事如此傷懷?」那老者見有人來問他說話,便也不哭 了,把卷子輕輕的放在卷袋裏,方纔答應他道:「我有我的心事,承你來看我,感激得 很。」接著兩邊敘了名姓,坐了一回。

  岑秀才看並沒有一點鬼氣,便一定要請教老者到底為什麼事傷心?老者道:「說起 來可痛、可慘、可恨、可悔。你如是已完了卷,不妨就同你談談。若是還早,不必耽誤 你的工夫。」岑其身道:「我卷已謄清十分之八,難得我們有緣,到要請教。」老者又 嘆了一口氣道:「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我本是省裏人,從小的時候最為父母鐘愛, 六歲就送我到書房裏去,念《千字文》、《百家姓》這些東西。到得七歲,先生就叫我 對對子,我對不出,先生就替我對。對我父母說,是我對的,父母也是歡喜。我是一無 所知,樂得頑耍。又過了年把,叫我念《唐詩三百首》,念了幾個月,叫我做,我做不 出,也是先生替我做。對我父母說,也說是我做的,我父母極其歡喜。到得十二歲那一 年,已經念過了好幾部經書,先生又給我一樣《啟悟要津》念,念了幾個月,又叫我做 破承題。我祇當是我做不出,還是先生做呢。那曉得這位先生不能,一定要我自己做, 做的不好,一回罵,二回打,三回罰跪。我也不曉得怎樣算好,怎樣算壞,也就是糊裏 糊涂的瞎做。又過了一年,先生纔講書。我以為講書是最好了,那曉得,先生是照著小 注念一遍,就算是講過了。我小時性最頑皮,又歡喜些靈巧的頑意,我見書架子上有一 部《博物新編》,我看了有趣。先生不許我看,我祇是偷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頓,說是 邪書。又最喜歡打算盤,加、減、乘、除已是一學就會,還有什麼異乘同除、異除同乘 等法子,我正要去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頓,說是耽誤功夫。鎮日裏祇許念八股、念試帖 ,此外一概不許去看。那知八股這一道,我是最不喜歡。無奈,祇得耐心去學。到了十 七八歲上,又叫我去小考。一次不取,又要一次,空下來祇許做八股。後來好容易進了 一個學,以為可以偷空做別的事了,那知道仍舊是祇許作八股。我父在日,又時常教訓 我,說是‘要顯親揚名,祇有在八股裏搜尋,此外毫無道理。’那曉得一場不中。又下 一場,鬧到如今,八股已是廢了。雖說策論同八股差得不多,但敷衍下去終不好看。要 看書也看不進,要學別的也學不成,偌大的年紀,還在這裏觀光,由後思前,不覺悲拗 。我這點香供他,並不是供他做的好,是說我幾十年的辛苦都在上頭,所以弔他,就是 弔我自己。我年紀已大,滿身是病,得知這次出去,還能再來不再來?怎教我不傷心呢 ?」一面說,一面淚珠兒又滾了下來。

  岑其身聽了,也覺慘然,勉強的勸了幾句,回到自己號裏,趕緊把卷子謄好了。次 日一早去交,隨即出場。接連二場,三場都已完畢,岑其身甚是得意。回到下處,趕緊 吃點東西,足足的睡了幾個時辰,方纔起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文章僧命誤煞功名 機械存心變生骨肉

  話說岑其身出場之後,這一覺睡得十分酣足,及至醒來,卻好同伴的都回來了,都 是興高采烈,就各處去遊玩了一回。回來大家講定,在省城等榜。岑其身怕的川資不敷 ,不敢答應,就有兩個答應不取他的房飯,一定要陪在省裏,貪圖熱鬧。其身也祇得隨 遇而安,從此東遊西蕩。空下來,便把場作互相傳觀,這個贊那個是「金聲擲地」,那 個贊這個是「珠光燭天」,如是者又過好幾天,卻到了九月初十放榜的日期。

  這寫榜的規矩,是關了門在裏面寫的。主考監臨坐在上面居中,房官分左右兩邊而 坐。每拆一卷,先用一個黃條子寫了姓名、籍貫、名次,送給監臨主考看過,再送到各 房官看過,方纔交到填榜的去處照寫好了,便把這個條子往桌子底下一丟。桌子底下伏 的人早已檢在手裏,走到龍門口,打了暗號,由門縫裏送了出去。那些同伙在外的接到 了,便紛紛去投送報喜。所以放榜頭一天,裏面寫一名,外面就報一名,等不到榜出來 ,外邊已是傳揚都遍了。

  岑其身寓裏各同學朋友,打這一天便不許家人們出去,因為要想在家裏靜等。大家 商議好了,就買了些酒菜,慢慢地在家飲酒等榜。雖然心上都是熱剌剌地,確都裝出鎮 靜的樣子。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還是杳無信息,就有幾位不自在了。不是說頭痛,便是 說肚脹,托故去歪在床上嘆氣。在坐的人,就也漸漸的後勁不如前勁了。

  約摸也有上燈的時候,忽然門外喊了進來道:「伍老爺中了。」這時候伍老爺還在 桌子上,正夾了一塊鴨子要吃,聽見說他中了,不禁心花怒放,卻故意做出平常的神氣 ,慢慢的道:「也好,也好。」就有人向他恭喜,他卻忘其所以,也不回禮,便把筷子 上的鴨子往人家嘴裏直送,或是往人家耳朵裏直塞。大家看見他歡喜的沒有主意,便也 不來招攬他。

  不多一刻,又報說是「陸老爺中了。」陸老爺早已推說肚子痛躲在一旁,後來又被 伍老爺一報,更是沒了主意,已先在旁邊恭桶上出恭,卻並出不下來。坐的時候一大, 卻正有一個屎橛子拖了出來,一聽見說是他中了,一跳就起,褲子也沒提,拖在地下。 因為陸老爺走得猛了,早已絆了一個跟頭跌倒在地,那背後屎橛子還在那裏翹然而立。 大家不由得哄然大笑,也循例的道了喜。陸老爺定了定心,纔重復去整治好了過來,對 大家說話。大家還是說笑他,他也有意無意的道:「不是這個講究,我因為乾結了,想 要快點好,早灌進點風去活動活動就好了。」岑其身道:「我明白了,這風一定是肚風 。這個風頗不容易有,祇曉得到底進去沒有?」

  大家又笑,又回頭來找伍老爺,問他夾著鴨子為什麼往人家耳朵裏亂送?伍老爺道 :「不是,不是,我是要騰出嘴來說話。不送掉這塊鴨子,豈不要堵了嘴呢。」話言未 了,又報「戚老爺中了。」這戚老爺果然來的鎮定,臉上也沒有一點別致神氣。大家正 在那裏佩服戚老爺還是那付神情,岑其身道:「不要慌,還早哩,現在纔報到五十三名 ,還有一大半呢。我們今天一夜不睡,還要等五經魁呢。」

  說話之間,已不知戚老爺到那裏去了。岑其身便去找他,找到大門口,並未看見, 祇得回來。園子裏有一棵大槐樹,仿佛有個三尺高的東西在那裏,趕緊過去一看,原來 就是戚老爺。一個人藏在樹背後發笑,笑得眼淚鼻涕都出來,彎著腰,想是揉肚子呢。 岑其身不覺大笑,屋裏的人早已跟了出來。戚老爺卻是一笑不可收拾,趕緊想板過臉來 ,無奈五官都不聽差遣。祇覺得一種快樂的滋味,從心上直涌到臉上,喉嚨裏便不知不 覺的笑了出來。看見大眾來看,他很有點不好意思,好容易收束住了,抖抖衣裳,仍回 到大家房裏入座。

  就從這位戚老爺報過之後,早是音信俱無。一直等到天亮,榜也發了,大家也毫無 想頭。中的自然是手舞足蹈,不中的自然是咨嗟嘆息,這也不在話下。過得一日,中的 還要拜老師,赴鹿鳴宴,很有幾天忙。不中的便收拾行李,急急動身。岑其身尤其是歸 心如箭,無精打采的上了路,不多見日已到了家,大家各自往各家去。

  岑其身一直到得自己門口,忽然看見一班和尚,穿了袈裟在那裏合十膜拜,心裏大 驚,走進大門,早已看見兒子阿寶穿麻戴孝,不覺心裏一跳,覺得一股淒慘從腳跟底下 直透到眼睛裏來,眼淚已是不由自主滾了下來。阿寶早已看見,喊道:「爹回來了。」 岑其身急到自己房門口,祇見靈幡高掛,祇「哎唷」了一聲,也不間因由,便搶到靈幃 裏撫棺一慟。

  正在那個檔裏,大奶奶已曉得了,便同了蕭姑奶奶走過來,假意勸了一回。岑其身 先謝過嫂子的照撫兒女,方纔問起病由。蕭姑奶奶道:「說也可憐,二嫂子犯了烏痧脹 死的。那時大嫂子急得沒法子,各處求神許願,請醫生、拜菩薩,祇沒有用。最可憐是 兩個侄男女,祇閃得一無依靠,實在傷心。」岑其身看見兒子阿寶,一看雖然是穿了一 身重孝,鞋子已是沒有底了,身上披了白衣裳,裏面的衣裳也不曉得有沒有?岑其身又 忙問道:「還有一個呢?」蕭姑奶奶道:「因為他住不慣,所以送到他外婆家去,聽說 養得到很好。」

  岑其身又問:「這一切費用都向那個借貸的?」蕭姑奶奶道:「那個肯借貸?亦就 是你二哥的存款,我們替你省儉著用。不過我們商議,二嫂子在日也沒有享過一天福, 現在又是這樣死了,這是他生平末了一件事,就算是他面上多化幾個,也是應分。況且 二哥以後飛黃騰達,也不干二嫂子的事,所以我們斟酌著,替二嫂子多念幾天經,多放 幾天焰口。一者看看人的心,二者叫二嫂子的娘家也覺得好看,三則也還是稱家有無的 辦法。總共如何用法,統共開了一筆清折,等二哥哥安歇一半天,我們就交過來罷。」

  牛氏早又接口道:「自那日出事之後,我是沒有主意。妹妹回來纔說,二嫂子為人 是極好,如今短命死了。他到了我們家裏,也沒過一天快活日子,如今就是這一回了, 總要給他風光點好。這纔去招呼來這些和尚,替我擺個四十九天的道場。今天剛剛是第 四十八天了,明天就圓滿。恰好二弟回來了。」岑其身大驚道:「這四十九天道場要多 少錢呢?」牛氏道:「我也不曉得,總之筆筆有帳,都是姑奶奶開的,二弟祇要看帳就 明白了。我的意思,反正是死人面上,難道還想在這裏頭賺錢麼?」

  岑其身道:「不是這話,我是沒有錢用,喪事雖要辦,也還要稱家有無。若單圖死 的好看,活的又怎樣過呢?」牛氏道:「男子漢大丈夫,再別說這錢的事。況且,像二 弟這個人在外頭去混,還怕弄不到錢?就是拉點虧空,又算什麼。祇是二弟將來無論發 了多少財,也祇好同新弟婦去快活,再不能夠顧到他哩。就算是二弟情分厚,也不過拜 上幾天忏,燒化錢紙,那樣九牛一毛的辦法,二奶奶還要生氣哩。我想,二弟今年雖是 沒中舉,這是早晚總要中的。中了舉,中了進士,會上去點了翰林,自然就不愁沒錢用 了,這幾個錢又怎樣呢?」岑其身道:「看我這樣,怕沒這福分。」牛氏道:「別這樣 說,一路辛苦了,且歇息一回,我們再過來談罷。」

  這事兩個人一吹一打,走過自己房裏,便去把帳結了。一並結餘三十二吊一百四十 三文,便連錢連帳通通送了過來。岑其身大略看了看,大半都是五虛六耗,但是關得著 嫂子妹子,也不便多說。這時候人財兩空,坐在帳子裏,盤算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日一早起來,料理房裏東西,還有一個衣箱,打開來都是些小衣裳。首飾本來 沒有,銀器也還有兩件,這時是一樣沒有。又嘆了一回氣,便一直走出大門,往萬家來 看了小孩子,又問了一問大概情形。岑其身是心神擾亂,坐立不安,同了孩子一徑回到 家裏,又拍著棺材哭了一回。忽然心上轉了一念道:還是出了殯罷,省得他們再起新鮮 花頭。就來同牛氏並蕭姑奶奶商議,兩個人執定主意,說是要過了百日。岑其身拗不過 他,也祇得答應了。是四十九日道場已滿,暫且把念經的事停了。

  岑其身算了一算,連出殯用度,這結餘的錢已是不夠,祇得向同學朋友去借貸。也 有答應的,也有不答應的,湊來也是不多幾個,正沒擺布處。恰好他的舅子萬士民來了 ,岑其身還祇當往日親情,同他熱落的很。那知道,萬土民卻另有一個主意,板著臉道 :「舍妹已斷了七,也該出殯了。在家雖好,但一則火燭當心,二則死者亦以早些入士 為安。所以特地過來請教妹丈,還是打算怎樣?」岑其身道:「我也本來打算早辦,祇 是大嫂同舍妹要在家多停幾日。又兼我是一錢不名,還要張羅幾文纔能辦事,因此耽擱 下來。」

  萬士民道:「若是妹夫舍不得出錢,我家也還發送得起。不過既許了岑府上,又生 過子女,活著是岑家的人,死了是岑家的鬼。要是岑家的事要我萬家辦,也沒什麼不可 以,但未免外現似乎有點不雅相。應該怎樣,或是妹丈銀錢為重,亦祇管吩咐下來。我 家雖儉,也還可以勉力應酬。」岑其身道:「那裏話來!無論如何為難,也要想法,豈 要貴府化錢的?由我趕緊辦就是了。」萬士民道:「可還有一句話,我妹子到了你家, 苦也苦夠了,這是未了一件事,總想老妹丈風光點些,就譬如行好事罷。至于你那兩個 孩子,總怪我們妹子,不該留這個遺孽。若是妹丈厭煩他,盡管送到我家去,這到不必 客氣。」岑其身被他氣得手足發冷,但不便與他頂撞,祇得極力的敷衍。他坐了一回, 方纔回去。

  岑其身一人在家裏納悶,忽然大奶奶又送過一張帳來,是棺木裝殮等用,共一百四 十吊錢。岑其身格外發急,祇得過去問牛氏道:「弟婦的首飾同衣裳還有幾件,不知現 在藏在那裏?」牛氏道:「衣裳首飾均已入殮了。我是替二弟打算盤,所以沒另外添置 ,就把家裏的用了。」岑其身一身冷汗,一語不發,悶悶的走了回來。到了床上,一頭 放倒,嘆了一口氣道:「我真要死了。」話言未了,祇聽見窗戶外頭喊了一聲「二哥」 。一掀簾子,早看見是蕭家的姑奶奶了。岑其身祇得起來,寒暄了兩句,讓他坐下。

  姑奶奶來道:「二哥這幾天瞼上甚是消瘦,本來一路辛苦,既落了第,又遭了事, 心上總要放寬點纔好。」岑其身道:「真正倒運,這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行船更遇打 頭風。像我這樣光景,如何又好死人哩?」姑奶奶道:「可憐,可憐!二嫂子人是極好 ,且同妹子也極說得來。二嫂子模樣亦不像短壽的。況且到了咱家,省吃儉用,如今竟 是到了這個田地。不說二哥哥難受,就是妹子,也好幾天不能睡哩。但是聽見萬家來催 出殯,說起來日子也不少,也可以出了。家裏房子少,火火燭燭不大放心,出了到安穩 些。」岑其身道:「正是,正是,但是弄的一錢不名,空手打空拳,如何能得辦事?」 姑奶奶道:「二哥熟人多,又拉扯得開,祇要隨便想想法子,也就夠了。場面上祇要下 得去,難道還要十二分挑剔不成?」

  岑其身道:「不易,不易,如今世界上人,說起錢來,便同他有殺父之仇的光景。 多半有因此絕交的。」姑奶奶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也祇好下氣去求求人家。」岑 其身道:「我想同妹子借一百吊錢用用,下餘我再去湊,不知妹妹可能答應?」姑奶奶 道:「自己兄妹,要是妹子可以設法,斷沒有推托。不要說借,就是二嫂子面上,我送 個一二百吊錢,也是應該。無如現在也正是沒處設法。」岑其身道:「我一定還,斷斷 不敢宕久。」姑奶奶道:「二哥不要多心,前月大嫂子定媳婦,妹子也還送過百十吊錢 。這是二嫂子的大事,一樣嫂子,難道妹子還分厚薄?但是手頭現成,盡管用也不妨, 實係現在一籌莫展。」岑其身道:「妹妹照應點罷,如果不肯空口白話,就寫張借據, 或起個利息,統通可以。」

  姑奶奶道:「二哥怎樣說,妹子到這樣小氣起來?去年是把萬把銀子去替妹夫捐了 一個大花樣的知縣,分發雲南,下餘的又置了地,現在可真是沒有錢了。我要哄你,我 就不是人。」岑其身道:「妹子沒有也沒法,我現在住的這幾間房子,是我受分的。如 今請妹妹去抵給大嫂子,以後我要有住處,我就投去住﹔要一時沒處住,我就出房錢便 了。本來我想賣了,一者是犯不著便宜外人,再者搬了個外姓來,大嫂子那邊也不方便 。」蕭姑奶奶道:「也好,我去替你問問他罷。可是一句話,停過靈的房子,人家是有 點犯忌諱的。大嫂子雖然不在乎這間房子,但是二哥哥是辦正經事,幫忙也是應該,何 況還有房子抵呢?就這樣辦罷,我去去就來。」

  當下站起,走到牛氏房裏嘰咕了老大一回,方纔回來坐下道:「話是已經說了,大 嫂子本來不要。後來我再三去說,方纔答應了,祇要二哥哥寫一張歸並據給他。以後再 住就盡管住。大約每月按著一分五厘扣房租就是了。自己的家裏人,大嫂子並不是一定 要較量,實在大嫂子沒錢,還要去另借。人家是一定要利息的,這房租就是撥給人家的 利息。」岑其身道:「好,好,費心得很,我就照辦。可不知嫂子說了多少錢?」

  蕭姑奶奶道:「說了二百吊錢,他還不肯,後來費了多大的事纔明白了。」岑其身 道:「難道這房子就祇值二百吊錢?」蕭姑奶奶道:「不是這樣說,房子雖值幾個錢, 從來說得好,裁衣不值料子價。況且二哥哥又不是賣的,將來原可贖還。妹子的意思, 到是輕點好。」岑其身道:「那末,又何必要我寫歸並據呢?」蕭姑奶奶道:「那是他 孤兒寡婦的算計,二哥將來贖屋,難道大嫂子還霸住不許贖麼?」岑其身一心想要錢用 ,也沒得法,祇得答應了照辦。又道:「我不懂,我走的時候,箱子裏大衣袋也還有十 幾件。就算是裝殮了幾件,還有好些,如今一件沒有,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蕭姑奶 奶道:「都裝殮了,那裏還有多餘?」岑其身道:「我不信,這口棺材裏會裝得許多? 」蕭姑奶奶道:「看著不大,裝起來纔曉得,妹子是親眼看著辦的,那裏會錯?」

  岑其身也不便再言,祇得揀了一張紙寫了一張歸並據,放在桌上,又道:「前幾天 ,萬家人白說了多少閑話,不知道什麼意思?」蕭姑奶奶道:「我卻有點曉得,萬家常 常有人到我家裏,說二哥哥心太狠,祇打算閣在家裏,怕抬出去化錢。我聽了心上很不 願意,我還著實搶白了他一頓。總之,我們辦我們的事,別的不說,出殯這一天,一班 僧、一班道士是要的﹔四鄰親戚來的人,飯是要吃的。墳上開壙破土的這些事,也很不 少。我們的帳房胡子虛是個老手,叫他來幫忙,決不得錯,斷不要你多化一個錢。如今 ,我先把你的錢據兩交了再說。」便拿了歸並據,徑到牛氏房裏。

  不到一會,果然由胡子虛送了一張二百吊錢的票子過來。岑其身便同他商議出殯的 事,胡子虛道:「二先生不要問,一切由我包辦,斷斷不會有一點失錯。」岑其身道: 「大約要幾個錢呢?」胡子虛道:「我已經開了一篇帳,照帳是萬萬不能少的了。」說 著,便解開手巾包,取出一張白紙寫的帳目遞過來。岑其身接到手裏,從頭至尾看了一 遍,覺得大半都可不必,諸如請陰陽先生洗宅,以及鞭爆歌唱這些事。後來看到結總一 筆,總結是實信錢一百九十八吊八百四十九,岑其身「撲嗤」笑道:「好,好,我總算 還剩百十個錢。」嘴裏雖說,心裏卻舍不得,就與胡子虛較量起來。

  胡子虛也不多說,趕緊站起,請了姑奶奶過來。姑奶奶先看了一看帳道:「這就很 好,幸而胡先生是老手,第二個人,照這個價錢其辦不下來呢!」岑其身道:「我是還 要大大刪減點好。」姑奶奶道:「算了罷,二哥哥!這是二嫂子的末了一件事,多就多 兩個罷,何必這樣較量?此後不論二哥哥發了幾十萬的家私,還與二嫂子什麼相干?」 岑其身祇是不肯,總要刪減。姑奶奶忽的一笑道:「我知道了,二哥哥是想多剩幾個錢 娶新嫂子哩。無論這個錢本是借了辦喪事用的,亦斷斷不能去辦別事。就是二哥哥要娶 新嫂子,也應該另外打算,不應該在死嫂子面上去留新嫂子的地步。況且也要圖個吉利 ,不嫌這錢來的背晦麼?」

  岑其身道:「不是這話,死的死了,活的也要過。難道出了殯,我父子幾個就可以 不吃飯麼?」蕭姑奶奶道:「二哥哥,快別說這沒氣力的話。總而言之,這會的事,如 果太不像樣,不但是對不起死的,抑且叫外人看著笑話。妹子祇好斗著膽替做了主罷。 」便對胡子虛道:「你去照著單子辦罷,諸事有我哩。」岑其身被他弄得沒法,祇是嘆 氣。胡子虛答應一聲,一徑去了。姑奶奶又道:「二哥哥,看開些,你看那些做大事業 的,那一個不是在虧空裏鑽出來的?這又什麼要緊。」姑奶奶說畢,也就到牛氏房裏去 坐。這邊辦事,胡子虛果然按著單子去辦。出殯已過,岑其身是一貧如洗,沒得一點法 子。忽然接得一封信。

  要知信內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