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斬鬼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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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斬鬼傳

Author: Zhang Liu

Release date: November 9, 2008 [eBook #27216]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Cheang Lai Ieng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斬鬼傳 ***

Produced by Cheang Lai Ieng

第一回 金鑾殿求榮得禍 酆都府舍鬼談人

  世事澆漓奈若何,千般變態出心窩。止知陰府皆魂魄,不想人間鬼魅多。 閑題筆,漫蹉跎,焉能個個不生魔?若能改盡妖邪狀,常把青鋒石上磨。 這首詞單道人之初生,同秉三才,共賦五行,何嘗有甚分別處?及至受生之後,習於 流俗囿於氣質,遂至所稟各异。好逞才的,流於輕薄,好老實的。流於迂腐,更有那 慳吝的,半文不捨,搗大的,滿口胡謅。奇形怪狀,鬼氣妖氛種種各別,人既有些鬼 形,遂人人都起些鬼號。把一個光天化日,竟半似陰曹地府。你道可嘆不可嘆?在下 如今想了個銷魔的方法,與列位燥一燥,醒一醒眼。   話說唐朝終南山有一秀才,姓鍾名馗,字正南。生的豹頭環眼,鐵面虯鬚,甚是 醜惡怕人。誰知他外貌雖是不足,內才卻甚有餘,筆動時,篇篇錦繡,墨走處字字珠 璣。且是生來正直,不懼邪祟。其時正是唐德宗登基,年當大比。這鍾馗別了親友, 前去應試,一路上免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一日,到了長安,果然好一個建都之 地。怎見得:   華山朝拱,渭水環流,宮殿巍巍,高聳雲霄之外,樓臺疊疊,排連山水之間。做 官的,錦袍朱履,果然顯赫驚人。讀書的,緩帶輕裘,真個威儀出眾。挨肩擦背,大 都名利之徒。費力勞心,半是商農之輩。黃口小兒,爭來平地打筋斗﹔白髮老者,閑 坐陽坡胡搗喇。   這鍾馗觀之不盡,玩之有餘,到了店門口。那店二,吃了驚,說道:“我這裏來 來往往,不知見了多少人。怎麼這位相公,生得這等醜惡?”鍾馗笑道:“你看俺貌 雖惡,心卻善也。快安排一間潔淨房兒,待俺將息,以便進場。”這店二將鍾馗安下, 收拾晚飯,鍾馗吃了。祇見長班趙鼎元稟道:“明天買卷,該銀貳兩。”鍾馗道:“怎 麼就該這些?”趙長班道:“每年舊例:卷子要壹兩二錢,寫卷面要壹錢,投卷要五 錢,結元要貳錢,共該貳兩之數。”鍾馗於是打開行李,稱的貳兩雪花白銀,付與趙 鼎元。趙鼎元接了銀子,道:“明日投文,後日準備進場,相公不可有誤。”鍾馗點 首應喏。一宿晚景提過。   次日起來,禮部里了投文書,走到十字街上,祇見一伙人圍著一個相面的先生, 在那裏談相。這鍾馗挨入人眾,看那先生怎生模樣?眸如朗月,口若懸河。眸如朗月, 觀眉處忠奸立辨﹔口若懸河,談論時神鬼皆驚。戴一頂折角頭巾,依稀好似郭林宗, 穿一雙跟足朱履,仿佛渾如張果老。皂殼扇指東畫西,黃練絲絛拖前束後。曩在兩河 觀將相,今來此地辨英雄。   這先生原是袁天罡的玄孫袁有傳是也。因時當大比,故來此處談相。鍾馗等的眾 人相畢,先生稍暇,方走進前說道:“俺也要煩先生一相。”那先生抬頭一看,祇見 鍾馗威風凜凜,相貌堂堂,暗自沉吟道:“俺相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並無超群 出眾之才。這人來的十分古怪!”於是定睛細看,看了一會,問道:“足下高姓大名?” 鍾馗道:“俺姓鍾名馗,特來領教。”那先生道:“足下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更有 兩額朝拱蘭臺,自有大貴之相。祇是印堂間現了墨氣,旬日內必有大禍,望足下謹慎 纔是。”鍾馗道:“君子問兇不問吉,大丈夫在世,祇要行的端正,至於生死禍福, 聽天而已,何足畏哉。”於是舉手謝了袁先生,佯長去了。   到次日進場,魚貫而入。原來唐朝取士與漢朝不同。漢朝取士以孝廉,唐朝取士 以詩賦。鍾馗接到題目,卻是《瀛洲待宴》應制五首,《鸚鵡》一篇。鍾馗提起筆來, 不假思索,一揮而就。果真是敲金戛玉,文不加點。鍾馗又自從頭看了一遍,自覺得 意。於是交卷出場。你道當日主闈的是誰?原來正主考是吏部左侍郎韓愈﹔副主考是 學士陸贄。兩人同心合力,要與朝廷拔取真才。怎奈閱來閱去,不是庸腐可厭,就是 放蕩不羈,更有那平仄不識,韻腳不諳的,還有那信口胡謅,一字不通的。間有一貳 可視,亦不過平平而已。二人笑的目腫口歪,不禁攢眉嘆息道:“如此之才,怎生是 好?”忽然閱到鍾馗之卷,喜的雙手拍案,連聲道:“奇才!奇才!李太白、杜子美 後一人而已。清新俊逸,體裁大雅,盛唐風度,於斯再見矣。”二人閱了又閱,贊了 又贊,取為貢士之首,專候德宗皇帝金殿傳臚,以為聖朝得人之慶。到了那日五鼓設 朝時候,果然是皇家氣象,十分整齊,但見:   九間金殿,金殿上排列著朗鉞明瓜。兩道朝房,朝房內端坐著青章紫綬。御樂齊 鳴,卷簾處,香煙繚繞,隱隱見鳳目龍姿。金鞭三響,排班時,紗帽繽紛,個個皆鵷 班鵠立。站殿將軍,圓睜著兩隻怪眼,把門白象,齊漏著一對粗牙。正是:   九天闔閭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鍾馗等俯伏金階,不敢仰視。祇聽的鴻臚寺正卿高聲喧唱:第一甲第一名:鍾馗。 引見官將鍾馗引至金殿跪下。德宗皇帝揚龍目,開鳳眼,將鍾馗一看,心中甚是不悅, 道:“我朝取士,全在身言書判。這醜態如何做得狀元?”韓愈見龍顏不悅,俯伏奏 道:“臣等職司文衡,止知閱卷,不得閱人。此人詩賦句句琳瑯,篇篇錦繡,陛下不 可因人而棄其才。且人才之優劣,全不在貌。晏嬰身矮,而能相齊﹔周昌口吃,而能 輔漢。若以貌,我朝張易之、張昌宗,非其明鑒耶。孔聖人之云:‘以貌取人,失之 子羽’。願陛下熟思之!”德宗道:“卿言雖是,但我太宗皇帝時,十八學士登瀛州, 至今傳為美談。若以此人為狀元,恐四海人民皆笑朕不識人才?”話猶未了,祇見班 部中閃出宰相盧杞,幞頭相簡,玉帶蟒袍,俯伏奏道:“陛下之言誠是。狀元必須內 外兼全,三百名中,豈少其人?何不另選一名,而煩聖心之躊躇耶。”鍾馗聞言大怒, 跳起來道:“人言盧杞奸邪,今日看果然。”於是舞笏便打。   此時鬧動了金鑾殿,混亂了朝儀。德宗皇帝龍顏大怒,喝令金瓜武士,將鍾馗拿 下。鍾馗氣的暴跳如雷,竟將站殿將軍渾瑊腰間寶劍拔出,自刎而死。德宗驚的目瞪 口呆,眾官唬的面如土色。祇見陸贄怒氣填胸,向前奏道:“宰相不能憐才而反害才。 他說鍾馗醜惡,做不的狀元,他今現稱藍面鬼,豈可做宰相?奸邪誤國,罪不容誅, 望陛下察之。”德宗此時,如嚼橄欖,方纔回過味來,說道:“寡人一時不明,卿言 是也。”遂將盧杞發配嶺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鍾馗為驅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斬妖 邪,仍以狀元官職殯葬,眾官方纔喜悅,皆呼萬歲,德宗退朝,不在話下。卻說鍾馗 受了封號,空中謝恩畢,提著寶刀,插著笏板,悠悠蕩蕩,向東南而走。走夠多時, 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好生險惡。但見:   陰風慘慘,黑霧漫漫。陰風中仿佛聞嚎哭之聲,黑霧內依稀見魑魅之像。披枷帶 鎖,盡道何日脫陰山?鋸解就莊,不知甚時離苦海?目連母斜倚獄口盼孩兒,賈充妻 呆坐奈何等漢子。牛頭馬面簇擁曹瞞纔過去,喪門弔客勾牽王莽又重來。正是:   人間不見奸邪輩,地府壘堆受罪人。   鍾馗正在觀看之際,祇見一個判官領著兩個鬼卒飛來,高聲問道:“汝是何方魂 魄?來俺這酆都城何幹?速速講明,好放你過去。”鍾馗看那判官時,卻與自己一般 模樣,也戴著一頂軟翅紗帽,也穿著一件肉紅圓領,也束著一條犀角大帶,也踏著一 雙歪頭皂靴,也長著一部落腮鬍鬚,也睜著兩隻燈盞圓眼。左手拿著善惡簿、右手拿 著生死筆,祇是不曾帶著寶劍。鍾馗暗自思想道:“奇哉!奇哉!難道此人也像俺負 屈而死的麼?”遂向判官道:“俺姓鍾名馗,本中唐朝狀元。祇因唐天子以貌取士, 不論文字﹔又被盧杞逢君,要將俺革退,俺氣憤而死。唐天子憐俺苦死,封俺為驅魔 大神,遍行天下,以斬妖邪。俺想妖邪唯汝酆都最多,今既到此,煩你通報閻君,指 點與俺,以便驅除,庶不負唐天子封俺之意。”判官聽說此言,遂拱立道旁,說道: “不知尊神到此,不但有失遠迎。”適纔方且衝撞,望乞恕罪!尊神欲見閻君,待小 判急急通報便了。於是別了鍾馗,飛跑至森羅殿上,稟道:“小判把守酆都城,忽有 一人自稱唐朝狀元,姓鍾名馗,唐王嫌他貌醜,他自刎而亡,唐王封他為驅魔大神, 他今特來斬鬼,要見大王。”閻君早已知其始末,便道:“有請!”那判官於是迎請 鍾馗,進了大門,祇見兩邊排列的都是些猙獰惡鬼。到了殿上,又見柱子上掛著一副 對聯,上寫著:   莫胡為,幻夢空花,看看眼前實不實,徒勞機巧。休大膽,烊銅熟鐵,抹抹心頭 怕不怕,仔細思量。   閻君下座相迎,鍾馗倒身下拜,閻君雙手扶起,讓鍾馗坐定,問道:“尊神至此 有何見教?”鍾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斬妖邪。俺想妖邪此處必多,伏祈指出 一二。”閻君說:“俺陰司妖邪固多,然都是些服毒鬼、上弔鬼、淹死鬼、餓死鬼。 鬼魅雖多,經理神靈卻也不少。孤家自理之餘,還有秦廣王,又楚江王、宋帝王、五 官王、卞城王、太山王、平康王、轉輪王,又有左三曹、右三曹、七十二司,並無一 個遊魂敢於做祟。尊神要斬妖邪,倒是陽間最多,何不去斬?”鍾馗聽了大笑,道: “陽世間乃光天化日,又有王法約制,豈容此輩存站耶?”閻君道:“尊神止知其一, 不知其二。大凡人鬼之分,祇在方寸間。方寸正,鬼可為神。方寸不正,人即為鬼。 君不見古來忠臣孝子,何嘗不以鬼為神乎。若夫曹瞞等輩,陽險莫測,豈得謂之為人 耶?”鍾馗聞之,豁然大悟,道:“是,是!但不知此等鬼是何名目?”   閻君愀然道:“此等鬼最難處治。欲行之以王法,彼無犯罪之名,欲彰之以報應, 又無得罪之狀。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些習染成性的罪孽。”叫判官將此等鬼簿拿來, 與大神過目。判官遞上,鍾馗展開一看,祇見上面記的都是些謅鬼、假鬼、奸鬼、搗 大鬼、冒失鬼、挖渣鬼、仔細鬼、討吃鬼、地哩鬼、叫街鬼、偷屍鬼、含磣鬼、倒塌 鬼、涎臉鬼、滴料鬼、發賤鬼、急急鬼、耍碗鬼、低達鬼、遭瘟鬼、澆虛鬼、輕薄鬼、 綿纏鬼、黑眼鬼、齷齪鬼、溫斯鬼、不通鬼、誆騙鬼、急賴鬼、心病鬼、醉死鬼、摳 掐鬼、伶俐鬼、急突鬼、丟謊鬼、乜斜鬼、撩橋鬼、色中餓鬼,臨了個是楞睜大王。 鍾馗看畢,驚訝道:“不料世間有這些鬼魅,不知今在何處?”閻君道:“無有定處, 大抵繁華地方的所在,搗大挖渣等鬼多些。地方鄙俗所在,齷齪,仔細這兩種鬼多。 其餘散處四方,總無定蹤。尊神當隨便驅除可也。其驅除之法,亦不可概施。得誅者 誅,得撫者撫,總要量其情之輕重,酌其罪之大小,祇在尊神酌量而施行。”鍾馗道: “雖然如此,但陰間鬼魅,有十殿閻君經理,又有左右曹協辦,陽間協助,陽間鬼魅, 單委小神一人,誠恐獨力難支,將如之何?”閻君道:“孤家這裏有兩個英雄,一個 喚做咸淵,一個喚做富曲,各具文武之才。此二人可以隨便驅使,再發三百名陰兵, 著他二人統領,以助尊神之威,如何?”鍾馗道:“如此最好,多謝美意。”閻君於 是速傳咸、富二人上殿聽旨,二人俯伏殿前。鍾馗舉目觀看,那咸、富二人怎生模樣:   頭戴儒巾,論腦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說塵垢少殺三升。滿腹文章,怎奈飢時 難煮。填胸浩氣,祇好苦處長吁。白眼親友,反說酸子骨離。難心妻妾,倒言夫主情 乖。正是:   失意貓兒難學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鍾馗看了咸淵,再看富曲時,卻又不同。 怎見得:   舉止剛強,形容古怪。狼腰虎体,兩臂有力千斤。海闊天空,一心私無半點,身 能扛鼎,怎奈無鼎可扛。氣可沖天,其如有天難沖。爛弓折箭,怎好向人前賣弄。三 略六韜,祇落得紙上談兵。正是:   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難逃推轂人。   閻君對鍾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鍾馗道:“文謀武略,料來不差,得此 二人足矣。但小神無驥可乘,亦覺褻體。”閻君躊躇一會,道:“這也不難,俺陰山 中有一白澤,他前生原是吳國的伯嚭,祇因奸邪,後又害了伍子胥,故將他貶到陰山, 變為白澤。數百年來,自怨自艾,頗有改邪歸正之心。此物堪與尊神騎坐,成功之日, 亦可以升天矣。”遂叫鬼卒將白澤牽來。閻君吩咐道:“伯嚭,你既為人獸,頗有心, 可與驅魔大神騎坐,建功立業,懺悔生前罪惡。”祇見那白澤搖頭擺尾,有欣然欲往 之狀。鍾馗於是起身,稱謝閻君。謝畢,飛身上了白澤,提著寶劍,插著芴板。咸、 富二人亦騎上駿馬,率三百陰兵,浩浩蕩蕩往陽世而來。   過了枉死城,祇見奈何橋上站著一個小鬼,攔住鍾馗去路,大喝道:“何處魔神, 敢從俺奈何橋經過?”鍾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為神,閻羅王助俺兵將,你是何 人,敢大膽攔路?”那小兒聽說,道:“原來是位尊神。敢問尊神往那裏去?”鍾馗 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斬妖邪。”小鬼道:“尊神既要遍行天下,俺 情願相隨。”鍾馗道:“汝有何能,要來隨俺。”小鬼道:“稟上尊神,俺這鬼形是 適纔變的,俺的原身是田間鼴鼠,曾與鷦鷯賭賽,他欲巢遍林上,我欲飲乾奈河。不 料他所巢不過一枝,俺所飲不過滿腹,俺自飲此水之後,身邊生了兩翅,化為蝙蝠。 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誅妖邪,俺情願做個向導。”鍾馗聽了大喜道:“俺 正少一個向導。你試現了原形俺看。”那小鬼現了原身,往前飛去,果然好一個碗大 的蝙蝠。鍾馗甚喜,跟定蝙蝠,踊躍而去。這纔是:   魑魅攢眉,鶴淚風聲皆是將,   魍魎破膽,山川草木總成兵。   不知此去到陽間如何斬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訴根由兩神共憤 逞豪強三鬼齊謅

  詞曰:   謾說子雲才,無見幫扶志已灰,彈鋏田文何處去,哀哀說道傷心淚滿腮。   冷眼怕睜開,滿目難看似插柴。幸有寬皮裝了去,談談搗大欺人為甚來。           右調《南鄉子》   話說鍾馗,跟著蝙蝠,領著陰兵,浩浩蕩蕩早已到了陽間。其時正是三春時候, 大家都化做人形,一路桃紅柳綠,碧水清山。遠遠看見綠柳灣裏,顯出一座古寺,那 蝙蝠早已飛向前去了。鍾馗道:“俺們不免到那寺裏歇息歇息再走,如何?”咸、富 齊聲應諾。漸漸走近前來,祇見寺門上懸著一面匾額,上寫著“稀奇寺”三個大字, 裏面怎生修蓋?但見:   琉璃瓦光如碧玉,朱漆柱潤若丹砂。白雲臺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綠油斗拱,妝 畫的整整齊齊。頭門下斜歪著兩個金剛,咬著牙,睜著眼,威風凜凜。二門裏端坐著 四大天王,托著塔,拿著傘,懷抱琵琶,拿著劍,像貌堂堂。左一帶南海觀音,率領 著十八羅漢。右一帶地藏尊者,陪坐著十殿閻君。三尊古佛,蓮臺上垂眉落眼。兩位 伽藍,香案後拱手瞻依。更有那彌勒佛,張著口,呵呵大笑。還有那立韋馱,捧著杵 默默無言。老和尚故意欺人常打坐,小沙彌無心念佛害相思。   鍾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著問道:“尊官是何處貴人來遊敝寺?”鍾馗道:“俺 路過到此,因見上剎莊嚴,故來瞻仰。”知客遂引著鍾馗拜了佛祖,參了菩薩,又引 至後殿,謁了彌勒大佛。隨喜了一會,纔請入方丈。待茶以畢,知客道:“老爺到此, 本該恭備齋饌。祇因新來了一個火頭,懶惰異常,齋饌不能速辦,是以猶豫不決。” 鍾馗道:“咱家從不吃素,你祇替俺買些肉來,打些酒來便了。”知客一見如此說, 祇得忙去買了幾塊熟肉,打了幾瓶酒,送到方丈。這鍾馗挽著袍袖,用劍將肉割的粉 碎,撩起長鬚,露出一張大嘴,如狼吞虎咽的一般,一面吃肉一面飲酒。咸、富二人 相陪吃了。霎時間風卷殘雲,杯盤狼藉。   鍾馗歇了歇,方問咸、富二神說道:“前者閻君處走的慌速,不曾細問二人根由。 一路上又貪走路,此時閑暇,二神何不細講一番。咱家也得個明白。”這咸淵嘆口氣 道:“俺本是一介寒儒,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孤苦零仃,終日祇是吟詩作賦。本不 想此時與彼時不同,吟下盈千累萬,卻做不得衣裳,御不得寒冷。此賦與彼富相懸, 作下滿案盈箱,卻立不得產業,當不得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計全無。看看的窮到 底,待要投親戚,那親戚不能憐我,而反笑我﹔欲靠朋友,那朋友不能助我,而反躲 我。家中妻子交滴無已。因此俺撇了桑梓,四海遨遊。怎奈他鄉與故土一般,那風流 的嫌俺迂疏,糟腐的嫌我狂蕩。後來遊至都門,頗為知章賀老先生賞識,那年正當大 比,蒙賀老先生取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楊國忠要拿他兒子做狀元,賀老先生嫌他文 字不通,不肯取他。楊國忠上了一本,說賀老先生朋比為奸,閱卷不明。朝廷就把賀 老先生罷職,將俺也革退。俺半生流落,方得知遇,又成畫餅,命薄如紙,活他何益? 因此氣憤不過,一頭撞死。閻君憐俺無辜,正欲仰奏天庭,恰值主公索輔。俺今輔佐 主公,亦可謂得見天日矣。”說罷,號啕痛哭。鍾馗道:“苦哉,苦哉!遭際與俺無 異。俺今日全拜你為行軍司馬,待功成之後,奏知上帝,那時再討封爵如何?”咸淵 含淚拜謝。祇見那富曲早已在那裏落下淚來,鍾馗道:“據此光景,想你的來歷,也 是艱難的了。”那富曲揩了揩淚,說道:“俺本是將門之子,自幼愛習弓馬,頗有百 步穿楊之技,怎奈時乖運蹇,屢舉不第。後來投了哥舒翰。那年吐蕃作亂,哥舒翰令 安祿山征討,使俺後軍。安祿山失了機,陷入賊陣,是俺奮不顧身將他救出。哥舒翰 要斬他,他求了楊娘娘的情面,向明皇說道:“主將敗陣,皆偏稗不用力之過。遂將 俺斬了。這段奇冤,無處申訴。今日得遇主公,或可借此以泄胸中之憤也。”鍾馗道: “可憐,可憐!俺拜咸富為行軍司馬,今拜你為開路先鋒如何?”富曲倒身下拜,謝 畢坐下。兩神又問鍾馗始末,鍾馗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二神不勝嘆息。正是:   愁人莫向愁人說,說起愁來愁殺人。   鍾馗就在這寺中宿了一晚。次日起來,正欲整動陰兵向前面走,祇見一個小沙彌, 慌慌張張,拿著一個紅帖子往殿直跑,鍾馗叫住道:“是甚麼帖子,拿來俺看。”那 小沙彌遞將過來,鍾馗一看,上寫著是“年家眷侍教生獨我尊頓首拜”。鍾馗道:“此 人來拜誰?”小沙彌道:“我問他來,他說要拜後殿彌勒古佛。”鍾馗笑道:“豈有 此理!彌勒古佛豈是傳帖人拜得的麼。”小沙彌道:“老爺不信,他如今就要進來, 老爺不信,問他端的,便知其詳。”鍾馗於是閃在一旁等候。祇見果有一人進來。鍾 馗看時怎模樣,但見:   兩道揚眉,一雙瞪眼。兩道揚眉,幾生頭頂心邊﹔一雙瞪眼,竟在眉棱骨上。談 笑時,面上有天﹔交接處,眼底無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內任彼崢嶸。滿心快意, 儼然四海之外容他不下。戴一頂虱頭冠,居然是尊其瞻視。穿一件虼蚤皮,正算的設 其衣裳。兩個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馬,那裏肯慢走緩行。正是:貓兒得意 歡如虎,蟋蟀裝腔勝似龍。   原來此人一生好搗大,今日來此,原是要搗騙大和尚,不料正好撞著鍾馗。鍾馗 看他舉動,又看他裝束,勃然大怒,提起劍來劈面就砍,說道:“我把你這一字不通、 謅斷腸子的奴才,竟敢大膽欺人。”那人在一旁呵呵大笑,道:“你是那裏來的野人, 敢與俺作對?你且說俺如何不通,怎麼欺人?若說的是便罷,稍有不是處,和你決不 乾休。”鍾馗道:“且不要說你的衣冠僭佞,舉止輕狂。這尊彌勒古佛是何等尊重, 你就敢寫個年家眷侍教生帖拜他,豈不是不通文達理、謙恭自處麼。”那人道:“你 且不要佯憨。若說起俺的根由,祇怕有俺坐處,並沒你站處,這彌勒古佛,俺當初與 他同山修道,一洞誦經。後來他便做了西方尊者,俺便做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 地,其尊無二,掌天立地大將軍,三官大帝見了俺,尚稱晚生。十殿閻君見了俺,自 稱卑職。至於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以及四瀆、五嶽龍王等眾,益發不敢正眼視俺。俺 如今與他這個侍教生帖子,祇因他是個和尚,不好寫眷第,且又下個教字,這還是謙 而又謙,何為不通?何為欺人?”鍾馗聽了他許多荒唐言語,也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樣 人,又恐怕他果有些本領,心中躊躇一會,祇得說他道:“俺也不管你這些來歷,祇 是無兵無將,俺若殺了你,顯的俺欺你孤身。你且去領些兵來,和俺交鋒。”那人呵 呵大笑,道:“也罷,也罷。俺且讓你,俺再來拿你不遲。”說畢,竟腳不踏地,從 半空中去了。   鍾馗對咸、富二神道:“看他這去法,祇怕他果有甚麼神通也未可知。”咸淵道: “不然,其間有許多可疑處。”富曲道:“有何可疑處?”咸淵道:“他拜彌勒古佛, 彌勒古佛是一尊泥像,不能動容周旋,何用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他說他是掌天立 地大將軍,以人爵論,《縉紳》上,並無此等官爵,《幽怪錄》上亦無此等神號。此其 可疑者二也﹔他又說三官稱晚生,閻君稱卑職,其位可謂尊之極矣,就該有儀衛侍從, 獲法諸神,怎麼止一匹瘦馬、兩個小童而已。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此人必有 些難憑處。”鍾馗道:“司馬所見甚是。俺如今待要尋的他去,將他斬了,又恐他果 有些來歷,俺便干犯天條。待要不斬,又恐他將來作禍,如之奈何?”咸淵道:“這 也易處。俺如今扮作草澤醫人,前去訪問,必有人知他根由。訪問的實,誅他未遲。” 鍾馗道:“有理,有理。”咸淵於是戴了一頂高頭方巾,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束了一 條黃絲絛子,換了兩隻豬嘴鞋兒,肩上背了藥囊,手中拿了虎撐,別了鍾馗,信步而 去。走數里遠近,祇見前面一溪流水,數株垂楊,下邊一座小橋,橋上砌著石欄,著 實清雅。怎見得,有詩為證:   清水無塵映夕陽,東風拖出柳絲長。   閑來獨向橋頭坐,不羨兒家彩漆床。   這咸淵正走得困倦,遂在橋上坐下,消受些輕風飄逸綠水瀠洄的光景。忽有一個 白髮老者,走上橋來,將咸淵相了兩相,拱了拱手,道:“足下莫非善歧黃之術麼?” 咸淵道:“公公問俺怎麼?”那老者道:“老漢姓通名風,號仙根,就是這村中人。 今年七十一歲,並無子嗣,祇有一女。不知怎麼近日祇見發寒潮熱,自言自語,倒像 著了魔的。敢屈先生一診,何如?”這咸淵正要問他消息,遂滿口應吮,隨著通風一 步一步走入村來。但見:   幾間茅屋,一帶土牆。扇車旁,金雞覓粒。崖頭上,白犬看門。南瓜葫蘆,竟當 作銅爐擺設。棗牌   谷穗,權存作古畫遮牆。牛圈裏,兩個鈴鐺鳴徹夜。樹林中,幾群鳥鴉鬧斜陽。 還有那村姬面黑偏   搽粉,老婦頭蓬愛戴花。   那通風將咸淵引到他女兒房中,咸淵也不暇看他女兒容貌,祇顧低著頭假診脈息。 診了一會,假說道:“令愛果有些邪氣,藥也無益。現今你這裏有個掌天立地大將軍, 神通廣大,何不請他來遣遣妖氣,何煩俺醫人調理?”通風道:“俺這裏並無甚麼掌 天立地大將軍,先生莫非記錯了?”咸淵道:“俺親眼見過,怎錯記了。”通風道: “見他模樣怎生?怎生打扮,說來俺聽。”咸淵遂將如何拜佛,如何面貌,如何穿戴, 一一說了。通風笑道:“原來是此搗大鬼。”咸淵道:“怎麼是搗大鬼?”通風道: “此人名為搗大鬼,他就是孟子所說的那個齊人的後代。他也有妻有妾,因他妻子看 破了他的行藏,不以良人待他,他就棄了妻,帶了妾,來到俺這裏。初來時,憑著他 那搗大的伎倆,致使人人尊重,個個仰扳,後漸漸露出本像。所以俺這村中人如今都 不理他,他又到遠處地方,嚇斥過往的客人,或騙些財物或誆圖些酒食。是你們正氣, 不曾入他圈套,他何嘗是甚麼大將軍!”咸淵道:“他既是這等樣,他戴的紫金冠, 穿的白花袍,一定有個話說了。”通風道:“他那穿戴,說來一發可笑。前者敝村賽 社,要扮三關戰呂布的故事,向戲班賃了些衣服。及至賽完,要還戲班,中不見了這 頂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死不肯承認,祇得社內賠了。他瞞過敝村,便戴在頭 上搗大。那一件白花袍,是他前日纔向俺當鋪裏借去的,今日正要去討。但不知他那 匹瘦腰馬、兩小童又是何處騙來的?他祇在搗大,不想他那妾,今早在家已是餓死 了。”   咸淵聽了這一席話,已明白了那搗大鬼的底細,遂對通風道:“老人家,俺對你 實說了吧,這搗大鬼往稀奇寺拜彌勒古佛時,寺中正有一位鍾老爺是奉命斬鬼的,俺 就是鍾老爺的輔佐。鍾老爺見他輕狂,就要斬他,被他一篇大話脫身去了,俺如今還 要斬他去。老人家,你既知他的伎倆,便求你授俺個破他的法子。”通風道:“破他 的法子就要在他身上取。他搗大怪了,決不肯善罷,定要糾合些伙伴來與鍾馗老爺作 敵。等你交鋒之際,老漢去站在高處,高聲報與他妾死之信,就問他索討那件衣服, 將他根子拋出來,他自然氣餒,你們擒他便不難了。不是老漢刻薄,實欲為敝村除此 一害。”咸淵聽了大喜。於是背了藥囊,拿了虎撐,別了通風,又叮囑道:“臨時務 必早來。”一頭走,一頭笑,直笑進稀奇寺來。鍾馗道:“為何這等大笑?想是探的 事情明白了麼。”咸淵笑著說道:“待小將細稟。”於是將怎麼遇著通風,怎麼看病, 怎麼說起搗大鬼,怎麼匿起紫金冠,怎麼借衣服,細細說了一遍。鍾馗與富曲都忍笑 不住。   正在笑說之際,那搗大鬼引著一伙鬼兵,踊躍而來,在寺前叫罵。鍾馗聞之大怒, 出了寺門,排開陣勢。左有咸淵,右有富曲,並立旗門之下。鍾馗伏劍喝道:“那來 者莫非搗大鬼乎?”搗大鬼聞言吃了一驚,暗暗的道:“他怎麼也知俺的大號。”祇 因勉強答道:“此不過是孤家一混名,何勞汝稱。汝有甚本事,敢與孤家大戰三百合。” 鍾馗並不回答,摧開白澤,舞著寶劍,飛也似殺將過來。那搗大鬼使一口遮天暈日刀 接住。兩個一來一往,戰夠五十回合,不分勝負。   搗大鬼正在酣戰之際,忽聽高聲大叫,道:“搗大鬼,你借的俺當舖裏白花袍一 件,這幾日還不還俺,卻穿著在此廝殺,快些脫下來吧。”搗大鬼聞言,知是通風老 人,佯裝不理,與鍾馗又戰,這通風又叫道:“搗大鬼,這衣服事小,有一個兇信報 你知道,你家如夫人今早已餓死了。等你去騙個棺木裝他。”那搗大鬼見把他履歷一 一都被通風念出,便不覺的骨軟筋麻,口呆目瞪,早有富曲一騎馬刺斜裏飛來,搗大 鬼措手不及,被富曲活捉去了。眾鬼兵一哄而散。通風見拿了搗大鬼,欣然而去。鍾 馗得勝回寺。富曲縛過搗大鬼來,鍾馗道:“你今被俺拿住,又有何說?”搗大鬼道: “不過是俺娘娘駕崩了,老爺心上悶鬱,被你拿住。”鍾馗道:“俺體上帝好生之心, 不忍殺你。”於是將他眼睛用劍剜去,竟生吃了。命松了綁,推出寺門,饒他去罷。 那搗大鬼得了命,祇得瞎摸瞎揣得去了。原來他還有兩個結義兄弟,一個喚做挖渣鬼, 一個喚做寒磣鬼,自幼與他情投意合,聲氣相符。當日挖渣鬼同寒磣鬼正在一塊不老 石上坐著,閑談些捉風捕影的話,忽見搗大鬼摸揣將來,驚問道:“兄長為何如此光 景?”搗大鬼聽著是他二人聲音,說道:“不消提起,你老哥終日家搗大,今日搗披 了。遇著甚麼鍾馗,將俺拿住,把眼珠竟剜的吃了。虧你老哥有些本事,還不曾被他 殺掉。二位賢弟何不與兄報仇。”隨又長嘆了一聲,說道:“俺面上少了兩隻眼睛, 家下又死了你家嫂子,教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說到傷心之處,三人共哭,流下 四行淚來。挖渣鬼道:“俺三人結義以來,無論天地鬼神,宰相官員,也都要看照俺 幾分。甚麼鍾馗,敢這樣欺心膽大。兄長不消怕他,要的俺兄弟做甚?他要打就和他 打,他要告就和他告。騷羊胡吃柳葉,俺就不信這羊會上樹。”寒磣鬼道:“二哥說 的是,你兄弟也有些本事,怕他怎的?俺們如今就點起兵來,圍住稀奇寺,殺他個寸 草不留,纔教他知俺兄弟們手段。”這搗大鬼聽見他二人出力,又壯起膽來,真個調 些鬼兵,殺將稀奇寺來。怎見他三人兵勢:   三聲紙炮震地,一股磣氣沖天。裹足旗、圍裙旗,迎風飄蕩,剃頭刀、割腳刀, 耀日光輝。挖渣鬼   頭戴著紫絨冠,盡他得意。寒磣鬼腳踏著羅圈鐙,自覺威風。中軍帳沒眼睛,還 要掖著兵書。正   是:稀奇寺前排戰場,彌勒堂中有結果。   且說鍾馗正與咸、富二神笑說搗大鬼故事,祇見小和尚兩腳如飛跑來報道:“老 爺,不好了,禍事、禍事。”鍾馗道:“有何禍事?”小和尚道:“搗大鬼又調了兩 個兄弟,說是甚麼挖渣鬼和寒磣鬼,領著許多兵來,將寺圍的鐵桶相似,怎麼是好?” 鍾馗怒道:“俺到饒他,他反來尋俺。”手提寶劍,便要出去。咸淵向前止住,道: “主公不必動怒。俺想此鬼雖然剜去眼睛,究竟廉恥未喪。待小神前去勸諭一番,教 他改過自新,也是消魔一法。”鍾馗道:“也罷,你試走一遭,待他不改時,俺再斬 他。”咸淵於是上馬出寺,高叫:“搗大鬼上前答話。”   祇見一人飛馬上前,頭戴絨巾冠,身穿短服,手中拿著一杆白錫槍,來與咸淵見 陣。你道是誰?乃挖渣鬼也。向咸淵道:“俺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因甚將俺兄 長眼睛剜了?俺今日與你見個你死我活。”舉槍就刺。咸淵架住道:“俺且與你講正 話。大凡人生在世,全以忠信廉恥為重。聖人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孟子又 云:‘恥之於人,大矣。不恥,不若人,何若人?’你們這伙人,通無仁義廉恥,搗 大的搗大,挖渣的挖渣,寒磣的寒磣,在你們以為得意,在人者來看實厭棄。稍有廉 恥者,即當羞死,尚敢揚眉瞪眼,白晝欺人耶。”祇見挖渣鬼全無羞愧,反哈哈大笑, 道:“汝欲學孔明罵王朗耶?古人云: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你教俺老實守分,誰來揪 採。像俺這等搶渣起來,呵豚的,他也肯呵豚,嗅屁的,他也肯嗅屁。你們雖養高自 重,見了俺吃的,祇怕香得你鼻孔流油,見了俺穿的,祇怕看的你眼中流血,見了俺 使的,祇怕想的你心上生瘡。俺們如何體統?你就敢來大膽欺心。”這一席話說的咸 淵牙癢難當,祇得敗下陣來。鍾馗道:“為何司馬一去便回?”“不知怎麼,他那裏 說話,我這裏就牙癢起來,實是難當。”富曲道:“諒此輩非言詞可下,還是相戰一 番,方見高低。”鍾馗道:“先鋒之言是也,就勞一往。”這富曲結束整齊,提刀上 馬,領兵而去。   且說挖渣鬼得意回陣,愈覺威風,向寒磣鬼誇張。寒磣鬼道:“待他來時,俺也 替大哥出出力。”正在矜誇之際,鬼兵來報,道:“外面有一將來了。”這寒磣鬼聽 了,戴了一頂燈盞高盔,穿了付扎花鎧甲,拿了一把割腳短刀,沖出陣來。富曲問道: “來者莫非是挖渣鬼?”寒磣鬼道:“你真有眼無珠,就不看俺穿的甚麼東西,拿的 甚麼物件。且不論俺的武藝高強,人才出眾,這頂盔是通身貼金的,這副甲是南京清 水扎花的,這雙靴是真正股子皮造的,這口刀是折鐵點鋼細磨的,這匹馬是五十兩細 絲銀子買的,你有甚本事,敢和你寒磣老爺對敵。”話猶未了,祇見富曲跌下馬來。 眾陰兵急救回寺。鍾馗道:“先鋒為何落馬?”富曲道:“奇怪的緊,他正在浪誇之 際,不知怎的將俺的筋裂的生疼,就不覺跌下馬來。”鍾馗道:“你們不濟,還是俺 親自出去。”於是提了寶劍,跨上白澤,到了陣前,高聲索戰。   且說搗大鬼道:“二位賢弟俱有功勞,俺不免出去,再和那鍾馗殺一陣如何?” 二鬼齊聲道:“兄長已被他剜去眼睛,如何交戰?”搗大鬼道:“不妨、不妨。這叫 做剜了眼睛不算瞎。”二鬼攔不住,祇得放他出去。鍾馗見是搗大鬼出來,說道:“你 已是被俺剜了眼睛,怎麼還要來瞎搗。”搗大鬼道:“孤家祇因娘娘駕崩了,一時心 緒不寧,被你拿住。今調了兩個御弟,率領大將千員,雄兵百萬,尚何懼你?你若早 早回去,是你的造化,若說半個不字,俺速令四大天神,將你拿住,發在閻君那裏, 教你滿世不得人身。方纔說著,鍾馗不覺一陣惡心,幾乎吐了,祇得扶病而回。咸、 富二人躊躇道:“我們牙癢的牙癢,裂筋的裂筋,惡心的惡心,倘他殺進寺來,如何 抵敵?”正躊躇間,祇見一個胖大和尚走進寺來,怎生模樣?但見:   一個光頭,兩隻肥足。一個光頭,出娘胎並未束髮。兩隻肥足,自長大從不穿鞋。 吃飯時,張   開大口,真個像個紅門。哂笑處,瞇縫細眼,端的賽兩勾新月。肚腹朝天,膨膨 脹脹,足可以撐船   蕩槳。布袋拖地,圪圪瘩瘩,都是些燒餅乾糧。正是:任你富貴賢愚輩,盡在呵 呵一笑中。   這和尚笑嘻嘻走進門來,向眾神道:“你們為何這等狼狽?”鍾馗道:“禪師有 所不知,如今寺前來了三個鬼,與俺對敵,弄得俺三人一個牙癢,一個筋疼,一個惡 心,無法勝他。”和尚道:“如此,待俺出去,三位隨俺來,看俺制他。”於是同出 寺門,和尚對他兵卒道:“叫你家頭目們出來見我。”那鬼兵連忙逃進營去,稟道: “鍾馗又調了一個胖大和尚來了,要與三位大王見話。”這三個鬼道:“是甚麼胖和 尚敢來見俺,俺們正喜的足肥的。”遂洋洋得意而出,向和尚道:“你是何處野僧, 敢來與俺們見話。”這和尚並不理他,祇當不曾聽見一般。他們見如此模樣,拿搶就 刺,用刀便砍。   祇見這和尚笑了一笑,張開大口,囫圇一聲,竟將三個鬼咽下肚去了。鍾馗驚訝 道:“禪師何以有此神通。”和尚道:“你們不知,此等人與他講不得道理,論不得 高低,祇以大肚皮裝了就是,何必與他一般見識。”鍾馗道:“便是這等說,裝在肚 裏,未免渣磣難當。”和尚道:“貧僧自有處治。”不多時候,祇見這和尚出了一個 大恭,三個鬼化作一堆臭屎屙了。屙畢,化陣清風而去。鍾馗道:“奇哉,奇哉,怎 麼一瞬就不見了,莫非佛祖來助俺麼?”咸淵道:“是了,是了,後殿彌勒古佛,正 是這模樣。”於是一齊到後殿,拜謝去了。有兩句話道的好:   三個邪魔,生前作盡千般態,   一堆臭屎,死後不值半文錢。   不知後來又有何鬼,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咸司馬計救賽西施 富先鋒箭射涎臉鬼

  詩曰   花簾入影日正長,閑評人事費商量。   英雄既短豪梁氣,冒失還疏訓誡方。   不斷多情綿似帶,自乾自面厚如牆。   劍鋒不惜誅邪手,纔覺青天分外光。   話說鍾馗拜謝了彌勒古佛,回至方丈,就要收拾行李起程。那知客再三款留,說 道:“老爺到此,貧僧並無點水之情,今日聊備小齋,少伸寸敬。”鍾馗與二神祇得 坐下,等了半日,方纔放下桌兒,又等了半日,方纔托上茶來。看看待至日落時候, 又纔托上幾碗菜來,急的這知客不住的往來催督,鍾馗不覺勃然大怒,道:“汝既留 俺,為何這等怠慢?”知客道:“告老爺得知,就是那前日所言的新來火頭懶惰,每 日睡至日出三竿,每夜磨至三更以後。至於出言行走,都是丟油撒水,就像害癆病一 般,所以把齋饌遲誤。望老爺寬恕。”鍾馗道:“叫他來,俺看是怎麼一個火頭。” 那知客喚了半日,那火頭纔慢條斯理的走將進來。眾神舉目觀看,怎麼模樣,但見:   垂眉落眼,少氣無神。開言處,口如三緘,舉步時,足有千斤。虎沒前來,量不 肯大驚小怪,賊如後至,又豈能疾走忙行。心和氣平,好似養成君子﹔手操足並,真 如得道天尊。正是:出髓玉莖堪作弟,傾糧布袋可為兄。   鍾馗看見,便按劍大怒道:“汝是何方人氏?從實說來,免汝一死。”那火頭不 慌不忙,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念小鬼原非人類,本是冤魂。祇因那年做些買賣, 要趕程頭,不想眾人性急,都老早去了。俺起來時,已是紅日半天,祇得獨自前往。 誰想路途遙遠,直走到黑。忽然遇見一個皮臉鬼賊,將俺的行李盡數奪去。俺正要趕 去,又被一條淹蛇將俺纏住,纏得俺少氣無力,不覺死去。指望告訴閻君,不料走到 陰司,閻君又退殿了,祇得權在這寺中圖些嘴腹。此是實情。”這幾句話說了半日, 方纔說完。鍾馗道:“俺待要殺了你,你又無惡。待要不殺,實實惱人。”正在沉吟 之際,一人突然進來,將溫屍鬼撞了一跌,也不管上下,也不分南北,坐在上面,舉 箸就吃。眾神見了,俱吃一驚,看鍾馗道:“據汝說來,莫非是溫屍鬼麼?”火頭道: “正是。”他怎生模樣:   本非傲物,恰像欺人。有話便談,那裏管尊卑上下,見酒就飲,並不識揖讓溫恭。 東溝犁,西溝耙,說將來全無根據。做事前不遮後,管甚周詳。一任性子闖下禍,方 纔破膽﹔三分粗氣弄出殃,始覺寒心。正是:但知天下無難事,不信乾坤有細人。   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簿子上邊所記的冒失鬼是也。當下冒失鬼坐在上面自吃 自飲,這鍾馗看的大怒,道:“這人來的這等冒失,俺有個法子在此。”眾人道:“有 何妙法?”鍾馗道:“他二人溫屍的溫屍,冒失的冒失,俺將他兩個平處一番,叫他 溫屍雜上一半冒失,冒失攪上一半溫屍,也是個損多益寡之法。”咸、富兩神道:“主 意固好,祇是怎麼平處的來?”鍾馗道:“不難,不難。”拔劍來將兩個鬼一劍一個 劈成四半,再合自然易成。祇見兩個鬼,溫屍的也不溫屍,冒失的也不冒失了,竟成 一對中行君子。眾人無不歡喜,都言鍾馗有為天造化之手。祇是把寺中和尚唬得咬指, 以為神人出世。二鬼拜謝而去。眾僧愈加恭敬,又留住一宵。   次日,整肅陰兵,跟定蝙蝠,作別了眾僧,往前再走,走夠多時,祇見通風老人 坐在那裏嘆氣,見鍾馗眾神大喜,道:“老爺們請到寒舍獻茶。”鍾馗道:“老者何 人?”咸淵道:“此即通風老人也。前日擒搗大鬼全憑他。今日因何在此納悶?”通 風道:“一言難盡。自從誅了搗大鬼之後,祇當老爺們駕已行了,絕無相會之日。不 想今又得相遇,實是三生有幸!”咸淵道:“你不知搗大鬼又調了兩個兄弟,十分厲 害,和他戰幾場不能取勝。幸遇彌勒古佛,一口吞下腹中,方纔罷手,所以耽誤了許 多日期。但不知你女兒比從前好些麼?”通風道:“說來話長,請到寒舍細講。”於 是眾神跟著通風走入草堂裏去,祇見親友慶賀壽幛一副,文理半通,下邊放著一張珠 紅小桌,漆皮已去了一半。牆邊都是囤,則囤著茭子、黑豆。門背後放著些農器,無 非是柯、杈、杷。看了一回,鍾馗坐在上面,咸、富二神坐在兩旁,通風下面陪坐, 其餘陰兵將營扎在村外。   須臾,吃了茶,咸淵又問起通風女兒之事,通風道:“自從老爺去後,一日不甚 一日,看看待死,老漢再三盤問,小女方纔說,果有個鬼魔纏繞。問他根由,原來有 個無恥山、寡廉洞,洞中有個鬼王,叫做涎臉大王。那涎臉大王有四個徒弟,一個叫 做齷齪鬼,他專會吃人,真有毛不拔之本事。一個叫做仔細鬼,任他賊打火燒,他總 不肯舍半文錢,這兩個好生厲害。還有一個急賴鬼,無甚本事,祇憑急賴。又有一個 綿長鬼,那綿纏鬼就是纏小女的鬼魅。他這四個鬼領了涎臉大王的教訓,益發如虎添 翼。如今這綿纏鬼將女兒纏的九死一生。老漢無兒,止有此女,倘若纏死了,俺老夫 妻兩個叫何人送終?”說道傷心之處,淚如雨下。鍾馗道:“你女兒教甚名字?”通 風道:“小女叫賽西施,祇因生的有些姿色,與西施相似,所以取此二字。吳國西施 住在西湖苧蘿,得水之精而生,我女兒住在這裏,得山之秀而生。山水雖別,靈氣卻 同,所以叫做賽西施。老漢見他生的嬌媚,愛如掌上明珠。那日敝村賽社,扮些三官 戰呂布的故事,小女出去看看,不想被此鬼看見,就纏上了。專望老爺搭救。”說著 跪在地下。鍾馗道:“斬鬼是俺的本分,不必如此。你且引我看看你女兒動靜,方好 行事。”   通風於是起來,引著鍾馗進了臥房,將他女兒一看,果然生的十分標致。但見:   眉如新月,縱新月那裏有這般纖細?眼如秋水,即秋水也沒有這樣澄清。臉賽桃 花,便桃花猶嫌色重。腰同楊柳,就楊柳還覺輕狂。祇可惜生在荒村,一顆明珠暗投 瓦礫。若叫他長於金屋,千般粉黛難比嬌嬈。蹙蹙眉尖,真是捧心西子﹔懨懨愁態, 還如出塞王嬙。便是那:   王維妙手猶難寫,況我老拙無才怎便描。   鍾馗看了他女兒,心下想:“怪不道鬼纏他,真個生的標致。”因問通風道:“那 鬼甚時候來?”通風道:“但到夜他就來了。”鍾馗道:“這等,你備些酒來,俺們 就在你女兒外間等他。”那通風欣然整辦去了。須臾酒至,鍾馗與咸、富二神就都在 外間飲酒閑談。果然到更深時候,簾外一陣陰風,那鬼來了。有詩一首,道此鬼形狀:   不是風流不是仙,情如深水性如綿。   若非涎臉習學久,怎的逢人歪死纏。   且說這綿纏鬼跨進門來,見有人在,撒身便走。富曲隨後趕來,舉刀便砍。那鬼 吃了一驚,閃過身子,隨手將一條紅絲繡帶望空一擲,說是遲,那時快,竟將富曲纏 住。鍾馗看著大怒,道:“小小鬼頭,就敢弄此纏人之術。”提著寶劍趕上前來。那 綿纏鬼空手無措,祇得打了一個筋斗去了。鍾馗割斷繡帶,放開富曲,向通風道:“料 此鬼今晚必不來了。”通風道:“不然,老漢也曾毀罵他,他領了涎臉大王的教訓, 祇管歪纏,並沒廉恥。老爺不信,倒怕轉刻即來也。”話猶未了,祇見綿纏鬼果然拿 著一條死蛇又來纏繞。鍾馗提劍迎上前就砍。綿纏鬼就將那條死蛇當了兵器,祇管左 右盤施,遮架寶劍。不提防被他擲起死蛇,又將鍾馗纏住。富曲慌忙上前砍他,他又 是一個斤頭跑了。富曲將纏住鍾馗的死蛇割斷,擲於地下。那綿纏鬼又來了,富曲祇 得又與他交戰,竟如此纏了半日有餘。或拿活蛇來纏,或拿死蛇來纏,急的鍾馗暴跳 如雷,咸淵道:“俺想出一條妙計來了:與其他纏俺,不如俺纏他。”鍾馗道:“他 滑溜如油,怎麼纏的他住?”咸淵道:“不難,不難!俺這條計叫做以逸待勞之計, 還要用通風的女兒。”通風道:“如何要用小女?”咸淵向眾人附耳低言道﹔“必須 如此如此。”鍾馗聽了大喜,道:“還是司馬見識廣大,雖孫、吳復生,亦不可及也。” 通風於是將此計合與媽媽,媽媽轉說與賽西施,賽西施道:“羞羞答答,怎麼做出來?” 媽媽道:“兒呀,但得性命,那怕害羞。”賽西施祇得含羞應允。通風出來回復了鍾 馗,鍾馗與咸、富二神同通風藏在後面,閑談飲酒不題。

  且說那綿纏鬼到了晚間,悄悄的前來。見靜悄悄無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 看房中時,燈花半明半滅,聽時,微微有嘆息之聲。這綿纏鬼遂大著膽子走進房中, 問賽西施道:“你家鳥鍾馗何處去了?”賽西施道:“因戰你不過,今日去了。你一 向不進房來,叫奴家終日盼望。”綿纏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離你,祇因他們在, 不得進來。”於是雙手摟住就要求歡,賽西施道:“你且休要性急,奴家因你交歡不 久,不能滿奴之意。如今想出一個法兒來,做下一條白綾帶兒,勒在那個根下,自然 耐久。待奴取出來,和你試試如何?”把個綿纏鬼喜的心花都開了,親了一個嘴,道: “誰知親親這等愛我?”賽西施遂將帶子取出來,綿纏鬼連忙將褲子解開,賽西施連 忙將帶兒套上,盡力一束,綿纏鬼道:“慢些、慢些,勒的生疼。”賽西施道:“越 緊越好。”又盡力一束,打個死結。看綿纏鬼已是疼的發昏,不能脫去,遂高聲叫道: “綿纏鬼已被我纏住了。爺爺們快來!”鍾馗等聽見,便擁出來,把綿纏鬼斬了。富 曲拍手大笑,咸淵道:“你笑甚麼?”富曲指著通風道:“我笑他家專會捉人根子。 那搗大鬼被他拋出根子來,這綿纏鬼又被他女兒捉住根子,怎麼你父子二人這等會尋 人根子?”通風笑道:“你不知俺一家老實,不會找俏做事。但凡事都要從根子上做 起來。”說的眾人大笑。這裏通風整備酒席,款待鍾馗等不題。   且說那涎臉鬼在無恥山寡廉洞中為王,身邊有個軍師,見識精詳,施為妥當,人 因此起他個混名,叫做伶俐鬼。這伶俐鬼和涎臉鬼閑談,涎臉鬼道:“連日不知怎麼, 不見綿纏鬼來。”伶俐鬼道:“不消說起他們。自從得了大王法兒,各人祇顧各人, 何嘗孝敬你來?那齷齪鬼倒要粘你的皮去,仔細鬼不肯舍他的半文錢。至於急賴鬼, 無事不急賴,綿纏鬼,無日不綿纏,他們不來是你的造化。想念他們怎麼?”涎臉鬼 道:“你說他們討俺的便宜,難道俺就不能討他們的便宜?俺拿上這副涎臉尋上門去, 任他齷齪、仔細、急賴、綿纏,定要尋他些油水。今日便閑暇無事,你權管山洞,待 我先尋綿纏鬼一回,有何不可。”伶俐鬼道:“任憑尊便。”那涎臉鬼隨了他那副涎 臉出了寡廉洞,下了無恥山,前面還有一道唾沫河,過的河來,遠遠望見一座破廟, 廟旁蓋一座茶庵,齋題上寫著四個大字,是“施茶結緣”,這涎臉鬼再看那破廟時, 十分狼狽。怎見得:   穿廊塌倒殿宇歪斜。把門小鬼半個頭,他還揚眉怒目。值殿判官沒了腳,依然是 拏肚撐拳。丹墀下,青蒿滿眼,牆頭上,黃鼠窺人。大門無匾,辨不出廟宇尊名,聖 像少冠,猜不著神靈封號。香爐中滿堆上梁上漏土,供桌上,卻少了案前花斗。多應 是懶惰高僧,不男不女閑混帳,辜負了善心檀越東奔西走費經營。正是:若教此廟重 新蓋,未必人來寫疏頭。   涎臉鬼走上茶庵,祇見兩個閑漢在那裏搗喇,這涎臉鬼也坐在凳上,施茶和尚托 出三盞茶來,一個問道:“你這茶庵鄰著這座古廟,晚間就不怕鬼麼?”和尚道:“怎 麼不怕?祇是關了門,不理他也就罷了。”旁邊人道:“你們又說鬼呢,俺那村通風 老兒家一個女兒,生的千嬌百媚,教一個甚麼綿纏鬼纏住,纏的看看待死。也是他命 不該絕,忽然來了一個鍾馗,領著許多兵將,端端尋著斬鬼。昨晚竟將這綿纏鬼斬了。” 涎臉鬼聽了此言,暗吃了一驚:“怪道他許多時不來。”問那人道:“老兄這話可是 真麼?”那人道:“怎麼不真?我在他隔壁住,親眼見的。”這涎臉鬼聽得,便忙似 喪家之犬,急急若漏網之魚,跑回山來。   伶俐鬼接著道:“為何這等氣色不善?”涎臉鬼道:“俺聞一樁可慮之事,回來 和你商議。”伶俐鬼道:“有甚麼可慮之事?”涎臉鬼遂將那個人的話述了一遍,道: “既說端端斬鬼,咱們都有些鬼號,萬一尋將來,如之奈如?不如俺們先下手為強。” 伶俐鬼道:“非也,他是過路到此,必不久住。俺們且關了洞門,躲避幾日。待他過 去了,再揚眉吐氣不遲。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此是兵家要訣,不可造次胡 行。”涎臉鬼道:“我的意思,一者與綿纏鬼徒弟報仇,二者滅了他以絕後患。怎麼 你總是這等說,豈不是長他威風,滅自己銳氣乎!”於是將伶俐鬼洋洋不採,竟轉入 後洞去了。這伶俐鬼滿面沒趣,嘆口氣道:“向日投了楞睜大王,指望成些大事,不 想楞裏楞睜不足與有為。今番來到這裏,見他臉皮甚壯,可與共事,不想又是有勇無 謀之輩,除了厚臉,別無可取。眼見的禍緣林木,殃及魚池也。古人云:良禽擇木而 棲,賢臣擇主而事。我聞的風流鬼為人倜儻,俺不免棄此去彼便了。”於是收拾行李, 悄悄出了寡廉洞,竟投風流鬼去了,按下不題。   且說鍾馗飲酒中間,說起綿纏鬼的師傅乃是涎臉鬼,鍾馗道:“俺務必也斬了他 纔好。但不知那無恥山在何處?”通風道:“想必也不遠,我們慢慢訪問。”說話間, 祇見蝙蝠早已飛起,鍾馗喜道:“兀的不是向導去了。”遂起來別了通風,與咸、富 二神率領陰兵,隨著蝙蝠往前競走,中間一條大河攔路,但見:   青泡遍起,白浪頻翻。青泡遍起,依稀好似蘑菇﹔白浪頻翻,仿佛猶如海蜇。峽 口由於唇吻,源頭出自丹田。渾波濁器不煎茗,黏水粘船難渡客。這壁廂足跡滿岸, 恍惚聞足踢之聲﹔那壁廂指影盈堤,儼然睹拳搖之狀。就隱士文人也定有幾點唾添, 還說些寡廉無恥的字樣。若凡夫俗子竟舍得滿團益上,猶帶著賠嫁伴娘的言詞。正是:   要知如此真來歷,盡在攢眉切齒中。   鍾馗喚土人問,土人道:“此河名為唾沫河。從前本無此河,祇因這無恥山寡廉 洞裏出了一個涎臉大王,惹得人人唾罵,唾罵積聚多了,遂流成這道大河。河面雖寬, 其實不深,老爺祇管放心過去。”鍾馗聽了大喜,發付土人去了。過了唾沫河,前面 就是無恥山。你道此山如何布置:   不誠石壘堆滿地,沒羞巖高聳雲天。冥耳攢蹄,換打虎峰巒偃臥﹔張牙舞爪,脫 水狼溝壑間行。鬼眼松沿坡遍長,不清柏滿麓齊栽。可惜洞縱多廉,避鬼魅於焉遠去: 山原有恥,畏涎臉不敢前來。   鍾馗領著陰兵,上了無恥山,圍了寡廉洞,高聲叫罵。山鬼報人後洞來,那涎臉 鬼大怒道:“俺正欲滅他,他來的正好。”於是戴了一頂牛皮盔,穿了一領樺皮甲, 拿了一口兩刃刀,走出洞來,罵道:“你這個醜鬼,將俺徒弟殺了,俺正要報仇雪恨, 你怎麼這等大膽,還要尋上門來。”鍾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端端殺汝等,怎麼 不來。”說畢,舞劍便砍,正砍在他臉上,祇見他毫無驚懼,並不損傷。鍾馗道:“好 壯臉也。”涎臉鬼道:“不敢自誇,將就看得過,任你刀劈、箭射、靴頭踢,總不心 煩。”富曲聽的,上前道:“主公退後,待俺使箭射他。”涎臉鬼道:“咱家站定憑 你射來,祇等射丟了,你便罷。”這富曲自恃著百步穿楊的手段,兜滿雕弓,一箭正 射到他臉上。眾陰兵齊聲喝採,以為就射死了。不想他分毫不動,竟像不曾射著的一 般。富曲大怒,又射一箭,又射到臉上,他又分毫不動。一連射了數十箭,他祇是不 動,且箭都落到地下。富曲道:“奇哉,奇哉。昔日,雷萬春帶一矢而不動,人以為 難,不料此鬼經數十箭,不惟射不透臉,就如莫射一般,真從古未有之臉也。”鍾馗 氣的暴跳如雷,又上前去照臉亂砍,竟如剁肉餡的一般,剁了個不亦樂乎。那臉並不 曾紅的一紅。鍾馗見他不動,站在白澤脊梁上,依他不怕踢的話,用油靴踢他。足足 踢了一百油靴,祇覺平常。鍾馗也由不得笑了,問道:“你這臉端的是何處來的?這 等堅硬。”涎臉鬼笑道:“若說起俺這臉來,卻也有原有委。當日家師婁師德,傳俺 一個唾面自乾的法兒,俺想此不過祇要臉厚罷了,因此俺就造了一副鐵臉,用布裹了, 漆了,猶恐不甚堅牢,又將樺皮貼了幾千層,所以甚也不怕。俺這一領樺皮甲就是貼 臉剩下的樺皮做的,前日俺一時乏用,將臉當在當鋪中,後來贖出去。不想他當鋪中 當下許多厚臉,辯不出那個是俺的。俺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對他說道:‘你祇在石 頭上狠剁,剁不破的就是俺的’。他依俺編排,將眾臉齊剁,那些臉都剁破了,惟有 俺這副臉再剁不破。俺有如此厚臉,實是無價之寶,豈懼汝等這些尋常兵器乎。”鍾 馗聽了,顧富曲道:“似此,當如之奈何?”祇得敗回陣來,掛了免戰牌。那涎臉鬼 竟得勝回洞去了。   鍾馗對咸、富二神道:“如此厚臉,怎生破他?”富曲道:“看他本領卻也有限, 祇是這副厚臉難當。怎麼設法兒誘的他那副厚臉到手,便不足畏矣!”咸淵想了一會, 道:“有個法兒。他所憑者那副厚臉,俺也照樣做他一副,比他的更造的加厚些。明 日陣前交換,他若肯換時,他那臉俺得了。”鍾馗道:“不妙、不妙,失了一副厚臉 得了一副厚臉,究竟一般,有何益處?俺換將他的來,倒把俺也成了一副涎臉。”咸 淵道:“不妨,不妨。俺這副臉造時,卻要暗藏上一副良心。那良心是與涎臉相反的, 他換上時,那良心發現,自然把厚臉漸漸薄了。他既臉薄,咱卻臉厚,所謂不戰而屈 人之兵也。”鍾馗喜得拍掌道:“妙哉計也。此惟孫悟空能之,諸葛武侯亦恐不及。” 於是,依這法子造起臉來,先以生銅鑄就,中以鞋底鋪墊,外用牛皮縵了幾層,又貼 了幾千層樺皮,祇是少副良心。鍾馗問陰兵,要眾陰兵道:“小的們知道良心拿到陽 世間不中用,所以都不曾帶來,正有一個陰兵,名喚潘有,他有一副良心。也不是陰 間帶來的,是這邊一個有良心的人,見使用不上,氣憤不過,撒別丟在街心,他拾得 藏起。老爺祇問他要便了。”鍾馗遂叫進潘有來要。潘有捨不得掏出來,再三祇說沒 有。眾陰兵道:“他半路裏拾的一副良心還要昧了,待小鬼們搜他。”眾陰兵將潘有 按倒在地,渾身搜遍,纔從他脊背裏搜將出來。鍾馗交造臉的,裝在臉中,看時比涎 臉鬼的又厚一半。鍾馗大喜。   過了一晚,次早上陣,使陰兵前去叫罵,涎臉鬼帶了他那厚臉出來,道:“你們 昨日敗陣,今日怎麼又來納命,難道還不知道孤家厚臉?”鍾馗道:“你有臉,俺就 無臉?”於是將臉戴上,涎臉鬼吃了一驚,道:“怎麼他今日也有副厚臉?怪道他又 敢來見俺。”祇得高聲說道:“俺的臉你們昨日都領教過了,你的臉俺今日也要領教 領教。”鍾馗道:“從不吝教,祇管來領。”那涎臉鬼走上前來,兩隻腳丁字站定, 舉起兩刃刀照臉砍來。祇聽得圪屠一聲響,火星亂爆。再砍第二刀時,那刀已卷刃了。 涎臉鬼心中打算道:“這等看來,他的臉比俺的厚。俺若得了這副臉,可以橫行天下。” 遂高聲叫道:“你那臉到也算厚。你敢與俺相換嗎?”鍾馗道:“怎麼不敢?”涎臉 鬼心中暗喜,忙將臉取下來遞與鍾馗,鍾馗也將臉取下來遞與涎臉鬼,這涎臉鬼欣喜 的戴上。不多時,良心發動,看看將臉皮消的薄了,涎臉鬼大驚道:“怎麼在他臉上 厚,到俺臉上薄起來了?”再抹時,消的竟如紙一般,想須臾現出一副良心,涎臉鬼 不覺的滿面羞慚。鍾馗與富曲見他通紅的臉,知道是良心發動了,遂向前弄刀砍他。 那涎臉鬼招架不住,逃回洞中。他的小鬼稟道:“大王如今羞得不敢見他們了,為今 之計,祇有兩著,或齷齪鬼,或仔細鬼,大王擇一處去投奔﹔養一養臉再來與他們伎 俉。或行或止,大王快些定奪。”涎臉鬼道:“罷!臉已丟了,還論甚麼行止!不如 俺尋個自盡好。”於是,提出刀來,自刎而死。這正是:   但得良心真發動,果然有臉不如無。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因齷齪同心訪奇士 為仔細彼此結冤家

  詞曰   財如血,些兒出去,疼如裂。大難何膺?但憑胡說。究竟胡謅謅不著,忽然兩地 成吳越,鷸蚌相持,漁人自悅。   話說涎臉鬼自刎而死,小鬼們見沒了主人,祇得四散逃走,因商議道:“咱們往 何處去好?”一個道:“就是適纔所言,不是齷齪鬼處,就是仔細鬼家。”一個道: “仔細鬼家遠,咱們到齷齪鬼家去罷。”於是一擁出了寡廉洞,卻從山後跑了。一個 個走的氣喘吁吁,方纔到了齷齪鬼門首。上前扣門,裏邊跑出一個小鬼來,問道:“你 們何處來的?我家主人有病不能相會。”眾鬼道:“你家主人是何病?莫非推托麼?” 那小鬼道:“豈有此理!我家主人害的是挾腦風。”眾小鬼道:“若說別樣病症,我 們不知。若這挾腦風,我們卻曉得個好方兒,立刻見效。”那小鬼道:“是何方兒, 你們且說說我聽。”眾小鬼道:“俺家主人當年也曾患此症,請了一個師巫。那師巫 敲起扇鼓,須臾請將柳盜跖來,將俺家主人頭打了二十四棍,又教師巫灸了二十四個 艾灸,登時就好了。”那小鬼道:“這是甚麼緣故?”眾小鬼道:“你不知道麼!這 叫作賊打火燒。”那小鬼道:“我當是正經話,原來是鬼話。我問你們為甚要見俺主 人?”眾小鬼道:“實和你說罷,如今不知那裏來了一個鍾馗,又有一個司馬,一個 將軍,領著數百陰兵,專斬天下邪鬼。昨天將俺無恥山寡廉洞的涎臉大王滅了。俺們 逃難而來,一者想要與俺大王報仇,二者就來投靠你家主人。”那小鬼聽了,慌忙飛 報進去。   且說齷齪鬼正在那裏想算,怎麼圖人家房產,怎麼霸佔人家地畝,祇見小鬼跑到 跟前,正長正短,如此如此,稟了一會,齷齪鬼不聽便罷,聽了此話,腦子裏一齊亂 響,魂已飛於天外了,三萬六千毛孔,一齊流汗,二十四個牙齒上下廝打。祇得勉強 扎住,吩咐小鬼道:“有這樣事?但他們既來投俺,俺少不得要管飯。每人四十顆小 米的稀粥,咸菜半根罷了。”吩咐畢,祇管走來走去,心下想道:“此事必須與仔細 鬼商量方妥。”又想道若請他來商量,未免又要費鈔,不免找尋他家裏去,他自然要 管待我,這叫豬八戒上陣,倒打一靶。   主意已定,遂走出門來,竟尋仔細鬼去了。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你 道又想起甚麼事?他想道路途遠,倘若出起恭來,可惜將一包屎丟了。不如回去叫個 狗跟上,以防意外之變。於是回來,又喚了一隻狗。走不多時,果然就要出恭。齷齪 鬼嘆道:“天下事與其失之事後,不可不慮之事前。聖人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真個出了一大恭,那狗果然吃了。正走中間,狗亦出起恭來。齷齪鬼看著,氣的發昏, 罵道:“不中用的畜生,叫你吃上,回家去屙在家裏糞堆上,怎麼在這裏屙了。真正 鼠肚雞腸,一包屎也存不住,要你何用?”看了看,待要棄了,甚是可惜,待要拿上, 無法可拿,祇見道旁有些草葉,忙去取來,將狗糞包裹住,暗帶在身旁。這正是成家 之子惜糞如金的出處。寫至此,忍不住要作詩贈他:   人屙之後狗偏屙,狗吃人屙人奈何?   料想人吞吞不得,也須包裹當饅饅。又詩一首:   齷齪之人屎偏多,自屙自吃不為過。   早知那狗不中用,寧可憋死也不屙。   按下齷齪鬼不題。且說那仔細鬼,他生來稟性慳吝,情甘淡泊。其時正在家中看 守財帛。聽的外邊有人叩門,祇得走將出來。見是齷齪鬼,少不得讓在家中坐下,問 道:“兄長何來?”齷齪鬼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有要緊話,特來商議。”遂 將無恥山寡廉洞小鬼投的根由說了一遍,道:“我想來,丟了性命倒是小事,倘若他 令兵卒來搶掠你我一生所積,豈不勞而無功?”仔細鬼道:“是呀,我們不然把銀子 打成棺材,他若來時,將咱裝在裏邊,連忙埋了,豈不是人財兩得,就死也落的受用?” 齷齪鬼道:“這個主意錯,這些財帛原是與子孫的,我們不過與他看守。咱們隨去時, 教他們何以過度?”仔細鬼道:“也說的是,但依你說該如何?”齷齪鬼道:“須得 個萬全之策方好。”兩個人想來想去,總沒個好法子。   看看想到半夜,餓的齷齪鬼口乾舌焦,祇的問仔細鬼道:“老弟,我們飢了。我 有帶來的一包狗糞,請你如何?”仔細鬼道:“老兄原來還未吃飯。祇是火已封了, 怎生處?”又低頭想了半日,方說道:“有昨日剩下的兩個半燒餅,還有一碗死雞熬 白菜,若不見外,權且充飢如何?”齷齪鬼道:“使得,使得。”於是托將出來,放 在桌上。仔細鬼陪著吃了一個,這齷齪鬼止吃一個半燒餅到肚,連充饑也不能夠,再 也不好要了,沒奈何將褲子緊一緊,又看見桌子上落上許多芝麻,待要收得吃了,又 怕仔細鬼笑話。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於是用指頭一面在桌上畫著,一面說道:“我想 鍾馗這廝,他一定要從慳吝山過來,過了慳吝山就是抽筋河,過了抽筋河就是敝村了。” 桌子上畫一道,拈的幾顆芝麻到手,因推潤指,將芝麻吃了。又畫,畫了又吃,須臾, 吃個罄盡。看時,桌縫中還有幾顆不能出來,又定了一條計,向桌子上一掌拍了一下, 大聲道:“那鍾馗若來,我拿住他時定要判屍萬斷。”這一拍,將那幾顆芝麻拍出來 了,他又用前法吃了。仔細鬼忽一陣心疼,不能動止。你道為何?他見芝麻落在桌上, 自然是主人之物,不想又被齷齪鬼設計吃了,所以心疼起來,齷齪鬼見他心疼,心上 有些明白,與自己得病一樣,祇得作謝去了。這仔細鬼疼了一會,轉過氣來,恨道: “他何嘗是商量計策來?分明是故來討擾我。我不免明日也到他家去商議,怕他不還 我的席麼?”於是連夜飯都不吃了,等到天明,竟往齷齪鬼家去。這正是:   齷齪鬼摳齷齪鬼,仔細人尋仔細人。   到了齷齪鬼門首,搖響門環,祇見齷齪鬼在門縫裏張望。仔細鬼道:“是我來了, 不必偷視。”齷齪鬼開了門,道:“原來是老弟,我祇當是吃生米的哩。”仔細鬼: “你老弟從來不吃生米。”齷齪鬼便接著口氣道:“想是老弟已吃了熟飯了。”因對 家人說:“你二爺吃了飯了,不必收拾,止看茶來罷。”仔細鬼暗道:“又受了他的 局套了。”祇得坐下,吃了一盅寡茶,說道:“老兄昨日所言鍾馗之事,我想此事還 須與急賴鬼商量,他還有些急智。”齷齪鬼道:“你提起他來,他去年借了我三斗三 升一勺糧食,止還的三斗三升,竟欠我一勺未還。我為朋友面上不好計較,你說他可 成人麼?”仔細鬼道:“可不是怎的,他問我借了二錢三分四厘五毫銀子,還短了我 一毫。我教他寫下欠約,現在我家存的,至今不好去逼他。我們如今做了大量君子, 擱過一邊,且與他商量這事可也。”齷齪鬼道:“你說得是。”遂攜手同行,不覺來 在急賴鬼家門首。祇見門前圍著許多人,都是向他討債的。急賴鬼掛出一面牌,上寫 著:“明日準還。”那些人益發不依,嚷個不了。齷齪鬼道:“他既明日准還,也就 罷了,你們為甚還這等的亂嚷?”那些人道:“二位不知,他這個明日是活明日,不 是死明日,所以難憑。”仔細鬼道:“總是一個明日,如何又分死活?”那些人道: “大凡有行止的,是個死明日。無行止的,是個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萬載 常明起來,那裏有個底止?”齷齪鬼道:“原來如此,但如今列位們嚷也無益,索性 等他到明日,看他如何?”那些人見說的有理,也祇得去了。   他二人方纔進來,見急賴鬼在那裏砌牆。仔細鬼道:“外邊有許多人叫罵,你還 這等安心砌牆?”急賴鬼道:“二位有所不知,我於今見西牆倒壞,我拆東牆補西牆 裏,豈是有奈何的麼?二位兄長到此何幹?”齷齪鬼道:“如今有天大的一宗事情, 特來求教。”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急賴鬼道:“我當是甚麼大事。若這宗 事,有何難處?祇須寫一封嚇蠻書去嚇他,他自然不敢來了。”仔細鬼道:“怎麼叫 做嚇蠻書?”急賴鬼道:“兄不知麼?是當日外國與唐天子邦下,將一封書來,寫的 是他那外國的字體滿朝文武官員都認不得。明皇召將李青蓮來。那李青蓮吃的酩酊大 醉,將來書看了,就用他外國的字體寫了一封回書。明皇教楊貴妃捧硯,高力士與他 脫靴,他拿起筆來一揮而就,寫成一封嚇蠻書竟將那外國嚇的服了。如今咱也祇寫封 書去嚇罷了。”仔細鬼道:“此計大妙,正是紙上談兵。祇是叫誰來寫呢?”急賴鬼: “我已打算下了,我這邊八蠟廟中有個教學的先生,文才最高。他做的詩詞歌賦,再 沒人比得過他。那一年歲當大比,題目是風、花、雪、月絕句四首,他不假思索,拿 起筆來就做成了。我還記的,試念與二位兄聽。那詠風的詩是:   一般沖天百丈長,黃沙吹起斗難量。   任他鎮宅千斤石,刮到半天打塌房。   詠花的詩是:   一枝纔謝一枝開,誰替東君費剪裁。   花匠想從花裏住,不然那討許多來。   詠雪的詩是:   輕如柳絮快如梭,可耳盈頭滿面探。   想是玉皇請賓客,廚房連夜褪天鵝。   那詠月的詩益發妙絕:   寶鏡新磨不罩紗,嫦娥端的會當家。   祇愁世上燈油少,夜夜高懸不怕他。”   齷齪鬼聽了,道:“真個做的好,祇是‘不怕他’三字有些不明白。”急賴鬼道: “這正是用意深處,大凡做賊的人,偷風不偷月,他最怕的是月。月偏不怕他,故意 照將起來。所以要用這‘不怕他’,三字,可謂奇之極矣。房官見了他的卷子,喜得 說道,羽翼已成自當破壁飛去,因怕他飛了去,將文字旁邊畫了許多道子攔住,猶恐 他脫穎而出,又叉上許多叉子叉住。呈上主考那邊,不想主考淺薄,也不懂的‘不怕 他’三字,反說莫有出處,駁了不中。你說屈他不屈他?他因此滿腹不平,又做了一 首感懷的詩,再念與二位聽:   生衙鈔短忍書房,非肉非絲主不良。   命薄滿腹觀鷸蚌,才高塞耳聽池塘。   談詩口渴梁思蜜,話賦心漕孔念姜。   何日時來逢伯樂,一聲高叫眾人慌。”   齷齪鬼道:“這詩我益發不懂,還求哥哥講講。”急賴鬼道:“生衙鈔短忍書房 者,是作生意無本錢,待要住衙門又沒頂手,所以忍氣吞聲入書房。第二句就是因主 考駁了他的卷子,說他吟的詩當不得肉,作的賦當不得絲,又遇主考無良,不能愛才, 故云非絲非肉主不良。第三句是見人家中了他不能中,故憤然說道:我雖命薄,看你 鷸蚌相持到幾時。第四句是說不第以來別無生涯,祇得教書,那書生們念起書來,就 如蛙鳴一般,古詩有青草池塘處處蛙之句,這‘聽池塘’三句又用得好。第五、六句 便說教學的苦處,每日講起書來,講的口渴心漕,當日,梁武帝被侯景困在臺城餓死 時,曾思蜜水止渴,所以說‘梁思蜜’。論語上有‘孔子不撤姜食’,故又云‘孔念 姜’。‘口渴梁思蜜,心漕孔念姜’,你看他對得何等工巧,又句句是故典,豈不是 好詩?至於結尾這二句益發妙絕,古今少有。當日馬逢伯樂而嘶,其價倍增,他說‘何 日來逢伯樂’,遇個明眼主考將他中了,如今人都欺他,那時他把人都嚇慌了,所以 說‘一聲高叫萬人慌’。這一首詩無一個閑字,無一句閑話,蘊藉風流,特真異才。 怎奈德修而謗興,道高而毀來,人反起一個混名叫做不通鬼。你說這等一個才學,豈 是不通之人?”仔細鬼道:“自然大通家了,老兄可快叫他寫嚇蠻書。”急賴鬼道: “你們空有幾分財帛,道理全然不解。當日文王訪姜太公,玄德請孔明,都是親身請 見,豈有個喚來之理?我們必須親去拜求方可。”齷齪鬼道:“還是老兄知禮。”   於是三人同出門來,齷齪鬼與仔細鬼走著,各暗想道:聽了急鬼賴多少詩詞,聽 的耳飽,苦了自己肚皮,餓的腰不能伸,鞠著躬跟他走。轉了幾個彎,就是八蠟廟了。 上前輕輕叩門,裏面走出一個小童問來歷,進去通報。且說那不通鬼正與謅鬼講話, 小童走到身邊,低低說了聲:“有客相訪。”這不通鬼也不問是誰,吩咐道:“請進 來罷。”小童出來道:“有請”,他三人鞠躬而入,十分謙遜,先向謅鬼致意,道: “此一位先生高姓?”不通鬼道:“敝社長謅先生。”他三人先同謅鬼作了揖,然後 與不通鬼見禮,說道:“久仰大德,未敢造次,今日會面,實慰平生。”不通鬼道: “學生草茅下士,幸接高賢,頓使蓬蓽生輝。”讓坐已畢,看他書房,果然清雅。   小小院落,低低茅屋,也沒有柏來,也沒有梅,也沒有竹。簾前培二棗,階下栽 雙菊。一頂書櫃不是梨木,幾卷殘篇頗成古籍。硯臺堪作字,詩筒可裝筆。存一點太 古風,裝一個稀奇物。閉門違俗客,烹茶待知己,還有一樁缺欠,無錢賒酒不得。   不通鬼道:“三位先生到此,必有所論。”齷齪鬼道:“無事不敢造扰,今有切 身厲害之事,特來懇教。”遂將鍾馗之事,細說了一遍,不通鬼聽著斬鬼二字,因自 己有一這個鬼名,未免有些動意。所謂罵著和尚滿寺熱,祇是不肯露頭。急賴鬼隨又 說出求寫書之意,不通鬼道:“學生才疏學淺,祇恐有負所托。”祇見謅鬼大怒道: “何物鍾馗,這等大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老社臺你將這書寫的官冕些,叫他知道 俺們的才學,自然不敢正眼相看。如其不然,俺們再動公呈。”不通鬼道:“眾位請 坐,待學生搜索枯腸。”於是左扭右捏的,把鬍鬚不知拈斷多少,好幾個時辰方纔寫 出稿來。你道寫的是甚:   “年家侍教生某等頓首,書奉鍾馗老先生將軍麾下:蓋聞先王治世,各君其國, 各子其民。彼此不爭,凡以息兵也。先生不知何所聞而來,竟將生等一概要斬。即以 斬論,孟子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亦五世而斬。生等既作君子,亦作小人, 其不應斬也明矣,而先生必欲斬之。先生既欲斬生等,生等獨不可斬老先生乎?如其 見機而作,乃屬其陰兵而告之日:敵人之所欲者,吾頭顱也,我將去之,不亦善乎? 若猶未也,生等赫然斯怒,愛整其旅,將見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爭城以戰,殺人盈 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先生其奈之何?統希酌量,勿貽後悔!不宣。”   眾人看畢,大喜道:“還是先生高才,說的又委婉又剛正,他見了,自然卷甲倒 戈矣。”謅鬼道:“書詞雖好,還待我親去一番。憑俺三寸不爛之舌,說的他死心塌 地,再不敢小觀我等。”齷齪等鬼益發大喜,祇得攤錢買酒,與謅鬼餞行。謅鬼飲過 三杯,拿著書,竟昂然而去。   且說鍾馗自滅了涎臉鬼,因五月天熱,且在這山中避暑,這日正和咸、富二神玩 賞榴花,陰兵來報,道:“外邊有個秀才要見。”鍾馗道:“令他進來。”祇見謅鬼 高視闊步,走到面前,長揖而立。鍾馗已有幾分不耐煩了,問道:“你來何軒?”謅 鬼道:“俺聞兵乃兇器,戰乃危事,所以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今日先生到此,未聞有 所不得已之事,竟將俺名為鬼的人一概要斬。人命關天,上帝寧佑汝乎?我學生不忍 坐視,故求敝友修書一封,專來奉上。倘若執迷,俺們的公呈決不免也。”說畢,遞 上書來。鍾馗聽了他言詞,已是大怒,又看他的書詞,滿紙胡謅竟無一筆通處,於是 擲書於地,大喝一聲,手起劍落,將他的謅筋謅腸一齊砍斷,再不能謅了。   於是率領陰兵,竟尋齷齪鬼等來。正走之間,祇見前面喊聲震地,殺聲沖天。原 來是齷齪鬼與仔細鬼因與謅鬼餞行,攤錢不均,齷齪鬼少攤了一文,袖中又插上幾個 小錢,仔細鬼受不得,所以兩個鬥起氣來,率領家兵廝殺。鍾馗不知是誰,將遠處看 的人叫來問時,方知就是書上寫的那兩個鬼。鍾馗就要上前去斬,咸淵道:“主公權 且息怒。這叫做二虎相鬥必有一傷。待他傷了一個,我們誅一個更容易。”鍾馗於是 扎下營寨不題。   且說齷齪與仔細鬼正在酣戰之際,祇聽的一聲吶喊,看時兩家兵都散了。你道為 何?原來他兩個平日與這些家兵的口糧不足,已是都有懷恨之心,今又見鍾馗扎下營 寨,料想縱有功勞,絕無賞賜,因此散了。他兩個愈加氣惱,祇得拔出生刀子來廝剜。 看看兩個俱帶重傷,兩家兒子出來各救回去。且說齷齪鬼回到家中,料想不能得活, 又恐死了累兒子買棺材,遂於夜間偷跑出來,跳在毛坑死了。正是:   生前不是乾淨人,死後重當齷齪鬼。   再說仔細鬼聽齷齪鬼死了,看自己也是一身重傷,料來不能獨活,遂吩咐兒子: “為父的苦扒苦掙,扒賺的這些家私,也夠你過了。祇是我死之後,要急將我一身之 肉賣了,天氣炎熱,若放壞了,怕人不肯出錢。”說著流下兩行傷心淚來,大叫一聲, 嗚呼哀哉了。不多一時,又悠悠復活,他兒子道:“爹爹還有甚麼牽計處?”仔細鬼 道:“怕人家使大秤,你要仔細,不可吃了虧,就是牽計這個。”說畢,纔放心死去 了。不想他兒子果然孝順,不肯違了父命,竟將他碎割零賣,這也叫做事死如事生, 事亡如事存的了。表過不題。   再說那急賴鬼與不通鬼,正在那裏眼觀捷旌旗、耳聽好消息的時候,忽見小鬼報 道:“不好了,鍾馗來了,謅先生也教殺了,齷齪鬼仔細鬼都死了。我們祇得各顧性 命便了。”說著跑出門了,霎時逃的無蹤影了。不通鬼聞得這個消息,丟了三魂,喪 了七魄,也顧不得筆硯琴書,跑到後院井邊,咕咚一聲做水中秀才去了。祇留下急賴 鬼一人,急急走到家中,閉門不出。鍾馗率領陰兵將他宅舍圍了,晝夜攻打。攻打的 這急賴鬼急了,叫他的兒子樹出一面牌來,是將還字改作降字,是“明日準降”。   到了次日,使陰兵問他,為何不降?他回答:“寫的明白。寫的‘明日準降’, 為何今日來問?”鍾馗聽了大怒道:“看來這廝的明日是無底子了。”催兵盡力攻打, 那急賴鬼見勢頭不好,祇得拿了一枝大戟殺將出來。這邊廂富曲出兵,戰夠多時,祇 聽得一聲響亮,急賴鬼落下馬來。眾陰兵上前拿住,鍾馗便要斬他,急賴鬼道:“不 算,不算,這是俺馬蹶,非汝等之能。便斬了,死也不服。豈有大丈夫乘人之危而為 勝者乎?”鍾馗哈哈大笑道:“也罷,俺就放你去,讓你再來,諒你籠中之鳥,網中 之魚,不怕你逃入離恨天去。”   急賴鬼回至家中,換了一匹銀鬃白馬,又殺將出來。鍾馗也騎上白澤,同富曲相 迎。急賴鬼措手不及,又被富曲活捉過來。急賴鬼又道:“豈有此理,俺祇有一人, 你卻兩人,雖然拿住,也不算英雄。有本事的,和俺單戰,不許夾攻。”鍾馗笑道: “你果然會急賴,到也美得個實符其名。俺再放你去,那時拿住,又有何說?”急賴 鬼又回到家中,棄了大戟,拿了一口可憐劍,又殺將出來,鍾馗便與他單戰。那急賴 鬼怎敵得過,戰夠數合之後,便就逃走。鍾馗緊緊趕來,趕到沒奈河邊,前去無路, 急賴鬼大驚失色。正在慌亂之際,忽然綠蔭中,撐出一隻沒下梢的船來。急賴鬼指望 渡過河去再尋生路,不想逃的慌速,踏不住船頭,跌落水中,變成一個大鱉,縮了脖 子,再也不肯出來了。正是:   躲債無方,張口不能胡急賴。   避人有法,縮頭權且做烏龜。   要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位反失家私

  詩曰:   為後攢眉日夜憂,金銀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兒目,孝子能忘報父仇。   博具有神財攝去,煙花無底鈔空投。   早知今日冰成雪,應悔當年作馬牛。   這首詩為何作起,祇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計掙下家財,後來生出不肖子孫定要弄 個罄盡。所以古人說得好:慳吝守財,必生出敗家之子。這兩句話,便是從古至今鐵 板不易之理,惟有司馬溫公看得透徹,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 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騭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若人人都 學司馬溫公做去,世人再無齷齪仔細了。怎奈學司馬溫公的偏少,學齷齪仔細的偏多, 自然那敗家之子也就無數了。怎見得?齷齪鬼與仔細鬼,一家生下一個兒子,俱與乃 翁大相懸絕。自從乃父死後,他們就學起漢武帝來了,狹小漢家制度,諸事俱要奢華, 又隨一堆幫閑的朋友,非嫖即賭,登時弄的罄盡。雖然弄了許多東西,卻也落下兩個 鬼號,那齷齪鬼的兒子叫做討吃鬼,那仔細鬼的兒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細 細說來。   卻說鍾馗見急賴鬼變了烏龜,率領陰兵又往別處去了。這討吃鬼打聽著鍾馗已去, 安心樂意在家裏受用,祇是見那房舍擺設俱不稱意,反將他父親罵道:“老看財奴, 空有家資,卻無見識。人生在世,能有幾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弄他些, 也算做人一場。怎麼祇管儉用?今日死了,你為甚不帶去了,遺下這些東西累我!我 也是個有才干的,豈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際,祇見媒人領著一個後生進來,那後 生怎麼模樣:   一頂帽隨方就圓,兩隻鞋露後遮前。遍體琉璃,祇怕那拾碎希的針鉤搭去。滿身 穢氣,還愁著換稀糞的馬桶掏來。拿不得輕,掇不得重,從小兒培植成現世活寶。論 不得文,講不得武,到大來修煉為稀罕東西。正是:   慢說海船釘子廣,拔出船釘盡窟窿。   討吃鬼問道:“這小廝是何處來的?”媒人道:“聞得宅上少人使喚,端引他來。 他家當初也是富貴人家,祇因從小嬌養,沒有讀書。及至他父親死後,學了一身本事, 又會耍牌,又會擲骰,又會飲酒,又會嫖娼,又會小唱,又會弦子,又會琵琶,至於 鑽狗洞,跳牆頭,這些都是他的本事。東不管,西不管,又好吃來又好喝,又好穿。 且性格又謙讓,又極有行止。他贏下人的,絕不肯去逼迫,別人贏他的,一是一,二 是二,并不教人上門上戶。因此將家私敗了,人還不說個好,反送下一個渾名叫做倒 塌鬼。他如今沒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喚,問了幾處都不承攬。聞得宅上今用人了,所 以領來,爺祇管留下,包管諸事稱心。”討吃鬼道:“我正要這等一個人,來得正好。” 於是寫了一張投身文契,賞了媒人十兩銀子,那媒人歡天喜地去了。這討吃鬼向倒塌 鬼道:“連日暑氣炎炎,那裏有甚麼乘涼去處纔好。”倒塌鬼道:“大爺要乘涼不難, 離此十里之遙,有座快活亭,那亭子前面都是水,水中滿栽著蓮花,沿堤都是楊柳松 柏,遮的亭子上一點全無,且是潔淨無比。坐在那上邊,耳畔黃鸝巧囀,面前荷香撲 鼻。風過處,微波滾玉,日來時,楊柳篩金。絕好的乘涼之地,大爺何不一往?”討 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祇是我一人坐在那裏,也無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 陪我坐不得。”倒塌鬼道:“有小人一個相知,極會趨奉。當時趨奉小人時甚是喜歡, 小人贈了他一個鬼號,叫做低達鬼。大爺要人陪,小人喚他來如何?”討吃鬼道:“極 好,你快喚去。”倒塌鬼去不多時,果然喚低達鬼來了。祇見他:   滿面春風和氣,彎著腰從不敢伸,掇著肩那能得直?未語先看人面,一雙眼盯著 大爺鬚眉。身欲坐而腳像有針,足欲行而惟恐多石。見了酒不知有命,逢著肉祇愁無 腹,叫投東不敢西,惟取歡心。不避風,那怕雨,豈憚憚勞?更有幾般絕妙處﹔勸老 爺莫帶草紙,待老爺出恭畢,小人與老爺舔,恐草紙揩破屁眼。   卻說低達鬼進的門來,撲地磕下頭去。討吃鬼道:“不消行禮,請坐了罷。”低 達鬼再三謙讓多時,纔在椅子邊上坐了,討吃鬼叫他一聲,他就連忙跪下,道:“大 爺有何吩咐?”討吃鬼道:“我因天氣炎熱,要去快活亭上乘涼,要你陪俺。今後你 也不必這樣過謙,祇要陪得大爺受用罷了。”低達鬼連忙打恭道:“大爺吩咐得是。” 於是整了一桌齊整飯,都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之數。抱了兩壇酒,騎了高頭俊馬, 玉勒金鞍,竟到快活亭上來了。   祇見快活亭上早有一伙人在那裏飲酒。你道是誰?原來是仔細鬼兒子耍碗鬼,同 了兩個知心朋友,一個叫做誆騙鬼,一個叫做丟謊鬼。那耍碗鬼自從仔細鬼死後,他 的心事與討吃鬼一樣,也甚是怨恨,他的父親不會做人,所以他就改了當日制度,每 日祇是賭錢、飲酒取樂。今日正在這亭子上受用,討吃鬼看見,恐他計不共戴天之仇, 心下躊躇。誰想他度量寬宏,不念舊惡,連忙走下亭子來,迎著討吃鬼道:“兄長也 來此作樂乎?弟久已要負荊請罪,惟恐兄長不容。今日幸會於此,實出望外也。再不 消題起老狗才,祇因他們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參商。”說罷,讓到亭子上來。討吃鬼 也未免說了幾句親熱套話,與眾人羅圈作揖。彼此俱問了大號,討吃鬼與耍碗鬼彼此 讓席,誆騙鬼道:“據我說來你兩家合了席,豈不熱鬧!”低達鬼道:“妙哉,妙哉, 我小子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矣。”   真個兩家合席而坐,討吃鬼居右,耍碗鬼居左,誆騙鬼、丟謊鬼對陪,低達鬼打 橫,倒塌鬼執壺斟酒。飲酒中間,又說起先人們當日刻薄,沒見天日,若是我等,這 亭子上不知快活幾百場了。誆騙鬼道:“如今這些話也不消題起,放著眼前風光何等 暢快,二位大爺祇管講他怎的,我們王十九且飲酒。”於是滿斟一杯,奉與討吃鬼, 叫他行令。討吃鬼道:“實告你,酒我雖會吃,卻不曉行甚麼令。你就替我行罷。” 誆騙鬼又讓耍碗鬼,耍碗鬼也是如此說。你道卻是為何?祇因他兩家祖輩從不宴客, 所以他兩人都不曾見過行令。誆騙鬼心上明白,不勉強為難,遂道:“也罷,我替大 爺行起。”於是拿過骰盆,說道:“要念個風花雪月梅楊的詞兒,如念錯了,罰一大 杯。”眾人俱求說明些,我們好遵令。那誆騙鬼拿著骰子說道:“對月還須自酌,春 風到處皆然。東西搖拽柳絲牽,花滿河陽一縣。梅開香聞十里,雪花亂撲瓊筵。念差 道錯定糾參,不罰大杯不算。”擲下去,卻好是個么。誆騙鬼滿斟一杯,遞與討吃鬼。 討吃鬼道:“這是為何?”誆騙鬼道:“令是小人替行酒,大爺吃。”討吃鬼吃了酒, 就該耍碗鬼擲,耍碗鬼道:“南無爺,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說一遍。”誆騙鬼祇得 又說一遍,那耍碗鬼還念錯了兩句,擲下個四,大家都斟上,耍碗鬼還罰了大杯。就 該誆騙鬼擲了。丟謊鬼道:“你已擲過,怎麼又擲?”誆騙鬼道:“此大爺的令,我 不過替大爺一行而已。我敢不遵令?”於是拿起骰子,擲出個六點,誆騙鬼自然明白, 舉起杯來,敬了討吃鬼一杯,又與丟謊鬼一杯。丟謊鬼道:“這是為何?”誆騙鬼道: “令是雪花亂撲瓊筵,所以我亂撲起來。”那低達鬼道:“怎麼就撲不到我這裏來, 祇管叫我乾著。”誆騙鬼也就賞了他一杯,轉過杯來,就該丟謊鬼擲,丟謊鬼擲出個 二,他滿席都斟起來。誆騙鬼道:“請罰一大缸。”丟謊鬼道:“我遵令,怎麼罰我? 令是春風到處皆然,不該大家都吃麼?”誆騙鬼道:“你不知道,要依點數來。骰擲 二點,你祇敬兩家就是了。”丟謊鬼祇得受罰,收尾就該低達鬼擲了,他滿望要擲個 六或四,吃杯酒兒。不想擲出個三來,祇得上下斟起,甚是難過。乘眾人不備,竟將 一壺酒嘴對嘴一氣兒偷吃了。   且說大家正吃得爽快,而紅日已沉西矣。討吃鬼道:“我們正在高興之際,又早 黃昏了,怎得有個好所在,我們可以過得夜,大家樂一個通宵方妙。”誆騙鬼道:這 有何難,此處到柳金娘家不遠,我們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個甚 麼人?我們可以去的?”誆騙鬼道:“大爺不知麼,這柳金娘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取 名傾人城,一個取名傾人國,俱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大爺們何不相與相 與,不枉到此一遊。”討吃鬼與耍碗鬼聽了此言。不覺身麻了半邊,說道:“為何不 早說,我們就快些去來。”於是一行人都離了快活亭上,望前急走。走不多遠,前邊 一個大鎮,討吃鬼問道:“這是甚麼去處?”誆騙鬼道:“這叫做煙花寨。”眾人上 的寨來,又見一個大坑,杭上有座獨木小橋,討吃鬼又問道:“這是甚麼緣故?”“這 叫做有錢橋,總是有錢的許來瞧,無錢的不許來瞧的意思。二位大爺是有錢的,祇管 瞧不妨。”二人滿心歡喜。   到了柳金娘家門首,誆騙鬼引著眾位進來。柳金娘道:“眾位老爺,今日那陣風 兒刮的到此?”又看見討吃鬼與耍碗鬼:“這二位大爺面生的緊。”誆騙鬼道:“是 我們的新朋友,他兩個俱有萬貫家財,今日專來訪你家兩個令愛。福星來臨,你還這 等慢待。”柳金娘聞聽金錢,喜的屁滾尿流,向討吃鬼與耍碗鬼說道:“鴇兒有眼無 珠,望乞二位大爺恕罪!便磕下頭去,這討吃鬼與耍碗鬼并沒走這條路,不知規矩。 祇見鴇兒磕頭又有幾歲年紀,討吃鬼與耍碗鬼連忙叫了聲老奶奶,還了個揖,金娘忙 讓到家中,坐在上房。祇見排設的甚是齊整,上面供奉著他的白眉神,中間一張方桌, 八把交椅,兩邊銅爐古畫,極其瀟灑。眾人依次坐下,須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 娘連忙催得他兩個女兒出來,果然生的美貌,但見:   黑參參的頭兒,白濃濃的臉兒,細彎彎的眉兒,尖翹翹的腳兒,直掇掇的身子兒。 上穿著藕合羅妙衫兒,下穿著廣白廣紗裙兒。   兩個一樣容顏,一般打扮,就如一對仙女臨凡,朝著眾位端端正正拜了兩拜,把 討吃鬼與耍碗鬼喜的滿心發癢,無有抓處,目不轉睛的看。手下丫頭抬過八仙桌來, 討吃鬼、耍碗鬼依然上坐,誆騙鬼、丟謊鬼依然相陪,兩個姐兒打橫,低達鬼敘著桌 角。即時把大盤大碗掇將上來,無非是雞魚果品、海味肉菜之類。眾人在這裏猜拳打 馬的吃酒,那倒塌鬼獨自一個兒往下邊房裏坐去了。丟謊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 一曲,與二位大爺勸酒。”那傾人城拍著節兒唱了一個《黃鶯兒》,唱道:   “巫山夢正勞,聽柴門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鴛衾暫拋,春情又挑。當筵不 惜歌喉妙,纏頭頻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詞出佳人口,端的有繞梁之聲。眾人誇之不盡,說道:“這位賢姐這等人才, 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爺有福,怎能消受的起?”於是又叫傾人國唱。傾人國便續前 腔,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纏頭錦不住拋,千金常買佳人笑。心騷意騷魂勞夢勞,風流不許 人知道。問兒曹,閑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眾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鮮,又切題,實是難為賢姐了。”討吃鬼道:“你 們難為了二人唱了,你們何不也唱一個兒回敬?”誆騙鬼道:“不打緊,我有一個《打 棗杆兒》,唱與他們聽罷。”於是一面拍著手,一面唱道:   “兩冤家,我愛你的身材兒俏,還愛你打扮的忒煞風騷,更愛你唱的曲兒天然妙。 一個兒如鶯囀,一個兒似燕嬌。聽了你的聲音,乖乖委實唱的好。”   把眾人都笑了,輪著丟謊鬼唱。丟謊鬼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說道: “一家兄弟兩個,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兩銀子,往南邊買貨去了,看著個絕色的 姐兒,他就嫖去,將一千兩銀子嫖的罄盡,回不得家鄉了。那姐兒念相契之情,與他 立起個堂子,將他供奉在裏面,祇說他是個毛神,凡有客來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 見他回家,又拿二百兩銀子去尋他哥子。不想追尋不著,卻尋著個姐兒,也就要嫖。” 姐兒道:‘我家有個毛神,甚是靈驗,但凡客來,都要祭他。’於是收拾祭品,正祭 間,他見是他兄弟,連忙跳出來道:‘兄弟,你拿多少銀子來嫖?’他兄弟說是二百 兩,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一千兩銀子,嫖成個毛神,你拿得一百兩,祇好做個 毛球。’”說罷,跪在地下道:“小人失言了。”誆騙鬼道:“大爺們不計較,你有 好的祇管說。”丟謊鬼道:“我還有一個嫖娼的笑話兒說了罷。”又說道:“一個有 年紀的,他年紀雖高,春情不減,還要嫖嫖。怎奈他陽物比皮軟,不能入爐。他就生 了一計,將籬邊的篾暗暗挈了進去。那姐兒嫌刺的疼,說道:‘你祇叫正身來罷,我 不喜歡這些幫客。’”把眾鬼說的大笑。低達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爺,又要把我 們拉下水去。”丟謊鬼道:“你不要說我,且看你有甚本事與二位大爺們勸酒。”低 達鬼道:“我但憑二位賢姐吩咐,教俺怎麼俺就怎麼。”傾人城道:“我要你學個驢 喊。”那低達鬼就喊了三聲,傾人城道:“不算,不算!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驢一般 的樣子大喊三聲方算。”低達鬼道:“這有何難?”連忙跪下,高喊三聲,把眾人笑 個不了。低達鬼奉與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與傾人國。傾人國道:“你要我吃你 這杯酒,除非你跪下頂在頭上,叫聲嫡嫡親親的娘,說‘吃了兒子這杯酒吧’,我方 肯吃。”低達鬼道:“死不了人。”真個頭頂杯酒,跪在地下,叫道:“我的嫡嫡親 親的娘,你吃了兒子這杯酒吧!”那傾人國笑著道:“好一個孝順的兒子。”於是取 來吃了。眾人道:“我們告了迴避罷。”這兩個敗子此時也恨不得教眾人散去,遂拉 了誆騙鬼走到簾外,悄悄的問道:“這樁事俺們能不能行,還要求你指教。”誆騙鬼 道:“這有甚難處,祇要捨的銀子就體面了。”二人領了這個大教,就立起揮金如土 的志氣來。眾人都到外邊睡去了,這討吃鬼攜了傾人城的手,耍碗鬼攜了傾人國的手, 各自進臥房來。那臥房中:   花梨床來自兩廣,描金櫃出自蘇杭。桃紅柳綠,衣架上滿堆衣裳。花緞春綢,炕 床頂高增褥被。梳頭匣細描著西湖景致,勻面鏡生鑄就東海螭紋。更有瓶桂花油清香 撲鼻,還有匹紅綾馬触鼻腥騷。正是:姐兒出盡千般醜,殺了許多灑金人。   二人從來未見這等擺設妝飾,喜得心花都開,就如那劉晨、阮肇誤入天臺的一般, 又像那豬八戒到了那西方極樂世界一般,當下抬腳不知高低。丫鬟來脫靴,先賞了五 兩銀子,丫鬟叩賞,歡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當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機。這兩個姐 兒見那二人出手大樣,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該死,險些兒連命都丟了。 討吃鬼與耍碗鬼各入臥房不提。且說這丟謊鬼與誆騙鬼、低達鬼說道:“二位大爺已 入臥房去,你我必須個散心解夢得纔好。”低達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見那些骨頭 還未啃盡,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東西,二來又解心焦。”低達鬼遂啃骨頭去了。 他們說獨不見倒塌鬼那裏去了?於是尋在後園裏,魚池邊有個滋泥坑子,他因天氣炎 熱,又吃上了酒,渾身發燒,倒塌鬼遂躺在滋泥裏邊不起身了。丟謊鬼與誆騙鬼道: “他們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得著?不如喚柳媽媽來,問他那裏有賭場,咱們去頑 錢如何?”遂喚出柳金娘來問。柳金娘道:“此處河灣裏,有一誘人街圈套巷灣人鍋 家常開賭場,大爺們要頑錢那裏去。”丟謊鬼道:“好個蹺蹊名字,如何叫做灣人鍋?” 柳金娘道:“說起這個名字,有個緣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務正道,每日賭錢,將家 產弄盡。後來學一個抽頭放梢的破落戶,他家止有三間房,乃是個一堂兩屋。一壁廂 是兒媳的房子,一壁廂就開賭場。他兒子又長不在家。”誆騙鬼道:“在外做甚?” 柳金娘道:“賣鏇貨哩。”誆騙鬼道:“他就會鏇麼?”柳金娘道:“他打著個會鏇 的伙計,他不過跟著人家瞎鏇哩。那一夜要至半夜,眾人散了,止有個叫做甚麼輸殺 鬼不曾走了。灣人鍋出外邊解手去了,回來時輸殺鬼與他媳婦睡哩,遂打鬧起來,驚 動鄰右。問其根由,眾人說道:‘半夜三更,留下個光棍在家,是自己錯了。啞子吃 黃,苦在肚裏罷。’說的灣人鍋又羞又氣,投井而死。眾人湊急打撈起來,渾身衣服 都濕成了一個水蛋了。幸喜沒死了,止跌折脖子骨,後來長成個鍋子。因他住在河灣, 又是個鍋子,故叫灣人鍋。至此以後,就扯破臉,又添上這麼一樁買賣。”二人聽見, 甚是歡喜,欣然而去。過了誘人街圈套巷,果然三間屋,拍推開兩扇柴門,二人進去。 灣人鍋一見,甚是歡喜。二人坐下,言道:“俺們要頑錢,可有頑家麼?”話猶未了, 從外進一人,但見:   風葫蘆帽歪頂頭上,雙尖靴踏倒後跟。風葫蘆帽腦油二分厚,雙尖鞋兒塵垢有半 斤。手瓶條子拖著地,褐衫不扣常開懷。行走時左扭右捏,盡他挑調﹔說話處牙尖舌 快,自覺奇能。耍錢時真個公道,輸多少總不紅面。祇見臉又大又招風,真正是賣地 祖宗。   誆騙鬼問道:“此位是誰?”灣人鍋道:“他在俺隔壁居住,性情好賭,甚是公 道,將萬貫家產弄了大半,人反送他一個大號叫做輸殺鬼。”丟謊鬼道:“這是十八 個銅錢擺兩行。”輸殺鬼道:“此話怎講?”丟謊鬼道:“久聞,久聞。”誆騙鬼道: “止三個人還耍不起,再有一家纔好。”灣人鍋去不多時,又喚將一個來。此人生厲 害。怎見的:   頰似猴腮,鼻如鷹嘴。一副臉通無血色,十個指卻像鋼鉤。寧可我負人,莫教人 負我。奇才得自曹操,既已食其肉,還要吸其髓﹔妙術受於狐精,一點良心,離陰司 早已丟下。千般計較,出娘胎敢不捎來?要知此物名和姓,四海皆稱摳掐鬼。   這是灣人鍋勾來一人,名呼摳掐鬼。此人善能摳麼坐六四。坐下就耍起來。輸殺 鬼一夜輸了百八十串。至此以後,誆騙鬼和丟謊鬼白日陪著討吃鬼、耍碗鬼嫖,夜晚 間來此賭錢。不覺數夜,輸殺鬼將房屋、土地、老婆、一雙兒女俱賣的輸了。一夜四 個又到此處,輸殺鬼道:“咱們今日是要賒賬了。”誆騙鬼道:“咱們俱客對客耍錢, 輸贏現耍,俺們不要賒賬。”輸殺鬼道:“我家房地俱賣盡了,還有一菜園子,裏邊 我著都是沒扎果。我若輸了,明日將園子賣上清債。”於是四家又耍起來。輸殺鬼性 情各別,贏了時就不起身了,人家不耍了,他扯住又耍,等輸下些纔罷手,於是輸下 許多賒賬。丟謊鬼與誆騙鬼悄悄說道:“你看輸殺鬼那個光景,那裏有錢與咱,待弟 丟上個謊,將摳掐鬼的衣服騙上,咱走罷。”於是丟謊鬼與摳掐鬼道:“我見老兄的 衣服時行,弟有朋友訪去,借來穿穿如何?”摳掐鬼道:“咱相與半月,借去何妨?” 丟、誆二鬼拿上衣服,故意又飲了些酒,未及天明去了。不多一時慌慌張張回來,說 道:“飲酒誤事,將老兄衣服丟了,這該怎麼?”摳掐鬼道:“你丟了得陪我。”誆 騙鬼道:“就陪罷,可值多少?”摳掐鬼暗道:“本不值三兩,”卻說道:“值五兩。” 丟謊鬼道:“咱們相與要緊,不管他罷,將俺們贏下的八兩銀子你都要去罷,權當俺 莫贏下。”摳掐鬼道:“就是這樣。”於是丟、誆二鬼去了。摳掐鬼不管輸殺鬼有無, 當下摳住就要。輸殺鬼道:“我那裏有個園子,我輸纔沒扎果了,不與了。”摳掐鬼 大怒道:“皮兒草兒都是錢。”遂將輸殺鬼的渾身衣裳,連褲子盡都脫了。摳掐鬼算 來不夠,輸殺鬼亦怒道:“再無別物,止有一根精屁,你要拿去。”摳掐鬼大怒:“就 是精屁也是要的。”輸殺鬼氣忿不過,見窗臺放著把剃刀,拿在手,咬住牙,噌一聲 割將下來,大叫道:“今日纔輸了個赤光無膫,連精屁也落下。”一陣發昏,跌倒在 地。唬的個摳掐鬼跑的如飛去了。自古道:“人不動心難為死。空了半個時辰,方纔 哼哼過來。灣人鍋沒奈何,養了半月有餘纔好些。說道:“我見你這樣子,要錢人也 不要了,受苦你又不會受苦,咱這裏不成寺上缺少個人擊鼓敲鐘,你往那裏敲鐘去罷。” 輸殺鬼沒奈何,往不成寺上赤腚打響鐵去了。這正是:   祇輸的房地妻子都賣盡,   落了個赤光無膫打響鐵。   且說討吃鬼與耍碗鬼在柳金娘家住了半月有餘。二鬼家私已去了大半。那日忽然 來了一個相公,跟著許多家人,乃是本府賈大爺的公子。誆騙鬼扯著他二人,同眾人 都溜將出來,道:“他來了,我們另扎一陣,且走罷。”二人無奈何,祇得回去。討 吃鬼將眾人邀在他家裏坐定,心中好不氣惱,對耍碗鬼道:“他們做官的人家這等勢 力,我們沒前程的,難過日子,若是你我大小有個前程,這會也還在那裏陪他坐哩。 縱然將婊子讓與他,我們也不至於這等沒體面往回走。”耍碗鬼嘆了一口氣,不作聲。 誆騙鬼便乘機道:“大爺們要有前程也不難,拿幾千兩銀子來,小人效力,替大爺們 去長安幹辦,休說前程,就像那公子的父親,做個黃堂知府也是容易的。那時做了官, 掙幾十萬銀子回家來,要嫖就嫖,要賭就賭,誰敢說個不字?”耍碗鬼道:“官也這 等容易做麼?”丟謊鬼接住道:“這有何難。如今朝廷中,做宰相用事的是李林甫, 極貪賄賂。祇要投在他門下,當下就有官做。祇怕大爺們捨不得銀子哩。若捨得時, 小人幫扶上俺誆騙哥去,祇管要妥當。”這一席話,說的二人興頭起來,道:“不知 要多少銀子?”誆騙鬼與丟謊鬼眼色,丟謊鬼就不作聲了,那誆騙故意打算了一會, 又吸溜了一聲,說道:“二位大爺要做官員,輕可也得幾千,少了不濟事。”討吃鬼 扯出耍碗鬼來,背地裏商量了一會,進來安住誆騙鬼與丟謊鬼,教低達鬼陪坐,他兩 個湊辦銀子去了。蓋是想做官的心急,就要當日打發起程的意思。   且說他兩個,每人本有萬貫家財,祇因在柳金娘家時,要在婊子面前做體面,輸 下的賭賬,不等回家就著人取去,對著婊子與了眾人,眾人俱各自送回家去。此時這 五千兩銀子便是傾囊而出的。於是當面包封銀子,一面使人去僱牲口,裝成馱,管待 誆騙鬼與丟謊鬼酒飯,千叮萬囑的打發起程去了。他二人就學起官樣來,走步大搖大 擺,說話時年兄長、年兄短,以為這頂紗帽就相在頭上。一般不想等了三四個月,並 無音信。家中沒了銀子,凡事漸漸蕭條起來。一日,正在納悶之際,丟謊鬼來,卻好 耍碗鬼也在討吃鬼家,二人忙問道:“端的如何?”丟謊鬼嘆氣道:“我們到了長安, 恰要尋個門路,誰想不湊巧,剛剛遇著朱泚作亂,我們商議且回家來再處。不料,路 上撞著賊兵,銀子搶去,誆騙鬼也叫殺了,惟有小人逃得性命回來。今日相見,實是 再世人了。”這兩個敗子一聞此言,氣得大呼小叫,口吐鮮血,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丟謊鬼爬起來,一溜煙走了。你說他往那裏去了?原來他與誆騙鬼作成圈套,將銀子 騙的走了兩程,尋了歇家,將原來的腳夫打發開又另僱了騾子,改路又往南京去了。 也恰有朱泚作亂的消息,他們不敢走,誆騙鬼在店內住,這丟謊鬼回來安動作具實事, 端端的在兩個敗子跟前丟上這等個大謊,依舊趕上去與誆騙鬼均分了銀子,往南京做 生意去了。這兩個敗子,蘇醒過來,無可撒惡去處,卻好倒塌鬼進來說:“家中沒米 做飯,拿錢來,小人去糴。”討吃鬼道:“錢在那裏,隻個來糴不成。”倒塌鬼道: “沒錢糴米,難道餓死不成?”討吃鬼正在氣頭上,見他說了這兩句言話,拿起棍來 照頭就打。不料,一下將倒塌鬼打死了。耍碗鬼道:“正在甚麼光景處,你又弄下個 人命,該怎麼處?”討吃鬼呆了一會,說道:“幸的低達鬼見我們窮了,他又往別處 低達去了。他日若在時,看見便遮俺。如今止我兄弟二人商量法子。”耍碗鬼想了想: “祇說他是霍亂病死了,與他買上個薄皮棺材,裝上裏邊埋了,他又沒有人主,祇遮 過街坊鄰裏耳目便了。”討吃鬼道:“我這時那有錢買棺材?祇好使席子卷了罷。” 耍碗鬼道:“不好。席子卷上露出這個打傷的頭來,反不妙。不如咱們將他抬在後園 那眼倒塌了的枯井裏邊,教他一總倒塌去罷。人問時,祇說他逃走了。”於是依計而 行。看官們著眼,這就是倒塌鬼的下落。再說這兩個敗子日窮一日,把地也賣了,把 房子也賣了,討吃鬼剛剛落下一條頂門棍,耍碗鬼落下一個碗,二人嘆道:“還是先 人們,遺下這兩件好東西,不然,我們豈不失腳了?”於是討吃鬼提了棍,耍碗鬼拿 了碗,纔做起他們的本分生意來了。   一日,正在街上討吃,聽得後邊高高叫了一聲。二人回頭看時,急賴鬼的兒子叫 街鬼,討吃鬼問道:“老兄為何也做這個買賣?”叫街鬼道:“祇因先父惟憑急賴, 沒有掙下東西,所遺些虛薄產業,都被我拆總與人家了。小弟沒奈何,學會這個本事, 倒也清閑自在。二位是方便的,為甚半年多不見?怎麼也就如此?”二人道:“不消 提起。”因將前事訴了一遍,道:“咱們如今是患難朋友了,且又是父交子往的,咱 們如今益發結拜了,也好彼此扶持。”說的投機,便同到土地廟中,相磕了幾個頭, 結拜成弟兄果然恩愛異常,日則同食,夜則同宿,不像那同胞弟兄們參商不像樣。   一日,都往大王廟中乘涼,忽有一人慌慌張張的來說道:“快躲快躲,鍾馗又來 了。”他三人吃了一驚,說道:“他已走了多日,怎麼今日又來了?”那人道:“你 們不知道,他前去欠真山,有個假鬼,本領十分厲害,行事如捕風捉影,說話是墁天 蓋地,與鍾馗大戰了幾百場,纔被鍾馗斬了。斬了假鬼回來,路上又遇著低達鬼。不 想這低達鬼不濟的很,鍾馗將他拿住,他就唬的滿口胡招,竟將三位招出來。鍾馗將 他罰與陰兵做了個吮癰舔痔的外科太醫了,如今又尋將你三位來。我是地溜鬼,專來 報信。”說畢去了。   他三個方在疑信之際,祇聽得號角連天,已將大王廟圍了。叫街鬼道:“此事無 可奈何,祇得與他對陣。我在這裏吶喊,你兩個上陣。”那討吃鬼手拿打狗棍,撲上 前去。鍾馗大喝一聲,如山塌地崩的一般,嚇得那討吃鬼骨軟筋,丟了棍,往回飛跑。 鍾馗趕來,耍碗鬼接住,舉起碗來向鍾馗劈面剁去,指望照臉一碗打死,被鍾馗寶劍 一架,可法一聲響亮,將碗打得粉碎。耍碗鬼道:“罷了,罷了,把吃飯的家伙也丟 了,還不投降,等待何時?”於是三個一齊跪倒,哀告道:“念小的們原是好人家兒 子,祇因不守本分,弄得窮了,沒奈何幹這管生,叫人起下這些鬼號,望老爺饒命, 小的們非情願做這樣鬼的。”鍾馗道:“不守本分便是匪類了,要你們何用?”三人 又哀告道:“這也不盡是小的們的不是,祇因祖父們慳吝的慳吝,急賴的急賴,齷齪 的齷齪,仔細的仔細,所以積造下小的們,老爺豈不聞慳吝愛財,必生敗家之子,急 賴的東西不長盛麼?”鍾馗哈哈大笑道:“據汝等說來也有理,但祇遊手好閑,不是 常法。”於是每人打了四十棍,以戒將來。又每人賞了一百文錢,以憐窮苦。三人見 鍾馗賞罰分明,心中感服,改過自新去了。這正是:   費盡家資,阿翁枉作千年計。   學會討吃,好兒也賺百文錢。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冊分解。 第六回 誆騙人反被人摳掐 丟謊鬼卻教鬼偷屍

  詞曰:   世事循還何日了,這個才賒,那個隨來討。總是緣人誠實少,蒼天故把乾坤小。 幸有鍾馗心地好,除去奸頑,纔覺東方曉。任他變化千般巧,當庭一斷如包老。   話說誆騙鬼騙了討吃鬼與耍碗鬼的萬兩銀子,與丟謊鬼均分,還恐怕討吃鬼與耍 碗鬼不肯死心塌地,故教丟謊鬼回去,一面安頓家小,一面丟上一個大謊,弄的兩個 討吃的討吃,耍碗的耍碗。他與丟謊鬼到南京,竟做生意去了。不想人雖如此,天理 不然,報應循還,一點不錯。怎見得,有詩為證:   奸謀巧計切休誇,無義之財豈富家?   江面飄來水面去,蒼天報應總無差。   這誆騙鬼合了一個伙計,卻是在灣人鍋家摳輸殺鬼來的摳掐鬼,因有一面之交, 故做了伙計。摳掐鬼記騙衣服之仇,賣了一錢,登帳止上五分,不及三個月,竟將五 千兩本錢摳去一半。那日,誆騙鬼查賬,見沒了許多東西,就問摳掐鬼下落。摳掐鬼 信口伎俉,誆騙鬼大怒,揪住就打。不想摳掐鬼有一般絕招,十指就如鋼鉤一般,將 誆騙鬼先摳起皮,後去其肉,登時摳見骨頭,嗚呼哀哉了。保正甲長見他摳死了誆騙 鬼,齊來拿他,他又輪起利爪來,摳的個個皮開,人人血流。甲保不能擒他,逼的來 縣中稟報。縣尹正在堂上,甲保上前稟道:“小的系地方甲保。適有個摳掐鬼,把個 誆騙鬼摳死。某等拿他,他的十指如鉤,竟將小的們摳的不能拿住。望老爺速差快皂 去拿,稍遲恐他逃了,人命關天,帶累小的們。”縣尹聽了大怒,吩咐兩班快手並值 日皂隸:“火速拿來見我。”去不多時,祇見都抱頭而來。縣尹問道:“怎麼你們這 等模樣?”皂隸稟道:“那摳掐鬼實是厲害,小的們奉了鈞命前去提他,他輪開利爪, 逢著的便傷,遇著的便裂,小的們不能進前,還乞老爺調些兵馬去擒他。”縣尹搖頭 道:“非也,量他一人如何敵的你們許多快皂?我想此人絕非人類,定是妖邪,所提 兵馬,去也無益。必須你們訪個有法力的高人來稟我,方可除他。”皂快道:“小的 們不知有法力的在何處,必須老爺出張告示招募,那有法力的人自然來應命了。”縣 尹見說的有理,真個出了一張告示,上寫道:   本縣正堂,為除邪逐祟,以救生民事。照的光天之下,難容魑魅橫形,化日之中, 未許魍魎弄術。是以律有明條,師巫猶將禁止,況顯為民害者耶?近來本縣不德,不 能正化民,以致妖邪作祟,竟有妖邪摳掐鬼者,具虎狼之心,恃摳人之術,心如毒蛇, 遇之者家敗人亡。手似鋼鉤,當之者肉枯髓竭。若不早為拘除,勢必多遭毒害。為此 示仰合邑軍民人等知悉,或有斬邪之勇,或有拿妖之法,或己不能而轉荐他人,或此 處無有而求之別縣,果能除害安民,本縣不惜重賞,務期合力同心,不可自貽伊戚。 特示。   告示纔掛出來,常言道:無巧不成話,恰好地溜鬼過來,見眾人圍著觀看,他也 挨入人叢中,看時,是張招法師要除摳掐鬼的告示。地溜鬼道:“這有何難?”眾人 問道:“你能斬鬼麼?”地溜鬼道:“我雖不能,卻能請個斬鬼人來。”於是簇擁著 地溜鬼來見縣尹。縣尹升堂,問道:“你有何術可以斬鬼哩?”地溜鬼道:“小人不 能斬鬼,小人知道斬鬼的人,姓鍾名馗,是天子封為伏魔大神的,領著一個司馬、一 個將軍、三百陰兵。老爺要除此惡鬼,料想非他不能。老爺這邊差人同小人去請來可 也。”縣尹大喜,賞了地溜鬼五十兩銀子,差了兩個快手跟著地溜鬼飛也似請去了。   卻說鍾馗打發了討吃鬼,其時又是中秋天氣,金風瑟瑟,玉露零零,昔顏潛庵有 詩為證:   金風蕭瑟楚天長,人世光陰屬渺茫。   田舍稻炊雲白滑,山園霜熟木奴香。   雁傳歸信天河遠,蛩訴離愁夜正長。   況是江山搖落後,閑居潘鬢漸蒼蒼。   鍾馗領著陰兵緩緩而來,一路上見了些衰柳啼鴉、涼風驚雁。正行之際,忽見三 人攔道跪下,鍾馗問道:“汝等有何話講?”一人跪上前來,說道:“小人是地溜鬼。” 鍾馗道:“俺專要斬鬼,你怎麼敢來?”地溜鬼道:“小人名雖為鬼,卻不害人。今 日來正要請老爺斬鬼。”遂將縣尹敦請之意稟上。鍾馗甚喜,吩咐兩個快手先回,然 後叫地溜鬼引路,不到縣衙,竟尋摳掐鬼去了。   且說那摳掐鬼得了誆騙鬼的東西,將誆騙鬼摳死,又摳了保甲、皂快,知道縣尹 不肯與他干休,他又招了許多會摳掐的人當小兵兒,反上鷹鼻山去做起大王來了。地 溜鬼早已知道,引著鍾馗竟到鷹鼻山下。小卒報上山來,道:“山下有個鍾馗,領著 兵將,紮住營寨,口言要斬大王”。摳掐鬼聽了大怒,急速齊整,拿了一條鐮銀棍, 沖下山來。這壁廂富曲出馬,舞刀相迎。兩個鬥了頓飯時辰,不分勝負。摳掐鬼丟了 鐮銀棍,輪起爪來,向富曲臉上亂摳,富曲遮架不住,敗回陣來。鍾馗見富曲滿臉帶 血,問道:“怎麼這等狼狽?”富曲道:“果然摳得厲害,從來未見此等惡鬼。”鍾 馗大怒,提劍而出,那摳掐鬼又拿棍來迎。這一場好殺:   鐮銀棍不離耳畔,青銅劍祇在眉峰。那一個說:“俺摳死了誆騙鬼,與你何幹?” 這一個說:“俺奉了唐王命,專斬妖精。”那個說:“俺輪開十個指,人人膽顫。” 這個說:“俺舞著一口劍,個個心驚。”那個說:“俺和你誰走了,不算好漢。”這 個說:“俺和你誰勝了,纔算將軍”。正是:兩家費盡千般力,試看何人立大功。   那摳掐鬼左伎右俉,看看遮架不住,丟了棍,伸出爪來。鍾馗知道他的厲害,虛 晃一劍,且回本陣,那摳掐鬼又得勝而回。咸淵道:“看他所恃者,唯是十指。何不 將涎臉鬼的那副臉戴上,他自然摳掐不動,斬他有何難哉。”鍾馗道:“是了。”忙 將臉戴上,又出陣來。那摳掐鬼也不拿鐮銀棍了,但憑十指來摳。不料此臉堅厚異常, 怎能動得分毫,反將十指頭摳的鮮血長流,不能施展,祇得縮回手去。鍾馗大喝一聲, 舉劍照頭砍來,摳掐鬼無法支持,逃回山上去了。小卒兒見他們的大王逃了。正是蛇 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也就都四散了。那摳掐鬼自料不能得生,關上寨門,點 起火來,自焚而死,纔知道他是個閉門子火燒殺的。於是地溜鬼飛報與縣尹,縣尹大 喜,率領百姓來迎請鍾馗。鍾馗不好推辭,祇得來到衙門,祇見堂柱上掛著一付對聯, 上寫著:   百里清風回綠野,一簾明月照琴堂   其時早已設下筵席,鋪墊的十分整齊。縣尹把盞,讓鍾馗坐了正席,咸淵左席, 富曲右席,縣尹下席奉陪。戲子捧上戲單,請鍾馗揀戲。鍾馗揀了一出《關聖斬妖》, 戲子扮演出來。先是周小官唱了一套,請道士來書符念咒,念出一個妖精。那妖精將 道士打去了,恰好呂純陽走過來,看見妖精厲害,發起碟文,請將關夫子來,周倉捉 住妖精,關夫子斬了。縣尹看到此處,道:“大人今日斬鬼,不亞關夫子矣。”鍾馗 道:“大人請俺至此,也就是那呂純陽了。”縣尹稱富曲道:“富將軍可算得周倉”。 富曲道:“不然,不然,他將俺摳得滿臉流血,祇好算道士罷了。”滿座皆大笑。席 終,鍾馗就要辭去,縣尹再三款留,說道:“下官有一座小園,屈尊大人盤桓數日, 也不枉下官敦請一場。”鍾馗祇得應允。   縣尹邀進園中,祇見四壁粉牆,中間三間敞庭,庭後一株絕大松樹,綠蔭掩映, 瀟灑清幽,庭中擺設的極其雅致。賓主坐定,鍾馗見天然幾上放著兩卷詩稿,取來展 玩,卻是詠秋風、秋月、秋山、秋水四景的絕句兩卷。俱是一個題目,一樣韻腳,先 將一卷從頭展玩。那詠秋風的是:   金風蕭瑟逗窗紗,鳥雁排空影欲斜。   今夜愁多應有夢,不知吹去到誰家?   那詠秋月的是:   清風清夜沐清光,散盡天香桂影長。   願借嫦娥消寂寞,好來窗下舞霓裳。   那詠秋水的是:   丹楓搖落晚煙多,雨後涼風細細波。   竊愛澄鮮如俊月,每臨秋水憶嬌娥。   那詠秋山的是:   白雲飛去復飛來,霜葉如花未經開。   最喜謝安高致好,擬逢仙女到天臺。   鍾馗看畢,道:“此卷才質雖好,但口角輕狂,必放達不羈之人也。”又看那一 卷,祇見詠秋風的是:   秋日風來不用紗,街頭搖蕩酒旗斜。   舞弓坐後情猶在,結伴還須詠到家。   那詠秋月的是:   明月逢秋分外光,天香先佔一支長。   嫦娥若肯垂青睞,脫去蘭衫換紫裳。   那詠秋水的是:   源泉有本水偏多,每到秋來不起波。   孺子濯纓夜到此,豈容盥手映嫦娥。   那詠秋山的是:   萌櫱纔生人又來,秋山所以少花開。   年來王道無人講,松柏焉能似五臺。   鍾馗看畢,掩口而笑,道:“好個糟腐東西,令人可厭。”縣尹道:“大人眼力 不差,這是下官作養的兩個童生。那卷輕狂些的,才思倒也還看得過。祇是做為人浮 蕩,每每縱情於花柳之間,全無中規中矩的氣象。”鍾馗道:“看他那詩,每首後二 句,其人便可知矣。”縣尹又道:“這卷糟腐的為人,與那個大相反,開口就講道學, 舉止俱要安祥,更可笑者,即出恭之際,猶必整其衣冠,雖冒雨之時,未嘗亂其腳步。 至於世態人情,一毫不懂。所以同社人送了他們兩個美號,一個叫做風流鬼,一個叫 做糟腐鬼。”鍾馗道:“祇罷了,孔子云: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中行原是 難得的,古今以來能有幾人。”   正說之間,外面傳鼓,送進一紙狀子來。你道這狀子是誰的?原來是丟謊鬼與誆 騙鬼自從分開銀子,他也就做起生意來,買了兩個小廝,一個叫做捕風,一個叫做捉 影。又替他尋了兩個伙計,一個是梁山泊上時遷的祖宗,生得毛手毛腳,慣會偷人, 叫做偷屍鬼﹔一個是戰國時祝駝的後代,生得伶牙俐齒,專一賴人,叫做急突鬼。這 兩個自從入了鋪子,就打起順起風旗來,偷屍的偷屍,急突的急突。一日,也是該有 事,這偷屍鬼正將一錠銀子往褲襠裏塞,恰好教捕風觀見,不好當面識破,祇得告與 主人去了。丟謊鬼尚在疑信之際,過了幾日來到鋪中查驗,果然沒了許多東西,且有 許多長支賬目。丟謊鬼問急突鬼道:“東西沒了大半,怎麼還有許多長支賬目?”急 突鬼道:“長支是我使了,日後我慢慢還你。若是不還你時,教半天裏馬踏死。”說 罷,搖著扇子,反憤憤不平去。丟謊鬼見這等光景,待要打他,又怕與誆騙鬼一般吃 了虧,前車已覆,不敢再行,祇得忍氣吞聲。回來想道:“此事祇得到官。”於是尋 了一個代書,羅了幾壺好酒,又送了五錢銀子,祇要寫得厲害,聳動官府。那代書也 不管他是虛是實,問了大概,寫成狀子,他就遞進去。縣尹同著鍾馗看那狀子時,上 寫著是:   告狀人丟謊鬼,為明火劫財殺人無數事:因某一生謹慎,並不妄為。齒積三月有 餘,得銀五千兩,指望創業垂後,以為子孫萬代之計。不料,命蹇時乖,忽有偷屍鬼 與急突鬼,以狼虎之心,恃鯨吞之術,托名為伙計,實是盜賊,竟於某月某日,明火 持刀,竟將家劫去。竊思財為養命之源,彼既劫去,我身必亡,數十性命一時俱斃。 似此罪惡滔天,王法安在?伏乞仁明老爺,速剪元兇罪,以救良善。倘蒙俯追獲准, 終身頂感無既矣。為此哀鳴上告。   縣尹道:“這狀子有些不實,既是伙計,怎麼又稱盜賊,豈有伙計做明火之事乎? 其中必有緣故。大人少坐,待下官問來。”鍾馗道:“容俺在煖閣後聽聽何如?”縣 尹道:“如此最好。”於是打點升堂,喚進丟謊鬼來,問道:“你這狀子可是實話麼?” 丟謊鬼道:“小人從不說謊。”縣尹道:“你三月有餘怎麼就齒積五千兩銀子?”丟 謊鬼道:“其間有個緣故,小人別無他能,惟憑謊嘴度日。有一個耍碗鬼與小人交好, 小人費了許多脣舌,整說了三個月,方纔騙得他這五千兩到手,豈不是齒積麼?”縣 尹聽了,已是大怒,又問道:“他兩個怎麼明火你來?”丟謊鬼道:“他們與小人算 帳,算得黑了,點起燈來,豈不是明火?他將小人銀子偷的偷、賴的賴,豈不是劫財?” 縣尹道:“你說殺人無數,這又有何指實?”丟謊鬼道:“他將小人的銀子劫去,小 人勢必餓死,若小人有這銀子,娶下幾房妻妾,生下幾個兒子,兒子娶下媳婦,又生 下孩子,一輩傳一輩,休說數十,就是數百也未見得?今日,將小人餓死,斷了種子, 是餓死小人一人,就如餓死無數性命的一般,豈不是殺人無數麼?”縣尹見他滿口胡 言,恰要打他,鍾馗從煖閣後大怒而出,手起劍落,早已發付他陰司裏丟謊去了。縣 尹見當面殺了,未免有些驚訝,鍾馗道:“大人不必驚訝,這樣人殺了痛快。那偷屍 鬼與急突鬼也還得叫來審審,好結此案。”   縣尹於是抽了一支籤,差了兩名快手,當時把偷屍鬼、急突鬼捉到。鍾馗與知縣 也就並坐當堂,看他審問。知縣叫上偷屍鬼來,問道:“你為甚麼偷盜丟謊鬼的銀子?” 偷屍鬼道:“小人並沒偷,祇是暗中拿些東西,不肯教他知道便了。都是他誣賴小人。” 捕風、捉影上來,道:“小的們是原告手下人,小人們親眼看見他們偷。老爺不信, 他身上還帶著偷上的東西哩”。縣尹令人教搜,果然搜出許多東西來。縣尹大怒,向 鍾馗道:“此人何以發落?”鍾馗道:“好偷東西,是兩手之過,將他雙手去了,他 再不能偷了。”縣尹道:“大人斷的是。”遂吩咐將偷屍鬼兩手剁了。又叫上急賴鬼 來,道:“你如何急瀆他的銀子?從實招來。”急瀆鬼道:“老爺聽稟,小人從不胡 賴人,祇因使下些長支,小人滿口應承,限三限還他,他祇是不依,說小人賴他?” 縣尹道:“是怎麼的三限?”急瀆鬼道:“現有立下文書在此。”於是雙手捧上。縣 尹看時,上寫著:“頭一限,王母娘娘轉了漢。若是轉了時,再到第二限,天上星星 看不見。若看不見了,再到第三限,河裏魚兒變成雁。若是變過了,一總不見面。” 縣尹拍案大怒,道:“這等你還不是賴他麼?”鍾馗道:“此人之舌反正不一,祇將 他舌頭割了就是。”於是也依法行了。縣尹與鍾馗退堂。合邑百姓深感鍾馗除害安民 之德,遂立起祠堂來,鳩工庀村建蓋不題。   且說鍾馗與縣尹閑談之際,地溜鬼又來稟見。鍾馗叫進來,問道:“汝等又來何 幹?”地溜鬼道:“小人打探得西邊有兩個鬼,十分可憐,請老爺安撫。”鍾馗便辭 別縣尹要行,縣尹挽留道:“大人不必性急,過了幾日從容去何妨?”鍾馗道:“大 人盛情,感謝不盡,俺恨不得常常聚首,朝夕領教。奈何天子命俺遍行天下,以斬妖 魔,若祇管因循,豈不怠玩君命,曠官廢職乎?”知縣道:“適纔所說之鬼,不過祇 用安撫,何必勞大人親往?且勞司馬一行,大人在此坐鎮便了。”咸淵道:“大人吩 咐,俺就去走一遭,主公寬心坐候可也。”於是領了一半陰兵,與地溜鬼走了。鍾馗 剛剛坐定,見蝙蝠又向東飛去,鍾馗道:“奇哉,難道東邊又有鬼麼?”縣尹道:“大 人何以知之?”鍾馗道:“俺這蝙蝠,但是有鬼的所在,他就知之。所以俺離他不得, 他是俺一員向導官。如今他向東飛去,必定東邊又有鬼也。俺少不得要走一遭了。” 縣尹道:“此亦不必大人親往,咸司馬往西邊去了,再勞富將軍往東邊去,何如?” 鍾馗向富曲道:“也罷,大人吩咐,你就去看看如何。”富曲得了鈞命,將那一半陰 兵,領上去了。有分教:   五鬼欺心,半夜三更鬧舍命。   鍾馗無伴,少靴沒帽受迍遭。   要知端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對芳樽兩人賞明月 獻美酒五鬼鬧鍾馗

  詩曰:   莫笑拘迂莫恃才,兩般都費聖人裁。   迂儒未必扶名教,才子還能惹禍胎。   好色牆邊人不知,貪杯林下鬼偏來。   請君但看鐘南老,纔入迷途事事乖。  且按下富曲率領陰兵往東邊去的話不題。 單表那風流鬼生得秉性聰明,人材瀟灑,也能吟詩,也能作賦,雖不能七步成章,絕 不至抓耳撓腮,且說風流倜儻,不拘小節,因此上四海有名。所以伶俐鬼離了無恥山 前來投他,他一見如故,便以兄弟呼之。一日正是八月中秋,東洋大海推出一輪明月, 清光十分可愛,風流鬼道:“今宵皓月依人,我們何不請糟腐鬼來與他賞月?”伶俐 鬼道:“賞月雖好,奈他非賞月之人,恐他有負清光。”風流鬼道:“不然,你我二 人對酌,似覺索然,請他來作個弄物取笑,有何不可?”於是便使了一個小童去請, 許多一會方纔得糟腐鬼來。   那糟腐鬼作了揖,問風流鬼道:“小弟正在讀書,盛駕召小弟。侍駕而來,不知 吾兄有何見諭?”風流鬼道:“小弟見月色甚佳,故邀吾兄來同玩。”糟腐鬼道:“吾 兄差矣,古人囊螢映雪,尚要讀書,如此明月不讀書,豈非不可惜時光乎?且是月者 陰之精也,有何可玩?如月可玩,那日也可玩了,吾兄何不攜酒一壺,對了紅日賞玩 起來?孟子云:月攘一雞。即以為盜者,尚不負時光,況吾輩功名未就之老童生乎?” 一席話說得風流鬼兩耳聽了,便道:“吾兄數日不見,益發糟腐至此。人生在世,花 朝月夕不可錯過。古人秉燭夜遊,正為此耳。兄不聞唐明皇上元之夜,隨羅公遠步入 月宮,親見仙娥素女舞於丹桂樹下,至今傳為美談。我們雖不如明皇,亦不可辜負了 嫦娥的美意,吾兄何其拘也。”那糟腐鬼反呵呵大笑道:“這話可為荒唐之至而無以 復加也。《中庸》云:日月星辰系焉。這個月就如水晶珠一般系在空中的,那裏有嫦 娥?有甚仙女?不過文人弄筆,造此無根之談耳。所以孟子云:盡親書,則不如無書。” 風流鬼道:“據兄講來,月是繫在空中的了。不知還是麻繩,還是鐵索?何處縛結? 何處拉扯?請道其詳。”糟腐鬼道:“兄何不通之甚也?若上天沒有縛結處,那女媧 氏煉石補天,卻從何處補起?這等看來,天上定是有人有物,怎麼縛繫不住。”風流 鬼見他滿口酸腐,又欲與他辨白,伶俐鬼捏了一把,風流鬼會意思,不言語了。讓得 糟腐鬼吃了幾杯悶酒,悵悵而回。不料,回至家中不多幾日,頭上生了一個大瘡,膿 血並流,流成個深窟。請醫看視,醫曰:“已糟透頂了,不中用了。”果然從此嗚呼 哀哉,此是後話表過不題。   且說風流鬼送得糟腐鬼走了,對伶俐鬼道:“好個腐物,倒把我們興致滅了。” 伶俐鬼道:“我說不該請他來,此人祇須束之高閣,豈可與他共其風月。”風流鬼道: “我們不然,趁此月色閑步一回,如何?”伶俐鬼道:“極好。”於是二人攜手同出 門來,遊了幾道街巷,祇見一帶粉牆,半邊一座小門半掩半開,乃是一個花園,十分 幽雅,裏邊悄無人聲。二人看得心癢,慢慢的挨進門去。垂楊之下,一灣清水,水上 一座小橋,過的橋來,又是荼䕷架、芍藥欄、木香亭、牡丹臺。綠蔭深處,有一塊太 湖石,二人坐在石畔,對著月色,看那花枝弄影,樓閣垂陰,正在清爽之際,祇聽得 “呀”的一聲,二人抬頭看時,重牆裏一座高樓,樓上窗櫺開處,現出一個女子。常 言道:月下看美人愈覺嬌媚,那女子似有欲言難言、欲悲不悲之狀。這風流鬼看見, 早已一片癡心,飛上樓去了。伶俐鬼道:“觀此女子情態,絕非端正者。吾兄素有天 才,何不朗吟一首打動他?”風流鬼真個高吟道:   風微櫺靜月高空,石畔遙觀思不窮。   想是嫦娥憐寂寞,等閑偷出廣寒官。   那女子聽得有人吟詩,低頭一看,見風流鬼儀容瀟灑,舉止飄逸,十分可愛。心 下就有于飛之願了。祇因礙著伶俐鬼在旁,不好酬和他的詩句,祇得微笑一聲,將窗 子掩住了。風流鬼已魂飛魄蕩,恨不得身生兩翼,飛在那女子身旁作一塊兒。伶俐鬼 道:“咱們回去罷,倘有人來,不當穩便。”風流鬼無奈,祇得緩步而回。那一晚捶 床搗枕,翻來覆去,如何睡得著,於是又作詩一首道:   寂寂庭陰落,樓臺隔院斜。   夜涼風破夢,雲靜月移花。   魂繞巫山遠,情隨刻漏賒。   那堪孤雁唳,無奈到窗紗。   次日起來,發寒潮熱,害起木邊目、田下之心了。伶俐鬼道:“吾兄何以若此? 想是昨夜冒風了,如不然服些藥,表表汗。”風流鬼嘆口氣:“我的病非藥可治。若 要好時,除非昨夜那美人充了太醫……”伶俐鬼笑道:“這等說來,吾兄竟害上相思 了!”風流鬼道:“那等一個美人,相思焉能不害?”伶俐鬼道:“吾兄此病,祇怕 空害了,既不知他姓名,又不知他行徑,兄雖如此慕他,這段深情怎麼令他知道?” 風流鬼道:“我也知道無益,但此心戀戀,終不能釋。如果姻緣無分,老兄索我於枯 魚之肆矣。”說罷,哽哽欲哭。伶俐鬼暗想道:“這件事我若不與他周全,若真個相 思了,豈不辜負他愛我之意。”於是想了一會,說道:“兄何不寫一封書,備陳委曲, 弟去送與那美人,或者他憐你,嫁你也未可知的。”風流鬼道:“人說你伶俐,如何 這等冒失?我們與他非親非友,這書怎麼送?豈不惹禍招災?”伶俐鬼道﹔“我自有 法,必須如此如此,既不教他知道我們姓名,又顯是我們送書。祇要美人得了書,或 有意,或無意,自然明白了,何至於惹禍加災?且是昨夜我看他那光景,亦是有愛你 的意思,此去必有好音,你祇管放心寫起書來就是。”那風流鬼大喜,道:“老弟果 然伶俐,所謂名不負其實也。”於是欣然提起筆來,展開花箋,磨起濃墨,寫道:   “昨夜園林步月,原因瀟灑襟懷,敢曰廣寒宮裏遽睹嫦娥面乎?不意美人憐我, 既垂青眼,復蒙一笑,何德何能,愛我至此?天耶,人耶?亦姻緣之素定耶?自蒙盼 以來,量減杯中,魂消臉上,恨填心下,愁鎖眉端。無心於耨史耕經,有意於吟風弄 月。雲氣重重,盡化成胸中郁結,風聲颯颯,都變作口內長吁。然昨夜之憐我者,皆 今日之害我者也。吁嗟乎,天臺花好,阮郎無計可拔。巫峽雲深,宋玉有情空賦。神 之耗矣,傷如之何?伏祈垂念微軀,急救薄命。西廂月下,少分妙趣於張郎。銀漢橋 邊,熟睹芳姿於織女。專望回音,慰我渴念!不宣。外並前詩奉上,此希玉音。”   風流鬼就書與詩寫就,付與伶俐鬼。伶俐鬼買了許多翠花,扮成貨郎,依著舊路, 走到花園門首。搖著喚嬌娘,東蹴至西,西蹴至東,蹴來蹴去的。蹴的美人上樓來了, 使梅香叫進園中,要買翠花。伶俐鬼不勝之喜。梅香道:“有好大翠花,拿一對來俺 小姐要買。”伶俐鬼道:“有有有。”便將那書包了一對翠花,遞與梅香。梅香拿上 樓來,那小姐展開包兒,見是一幅有字花箋,細看時卻是一封情書,後隨那首絕句, 情知是昨夜那人了。這女子本來有意,又見此書寫的字字合情,言言滴淚,如何不動 心?於是向梅香道:“我忽然口渴得緊,你且烹茶去。”將梅香伎俉去了。這樓上文 房四寶俱全,擺設便宜,遂忙取一幅花箋,寫成回書,又依韻和詩一首在後面。   剛剛寫完,梅香捧茶來了,那女子忙將原書藏起,將回書包了翠花,使梅香送與 貨郎道:“花樣不好,再有好的拿來。”伶俐鬼接住一看,掉了包來,知是回書,滿 心歡喜,說道:“花樣原也不好,待有了好的,祇管與小姐送來便是。”於是背了花 箱,欣然而回。進了門便高叫道:“吾兄恭喜了!”風流鬼正在愁悶之間,聽說恭喜 二字,精神長了一半,忙問道:“想是有些意思?”伶俐鬼道:“有有有。”笑著將 回書取出來,道:“這不是恭喜是甚麼?”二人展開細看,上寫著:   “妾寂守香閨,一任春色年年,久不著看花眼矣。不意天臺之戶未扃,使我劉郎 直入。樓頭一盼,遽認夙世姻緣。承諭云云,知君之念妾深也。明月有意而入窗,誰 其隔之也﹔白雲無心而出岫,風則引之矣。即蒙婚姻之愛,願定山海之盟。家君酷愛 才華,郎君善尋機會,果然繡戶相通綺戶,自爾書樓可接妝樓,幸勿謂爾家門戶重重 閉,春色緣何入得來也。謹覆。   外依原韻奉和,並求斧正:   閨情濃欲本來空,偶會園林計轉窮。   但願上天收薄霧,嫦娥方出廣寒官。   二人看了書中之言,無非是要乃翁心願,風流鬼移寓園中,就好相會的意思。風 流鬼道:“知他乃翁姓甚名誰,如何得他歡喜?”伶俐鬼道:“這有何難。那座花園 平素我們不曉得是誰家的,如今祇去左右一問便知,園主自是他乃翁無疑。他書中說 酷愛才華,自然不是糟腐鬼那樣閉門不出的死貨,定是個問柳尋花、遊山玩景的高人。 我們打聽的他到何處遊賞,便好親迎他,憑吾兄這般才華,愁他不愛?”風流鬼道: “全伏老弟周全,愚兄不敢忘德。”伶俐鬼去不多時,回覆道:“訪著了。這花園原 來就是鄉紳尹進家的,那美人就是他的女兒。但不知他何日出門,何處去遊賞,得我 時常打探,有信便來告兄。”不想事偏湊巧,剛剛隔的一天,伶俐鬼來報信,道:“那 尹鄉紳今日要到城外東園賞菊,那東園在個僻靜處所在,地方雖狼狽,菊花卻開得茂 盛。兄速裝帶了筆硯書箱,小弟扮作書童,到那裏假作讀書等他。”於是二人先到東 園來了。果然那日尹進傍午時候騎著一頭黑驢,跟著一個小童,挑著一個手盒,攜著 一瓶美酒,走入園來。見風流鬼在那裏拿著一本書讀,人物生的風流俊爽,那尹進已 是有些歡喜,遂舉手道:“老兄在此讀書麼?此處雖有菊花,地方其實狼狽。”風流 鬼道:“聊以避俗而已。”那尹進揀了一塊潔淨的地方坐下,一雙眼祇顧看風流鬼。 伶俐鬼拿出一柄扇來,向風流鬼道:“求相公與小人畫畫。”風流鬼道:“你要畫甚 麼?”伶俐鬼道:“就畫菊花罷。”風流鬼展開扇子,幾筆畫成,遞與伶俐鬼。尹進 道:“借來一觀。”伶俐鬼連忙奉與,尹進接在手中,見畫得老干扶疏,不比尋常匠 作,滿心歡喜,道:“王維不能及也。”伶俐鬼又拿過來,向風流鬼道:“相公既已 畫了,再題上一首詩纔好。”風流鬼恃著才華,不慌不忙,將扇子那面寫起。尹進見 他運筆飛舞,又不假思索,便走過來接看,高聲念道:   群芳落後燦奇葩,瀟灑疑同處士家。   自畫自題還自賞,時時青眼對黃花。   喜得尹進極口稱贊,道:“王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古今稱雄,可謂當世又 有此人也。”於是問了姓名,便邀在一處賞菊。飲酒中間,尹進道:“老夫有一小園, 頗覺清雅,足下不棄,早晚移來那邊讀書,老夫也得朝夕領教。”風流鬼連忙打恭道: “謬蒙老先生見愛,但恐攪擾不便。”尹進道:“說那裏話,我們就是文墨相知了, 何消見外。”風流鬼謝了坐下,尹進又問些古今事跡,見風流鬼對答如流,喜不自勝。   須臾,夕陽在山,各自散歸本家。尹進又叮囑移來之話,先騎驢子去了,然後風 流鬼與伶俐鬼歡喜而回。次日早起,打扮的靴帽光鮮,寫了一個晚生帖子,竟到園中 來。尹進接著大喜,於是待茶。茶罷,就安在三間亭子上,做了書房,這風流鬼何嘗 有心念書,每日祇在牆邊走來走去。一日走到太湖石畔,拾起一條汗巾,抖開看時, 上面寫著絕句一首:   自從消瘦小蠻腰,盼得人來慰寂寥。   今夜月明堪一會,莫教秋水漲藍橋。”   風流鬼就如拾得了活寶一般,連忙藏在袖中,眼巴巴盼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看看到了黃昏時候,宿鳥驚飛,花枝弄影,柳蔭深處那女子冉冉而來。風流鬼遠遠望 見,喜不自勝,正欲上前相迎,誰想好事多磨,忽有一皂隸闖入園來,道:“相公果 然在此,老爺有急緊話要講,立等請去。”那女子見有人來,閃入角門內去了。風流 鬼對皂隸道:“我身上有些不快,明日早去罷。”皂隸道:“使不得,老爺吩咐定要 請去相公,我不敢空回。”風流鬼無可奈何,祇得隨著皂隸來見縣尹,道:“老爺喚 童生有何教渝?”縣尹道:“有一位鍾大人,見了你的詩稿,心中喜悅,今日要與你 相會相會,可隨我到花園中來。”風流鬼到了園中,拜過鍾馗,縣尹命他側坐了,鍾 馗見他舉止飄逸,卻也喜歡,祇因他那鬼名載在簿子上,未免喜中有些不足,倒也還 沒有斬他的心事。縣尹立起身來,對風流鬼道:“你陪鍾大人坐,我有件公事去辦, 辦畢就來。”說畢辭去。鍾馗與風流鬼談論些詩文,風流鬼雖心不在焉,也祇得勉強 對答。鍾馗又言及他的詩稿,道:“足下才情雖好,祇是微帶些輕薄氣象,猶非詩人 忠厚和平之旨。如今欲求面賜一章,不知肯不吝金玉否?”風流鬼道:“老大人吩咐, 敢不應命。但不知何以為題?”鍾馗想了想,道:“就以俺這部鬍鬚為題罷。”那風 流鬼滿肚牢騷,便就借此發泄,當下口吟一律道:   君須何以這般奇,不像胡羊卻像誰?   雨過當胸拋玉露,風來滿面舞花枝。   要分高下權尊髮,若論濃多豈讓眉。   拳到腮邊通不怕,戲他遮定兩傍皮。   鍾馗聽了大怒,道:“小小畜生,焉敢出言譏俺?”提起劍來就要誅他,那風流 鬼冉冉而退。鍾馗隨後趕來,趕至牡丹花下,忽然不見。鍾馗左右追尋,並無蹤跡, 驚訝道:“難道說鑽入地中去了?若然則真鬼也。”於是命人來掘,果然掘出一副棺 木來,棺上寫著“未央生之柩”五字。鍾馗道:“怪道他舉止輕狂,原來是此所化。” 這裏嘆息不題,縣尹聞之亦駭為異事。   且說伶俐鬼聽得風流鬼死於縣衙,大哭一場,說道:“我向日見楞睜大王無能, 涎臉鬼不濟,故來投他,以為托身得所。不料他又被鍾馗逼死,我當替他報仇纔是。” 於是做起那延攬英雄的事業來。一二日內就招致四個鬼來,一個叫做輕薄鬼,生當體 態輕狂,言語不實,最好掇乖賣俏,一個叫做撩橋鬼,極能沿牆上壁,上樹爬山,就 如猿猻一般﹔一個叫做澆虛鬼,一個叫做滴料鬼,也都是撩蜂踢蝎、吹起捏塌之輩。 連自己共湊成五個鬼。伶俐鬼問他四個,道:“你們知道掐摳鬼與丟謊鬼死的緣故麼?” 四個道:“祇因他兩個掐摳丟謊,所以被鍾馗斬了。”伶俐鬼搖頭道:“不然,不然。 皆因他們尊號上有個鬼字,所以鍾馗纔來斬他。這鍾馗是專一尋著斬鬼哩。我們不幸 也都有個鬼號,豈不也都在斬伐之列麼?”澆虛鬼大驚道:“我們何不逃之夭夭?” 伶俐鬼道:“不可,我們若是這等聞風而逃,豈不是惹人笑話?我打聽得那司馬、將 軍都不在他身旁,縣尹今日又與那尹鄉紳家弔喪去了。弔喪畢還要到城門去,有甚麼 查驗的事體,一二更方可回來。鍾馗獨自一人悶坐,我們打扮成縣中衙役,去鬼混他 一場。”撩橋鬼道:“尹鄉紳家有甚喪事,縣尹去弔?”伶俐鬼道:“你不知道,祇 因敝友風流鬼與他小姐有約,那小姐聽的敝友死於縣衙,他也就抑郁而死,所以縣尹 去弔。”澆虛鬼道:“那鍾馗,我們與其鬼混他,不如將他殺了,豈不是永絕後患?” 伶俐鬼道:“這個使不得。我們殺了他,他那司馬、將軍回來,怎肯與咱們乾休?我 們祇可用酒灌醉他,偷劍的偷劍,脫靴的脫靴,弄的他精腳不能走路,空手不能殺鬼, 豈不妙哉。”於是買了一壇美酒,他五個就扮作衙役,竟到園中來。   鍾馗正在松樹下悶坐,見他們進來,問道:“你們何幹?”伶俐鬼道:“小的們 見老爺悶坐,沽得一杯美酒與老爺解悶。”鍾馗道:“這等生受你們了。”於是將酒 用荷葉大杯奉上,唱的唱,舞的舞,笑的笑,跳的跳,把個鍾馗勸得酪酊大醉。伶俐 鬼道:“老爺酒大了,將靴脫了涼涼腳,如何?”鍾馗伸出腳來,澆虛鬼與伶俐鬼一 人一隻脫去了。得料鬼偷了寶劍,輕薄鬼偷了笏板,撩喬鬼上樹去,手扳著樹枝伸下 腳來,將紗帽勾去。弄的鍾老爺脫巾露頂,赤腳袒懷,甚是不成模樣,所以至今傳下 個五鬼鬧鍾馗的故事。   澆虛鬼與伶俐鬼一人拿了一隻靴往出正走,卻見富曲領兵回來。澆虛鬼看見,唬 的屁滾尿流,就要逃走。畢竟是伶俐鬼有些見識,道:“莫慌莫忙,跟我來。”於是 故意迎著富曲走,富曲認的是鍾馗的歪頭皂靴,大喝道:“這是鍾老爺的靴,你們拿 得往那裏去?”伶俐鬼不慌不忙說道:“蒙鍾老爺誅了摳掐鬼,與地方除害,百姓們 頂感不過,如今與鍾老爺建起祠堂。恐鍾老爺早晚要行,著小的們脫靴去供奉,以留 遺愛。”富曲聽了,想道:“言雖有據,事屬可疑。”道:“你們且不要走,隨我到 園中來見過鍾老爺,然後再去。”澆虛鬼聞言大驚失色,伶俐鬼正欲支吾,澆虛鬼已 是慌忙逃走。富曲大怒,命陰兵一齊拿了,索進園來。祇見得料鬼拿著寶劍,左右舞 弄。富曲大喝一聲,那料得鬼丟了就跑,富曲趕上,一刀斬了。那輕薄鬼舉著笏板, 祇管叩頭乞命。富曲手起刀落,也就揮為兩段。乃至走到鍾馗面前,卻是酩酊大醉, 跣足蓬頭,不醒人事。富曲大怒,將澆虛鬼剁為兩截,伶俐鬼摘出心肝,方纔與鍾馗 穿上靴,扣上帶,祇不見軟翅紗帽。正在四下搜索之際,卻好咸淵也來了。問其所以, 富曲說了備細,祇是不見紗帽。咸淵周圍一看,道:“要尋紗帽,多是在松樹上邊。” 撩橋鬼正在葉密所在藏著,一聽此言,便就打顫起來,將樹枝搖得亂響,富曲抬頭看 見撩橋鬼戴紗帽在樹上發顫哩。富曲手挽雕弓,一箭射將下來,取紗帽與鍾馗戴上, 那撩橋鬼已是射死了。此時鍾馗方纔酒醒,二神將適間光景說了,鍾馗未免赧顏。這 正是:   後花園中五鬼戲弄科頭漢,長松樹下二神整理赤腳人。   要知咸富二人訴說東西兩邊如何斬鬼,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悟空庵懶誅黑眼鬼 煙花寨智請白眉神

  詞曰:   多愁多害,寸心無奈。求天助,水或成渠,靠人扶,講難吸海。家貧須奈,家貧 須奈。你若是賭勝爭強,惹禍招災,終久有安排。少不得再整誅邪手,重施滅鬼才。   話說咸、富二神誅了五鬼,扶醒鍾馗,其時縣尹也就回衙了。詢問其詳,又問二 神前去斬鬼之事。咸淵道:“承大人與主公之命,到了西邊,原來是個心病鬼。他因 偶過大華山,見層岩峭壁高插雲天,山下有華陰廟宇並許多居民,他動了一點過慮之 心,恐山塌下來,壓壞居民廟宇,終日愁眉不展,面帶憂容。看看病入骨髓,小神也 不用人參、附子、宮桂、良姜,祇與他一服寬心丸,他就好了。”鍾馗道:如此怎麼 耽延許多時日?”咸淵道:“小人治好他便急急回來,路上又逢著一鬼,實實可憐, 住著半間茅庵,並無家伙在內,頭上戴一頂開花帽子,身上穿一件玲瓏衣裳,炊無隔 宿之米,爐無半星之火。更可怪者,到一家,一家就窮。走一處,一處就敗。因此人 都叫他是窮胎鬼。那些粗親俗友,都不理他,甚是可憐。”鍾馗道:“如此破敗人家, 就該殺了。”咸淵道:“殺不得,他雖如此,相交的卻是一般高人,伯夷、叔齊、顏 子、范丹、閔損、袁安,皆與他稱為莫逆。惟有錢神可惡,終年價不肯見他,因此他 做了一篇祭錢文。小神愛他做得好,抄得稿兒在此。”遂取出來,遞與鍾馗、縣尹, 上面寫著是:   “嗚呼錢兮,君其怪我耶?何終年未睹其面耶?君其畏我耶?何偶一見而輒去耶? 噫嘻,我知之矣。蓋予賦性恬淡,致行孤潔,無狼毒之心,無奔波之腳,無媚世之奴 顏,無騙人之長略,因致子之無由,故交予之不屑。況爾形雖圓,其性甚堅。爾心雖 方,其黨甚紆。安肯仙仙倪倪、俯首降心以從我耶?嗚呼錢兮,君之不來,我其奈何? 寒則待之而衣,飢則待之而食,親友待子而交遊,負欠待子而補足。子既不屑以下交 予,予又安得不仙仙倪倪,俯首降心,以招子乎?聞君愛飲者白醪,愛啖者雞卵,今 則有酒盈樽,有肴在豆,裁短章以祭之曰:維我錢神,內方外圓。像天地之形體,鑄 帝王之寶號。非富貴而不棲,非勤儉而不至。羨文皇之貫朽,珍重故來。嗟武帝之藏 空,侈情故耗。愛子之靈兮,神鬼可通。羨子之勢兮,爵祿可至。須動而諂者近側, 非子而誰?足舉而伺者侯門,豈我而致?然君則君子,為用大矣。今日予實是維艱, 披誠切訴,致阮籍之白眼,對子垂青。化嵇康之傲骨,逢君不怒。韞櫝而願永貯於千 年,用之則期相逢於異日。我欲常常而見,子其源源而來,唯鑒此日之殷勤,莫計從 前之疏忽。須臾祭畢,倦而偃臥,外有黃衣人揖予而言曰:‘子果能改弦易轍,吾且 引類而呼朋友矣。但子仁義尚存,廉恥未去,無致我之術,奈何?’予爽然而醒,豁 然而悟。念仁義之難忘,知廉恥之必現,起視其醪,醪尚盈樽。再視其卵,卵猶在豆。 予將醉飽以樂天,君唯唯而退後。”   鍾馗、縣尹道:“果然做得好。”隨問咸淵道:“此鬼如何治他?”咸淵道:“小 生欲與他請個醫生醫醫他,他祇是窮骨症候。奈何如今庸醫多而明醫少,還是小神量 其病勢,察其沉浮,與了他兩劑元寶湯,也就好了。”鍾馗道:“元寶湯奇方也!世 醫那曉得。”又問富曲道:“他治得如此,你斬的若何?”富曲道:“小神所斬之鬼, 與司馬所治之鬼大不相同。這東邊的那鬼名叫急急鬼。”鍾馗道:“名色甚奇,你且 說他本事如何。”富曲道:“那日小神領兵前去,還未扎營寨,他就殺來,祇得與他 交戰。戰了一日,未分勝負,各歸營壘。少停一刻,他也不戴盔,也不穿甲,點起火 把又來夜戰。俺二人就如張飛戰馬超得一般,殺了半夜。他見戰不過小神,竟急得一 頭撞死。”鍾馗道:“如此性急,正所謂急急鬼也。”富曲道:“這個還不為奇。又 有一個甚是異樣,俺自閱人以來,見夠有千千萬萬,從來未見他那等异眼。他黑眼也 就夠了,又跟上兩伴檔,一個叫做死大漢,一個叫做不惜人,都是一般絕頂黑的。” 鍾馗道:“這想必就是薄子上所載的黑眼鬼了,你怎麼斬他來?”富曲道:“小神見 他黑眼異常,臉也掉不過去了,怎麼斬得他?所以領兵回來。”鍾馗變色道:“豈有 此理!昔日,孫叔敖見兩頭蛇,猶恐傷人,還要斬而埋之。況此等黑眼鬼,惹得人人 黑眼,個個低頭,汝何竟輕輕放過?”說的富曲滿臉通紅。鍾馗道:“罷了,俺明天 去斬。”   次日早起,點起陰兵,辭了縣尹,縣尹與百姓直送至十里之外方回。鍾馗往東浩 浩蕩蕩而來,遠遠望見一座小庵,鍾馗問道:“那是甚麼所在?”富曲道:“叫做悟 空庵,小神前日曾在這裏邊住過。”咸淵道:“悟空庵想是取色即是空的意思了麼?” 鍾馗道:“正是。”須臾到了庵前,鍾馗下了白澤,進去觀看。果然一座好庵,有詩 為證:   紅塵飛不到,鐘罄集彌陀。   古柏倚丹鶴,蒼松掛碧蘿。   人來驚犬吠,客至遣鸚哥。   曲徑通幽處,禪房女色多。   原來這庵中住持,就是色中餓鬼。若論他的本領,到也會鑽狗道、跳牆頭,嫖得 娼婦,耍得破鞋,正所謂舟車並至,水旱兼行,不分前後,不論南北者也。鍾馗見他 舉止輕狂,就知他不是正經和尚,祇是一心在黑眼鬼身上,不暇理論他,就在庵中宿 了一夜。次日整動陰兵,要與黑眼鬼廝殺。那黑眼鬼亦整兵來迎,戴一頂黑油盔,穿 一領烏油甲,拿一對黑漆錘,騎一隻挨打虎,左有死大漢,右有不惜人。鍾馗看了他 一眼,回顧對富曲道:“我錯怪你了,此人真個黑眼異常,我也不待看他。”富曲道: “小神試與他戰上幾合看如何?”於是提刀上馬,沖過陣去。那邊不惜人出馬,二人 戰未三合,富曲終是不待見他,拔馬而回。他祇當富曲敗了,隨後趕來。富曲按下寶 刀,拽滿雕弓,回身一箭,正中咽喉,不惜人死於馬下。黑眼鬼見射死了不惜人,心 中大怒,便欲出馬。死大漢道:“主人息怒,看區區去殺他。”黑眼鬼道:“你怎麼 稱起區區來?”死大漢道:“我幹大模樣兒?豈不是區區。”說畢拿了一條酸棗棍, 大踏步走出陣來。鍾馗舞劍相迎,祇一合,將死大漢當腰一劍,砍為兩段。正是:   站在陣前八尺高,跌倒塵埃兩截長。   鍾馗斬了死大漢,方欲回陣,祇聽得後邊一聲高叫,黑眼鬼沖過陣來。鍾馗回首 一看,黑眼色異常,且不論他的五官不正,四體歪斜,祇那副性情也與人各別。人說 好他偏說歹,人說長他偏說短,遇著斯文人,他故意顯些粗疏,遇著豪傑人,他故意 裝些精細。且不通文,偏要滿口書袋,本未貿易,偏要假充經紀。正所謂好人之所惡, 惡人之所好,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者也。鍾馗本不待理他,無奈勉強交接, 戰了一合,鍾馗道:“俺委實嫌你眼黑,不戰了,饒你去罷。”那黑眼鬼聽得說他黑 眼,他就使出他的神通來,將身子縮小,故意往鍾馗眼裏直鑽,竟鑽進去了。疼得鍾 馗滿眼落淚。富曲看見大怒,要用劍往出剜他,咸淵道:“不可。古人云:投鼠忌器。 剜他恐傷著主公眼睛,我們祇得懇他便了。”於是跪在地下,再三祝贊道:“黑眼鬼, 黑眼鬼,再不敢與你賭勝爭強,再不敢與你沖鋒對壘,但願你不來理俺,俺也再不願 理你,任你縱橫施為,還買公雞謝你”。祝贊得黑眼鬼滿心歡喜,一個筋斗去了。鍾 馗揩了眼淚說:“如此黑眼,怎生是好?還求司馬想一妙計制他。”咸淵想了一會, 道:“行兵須要天時、地利、人和。為今之計,地利、人和倒用不著了,祇是要講天 時了。”鍾馗道:“天時怎麼講?”咸淵道:“天時不過是相生相克的道理。他既叫 做黑眼鬼,我們須要以白制黑,以眉壓眼,以神伏鬼方可。由此論來,須得一位白眉 神降他方好,但不知這白眉神是何職分?何處居住?”鍾馗道:“馬氏五常,白眉最 良。這白眉神想是馬良麼?”咸淵道:“也還未必。主公須出一號令,教陰兵們暗暗 四下訪問,自有下落。”於是號令陰兵訪察不題。   且說低達鬼自從鍾馗罰他與陰兵們吮疽舔痔,時刻不敢離營。一日一個陰兵正起 痔瘡,叫低達鬼來舔,低達鬼祇得與他舔起。正舔得有滋有味,祇見一個陰兵來說道: “老爺有令,教訪問甚麼白眉神住處,可教我們何處去訪?”低達鬼道:“訪得何幹?” 陰兵道:“我們也不知道做甚,祇是要得甚速,說訪著了的有賞。”低達鬼道:“這 話是真麼?”陰兵道:“現有號令,怎麼不真。”低達鬼想道:“我舉出白眉神,他 說有賞,或者將功折罪,放我去了。或者因我這件功勞,升我一級也未知。”   主意已定,遂對陰兵道:“這白眉神我知道住處,你引我見鍾老爺,說了詳細, 好去尋他。”那陰兵連忙引低達鬼到庵前,進去稟道:“低達鬼知道白眉神下落,小 的引他來見老爺,在庵外伺候。”鍾馗大喜,叫進去問道:“你果然知道白眉神嗎?” 低達鬼道:“小人知道。”鍾馗又問道:“他是何等出身?”低達鬼道:“他的出身 小人未得查問,祇是小人當日跟著討吃鬼在柳金娘家嫖時,見他家供養的一尊神道, 眉是白的。小人問他是何神道?他說是他的祖師白眉神。因此小人知他在柳金娘家住。” 鍾馗道:“這等時,你就引司馬去請,但他不過是供養的一尊像,怎麼個請法?”怎 麼個用法?咸淵道:“既有供像,必有靈氣,既有靈氣,自能運動。待小神到那裏問 明來歷,作一篇祭文,請的他靈氣時,自然中用。”於是引了十數個陰兵,低達鬼引 道,竟往煙花寨去了。其時初冬時候,黃菊殘葉,白梅舒蕊,森森孤松當道,青青瘦 竹迎人,板橋流水作成冰,山頭上樹枝盡脫葉。   正行之間,飛飛揚揚飄下一天大雪,怎見得:   初如柳絮,繼如鵝毛。撲面迎來人眼昏花,滿道堆積,馬蹄滑溜。樓臺殿宇,霎 時間銀妝裹成﹔草木山川,盡都是玉塵鋪就。富貴家紅爐暖閣,頻斟美酒祛寒。貧窮 漢少米無柴,恨怨蒼天凜烈。映雪寒儒讀麟經,不用明燈。烹茶韻士煮雀舌,何須甜 水。正是:紛紛麟甲滿空飛,想是天邊玉龍鬥。   咸淵道:“如此大雪,我們到庵觀寺院借杯茶吃,避避寒冷纔好。”低達鬼四下 一看,滿眼昏迷,那裏看的出庵觀寺院來,祇得往前又走,走夠半里之遙,方見一座 小小廟宇。陰兵上前叩門,裏面走出一個道人來,陰兵道:“師傅,我們是過路的人, 因天氣寒冷,我們主人要借杯茶吃吃。”那道人睜圓怪眼,大怒起來,罵道:“你走 路也要有個眼睛,我這裏又非茶坊酒肆,我又不是你們的奴才莊客,怎麼問我要起茶 來?老爺是你們應行的不成。”這咸淵終是個斯文人,見他罵,倒反有幾分沒趣,笑 道:“無茶罷了,何必發怒。”那道人越見人軟,他就越硬起來,一跳一丈的怪罵, 把庵中閑坐人等看得有些不忿,對咸淵道:“你不知道他的脾胃,他叫做發賤鬼,祇 不知輕,磨不知重,你祇打起他來,他就軟了。”咸淵此時也忍不住怒氣,便令陰兵 將他綁在柱上,腳踢手打。他果然軟了,連忙央告道:“老爺饒了小人,休說是茶, 要飯也有。祇管著小人伺侯就是,就是不周備,再打也未遲。”咸淵笑道:“真所謂 發賤鬼也。”遂吩咐解放下來。那發賤鬼連忙作揖叩頭畢,讓到房中,先是松羅好茶, 茶畢,又是香油面茶,細面薄餅,曲盡殷勤之態。咸淵祇得擾了。他起身送出十里外 方回,自此微知輕重,稍不發賤。這也是咸淵教訓之功,按下不題。   且說柳金娘家自從接了賈知府的兒子,祇說是呆頭公子,肯撒漫使錢。不料慳吝 異常,住了半月有餘,止賞了兩匹小綢,三兩銀子。柳金娘倒想起討吃鬼並耍碗鬼來。 後來聽得他們窮了,方纔不想。這一日,正在門首閑坐,恰好低達鬼走來,柳金娘道: “你一向在何處?面也不見見。”低達鬼道:“有一位鍾老爺,我一向在他那裏。他 教我引一位司馬爺來請你家白眉神,我先來報你知道。那司馬目下就到,你須小心伺 候,不可怠慢”。話猶未了,咸淵已到門首。下馬進去,坐在庭中,柳金娘過來叩頭, 咸淵問道:“你家有白眉神麼?”柳金娘道:“上面供的就是白眉神道。”咸淵揭開 幕子一看,果是一尊神像,兩道白眉。咸淵又問道:“這尊神是何出身?姓甚名誰?” 柳金娘道:“小婦人也不知其詳細,祇聽得當年老亡八說是甚麼盜跖。”咸淵點了點 頭,發付柳金娘去了,一面吩咐陰兵備辦祭品,一面就作祭文。到次日清晨,陳設祭 品,朗讀祭文道:   維神春秋豪傑,周末英雄,不王不帝,非伯非公。以和聖而為弟,挾大賢而為兄。 習成武藝,不樂斯文。當日,臨潼斗室,敢來劫路行兇。諸侯聞之而膽落,眾將見之 而心驚。孔仲尼不能教化,秦穆公任爾崢嶸。子胥之鋼鞭頗畏,秋胡之巧舌難伸。暴 橫一世,千載為神。生前不甘淡泊,死後享受無窮。多見些油頭粉面,常觀些綠襖紅 裙。老亡八雜劇挾目,小婊子連像鑽心。廣吃些粉湯燒餅,熟聽些胡拍弦箏。茲者有 事以乾瀆,所望聽我而顯靈,爾作當年馮婦,我作昔日陳臻。黑眼鬼猖狂難制,白眉 神本領素逞。伏維速施豪傑之氣,暫離花柳之叢,果其如響而應,尚其來格以歆。   剛剛祝畢,那白眉神竟跳下地來,道:“司馬請俺何幹?”咸淵道:“就是適纔 祭文中所言之黑眼鬼,敢煩足下誅之。”白眉神道:“俺放著受用之地,不在此瀟灑, 又真個做那下車馮婦耶?不去,不去。”咸淵仰天大笑,往外就走,白眉神拉住道: “司馬何所聞而來?又何所見而去?”咸淵道:“俺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白 眉神道:“願司馬明以教我去。”咸淵道:“向聞將軍之名,如雷灌耳,今見將軍, 不過花柳中人耳,哺啜中人耳,不足有為,是以去也!”原來白眉神受不得人激,暴 跳起來,道:“你量俺不能誅他黑眼鬼乎?”咸淵道:“但不為耳,非不能也。”白 眉神於是整動盔甲,提了寶刀,與咸淵並馬而行。   進了悟空庵,鍾馗降階相迎,說道:“為此小醜,有勞大駕。”彼此謙讓坐定, 白眉神問鍾馗道:“那黑眼鬼怎生模樣?”鍾馗道:“難以形容,將軍到陣前便見。” 於是白眉神騎上馬,鍾馗騎了白澤,並立陣前,便令陰兵罵陣。那黑眼鬼騎了挨打虎, 得意而來。白眉神看了看,道:“如此而已,何足為奇。”鍾馗道:“如此黑眼,將 軍猶以為平常耶?”白眉神道:“俺在娼婦門中,見那些烏龜們享寶要草鞭,吹鬍鬚, 擅紅擅黑,姐兒們俏的還好,那些醜的,他也要噘嘴上抹了胭脂,疤臉上蓋上油粉, 肥腳上穿了花鞋,扭腰捩胯,備極醜態。偏那班子弟們反要喜他,本是打他以為親, 本是罵他以為愛。離別之時,還要三行鼻涕兩行淚。以拿犁捉耙的身品,做才子佳人 的模樣,這些黑眼俺看得稀熟,何況此區區一鬼乎?”鍾馗道:“將軍不嫌他黑眼, 便易誅了”。   白眉神提刀出馬,黑眼鬼舞錘來迎,戰了數合,黑眼鬼敵不過白眉神,祇得棄了 錘,跳下挨打虎來,將身一縮,往白眉神眼裏直鑽,不料,白眉神的眼是白皤皤兩隻 磁眼,鑽不進去,跌下地來挨打,虎已被富曲打死,無奈逃回洞中去了,手下鬼卒各 自逃散。白眉神急令陰兵取些柴來,將洞門燒起來。那煙都冒入洞中去,黑眼鬼存不 得身了,跳出洞中,白眉神上前拿了。此時黑眼鬼已變化紅眼鬼了,白眉神將他脖項 上麻繩套上,交與陰兵看守,與鍾馗回至庵中,擺起慶賀筵席。鍾馗問道:“將軍不 殺黑眼鬼,留他何用?”白眉神道:“俺自春秋以至今日,娼婦人家家家頂感,個個 供奉,竟如祖宗一般。俺無以為報,如今將這黑眼鬼牽去,與他家做個手下人,也算 俺一分人情。”鍾馗道:“將軍在春秋時何等英雄,為甚不建立功名,傳家立業,反 亨娼婦供奉,豈不有玷將軍乎?”白眉神道:“你知道和尚無兒孝子多麼?俺今日與 亡人做了祖師,那龜子就如俺的兒子,粉頭就是俺的女兒,每日享他些供奉,也就受 用無比,何必爬爬掙掙與兒孫作馬牛乎?”鍾馗道:“如此說來,將軍竟男盜女娼了。” 白眉神變色道:“是何言也?”於是起身,牽了黑眼鬼,與亡八家撈毛去了。這正是:   黑眼鬼從此得所,白眉神到底甘心。   要知後來又有何鬼,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喜好色潛移三地 愛貪杯謬引神仙

  詞曰:   勸爾莫貪花,貪花骨髓滅。勸爾莫戀酒,戀酒腸胃裂。腸枯髓竭奈如何?哀哉無 計躲閻羅。我今悟得長生訣,特請鍾馗斬二魔。   話說白眉神牽得黑眼鬼去了。鍾馗見蝙蝠不動,也就停在庵中。咸淵看些六韜三 略,富曲演些弓馬槍刀,鍾馗無事,在庵中各處隨喜,看些白衣大士,送子張仙。遊 到後殿,見一座小門用鎖鎖著,鍾馗道:“此處未有隨喜。”於是將鎖扭落,推門進 去,曲曲折折竟走夠半里之遙,方是一個小院,三間禪屋甚是清雅。揭起簾子,正面 一張金漆條桌,銅爐內焚著降香,花瓶內插著稀稀的幾朵梅花,清香撲鼻。東邊一座 衣架上搭著袈裟,西邊一張藤床上掛著紗幔,牆上一幅雪景山水畫。鍾馗正在觀玩之 際,那雪景畫軸忽然張起,伸出一個婦人頭來,見了鍾馗,又縮將進去。鍾馗一見, 心中已是明白。揭起畫軸,一個小小洞門,往裏看時,又是一座房屋,裏邊聚積數十 個婦人。鍾馗喝道:“我已識破,還不出來?”那些婦人見鍾馗威威凜凜,先是膽落, 那裏還敢躲避?都出來跪下。鍾馗問道:“你們在此何幹?從實說來。”那些婦人戰 戰兢兢,不敢應聲。一個膽大些的,跪上前來,說道:“小婦人俱是這庵中和尚收攬。 也有競作佃戶的,名雖佃戶,實是嫁和尚。也有燒香施捨的,名雖行善,實圖歡樂。 也有飢寒所迫的,名雖周濟,實來還帳。也有逃荒出去的,本為避難,也有混水的。 日積月累,所以聚積了許多。此是真情,望老爺饒恕。”鍾馗道:“如今那禿賊那裏 去了?”婦人們道:“他將小婦人們窩藏在內,不分晝夜輪流取樂,猶不足盡意,又 在外邊勾搭上許多私窠子娼婦、小官人,許久不回,丟的小婦人們七顛八倒,在此替 他守節。老爺若見他時,勸勸他須要雨露均沾,不可教南枝向暖,北枝受寒也。”鍾 馗聽了大怒道:“這伙淫婦,要你們何用?”於是一劍一個都殺了。正是:   悟得空時原是色,誰知色後又成空。   鍾馗殺了眾婦人,坐在床上恨道:“必須要除此惡物。”正在憤恨之際,地溜鬼 來了,見殺了許多婦人,情知是和尚的渾家,對鍾馗道:“總說和尚是色中餓鬼,這 個和尚真真是色中餓鬼無疑了。”鍾馗道:“來何幹?”地溜鬼道:“小人專來與老 爺查訪這色中餓鬼的落腳處,查訪得實,老爺好去斬他。”說畢去了。鍾馗至夜定之 時,還在床上坐著,等他回來便好斬他。卻說那地溜鬼出去,穿了幾道街巷,見一個 小和尚坐在一家門首,敲著木魚,念誦著都是俏冤家、王大娘之類,上前問道:“你 在此化齋吃?”那小和尚不答應,地溜鬼想道:“那色中餓鬼定在這家,這小和尚是 替他觀風的。”正行論間,那小和尚起去出恭,地溜鬼乘著空兒溜將進去,聽的房中 有笑話之聲。地溜鬼走在窗下細聽,你道聽著些甚麼:   不說山盟,不說海誓。這一個緊敲木魚,高聲喚救命菩薩。那一個雙拍板鐃,低 聲喚肉身羅漢。那一個金蓮高舉,恍如亂墜天花。這一個銀槍頻施,酷似點頭頑石。 霎時魂入西方,須臾遊極樂。那個的像了夾鷸老蚌,這個的成了入洞高僧。說不的未 央生坐破肉蒲團,祇是海閣梨夜宿銷金帳。   這色中餓鬼與那私窠子婦人,頑了一個時辰,方纔雲收雨散。婦人問道:“你今 晚回庵去否?”和尚道:“庵中住著鍾馗,甚不方便。我就在這裏歇了罷。”於是又 飲了幾杯酒,二人抱頭交股而睡去了。地溜鬼聽了這個明白,溜將出去。此時已是三 更時候,那小和尚磕睡打盹不曾看見。地溜鬼回來報與鍾馗,鍾馗也不引兵,也不領 將,也不騎白澤,提了寶劍,跟著地溜鬼竟往私窠子家來。小和尚不肯放入,鍾馗令 地溜鬼將小和尚鎖回庵去。鍾馗推那門時,卻是虛掩著哩,於是排闥直入大呼道:“禿 賊在那裏?”驚的那婦人赤條條跳下地來,不敢做聲。鍾馗撞入房中,不見和尚,問 道:“禿賊躲在何處去了?”婦人跪下道:“適纔與小婦人同睡,他又想起小伙兒來, 說去頑頑就回。”鍾馗大喝一聲,將婦人殺了,想:“他就要回來,我不免在些等他。” 鍾馗剛剛坐定,那和尚果然來了。一面往進走,一面口中說道:“親親,你睡著了, 我還有興,和你再頑頑。”鍾馗也不作聲,等他來,舉劍就砍。那色中餓鬼吃了一驚, 回身便跑。鍾馗恐他跑了,急急舉劍趕上。正趕之間,“撲咚”一聲響,跌倒在地。 正是:   觸天怒氣高千丈,撲地肥軀跌一堆。   原來醉死鬼吃了個大醉,睡在街上,黑地裏將鍾馗絆了一跌。色中餓鬼得了此空, 脫身去了。鍾馗起來看時,卻是一個醉漢在此睡了大坑。曾有個《駐雲飛》曲兒形容 這醉漢:   閉目搖頭,一股頑痰往外流。哇的吐一口,都是饃饃肉菜,好似狗肚盛酥油,難 消難受。反覆翻腸,不怕塵和垢,量小何須攬大甌。   且說醉死鬼絆倒鍾馗,鍾馗爬將起來,又要趕那和尚,卻被這醉死鬼一把拉住, 口裏喃喃吶吶罵道:“你是甚麼人?敢踢老爺這一腳。”鍾馗待要殺他,他又是一個 醉漢,祇得說道:“俺姓鍾名馗,你待怎麼?”醉死鬼道:“你是大鍾是小鍾,實告 你,俺大鍾也不怕,小鍾也不怕。”鍾馗道:“快些放手,俺要去殺人。”醉死鬼道: “你要擲骰兒麼?俺就一點一鐘買上,任你趕老羊、起搶、夾蛋蛋、打羅羅、翻麼、 打正快、丟狗頭、拍金都不怯你。”鍾馗急得暴跳,他祇是不放。鍾馗伸起拳來,正 要打他,醉死鬼道:“你不擲骰,要猜拳麼?”於是三呀五呀吆天喝地叫個不住。鍾 馗又惱又笑,祇得盡力撒開。回到庵中,帶過小和尚來問大和尚的下落。小和尚道: “小僧委實不知。小僧原在灰葫蘆山草包營楞睜大王手下,倒也言聽計從,甚是相得。 不想來了一個乜斜鬼,與他義氣相投,性情契合,反嫌俺奸鬼不好,因此俺心懷不忿。 聞得老爺到此。指望投了老爺,引兵剿除了他,俺那山中大王來時,老爺正與黑眼鬼 廝殺,被黑眼鬼鑽入眼中,老爺沒法,俺就起了個別圖之念。忽然遇著色中餓鬼,他 肯留我,我一者想受用他的產業,二者想謀他的老婆,所以與他做了徒弟。今日他便 混帳,俺便觀風,至於他的下落,實是不知。”鍾馗道:“你既托身與人,就該始終 如一,奈何反面事人?其罪一也。既來投我,又遲疑,其罪二也。及至那禿賊收你, 你要圖他產業,又謀他婦人,其罪三也。非奸鬼而何?”說畢,一劍斬了。忽聽庵外 吶喊搖旗,如有千軍萬馬之狀。陰兵報道:“一群醉漢不計其數,竟將庵門圍了。為 頭的自稱為醉死鬼,要與老爺見陣。”咸淵道:“此輩無大罪惡,誅之可不勝誅。待 俺上前勸他一番,再來定奪。”   於是走出庵來,叫醉死鬼答話。那醉死鬼東倒西歪走將過來,道:“請老爺怎麼?” 咸淵說:“你衣冠不整,廉恥不顧,沉酣於曲櫱之中,潦倒於葷之內,名教中自有樂 地,何乃爾不顧儀體。昔夷狄作酒,大禹飲而甘之,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國者’。 國且必亡,況子身乎?譬如快斧伐枯枝,吾未見其顛撲者。”醉死鬼哈哈大笑道:“你 說俺飲酒不是麼?吾聞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緣。當日堯帝千鐘,孔子百瓢, 聖人何嘗不飲酒?至於竹林七賢,莫非飲酒為高?我朝李太白、賀知章等,皆稱飲酒 中八仙,果若飲酒不好,就該人人唾之罵之,為甚麼今人稱之頌之耶?如今俺雖不能 稱為酒仙,也甘心做了酒鬼,正是但知醉中趣,莫為醒者傳,門外漢不必多說。”說 畢,倒在地下,或高歌,或叫罵,鬧個不了。咸淵無法可制,祇得回庵對鍾馗道:“為 今之計,祇有一著,須向這邊太守講了,教他出張禁止屠沽的告示。這叫做三日無糧 不聚兵。這伙人沒有酒吃,自然散了。”鍾馗道:“說得有理。”於是整冠束帶,騎 了白澤,竟到府中來。知府接到堂上,問道:“大人至此,有何見教?”鍾馗道:“貴 府醉鬼甚多,俺欲斬他,於心不忍。敢求大人出張告示,禁止屠沽,此輩可以不誅自 散。”太守道:“大人吩咐,焉敢不從!但此時方在臘底,非祈雨之時,怎麼禁止屠 沽?”鍾馗道:“臘雪佔三白,大人何妨祈雪?”知府道:“有理,大人請回,下官 目下就出告示。”鍾馗回至庵中,知府將告示隨即張掛出來。不及兩三日,這些人沒 了酒吃,個個都醒,各自散去,祇有醉死鬼猶然醉著。你道為何?原來他吃成了酒脾 胃,無酒三分醉。他見眾人都醒了,他也起來一步一跌,走入酒鄉深處去了。這酒鄉 深處,你道如何:   不分貴賤,並沒尊卑。事大如天,盡數瓦解。愁深似海,一概冰消。旌旗不動酒 旗搖,何須征戰?酒馬常猜兵馬歇,若個操戈?平原督郵,應是窖前吏部﹔青州從事, 無過落井知章。中山王少不得獨尊李白,酒泉郡沒奈何還讓劉伶。不識不知,恍若唐 虞世界,如癡如夢,儼然混沌乾坤。路雖遠而頻來。祇要三杯到肚,城不關而自入, 也須兩盞穿腸。   醉死鬼到了醉鄉深處,祇見李青蓮、崔宗之、畢吏部、賀知章,還有山濤、向秀、 阮籍、阮咸、劉伶、稽康、王戎等,或彈琴於松蔭之下,或敲棋於竹林之中,或抱膝 長吟,或觀玩宇宙,或臨水以羨魚,或仰山而看鶴,見醉死鬼踉蹌而來,眾仙問道: “汝是何人?至此何幹?”醉死鬼道:“小人頗能飲酒,不意醉了,干犯鍾馗,所以 逃遁至此。”眾仙道﹔“你既能飲酒,便不俗了,你何不與他講講我們酒中的高曠, 他自然另眼相覷。”醉死鬼道:“不講還好,祇因講了一番,他反禁了屠沽,弄的俺 糧草俱絕,把一伙同伴都散了。他還要惡言惡語,拿著一口寶劍,祇是要殺我,怎麼 敵得他過?”眾位酒仙大怒道:“這等可惡,我們去與他辨論一番,教他也曉得我們 飲酒的非常可比。”於是一齊離了醉鄉深處,竟到悟空庵來。鍾馗問道:“列位先生 何以至此?”李青蓮道:“聞足下甚薄我輩,特來辯之。”鍾馗道:“欲領教。”李 青蓮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所 以說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等花朝月夕,但以飲酒為事,博眼前之歡 娛,消胸中之塊壘。足下俗物,焉能知此酒中之趣哉?”鍾馗道:“先生愛飲酒,誠 高矣、曠矣。當日安祿山之亂,先生何不以酒退之,而反為永磷王所縛耶?向使無子 儀、光弼,先生已作楚囚死矣。上無補於國事,下無救於身家,亦惡在其為高曠乎?” 李青蓮羞慚而退。畢吏部道:“你說李青蓮飲酒無益,那《清平調》三章,何嘗莫非 酒中來者乎?足下不飲酒,請問詩稿能如青蓮否?”鍾馗道:“爾莫非槽前盜酒兒乎? 以朝庭一命官,潦倒無賴,為口腹之欲,趨狗盜之行,尚敢揚眉吐氣,向人論乎?” 畢吏部滿面通紅,不敢再說。崔宗之、賀知章一齊憤然道:“畢公盜酒,正是文人韻 事,你反以為狗盜,是何解?”鍾馗大笑道:“聖人云:細行不謹,終累大德。若以 盜酒為韻事,何非莫韻事乎?”崔、賀二人無言可答。山濤等齊聲道:“你說飲酒敗 德,古今帝王就該禁止。為甚冠婚喪祭總不廢酒?”鍾馗道:“冠婚喪祭,禮飲也, 不過三爵,豈若爾等終日沉醉,敗壞威儀?山公大節不虧,猶有可恕。至於公等,或 居喪而飲,或荷婚而飲,或緣飲而喪其身,至李核必鑽,錙銖獨擅,而猶托身高曠, 惑人聽聞,非祖士雅、陶士行諸公,安能救晉室之亂乎?祇可算名教中罪人而已。” 說得眾仙個個羞色,人人赧顏,一齊都回去了。   那醉死鬼那裏還敢掙挫,也跟著回去。眾仙埋怨道:“我們原是酒仙,幾乎被你 累成酒鬼。速速遠去,再休胡纏。”可憐這醉死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祇得仰前合 後,獨自一個扎掙踉踉蹌蹌。走夠多時,恰好來到草包營地方。此處非太守所管之地, 所以有酒家賣酒。這醉死鬼數日未飲,正在難為之際,一聞酒香,兩股頑涎直流出口, 連忙進去,揀副坐頭坐下。酒保提上酒來,便沒眉沒眼的吃起來,看不見坐的是甚麼 人物。三杯到肚,打點住五臟神,方纔將眼一轉,祇見那邊坐著一個風流和尚。那和 尚不住的看那醉死鬼,醉死鬼沉吟道:“看我怎麼?不要管他,且吃酒。”他是慣了 脾胃,一壺酒後就抓起糟來,恨道:“好個鍾馗,天殺的,竟將俺困了這好幾天。俺 今日吃了酒,再去和你大鬧一場。你就是金剛,也要剝你一片泥皮。”說著又哈哈大 笑道:“不要怨他,不是他教的俺禁酒,俺今日焉能到這裏吃些佳釀。”又恨道:“如 此好酒,他那司馬又勸我休吃,難道我吃了你家的麼?這樣可惡,你若知道了這滋味, 祇怕想斷你的腸子哩。”高一句,低一句,說一會,又哼哼吱吱的唱起來。你道他唱 的是甚麼?他唱道:   “酒呀酒,我愛你入詩腸能添錦繡,我愛你壯雄心氣沖斗牛,我愛你解愁煩掃清 雲霧,搖頭輕富貴,冷眼笑王侯。這樣的清香,鍾馗呀你為甚鄙薄酒。”   那和尚聽著鍾馗長、鍾馗短,由不得走過來問道:“老施主祇管怨著鍾馗怎麼?” 醉死鬼朦朧著醉眼,把和尚看了一會,道:“師傅,你不知道。前日俺醉了在街上, 正睡著在地,他將俺踏了一腳,俺將他絆了一跌。他說要殺甚麼人,因此俺調了些兄 弟們,圍住悟空庵,與他講理。他不省事,反說俺吃酒的不好。俺氣忿不過,請了一 班酒仙與他辯論。他執迷不悟,終不信神佛,倒教那些酒仙們連俺也不要了。所以俺 到了這裏自飲自唱,你問俺怎麼?想是要和我賭幾杯麼?”和尚道:“老施主原來是 我的恩人。”醉死鬼道:“俺祇曉得吃酒,並不施甚麼恩,怎麼就是你的恩人?”和 尚道:“你不知其詳細。那日鍾馗趕我,看看趕上,若不是老施主絆了他一跌,我已 作無頭之鬼矣。他說殺人,就是要殺我,虧老施主救了我的性命,豈不是恩人?”醉 死鬼焦燥道:“他為甚麼事要殺你?”那和尚欲說不說,祇是支吾。醉死鬼益發焦燥, 道:“你要說個明白,何必隱匿。”那和尚祇得實說道:“不瞞施主,貧僧生得帶著 一點色心,見了婦人就如性命一般,因此人都叫我是色中餓鬼。那日正在一個私窠子 家混帳,不知他怎麼知道,就來殺我。虧我又混小官去了,回來時婦人已被殺死。他 還等,我連忙逃走。他隨後趕來,不是施主絆倒他時,我這葫蘆已是作成瓢了。”醉 死鬼道:“該殺,該殺。一個出家人,經不念,行不修,祇要嫖婊子,倘然惹上歹瘡, 性命不保。再不然弄上一男半女,就是你家骨血,兒子便作亡八,女兒便當粉頭,這 就是你出家人積下的陰功。”和尚笑道:“那裏一下就能種胎?”醉死鬼道:“你說 不能種胎麼?你看那婊子抱的娃娃,難道自己漢子的不成?快些改了,再不可如此。” 和尚笑道:“施主說的真個醉話了。人生秉性,怎麼改得?施主說我好色,施主為甚 好酒?施主能改好酒,我也能改了好色。”醉死鬼點點頭,道:“真個也難改,倒不 如咱兩個均勻起來,將你的色分與我些,我的酒分與你些,咱兩個做了酒色兼全的人, 不要這等偏枯,惹得世人笑話。”和尚道:“講的有理。”從此兩個酒色齊全起來。 不知酒色最是齊行不得的,齊行就要傷命。   看官著眼,再表鍾馗辯倒了眾酒仙,唬退了醉死鬼,與咸淵商議道:“如今色中 餓鬼不知下落,我們何不先去滅了楞睜大王,再去尋他,省的耽擱工夫。”咸淵道: “主公算計極是。”於是點起陰兵,一把火將悟空庵燒了,竟征楞睜大王而去。此時 臘盡春至,正是新正佳節,家家貼門對,戶戶掛錢章。白髮老者無語低頭辭舊歲,青 春小兒齊聲拍手賀新年。鍾馗引著陰兵往前正走,祇見道旁酒旗飄蕩,向咸、富二神 道:“咱們不免聊飲幾杯,避避春寒再走。”二神領命下馬來,鍾馗下了白澤,同入 酒店。恰好色中餓鬼與醉死鬼在那裏一遞一盅縱情暢飲。鍾馗見了大怒道:“俺祇當 你逃去了天外,原來還在這裏”手起劍落,將一個色中餓鬼打發的阿鼻地獄中念受生 經去了。醉死鬼見殺了和尚,東倒西歪的說道:“該殺,該殺。他要的人家老婆多了。” 話未了,頭已落地,死於富曲刀下。正是:   除去淫僧,閨中自少遊庵婦。   誅了醉鬼,道旁不見躺街人。   不知楞睜大王又是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妖氣淨楞睜歸地獄 功行滿鍾馗上天堂

  詞曰:   世人皆趨巧,老實些纔好。老實若過頭,便是現世活寶。活寶獨有正南偏惱,設 計將他害了。一概妖氣盡掃,盡掃卻虧誰,還是唐家鍾老。鍾老鍾老,這個功勞不小!   且說那楞睜大王,生來朦朧,秉性癡拙,雖然尊嚴若神,卻是木雕泥塑。他正在 灰葫蘆山悶坐,迷糊老實報道:“大王,禍事到了。有個鍾馗領著許多兵將,前來征 討大王。”那楞睜大王白翻翻著兩隻眼,竟如聽不著的一般,並不回答。迷糊老實又 重說了一遍,他纔楞楞睜睜的說:“甚麼呀?”迷糊老實道:“鍾馗殺大王來了。” 他大睜著眼,把臉睜得通紅的,道:“我比你不知道。”又猛然叫乜斜鬼道:“過來。” 乜斜鬼乜乜斜斜也不理他。又有頓飯時候,又大叫道:“過來。”迷糊老實問道:“大 王叫誰過來?”楞睜大王道:“我教你打探鍾馗。”迷糊老實得令去了,乜斜鬼乜乜 斜斜纔過來。楞睜大王又道:“好奇怪,怎麼又有一個乜斜鬼了。”乜斜鬼道:“止 我一個,那裏還有第二個像我脊骨的哩。”楞睜大王又定了一會,說道:“錯了。” 乜斜鬼道:“又錯了甚麼?”楞睜大王道:“使他打聽鍾馗,錯使了你了。”乜斜鬼 道:“我在這裏,怎麼又錯使了我了?”楞睜大王看了兩眼,點點頭,道:“又錯了。” 乜斜鬼道:“錯了甚麼?”楞睜大王道:“使你打探鍾馗,錯使了他了。”那乜斜鬼 方纔領了令出來。   下了灰葫蘆山,出了草包營,慢慢而行。祇聽得笙蕭聒耳,十分可聽。乜斜鬼道: “不要管他,我且在此看看。”於是走近前來,祇見一所大莊院,庭堂臺榭,蓋得著 實整齊。大門外一班樂工不住的吹打,二門外又是鼓樂。庭院內鑼鼓喧天,一班男戲, 一班女戲,一邊一句唱的起來。左邊廂房中和尚誦經,右邊廂房中道人念咒。席間婊 子斟酒,管家上菜,燈燭輝煌,照耀如同白日,人山人海,十分熱鬧。主人坐在上面, 穿著無數衣服,皮襖上又是皮襖,煖耳上又是煖耳,還恐怕穿不了,把衣裳又在衣架 上搭著。飲的酒無味不美,吃的菜無色不精。乜斜鬼心中想道:“此必是公侯人家, 不然這等奢華?”因悄悄的問眾人道:“這家老爺是甚麼人家,今日做甚事?這等熱 鬧。”那人道:“甚麼老爺,是個白丁。”乜斜鬼道:“白丁怎麼這般體統?”那人 道:“他叫做活施鬼,今日是他的生日,年三十了,念受生經哩。你看他這等活施, 家財卻也有限。今日這樣受用,祇怕明日就沒米吃了。”乜斜鬼道:“原來是一位搗 懸,沒有實落。”   這乜斜鬼整整看了一夜,竟忘了打探鍾馗,天明纔走回來。楞睜大王問道:“你 來了麼,鍾馗果是如何?”乜斜鬼道:“一味搗懸,沒有實際。”楞睜大王道:“如 此不足畏矣。”乜斜鬼道:“你道我說誰搗懸?”楞睜大王道:“不是鍾馗搗懸,難 道孤家搗懸不成?”乜斜鬼道:“你兩個都不搗懸,祇有活施鬼搗懸。”楞睜大王大 睜眼道:“怎麼叫你打探鍾馗,你又扯出活施鬼來了。”乜斜鬼啐了一口,道:“我 就忘了打探了。”楞睜大王氣得半日不說話。乜斜鬼乜乜斜斜呆站了半日,楞睜大王 道:“飢了。”乜斜鬼道:“飢敢吃飯。”又站了半日,方纔走到廚下,先把一盤呆 瓜菜上來,然後是一盤死狗肉,又是一碗醃雞脖子,又是一碗老羊肉,隨著一盤大饃 饃。楞睜大王正吃的受用,迷糊老實稟道:“大王快上膳,準備廝殺,鍾馗已到草包 營了。”楞睜大王吃畢飯,揩了嘴,從容問道:“鍾馗厲害麼?”迷糊老實道:   “手執青銅寶劍,頭戴軟翅紗帽。到處便斬妖精,不教一個餘剩。率領兵卒數百, 還有司馬將軍。須臾踏破草包營,不怕大王楞睜。”   楞睜大王兩眼大睜,道:“叫乜斜鬼出陣。”迷糊老實道:“他不知那裏去了。” 楞睜大王嘆道:“奸鬼與伶俐鬼在時,我嫌他們不老實,如今把乜斜鬼又走了,這該 怎處?”睜了一會,少不得披盔貫甲,出來接戰。這邊富曲出馬問道:“你就是楞睜 大王麼?”原來這楞睜大王他有樁絕妙本領,任你罵他、啐他、打他、殺他,他總是 瞪了一雙白眼,半聲不出。富曲問之再三,並不回答,富曲大怒舞刀砍來,他分毫不 動。富曲大奇,不知他是何伎倆,不敢動手,祇得收回刀來,勒馬歸營,報與鍾馗。 鍾馗道:“這又奇了。”於是提著寶劍沖出陣來,試去砍他。他果然分毫不動,就如 泥塑木雕的一般。鍾馗想道:“此人必有異術,不可輕犯,且回去再處。”於是帶轉 白澤,回到營中,對富曲道:“我想此人,他的身子不怕槍,必與涎臉鬼的臉無異, 定是個殺不了的﹔不然何以這樣不怕刀劍?必須要想個法子制他纔好。”地溜鬼走上 前來道:“小人去將他頭上栽一尾大炮,點燃將他震死,如何?”鍾馗道:“就如此 去試試看。”這地溜鬼拿了一尾大炮,往他頭上去栽,他也祇是不動。地溜鬼將炮點 燃,一聲響就如山崩塌之狀。看那楞睜大王,不但未曾震死,益發成了個睜頭了,更 覺端正。咸淵道:“這樣人,殺他也污了俺的名目。祇須將他身後掘一深坑,我們暫 且回兵,留下地溜鬼看守。他見我們去了,他自然回去,將他陷在坑中,活埋了就完 帳。”於是差遣陰兵在他背後掘了深坑。   那楞睜大王祇顧在那裏睜著兩隻白眼,那裏管身後消息?鍾馗安排停當,留下地 溜鬼打探,撥轉陰兵往後而退。遠遠望見一所莊院,甚是闊大,鍾馗道:“俺們就在 此駐馬。”於是竟進莊院來。你道這莊院內住著何人?原來就是活施鬼。他慶畢生辰, 果如人言,次日便沒了使用。和尚、道士、戲子、樂人、吹手都來要錢,少不得將煖 耳、皮襖、衣服等項一並當賣,還了眾人,止留下幾件紗衣。此時鍾馗已到門首,他 沒奈何,穿了出來迎接,但見﹔   頭戴紗巾,身穿紗服。頭戴紗巾,冷颼颼自然拘縮。身穿紗服,顫巍巍勉強搖擺。 輕綃遍體,乍看猶類窮酸,雞粟滿身,細睹渾如病鬼,縕袍不恥,未必有子路高風。 春服既成,何曾是曾參氣象。彎其腰而抱其腹,病於夏畦。流其涕而掇其肩,惟愛冬 日。   鍾馗問道:“如今雖然立春,天氣尚寒,足下為何穿起紗衣來?”活施鬼道:“既 已立春,何如穿不得?”鍾馗道:“既是穿得,為何打顫?”活施鬼道:“這樣寒天, 如何不打顫?”鍾馗哈哈大笑,笑的活施鬼大怒起來。你道為何就這等大怒?祇因他 慶賀生辰,賃下這所大莊院,以便宴賓作戲,早上房主來趕他騰房,又被那些鼓手人 等吵鬧要錢,將些衣服變賣了。他是好體面的人,此時穿上紗服見人,已是赧顏,正 在氣惱上頭,當不得鍾馗這一笑,他所以惱羞變成怒,登時發暴起來,道:“你是甚 麼人?敢沒頭面來笑話我。”一頭竟撞將去,不想他用得力猛,鍾馗往開一閃,撞到 牆上,腦漿進流,竟撞死了。鍾馗正在驚訝之際,陰兵來稟道:“外邊捉住一個奸細, 候老爺發落。”鍾馗叫帶進來,幾個陰兵簇擁著乜斜鬼當庭跪下,鍾馗道:“你是何 處來的?”乜斜鬼道:“小人是灰葫蘆山草包營來的,楞睜大王昨日使小人打探鍾馗, 小人昨日在這邊看唱,就忘了。今日忽然想起來,又來打探。但不知這鍾馗是黑的, 是白的,在東在西。老爺們若見時,告小人知道,不然空回去,大王又稱小人不中用。” 陰兵皆笑,包斜鬼道:“不要笑的,這是實話。”陰兵罵道:“瞎眼賊,現在鍾老爺 面前跪著,還要瞎說”。乜斜鬼聽說是鍾馗,爬起來就跑。富曲大喝一聲,砍倒在地, 再也不乜斜了。正是:   生來大號既乜斜,死後尊稱難脊骨。   料想陰司也不用,轉來山後作呆鹿。   再表楞睜大王。自鍾馗去後,他還祇管站著,忘了回去。地溜鬼等得心發火,定 了一計,假充迷糊老實,過去稟道:“大王餓了,請回進膳罷。”楞睜大王道:“那 鍾馗再不來了麼?”地溜鬼道:“不來了。”楞睜大王點點頭,轉身子要走,大跨一 步,道:“不好了,孤家跌下去了。”話猶未了,一聲響亮,落入坑裏。地溜鬼飛報 與鍾馗,鍾馗領兵復來看時,祇見那楞睜大王在坑裏邊楞楞睜睜坐著。那地溜鬼逞他 梭溜,拿了一杆槍往下便刺。誰想楞睜大王他也有不楞睜時,竟將槍杆捉住一拉,將 地溜鬼拉下土坑去。眾陰兵正欲救時,楞睜大王已是將地溜鬼坐在屁股底下壓死了。 鍾馗大怒,令陰兵急急掩土,可憐這楞睜大王楞睜了半世,至此了帳。正是:   三分氣在也無用,不待身亡事已休。   鍾馗活埋了楞睜大王,問咸、富二神道:“俺記得出陰府時,閻君付俺的鬼薄, 上面臨了一個楞睜大王。今日既滅了他,何不將鬼簿查查,看誅了多少個鬼。”咸淵 拿過簿子來,逐名細查,一個個或斬或撫,並無遺漏。鍾馗大喜道:“這等俺的功行 已滿,可以班師。”於是收了寶劍,插了笏板,果然是鞭敲金鐙響,齊唱凱歌回,浩 浩蕩蕩回陰曹地府而來。正是:   斬盡邪魔劍氣寒,功名歸去萬人歡。   閻君若問誅邪事,不比輪回一樣看。   鍾馗等過了奈何橋,進了枉死城,把門判官認得是鍾馗,迎入酆都城內,連忙上 森羅殿通報。此時十殿閻君正都在一處會議公事,聽說鍾馗到來,都下殿迎接。鍾馗 上前行禮,閻君笑道:“屈指一年,便已盡誅,尊神成功之速也。”鍾馗道:“托賴 大王餘威,又借咸、富二神翼贊之功,小神何功之有?”閻君讓到殿上,交拜畢,咸、 富二神過來參見閻君。此時相待也就不同先前了,於是大排筵席,鍾馗上坐,咸、富 二神旁坐,十殿閻君主席相陪。   飲過三巡,閻君道:“尊神誅鬼功勞,請道其詳,我等好仰奏天庭,以討封爵。” 鍾馗遂將某鬼如何斬滅,某鬼如何安撫,說了一遍,又道:“還有幾個不在簿子上的, 小神見其可惡,一並斬了。”閻君問道:“是那幾個?”鍾馗道:“是死大漢、不惜 人,以及色中餓鬼所馭的那些婦人,俱是簿子上無者。”閻君道:“尊神有所不知, 那死大漢是呂布所轉,因他雖然勇猛,卻少剛骨,所以罰他轉了這等個人,以待尊神 誅之,報他殺丁建原之罪也。那不惜人是張六郎所轉,因他生的美,人皆愛他,故有 許多淫欲之事,所以罰他轉成個不惜人的人,今世之憎他者,皆前世之愛他者也。尊 神也誅得不差。”鍾馗道:“如此說來,那些婦人想必也有些因由了。”閻君道:“怎 麼無因由?那都是呂太后、武則天、趙飛燕、楊貴妃、虢國夫人,以及賈充妻等之類。 因他們淫欲無度,所以罰他們受些飢寒,少改前過,不想猶然無恥。尊神雖誅之,尚 不足以盡其辜,俺還要罰他們變作母豬、母羊、母驢、母馬去。”鍾馗道:“此輩不 過好淫,殿下加以如此之罪,如曹操、王莽輩,我朝楊國忠、安祿山、盧杞之徒,殿 下如何處之?”閻君道:“曹操、王莽已在阿鼻獄中數百餘年,楊國忠已罰他作牛, 安祿山已罰他變豬,凡活時遭受無限之苦,死時還要一刀,剝皮剉骨,其罪莫大,陰 司自有公道,陽間不知。”咸、富二神聽說處的楊國忠、安祿山如此淒慘,齊聲道: “善哉,善哉,我二人之恨亦消矣。”鍾馗又問道:“盧杞怎麼樣了?”閻君道:“昨 日拿到,還未判斷。”鍾馗道:“何不牽來,小神問他一問?”閻君傳下號令,十數 個猙獰惡鬼索縛而至。鍾馗見了,大怒道:“盧杞,你還認的我麼?”盧杞抬頭一看, 見是鍾馗,唬的戰戰兢兢,俯伏在地,道:“向日是天子嫌君貌醜,非干盧杞之罪。” 鍾馗大怒,拔出劍來,就要斬他。閻君道:“尊神若斬了他,反便宜了他。看俺處治 他。”命將盧杞下入油鍋,須臾皮骨皆脫。鍾馗大喜,對閻君道:“也算陰兵們勞碌 一場,將此肉賞了他們分散食之如何?”閻君依允,眾陰兵領上,踴躍而去。閻君道: “諸惡已除,尊神宜齋戒沐浴,三日後隨俺朝見玉皇上帝可也。”當下散席,各秉虔 誠不題。   且說玉皇上帝一日設朝,天上朝儀與人間自是不同,怎見的:   黃龍繞柱,彩鳳飛檐。左金童手捧香盒,右玉女盤托明珠。盈耳笙蕭,丹墀下一 派仙樂。滿眸瑞霧,寶殿上萬道祥光。九耀星官戴著冠,束著帶,雍雍雅度。二十八 宿戴著盔,披著甲,凜凜威風。南天門下,四元帥東西列坐。玉虛殿中,十美女左右 排班。李老君騎青牛遠來朝覲,呂純陽跨白鶴忙至三呼。還有巨靈神身若泰山,端秉 金戈來直殿。更有個老壽星頭如柳斗,斜倚竹杖看朝儀。   當日玉皇高坐,眾天神朝賀已畢,玉皇問道:“今日乾坤朗,下界清平,南瞻部 州想必有真主麼?”眾天神未及回奏,祇見太白金星俯伏金階,奏道:“南天門外十 殿閻君候旨。”玉帝道:“宣來。”十殿閻君進朝,俯伏奏道:“臣等職司陰界,凡 有罪惡,無不秉公裁處。奈大唐有等似鬼非鬼、似人非人者,既任從所性,又加習染, 往往有犯罪之實,無犯罪之名,王法不得而加,報應無因而顯。幸有鍾馗,其人秉剛 直之氣,具文武之才,祇因生來貌醜,以致唐主屏逐。他自刎而死,唐主令他遍行天 下,以斬妖邪。臣等又助他陰兵三百,咸、富二人。咸淵有運籌之能,富曲有萬夫之 勇。到處蕩平魑魅屏跡,此皆鍾馗與咸、富之功也。臣聞有功者必蒙厚賞,伏乞陛下 封蔭賜爵,以昭獎勸。臣等不勝悚惕待命之至。”玉帝聽畢,宣三神上殿,見鍾馗威 風凜凜,相貌堂堂,咸淵儒雅風流,富曲狼腰虎體,天顏十分喜悅,傳旨:“十王請 回,朕當賜爵。”於是十殿閻君拜謝了,自回酆都去了,鍾馗等俯伏殿下候旨。須臾, 太白金星高捧玉詔,當殿宣讀:   “玉帝詔曰:朕維兩儀既判,三才始分,天得一而成陽,地得一而成陰,稟天地 氣屬五行。詎料風俗各異,習染成性。茲者南瞻部洲大唐國世界,人心惡孽,尤為可 憫,或浮誇而鮮實,或虛詐而不誠,或心懷慳吝,不顧子孫之悖,或任情奢侈,不惜 天地之珍,或嗜酒而亡命,或愛色以殞身。王法繩之而無據,因果報之而無憑。爾鍾 馗秉清剛之德,存正大之心,誅邪種種之不善,厥續確確其匪輕,可封為詡正除邪雷 霆驅魔帝君。咸洲有孔孟之操,建孫吳之略,可封為天樞文德翼聖真君。富曲擅賁、 育之勇,兼逢、羿之能,可封為天樞武德贊聖真君。嗚呼,妖氣既盡,仰太陽之普照, 正氣長伸,皆鍾馗之宏功。業既高於今古,爵宜冠乎天人。欽此,謝恩。”   鍾馗等謝恩畢,玉帝退朝。咸、富二人謝別鍾馗,俱到天樞垣赴任去了。鍾馗出 了南天門,騎上白澤,前面兩杆龍旗開道,往廟中享受香火。這廟自從斬了摳掐鬼, 眾百姓感戴,蓋得金碧輝煌,光彩耀目。五間大門,七間大殿,甚是寬敞。不但鍾馗 享受無窮,連那蝙蝠、白澤也都同受香火,且是靈驗異常,求風得風,求雨得雨,百 姓們莫不虔奉。縣尹呈祥上司,上司奏聞朝廷。德宗皇帝大喜,詔柳公權題匾一面, 石青鑲底,字貼真金,用黃綾包裹,遣禮部尚書杜黃裳、內侍魚朝恩前來掛匾。其時 轟動了鄉村,鬧動了店鎮,若大若小,若男若女,都來觀看。一派笙簫鼓樂,迎匾到 廟,解開黃綾包,懸匾於殿上。士大夫爭來觀看,果然寫的端楷,瓦盆大的五個金字, 眾人念道:“那有這樣事”。   詩曰:   花拂簾櫳午夢長,醒來題筆紀荒唐。   誅邪有術言為劍,滅鬼無能口代槍。   富曲逞奇俱是幻,咸淵定策總非常。   止因畫上鍾馗好,一一描來仔細詳。